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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念歌解憂愁 - - - 台灣七字民間說唱
沿循台灣俗情史的理路描繪族群性格,首可窺見的是其所遺留可供探尋的豐富文本,如各
民族傳統戲曲中的劇情、劇種風格;各種信仰及儀式;及作為大眾文化工業的一元,透過
現代傳播機制運行的流行歌曲;或以助益於記誦與傳播的韻語為主要形式,憑藉口耳相傳
以為媒介的民間文學(俗語、謎猜、念謠、童謠、講古、四句聯等);以及摘取了以上
諸形類中的部分特色,卻融合呈現出精鍊樣貌的民間說唱。
民間說唱(此以福佬語系為主),即台灣福佬話中
所稱的念歌、口念歌仔、口白歌仔、七字仔。
(諸多別稱,定義皆需細分,容後文詳述)簡述
其演出情形,即演唱者以月琴、大管(kong)絃
作為伴奏,循吸收、改良自傳統戲曲之曲牌,配以
唱詞,或唱或念,演出故事情節、傳述勸世警句,
早時以間雜「走江湖,賣膏藥」,近則轉司廣播
演出、專輯錄製以度溫飽的表演形式。傳續迄今,
民間說唱已涵括了講古(說書)之骨架,吸收戲劇
分角、分鏡等基本概念,加以類同於掌中戲口白的
單人演出之形態,且唱詞富蘊民間文學色彩,兼以
其所傳達形成之教化、影響,實堪撫今論昔,詳探
其因循變換,以澄明其於常民文化中之處居定位。
民間說唱唱詞延展彈性甚大,劇情轉折詳細、勸世語多深刻者則幾全屬中、長篇,前者大量運用戲劇、文學技法以脫單口演出之枯乏感;後者自然足堪傳釋、教化歷代相承之處世觀點。
本文擬先就其表演形式,諸如樂器援用、所套曲牌、念唱技巧、略常架構、型態遞轉及發展近貌等
特異處先行詳述,以求管窺民間說唱及台灣本土語言之目今處境;文後續加瀝析唱詞中活躍的文學
性格及其中常民生活價值觀深入且豐富涵蘊之處,同時提出對此型藝術來日發展之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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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說唱表演形式概述——唱詞、歌仔冊
連雅堂於其條述本島風俗人情,筆記其時台灣語言活躍情狀之著作——「雅言」中,錄有如斯數語:
「『孔雀東南飛』為述事詩,猶今之彈詞也。台南有盲女者,挾一月琴,沿街賣唱;其所唱者,
為《昭君和番》、《英台留學》、《五娘投荔》,大都男女悲歡離合之事。又有采拾台灣故事,
編為歌辭者,如《戴萬生》、《陳守娘》及《民主國》,則西洋之史詩也。」
其中記述,實已勾繪出民間說唱主要的表演型態與說唱內容。
如連雅堂所記,盲者與盲詞,常是民間說唱傳續形成的主要元素。盲者居說唱藝人中有一定比例,
其原因或為社會型態對於殘者謀生的狹限,故殘障者特重博藝隨身,以為資度,且平民生活困窘,
大眾傳播形式亦未普遍被蔭,娛樂型態的簡單化,維持了對此型態演出的需求。而說唱技藝的傳續,
亦由藝人師徒相授,習藝者須將所有戲文暗誦心中,且嫻熟伴唱樂器之彈奏,楊秀卿女士曾自述
箇中艱苦,云養母——亦為業師——以筷子插放於其指間,施加力量,以為責罰,
「痛到膽汁都強欲吐出來。」
少時習藝之際,藝人已將前輩所傳唱詞完整記誦,再經一番時日演出,對於全本唱詞的略常架構
即漸分明,亦能將唱詞與曲牌自由組合,隨情節轉折而選用自如,於藝人心中,唱詞已自由拆解,
活用切割成小段小段的套詞,能依演出長短需要,重新串連其結構,此即近於布袋戲口白中之
「便套白仔」——不同角色出場時,各有其獨有的開場四念白,「便」云早已寫就,無須新創,
「套」指即時可資套用,亦即當需先行記誦;而不同的唱者,亦各有其專長、偏好,有的藝人
善於運用民間文學語言於唱詞中,如間雜謎猜、諺語、昔時賢文等;有的則善用說白,清晰呈現
句中角色情性;即如所套曲牌亦各有偏好,可謂各有各的招牌工夫,自然成就了「品牌」區隔。
唱詞的構詞型態,多為傳統韻文最為典型的七字四句,亦其別稱作「七字仔」之原由。
七字仔本身為曲牌名,乃歌仔戲曲調中運用變化最多樣,亦是最不可或缺之曲調,民間亦用
作說唱藝術之別稱。
唱詞在演唱者加入各自的特色之後,無論於曲調運用、唱詞編作上已帶有一定的活潑性,其中
部分藝人,將之記述編印,集成「歌仔簿」、「歌仔冊」,即隨手可攜,薄薄數頁的小本冊子,
於市集街坊中擺攤念歌推銷,全本故事篇幅長者或以分集銷售,或以單元名稱命為書名,實則
一長篇故事之情節分段,前例如新竹市竹林書局出版「義賊廖添丁」、「青竹絲奇案」、
「李三娘白兔記」皆長達六本;後者如竹林書局出版,其中記述梁山伯與祝英台系列故事者
分別有「英台出世歌」、「三伯英台留學」、「三英遊西湖賞百花」、「英台回家想思新歌」
、「英台罰紙筆看花燈」、「三伯探英台」、「安童買菜什念歌」、「英台二十四送哥」、
「三伯想思討藥方(歸天)」、「三伯出山顯聖」、「英台廿四拜墓」、「英台拜墓陰司對案」
、「三伯娶英台」、「三伯征蕃歌」,全文共計三十三本,堪稱「超級長篇連載鉅作」,
其中用字或編寫者自行選定、或因循前人所編歌冊,但求表音以傳句義,蓋聽者本為母語人士,
無須透過文字記載習得歌中所用語言,故其時紀錄歌詞惟以求語音之掌握為主,用字或擬音,
或擬義、造字,其交叉應用,臧汀生教授於其大作「台語書面化研究」(前衛)中已有甚為
詳盡之研究。
於教育無甚普及之時,歌仔冊亦可教育大眾習得簡單字句,如竹林書局出版「問路相褒歌」中,
首句即云「念歌算是好代誌/讀了若熟加識(bat)字/sit頭咱那做完備/閒閒通好念歌詩/
學念歌仔卻真好/不免合人讀暗學/咱若sit頭做清楚/歌仔提來念七桃(chhit-tho)」暗學,指的
是夜補校。此或可稱做是為生活勤苦奔勞的浮勞大眾,習得少許文字之最經濟輕易的方法。
歌仔冊的書寫形式,多為七字四句,僅單純書寫唱詞的基本詞句,何時添加虛字、襯字或疊句,
節奏何時調整,何時唱詞、何時念白,或套以何款曲牌,皆交由演唱者於演出時即席隨興選定,
故演出時真正唱出的詞句,自然遠較歌仔冊中所載為豐富精采。是故後文所引唱詞,皆作者自
藝人演出錄音之有聲資料中抄錄,僅去其虛詞部分,盡所能於保留其所演出時之活潑性,既
不標曲調,且用字亦求教讀者易於理解,不循歌仔冊中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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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說唱表演形式概述——唱詞形式與分類
民間說唱唱詞內容有源自梨園戲、歌仔戲之劇目,加以吸收、改編,有採擷民間傳說、幻想故事
編為韻詞,抑或一時轟動之社會事件,亦有通篇勸世,傳述處世準則者,其中分界多所模糊,
詞屬歷史傳說者多以喻世警語作結,醒囑世情之作亦多雜以戲劇故事以求服人。約可略分為以下諸類:
一、歷史故事與民間傳說:此類中較多自戲曲吸收、改編者,其中傳唱中國歷史傳說者,劇目
多源於宋元南戲或歌仔戲,諸如:三國系列故事(劉備過江食酒、劉備東吳招親、孔明氣死周瑜)
、石平貴王寶釧、薛仁貴征東、周公桃花女鬥法、李三娘白兔記、山伯英台、陳三五娘、
大舜耕田坐天、六十條手巾歌等。此類另一部份為台灣歷史傳說,此即連橫所云
「采拾台灣故事,編為歌辭者,如《戴萬生》、《陳守娘》及《民主國》,則西洋之史詩也。」
諸如鄭國姓開台灣、甘國寶過台灣、台灣朱一貴歌、昭和敗戰、義賊廖添丁、等。
二、社會事件與軼聞:前一類所唱者為歷史傳說,此類則屬社會流傳之軼聞奇案,藝人於演出
此類說唱時,皆特重於強調其真實不虛,「這是日政的時代/有出新聞通全台/不信中部你問看mai
/到in地方你就會知」(二林大奇案 黃秋田),此類故事有於福建即已傳述風行的通州奇案殺子報
,但仍屬台灣所發生喧揚者為多,如周成過台灣、林投姐、基隆七號房慘案、青竹絲奇案、二林奇案
、台南運河記、謀殺親夫大血案、苓雅市場大火災、乞食開藝旦等。以上除苓雅市場大火災、
乞食開藝旦外,皆為風聞一時之民間訟案,或以始亂終棄、紅杏出牆所致情殺,或為害命奪財,
皆曾被選列,交互組合並稱做「台灣四大奇案」。
三、人生勸化、改惡從善:專以議論世情,傳述常民生活的傳統價值觀點,藉淺而易誦的辭句呈現,
其流傳深廣則再加添此番觀點之深植人心。
此類唱詞有廣泛縱論人間眾態,有勸改劣習不肖者,前者如人生勸化、社會勸世歌、改惡從善、
運命天注定等,後者有勸煙花、好天粒積雨來糧(勸勤儉)、勸賭博、專勸少年好子歌、船過水無痕
(知恩圖報)等。
四、敘情相褒、男女情挑:呈現禮制禁錮下帶有濃郁想像與暗喻色彩的男女情愛,或酒肆歌樓的
風月言歡,其中部分自「相褒」吸收而來,「相褒」即採茶男女工閒時對答搭唱之詞,其型態可觀之為業餘的民謠說唱,所用曲牌僅一款茶山相褒曲調,曲式單調,缺少變化空間,詞句內容則以男女褒貶,相戲言情為主,連雅堂云其「語多褒刺,曼生宛轉,比興言情」也,諸如:煙花女配夫、姨仔配姐夫(探親結緣)、連枝接葉、茶山相褒、農場相褒、車掌司機相褒等。
五、禮俗事物與趣味幻想:表述民間生活百態,歸類列舉世間人物、事物,亦包含了少有的近乎
童話的幻想故事,唱詞中富含「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的教育意義,如食新娘茶講四句歌、
戶神(蒼蠅)蚊仔大戰歌、萬項事業歌、貓鼠相告歌等。
探析民間說唱唱詞形式,唱詞本身承載了足夠的活潑、集體性格,促成演唱時的自由,及演唱者
臨席應變的空間。民間說唱雖明其名為七字仔,以揭示唱詞構句形式以七字四句為一段落,
但其中彈性實甚廣袤,可任演唱者協調演唱節奏,揉和劇情所需以加添變化,而民間說唱唱詞中
所豐富含蘊的民間文學色彩,及其中充斥的常民生活價值觀點,同時透過傳唱而促進深化,
植根於民間的過程及影響,正是後文所欲探尋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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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說唱表演形式概述——演出流變、曲牌與樂器
民間說唱於實際演出時,藝人多為單口自彈自唱,亦有對口、多口者,但演唱方式亦為主要一人擔任
主奏主唱,在進入唱詞本文前,演唱者常先彈唱一段自報名號住所,及起始自謙詞語、問候語句,
一則體現藝人遊走四方,獻藝求生的客氣卑微,出外人尊讓鄉賢,和氣為先亦即明哲保身之道;
其次則用以引韻熱喉,助長演藝情緒,諸如「列位先生我總請/先請是前輩少年兄/我唱的歌攏有影
/有閒時間加減來聽 小弟蹛(t(a)在土庫鎮/姓吳號做天羅我本身/千里有緣來見面/
啊若有閒聽我激伍仁(ngou-jin,風趣)」(吳天羅 蔣公抗日歌);「朋友姊妹阮總請/
生份阮不識(bat)恁的名/咱會得結緣做相疼/原諒小妹仔較無聲/(疊句)阮在念較無聲」
(通州奇案殺子報 楊秀卿),皆為甚典型的起始唱詞。
在隨演出需要,自由掌握長短、節奏,組合串聯小段套詞而成全篇唱詞本文之後,藝人在結束演出前
則又配唱一小段自報名號住所、及惜別祝語以作結,語多不脫期祝聽者添壽發財,如意順風,
且藝人自外鄉而來,歌詩勸世貶惡崇善,語或有逆耳苦處,奇案軼聞,聽者或疑多所涉指,
皆需緩頰告罪,故有詞如「少年姊妹眾兄哥/咱來聽歌若七桃/聽無恰意不通操(chhoh,惡語罵人)/當做閒閒聽相褒」(運命天注定 葉秋雲‧歐雲龍),此款專作頭尾之詞,大抵兼有自我宣傳、
維持和氣及點明始末,宣告起結之用。
民間說唱的表演特性以唱為主,又特重於聽者入耳明瞭,語言與音樂的關係即在詩樂和諧,故其所用
曲調乃有即興活潑的空間以供揮灑,說唱所常用及之曲牌有:七字仔、江湖調、雜念仔、五空小調等,主要的伴奏樂器則有月琴與大管(kong)弦,主奏者多自彈月琴,若有其他藝人參與演出,則拉大管絃以為協奏,說唱藝人所持月琴琴頸較一般月琴為長,是為特出之處,大管絃則以其共鳴箱為圓柱體,且較其他弦類大而得名,民間又稱萬世(si)弦,乃源自南管藝師所傳俗語
「百日洞簫,千日琵琶,萬世弦」而來,極云其學難求精。
民間說唱的發展在吸收了歌仔戲的表演形式之後,加入了較多說白成分,且更近於戲劇型態,藝人
需分飾多角,並兼旁白,生動描繪劇中人物情態,脫離了早時以唱為重的念歌,如楊秀卿女士即此中
佼佼之秀,試舉其「煙花女想善配夫」中煙花女端茶敬客,客卻被茶所燙一段,雖難聽聞楊女士高妙
豐富的聲音表情,且為求精簡,已略去大量虛詞,但其劇情曲折生動,人物言情刻畫細膩,仍足顯明
改良後念歌的引人入勝。
「…(煙花女端茶敬客)……
女:(唱)緊斟一甌八分滇(ti n)/趕緊來捧倚兄身邊/看哥你形狀偌gau變/敢正實燒到按呢生
男:(說白)今仔日來這個所在,我乎娘你這呢啊好意/乎你泡茶擱請煙支/我抵仔不知講這呢燒
,給你chip/你給看,乎我燙到手底紅記記 下暗乎娘妳創治/看你一半是挑治(thiau-ti)/
我當初不知茶這呢燒給你chip /妳敢會看我親像草地兒
女:(說白)乎人聽著煞愛笑/是啦,抵即(tu-chiah,剛才)昧曉斟較少/夭壽喔,走桌的哪會泡這燒/阮緊giah煙給你會不著,失禮啦,失禮啦
(唱)看君驚到面憂憂/(說白)緊提一罐萬金油/提手巾仔你來擦手/你的手底敢即幼,
若燒澎拍(phong-phah)才抹豆油
…(點煙賠罪)……
女:煞拍一杯乎兄吸(suh)/親兄不食娘強推(tu)/嘴含雲煙 給兄霧/歸身併在兄身軀」
(煙花女配夫 楊秀卿)
在就民間說唱之唱詞特性、分類、演出時的略常架構、曲牌、樂器、流變等內容分別試作探析,
簡略呈顯此類藝術之特性之後,後文將專注於唱詞中所流傳語言詞彙,及其所富含之民間文學性格
作一細究,且探尋詞中筆觸,窺見其間深植聽者心中的根蒂,拼湊出台灣底層群體滄桑遭遇下的
所堆疊而起的常民生活價值觀,並酌議此後發展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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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說唱中的語言、文學性格
當文學以國別或民族劃界時,所著重者即是於國民意識與地域文化特色的表現,而文學既為一種通過
語言表象實現的藝術形式,則語言的自如應用不過是文學創作的基礎能力而已,放觀目今台灣島內本土語言,其長久以來所受制抑,已至難以傳續之劣境,透過以母語創作之民族文學,顯明各族群語言文化特色,追求自主的美感觀點,成就群體意識,則當然顯得更為急切而重要。
民間說唱唱詞即蘊藏了早時語言的豐富、完整、活潑與細膩,同時以助益流傳的韻語涵括應用,存留
了民間文學的生動個性,非僅可資長養母語文學枝葉,且歷經藝人先後修改、潤飾的集體性格,其自身早已綠葉成蔭,生成了豐美的母語文學文本。細繹其中語文與文學性格,得可窺知活潑運用下的語言,恰如萬花筒般華麗的繽紛容顏。
唱詞中對於語詞應用的活潑自然,得將說話者的心念表達至精妙動人——對於語言運用的活躍與創造,正是唱詞中文學性格的一種表現。此番令人驚嘆的語言火花,卻是俯拾即能輕易觀見的,試聽
「小弟今仔日真失禮/用嘴請恁大家食菸茶/咱大家無嫌椅的坐/參考幾句的笑詼」(虛華勸世 陳玉安),其中將「我來念歌乎恁聽/無欲拾(khioh)錢免著驚」此番公開獻藝,邀請眾人且聽分曉的場景,說成以徒口說唱暫當奉敬煙茶——「用嘴請恁大家食菸茶」,語言運用之靈活,豈不堪得一再咀嚼?
又如著名的勸世說唱劇目「人生勸化」中的「當今錢銀是好寶/錢若有,目地誰人敢看無/
有錢使鬼會挨磨/逞(theng)好買人拍七桃」(人生勸化 呂柳仙),以「買人拍七桃」誇稱富有的樣態,這樣的修飾非僅有誇張新奇的趣味,猶有幻想成為暴發戶的悲哀。再舉「周成過台灣」中周成為煙花女郭仔麵散盡千金,落魄致病,央求讓其暫留三天,郭女卻反目趕客一段,
「哪有半工通好乎你按/坦白給你講,阮的眠床腳是無播田/緊去通好乎阮趁/不通蹛這給我遷(chhian)時間」(周成過台灣 楊秀卿),此中郭仔麵欲忙營生,不願為周成耗費時間,竟言
「阮的眠床腳是無播田」,以明坐吃山空之理,語雖刻薄至甚,卻亦饒富新趣。
除語言的創新外,唱詞自亦大量運用了既有成語,及語言中有獨特指稱的喻語,此處正為語言承載之豐富文化的顯露,更是來日長養母語文學創作的厚潤沃土——對於語言中既有成語的活潑運用與留存,是為唱詞中文學性格的另一種展現。
拈來說唱藝人邱鳳英(邱查某)淒怨感人之「勸煙花」中煙花自嘆一節:
「第三來蹛煙花院/坐在店口守歸暝/頭燒耳熱若破病/拖命嗎著給人趁錢 坐在門邊誠(chia n)怨嘆/當今是趁食足為難/辛苦病痛也著趁/勒(lek,折磨)到強欲變人丹……第五來蹛煙花閣/
恨咱是頭尖耳唇薄/花若開透人就嫌不好/煙花出身應是無」(勸煙花 邱鳳英)其中形容病狀之
「頭燒耳熱」,概稱病態之「辛苦病痛」,皆是經過了精鍊化的慣用成語,又如以「頭尖耳唇薄」
指作福薄貌相,亦顯明了語言的刻畫精密之處。
又如業餘相褒歌者李光彥(阿旭仔)慣常所唱與聽者辭別之結尾唱詞「祝恁會趁千億萬/祝恁傢伙滿江山/欲用錢銀好週轉/傢伙勝過林本源 祝恁好運若水泉/錢銀趁到抵(tu)上山/
王永慶的傢伙無到恁一半/子孫代代做大官/」,其中以林本源、王永慶指稱富者,象徵含意本遠大於實質意義,其原故乃二者皆已成為民間富含傳奇色彩之人物,故已發展為特定指涉的成語,同時宥於本土語言現代化的停滯,猶甚多人僅知有王永慶,而不知有張榮發、蔡萬霖等氏。
民間說唱唱詞本身既富有民間文學的集體性格,其戲劇式的表演又有寬闊的空間以聽任其生動之姿漫舞,是以民間文學中的傳說、民話自成了情節的骨架,四句連則為唱詞的基本句型,而俗語、謎猜等則自然生動地置放到了唱詞中。如流傳甚廣的「茶山相褒」男女對答中,即應用了生趣的謎語互報名姓:「女:合君講到這呢成/你欲娶我是正經/不知阿君啥字姓/也著給娘說分明
男:戶口名姓有一定/你不免問到這呢明/人欲起厝著愛用/會用得疊壁合隔間
女:聽君得講這坎站/你就是姓莊名叫杉/名姓咱無拍相濫/姻緣不是拍笑談
男:我不知阿娘啥字姓/也著給君來通知/姻緣久久的代誌/不是風花取現時
女:看君一個都無憨/知君腹內成靈通/我的名姓對你講/一項物件綴豬公
男:聽娘得講這坎站/你名姓合我拍笑談/佳在我會曉給你讖(chham)/你著是姓楊名叫柑
女:阿君姓莊娘姓楊/字姓咱無共生張/不知阿君想怎樣/你著照實回復娘」(茶山相褒 李光彥)
其中採茶女與情郎論定婚配,問其名姓,男子卻以砌牆隔間、用供建築之物為題,女子斷其姓名為莊杉,乃以磚(chng)、杉皆為建材,且磚本用以「疊壁合隔間」;後女子以跟隨豬公為題,示意姓名,而舊時僅迎神慶典,「宰(thai)豬屠羊」,得見大豬公口含柑橘,故情郎「讖」(chham,預斷)其名為楊柑——此節說唱即清晰顯露了民間文學生動、鮮活的智慧,更透露了民族風格的特徵。
援例二三,不過錦簇花叢中隨手摘來,以作管窺,論及瀝析民間說唱中語言之多元樣貌,
尚須另文細探;暫此淺究民間說唱唱詞,其既活躍運用豐富細膩的既有成語、民間文學,
且高度維持語言的創造力,民間說唱確有其令人激嘆的語言、文學性格,且其提供了廣袤的舞台以供
大量運用的語言素材縱橫飛躍,非僅為詞、諺、謎語的條述,更為切中意旨的活潑應用,既是豐美的
先期母語文學文本,更為現代母語文學創作的參照與暖身。
除語言與文學性格之展露外,民間說唱或為歷史傳說、社會軼聞,或以改惡從善、世情勸化,潛藏
唱詞句中者,皆或即或離呈顯了常民價值觀與文化性格,以之相徵引台灣常民群體滄桑遭遇,試加
勾繪群體價值觀之輪廓,或能引動族群性格的俯身自視、沉澱與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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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說唱中的常民群體價值觀
不同的民族,遭遇了相異的歷史篇章,沿衍了不同的民情傳說,聚合成自身獨有的禮俗民風、族群性格與價值取向,是以當其發而為獨特之藝術表現時,即令擇取了普世同好之素材,其中的情節呈現,亦摻入了獨有的民情群性,對於是非善惡的選判,更顯明了群體價值的共同展現與再次深化。
試觀民間說唱劇目「黃鶴樓」,選用的素材是中國野史中充滿血性與剛氣的三國演義,唱的是
周瑜邀劉備過江,設宴討荊州,但歷經說唱藝人的重塑,呈顯的卻是謹慎內斂的角色性格,且
周瑜抑或劉備二者皆然,周瑜詞唱「前走先野去楚城/所在借人晟(chhia n)人驚/
借蹛(toa)荊州煞佔領/你全無照早約束行」;劉備詞唱「劉備聽到戇戇戇(gang)
/我想過府敢不通/如此好禮無穩當/此人是鬼不是人」,「先生強迫我過府/我真是懼怕伊周瑜
/如此好禮無好事/未贏咱著先想輸」(黃鶴樓 楊秀卿),一云「所在借人晟人(人皆如此)驚」;一說「此人是鬼不是人」、「未贏咱著先想輸」,此種不相信任、退卻、謹慎的角色性格,
卻有著教聽者我心戚戚的嫻熟感受,此非顯見的台灣人群體個性乎?
遍徵百物,歷數本土習見的各種蟲獸,富含童話氣息的「戶神蚊仔大戰歌」中,
蚊子為蛤戰死帶孝一節:「僥倖蛤仔來死日頭抵暗/蚊仔共伊做孝男/歸陣哭甲真青慘/
蛤仔你為我死我足不甘 死著蛤仔上打損/蚊仔跪在廳頭到暝方/有情煞給你捧飯/哭到蚊仔嘴尖擱長日頭昧暗著做孝/暗暗龜在桌仔腳/哭到身軀全無肉/詳細給聽無爭差 蚊仔想著情就盡/
想欲來請黃真人/著報冤仇較要緊/準備好勢就起身」(戶神蚊仔歌 邱鳳英),
其中蚊子祭蛤諸項儀式,皆為民情禮俗所應用其中,而蚊子情緒悲極,竟堪輕易收放,
「準備好勢就起身」,不亦證諸了傳統祀儀中最為詬病的禮勝於情嗎?
民間說唱既吸收本土戲曲的演出形式與部分劇目,更特重於故事情節達一段落時略發議論,
語多勸許世人,且說唱劇目別出一脈成社會軼聞奇案,亦重以事諫人,每每甚言其真實不虛,
以資採信,其藝人非僅糊口度飧,且以勸世有功自期,「因為欲來勸人好/念歌勸世有功勞/
通人聽著都呵老(o-lo)/勸人有孝著愛學」(二十四孝 邱鳳英),詞以「念歌勸世有功勞」許己,而其所引所勸者,其中或非完整邏輯結構,但已足映現自各種向度剖視之常民性格與價值觀點。
徵諸傳統戲曲,當面對既成統治體制之時,藝人無異常民百姓,深諳保身沿壽之道,故每於開場起結時雜以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之頌語,實不無歌功頌德之意,而說唱藝人的唱詞中,亦有似
「國父建國就袂bai/山頂種茶連片栽/現在民國的時代/才有這歌念出來」(茶山相褒 李光彥)
的開場句,又以車鼓藝人吳天羅曾編唱日治時代民生艱困江湖調短篇說唱,卻毫無緣由命其名為
「蔣公抗日歌」,此等順言應付以求明哲保身之諸種情狀,皆足見不敢輕言搖撼體制的卑微。
然而,台灣人對於明鏡清官卻是依然有其微弱的想望的,一方面耳語著「做官清廉,食飯攪鹽」,
一方面卻無助的企求「會做官就會察理」,依然祈求上位者唯心的道德感。
此番對於體制的企望,與優勢階級的崇敬,視天子與官爵為宿命的既定,確認了「認份」的傳統價值。唯有十載寒窗,始能側身體制的同心圓,於是平民推進他們的子弟參與、鞏固這個忽視他們的舞台。這樣的效應也擴散成了對知識,及承載知識的文字,甚至書寫文字的紙張的過度尊崇乃至神化,
勸世說唱中,俯拾所得的就是此等堅固的思想箝制。「今(ta n)得欲來念二四孝/句句著拾(khioh)去用紙包/朋友姊妹恁著慢且走/著學有孝才有賢」(二十四孝 邱鳳英),請聽者以紙包藏勸孝嘉言,足見前人對紙張的敬惜、尊崇;「俗語一句青盲牛/就是細漢無讀書/識(bat)字大大有好處/勝過袋錢在身軀 字是咱人隨身寶/錢開會完字昧無/識字大官有通做/囝仔朋友字著學」(賢母教子 葉秋雲),前段化約了知識與文字二者間的關係,將之等同合一,後段則進階聯繫
「識字大官有通做」,導出文字、知識與權力三者之間的等式,亦劃明了被統治者的百世不得其解的
緊箍咒。
而追逐虛名實利的族群思惟,遭遇男女情愛時,往往強加入恩情的經濟觀,將現世成就與情愛權力計算成正比,故有諺曰「一錢、二緣、三水、四少年」,致使無力經營異性友情的傳統男性逐步退縮,
僅能以事業成就自期自欺,此種現象其實不過顯現了族群性格中實利追逐的倉皇。
徵引援證,男性角色如「人我麥克(mai-khu)欲舉起/欲合阿娘念歌詩/小娘仔生水我成恰意/
會當出你足濟錢 一擺一萬出會到/先提五千拍定頭/若欲錢銀我來thau/先jim一萬出來交」
(相褒 李光彥),觀其闊態,實既醜陋且悲哀;女性角色如「通州奇案」中七歲孩童王關寶對其母
紅杏出牆所質疑者,竟是「咱兜也無欠米菜/你哪欲乎伊師父來/王家名聲豈不是為妳敗/
乎人恥笑不應該」,七歲孩兒挾百千年積累的父權文化的質問,全然無任女性有一絲自主喘息;
又如「煙花女想善配夫」中,煙花女許諾情郎的「食穿給我款到好/做歹二字絕對無/腳步若有擱踏錯/由在阿君仔你發落……你若是給阮款米菜/人阮兜絕對不敢乎人來/若無想善擱做歹/
由你欲割也欲宰(thai)……食穿給阮款到夠/半步我嗎不敢去人兜/上遠是行到門腳口/
若欲洗衫我嗎踮內頭」(煙花女配夫 楊秀卿),得見性別弱勢的一方,以身體自由向經濟強勢
(而非向兩廂情願的情愛)繳械,甚至自我禁錮;至此方知往崇高處形塑群體價值觀,已不容許等待佇留。
——維續既有族群性格,且淨化提煉更為關注公義,開闊且勇於承擔的群體價值觀,以待蓮花化身之昇華再生,或許是為創建新國度的山水跋涉中,必當行經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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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台灣文學耆宿葉石濤先生以平埔九族為引例,寫下了如斯數語:
「平埔九族的消失只不過近四百年來的事情。但是同化漢人太過迅速,以至於各族語言已完全消滅,
唯有西拉雅話留在荷蘭人所寫的《新港語聖經》裡,變成不折不扣的死語。語言的滅亡意味著所有
族群口傳文學的消失。因此平埔九族也就無法建構紮根於族群傳說、神話、民話的平埔族文學。」
此語實堪照見,對於語言能自如掌握僅僅是進行文學創作的最基礎前提,而台灣本土語言在殖民統
治運命下,時至目今猶無完整足夠的母語教育推行,即如大學教授以母語授課皆須為固守既得利益
的反動民代質疑,遑論領時潮興風波,「復興本土文化」?以是鑑知,視「台灣學」作為所謂顯學,
不過迴光返照之一瞬。
「母語若斷,文化就滅」,確是簡單而悚人,此際唯經過教育與大量的文本產生,始能維續依然
孱弱的本土語言;推展母語全方位書寫,透過母語文學建立民族自身的美感觀點與價值觀,始能
錘鍊延續族群的性格與精神。
而民間說唱本身既為廣受流傳的韻文形式,且大量運用、留存了語言的多元素材,正為涵潤、
長養母語文學創作之源頭活水,同時若得維續此型藝術之活躍,如連雅堂之所高呼:
「今之文學家,如能將此盲詞而擴充之,引導思潮、宣通民意,以普及大眾;其於社會之教育,
豈偶然哉!」,並以新創唱詞檢驗舊式價值觀點,以彼矛盾相攻,針就俗情民風、傳說軼事
重行提出應時新解,用以建構歷史傳統、傳續反抗精神,或非單能延留本土族群文化命脈,
且能傳唱民間,聚合群意——此一桃花蹊徑早經識者行出足痕,台灣神學院董芳苑教授以本土信仰、
神祇為題,已創作甚多六、七、八字的四句聯,其中深蘊文明觀點、民族精神,學養深厚,語富生趣,若將得有更多有心人參與此形類藝術之的再生,或編寫或演唱,或將得致風行,參與形塑島嶼文化
新貌的風采。(吳國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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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1. 陳郁秀編,1997,台灣音樂閱覽,玉山社
2. 簡上仁,1992二版,台灣民謠,眾文圖書公司
3. 臧汀生,1996,台語書面化研究,前衛出版社
4. 王雲龍,1993,鄉土台灣,文化生活新知
5. 歌仔冊,《二十四孝新歌》等51本,竹林書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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