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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湛露]賣文俏酒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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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50:15 |倒序瀏覽 | x 1
賣文俏酒孃 作者:湛露

簡介

兩年前她從京城來到彭城,開了間小酒坊當掌櫃的,
定期寫些江湖兒女故事賣錢,圖的就是這份清閒和簡單,
怎知莫名其妙捲入一件命案,還惹上溫家這個海業霸主,
尤其溫大少爺最惹她厭,虧他生了一副俊秀的好皮相,
嘴巴卻壞得可以,說起話來咄咄逼人,
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批評她的人、她的文,
且似乎直接認定她就是殺人兇手,要把她押解送刑部!
可是半途遇到大風浪和海盜,他卻非常保護她,
知道她會暈船,不但幫她按摩穴道還派自家妹妹送上橘子,
他忽冷忽熱的態度已經讓她摸不著頭腦,待回到京城,
他反將她當作貴客留住山莊,又對外宣稱他倆已私定終身,
甚至在生意上教訓當初退她婚的柳家,說是在幫她報仇,
她真的不曉得他究竟是在救她還是耍她,
找他想問清楚,他卻只說因為三年前她曾得罪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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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56:14
楔子

  江夏離站在那株細細的柳樹旁,一手扯著柔嫩的柳枝,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站在對面的人說話--

  「夏離,我知道這件事很對不起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歉意。」

  說話的是一名俊秀青年,月白色的長衫襯托著那張年輕的面龐頗為風流,只是他的眉宇間滿是愁容。

  「自小我們一起長大,你素來知道我的心思,最怕對不起別人,但我沒想到我最對不起的人會是你。夏離,我是真心向你道歉,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紅顏知己,我和你可以無話不談,所以爹娘為我們訂下這門親事時,我很開心,只是……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桐哥,看你急得都出汗了。」江夏離笑咪咪地抬起袖子,替他擦去額上的薄汗,眼角餘光瞥到不遠處一抹淺紫色身影,心下瞭然地又笑道:「你都說我是你的紅顏知己了,你的心思我豈能不懂?父母為我們訂親時的確沒問過我的意思,你和靜雪兩情相悅,我又豈能做棒打鴛鴦的惡人?你放心,你儘管退婚,爹那裡我會去和他說的。」

  柳舒桐長吁一口氣,躬身說:「夏離,你不愧是我的知己。世上的女人如你這樣識大體的實在不多了,日後你若有為難之處,儘管來找我,我就算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她笑看著那對身影越走越遠,直到再也看不到,才低下頭看著自己一直扯著柳枝的手掌,掌中全是碎了的葉子,染上點點的綠色汁液,翠綠的顏色此時看上去竟是那麼刺眼。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江夏離,你還真是個自討苦吃的人!」剩獨自一人時,她依然微笑,但當她向旁邊跨了一步,打算離開時,卻差點摔倒,剛才她站得太僵硬了,竟然連雙腿都麻了。

  突地,一輛馬車快速從她身前經過,飛快的車輪差點將她剮倒,接著馬車緊急停了下來。

  有個嬌俏女孩子掀開車簾探出頭來喊道:「喂!你怎麼樣?傷到沒有?」

  江夏離對著那名女孩子笑答,「當然傷到了。」

  女孩子嚇了一跳,「啊?傷到哪裡?」

  她見那女子像是要跳下車查看,便大方地擺擺手,「你走吧,我的傷口你是看不到的。」

  傷在心底,滴血無痕,除了自己,還有誰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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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56:46
第一章

  熙來攘往的彭城小街上,有一間小小的酒坊,酒幌很新,印著「秋實」兩個字。店舖不大,除了櫃檯之外,只有三、四張桌子,十來把凳子,但每天在酒坊前排隊買酒的人,將近有百來位。

  路過的外地人看到此景,不禁好奇地打聽,「秋實?這名字取得奇怪,這家店的酒是不是格外好喝?」

  排在最後一位的客人回頭,笑道:「這家的酒其實沒什麼特別的,這間店不過是去年才開的,比不了後街那家百年老店的陳釀,不過在這家買酒有一件事,是其他店比不得的。」

  外地人被勾起了好奇心,急問:「什麼事?難道買酒還送小菜?」

  客人笑答,「差不多吧,老闆娘是個說故事高手,每七天她就會寫一段故事出來,一月四次,連成一篇,內容環環相扣,特別精彩,但如果不是在這間店買酒,是看不到她寫的故事的。」

  外地人不解地問:「不就是寫文賣錢,再好看的故事有必要讓這麼多人跑來買酒換文嗎?不如一人買文,眾人同賞,豈不省錢?」

  聞言,客人反而不高興了,「老闆娘早就有說過,買酒不在乎多少,哪怕只買一杯,也是份捧場的心,但若是分文不取就要白看文章,那她以後寧可擱筆,再也不寫了。」

  外地人不禁哈哈笑道:「這老闆娘脾氣還真大,改日我也買一篇故事來拜讀一下。」

  客人打量著外地人,「兄台,看你這樣子,也該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不妨把你的故事也賣給老闆娘,經她一番潤色,你就是傳奇人物了。」

  外地人不可思議地張大眼睛,「怎麼,老闆娘不但賣故事,還會買故事?」

  「是啊,若你的故事夠吸引人,老闆娘不惜花重金買下,若是你怕人知道,會隱去你的名字,省得日後麻煩。」

  外地人再笑道:「真是個有趣的老闆娘!高價買文,低價賣文,她就不怕入不敷出嗎?」

  「這就不曉得了,看這老闆娘,該是大家出身,也許有些私房錢吧。」客人見隊伍稍微移動了下,急忙往前蹭了幾步,再回頭對外地人誠心的建議,「你既然這麼好奇,不如也買份故事讀一讀,就什麼都明白了。」

  江夏離很少到前店去看,她手下有兩個夥計,賣文也好,賣酒也好,都能替她打理好,除非有客人要來賣文,她才會出去招待,要不然平日她都待在後院的小書房裡,認真地寫故事。

  在東嶽,拋頭露面的女人雖然不少,但是像她這樣靠賣文字為生的女人,大概找不到第二個了。

  市井之中,賣的最好的文章,多是青樓艷史,要不就是鬼狐稗史。

  唯獨她,劍走偏鋒,最喜歡寫些江湖軼聞、豪傑俠客,下筆大器,文字簡潔犀利,故事中時常穿插懸疑的案情,引人入勝,一時間洛陽紙貴,小小的彭城,每七天到她酒坊前排隊買酒看文的人絡繹不絕,她也越寫越上癮。

  雖然夥計常常提醒她應該提高酒錢,她也只是用筆桿敲著桌子,哈哈一笑,因為她志不在賺錢。

  這天天色漸暗,小街上的喧鬧聲逐漸安靜下來,寫累的江夏離伸開雙臂,舒展了一下酸疼的臂膀,又伸直了雙腿,輕輕地捶壓一會兒。

  突地,夥計小四突然跑來喊了聲,「當家的,有人要賣故事。」

  「知道了。」她應了一聲,從桌上抽了幾張白紙,拿著硯台和毛筆,晃晃悠悠地走到前店。

  和幾位老客人打了聲招呼,她的目光便落在窩在角落,正大口大口喝酒的一名中年大漢身上。

  看那人模樣潦倒狼狽,此時已是深秋,她已穿上夾棉的衣服,這位大漢仍僅著單衣,衣服破舊不說,還散發著刺鼻的魚腥味。

  江夏離皺皺眉頭,用手摀住鼻子,走到他身邊,「這位大哥是剛從海上打漁回來?」

  那人抬起頭,斜睨了她一眼,陰暗的角落中,他雖然滿臉滄桑,一雙眸子卻湛湛有光,「你就是那個會寫故事的小姑娘?」

  她笑應著,「是啊,大哥要賣什麼故事給我?按照規矩,大哥要先說個大概給我聽,我覺得值錢,才會讓大哥說細節,然後按故事的精彩程度決定付給大哥多少酬勞。」

  「也算公道。」大漢在髒兮兮的衣兜裡摸了摸,摸出一枚錢幣,遞給她,「我要講的故事和這東西有關,你認得嗎?」

  江夏離接過那枚錢幣,正反看了看,卻不認得。錢幣似是青銅製的,但可能因為年代久遠,青銅都變色了。

  「這不是咱們東嶽的錢幣吧。」她仔細辨認著上頭的字,「東……野?」

  「對,東野。」大漢又拿回錢幣,「這枚錢幣是從一艘東野國的沉船中打撈出來的,至少有兩、三百年的歷史了,那艘商船上還有不少寶物,以及……屍骨。」

  她一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強笑提醒,「大哥,我從不寫鬼狐妖怪之類的故事,而且我向來最唾棄偷墳掘墓的事情,撈沉船裡的東西也算。」

  大漢笑道:「傻丫頭,一聽就知道你是外行,這打撈沉船也是門手藝,那些死了的人,不比埋在土裡的,都是魂斷他鄉,把他們打撈上來,讓他們重見天日,他們若地下有知,還要說聲感謝呢!」

  江夏離這時才聽出幾分興趣,坐到大漢對面,看他已經喝光了一壺酒,便吩咐小四,「再打一壺來!」然後轉向大漢一笑,「我不收你酒錢,算我請客。」

  「夠爽快。」大漢似乎有些醉了,捏著那枚錢幣,眼神變得迷離,「當初我家那口子也是個很爽快的人,可惜啊……死得早。」

  怕他一感慨,說跑了題,她連忙追問:「大哥要賣我的故事,是和打撈沉船有關呢,還是和這艘船本身有關呢?」

  「都算不上吧,應該說……和這艘沉船背後的利益有關。」大漢把身子往前一探,盯著她說:「你知道這艘船若是撈出來,裡頭的東西轉手一賣,能賣多少銀子嗎?」他伸出一隻手,用手指算了算,「至少值這個數。」

  「二十萬兩?」江夏離數著他翻手的次數,試探的問。

  大漢笑著點頭,「而且只多不少。」

  「這麼說來,誰能把這船撈出來,誰就可以發大財了?」她想著,「可是也要看這船沉在哪裡啊,難道人家東野就不想撈嗎?再說,打撈一艘沉船,肯定要花費不少人力物力,誰有這本事?」

  大漢神秘兮兮地反問她,「難道你沒聽說過海上龍王嗎?」

  江夏離怔了怔,「海上龍王?你是說……溫家?」

  「除了溫家,還有誰能出得起銀子,又調得動人手?那麼大一艘船,就沉在公海,沒有千把人將海域封鎖起來,一旦撈船的事情被鄰國知道了,肯定都要吵著分一杯羹,只有溫家啊……」大漢晃了晃酒壺,笑說著,「我看過你的文,寫得還不錯,我這背後的故事若是寫出來,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只是你若一直搭著你這不怎樣的酒來賣,可就糟蹋了。」

  她下意識咬著食指,想了片刻,問道:「這麼值錢的故事,大哥想賣多少銀子呢?」

  「若是賣別家,千把兩銀子也不嫌多,只是那些人的狗屁文章我看都懶得看,更何況這故事要寫出來還有些風險,若得罪了溫家,可是要倒大楣的,你若是有膽色,我就用這個價錢賣給你。」他又伸出一隻手,舉到她面前。

  「五百兩?」江夏離更加猶豫了。平心而論,只聽這幾句話和一枚古錢幣,實在不能判斷這大漢要講的故事夠不夠精彩,而且若真的牽扯到溫家,的確會招惹不少麻煩。

  溫家,東嶽最大的海業霸主,擁有的大小商船不下百餘艘,造船、航海能力一流,連海運方面也獨佔鰲頭。這些年,海盜猖獗,唯獨溫家的船,海盜連動都不敢動。

  東嶽本來不重視海軍的訓練,據說因為溫家的興起,皇帝也有意請溫家幫忙訓練調教一支海軍,以防鄰國從海上來襲,所以溫家和皇室的關係也極為密切。

  在東嶽,原本最大商家為東川的南白北君。白家是做絲織業,君家是玉器業,雖然都是富庶大戶,但聯合起來,還敵不過溫家一年海運所得的利潤。

  前年,皇帝親自手書「瀚海山莊」四個字賜給溫家,這塊匾額到現在還掛在溫家的大門上,「海上龍王」的美譽也漸漸流傳開來,所以即使溫家沒有人做官,地方官員哪一個不是要鞠躬哈腰地拍溫家的馬屁?

  這樣一個厲害的家族,若是成為自己的敵人,會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江夏離左思右想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說:「大哥,這五百兩銀子也不是小數目,你看我這兒不過是個小小的酒坊,一時間要拿出這麼多銀子,著實不容易,等我先合計合計,再翻翻我壓箱底的錢匣子,看看能不能湊出這筆錢來,明日再答覆您如何?」

  大漢笑答,「當然,我也能理解當家的難處,明日我再來,若你不買,我當然也不會強求。」

  見他起身,她馬上招來小四,「再給大哥把酒壺打滿了。」

  「當家的會做人。」大漢回頭又笑了笑,邁著有些醉態的步子走了。

  待他離去,小四湊到她身邊提醒,「當家的,故事再好也不如命值錢,他的事兒既然和溫家有關,還是少碰為妙。」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江夏離淡淡地回應,「等明日他來了,就說我有事出遠門,幫我推掉吧。」

  「好咧!」小四燦爛地笑著,「當家的,今天有好多客人問您那篇《江湖豪俠傳》幾時完稿?下一個故事要寫什麼?東頭的劉掌櫃說能不能只將結尾賣給他看,他願意出五十兩銀子。」

  「老狐狸,五十兩銀子就想獨霸我的結尾?讓他慢慢等去吧,這回我寫得高興,這個月是寫不完結尾了,沒準還要再寫一個月。」她又伸了一個懶腰。「行了,你收拾收拾吧,我去後院睡覺了。」

  * * *

  酒坊的後院只有三間小平房,江夏離住的雖說是較為寬敞的一間,也不過只夠放一張書桌,一張床和一個櫃子,就滿了。

  因為天冷,她將火盆放到門邊,半夜三更她正睡得迷糊,忽然聽到火盆被門撞到,發出響聲,她本以為是風大吹得門晃動,沒多加理會,但是緊接著她又聽到窗外傳來聲響,她正好側躺著面對窗戶,便微微睜開眼睛一瞄,不看還好,一看她差點驚叫出聲--

  只見一根細細的小棍子正從窗縫伸進來,小棍子上帶個鉤兒,似是要勾開窗戶上的掛鉤,窗外還有一道黑影。

  「有賊!」她隨即從床上一躍而起,用力敲著牆壁大喊,「老王!小四!快來抓採花賊!」

  隨即,小棍子迅速被抽走,映在窗紙上的人影也倏然不見,被她驚醒的老王和小四胡亂披了件衣服就衝過來,看到站在門口的她,馬上問道:「當家的,採花賊在哪兒?」

  「走了。」她呼出口氣,指了指地上的一個腳印。「還好我沒睡死,要不然他就得手了。」

  老王畢竟年紀大些,有些閱歷,低頭看了看腳印,「這人個子挺大的,未必是採花賊。」

  「為什麼?」

  小四笑答,「因為當家您的姿色,不足以被人家采啊!」

  江夏離氣得抓起地上一塊石頭,用力朝他丟了過去。

  「臭小子,你說誰沒姿色」

  他一個閃身躲開了,「我說得沒錯嘛,當家的本來就不是個美人兒,那個採花賊若知道您姿色平庸,大概也不會在這麼冷的晚上,費勁跑這一趟。」

  老王踢了他一腳,「別這麼沒大沒小的。我說這傢伙未必是採花賊,是因為聽說採花賊都是用迷香把黃花閨女迷倒,但是這傢伙好像沒用這招。」

  「大概是個新手,或沒錢買迷香。」小四嘻皮笑臉地解釋,隨即打了個哈欠,「好啦,看來那小子早走了,今晚也不會再來,當家的,您還是去睡覺吧。」

  她死盯著腳印,剛剛看到黑影時的心慌尚未褪去,心中還有很多的疑惑。想來住在這兒也有兩年了,鄰居還算和睦,彭城的治安也不錯,偷盜之事鮮有聽說,今晚怎麼會有人要摸進她的房間?

  是採花賊?是盜匪?還是想提前來偷看故事結尾的酒客?

  不過她向來自視瀟灑,既然賊人已走,也的確無須在這件事上多加琢磨,便回房抱著枕頭繼續睡大覺了。

  * * *

  第二天清晨,江夏離醒得比較早,卻一直不想起床,直到聽到外頭傳來小四的驚叫--

  「我的天啊!這是怎麼回事?當家的快出來!出人命了!」

  她不禁打了個冷顫,抓起外衣邊穿邊往外衝,厲聲喝道:「大清早的,嚎什麼喪,還嫌我的煩心事兒不夠多嗎」

  來到前店,但見小四臉色煞白,靠著門板,顫巍巍地指著門口。

  江夏離伸頭向外一看,只見一個人趴倒在她的店門口,一動也不動,像是真的死了般,而且看那人的樣子、衣著……竟然就是昨天來她店裡賣故事的中年大漢!

  她壯著膽子走上前,蹲下去伸手探探他的鼻息,頓時臉色一變,連忙站起身,咬著牙推了小四一把,「哆嗦什麼,趕快去報官啊!」

  他被她推出了店門,雙腿一軟,跪倒在屍體旁,嚇得慘叫了一聲「媽呀」,接著便連滾帶爬地往縣衙衝去。

  彭城府的差官來到酒坊時,門前早已聚集了好多人,差官邊 喝,邊將圍觀的百姓推開,大聲問:「誰是掌櫃?」

  江夏離邁出一步,站在門檻上,應道:「是我。」

  差官說:「這人既然是在你們店門前發現的,只怕你們也脫不了關係,麻煩掌櫃的和我到府衙走一趟吧。」

  小四慌張地追出來,「我們又不是殺人兇手,怎麼掌櫃的還要跟你們回去?」

  「按例總要問訊一下,再說,誰知道你們和這死人有沒有牽連。」其中一個差官凶巴巴地說了幾句後,又笑咪咪地附到江夏離耳邊小聲道:「掌櫃的,偷偷告訴您一聲,府衙裡不少兄弟都在看您最近寫的《江湖豪俠傳》,連知府太爺也是,所以您就放心吧,不會為難您的。」

  她歎口氣,「我若是說不去,大概就是妨礙公務,有殺人之嫌了。差官大哥,那就麻煩您帶我走一趟吧。」

  * * *

  彭城府衙不似其他城郡那樣氣派,現任知府劉青樹年輕有為,自認是個清官,不願剝削百姓,所以連府衙門口的兩座石獅子,都顯得灰頭土臉的,從未修繕過。

  江夏離以為自己要被帶到公堂上問話,但是府內的差官卻說:「知府大人請您到後堂一敘。」

  看來這知府倒是很客氣,她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也稍稍定了些。

  穿過公堂,後院是小小的三進。第一進住的是劉青樹的手下、家丁和奴僕,第二進住的是他的家眷,第三進才是他的書房和寢室。

  她就是被帶到了後院最大的一間正房前,一個差官揚聲稟報,「大人,酒坊的掌櫃已經帶到。」

  「是江姑娘吧?請進請進。」劉青樹今年不過三十出頭,年輕幹練,一雙劍眉斜插入鬢,顧盼之間頗有神采,今天只穿了深藍色的便裝,微笑地拱手道:「江姑娘,久聞大名了。」

  江夏離急忙屈膝一禮,「不敢,給大人添麻煩了。」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姑娘遇到這種事才真是麻煩,放心,我只是例行公事地問一問,並沒有為難之意。姑娘請進。」

  見他如此平易近人,笑容可掬,她心中的畏懼又少了些。

  跟著進門後才發現,除了劉青樹之外,裡頭還坐了一個人,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年紀,五官細緻秀雅,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的,月白色的長衫上有用銀線繡的精細花紋,雖然身為男人,但是一雙手修長光潔,如玉石一般美麗,整個人貴氣優雅,可見出身絕不一般,讓她一下子看傻了眼。

  彭城裡也有這樣的人物嗎?

  她好奇地打量著那個人,但那人只是低著頭,閒閒地喝茶,沒看她,直到她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才懶懶地微抬起頭,向她投來目光。

  只這一眼,江夏離的心頓時怦怦地撞了幾下,連忙將視線收回。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目光,可以漫不經心地刺穿人心,彷彿他只要看你一眼,便知道你心中是愛他還是恨他。

  這人到底是誰?

  奇怪的是,劉青樹也沒有替兩人介紹,便開門見山地問:「聽說姑娘的酒坊門前死了一個人,那個人姑娘認得嗎?」

  「就算是認得吧,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誰。」江夏離苦笑道:「昨天他到我店裡來賣故事,但是要價太高,我一時付不出來,所以說好今天他再來一趟,我再決定要不要買他的故事。」

  「哦,賣故事的?」劉青樹想了一下,又問:「我並非想刺探姑娘的秘密,但是這人要賣的故事,也許和他的死因有關,請問他有沒有和姑娘說過他到底要賣怎樣的故事?還有,是否曾給姑娘看過什麼奇怪的東西?」

  「他說那故事和一艘沉船有關,還給我看過一枚東野國的古錢幣。」她說到這裡,明顯感覺到那名男子又再次看向她,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劉青樹思忖了下,「沉船?」他轉頭問那名男子,「廷胤,這件事你應該知道吧?」

  「有所耳聞。」依然是懶懶的聲音,「該是距離彭城五十里海外的那艘古船,上百年了,沒人打撈過,前些日子陛下還問我,能不能派人把它撈出來。」

  江夏離聽到這裡,渾身大震。她知道這人是誰了!

  廷胤,溫廷胤!溫家第四代少主,亦是現在名滿天下的溫船王。

  他這樣一位大人物,怎麼會出現在小小的彭城府衙內?

  她不敢久視溫廷胤的眼,急忙說道:「我所知的也就只有這些,因為我還沒付錢,他不肯再多透露什麼。」

  劉青樹再問:「難道他就沒告訴你,這艘船背後的故事可能和什麼有關?」

  江夏離當然記得那大漢曾經說過,他的故事和沉船背後的利益有關,但是那利益似是和溫家更有關係,而溫廷胤此時就在自己面前,她該怎麼說?

  於是她選擇隱瞞,搖了搖頭,「沒有。我想他大概是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枚錢幣,就想騙我說有什麼值錢的故事要賣,看那人一身潦倒,日子過得應該很不好,這種人的話不足為信。」

  劉青樹笑道:「姑娘筆下的江湖豪傑不多是這種外表不驚人,內藏驚人本事的厲害角色嗎?怎麼到了現實中,姑娘就小看人家了?」

  她尷尬地解釋,「寫文的人總是自以為能掌控一切,但事實上,什麼都掌控不了,比如我的店門前會出現死人這件事,就是我打死都想不到的倒楣事兒,我真不願意相信他是個身懷絕技的江湖高手,會因為身負驚人秘密而被人殺死在我的店門口,我寧可相信他只是宿疾病發猝死。」

  「有趣。」他點點頭,「我會叫手下盡快查明此人的死因,不過,日後若還有要打攪姑娘的地方,請不要見怪。」

  「大人客氣了,身為彭城的百姓,應當盡力配合大人查案,大人若查清他的死因,也等於是還我清白,否則街坊鄰居還不知道會怎麼議論我呢。」

  「你來彭城多久了?」這一聲慵懶的詢問,來自坐在她斜前方的溫廷胤。

  沒想到他會和自己說話,江夏離嚇了一跳,本能地回答,「有兩年了。」

  「隻身一人來的?」他又問道。

  她老老實實地回答,「帶了家裡的兩個下人。」

  「親人還在?」

  「嗯。」

  「那你為何要獨自住在異地?彭城有什麼吸引你的人或事嗎?」

  溫廷胤一開口就這麼咄咄逼人,讓江夏離有些反應不過來,不明白自己怎麼成了他訊問的對象,但他的氣勢又讓她不能不回答,直到這個問題問出口,她的咽喉忽然像梗住了一樣,愣了好半晌,不知道該怎麼說。

  劉青樹看出她的為難,跳出來解圍,「廷胤,這是人家的私事,你何必問得這麼細?」

  他淡淡一笑,「是私事還是公事,尚未可知,別忘了,她店門前剛死了個人,還是在你的管轄之內。」

  江夏離一聽,馬上板起臉,「溫船王的意思是,我大老遠跑到彭城住了兩年,就為了殺一個窮困潦倒的漁民?」

  溫廷胤若有所思地瞇起眼,「你怎知他是漁民?」

  「那一身的魚腥味,隔著八里地都聞得到,若非漁民,怎麼可能會染上那麼重的味道?」

  「還有呢?」

  「還有……他手上都是老繭,虎口和手掌外側都有很深的勒痕,可以想見他一定經常拉動漁網之類的粗繩,才會留下那樣的痕跡,他的膚色黑中透紅,顯然長年曝曬在太陽之下,而且他說話有本地口音,和人講價錢時喜歡用手勢比劃,據說彭城的漁民都是這樣和人交易的。」

  劉青樹睜大眼睛,不禁笑贊,「江姑娘若是男兒身,我定要請你做師爺了!仵作能從一具屍體上看到的,最多也就是這些了吧。」

  江夏離喘了口氣,「寫文的人,眼睛總是比別人尖一些,心思細一些。」她瞪著溫廷胤,反問道:「不知道溫船王還有什麼要訊問小女子的嗎?」

  他聳聳肩,似是無話可說。

  她屈膝向兩人再施一禮,「若是劉大人也沒什麼問題了,民女想先回酒坊去,還有不少客人需要招呼。」

  「姑娘請便,其實在下也在等姑娘的文章。」劉青樹親自將她送出院子後,回到堂中,對溫廷胤說著,「何必為難一個小姑娘,這件事和她應該沒關係。」

  「你是知府,審問案子你比我在行,可是不要讓感情埋沒了你的理智。」他從容起身,「那人在臨死前一天,要賣自己的故事給她,然後又死在她的酒坊門口,不管怎麼說,她都脫不了干係,我勸你還是盯緊些,這丫頭絕不一般。」

  劉青樹笑了笑,「難得有能被你溫船王說是不一般的人,但她不過是個編故事的丫頭,能有多大本事興風作浪?」

  「她是京城口音,看氣度應該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卻隻身來到這麼遠的彭城,而且只帶了兩個下人,身為女子,本不該拋頭露面,她偏偏開了男人喜歡的酒坊,又賣些低俗的文章博人注意,如此反其道而行的做法,若是在青樓之中也算正常,但在彭城,她圖謀的是什麼,你難道不奇怪?」

  劉青樹倒不以為意,「你分析起事情來頭頭是道,倒是和她有些相似。這麼說,你對她很好奇嘍?那這個案子就交給你辦好了。」

  「我哪有這閒工夫!」溫廷胤臉色一沉,「若不是千姿要來這裡辦事,一定要我陪同,我此時就算不是在山莊,也該在我的船上。」

  「溫船王日理萬機,我的確不敢叨擾,那你幾時走?」

  「明後天吧,等千姿把事情辦完了就走。」

  「令妹有什麼事情要辦?若我幫得上忙,說一聲便是。」

  溫廷胤搖搖頭,「那丫頭神神秘秘的,說是一定要在彭城,由她親自去辦,否則她想要什麼,還有我辦不成的嗎?」

  劉青樹聳聳肩。東嶽之中,能誇下如此狂語的人,大概只有兩個--一是當今皇上,另一個就是他溫廷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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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57:23
第二章

  江夏離覺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倒楣的人,不但倒楣事一件接著一件,而且一件比一件要命,這回居然會和一條人命扯上關係,雖然她問心無愧,但一想到溫廷胤那種咄咄逼人的口氣,她還是很火大。

  就算溫家是很有名的大富之家,他溫廷胤也不應該在知府的地盤上,對她頤指氣使的,活像在逼供她這個無辜百姓似的。

  現在她要慶幸自己昨天沒有一時衝動花重金買下那個大漢的故事,若那故事真的和溫家有關,現在人又死了,她很有可能會成為頭號嫌犯。

  回到酒坊,排隊的客人明顯比平日少了許多,想來是因為出了命案,很多人都覺得不吉利,紛紛躲開了。

  小四站在店門口等她,看到她回來,馬上跑出來迎接,「當家的,怎樣,知府大人沒為難你吧?」

  「你看我像是被大刑伺候過嗎?」她擺擺手,「不過被人訊問了一番而已。」

  「啊,知府大人還是找您麻煩了?」

  「不是知府。」她不耐煩地走進店內,忽然發現角落坐了一名女客,因為店中幾乎從無女客,所以這名少女的出現,格外顯眼。

  她與女孩兒對視的那一瞬間,對方立刻笑盈盈地站起身,試探性地問:「您就是……當家的?」

  「是。」江夏離覺得這女孩兒的眉眼似是有些眼熟。「姑娘是……」

  「我是從京城來的。」女孩兒看著她,滿臉喜色,「你叫我千姿就行了,聽說當家的姓江?」

  「對。」

  「看起來你似乎比我稍大些,那我就叫你一聲江姊姊唄!」女孩個性爽朗,彷彿與她一見如故,親熱地就給兩人安排好了座次。「我是特意從京城來見姊姊的,來得唐突真抱歉,不敢提前約請,是怕姊姊拒絕,我會沒有面子。」

  「姑娘您真客氣。」江夏離猜測著女孩兒的來歷及來意。

  對方雖然說了自己的名字,卻沒有說姓氏,像是刻意隱瞞,看她的一身貴氣,雖然釵環首飾不多,但所配戴之物,絕非廉價貨,光是手上的玉鐲,想必就值個三五千兩。

  京城裡的官宦富商不少,不知道這女孩兒是哪一家的千金,專程來找她又是為了什麼……

  答案沒有讓她等太久,因為這個叫「千姿」的女孩子,主動把話講明了,只是說的時候有些吞吞吐吐,扭扭捏捏。

  「我在京城就已經拜讀了姊姊的文章,因為文章傳過去需要些時日,總是看不痛快,我聽說姊姊這篇《江湖豪俠傳》就快要完結了,可是文中那對苦命鴛鴦還沒個譜兒,這次特意來找姊姊,就是想懇請姊姊,千萬要給他們一個好結果啊!」

  聽到這番話,江夏離不禁笑了,「姑娘大老遠跑來,就是為書中的月娥和李飛求情?這兩人又非書中的主線,你又何必這樣上心。」

  千姿急道:「姊姊的故事,男人看的是江湖豪情,女孩子家看的自然是兒女情長,姊姊隨意幾筆就勾得人牽腸掛肚,若是到最後,兩人的感情還是無疾而終,那才是造孽呢!」

  雖然知道有不少人喜愛閱讀她的故事,但是這樣真摯和她面對面探討的,千姿是第一個,眼見這樣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不惜千里而來,只為求她替故事中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安排一個美滿的結局,她不禁被感動了,於是微微點頭。

  「好,就依你了,我定讓他們白頭到老。」

  「真的?!」千姿喜出望外,拉著她的手晃啊晃的,「姊姊你真是太好了!這樣吧,我來一趟不容易,能見到姊姊是緣分,既然姊姊這麼給我面子,我要請姊姊吃一頓!」

  江夏離捂著自己的肚子一羞,「別說,折騰了一個早上,我還真餓了。你來彭城是客,我應該盡地主之誼,我知道前面那家梨香閣的飯菜不錯。」

  千姿抿嘴一笑,「我家有幾個不錯的廚子,我帶來了,要不然你嘗嘗我家廚子的手藝吧!」

  * * *

  她猜得出千姿出身大家,但是有哪個富商出門還帶著好幾個廚子同行的,這是多大的排場?

  直到她跟千姿來到海邊,看到那艘華麗的三層大船時,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低呼道:「這是你家的船?」

  千姿拉著她上船,「是啊!不過我不喜歡,太招搖了。其實我家另有一艘白色小船,雖然只能坐二三十人,可是佈置清雅,船行時又格外幽靜,不像這一艘,聲音太響,晚上我都睡不安寧,可是我哥不同意用那艘船,說太小家子氣,要帶的人和物又多,裝不下。」

  江夏離低呼問:「你該不會姓溫吧?」

  她猛地回頭,吃驚地張大眼,「你、你怎麼猜到的?」

  「全東嶽除了溫家,還有誰能有這樣的大船?更何況,我今日剛剛在府衙見到了溫家的大少爺。」

  「你說我哥啊?」溫千姿偷笑著,「他和這裡的知府劉青樹是朋友,我說我有重要的事要來彭城一趟,他就順便也來看看他的故友,沒想到你們倒先碰面了!怎麼樣,我哥那個人……很難相處吧?」

  原本以為她會稱讚自己的哥哥一番,沒想到她對哥哥會是這樣的評價,致使自己心中原有些悶堵,此時也被她逗笑了。「是挺難相處的。」

  「你大概想不到,我們家中敢和他說話鬥嘴的人,只有我一個,其他人都躲著他。他那個人,初見時你會以為他是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但只要說上幾句話,就會讓人氣得七竅生煙,但是礙於他財大勢大,沒有人敢惹他,他也就是在皇上面前有幾句客氣話罷了,但是一出皇宮,就變了嘴臉,上個月他還罵皇上老奸巨猾,故意耍花樣套他的銀子花。」

  江夏離越聽越開心,不知不覺把溫千姿當作自己的閨中密友,「你哥脾氣這麼臭,就沒人勸他收斂點?」

  「我爹娘去世得早,以前雖有姑母主事,但對他特別溺愛,自然把他寵得無法無天了。」溫千姿帶著她來到大船三層的一間寬敞明亮的大艙內,吩咐左右手下,「讓後廚備一桌看得上眼的飯菜來,今天我要請客。」

  本來不想和溫家人扯上關係,但就是這麼巧,剛剛被溫廷胤氣到,偏偏又和溫千姿做了朋友,想來這也算是緣分,她就順其自然,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有個有錢的朋友也不是什麼壞事,起碼──溫家廚子做的飯菜的確好吃。

  滿桌的精緻小菜,真讓人想不到是在船上做出來的,就算在京城的大飯莊,也少有能做得如此色香味俱全的料理。

  「你哥很講究吃吧?」江夏離忍不住問。

  溫千姿笑著搖頭,「其實他並不講究吃喝,是我喜歡,所以讓家裡的廚子常常變換菜色。怎麼樣,這裡的每道菜都是我親自試吃過的,我最喜歡這道三色豆泥,除了我家廚子,別家都做不出來,上次皇后還借了我家廚子去做這道菜呢!」

  江夏離微笑聽著她滔滔不絕地講著認為有意思的事情,京城這兩個字,便不斷出現在腦海中。

  京城……她已經兩年沒有回去了,那裡的人和事,彷彿都變得模糊了。

  彭城是個好地方,山明水秀,臨近大海,又屬邊陲,民風純樸,治安良好,是個適合安家養老的好地方,每天隨著晨夕交替,她甚至忘了時光是怎麼流逝的,這樣的日子愜意到了極點,即使有再多的傷痛,也可以在這種環境中,慢慢地療傷,讓傷口癒合。

  直到溫千姿忽然提到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這本已不痛的傷口,猛地狠狠抽疼了一下──

  「下個月,京城的柳家二公子就要成親了,說是要用西海的珍珠做一艘珍珠船給新娘做聘禮,已經約好東川的君家幫忙製作,可是西海的珍珠一定要從我家的商行買,要我說,若是夫妻恩愛,有沒有這種東西也沒關係,若是夫妻之間一點情意都沒有,就算金山銀山堆在眼前又怎樣,柳二公子未必就能美滿。」

  「為什麼?」江夏離呆望著眼前淡雅的青色桌布,狀似無所謂的問。

  「柳家以前是做皮貨生意的,近年來開始做起船運生意,柳二公子要娶的這位趙家姑娘,是皇后的表妹,任誰都看得出來是為了利益而聯姻,這樣的婚事豈有真情?我最不屑這種人了!可偏偏我家是做生意的,所以珍珠還是得賣,不過我已經交代下去,就給他們成色比較差的珍珠,然後再提高價格,坑死這個冤大頭。」

  她嫣然一笑,「就不怕砸了你們溫家的招牌?」

  「不怕,這點小事還砸不到我家招牌,明年皇上要向我家買船,那件事若辦成了,才是大買賣。」

  江夏離聽了半晌,忽然問道:「這附近有一艘沉了的古船,你知道嗎?」

  「古船?你是說那艘東野的商船吧?」溫千姿果然知道,「我哥曾想找人去打撈,據說裡面有不少好東西,但是因為沉在公海裡,打撈權不知歸誰,這種事要不就是秘密的做,要不就是大張旗鼓,無論哪一種,都肯定會有人吵著要分錢,我哥說這是個麻煩,還是不碰為妙,不是他怕得罪誰,而是他最討厭麻煩。」

  就在此時,溫家的僕人上船稟報,說有人找小姐。

  溫千姿站起身,「我去看看,你可以在船上四處走走,我哥不在,你可以隨便看。」

  * * *

  江夏離的確對這艘船充滿好奇,像她這樣靠想像賺錢的人,一旦遇到新鮮事物總要留心查看一番,所以得到溫千姿的許可後,她便沿著三層的船艙一一看去。

  三層除了這間最大的船艙是吃飯用的,隔壁的兩個船艙都裝飾豪華,門口的婢女說,一個是溫千姿的臥室,另一個是溫廷胤的。

  這種地方一般涉及主人最大的隱私,她不想讓人家誤認為自己想窺探人家的秘密,只在門口匆匆看了一眼便離開了。

  二層被分隔成了七八個小房間,左邊三間是家丁和婢女們的住處,右邊有兩間都裝滿了書籍,看來溫廷胤也是個好書之人,這點倒讓她對他的反感少了幾分。

  待她走到最裡面的一間船艙時,發現這一間船艙比其他幾間都要大上兩三倍。

  船艙的中央放著一張寬大的桌子,艙板上懸掛著一張巨大的地圖,確切地說,是一張航海圖。

  江夏離走進去,在那張航海圖前站定。這上面不僅繪有東嶽和西嶽的海域,周邊十幾個國家,都被繪製其中。

  密密麻麻的路線看得人頭暈眼花,有些地方用旗子標示出來,不知道代表著什麼?有些地方則用奇怪的印章蓋了一個印記,其中,距離彭城最近的一個小標記旁邊,寫了「東野」兩個字,大概就是東野沉船的所在吧……

  她正看得出神,突然聽到身後的艙門眶噹一聲,她猛然回頭奔到艙門口,用力推了推,推不開,用力把艙門把手往下壓,竟然也打不開?!

  她慌了,以為有人故意和她開玩笑,便用力拍門呼喊,但是喊了半天都沒有人理睬,直到她拍得手掌都疼了,才又洩氣地坐回艙房中央。

  細細回想,到底是什麼人把她關在這裡?將她關起來,又有什麼好處?

  從昨天店內來了個要賣故事的大漢,晚上有人企圖摸進她的房間,到早上看到那大漢離奇死亡,然後她被帶到官府問話,偶遇溫家大少爺溫廷胤,回到店裡,溫廷胤的妹妹溫千姿又出現,還是她的忠實讀客,請她到溫家的船上做客……

  這些事碰巧都在這兩天內接連發生,而她就是那個最無辜的人,從一名普普通通的掌櫃,成了一樁陰謀的受害者。

  若是將她關在這裡的人,就是將她扯進那起命案的黑手,那下一步,那個人會怎麼做?殺了她,讓她背黑鍋?

  想到這裡,她不禁不寒而慄。誰能這樣一手遮天地掩蓋事實的真相?

  溫廷胤嗎?

  若是他為了打撈沉船洩密之事追殺那個知情的大漢,又因為怕她知道秘密要殺她滅口,假借妹妹之手將她騙到船上……反正除了溫家人,沒人知道她到了這裡,而小四和老王只知道她和一個外地來的少女一同離開,但他們肯定不知道那人就是溫千姿。

  好,這回可真是妙,她江夏離沒有在京城心碎而死,卻莫名其妙即將死在一艘船上。

  她在艙內找了一角,盤膝坐下,不再浪費力氣掙扎喊叫,這船極為結實,艙板都是鐵鑄的,除了門之外,再無出口,憑她一己之力,肯定逃不出去的。

  她只能選擇安安靜靜地等待。

  若她想錯了,溫千姿不是要害她的人,一旦發現她失蹤了,應該就會來找她,說不定早晚會找到這裡,她現在只能賭一賭了。

  但是就這麼乾坐著實在太悶了,因為關了門,艙內黑漆漆的,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江夏離摸黑找到中央的那張桌子,她記得桌上有一套筆墨紙硯和火燭。

  她摸索著找到了燭台,幸運的是,手往旁邊一伸,也摸著了火石,於是她點燃蠟燭,就著微弱的燭光,拉過紙筆,繼續寫她尚未完稿的《江湖豪俠傳》雖然自以為死期不遠了,但是寫文的人一旦沉浸到故事當中,很快就會達到渾然忘我的狀態。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手邊的最後一張紙就快用完時,忽然聽到艙門傳來聲響──

  她又喜又怕,不知道來人是誰,是來救她的,還是來殺她的?

  艙門打開,外面已是黑夜,月光斜照在那人身上,映出一片水銀色的光澤。

  「你是誰?」語氣震怒,「誰准許你擅自到這裡來的?」

  聽到那人的斥責,江夏離反而鬆了口氣,揉了揉已經酸麻的腿,她舉起桌上的燭台,「打擾了,溫船王,是令妹邀請我上船的,我只是一時好奇進來看看,卻被人關在這裡出不去。」

  「好奇?我這裡沒什麼值得你好奇的。」溫廷胤走進艙房,在燭火的掩映下,五官更顯俊秀,但視線卻極為陰冷。「恕我直言,該不是什麼人派你來打探我溫家的機密吧?」

  江夏離自嘲道:「我這個靠賣文字賺錢的窮苦百姓,有誰能看得起我,給我這樣的生財之道?再說,我也不過是今天才認識溫家人,否則你們遠在京城,我在小小的彭城,就算有心刺探,又何來機會?」

  她拿起寫好的故事,客客氣氣地對他屈膝,「無論如何,我還要多謝溫船王救了我,否則我就要餓著肚子在這間艙房內過夜了。」

  「站住。」溫廷胤見她要走,忽然喝止,「把你手裡的東西放下。」

  「這些?」她舉起那迭紙,「這不過是我剛才無聊寫的東西。」

  「紙和墨是這房內的吧?」他盯著她,「未經主人允許,擅動物品,我沒要你賠償已經很客氣了。」

  「賠償?呵呵,原來溫船主是這麼『大方』的人啊!」她鄙夷地挑起眉,「我可以賠啊,不就是紙和墨嗎?我店內多得是,一會兒叫人給你拿些來。」

  「拿?說得輕巧。」他噙著一絲冷笑,雙手抱胸,「這紙是我特地在琉璃齋訂做的,用的是上好的薔木熬成的紙漿,還到吉慶坊印上金鵬山莊的標記,所有標記都是用金粉印的。至於這墨,是年初皇帝送我的,是西嶽送給他的禮物,有什麼特別我不清楚,只知道整個東嶽只有十塊,七塊在宮中,其他三塊在我這兒。」

  江夏離瞪著他。他是不是故意敲詐她?但她又不是有錢人,他就算要敲詐,也該知道她不是個合適的對象。

  心知自己現在在別人的地盤上,而且無論財力勢力,就是個子也贏不了,和他講理,根本是拿雞蛋砸石頭。

  她只好退讓一步,「好吧,既然我賠不起,這紙我可以留下,但紙上的文字我要帶走,因為是我寫的東西,將來要賣錢的。」

  溫廷胤好笑地瞅著她,「姑娘說錯了吧,這紙是我的,墨是我的,上面的字,自然也是我的。」

  氣得頭頂都要冒火了,她深深覺得溫廷胤是世上最不講理的人,忍不住暗自詛咒,最好刮個三天三夜的大風,把他的船吹到像那艘東野船一樣,沉到海底去。

  她想了片刻,忽然眼珠一轉,笑道:「那好,紙還你,墨也還你。」她將那迭紙從身側拿出,看似要交到他的手裡,忽然雙手一扯一分,將一迭紙分成兩半,然後三下五除二,就將完完整整的紙撕成了碎片,最後將碎紙往桌上一丟,「這下就算還了個乾淨吧?」溫廷胤的眉峰一蹙,看看那堆紙片,又看了她一眼,「你可以走了。」

  「多謝。麻煩轉告令妹,多謝她款待,這一行讓我──畢、生、難、忘!」說罷,江夏離昂著頭邁出船艙。

  他望著她驕傲離去的背影,臉上慢慢浮現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 * *

  江夏離以為離開溫家的大船後,大概不會再有機會見到溫家人了,沒想到第二天,溫千姿居然又出現了,還帶著禮物,說是來賠罪的。

  「江姊姊,真是對不住,我的一位表親住在彭城,聽說我們來了,便叫我過去陪,我因為正陪著你,原本讓下人把她打發回去,沒想到她就在岸邊等我,非要拉著我陪她去買胭脂水粉,我想著去去就回,誰料一去那麼久,等我回到船上,才聽說你不小心被關到指揮艙了,這食盒算是我的賠禮,你可千萬不要記恨哪!」

  一番表白,暫時解開了她心中的疑惑,但想起自己昨天的倒楣事,心情還是很不好,便淡淡客套地表明自己並不介意。

  溫千姿也是個聰明人,從她的表情就看出她心中必然還窩著一口氣,便小心翼翼地問:「我聽說後來是我哥把你救出來的?」

  「如果你是指讓溫家大少爺冷嘲熱諷外加一頓喝斥,算是我被『救』的代價,那麼,算吧。」到現在提起那件事,江夏離還是鐵青著一張臉。

  就因為溫廷胤不肯讓她把自己辛辛苦苦寫好的一場大戲帶回來,害她熬了整整一夜,才憑著記憶複寫了一遍,她和溫廷胤這個梁子,算是結下了。

  溫千姿一聽,瞪大眼睛,似是想笑又不敢笑,「我就說我哥那個人嘴巴臭,果然得罪你了,你不要和他計較,他看誰都不順眼,今天早上還把我臭罵了一頓。」

  「我可不敢和溫船王計較,我有幾個腦袋,除非我活膩了。」她冷笑了幾聲,懶懶地想要打發客人走,「溫小姐哪天回京城?」

  「大約明後兩日就走吧。」

  「那我先祝你一路順風。」

  看出她不想再說,溫千姿也不好意思多加打攪,只是殷殷囑咐她千萬別忘了要讓《江湖豪俠傳》裡的有情人終成眷屬。

  經過昨天,江夏離對這件事已經沒有那麼好興致了,只是敷衍地回應,就送她走了。

  轉過身來,小四好奇地問她,「當家的,那位姑娘看起來很不一般,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無論是哪家的,都離咱們越遠越好。」她冷冷地瞥了小四一眼,「你難道忘了,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是咱們最惹不起的。」

  他沉默半晌,吶吶地說:「當家的,您是不是還在記恨京城的趙小姐?」

  「記恨?」她鄙夷這個字眼,「我壓根兒不知道她是誰,怎麼會記恨?!」

  她邁步剛走,就聽到小四在她身後嘀咕,「看來果然還在記恨。」

  江夏離立刻收住步子,惡狠狠地回身罵道:「你記住,這輩子我都不會讓恨這個字留在我心裡,因為若是我用力去恨別人,最後被傷的,只是我自己,我江夏離是那樣的傻瓜嗎?」

  小四被她猙獰的面孔嚇到了,瑟縮地躲進櫃檯後方。

  老王在旁邊一言不發,此時看了小四一眼,又看看江夏離,歎氣道:「那姑娘似是京城來的,小姐不想托她給京裡的人捎個口信嗎?也許……老爺還在牽掛您的下落。」

  「我在京中已無親友了,每年我只要記得在我娘的墳前燒些紙錢就好,至於其他人……我可顧不得了。」她將昨晚熬夜寫完的那些文章摔到櫃檯桌上,吩咐著,「你把這些文章拿去刻印,這回要三升酒才能換三張紙。」

  「當家的終於肯漲錢啦!」小四歡呼一聲,立刻活了過來。

  江夏離冷著面孔,邁步回了後院。

  * * *

  溫千姿回到船上,先去找哥哥溫廷胤,繞了一圈,才在指揮艙裡找到他,只見他坐在桌邊,正在拼著什麼。

  她氣呼呼地走進去,劈頭就問:「哥,你昨天到底對江姊姊說了什麼?把她氣成那樣!我好不容易和她成了朋友,還說服她答應遂了我的心願,讓月娥和李飛能成就美滿姻緣,可是今天我再問她,她就有一搭沒一搭的,沒什麼興致了,一定都是你害的!」

  他並未抬頭理她,只是漠然地回應,「原來你千里迢迢來到彭城,就是為了和這個不入流的寫手要一個結尾?這件事你若早說出來,又何須這麼麻煩,給她一千兩銀子,自然能讓她寫出你想要的。」

  溫千姿氣道:「你除了用銀子砸人,還懂什麼?寫文章的人是最講究風骨的,所謂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你甩點銀子就能讓她聽你擺佈,那她豈能寫出那樣動人心魄的故事來?」

  「動人心魄?你也太抬舉她了。」溫廷胤將雙手從桌上撒開,眼前是重新被拼黏好、數張寫滿了字的紙,都是江夏離昨天盛怒之下撕碎的。

  「這上面的文字沒有幾處禁得起推敲,她自以為寫得圓滿,其實漏洞百出,這種文章,說它是三流太看得起,蒙一蒙彭城的百姓就罷了,真不明白怎麼你和皇后都看得津津有味。」

  「你這種愚人,怎麼會懂得它的精妙所在。」她一邊取笑著,一邊驚喜地搶過那幾張紙,「天啊,你從哪兒弄來的?」

  「就是你那位了不起的江姊姊昨夜留下的『厚禮』。」他冷哼一聲,「我以為是什麼鴻篇巨著,就這種文章,京城替人算卦寫狀的地攤寫手都不比她差。」

  「和你這種庸人談論江姊姊的文章,我真是蠢。」溫千姿懶得理他,拿著那幾張紙就要跑回自己的船艙,打算先睹為快。

  他在她身後冷冷地說道:「千姿,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這個女人絕不簡單,現在已和命案扯上關係,你還是離她遠一些好,明日我們就回京了。」

  她回頭對哥哥做了個鬼臉,不置可否地跑掉了。

  溫廷胤將那些剩下的碎紙片都掃到旁邊去,拉過一張紙寫上幾行字,開頭就是──因與命案有涉,打撈東野商船事宜暫緩,原地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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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57:45
第三章

  江夏離很少親自出面賣文章,並不是她認為這件事輕賤,而是不想和看文章的人太過親近,以免左右自己的文思,反正她賣文有固定的價錢和時間,老主顧都習慣了,也不會和她太囉唆什麼。

  平日店裡喝酒買酒的客人比較少,但七天一到,店裡就會一下子擠滿了客人,當天賣掉的酒不下七八百斤。

  距離下次賣文還有幾日,她的文章早已提前寫好,便想抽空出去走一走,算是去去自己這幾日的晦氣。

  可是人才剛走到巷口,就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兒跪在地上,一身素白,頭上還插了根稻草,身前有張白布,赫然寫著四個嚇人的大字:賣身葬父。

  江夏離不是愛管閒事的人,但這小女孩兒著實可憐,想來她若非走到絕路,不可能小小年紀就要賣身。

  周邊有幾個鄰居對那小女孩指指點點的,不知道在嘀咕什麼,但卻沒有人上前關切。

  於是她便主動走上前問:「小妹妹,你爹走了?」

  女孩兒聞聲抬起臉,素淨的小臉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皮都已哭腫,兩頰上還有兩塊紅斑。

  「您是……那個酒坊的當家嗎?」

  小女孩兒一開口就讓江夏離吃了一驚。她怎麼會認得自己?

  「我是,你認得我?」她來這裡兩年了,從未見過這小女孩兒,想來她應該不是附近的鄰居吧?

  那女孩兒一下子匍匐著撲倒在她的腳前,抱著她的腿哭道:「當家的,您就收下我吧,我爹總是死在你的店門前,就算是可憐我……」

  江夏離聽得頭皮發麻,又不敢把腿抽回來,也不知道該不該扶起她,有些手足無措,「你、你快起來,你說你爹是死在我店門口的那個人?」

  「是。」女孩兒抹著眼淚點頭。

  隔壁的鄰居忍不住插話,「丫頭,你爹死在人家店門口這件事,你知道給人家添了多少晦氣,你還上門來找麻煩?你家就沒個能主事的大人了?」

  女孩兒哭著說:「我娘死得早,家裡只有我和我爹,爹那天說要出門賺一筆大錢,沒想到就……」她仰著頭對江夏離乞求,「姊姊,我會洗碗、洗衣服,不會給您添多少麻煩,我吃的飯比一隻小貓還少,您只要賞我一口剩飯吃就行了。」

  「江老闆,這事兒還是交給官府辦比較好,反正她爹的屍首在府衙裡呢,本就該是官府善後。」有人給她出主意。

  江夏離看著那女孩兒不斷流下的眼淚,默然伸出手,將她扶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杏兒。」

  「杏兒,以後叫我『當家的』,店裡的桌子都讓你擦,我屋子也歸你打掃,若是打掃不乾淨,我可不會給你飯吃。」

  她故意板著臉說這番話,小姑娘一聽,一聲歡呼,連忙跪下,又給她磕了好幾個頭。

  此時迎面來了一名差官,看到那女孩兒,不禁皺起眉,「這丫頭來煩你了?小姑娘,知府大人不是說了嗎?衙門會出銀子幫你處理你爹的後事。」

  杏兒挺直了脖子說道:「為人子女者,若不能為親手葬父,何談至孝?」

  她忽然說出這幾句文縐縐的大人話,倒把江夏離給逗笑了,「是誰教你說這種話的?」

  杏兒眨眨眼,「以前去看戲聽到的,我說得不對嗎?」

  「說得對,非常對。」

  江夏離牽著她回了酒坊,小四看當家的帶回來一個身穿孝服的女孩子,一臉困惑。「當家的,這是……」

  「她叫杏兒,你去給她買些衣服,不用太艷麗,她現在在服孝。」她低頭看著杏兒,「並不是我不讓你穿孝服,而是你既然要在我的酒坊幹活,總不能一天到晚穿著一身白,會把客人嚇跑的,明白嗎?」

  「杏兒明白。」杏兒拚命點頭,拉拉她的手,將一個東西塞進她手心裡,「這是爹留給我的,說可以賣好多錢,當家的,這個東西您收著吧。」

  她攤開手掌一看,竟是大漢當初給她看過的那枚古錢幣,她急忙將東西塞回杏兒手裡,「杏兒,這是你爹留給你的遺物,你還是自己收好吧。」

  杏兒怯怯地看著她那副如臨大敵似的緊張模樣,只好將錢幣重新收好。

  江夏離鬆了口氣,沉聲道:「杏兒,我收留你,是因為不想你在外面流浪,被壞人欺負,和你爹的死一點關係都沒有,這一點我必須事先言明。」

  杏兒張著一雙純潔無辜的大眼睛瞅著她,也不敢發問。

  「你爹只是碰巧死在我的店門口,我和他並不認識,所以要記得,我不是你的仇人,而我留你,也不是為了當你的恩人。」

  她一本正經地和杏兒講明兩個人的關係,也不管小小年紀的她能不能理解這看似簡單卻又複雜的人情關係。「杏兒,在我店裡做事,一要勤快,二要手腳乾淨,否則我用不了你幾日,也不管你有沒有別的去處,就會趕你走的。」

  聽懂了她的威脅,杏兒趕快又拚命點頭,「我知道,當家的是可憐我才收留我的,我一定會乖乖的拚命幹活,絕不給您惹麻煩。」

  「那就好。」接著她抬頭看向那名跟著自己走進酒坊的差官,「莫非知府大人有事找我?」

  「是啊,知府大人說有些事還想問問姑娘,想請姑娘到府一敘。」

  「我就知道這事情沒個完。」江夏離暗自嘀咕,只能囑咐小四和老王,「好好看店,我再去府衙一趟。」

  小四隨口說了句,「當家的,是不是知府大人看上您了?聽說知府大人年紀也不大。」

  「掌嘴!」她將臉一沉,「胡說八道什麼!」

  差官笑道:「小哥真逗,我們大人已經有一妻一妾了,恩愛著呢,你們當家的要是也嫁過去,只能當老三了。」

  江夏離的臉色更加難看,對杏兒冷冷交代,「做事機靈點,看哪兒髒就立刻去收拾!」

  * * *

  再次來到府衙,江夏離的心情比上一次稍微輕鬆些,但是疑惑也更多了些。

  能和劉青樹說的,她都已經說了,但他今日又找她來,會是為了什麼事?

  依然是府衙的後堂,他依然是一身便裝見她,也依然是那樣溫文有禮的笑容,滿是打擾到她似的歉意。

  「江姑娘,真不好意思,又把你請來。」

  「幫助大人盡快破案是我的義務,大人有什麼要問的,不必和我客氣。」

  「昨日我已叫仵作驗了那人的屍首,可以斷定,那人是中毒身亡。」

  「中毒?」她有些訝異,「他看起來一文不名,有什麼人要加害於他?」

  「這正是本官要查的。」劉青樹認真地看著她,「也是本官要請教姑娘的,那日他在姑娘的店裡,是否用過什麼酒菜?」

  江夏離陡然警覺起來,意識到今天他找她來的本意,但她不好在他面前反駁什麼,只好故作平靜地回答,「我那裡不賣飯菜,只有酒,他喝了至少兩三斤,又帶了些走,那些酒都是酒坊里長賣的,酒罈都放在前店的櫃檯旁,大人現在就可以派人去取來查驗。」

  劉青樹被她坦白的樣子反而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姑娘不要誤會,這也是公事公辦,並沒有要懷疑你的意思,他離開酒坊後吃的任何食物,能查的,我也會一一查過。」

  「民女當然信得過大人,彭城向來安寧,都是大人的功勞。」江夏離笑盈盈地讚美了幾句。

  即使劉青樹自詡清高,不聽阿諛奉承,但她的話並不算誇張,聽來很是受用。

  「哪裡,這也有彭城百姓的功勞,江姑娘之所以會選擇彭城定居,想必也是因為這裡民風純樸,恬淡幽靜吧?」

  「是。」

  「不知道江姑娘祖籍哪裡?」

  她猶豫了一下,「這和這樁案子有關嗎?」

  劉青樹笑著擺手,「只是隨口問問,姑娘若是不願意說,也不勉強。」

  江夏離咬咬下唇,「京城。」

  「哦?京城可是好地方啊,繁華極勝之地,姑娘怎麼會離開那裡,辛苦地獨自來彭城生活?」

  見他越問越多,她暗自猜測他這次找她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只是為了查案而例行問訊,還是對她有所懷疑而暗中摸底?

  他微笑著等待她的回答,似是不準備結束這個話題。

  她只好拋出一個答案,「我在京城沒有至親的人了,其他親友也不容我,我只好離開了,而彭城靠山臨海,又正如大人所說,民風純樸,我就住下了。」

  劉青樹貌似感慨地歎了口氣,「親人之間若是不能親近,還真不如找些相處融洽的鄰居。京城的人,多少有些盛氣凌人,我當初十年寒窗苦讀才考上功名,不過和京城的那些官員實在相處不來,所以一有外放的機會就立刻領命赴任了。看來我和姑娘都是直腸子的人,不曾費心在經營人事上,否則……何必會有今日?」

  「大人今日怎麼了?雖處廟堂之遠,卻一樣在為朝廷謀事,不是嗎?」

  江夏離的話引得他笑著點點頭,「姑娘說得對。」

  接下來劉青樹又和她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便將她送出了府衙。

  * * *

  劉青樹的兩次傳喚,似公似私,讓江夏離的心不免忐忑起來。他到底是怎麼看她的?只是把她當作和事件有所牽扯的普通證人?還是個有殺人嫌疑的壞人?

  在從府衙回酒坊的路上,她邊走邊想,這個案子到現在有許多讓她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在大漢死的前一夜,有人企圖僭入她房間,那件事到底和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她到溫家的船上做客,明顯是被人故意關進了船艙,那人是誰?關她又有什麼目的?幕後的主使者到底是不是溫廷胤?

  她想得出神,完全沒注意到周圍的景物,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驚呼一聲──「小心!」

  她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猛地被人從旁邊推了一把,差點將她推倒在地,但與此同時,有一根又粗又長的木棍子從她眼前掉落,若非她被人推開,木棍子肯定直接砸中她的頭。

  「天啊,真是太驚險了!這木棍差點就砸到你。樓上的誰啊,那麼不當心!」

  救命恩人比她還要憤怒,而且這聲音聽來著實耳熟,她隨即抬眼望去──

  「溫小姐?」

  「別叫我什麼溫小姐,旁人那麼叫也就罷了,你還是叫我千姿吧!」溫千姿心有餘悸地看著那根棍子,「我正好要去店裡和你告別,我們明天就要回京城了,總覺得那天還有些誤會沒解開,怕你不開心……哎呀,算了,先不說這些了,我上去看看,到底是誰這麼不留心,實在太危險了!」她邊說邊挽起袖子,彷彿要上樓去找人打架似的。

  江夏離笑著將她拉住,「算了,也許是不小心碰落的,不必計較。」

  「那……我再請你吃頓飯,一來算是你給我餞行,二來就算我給你壓壓驚,如何?」

  面對溫千姿的赤誠,再加上剛剛還救了她一命,江夏離不好拒絕。不過──

  「能不能不去你家的船上吃?」她可不想再看到溫廷胤的臭臉。

  「巧了,我正好看上城裡的一家飯館,就在街對面──」溫千姿用手一指,對面果然有一家名叫「春色無邊」的飯莊。

  江夏離便和她一起上了飯莊,才剛推開雅間的門,就想掉頭離開──怎麼最不想見誰,就一定會見到呢?
  
  只見溫廷胤靠坐在雅間的窗邊,依舊用那副懶洋洋的表情看著她們倆。「說要去請貴客,請的就是她?」他的眉尾似是挑了一下。

  「若知道是要與溫船王同席用飯,我這個自不量力的小民是無論如何都不敢來的。」

  她欠了欠身,就要轉身離開,溫千姿急忙笑著將她一把拉住,「江姊姊別走,給我個面子,我知道我哥那天一定說錯話得罪你了,我代他向你賠個不是,明天我們就走,好歹你們今日也解了這個心結。」

  「真是不敢當,溫船王身為商行巨擘,我這個小女子想巴結還巴結不上,豈敢和他有什麼心結!」

  溫廷胤看著她那一臉假惺惺的笑容,不悅地皺眉,「既然說怕我,就不要不陰不陽地和我說話,我生平最不喜歡偽善的人,你不就是惱恨我不讓你把那幾張紙帶走,毀了你所謂的心血嗎?要我說,你若是聰明,還是重寫一份好,免得日後讓人看了更加笑話。」

  江夏離本來不想和他再起衝突,可他這樣鄙視她的文章,讓她再也忍不住了,於是一屁股坐到他的對面,似笑非笑地問:「哦?溫船王幾時看過我寫的東西,怎知我寫的東西會讓旁人笑話?」

  他勾起唇角,「漏洞百出,文字粗疏,通篇都是自以為是的自言自語,強加你的想法於書中人物,這樣的文字還不值得一笑?」

  溫千姿見她臉色都變了,急忙伸手攔阻道:「哥真是的,你又沒有認真看過江姊姊的文章,只憑那零星幾段能說明什麼?你以為像你的帳本一樣,一是一、二是二嗎?總要先知道前因後果才看得懂,江姊姊,不必和我哥生氣,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氣人,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

  江夏離咬著唇,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還是把怒氣給吞了回去,反而回以一笑,「都說溫船王貴人事忙,平時難有機會親近,今日我也算是受教一番,不虛此行了。這頓飯還是我請吧,溫小姐不是說了,就算是給你們餞行。」

  「給誰餞行還不一定呢!」溫廷胤話中有話,很是古怪,但他並沒有拒絕她請客的意思,只是端著那用絲綢包裹的菜單,隨意地翻弄,「這家飯莊有什麼特別的菜,非要你跑到這裡來吃不可,家裡廚子做的已經不合你的胃口了?」

  溫千姿知道哥哥是在同她說話,立刻答道:「家裡廚子做來做去都是那幾種口味,這家店據說是彭城裡本地菜做得最好的,尤其是那道什麼……」

  「千手觀音。」江夏離笑著替她把話說完,「這家店最拿手的菜就是這一道,是用時下少見的菊花做陪襯,用雞肉、魚肉、豬肉、蝦肉等四種肉做成丸子,再用老湯熬煮,酸甜帶點辣味,但是湯頭又極為鮮美,是這家店的招牌菜。」

  「沒錯沒錯,就是這道菜!還是江姊姊熟悉。」溫千姿忙將寫著菜單的水牌從溫廷胤的手中搶過來,塞到她手上,「那就麻煩江姊姊點菜吧。」

  「其實我在吃的方面是個外行。」江夏離看著水牌,「只是當初初到這裡,第一頓飯就是在這家飯莊吃的,吃的第一道菜也是這道千手觀音,便馬上愛上了,也愛上了這個地方,才會決定住下。」

  「故事編得不錯。」他再度開口,依舊充滿嘲諷,「不愧是靠寫字賣錢的,只是這故事和你寫的文章一樣,漏洞百出。」

  「哦?」她平心靜氣地問:「溫船王何以見得我是在『編』故事?」

  「非要我說破?」

  溫廷胤漆黑的瞳仁頓時閃爍著幽涼的光澤,看得江夏離心頭一緊,但立刻故作無知地回道:「我又沒有藏著包著,還有什麼怕說破的?」

  「你的全名叫江夏離是吧?」他望著她,「京城人士,住在城東月子巷。家中還有父親和幾個姨娘,另有姊妹四人,你爹是禮部侍郎江……」

  「夠了!」她震驚地一拍桌子,「你憑什麼查我的底?」

  「查你?」此時換溫廷胤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了,「我有那麼無聊嗎?你有什麼值得我費心去調查?只不過有人曾和我提起過你罷了。」

  一旁的溫千姿也非常詫異,「哥,原來你早認得江姊姊?是幾時的事,怎麼都沒聽你說過?」

  「一個和我毫無關係的人,我能記得她的名字已經很難得了,你還要我天天把她掛在嘴邊不成?」他白了妹妹一眼,很鄙夷她的無知問題。

  江夏離的指尖不知何時變得冰涼,溫廷胤那張俊美的臉,此時看來可惡得讓她想甩上幾個巴掌洩恨。

  他憑什麼這樣輕輕鬆鬆地,就將她隱藏了這麼久的前塵往事,從她的記憶深處拉出來?京城的人,京城的事,是上輩子的事情了,誰也休想用那些東西來牽絆住她。
  
  她轉身走出雅間,溫千姿以為她動怒要走,急忙追上去,但她只是走到外面喚來一名夥計,揚聲說道:「這雅間裡坐的是咱們東嶽數一數二的大人物,怎麼你們掌櫃的也不親自來招呼?這菜牌上的菜肯定不是你們店裡最好的,我都點不出口,你們掌櫃的要是不想丟臉,就盡快帶著他的壓箱菜上來伺候著。」

  夥計聽了隨即愣住,半信半疑地伸長脖子往裡頭瞧了一眼,好在夥計是有眼力兒的,打量了一下溫千姿和溫廷胤,立刻意識到他們的確不是普通的客人,連忙蹬蹬蹬地跑下樓去通知掌櫃。

  江夏離說完,又轉身回房,笑容也重新掛在她的臉上,「就我一個人,怕招呼不好溫船王,所以叫掌櫃的親自來招呼,溫船王不介意吧?」

  「客隨主便。」他抬了抬袖子,將臉轉向窗外。

  對面那片樓面,同樣店舖林立,撞進眼裡的是對麵店鋪的招牌:青記沽衣。

  * * *

  江夏離若早知道這頓飯會花掉自己二十兩銀子,她是絕對不會充大頭請客的。要知道,在彭城,二十兩銀子可是一個普通百姓家大半年的花銷,她的文章雖然賣得不錯,但一個月的進帳也不超過百餘兩,所以付出這二十兩時,她真是又心痛又惱恨。

  溫千姿倒是吃得挺高興的,還堅持一定要送她回酒坊。

  而她則是一直冷眼觀察溫廷胤的反應,他吃飯時安靜多了,那張毒舌嘴也很少再說出讓她想發火的話來。

  這個溫廷胤,真像是她的仇家,特意來這裡給她難堪的。但也正如他所說──他是什麼人,她又是什麼人?他以前也不認得她,現在也沒有必要和她過不去,如果……那個死人和他沒有關係,那就更沒必要了。

  在溫千姿送她回酒坊的路上,她特別提醒,「回京城後,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的名字,一個字都別說。」

  「姊姊的家人既然都在京城,應該很惦念你的,你難道不想見他們嗎?」不懂她的心意,卻並非不明白她的意思。

  江夏離淡道:「這件事我不便和你多說,只要你能幫我保守秘密,我就很感激了。」

  「這沒什麼問題,可是……姊姊,我想勸你一句,人生短短,不到百年,能和家人相守的日子本就不多,何不珍惜呢?」

  溫千姿的一番忠告雖然出自好意,她卻覺得非常刺耳。難道她就不想有一個平靜溫馨的家,每日和和睦睦地和家人一起度過嗎?無奈……

  當晚,她一直在想自己最近遇到的事,那個始終盤旋在心底的陰影還是沒有解開,明日,溫家兄妹就要離開了,不知道那些倒楣事是不是也會跟著一走了之?

  小四和老王忙著收拾店舖的桌椅,然後用門板將門關好,然而就在上最後一道門板的時候,忽然有人用兵器撞開了門板,大聲說道:「你們掌櫃的在哪兒?我們是知府衙門的人!」

  「不是都去你們衙門兩趟了,大晚上的,知府大人還要升堂?」小四不悅地噘起嘴。

  沒想到那差官鐵青著臉,用力用刀鞘撞了門板好幾下,喝道:「少廢話!我們有知府大人親筆寫的公文,你們掌櫃的有重大殺人嫌疑,今天必須去府衙受審!」

  這下子小四也傻了,在原地轉了幾圈,急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還是老王鎖定些,問道:「知府大人是聽了什麼人的謠言吧?我們東家清清白白的,向來是個安分守法的百姓……」

  「這些話你還是讓你們掌櫃到知府大人那裡說吧。」差官用刀鞘拍得門板啪啪響,「快點!」

  江夏離聽到聲音走出來,一看到這個陣仗就知道了,自己千怕萬怕,最怕的倒楣事還是找到了她的頭上。

  她也不想和一個差官在這裡糾纏,冷靜地推開小四,「行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劉大人不會無緣無故冤枉我,一定是出什麼岔子,我還是去一趟吧。」

  就這樣,江夏離大半夜的被帶到了府衙,這是她第三次來這裡了,和前兩次不一樣的是,這一次她沒有去後堂,而是被帶到空曠陰冷的正堂,上方「明鏡高懸」四個字,讓人一陣心寒。

  劉青樹今天穿著官衣,正襟危坐在大堂主位上,十幾名衙役板著面孔,分列兩旁。

  她走到堂上,屈膝跪地,「民女江夏離,叩見知府大人。」

  「江姑娘,深夜傳喚你來,依然是為了你酒坊前的那宗懸疑命案。本官之前曾多次向你詢問,可是你一直不說實話,現在到了堂上,你可要想清楚,隱瞞真相,對你沒有一點好處。」

  江夏離坦坦蕩蕩地回應,「大人,民女也算出身清白之家,雖然談不上飽讀詩書,可也是明理之人,命案是否發生在我店門前尚不可知,不能因為有具屍體出現在我店門口,而我又主動報官,便說這起命案與我有關,請大人舉出實證。」

  劉青樹不再像之前那般溫和可親,死板板的端起冰冷的官家臉,一拍驚堂木,喝道:「果然是個刁嘴的丫頭!若要證據,本官就給你證據!」

  他抬手一揚,便有一名差官端出一件東西,送到她面前。

  「這是本官白天命人潛入你的後院時,從廚房中發現的一把菜刀,刀上還有血跡,經仵作查驗,刀刃與大漢胸口的致命傷痕完全吻合,由此可見,那人是死於你的刀下!」

  江夏離震驚地高聲叫道:「大人!您……不是糊塗了吧?那人死時,身上毫無血跡,顯然並不是中刀身亡,大人前日不也說他是中毒死的,怎麼一轉眼就變成被人用菜刀殺害?更何況這把刀我從未見過,怎麼就成了殺人凶器?」

  劉青樹冷笑了聲,「果然詭辯。之前本官邀你到府內一敘,本希望能以理感化你,令你俯首認罪,可惜你冥頑不靈,本官只好拿出鐵證了,現在鐵證如山,你還不承認?看來不用大刑你是不會招供的,來人啊!打她二十大板!」

  說完,他正要伸手到竹筒抓簽,忽然有名師爺模樣的人跑上來,在他耳畔悄悄說了幾句話,他猶豫了一下,又將手收了回去。

  「先將嫌犯收監,擇日再審!」說完便起身要走。

  江夏離大聲說道:「大人,朗朗乾坤,日月可鑒,我江夏離若是殺人兇手,願身首異處。若大人為結案而胡亂定我殺人之罪,大人,您的良心何在?」

  劉青樹不理她,幾名衙役將她拉起,把她關進一間單獨的牢房內。

  鐵門一關,衙役便在外面喊道:「勸你早早招供,就可以免受皮肉之苦。」

  她冷笑反駁,「我向來不會做顛倒事非黑白之事,要我替別人頂罪……除非我死!」

  「這牢裡冤死的也不只一、兩個,還怕多你一個嗎?」

  衙役們說完,便笑著揚長而去。

  她雙膝一軟,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四週一片漆黑,彷彿她現在的心境,看不到一絲光明。

  江夏離啊江夏離,你到底是得罪了哪方神明,竟然讓自己陷入如此悲涼無依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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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58:11
第四章

  劉青樹一路笑著走進後堂,看到對面坐著的那個人,便開口道:「我才不過審了她幾句,嚇唬她的板子都沒打,你就叫人把我叫回來,怎麼,你還怕我不懂得憐香惜玉嗎?」

  端然穩坐在那張寬大的黃花梨椅子中的,正是溫廷胤,他冷淡地說:「你會不會憐香惜玉我管不著,不過這丫頭我用得上,你若是打傷了她,我豈不是白費這一番心思。」

  「這件事說來真有意思,既然你懷疑有人故意陷害她,就直接提醒那丫頭不就得了,何必非要這樣大費周章地救她?」

  他慢條斯理地回答,「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有人故意在設圈套,那丫頭也許無意之間知道了什麼秘密,才會被人盯上,想滅她的口。」

  「只憑她在路上差點被一根棍子砸到,就說她會被殺人滅口?你是不是有點太小題大做了?」

  「她當時遇險的地方,是一家沽衣店,我叫人去查了,那根棍子是從二樓掉下來的,但是我的人回來稟報說那間是空屋,根本沒有住戶,顯然是有人臨時利用了一下,否則哪有這麼巧的?」

  劉青樹沉吟道:「這件事,貌似簡單,背後其實有大文章,我這裡未必審得出結果,但現在把那丫頭收監,也不能收一輩子,總有要放出來的時候,那……」

  「既然你審不了,何不上交京城的刑部?」溫廷胤出了一個主意,「就說上面有話,關係重大,要求押解上京受審,這個燙手山芋也可以轉給他人。」

  「你說得簡單,押解犯人上京?先不說她根本就不是犯人,我不能無緣無故冤枉一個好人,再說,就算她是犯人,我總要先遞份呈報,待刑部肯接手,我才能派人送去。」

  「不必這麼麻煩,明日我就回京,人,我就給你一同帶回去。」

  溫廷胤的話讓劉青樹一愣,「你把人帶走?以什麼名義?替我押解犯人,還是……」

  「隨你怎麼說吧。」他像是懶得想這件事了,站起身準備要走,「明日正午開船,你派兩個差官把人送上去就好了,其他的事交給我。」

  劉青樹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廷胤,我認識你也有七八年了吧,從沒見你對誰的事這麼操心過,這人世上每天生老病死的事情可多了,你若是都像管這丫頭一樣去管,你不累死才怪!那麼大的家業還不夠你操心勞力?」

  溫廷胤沒理他,抬腳往外走時,又丟下一句話,「記得,明天正午之前把人送到船上去。」

  * * *

  次日,當江夏離被人押到海邊的時候,她依然沉浸在昨夜被無辜下獄的震驚之中,剛才差官把她從牢房裡叫出來時,她以為自己又要過堂了,沒想到卻是被帶出府衙,關進一輛馬車內後,竟被帶到了海邊。

  「差官大哥,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她忍不住在心裡嘀咕,該不會她還沒有被定案,就要被推進海裡吧?

  差官不理她,將她推到一排甲板前,那裡已經站了一名便裝的中年男子,看到她便問:「是劉大人送來的人嗎?」

  「是,人已送到,你們看看,若是人沒錯,就在公文上簽個字吧。」

  江夏離眼睜睜地看著兩邊的人「交易」自己,那中年男子在一份公文上簽了個字,然後對兩位差官拱了拱手。

  「辛苦兩位差官大哥了。」接著對她躬身道:「江小姐,請上船吧。」

  「上船?」她這才留意到不遠處的那艘大船……何其眼熟?!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瞠目結舌又滿頭霧水。

  中年男子笑答,「姑娘有什麼疑問,請上船問我們船主,他在船上等您。」

  咬咬唇瓣,她回頭看著那兩名還站在原地、手扶刀柄的差官。看來她雖然沒被枷鎖束縛住也逃不了,今日這條「賊船」,是必上無疑了。

  也許,她這些日子以來的謎題,都能在那艘船上解開,但,也未可知啊……

  唉,既已落魄如此,唯有順從了。

  隨著中年男子的引領,她見到了溫廷胤,依然是在那間指揮艙中,他坐在寬大的桌子前,兩手交握,審視著面前那張碩大的海洋地圖,若有所思。

  當下人通報江姑娘已到時,他才側了側身,瞥了她一眼後說:「進來吧。」

  江夏離站在艙房內,背脊一陣陣的發涼。

  她一直認定自己是被捲入一個陰謀之中,也曾經猜想這些是否和他有關,但是當她真的被人從牢房中押解到他的船上時,她才確信自己真的猜對了,更不敢相信他竟然有如此能力,可以隨意調動支配朝廷官府,對付一個平民百姓。

  「不感謝我的救命之恩?」溫廷胤側過身看著她,「否則,你現在已經披枷帶鎖了。」

  「感謝你?」她狐疑地問,「難道是你把我從監牢中救出來的?」

  「不算是吧。」他微微一笑,笑容詭譎地說:「只是做個順水人情。你的案子太重,劉青樹審不了,只能將你轉送到京城的刑部,而我正好要回京,就幫他這個忙了。」

  「這麼說,我要被押解上京?」江夏離冷笑一聲,「那還真有意思,我幾時變成了欽命要犯?」

  「你做了什麼事,你自己知道。我說了,我只是做個順水人情。」

  他不屑的表情激怒了她,怒道:「既然如此,溫船王為何不把我五花大綁,就不怕我這個犯人跑了?」

  溫廷胤好笑地反問:「茫茫大海,你想跑就跑得掉嗎?我不綁你,是礙於千姿的面子,她還不知道你的事情,一會兒我就說你要上京探親,與我們同船,你應該也不至於非要把你丟人的事情張揚出去吧?」

  江夏離連聲冷笑,「好,想得真是周到……我三生有幸,能坐溫家的船入京受審……」

  「的確有幸。」他望著她那張臭臉,「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入京之後該如何為自己辯護吧。對了,還有……」他很壞心地衝著她眨眼,「如何面對你的家人,以及,你的前任未婚夫。」

  她真希望這一刻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就算不劈死溫廷胤,也要劈沉這艘船,她寧可死了,也不想背著莫須有的罪名被人侮辱。

  這時候,溫千姿也得知她上船的消息,滿是驚喜地趕來,一把拉住她的手。

  「江姊姊?你怎麼會上船來?」

  溫廷胤斜睨著她,似是在用目光挑釁,看她敢不敢說實話。

  她瞪著他,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這要多謝溫船王的慷慨仗義。」

  「好說。」他轉過頭去,不再插話了。

  溫千姿還在好奇地問東問西,因船已經開了,顯然江夏離要與他們同船而行。

  事到如今,既然不願以犯人自居,她只能按照溫廷胤編造的謊言,暫時應付他妹子的諸多疑慮。

  溫千姿不疑有他,雖然也不解她怎麼會在一夕之間突然改變了心意,但依舊好心地安撫,「既然姊姊想回京看望親人,當然還是要坐我們的船最可靠,我早就說了,和家人相守的日子本就不多,姊姊一個人漂泊在外,怎麼會不想家呢?」

  她的沉默在溫千姿看來是因為羞澀,卻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比起外面的大海,更加波瀾起伏。

  這一趟回京之路,注定無法愜意,更不會是一條坦途了。

  * * *

  江夏離從來沒有坐船遠行過,以前雖曾坐畫船在京郊的湖面遊玩,但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實在禁不起一點風浪,有一次湖面上起風,船身不過晃動了幾下,她就噁心得兩天都吃不下飯。

  這一次乘船回京,不是一天兩天的路程,雖然溫家的造船技術堪稱頂尖,這艘大船又非常平穩,但船開了不過一個時辰,她就感覺吃不消了。

  溫千姿親自替她安排住進自己隔壁的房間,這房間雖比溫家兄妹的稍微差了一點,卻也佈置得很舒適,所有桌椅都用釘子牢牢釘在地上,不會因為風浪而滑動。

  她躺在床上,希望可以緩解暈船造成的噁心頭昏,偏偏無論怎麼努力都睡不著覺,頭還是暈得一塌糊塗。

  不久前溫千姿曾來看望過她,給她帶了些藥膏和一盤山楂果,說這些東西可以幫她緩解暈船,但她吃了用了,也不見有多大起色。

  差不多到了天黑時分,她開始不停地吐,吐得昏天暗地的,膽汁幾乎都要吐出來了,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更別說吃晚膳了。

  溫千姿來叫她用膳時,見她居然是這副模樣,嚇了一大跳,急忙叫來船上隨行的大夫幫她診視。

  還好船上備齊了草藥,大夫開了方子,就叫人去煎了一碗藥湯讓她服下,說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江夏離卸了頭上的釵環,將長髮散下,解了外衫,用厚厚的棉被將自己緊緊包裹住,胃部不適,頭疼不止,再加上前途渺茫,她忍不住將身子蜷縮在被子中,開始一陣陣地顫抖。

  「怎麼,嚇哭了?」忽然間,頭上傳來她最不想聽到的戲謔之音。

  她微微探出頭來,皺著眉說:「我向來不知道什麼叫流淚。」

  「那你做啥一直打咚嗦?還是你被嚇到了?」他抱臂胸前,瞅著她,總是那樣鄙夷的笑,然後丟了一隻瓶子到她身上。「吃了這個。」

  江夏離強撐著伸出一隻手,顫抖地摸到那只瓶子,狐疑地問:「這是什麼?」

  「毒藥。」他把雪白的牙齒一露,還真有幾分陰森。「怎麼,不敢吃?」

  她賭氣地揭開瓶蓋,將裡面的幾粒藥丸全倒進嘴裡,也不用水送服,使勁嚼了幾下,就吞進肚子裡了。

  溫廷胤看著她笑道:「有點膽色,難怪可以殺人。」

  她將瓶子用力往他身上丟,他伸手一抄,穩穩接住。

  「江夏離,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歎你太蠢,不知道感恩。」

  「救命恩人?」她用被子將口鼻都遮住,冷笑之聲悶悶地從被子下傳來,「我怎麼覺得是自從遇到你開始,我就一直在倒楣?」

  「哦?你是這麼想的?」他彎下腰,看著她冷汗涔涔的雪白小臉,笑容更加俊朗,「那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會一直倒楣下去。」

  江夏離盯著他,「為什麼?我幾時得罪你了?」

  「是的。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他直起身,淡淡說道:「不過你還有悔過的機會,等你想起來了,若是來向我求情認錯,我可以幫你洗脫罪名。」

  「慢著!」見他要走,她馬上強撐著坐起身子,「你總要給我些提示吧,是你在彭城的時候我得罪你了?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僅有的幾次鬥嘴,應該算不上什麼得罪吧?

  溫廷胤悠然轉身,「好,給你一個提示……三年前。」

  她頓時愣住,傻呆呆地看著他離開船艙,艙門重重地關閉。

  三年前?那時候她還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小姐,既不得寵,也無姿色。

  溫家的大名雖然早有聽說,但和她家並無交集,她並不記得到府中做客的名單中,有過溫廷胤的名字,否則她那些一直夢想找個有錢夫君的姊姊妹妹們,豈不早就吵翻了天?

  可是,他又說自己曾在三年前得罪了他,便確定地點一定是在京城,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本來就頭昏腦脹了,這件事讓她更加頭疼欲裂,但也不知道是他給的藥起了作用,還是大夫幫她開的湯藥起了作用,也或許是她這兩日太過疲憊,沒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沒想到睡到半夜,船身忽然開始劇烈搖晃,她幾個翻滾,竟滾落到床下,摔得七葷八素,猛地醒了。

  睜開眼,她發現除了固定的桌椅和床外,其他東西都叮叮噹噹地搖晃個不停,整個船身就像一個大搖籃似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起伏不定。

  她掙扎著爬起來,胃是酸疼的,但因為都沒有吃東西,已經吐不出什麼來了,她只能爬到門口,用力拉開艙門,哪曉得迎面一片海水打了過來,立刻將她半個身子都濺濕了。

  「回去!」一聲低喝隨著一個人影迅速地從旁邊衝過來,接著她被一個很大的力量推回艙房,房門再度被關上。

  她氣喘吁吁地看著他,相信自己的眼中一定有驚恐。「怎麼回事?」

  「最普通的海上風浪,沒什麼。」他雖然也是一身的海水,但的確比她鎮定不只百倍。

  船身又晃了一下,她幾乎栽倒,他拉了她一把,她就這麼恰巧跌進他的懷裡。

  她喘息著連忙道歉,但雙腳發軟,根本站不住,幾乎要將他也拽倒了,於是他將她拖到床邊,從床下拽出一條長長的繩子來。

  江夏離瞪大眼睛問道:「你要幹什麼?」

  「你若是不想骨折或摔死,這是最有效的保護自己的方法。」

  他把她塞進被子裡,然後用繩子將她和被子、床綁在一起,果然,無論風浪再怎麼大,船身再怎麼搖晃,因為床不會動,她也不會動了,可是,頭暈卻是止不住的,她掙扎了幾下,艱澀地說:「我……我又想吐了。」

  「你還有得吐嗎?」他嘲諷道,轉身就要走。

  她在身後虛弱地喊了一聲,「喂……等等……」

  他又停下來,看她一臉憔悴,頭髮散亂,臉色白得像鬼一樣,除了可憐,還是可憐。

  「想讓我幫你?」他站在床邊,俯身瞅著她。

  此時船身搖晃的情況比剛才稍微好了一些,但她眼中的他,卻仍在不停地上下左右搖擺。

  「你……知道怎麼治這暈眩嗎?」她不想向他低頭,但是不得不承認,在航行經驗方面,她與他有天壤之別。

  「吃了那麼多藥還不見好轉?」他坐到床沿,「那就還有一個辦法,可是……我怕你不肯。」

  「我肯!」只要能止住這該死的暈眩噁心,讓她做什麼都行。

  那抹詭異曖昧的笑容又浮現到他唇角,「是嗎?這可是你說的,不要後悔。」

  感覺到風浪的確漸趨平穩,他將繩子解開,將覆蓋在她身上的被子掀開一角,一隻手伸了進去,按住她的胸口。

  她原本糾結的五官一下子更加糾結,瞠目結舌地瞪著他,似是想喊又不敢喊,張著嘴,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個穴位叫鳩尾穴,專治暈船。」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一下一下按揉著那個穴位,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傳到她的肌膚上,她全身的皮膚隨之緊繃。

  他看著她羞窘的模樣,故意又將頭低了幾分,更靠近她,小聲說道:「可惜你不敢脫衣服,否則按揉的效果會更好。」

  一股熱血猛地衝上她蒼白的臉頰,她幾乎要將嘴唇咬出血,一動也不敢動地閉緊眼睛,眉心緊緊糾起,就像受刑似的承受著他指尖的力度。

  「你也有怕的時候嗎?」他仍不停地諷刺她,「我以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你那篇爛文章裡不是寫著──殺身成大義,天地自飄零。誰能千秋歲,無非一夢醒。人生如夢啊……愛也好,恨也罷,都是一場雲煙,哪有什麼可值得畏懼的?」

  她倏然張開眼,緊盯著他嘴角的笑意,「你是柳舒桐的朋友嗎?你想說什麼?我都已經放手了,還有什麼愛恨可說!」

  「你真的放手了嗎?若是放了,為何還要委屈自己躲在小小的彭城?若真的放手了,為何還要用本名寫什麼文章?你想引得誰來同情可憐你?你以為你抓得回那個男人的心嗎?告訴你,男人之心最善變,我們喜歡的,永遠是最鮮嫩的花朵,而不是期期艾艾的路邊雜草。」

  淚水猛然湧入她的眼眶,她努力張大眼睛,因為只要自己稍稍闔上眼,淚水就會從眼角滾落。

  她恨死溫廷胤了!這個男人以前並不識得她,為什麼會如此瞭解她的心思?一句一句,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的偽裝,將她最不願示人的那一面赤裸裸地剖析,卻將這件殘忍到底的事情,又做得如此漫不經心,滿不在乎。

  她咬牙切齒地說:「溫船王,我若是曾經得罪了你,你可以有千百種整我的辦法,但是你現在用的方法,卻是最最卑劣的那一種,讓人瞧不起!」

  他一聽,手指頓時停止按壓,眸光深沉地凝視著她,「你錯了,江夏離,我現在用的,是唯一有效的辦法,你該感激我的,因為你自以為是的做法,根本救不了你,能救你的人,只有我而已。」

  * * *

  江夏離不知道自己這一晚是怎麼睡著的,隔天醒來之後,頭依然在暈,踩在地上的腳步都是飄的,彷彿船身還在搖晃個不停。

  她晃晃悠悠地來到銅鏡前,鏡中那個不人不鬼的醜樣子,讓她看了發愣好半天。

  這鏡子裡的人是她嗎?兩天前,她還是彭城最年輕的女掌櫃,開著小酒坊,寫著心愛的文章,有眾多人給她捧場,日子過得愜意逍遙。

  一轉眼,她成了殺人嫌犯,坐在這艘船上,駛向她不願回去的京城……

  她到底是得罪了天,還是得罪了地?為何要這樣折騰她?

  若當日她不賭氣離開家,就算她是家族中人人鄙夷的笑柄又怎樣,至少不會和殺人扯上關係,頂多一輩子嫁不出去而已。

  能怎樣?又能怎樣?江夏離,你這一輩子就栽在你這個要強的倔脾氣上!

  此時有人敲門,溫千姿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江姊姊,早膳準備好了,你要吃嗎?」

  她沒有回答,因為根本沒力氣。

  溫千姿似是也沒有一定要等到她回答,就自行推開門,見她坐在鏡子前,便笑道:「你已經起來了?怎樣,是不是也餓了?我叫他們給你熬了點清粥,還準備了點鹹菜,你別嫌簡陋,大夫說你昨天吐到傷了脾胃,只能先吃這些東西。哎呀,我幫你梳頭吧。」

  從鏡台上找來了木梳,溫千姿站在她身後開始幫她梳頭,江夏離自始至終都由她擺弄著,不發一語。

  待溫千姿替她梳好頭後,又說:「哎呀,忘了給你帶一套乾淨的衣服了,你等等……」說完便疾步跑回自己房間,拿了件雪白的衣服托到她面前,笑道:「江姊姊,這是我的衣服,你先湊合換上,等回了京,我再叫人重新給你備幾件。」江夏離看著那件衣服,終於感慨地開口,「你們兄妹的個性真的差好多。」

  「大概因為我們不是同一個娘生的吧。」看到她眼中的詫異,她解釋道:「我娘是我爹的二房,我三歲的時候她就去世了,五歲的時候爹也死了,我不是和你說過,家中就由一位姑母主事?我們幾個孩子都是姑母撫養長大的,不過我一直黏著哥哥,他總說我是他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和他在一起,不會被他那張毒舌嘴欺負嗎?」

  溫千姿笑了,「起初是哭過,後來知道那不過是他說話的習慣,也沒有惡意,所以我就不在乎了。」

  婢女此時前來稟報,「小姐,我們就快登島了。」

  「好的,我知道了。」溫千姿將衣服放在床上,「你先換衣服吧,一會兒我帶你上島去玩玩,你呼吸一下島上的海風,頭就不會暈了。」

  「上島?我們不是直接回京?」

  「不是,路上我們還要在這個島上停留一天。」說完,她便先離開了。

  突地船身一震,似是靠岸了。

  江夏離換了衣服,隨便吃了幾口清粥,就跟溫千姿下了船,踩在陸地上的感覺真是不錯,雖然她的身子依然有點輕飄飄的。

  舉目看去,溫廷胤已經站在前方,他負手而立,面前還有十幾名陌生男子,個個都身帶武器,但卻笑容可掬地和他說著什麼,這邊還有人忙著從船上卸下貨物。

  她好奇地問:「這些是什麼人,也是做買賣的?」

  溫千姿抿嘴一笑,「我說出來,你要嚇死了。」

  「嗯?」

  「這些人是海盜。」

  江夏離真的嚇到了,「海盜?!」

  「是啊,為什麼溫家的商船可以在公海上肆意行走,這下你明白了吧?我們溫家不在朝為官,雖然有自己的海上力量可以保護船隊,但是要和這些游勇的海盜打交道,一味用強是不行的,這些貨物就算是送給海盜的禮物,而他們也算講信用,每年拿了好處之後,就不會再打溫家商船的主意了。」

  她冷笑一聲,「都說官匪一家,原來不只是官匪,官、商、匪,三家都是相通的。」

  溫廷胤此時正好向兩人走來,聽到了她的話,諷刺地笑著,反問道:「你這個靠賣文為生的人,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

  「是啊,我不僅識人不清,不辨忠奸,而且不通常理,不解風情,真是天下第一的蠢人。」

  她突然嘲諷起自己,溫千姿聽了好困惑,「江姊姊,你這是怎麼了?」

  他卻聽得笑容滿面,「難得你終於看清自己一回,只是這蠢病可是最難治的,你若是想治,我或許可以給你一些很有用的藥。」

  江夏離綻開一個過分燦爛的笑顏,「那就多謝溫船王了。」

  溫千姿好奇地看著兩人,明顯感覺他們之間似乎不太對勁,想再多加探問時,忽然瞄到斜前方有道人影閃過,立刻笑著跑過去,「孔大哥!」

  看著她衝到一名海盜身邊,那海盜的身材比一般人高了一個頭,聽她叫他「孔大哥」?這人還真是孔武有力,人如其名!想到這裡,江夏離不禁笑出聲。

  溫廷胤聽到她的笑聲,回頭看她,「看來今天是活過來了,不是昨天那副死樣子。」

  一提到昨天,她倏然想起昨夜兩人曖昧的對話和曖昧的行為,一下子全身肌肉又緊繃起來。

  「過來。」他勾了勾手指頭。

  江夏離很不情願地走過去兩步,「溫船王有何事見教?」

  「若是我說,把你賣給海盜,你願不願意?」他笑咪咪地貼在她耳邊說。

  她感覺他溫熱的氣息噴拂在臉上,一陣酥麻,不禁微微縮了縮肩頭,但緊接著又立刻斜眼瞪著他,「我不相信我能值幾兩銀子。」

  「可是這裡沒有女人,相比之下,你就值錢了。」

  他迎上她不滿的目光,用一種想要看進她內心深處的眸光緊瞅著她,她想要閃躲他這奇怪的視線,卻又無法克制地被他幽深的黑眸所吸引。

  她還在恍神之際,他忽然一伸手,抓住她手腕,將她扯到旁邊的一艘小船上,她晃了幾下,立足不穩,還以為自己就要掉到海裡去。

  「喂,你還嫌我死得慢啊!」她氣得回手捶了他的胸口一拳,卻聽到他愉悅的笑聲。

  「開船。」溫廷胤命令道。

  「等等,開船?去哪裡?」她驚慌失措,又不敢站著,只好趕快坐下來。

  船上有兩名船工,一左一右划著槳,慢慢來到旁邊的海面上,在那裡,有一張巨大的網,蓋在大海中央。

  快到網邊的時候,他用手一指,「這就是沉船所在。」

  她一怔,立刻明白,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沉船居然會緊鄰海盜的老巢,難怪溫廷胤會和海盜的關係如此密切,除了要買通海盜幫助溫家商船貨運正常之外,想來這打撈沉船,海盜也必然會要求分一杯羹。

  「這艘沉船,對溫家來說很重要吧?」她好奇地伸長脖子,想透過海面看到些什麼,但能看到的,仍舊只是茫茫大海而已。

  溫廷胤驕傲地勾起唇角,「若說重要,並不是在於它裡頭藏有多少財寶,而是打撈它代表著一種能力,雖然連同周邊國家在內,有不少人覬覦這艘船,但是上百年來,卻始終沒有人真正打撈過。

  「究其根本,是因為船體過大,腐朽太久,若想整船撈起,幾乎是不可能,而要潛水分批去取,能打撈出來的數量也很有限,再加上因船沉得太深,潛水的人下去之後也待不了多久,就必須上來。所以,始終沒有人真能打撈這艘船。」

  他今天的話是不是有點多?江夏離狐疑地偷瞥著他。這些事就算不是秘密,以他驕傲的性格,也不會和她交代這麼多,她又不是幫他打撈沉船的合夥人。

  溫廷胤說完這番話,便問搖船的船工,「近來有人靠近過這艘船嗎?」

  船工回答,「方圓三里之內都有人把守,所以沒人可以靠近,不過前一陣這附近的船多了些,老大派了快船去察看,對方也跑得很快,所以沒有碰上面。」

  他一笑,「所謂『覬覦』當如是。」

  江夏離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不只是你一家想打撈這艘船,也不只是你一家正在準備打撈這艘船,還有別人也準備插手?」

  溫廷胤將一隻手伸進碧藍的海水中,沉聲說:「這世上有許多謎題,而謎底,就像是被大海隱藏的寶藏一樣,需要你慢慢去發現,你自以為已經知道答案了嗎?錯了,你才剛看到謎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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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58:40
第五章

  乘著小船回到島上,溫千姿還沒有回來,江夏離有點困惑地問:「你就任由你妹妹和海盜這麼親近?」

  溫廷胤笑道:「和海盜親近怎麼了?他們是海盜,又不是殺人犯。」

  「難道他們就沒有殺過人?」她冷笑一聲,「既然是盜匪,就不可能不作奸犯科,看來你膽子挺大的,敢和海盜交朋友,還敢拉著我這殺人嫌犯到處閒逛。」

  「我若是膽子不大,瀚海山莊便不會有今天。」他的笑容裡總有股傲視天下的味道。

  江夏離本來很不喜歡他的笑容,但是他剛才的話卻觸動了她──有些事情,她的確沒有想明白,太多疑慮積壓在心裡,是否也遮蔽了她的眼?

  她對溫廷胤所有的懷疑,是出自理智準確的判斷,還是成見使然呢?

  這一夜,他們沒有在船上休息,而是在海盜的小島上。

  這座小島面積不大,但是高低起伏,到底住了多少海盜,一眼看不出來。

  江夏離好奇地問溫廷胤,「朝廷不會派人剿滅這些海盜嗎?」

  溫廷胤笑道:「海盜隱身之處很難直接看出來,朝廷的海軍本就實力不足,若要剿滅他們,談何容易!」

  溫千姿自從上了島就好久沒有現身,直到用晚膳時,才看到她喜孜孜地從某個地方轉了出來。

  江夏離好奇地看著她坐在自己身邊,忍不住問道:「那個姓孔的,你和他很熟嗎?他是這裡的頭兒吧?」

  她抿著嘴笑,點點頭,「孔大哥是這裡的首領,我是三年前認識他的,他為人很好,正直又熱情……」

  看著她神采飛揚,喋喋不休地讚美那個海盜的諸多「美德」,真是想笑。

  一個海盜,靠打劫商船為生,還能算得上「正直」?但看溫千姿現在的樣子,顯然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情人眼裡出西施。她又豈能在這個少女面前說她心上人的不是?

  不過最讓她不解的是,就算溫廷胤很開明,總不至於會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一個海盜吧?難道商匪之間也會有聯姻的可能?

  晚上,她被安排和溫千姿睡同一房,聽著外面的海浪聲,似乎還有些暈眩,不知怎的,溫廷胤那張臉,就這樣浮現出來。

  那個人,也像是一道謎題。既有貴公子的驕傲,也有商人的精明,那張毒舌嘴又時不時能說出幾句道理來,但最讓她費解的,還是溫廷胤之前和她說的那段話──

  她,到底在何時何地,曾經得罪過這位大少爺?

  耳邊傳來溫千姿輕微規律的呼吸聲,顯然已經睡熟了,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找溫廷胤把話說清楚。

  但是她也不知道他在哪裡,穿好衣服後就離開房間,漫無目的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前堂,發現那裡燈火通明,似是有不少人正在推杯換盞。

  一走近,果然看到堂內人影晃動,還聽到一道渾厚的嗓音響徹堂內──

  「溫少爺向來是個痛快的人,這回既然說好是四六開,為何突然變卦,難道你要反侮不成?」

  溫廷胤的聲音軟軟地響起,「現在有了變故,覬覦這船的不只我一家,前陣子連皇上都問起來了,我若是太早動手,反而給自己惹麻煩。」

  「該不會是你想獨吞吧?我聽說皇帝老子要讓你幫他訓練什麼海軍,肯定是為了對付我們用的。哼,溫廷胤,你一邊吃著官家,一邊吃著我們匪家,黑白兩道你通吃,可是我告訴你,這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你們溫家也不是橫行天下的玉皇大帝,能隻手遮天!」

  突然間,一個杯子摔在石板上,堂內一片騷動,江夏離不知怎的,心中一緊,疾步奔進堂內。

  她的突然出現,讓亂烘烘的正堂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她。

  姓孔的那名海盜幾步來到她面前,打量了眼,問:「這丫頭是你帶來的?」

  溫廷胤站起身,神情鄭重地回答,「是的。是我的客人。」

  江夏離震了一下,不只是因為那名海盜看自己的眼神太過古怪,還因為溫廷胤介紹她身份時的特殊用詞。

  客人?!他不想張揚她身為殺人嫌犯的事實嗎?他這麼說,是為了維護她的尊嚴,還是他自己的面子?

  海盜古怪地笑問:「是客人,還是你的女人?」

  「客人。」溫廷胤將字音咬得更重了些。

  「既然不是你的女人,那麼……留下吧!」

  海盜忽然一把抓住江夏離的肩膀,將她往旁邊一扯,另有兩名海盜笑嘻嘻地走上前,就將她的左右手臂抓住。

  「慢著!」溫廷胤提高聲音,眼神冷凝如霜,幾步走到他們中間,沉聲說:「我說了,這是我的客人,誰也不能為難她。」

  「這丫頭聽到我們的對話了,焉知她日後不向朝廷告發你?若是朝廷知道你和海盜有勾結,皇上還不是要找你們溫家麻煩。」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不勞你費心。」

  溫廷胤伸出手掌,也不知怎的向左右一分,兩名海盜竟不由得鬆開手,連退了幾步才站穩,江夏離也在轉眼之間被他拉入懷裡。

  海盜頭子斜睨著他,冷笑幾聲,「好啊,你果然是個練家子!我就說你必有功夫在身,逼了你好幾次,你都不肯動手,非說自己只是商人,不是江湖人,現在為了這個丫頭,你終於肯出手了?」

  話音未落,那大漢五指如鷹爪般抓向溫廷胤的臉,他向後疾步倒退,把江夏離緊緊護在懷中,身形極為輕靈地左飄右閃,躲開敵人的攻勢。

  忽然間,海盜打了一聲呼嘯,她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覺得腳下一空,整個人筆直地跌進地面突然出現的大洞中,她驚呼一聲,想推開溫廷胤,但他依舊牢牢抓著她,絲毫沒有獨自逃生的意思,結果兩人就這麼一起跌入漆黑的地洞中──

  * * *

  江夏離揉著腫脹的膝蓋,輕聲問道:「溫……喂,你怎麼樣,傷了沒有?」

  「我不叫溫喂。」他幽幽地開口,「我總比你強些。」

  「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她低頭懺悔,「其實我本不該多此一舉的。」

  「也沒什麼,對方今天本來就是想和我翻臉,我還在想怎樣才能和對方攤牌,趁機好好談一談,所以你攪和得好,免得我們談不攏撕破臉,這裡畢竟是對方的地盤,一旦撕破臉,對我並沒有什麼好處,可你這麼晚了到這兒來做什麼?」

  「還是那個老問題。」她輕歎一聲,「我本來是想問你,為什麼一直對我冷嘲熱諷,還說我得罪了你,不過現在看來……我不只是得罪過你,還連累了你,咱們困在這裡,能出得去嗎?」

  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立刻緊張起來,「對了!你妹妹還在他們手上!」

  「沒關係,孔峰不會為難千姿。」他答得胸有成竹。

  她又悄悄揉起了膝蓋,靜默了片刻之後,重新開口,「那個叫孔峰的人說,打撈沉船所得的利益要與你們四六開,誰是四?」

  他回道:「打撈沉船需要大筆的金錢投入,誰有錢,誰就是最大的東家。」

  「可你現在卻想放棄打撈,所以他們就賺不到這筆錢了?」

  「在那個死人去酒坊找你賣故事之後,到發現他的屍體之間,你有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情?」他忽然轉變話題,讓她一時間摸不著頭腦。

  回想那個晚上,的確有件事是她未曾和劉青樹提過的,並不是刻意隱瞞,而是她從未真正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今天他一問,她也不知怎的,就說了出來──

  「有人半夜企圖潛入我的房間,被我發現,喊破了,他就跑了。」

  「是什麼人?」

  「不知道,我喊的時候他還沒有進來,我出去的時候他已不見蹤影了。」

  他沉默片刻,又問:「你上次在飯莊門前遇到千姿時,是不是有根木棍差點砸到你?」

  「是啊。」

  「你都沒想過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啊?」江夏離又被問倒了。半路從上方掉落的一根棍子,會和半夜企圖潛入她房間的採花賊有什麼關聯?

  但畢竟她是編故事出身,腦子稍微轉轉,就被可能隱藏的真相嚇得手心直冒冷汗。

  「難道……有人想殺我?!」

  他平靜的回答,「你一定是知道了什麼秘密,所以才要被人滅口,你到現在還能平安無事,難道不應該感謝我?」

  江夏離張口結舌,整個人呆愣住,細細回想,的確,很多疑慮似乎都可以揭開它們的第一層面紗……但是,若真的有人想殺她,幕後主使又是誰?難道不是最想打撈沉船的溫家人嗎?

  她在黑暗中用力瞇起眼,都看不到溫廷胤的身形輪廓,但他卻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漠地說:「你不用懷疑我,這件事與我無關。」

  「你確定?」她似笑非笑地反問,「你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嫌疑犯。」

  「若我是那個幕後主使,你現在還能活命嗎?」

  聞言,想想他說得也沒錯,若是要殺她,早就可以動手了!於是她一臉尷尬,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想找找有沒有逃生的機會,但是伸出手去,竟然摸不到洞壁,看來這個洞穴比她想像的還要大。

  「自行逃生的可能性不大,我們最好還是乖乖地坐在這裡,等他們放我們出去。」溫廷胤聽到動靜就知道她想做什麼,彷彿在黑暗之中他有一雙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

  「你剛才若是不救我,他們會把我怎樣?」她好奇地問。

  「留下你做壓寨夫人。」

  他的回答竟惹得她笑出聲,「不用嚇唬我,我又不是你妹妹那樣的美人兒,男人見到我不會起色心,那幾個海盜再缺女人,也不會看上我的。」

  「你把自己看得如此低?」他哼哼一笑,「我是該說你有自知之明呢,還是說你太過妄自菲薄?」

  「隨便你,反正我肯定說破了你的心事。」她一笑,「不過無所謂,我從來也不指望自己能變成一個美女,就算這輩子都沒有男人喜歡我又何妨?」

  「你好像錯估了自己的價值,不管你之前的那個男人怎樣看你,起碼……你沒有自己想的那麼輕賤。」

  她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對她這麼和善,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靠近她的,甚至握住她的手,她看不見他,卻更深刻感受到他手掌的溫熱,指間的力度,讓她陡然忘記自己正身處險境,她以為她好像依靠在最可信賴的朋友身邊,聽著朋友誠懇的諄諄教誨。

  可是這個朋友,竟然會是她最看不順眼的溫廷胤?

  真是太奇怪,太不可思議了……

  她屏住呼吸,寂靜的黑暗中,她居然可以聽到兩人的心跳聲,只是她的心跳是這麼的不穩定,幾下快,幾下慢,難怪覺得胸口一陣陣地難受,呼吸也變得紊亂,而他的……卻比她要平穩得多。

  她深呼吸幾下,努力讓自己的心跳和他保持一致。一下、兩下、三下……當兩個人的心跳聲融合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緒也慢慢平靜下來。

  「那個……溫家現在既然是你在主事,他們不會想殺了你,或者……拿你做人質去勒索吧?」

  「有可能,若真是那樣,也只有等。」

  聽他將自己的生死說得如此輕鬆,反而讓江夏離著急起來,「那怎麼行?總要想個辦法和對方好好談一談。」她突然站起身,伸出手走了幾步,摸到牆壁,邊用力用拳頭敲著,邊向上喊道:「喂!有沒有人?」

  「別費心勞神的,他們想放時,自然會放我出去。」

  他拉了她一下,想讓她坐下來別白費力氣,怎知她膝蓋上的腫脹因為拉扯扭動而劇烈疼痛起來,讓她禁不住痛呼一聲,直接摔進他懷裡。

  「受傷了?」他聽出不對勁,心頭一緊,連忙伸手去摸她的腿,「總不是骨折了吧?」

  「沒有,只是剛剛摔下來時,膝蓋撞到地了。」她掙扎著想要離開他的懷抱,怎知他卻緊扣著她的腰不放,相信自己此時的臉一定紅透了,因為她感覺到臉上的熱度比以往高了許多。

  「既然不會武功,以後就不要行俠仗義,你真以為你是你故事裡的俠女,可以在百步之內就殺人於無形?」

  雖然他說出來的話依舊不動聽,但江夏離卻覺得他的氣息、心跳讓她安心,心情也漸漸放鬆下來,「你怎麼知道?我很好奇,你到底幾時看過我的文章?」

  「幾時看的並不重要,你將武功肆意誇大,增添其玄妙,只有千姿那種根本不懂武功的人,才會被你騙,但看在行家眼中,簡直可笑。」

  「看文的人不就是想看誇大的事實?若故事和現實一模一樣,還有誰會有興趣看?」

  「那也不能違背最基本的常識。就像船行於海,再好的船也不可能飛起來,你筆下的人物,都可以被形容成羽化登仙,那還是人嗎?」

  江夏離不服氣地嘟起嘴,「都說了只是書中的人物,誰要認真誰才是傻瓜。」

  「看來你聽不進批評,只願意聽好話,好,就不說這武功過分誇大之事,你自以為把官場中的勾心鬥角描寫得入木三分,但依我看,若是官場人物都這麼單純,做皇帝也太容易了,

  「若光看五官長什麼樣子,就能分辨忠奸善惡,所有好人都是一臉正氣,方臉闊鼻,器宇軒昂,所有壞人都是尖嘴猴腮,眉目猥瑣,見之可憎。呵,江夏離,虧你們家也是官宦之家,你爹算好人還是壞人?他長得是哪一種的臉?」

  她一時語塞。不得不承認,他句句在理,但她本對他心存芥蒂,他說什麼她都想反駁,現在讓她反口認可他說得對,真是難以做到。

  此時頭上本來閉合的板子,忽然被人打開來,一道刺眼的光射了進來,江夏離馬上彈離他的懷抱,溫廷胤望著她,有點難以接受突如其來的空虛感。

  孔峰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你們兩個聊得差不多了吧?要不要我搭個梯子把你們拉上來?」

  「不必。」溫廷胤抬起頭,朗聲道:「你只要讓開,我自然能帶她出去。」

  「且慢,若是我說只許你們其中一人出來,你們兩個……誰先出來呢?」

  突然拋出的問題,讓江夏離和溫廷胤同時一愣。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難抉擇。

  若孔峰在上面設下埋伏,先出去的人必然先遇到危險,但是留下的人,未必能有平安逃脫的機會。也就是說,危險其實無所不在。

  江夏離想了想,大聲道:「我先出去!」

  孔峰冷笑一聲,「小姑娘,自己在下面害怕了吧?」

  她小聲對溫廷胤說:「我先出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你若是能逃,就趕快趁機逃走。」

  上方的光束射入洞內,剛好照射在她身上,溫廷胤凝眸望著她,沒想到她竟如此為他,「你若出去,可能就是一死,他們是不會放過你這毫無利用價值的人。」

  「我已孑然一身,還怕死嗎?」江夏離一笑,抬頭說道:「不過我不會武功,我可蹦不出去,你放個梯子下來。」

  「放個梯子,你們倆豈不是都要一起上來了?」孔峰探了探頭,「要不然放個籃子下去,讓那丫頭坐籃子上來。」

  溫廷胤終於不耐煩了,起身,拉起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腰上,小聲說了句,「抱緊!」

  江夏離不明白他要幹什麼,本能地抱緊他結實的腰部,溫廷胤看了眼頭上掀開的地板,一手扣住她的纖腰,帶著她忽然向上縱身一躍,兩腳在牆壁上蹬踏了幾下,竟躥出了地穴。

  孔峰在上面看著,也不由得拍起手來,「不錯不錯,這一招『飛燕凌空』我可使不出來,看來教你功夫的師父是嶺南嶽家的?」

  溫廷胤沒空搭理他,待江夏離站穩後,連忙低頭詢問:「膝蓋疼得厲害嗎?」

  「還好,應該還能走。」她還有點暈暈的,不由得開始崇拜起他來。

  她天天寫什麼俠客,哪想得到真正的武林高手就在自己身邊,還是個商界貴冑,若是用他當故事主角,一定很賣錢。

  想到這裡,她又不由得笑話起自己來──真是個寫文章的命,明明知道這個男人惹不起,竟然還想把他寫進故事裡。

  溫廷胤見她還能笑得出來,想來她的傷勢大概不重,這才回頭去看孔峰。「你關我也算關過了,還有什麼氣沒出夠?」

  孔峰哈哈一笑,「打撈沉船這麼大的事情,我們兄弟準備了大半年,你一句說不撈就不撈,我怎麼和兄弟們交代?剛才那麼多人看著,你總該給我這個當大哥的一點面子吧?」

  「你這麼急的性子,也不等我說完就發脾氣。」溫廷胤挑著眉眼笑了笑,「真不知道我家千姿喜歡你什麼,還總和我稱讚你穩重可靠。」

  江夏離驚訝地發現孔峰在聽到溫千姿的名字時,那黑黝黝的臉竟然露出幾分羞澀。

  孔峰眼睛眨了好幾下才哼哼道:「你那個妹妹……可是難纏。」

  「難纏也是你自己招惹的。」溫廷胤微笑著打趣,「還有,皇帝那邊是有意讓我幫他造船,至於訓練海軍之事,還不會假手於我,他一直懷疑我與你們有交情,豈會真的讓官匪私通?不過你要提醒一下底下的兄弟們,做事不要太張揚,上個月吏部孫尚書的一船私貨被你們扣下,是不是?」

  「你消息向來靈通,我也不瞞你,是又怎樣?那一船其實多是絲綢,我們這些大男人留著也沒用,賣又賣不出去,正好送你,你拿些東西來換就行,我雖然不識貨,也看到慶毓坊的帳單在箱子裡,可見這一船隻要一轉手,就能賣不少錢,你不會吃虧的。」

  溫廷胤冷笑道:「你果然只能做個強盜,做不了商人。這種搶來的貨,又有帳單可查,你以為說轉手就能轉手?好歹我們溫家也是做正經生意的,慶毓坊這貨被你劫了,他們店裡自然會有紀錄,若是市面上出現,他們即刻就能報官,到時候官府順籐摸瓜,找到我們溫家來,我要如何交代?更何況……這一船絕非你想的那麼簡單,你真以為它是那個孫尚書的私貨嗎?」

  「難道不是?」

  他看了眼江夏離,「下個月是皇后的大壽,這是孫尚書要送給皇后的壽禮。」

  孔峰恍然大悟,「難怪那幾個守船的拚死也要守住這一船貨,不過送皇后就送皇后吧,幹麼遮遮掩掩的,外面又用了些松香、竹雕之類的旁貨擋著,怕人知道似的。」

  「你不知道,皇后最喜歡的就是慶毓坊的織品,但是慶毓坊這幾年東西越做越少,皇宮給的價錢又低,他家已經轉而將最好的東西私下向外販賣,但這件事又不能讓皇家知道,所以這賣貨和買貨都變得極為隱秘。孫尚書想討好皇后,又不想讓皇帝知道這貨是從慶毓坊買的,只能先私自買貨,運回京城之後,再更改帳單,假稱是海外購入,就算皇后猜出來了,但出於十分喜愛,也不會揭發出來。」

  雙臂向上一伸,孔峰大歎道:「怎麼這麼多彎彎繞繞?你們做買賣的人心思就是狡詐,我就想不明白這其中的利害。」

  江夏離聽了也怔住。她平時寫文,雖然也寫了不少爾虞我詐的事情,但並未真正瞭解現實中商場和官場的險惡,現在聽溫廷胤這麼一說,才曉得即使是冰山一角都如此重重迭迭,真相詭異,更別說這麼大的天下,已非她之前一筆所說可以說盡的了,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

  溫廷胤又看了她一眼,對孔峰說道:「既然那船貨你留著也是無用,不如我給你做個順水人情,將船上的東西重新運回京去,孫尚書那邊我自會再幫你討要一筆錢,就算是他和你贖回貨物的贖款。」

  孔峰全身一震,喜道:「那老傢伙肯出這錢嗎?萬一他要再籌款另購……」

  「慶毓坊的貨至少要提前一年預定,壽期將至,他哪還變得出第二船貨來?這筆錢他出定了,你就放心等著收銀子吧!」

  * * *

  沒想到溫廷胤和孔峰之間的衝突這麼輕鬆就解決了,江夏離走出大堂時,好奇地問:「你們倆的關係到底是朋友、兄弟、合夥人,還是未來的妹夫?」

  「我以為你不屑知道我的事。」唇角一勾,他笑得有些狡黠,同時發現她走路的樣子一瘸一拐的,口氣頓時沉了幾分,「還說你膝蓋沒事,怎麼走路像是瘸了腿的鴨子?」

  「這點小傷沒什麼,比起暈船,我寧可自己是只瘸了腿的鴨子。」有了剛才的「同甘共苦」,她好像對他的揶揄也不那麼介意了。

  溫廷胤瞧了她一眼,忽然將她一把抱起,在她驚呼時喝道:「大晚上別鬼哭狼嚎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強暴你。」

  江夏離又驚又羞,被他這麼一說,更說不出話來,就這樣被他抱著,直至回到她和溫千姿的房門口。

  「不用我抱你上床吧?」他斜著眼對她笑。

  她的臉早已紅得像剛出鍋的紅燒大蝦,小聲呢喃了一句,「不用,別讓你妹妹看見……」

  溫廷胤將她放下,提醒道:「今晚的事情不要讓千姿知道。」

  她疑惑地問:「你是怕她擔心?」

  「你剛剛不是問我和孔峰是什麼關係嗎?這個答案現在還不好說,所以我不希望千姿被牽扯得太深。」

  江夏離驚訝地說:「如果你不希望千姿陷進來,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讓她被牽扯其中,你看不出來她現在情根深種了嗎?若是你日後和孔峰翻了臉,那千姿該怎麼辦?」

  「幾時你們倒真成了一對好姊妹了,這麼為彼此著想?我這個當哥哥的都不愁日後的事情,你愁什麼?」

  溫廷胤又譏諷了她幾句,轉身要走。

  她在後面拉了他一把,「喂……」

  溫廷胤回過頭,「不是說了,我不叫『喂』。」

  「溫……船王。」她現在叫著這個稱呼,總覺得很彆扭,想了想,又改口道:「溫大少,等日後到了京城,你真的要把我交到刑部去?」

  他挑眉,不答反問:「不然呢?難道把你藏到我的瀚海山莊裡?」

  江夏離咬咬唇,「能不能幫我不要讓這件事傳出去?即使我問心無愧,也不希望京城裡江家的人知道我被牽扯進這樁官司。」

  溫廷胤默默地看著她,眸光閃過一抹複雜,「你當初離開京城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柳舒桐另結新歡而傷心出走,還是因為他家的退婚讓你在江家無立足之地?你若說實話,我就幫你這個忙。」

  「探聽別人的隱私……是不道德的。」她已經將唇瓣咬出一排牙印。

  他隨即一笑,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向下微微一扯,不讓她再咬自己。「若是別人的隱私,我才懶得知道,不過別忘了,你曾經得罪過我,算是我的敵人,對於敵人,我當然要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江夏離總在和他對視時敗下陣來,因為他眼中的笑意太過清亮,太過逼人,卻又太過深邃,彷彿她只要多看一會兒,就會被吸進他的目光中。

  不過這一次,她卻惱怒地瞪著他,壓低音量喊道:「我真的不記得我曾經得罪過你!要不然這樣,你說說我到底是怎麼得罪你的?我再告訴你,我為什麼離開京城。」

  「和我做買賣?」溫廷胤鬆開手,笑容恣意得近乎放縱,「你難道不知道,和別人做生意本錢一定要相當,你手中有足夠的資本和我相抗嗎?這樁交易可不對等,我若是答應了,我就是折本,而我溫廷胤向來不做賠本生意,你還是自己慢慢想吧!至於你所謂的『隱私』,等我們回到京城,自然會有人主動告訴我,我也不急於一時,你還真當它是個值錢的東西?」

  剛剛心底還洋溢著春風般的暖意,怎麼一轉眼,就被這傢伙打擊得變成蕭瑟的秋風?

  江夏離望著他瀟灑離去的背影,真想直接脫下鞋子,朝他狠狠丟過去,可是一彎腰,膝蓋就疼得不行,害她只好扶住門板,一步步緩慢地蹭回房間。

  房內,溫千姿還在呼呼大睡,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江夏離看著她熟睡的可愛面容,不禁長歎一聲。真不知道自己遇到這對兄妹後所發生的一切,是不是預兆著他們就是自己命中的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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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5:09:26
第六章

  這一晚最終總算平安度過了,不過第二天當江夏離看到孔峰的時候,仍心有餘悸,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生怕這海盜又突然翻臉,把他們丟進那漆黑的地穴之中。

  孔峰卻像全然不記得昨晚發生什麼事情似的,照例和溫廷胤大笑著說話,而溫廷胤也是一副吃好睡好的知足樣子,連笑容都比前一天多了許多。

  回到溫家的船上,溫千姿伸了個懶腰,「唉,還是住在島上時舒服,都不會像船上這樣晃來晃去的。」

  溫廷胤取笑道:「你就直說你是捨不得走吧,要不我讓你留下來做個鎮海夫人如何?」

  被說中心事,即使再灑脫,也不由得羞紅了臉,她頓足跑回自己的艙內。

  江夏離卻歎了口氣,「你若是無意將她許配給孔峰,又何必這樣逗弄她?女孩子的心思本就纖細,付了情,是一生一世的,若是有一天你和孔峰翻臉,你教她情何以堪?」

  「當初柳舒桐棄你另娶時,你情何以堪?你是過來人,我倒要討教討教,日後也好對付千姿那個傻丫頭。」

  她一下子變了臉色,沉聲道:「溫大少爺,千姿的心有沒有我的心硬,我不知道,只是你若疼惜你的妹妹,就千萬別讓她承受我承受過的痛楚,因為那一點也不可笑。」

  溫廷胤見她盛怒拂袖而去,神色有些複雜。

  此時,旁邊有人上前稟報,「孔當家送上船的那些箱子都已經裝好了,是否現在開船?」

  他點點頭,「開船吧,路上不必再做停留,盡快趕回京城。」

  * * *

  江夏離因為在生溫廷胤的氣,沒胃口吃飯,再加上她一上船就暈,所以就在船艙內躺了一天。

  晚些時候,溫千姿過來給她送水果,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再找大夫看看,她只是搖搖頭,客氣地謝過她的好意。

  溫千姿笑著替她剝了個橘子,「我知道你一定又和我哥生氣了,他那個人啊,你別看他嘴巴臭,其實也有一副好心腸,你知道孔峰大哥為何會和我哥關係這麼好嗎?幾年前,孔峰還只是個小漁民,因為繳納稅款之事和官府鬧不合,結果拉了一干兄弟就佔據了那個小島,當起海盜。

  「有一年我哥的商船出海,遇到他們,你別看他們自稱海盜,好像多麼厲害,我們溫家的商船上可是有最厲害的火炮的,兩邊一打起來,不過三兩下,孔峰就被俘虜了,是我哥大人大量,不和他們計較,說他們只是為了養家餬口,也不容易,便放了他們,所以後來孔峰只要看到溫家的商船就會立刻避開,不只是怕我們家的火器,也是感謝我哥當初放了他一條生路。」

  這其中的緣故溫廷胤沒有和江夏離提過,她一愣。

  「可是……他們再怎麼可憐也是海盜,你哥若真有意幫他,何不……」

  「何不給他們一份清白事情做,是嗎?」溫千姿一笑,「我當初也問我哥一樣的問題,可是他說,這些人出身微寒,心中本就有著一份自卑,現在當了海盜,氣勢就壯了些,心裡的野性也多了些,若要降服他們並不難,只是他們當回人下人,肯定心有不甘,勉強反而不好,倒不如收為己用,更加有利可圖。」

  她乾笑幾聲,「哈哈,果然是商人口氣,唯利是圖。」

  「難道你覺得他說得不對?」

  「對,當然對,誰讓他是你哥!」江夏離表面故意嘲諷,心中卻不得不認同溫廷胤的話。畢竟要給一個人一條活路並不難,要讓一個人覺得自己活著有尊嚴,卻很不容易。

  她不就是為了這份尊嚴,才離鄉背井的嗎?

  「還有啊,你看這個橘子……」溫千姿笑盈盈地捧起橘子,「這其實是我哥讓我拿給你的,他說暈船的人多吃些這種清涼酸甜水果,可以緩解一點身體的不適。怎樣,他還算得上細心周到吧?」

  沒想到溫廷胤竟然還會想到她,江夏離看著橘子鮮艷的橙色表皮,嘴角終於緩緩挑起一絲弧度。

  * * *

  江夏離感覺自己的身體狀況似乎好了一些,也比較能適應搖晃的船身,便下了床,打算去謝謝溫廷胤難得的關心。

  她沒有多想,直覺他會待在指揮艙裡,果然,她一推開門就發現他趴在那張碩大的桌子上,沉沉地睡了。

  想來這一路的航行,即使是已習慣水上生活的他,也會感到疲倦,更何況昨夜還和海盜有一番鬥智鬥勇,更是身心俱疲了吧?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快靠近他時,他的眼睛倏然張開一條縫,濛濛矓矓地看著她,卻沒有看清,只是含糊地問:「千姿?」

  「是我。」她不知自己的語氣怎麼變得這麼柔和,像是怕驚擾到他。

  他扶著桌子坐起身,揉了揉眼,「肯出來見人了?」

  江夏離早就猜到他肯定不會說什麼好話,也沒生氣,便順著他的話點點頭。

  「是啊,出來見人了,第一個來見的就是溫船王,好讓您知道,我這個囚犯到現在為止,一直都很乖,不曾有任何叛逃之心。」

  他哼笑道:「這茫茫大海之上,你就算是會游水,也跑不到哪裡去,更何況你還是個旱鴨子。」

  「你怎麼知道?!」她訝異地問,不知道他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會游水的人不會一上小船就哇哇大叫,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原來在小島時,他便看出來了。

  她苦笑道:「從小就沒什麼機會學,也沒想到有一天我的性命會交給這片茫茫大海決定。」

  「你的性命不是交給大海,是交給我。」他用手肘撐著桌面,手掌托著臉,就這樣斜看著她,眼神有幾分戲謔,卻又似有幾分認真。

  江夏離睫毛一閃,「當初,你為何要接下我這個燙手山芋?和殺人嫌犯掛上關係,對你又沒什麼好處。」

  「沒辦法,劉青樹是我的故交,他托我的事情,我總不好拒絕。」溫廷胤懶懶地又伏倒在桌上。

  看他桌上似是擺了很多寫字的紙,她便好奇地伸頭一看,結果密密麻麻的全是帳本上的數字。

  「溫家每年應該有上百萬兩的買賣吧?」江夏離看他雖然閉著眼,卻並不是真的疲倦。

  他哼了聲,「怎麼,你想替官府查我的帳?該交的稅款,我可是一個銅板也沒少。」

  江夏離一笑,又靠近桌邊,細細地看了眼桌上的幾張帳單。

  「東嶽向來北富南貧,但是這幾年因為東川白家和君家的沒落,已經漸漸沒有了往日的輝煌,你看你這些船,十成倒有六成是開往南方沿海城鎮的,成交的數字也比北方多了三成,可見東嶽的南方開始慢慢崛起,難怪彭城人的腰桿兒都好像硬了許多。」

  溫廷胤一聽,又馬上坐起來,雙眼竟比剛才還亮,「你對數字也挺留心的。」

  她的臉上也露出了幾分得意,「當年我爹總是讓我打理家中的帳本,看多了,就習慣把事情兜在一起想,不過,我家一年的用度也不過千把兩銀子,和你家可不能比。」

  他眼珠一轉,「一個小小的侍郎大人,一年的俸祿不超過五百兩銀子吧,竟能用去千把兩,不知道還在何處有進項啊?」

  江夏離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不由得吐了吐舌頭,「好啦,你這個對官場瞭若指掌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爹再貪,也算是貪官裡的清官了,否則一年怎會只有千把兩的花銷,要不是那幾位姨娘太愛打扮,也無須花這麼多銀子。」

  溫廷胤將她拉到桌邊,拿起一張紙問道:「算算這條船,這一趟航運下來,淨賺多少?」

  她看了一眼上面的數字,「船上的貨物價值十萬七千四百零六兩,路上的損耗是二百三十一兩,再加上船工費一千二百七十六兩,稅費扣掉一千一百一十二兩,運抵港口之後,貨物的卸運費是四百五十七兩,你將貨物加價三成出售,最後淨賺兩萬八千二百二十三兩八錢。」

  她毫不費力地飛快算出數字,還忍不住咋舌。

  「你這一趟船工費就佔了開銷的大頭,竟比稅費還高,難怪有那麼多人願意到溫家船行做事。」

  「這一艘貨船需要至少一百名船工,分兩班划船,連續航行十五天才能完成一次航運,他們賺的也是辛苦錢,所以一般一個人一兩個月就走一次船,否則身體吃不消。」

  溫廷胤望著她,「你算帳倒比我找的那些帳房先生還快些,那些人磨磨蹭蹭,這點帳要算一箋茶的工夫,若是把一年的帳目算清楚,沒十天半個月根本算不完。」

  江夏離笑著問:「怎麼,現在覺得我有利用價值了?要不然,你幫我和刑部說說,就讓我先保外候審,你就做我的保人。」

  「還說我是商人,我看你倒是很會利用人。」溫廷胤笑道,「這件事還是等到了京城再說,刑部那裡我雖然有點關係,但是要給你這個殺人嫌犯說情……可也是要疏通銀子的,你有銀子讓我去疏通嗎?」

  她低著頭,「走時那麼匆忙,店裡的夥計說不定還以為我被關在大獄裡呢,更別說銀子了,我現在身無分文……」

  她看著他桌上的紙筆,忽然眼睛一亮,「或許你借我筆墨紙硯用用,咳咳,當然不是你所用的什麼琉璃齋的紙和皇上送你的墨,最普通的就可以了。」

  「你不會又想靠賣三流文章賺錢吧?」溫廷胤說出的話依然不中聽。

  這一回江夏離壓根兒不生氣了,只是歪著頭對他笑,「就算是又怎樣?你看不起我的東西,卻有人看得起,你若是不信,我寫幾章出來,你叫人以我的名義在京城兜售,多了我不敢保證,一天賺進十幾兩銀子總是沒問題的。」

  「十幾兩銀子?!」溫廷胤不由得嗤之以鼻。「你知不知道一條死人的命,在刑部叫價多少?十幾兩銀子,你連天牢大門的守衛都賄賂不了。」

  「死人的命都有人叫價?」她瞠目結舌。

  「你也寫官場,難道就沒想過這一點?」

  「想過是想過……」江夏離說得有些不堅定,「只是沒想到現實中的官場真的這麼黑暗。」

  「這也是買賣,有買自然就有賣,更何況比起被判刑之後死路一條,多一條生路有什麼不好?別和我說窮人難道就該死那樣的蠢話。」他盯著她的嘴唇,阻止她將要脫口而出的反問。

  她想了想,苦笑道:「的確如此,這世上既然有錢,就不可能有絕對的公平,錢多的人自然高高在上,如你,錢少的人自然卑微低賤,如我。」

  溫廷胤神情鄭重,「錢多錢少和是否尊貴卑賤並無關係,重要的是你認為你應該怎麼活著,我認識很多窮人,活得也挺開心的,他們也沒有認為自己卑微低賤,倒是你,是不是過於自怨自艾了?」

  「話雖如此,但是一文錢也會難倒英雄好漢,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還能瀟灑超然的又有幾個?」

  溫廷胤望著她只是笑,沒有再反駁。

  * * *

  用過晚膳後,一名小丫鬟捧著文房四寶來敲江夏離的門,說是大少爺命她將這些東西送來的。

  她如獲至寶,連聲讓那丫鬟記得轉達謝意,鋪開紙張,自己動手磨墨。

  雖然這些日子煩心事不少,前途漫漫不可知,但是只要一投入到自己筆下的世界,她真是可以做到無憂無慮。

  溫千姿知道她在寫文,想先睹為快,又怕打擾到她,幾次只敢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不敢進去。

  有一次她又跑到門口偷看,被溫廷胤撞見,他便取笑妹妹道:「又不是新娘相看新郎,這麼鬼鬼祟祟的做什麼?進去看不就好了!」

  「你不懂啦,寫文的人最煩被人打斷思緒。」溫千姿揮著手,想將他趕開。

  溫廷胤看了眼在艙內奮筆疾書的江夏離,不禁笑道:「我是不懂你們女孩兒的心思,一個胡亂編出的故事,還引得你們如此牽腸掛肚。」他拉著妹妹就往她的房間走,「你若是真怕打擾到她,就少來這裡煩她,你一趟趟跑來,焉知她沒有被打擾?」

  溫千姿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回走,果然一整天都忍住沒有再來。

  江夏離寫累了,就直接躺倒睡覺,睡醒又繼續寫,就這樣沒日沒夜的寫了將近兩天,再一覺睡醒時,忽然覺得神清氣爽,好像一樁心事了結了似的。

  睜著眼睛想了半晌,方想明白,是她昨天晚上終於將這篇文章寫完了,多日的心願可不是了結了嗎?

  推開艙門,外面的陽光直接照射在她身上,那一瞬間的光亮和溫暖,猶如一個擁抱她的舊友,讓她身心都充滿暖意。

  「肯出來見人了?」依然是那戲謔的口氣,一模一樣的用詞。

  她剛要笑著回應,忽然驚呼一聲,反身就跑回去,將艙門緊緊關上。

  並不是怕和溫廷胤說話,而是她忽然想到自己兩天來,壓根忘了要梳洗,只怕早就變成一副鬼樣子,怎麼還敢出去見人?

  好在過不了多久,有個丫鬟就捧著熱水盆和布巾進來,笑盈盈地說:「我們家大少爺說您也許需要用到。」

  江夏離一邊用布巾洗著臉,一邊想──溫廷胤真沒有她之前想的那麼可惡,起碼他還是個很懂得體貼別人的人,若他的嘴巴不要那麼刻薄,這個人……其實還滿可愛的。

  「船就快靠岸了,少爺說已經給您另備了一身衣服,上岸前請您換上。」

  她看看自己的衣服,已經穿了數日,還是溫千姿送她的,溫廷胤這一句更衣的吩咐,倒讓她的心頭又沉了一下。

  更衣,更什麼樣的衣服呢?難道是囚服?

  等那身衣服拿到她面前時,她不禁笑了。

  那是一件桃紅色的衣裙,顏色艷麗得像是春日早熟的春桃,別說是囚犯,就是新娘子都未必會穿得這麼花稍。

  她捧著這身衣服去找溫廷胤,「我就穿著這樣子去刑部待審?刑部的那些官老爺們不會以為我要故意示威吧?」

  他笑著反問:「你怕了?」

  「不可能不怕,我不怕死,怕的是屈死。」抬眼望去,已經可以看到海岸線,距離京城最近的港口就在眼前,她知道,從這裡改坐馬車,只要再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回到京城的腹地,在那裡,有她最不想見的人,她能躲得開嗎?

  船漸漸靠近岸邊,江夏離依稀看到岸上有幾輛豪華的馬車,「是瀚海山莊的人來接你?」

  溫廷胤遙遙看著,笑容中的怡然自得不知何時已經收斂起來,目光變得冰涼犀利。「我回山莊,只要一乘馬車就好。」

  「那就是趕來拍你馬屁的人了。溫家大少果然是前呼後擁,風光無限啊!」她也反過來打趣起他。

  「刑部會派人來接我去大牢,還是直接受審?」她沒有看到囚車,也沒有差官。

  「你真這麼急著想去坐牢啊!」他古怪一笑。

  突地,船身震了一下,已經靠岸,船工拋下船錨和踏板,岸上的人簇擁著擠到甲板邊,紛紛說著客氣話,熱情地向緩慢走出去的溫廷胤行禮。

  江夏離剛走下甲板,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邊走,正在猶豫時,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頓時心神大震,不可置信地仔細一看,竟然……真的是他──柳舒桐!

  她的身子陡然僵住,五官也像被石化了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溫千姿從後面推了她一把,她才有些茫然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溫千姿笑道:「不是到岸了,怎麼還不走?看來你暈船的毛病已經好了,一會兒你和我坐一輛馬車吧,就是鵝黃色的那輛。」伸手指向岸上,全然沒有發現她的神情變化。

  「我只怕……不能和你同行了。」江夏離快速轉身想躲回船上,怕被某人發現她的存在。

  溫千姿急忙跟上去,「你不和我們同行,難道你還有別的車馬?還是你家人會來接你?」

  「家人?」江夏離仰首望著天空,苦笑道:「我不會去打擾他們的,無論是福是禍,總該由我一人承擔。」

  「怎麼說得這麼晦氣?」溫千姿不解地說,「哪裡會有什麼禍!回家是喜事,你家住在哪裡?對了,我哥知道,讓他送你……」她回身馬上大喊,「哥!你知道江姊姊的家在哪裡吧?」

  江夏離本想摀住她的嘴,卻晚了一步,因為溫千姿這一喊,原本沒有留意到她們的人,倏然間,一同將目光投了過來,而她最不想見的柳舒桐,自然也看到她了。

  「夏離?」

  說不出這一聲呼喚背後的情感是驚喜還是驚訝,江夏離只想找個角落將自己埋起來,不再讓人看到她,但是轉眼間,柳舒桐已經奔到她面前了。

  「謝天謝地,終於見到你平安無事。」他長吁一口氣,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滿臉興奮,「夏離,你爹也很擔心你,聽到消息說你好像在彭城,我正打算忙完我的婚事就去找你。」

  江夏離抬起頭,也是一臉粲然笑意,「桐哥真會開玩笑,你新婚燕爾還跑到外地找我,靜雪若是知道了,可要吃醋了。」

  「靜雪和我一樣擔心你,一直催我快點找到你呢,怎麼會吃醋?對了,我一會兒送你回家,你爹看到你回去,肯定很高興……」柳舒桐搭著她的肩,就要帶她離開。

  她急忙掙脫,「桐哥,我有些事情要辦,暫時不便回家……」

  「你要做什麼?」他怔了怔,「你不是趕回來參加我和靜雪的婚事?」

  「夏離是我特意請回瀚海山莊的客人,自然不便住到別的地方去。」溫廷胤的聲音忽然從半空中響起,江夏離還在恍神之際,手腕已經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住,向後一扯,差點倒在身後人的懷裡,但是緊接著,她的肩膀就被人攬住,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了。

  柳舒桐震驚地看著兩人,半晌才開口問:「溫少爺和夏離是……」

  「朋友。如你所見,很好的朋友。」溫廷胤溫柔地微笑,低頭對江夏離說道:「夏離,你不是說要在我的觀魚湖自己動手釣鱸魚來吃?你若不早點動身,晚上是吃不到美味的。」

  她非常不解他為何會編出這樣一套說辭來?但顯然的,他在幫忙掩飾她此刻的尷尬,於是她只能低著頭,含糊地應著,任由他拉著自己走向一輛寶藍色的馬車。

  溫千姿跟過來也要上車,溫廷胤卻瞪她一眼,「去你自己的車上。」

  「可是……」她的手指著先上車的江夏離。

  「我有事要和她談。」溫廷胤極少用這麼鄭重其事的神情命令妹妹,所以溫千姿悄悄瞥了他一眼,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一個人乖乖地上了她的專屬馬車。

  他回頭看著岸上那一群人,微笑道:「有勞各位特意來給我接風,不過我這一路實在有些睏倦,想早點回山莊休息,各位有什麼事,請明天晚上過來吧,我請了客人在家中擺席,有興趣的,可以來湊個數。」

  * * *

  江夏離沉默不語地看著溫廷胤,他上了馬車後,就有人遞上一迭厚厚的書冊,似乎都是帳本,他一本一本地翻著,沒有理會她。

  「我們現在是要去刑部嗎?」她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

  「去刑部做什麼?」他頭也沒抬,語氣卻是一貫地輕佻,「我已經表明你是我山莊的客人,明晚還要給你擺席,難道你要我領著客人們去刑部大牢給你擺接風宴?」

  江夏離詫異地反問:「不去刑部?那你如何向刑部和劉青樹交代?」

  「這就是我的事情了,我都不急,你急什麼?」溫廷胤白她一眼,忽然伸了個懶腰,將帳本丟到她的懷裡,「真懶得一回來就沒完沒了地看這些數字,你若是太閒,就先替我看看,我想睡一會兒。」

  她哭笑不得的看著他像支使手下丫鬟一樣地支使自己,卻並不生氣,大概是因為他有辦法暫時不讓她去面對那場莫名其妙的官司吧……雖然她還是不明白他保護自己的原因何在,但眼下只能躲一天是一天了。

  她拿過帳本,從第一頁開始慢慢翻看,將每一個數字深深印在腦海中,但看到一半時,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些帳冊涉及溫家的商業機密,豈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叫外人看的?

  即使溫廷胤再怎麼不把她放在眼裡,也不至於對她如此坦蕩吧?更何況,柳舒桐他們家也是做買賣的,也涉及到船運,溫廷胤既然知道她和柳舒桐的關係,總應該對她有所防備才對。

  想到這裡,她將帳冊輕輕闔上,望著溫廷胤,眉心微蹙,被他捉摸不定的行為和言談,惹得心緒有些混亂。

  原本在小憩的溫廷胤忽然睜開眼瞅著她,懶洋洋地問:「有話問我?」

  「我在想……你到底是我的災星,還是福星。」她輕聲道。

  他挑著眉笑問:「那你希望我是哪一個?」

  「自從遇到你,前前後後就出了不少事,若說你是我的福星,我真說服不了自己,可是……今天你的確救了我一命。」

  「不讓你和舊情人一起走,就算是救你一命了?」他戲謔道,「你是怕見他,還是怕見你的父母?」

  「也許……並不是怕。」她垂下眼瞼,「只是不想面對而已。你既然認得他,他和我退婚的事情,想來也是他告訴你的,否則你不會這麼清楚我的底細,那麼你應該知道,我娘是我爹的三姨娘,已經去世多年了,我在家中並不得寵,只是因為自小爹娘將我們姊妹都送到學堂讀書,才認識柳家人,柳舒桐自小和我談得來,我父親覺得我家能和他家聯姻是件好事,便為我們定了親。

  「兩年前,我的一位遠房表姑搬到京城來住,帶來了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靜雪表妹……」

  「後來人家一見鍾情,於是和你退了婚。」溫廷胤聽得膩煩了,提前替她說了結果。「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若是你們成了親之後他才變了心,那你豈不是要守活寡?若是他到時休了你,你不是更沒面子?但你非把自己逼到離開京城,真是自虐。」

  江夏離苦笑著搖搖頭,「你不懂,被退婚固然傷了我的面子,也傷了我的心,但我離開京城,不全是因為如此……」

  溫廷胤望著她的眼,微笑道:「讓我猜猜……你離開京城是想引起他們的愧疚之心,然後害他們一輩子都活在內疚之中?」

  「你真的以為我會是這麼單純的人?」江夏離的臉上忽然浮現起以前從未有過的深沉。

  「從柳舒桐接近趙靜雪時,我便看明白了,柳家經商,而趙家也是經商出身,但趙靜雪的母系一族和皇室曾有姻親關係,所以趙家很希望能借助這個關係,為自己謀得更大利益,相比之下,我父親畢竟只是個小小侍郎,自然不比她有利用價值。」

  她見溫廷胤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自己,無奈地苦笑。「你沒想到我早已想明白了這一切嗎?不僅是柳舒桐,連趙靜雪看上柳舒桐也是有原因的。柳舒桐年少風流,女孩子看了都會喜歡,但趙家已是沒落貴族,雖有地位卻無財力,否則也不會寄居到我家,趙靜雪若是嫁到柳家,對趙家的重新興旺是有好處的。」

  說到這裡,她的神情又黯了幾分,「其實趙靜雪本是個挺單純的孩子,只是她娘太會調教了,讓她也變得越來越有心機。她剛到我家時,想吃一顆桃子都客客氣氣地詢問,後來……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拿走我新做的衣服,只因為她『很好心地認為』我的臉色太不配這種艷麗的顏色了。」

  她伸開胳膊,擺了擺袖子。這件艷麗的桃紅色衣服是他為她挑選的,當看到這個顏色的時候,她覺得有幾分好笑,卻又有點驕傲。溫廷胤是個很有眼光的人,他親自挑選這個顏色,必然是覺得她穿這個顏色不難看。

  他望著她的笑容,似是猜出她的心思,也挑唇一笑,「那你應該慶幸,擺脫了一個會將妻子當作梯子來爬的未婚夫,也遠離了一個將親人當作自家奴僕來奴役的表妹。這麼說來,你跑到彭城當個酒坊的掌櫃,還真不像是為情傷心走天涯。」

  「自然不是。柳舒桐退親之後,父親雖然很少說話,但看得出他是有些失望,不過不管怎麼說,趙靜雪也是我家親戚,不過家中那些姨娘和我幾位同父異母的姊妹一天到晚都在說風涼話,嘮嘮叨叨的,我實在是受不了這份憋氣,便給爹留了字條,帶了兩位僕人,就離開了京城。」

  「就是你酒坊裡的小四和老王?」

  江夏離卻反問:「你怎麼知道他們?你又不曾去過我的酒坊。」

  溫廷胤笑道:「我就算沒去過,也是知道的,別忘了,你可是得罪過我的人,你的一舉一動,我當然關注。」

  老話重提……江夏離現在對他的話總是半信半疑。按說溫廷胤應該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物,但是他又時常會做一些不合乎身份的詭異舉動。

  比如說,突然從劉青樹手中接下押送她的這件事,好吧,就算他是出於人情,順手帶上她這個麻煩,那現在該將她移交刊部了吧,怎麼又私自決定把她先帶回瀚海山莊,還大張旗鼓的說要把她當作貴客來招待?若是被刑部的人知道了,不是會治他一個窩藏罪犯的重罪嗎?

  她想到這裡,不由得看向溫廷胤,忽然發現他的一雙眸子如幽深的海水一般,青湛湛地笑望著自己,那笑意的背後,似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春光旖旎,讓她先是一怔,繼而──臉泛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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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5:51:06
第七章

  江夏離這位「貴客」,在瀚海山莊出現後,受到多方矚目,溫家人都好奇地來打聽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怎麼會讓溫廷胤如此特別對待。

  溫千姿很驕傲地向大家介紹她是一位了不起的著書人,但她從其他人眼中看到的是不解和輕視。

  也是,除了溫千姿那種對她筆下故事極為熱中的讀者之外,誰會正眼瞧她這個三流寫手?連溫廷胤都對她的寫文能力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

  所以,那為她舉辦的接風宴席,她也興趣缺缺,能躲就躲,反正她也明白,那些蜂擁而至的賓客們,都是衝著溫廷胤而來的,至於溫廷胤,從他們回到瀚海山莊之後,她就再也沒看到他了,不知道是去處理船行的事務,還是躲清閒去了。

  但柳舒桐也來了,他成了所有人中唯一一個為見江夏離而來的賓客。

  他一入山莊,便急切地到處找她,她本來是躲在一處假山後,但見他鍥而不捨的樣子,心想若是不出去見他,他是不會走的,她只好無奈地走出去招呼。

  「桐哥,你也來啦。」

  一見到她,他立刻將她拉至一邊,急急地說道:「夏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在彭城嗎?怎麼會認識溫廷胤?他又怎麼會和你這麼……親密?」

  江夏離暗中叫苦,心想這些問題,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該怎麼回答?

  四處看看,卻不見溫廷胤的影子,這個答案又只能由自己解釋,只好硬著頭皮半真半假地說:「我和他的妹妹在彭城認識,正好我要回京,他便讓我坐他家的船,一起回來了。」

  「可我看他對你的樣子──」

  柳舒桐還想再問,江夏離忽然打斷他,「桐哥想知道什麼?一定要我說我和溫廷胤有什麼曖昧嗎?溫家少爺是何等身份,我這個沒財沒勢的醜丫頭,他豈會放在眼裡?你就不要替我操心了。」

  他憂鬱地望著她,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久才說:「夏離,我知道我退婚之事傷你很深,我也和靜雪商量過該怎樣彌補你。她說你在家中過得不開心,才會離家出走,她對你也頗為愧疚,甚至願意效仿娥皇女英,若你不介意──」

  「我介意。」她再度打斷他的話,正色道:「桐哥,你要三妻四妾無所謂,但我不願意為了填補別人的愧疚,而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你若是對我還有一份尊重的話,就請不要再羞辱我一次。」

  柳舒桐有些尷尬,「好、好,只要你高興,怎樣都行,只是我總要提醒你,溫廷胤這個人絕不簡單,都說無奸不商,他年紀輕輕,就成了溫家的主事者,不只是因為他做生意極有眼光和魄力,再加上他的心計深沉,已不是同齡人可以比擬的。

  「最近我們柳家有生意要與他合作,他一直沒有痛快地答應,可是據我所知,他已經私下採取行動,截留了我們許多的貨源,顯然想要自己獨吞。你也說他是何等身份,為什麼獨獨對你這般不同,你可曾想過其中的緣故?」

  江夏離故意打了個哈欠,顯得有些不耐煩,「你是想說,他要利用我是吧?好的,我會留意。不過我也不會待太久,就算是想親近溫船王都沒什麼機會了。」

  「你哪天回家?我已經派人給你父親捎了話,說你回京城了,他必然想早點見到你。」

  她歎了口氣,「桐哥,你還真是……熱心腸。」

  若爹知道她回來了,無論如何都會想要見她,而日後她要是被押到刑部受審,父親很可能也會得到消息,真是想瞞都瞞不住了。

  「到該回家時,我自然會回家的。」她都快沒有辭句可以應付他了,正好此時瞄到溫千姿從斜前方走過,忙說道:「溫小姐有事找我,我先過去問問。」

  說完,她丟下錯愕的柳舒桐,快步往溫千姿那走去,才走到一半,忽然一旁斜伸出一隻手,將她一把拉到一稞大榕樹的後方,她還來不及驚呼出聲,已經看清了對方的臉,馬上鎮定下來。

  「溫船王終於肯出來見人了?」好老套的招呼,她自己說出口後都想笑了。

  溫廷胤笑咪咪地看著她,「孺子可教。只是在面對柳舒桐的時候,怎麼那麼不瀟灑,還說你心中對他沒有怨恨。」

  「堂堂溫家少爺,瀚海山莊的主人,居然也會聽壁角?」她看到他,忍不住牽起一絲笑容。

  「不聽壁角,真不知有人在背後這樣編排我的不是。」他懶懶地回答,「看來溫家和柳家的生意合作可以全面告停了。」

  江夏離吃了一驚,「不會吧?你只是為了柳舒桐說了你幾句壞話,就連生意都不和人家做了?你的心胸怎麼這麼狹窄!」

  他冷笑一聲,「這時候還為舊情人說情?難道你沒看出來我是在幫你出氣?」

  「幫我出氣?不敢當,我是何等人?草芥小民一個,蒙您不嫌棄,視我為得罪過您的敵人,雖然至今我仍不知原因,但只要您不挾怨報復,我就千恩萬謝了。」

  溫廷胤一笑,「我是說你得罪過我,可我沒說過我恨你。」

  「那我算什麼?」她仰著臉問他,一臉疑惑。

  他習慣性地捏住她的小下巴,還用指腹輕輕磨蹭了一下,「這個答案,我很快就會告訴你,你要有點耐心,你這個編故事的人,難道不知道故事的高潮,往往都在結局揭示謎底的一剎那嗎?」

  她愣住了,不為他眼底的笑意,不為他親暱放肆的動作是如此撩人,只因為她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竟然習慣了他的放肆和親暱,習慣了與他如此平等平靜的對話。

  今生,他是她第一個可以坦誠相待的人,心中的秘密從不曾對別人講過,竟能對他傾訴。

  這是不是該說,溫廷胤這個人有很大的魅力呢?

  * * *

  江夏離在瀚海山莊住了幾日,溫廷胤不時常露面,倒是溫千姿很盡地主之誼的陪她在山莊中四處閒逛,向她介紹山莊的諸多景色。

  溫家家業大,人口眾多,不同人住的院落很不一樣,京城雖然是繁奢之地,但溫家佔地之廣袤,足以和皇宮媲美。

  她打趣地說:「聽說皇帝和溫傢俬交很好,他若是來看過你們家的宅子,只怕連皇宮都不願意回去了。」

  溫千姿捂著嘴笑,「你說對了!年初我們家剛剛重新修整完畢,皇帝就來過一次,邊看邊皺著眉說:『你們家這樣造宅子,是逼著朕遷都嗎?』」

  江夏離張大眼睛問:「那你哥怎麼說?」

  「他啊,他就一撇嘴,回道:『皇宮的工匠不知道扣了多少您修園子的銀子,才把皇宮修得那麼小家子氣,與我們家的宅子無半點關係。』」

  她一聽,噗咕一聲笑出來,幾乎可以想像溫廷胤說這句話時的輕佻張狂。

  皇帝竟然也沒有治罪於他,只是工部的大人們大概要不得安寧了。

  這一日,溫千姿忽然拉著她要出門,神神秘秘地說有人要見她,她問那人是誰,溫千姿只是笑而不答,反正只要不是去刑部,她也無所謂。便跟著溫千姿坐上馬車,行駛了很長一段路,下車之後,她頓時愣住──

  眼前那高高的紅牆和金色的琉璃瓦,以及門口那幾名身著紫衣的太監,這裡是……皇宮?!

  溫千姿顯然常來宮裡走動,門口的太監一看到她,立刻笑著迎上來,「溫小姐到了,皇后娘娘特意讓奴才在這裡迎候。」

  「皇后?」江夏離嚇了一跳,萬萬沒有想到要見自己的人,竟然是一國之母。

  溫千姿對她扮了個鬼臉,「江姊姊不會生我的氣吧?皇后聽說我認得你,便主動讓我帶你入宮的,你的文章早就流傳到京裡了,宮中很多人都在讀,皇后娘娘說最喜歡你寫的《桃花女俠列傳》,只恨那個結局不完滿,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帶你到宮中來,和你好好探討一番。」

  江夏離沒有受寵若驚,反倒開始冒冷汗。她一直覺得自己編的故事在市井之間流傳也就罷了,無論如何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轉念一想,若是連皇后都欣賞她的文章,那她平白遭受的冤案就有希望昭雪,認識皇后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

  正往裡走時,迎面恰好有一名太監領著一人往外走,兩邊人一照面,溫千姿先笑道:「哥,你竟比我早來一步。」

  看著溫廷胤,江夏離總覺得他今日神色有些凝重,不知跟皇帝談了些什麼,關切地看著他,可身在皇宮四處都有耳目,又不好多問,怕給他平白惹出什麼事來。

  看到她們兩人,他也是一怔,接著皺起眉頭,「你又亂把人往宮裡領。」

  江夏離赫然一驚。莫非溫廷胤是擔心她入宮之後,他窩藏罪犯的事情會暴露?於是她連忙說:「那我就回去吧。」

  溫千姿不明就裡,一把拉住她,氣呼呼地反問:「江姊姊怎麼不能入宮了?是皇后娘娘要見她的,這皇宮可不是你開的,難道還要你說了算?」

  溫廷胤看著江夏離,「想見皇后嗎?」

  她囁嚅道:「也不是那麼想……我不大懂規矩,怕見了之後應對不當,會出岔子……」

  溫千姿在一旁相挺,「怕什麼?皇后娘娘很好說話的,再說有我陪著,不會出錯的。」

  溫廷胤又看了她半晌,忽然拉起她的手腕,「我帶你去。」

  * * *

  方皇后十四歲入宮,十七歲因為生下太子而晉陞貴妃,二十三歲被冊封為皇后,可說是過得順風順水,養尊處優,雖然現在將近五十了,皮膚依舊白嫩光滑,若不是眼角有些細紋,江夏離還以為她不過三十出頭而已。

  方皇后看著他們這一行人,不禁笑道:「廷胤可是很久不到我這邊走動了,怎麼今天有閒情逸致來看本宮?」

  溫廷胤躬身行禮,「千姿又來打擾娘娘,我平日調教不當,怕她魯莽無禮,讓娘娘看笑話。」

  「好個有心的哥哥,只是千姿到本宮這裡來玩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就算她口無遮攔,你還怕本宮會降罪於她嗎?這位想來就是……江姑娘了?」

  她隨即將目光投向站在旁邊的江夏離,「一直只是與姑娘神交,看你的文章很是老道,沒想到你的年紀這麼輕,今年……有二十了嗎?」

  「十八歲。」

  「十八歲,該嫁人了,有人家了嗎?」

  皇后的殷殷關切讓江夏離很是尷尬,但又不得不回答,「還沒有。」

  「聽千姿說,你好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你父親是誰?」

  又是一個不願意回答卻不得不回答的問題,「江冉。」

  方皇后頗為訝異,「禮部侍郎江大人?本宮聽說你住在彭城,可是江府就在京城啊,怎麼會讓你一個人流落在外?」

  這段故事,溫千姿也不知道,也忍不住關切,「是啊,姊姊家在京城,怎麼你會獨自一人到彭城開個小酒坊?江侍郎家……對了,那個柳舒桐的未婚妻子,不就是江侍郎的一位表親嗎?」

  聽到柳舒桐這個名字,方皇后眉骨一沉,「柳家公子嗎?哦,本宮想起來了,據說他原本有位自小訂親的未婚妻子,後來又看上趙家姑娘的美貌,便退親另聘,那位被退了親的小姐,似乎就是江侍郎的女兒吧。」

  話說到這兒,已是無處可躲,江夏離只好微微一笑,「皇后娘娘所說的人就是我。」

  「什麼?!」溫千姿幾乎跳起來,立刻變得義憤填膺,「柳舒桐那個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好人呢,居然做出這麼絕情絕義的事情來!我江姊姊哪裡不好,他憑什麼有了新人就忘舊人?江姊姊,你遠走他鄉,難不成就是被他們逼的?」

  溫廷胤忽然插話,「女人關心的事情,果然就是婚喪嫁娶,人家江柳兩家的事情,你這個溫家姑娘這麼操心做什麼?」

  「話不是這麼說……」

  「不是這麼說,你要怎麼說?」他臉色一沉,溫千姿立刻噤聲。

  方皇后笑道:「廷胤,還說你妹妹,你來我這裡到底有什麼事,總不會真的是來看她的吧?」

  溫廷胤一笑,「皇后娘娘到底慧眼如炬,廷胤也就不瞞您了。剛才皇帝給我出了道難題,要我在東嶽成立商會,聯繫其他商戶,由我做大東家,可這明明是得罪人又給自己找麻煩的差事,您知道廷胤性子散漫,又最不喜歡管教人,這個差事,娘娘能不能幫我想辦法推掉?」

  方皇后四兩撥千金,「本宮向來不管國事,皇上讓你去做的事我又不懂,更插不上話。對了,我記得皇上前些日子一直叨念著什麼你要打撈一艘沉船,你若是想討好他,就用那艘船去交換啊!」

  「唉,娘娘不知道,那艘船很難打撈,而且現在又被四方人馬盯上,是個燙手山芋,我只想盡快丟掉,皇上若是拿此事做為條件,我還真是左右為難呢。」

  多虧有溫廷胤幫忙轉移話題,江夏離才沒有被繼續追問柳舒桐退親之事。

  後來方皇后留他們吃午膳,恰逢皇帝也來了,一見到溫廷胤竟然在皇后這裡,不禁打趣,「廷胤是來找皇后說情的吧?今日誰說情也沒用,這個商會首座的位置你是坐定了。」

  「陛下總是喜歡強人所難。」溫廷胤笑道:「陛下是覺得戶部無能嗎?由我來打理商會,商人若是串通一氣,戶部在收稅時可是會多了不少麻煩。」

  「難道你敢背著朕和那些人勾結?」皇帝一瞪眼,「朕重用你,你可不要辜負了朕。」

  「陛下的器重……就怕是人不能承受之重啊!」

  他的抱怨並沒有引起皇帝的回應,因為他正好奇地打量著江夏離,「皇后的宮裡幾時又多了這麼一位俏佳人?這位該不是廷胤的什麼人吧?」

  溫千姿介紹,「皇上,這是我的朋友,皇后娘娘特意召她入宮來聊天的。」

  「這位是禮部江侍郎的女兒,是位了不起的才女呢!」皇后笑贊,「對了,江小姐今年十八歲,還沒有許配好人家,皇上要不要來做個大媒?」

  皇帝笑問:「皇后就是喜歡給人家做媒,前些日子不是剛將玉錦公主許配給豪戰將軍的兒子?這一回你心中是不是又有合適的人選了?」

  「是啊。前些天工部尚書王大人的夫人入宮來和我聊天,說起她家的兒子,今年二十了,還沒有娶妻,想讓我幫她找一個門當戶對、才情相貌都匹配的佳人,你看,這不就遇到了江家小姐嗎?這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啊!」

  皇帝顯得樂觀其成,「哦?原來還有這緣故?這麼說來那還真的是……」

  「真的是亂點鴛鴦。」溫廷胤忽然開口,一抹古怪的笑容在他唇角浮起,「娘娘真是心急,雖然江小姐說自己還沒有人家,可並不代表江小姐就沒有可成親的對象。」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除了他自己,皆同時困惑地看向他。

  方皇后首先開問:「你說本宮亂點鴛鴦,那本宮倒要問問,誰才是江小姐的良人,你知道嗎?」

  「當然。」溫廷胤笑望著江夏離,「夏離,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在娘娘面前直說,可若再不告訴娘娘,你真的就要被指婚給人了。」

  江夏離眨巴著眼睛,真不知道他在出什麼招,自己該怎麼接,只好囁嚅著說:「那……你說該怎麼辦?」

  「實話實說啊。」他伸臂攬過她,笑盈盈地看著瞠目結舌的眾人,「我和夏離已經私定終身了,只是她剛回京就被我拉回山莊去住,還沒有告知她的父親。而我這邊,娘娘知道,自從姑母去世之後,也沒有什麼長輩需要我去通稟,只是沒想到會多了娘娘這位好心人。」

  「你、你們幾時好上的?」溫千姿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怎麼不知道?」

  「你的心思何曾放在我這個做哥哥的身上?你只在乎你的孔大哥吧。」溫廷胤用眼神示意妹妹閉嘴。

  皇帝在旁贊同,「這也算是樁喜事了,廷胤的婚事,從你姑母在世時就一直惦記著,可惜你眼光太高,東挑西揀,都沒看上的,難得你終於想明白了,好,朕會送你一份大禮,你若收了朕的禮,就更不好意思推托朕的事兒了吧?」

  「皇上真是會打算盤,一份小小的禮物就要廷胤操心勞力那麼多事,唉……夏離,你說我該不該答應呢?」

  江夏離早就被他搞得暈頭轉向,反應不過來了,她萬萬想不到溫廷胤幫她解圍的方法竟是這一招,此時他又拋來一招,她已無法應對,只好苦笑回答,「皇上的旨意,你敢違抗嗎?」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接旨了。」溫廷胤倏然跪下,朗聲道:「草民溫廷胤接旨。」

  皇帝哈哈大笑,拉起他,「行了,怎麼像是唱戲的戲子似的,還和朕演這麼一出?」他又看向江夏離,「看來江姑娘會是你的賢內助,你可得好好待人家。」

  「請皇上放心。」溫廷胤溫柔地望著江夏離,「我會照顧好夏離,這一生,不讓人有機會欺負她。」

  * * *

  江夏離腳下像是踩著輕飄飄的雲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皇宮離開的。

  溫千姿拉著她準備上馬車,溫廷胤卻從另一邊拽住她的胳膊,「跟我走。」

  看了兩人一眼,溫千姿忽然一笑,「我真沒想到你們兩個人會對上眼。江姊姊,我哥向來眼高於頂,心比天高,但你放心,他既然選中了你,就絕對不會反悔,否則我這個做妹妹的也不饒他!不過這樣最好,回頭讓那個柳舒桐知道你要嫁給我哥,一定氣悶到死。」

  江夏離抬頭望著他,輕聲說:「在皇帝和皇后面前,你不該撒下這麼大的謊,日後該怎麼圓?」

  「你怎知我是在撒謊?這種大事,我從來不開玩笑。」溫廷胤毫不意外看到她驚疑不已的眼神,「想聽我的解釋並不難,只是你要先陪我去個地方,回頭我再跟你解釋。」

  溫千姿將她往哥哥身邊一推,「那你們說悄悄話去,我先回家。」

  她無奈地長歎一聲,「好吧,我了不起的未婚夫大人,現在我們要去哪裡?」

  「去一個好地方。」溫廷胤笑著將她拉上自己的馬車。

  她相信跟在他身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或許應該說,這個男人帶給她的「驚喜」,總是一個接一個,誰知道接下來又會是什麼!

  不過不管怎樣,他連在皇帝面前宣佈兩人定情這種漫天大謊都敢說,還有什麼事是他不敢做的?

  不過在半個時辰之後──

  好吧,她現在相信溫廷胤真的是個什麼都敢做的人了,他竟然帶她回江府?!

  江夏離下了車,一眼就看到那紅底金字的府牌。「江府」兩個字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她的記憶中,連門口的家丁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沒認出她來。

  「為什麼要到這兒來?」她終於知道什麼叫「近鄉情怯」了,看到這兩扇已經有點褪色的朱紅色大門,她直想掉頭就走。

  溫廷胤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將她死死抓住,「你怕什麼?有我陪著你,你又不是欠這府裡的人情。」

  「我現在怎麼見他們?刑部那邊……」她急急地低喊,耳畔已經聽到家丁驚詫著大呼小叫──

  「是三小姐回來了!快去告訴老爺!」

  「刑部的事情你無須操心,從今日起,你只要記得一件事──一切有我。」他深深望著她,眼中沒有往日的輕佻和戲謔,沒有絲毫玩笑意味。

  他是認真的,而且如此堅定,這讓江夏離不禁一時恍神,甚至沒有察覺他已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夏離?真的是你?」江冉得到消息,急急忙忙出來,一看到女兒,隨即長出一口氣,「舒桐說你回京了,我還以為他在騙我,怎麼回京不先回府裡來?」

  他快步走到女兒面前,將女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在外面這兩年吃了不少苦吧,好像瘦了不少……」

  江夏離對父親其實是有許多不滿,她一直覺得父親是個膽小怕事的懦夫,不僅在官場上毫無建樹,家事上也無打理之能,任由幾位姨太太在府中興風作浪,他身為一家之長,既做不到公平處事,也立不出任何威信。

  當日她出走他鄉,一方面是因為家中的人事讓她不勝其擾,另一方面就是對父親有太多的失望。

  但是今日父親這一聲呼喚,卻忽然觸動了她心底最柔軟的那一處,不知怎的,眼淚一下子湧入眼眶,倏地跪下,「爹,女兒不孝,勞您牽掛。」

  江冉一把扶住她,也跟著眼泛淚光,心疼的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廷胤拜見伯父。」

  溫廷胤忽然躬身深拜,江冉這才驚了一下,連忙看向旁邊這位氣度清華的俊美男子,「公子是……」

  「溫廷胤。」他微笑報出自己的名字,看著江冉驚愕的表情。

  「溫……」江冉看看他,又看看女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夏離微微點頭,「他是瀚海山莊的……大少爺。」

  「夏離介紹得太生疏了。」溫廷胤笑道,「什麼大少爺,伯父直接叫我廷胤就好了,來得倉促,忘了給伯父帶一份拜禮,請伯父不要見怪。」

  「哪裡哪裡,溫船王到訪,真是蓬蓽生輝啊!」江冉雖然官拜侍郎,但在朝廷中只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而溫廷胤卻是東嶽響噹噹的大人物,誇張點說,溫廷胤只要輕輕一咳,引起的震動都足以讓半個東嶽搖晃。

  這樣的人物忽然來訪,而且和女兒的關係似乎十分親密,簡直是讓江冉驚喜交加,連忙親自將溫廷胤請進府裡。

  府內的姨太太們和幾位嬌小姐知道江夏離回來了,都趕忙跑到前廳張望,見到江冉正亦步亦趨小心陪同著溫廷胤,更是加倍好奇。

  「這丫頭當初也不知道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才被柳家退婚,又沒臉見家人,所以才莫名其妙地跑了,一走兩年,也不捎個音信回來,現在又是去哪兒帶了個男人回來,不知根不知底的,竟然就敢往家裡領?」

  江夏離依稀聽到幾聲議論,現在她才發現自己也是有虛榮心的,當這些姨娘姊妹在說著風涼話的時候,她真的很想壞笑一下。

  一位姨娘拉過她,故作關心地問:「夏離,這位公子是誰啊?」

  她故意神情淡然地回答,「是我的未婚夫。」

  姨娘馬上驚詫地怪叫,「幾時定的親?怎麼也沒聽你爹說過?」

  「還沒有來得及稟報父親大人,今日就是特意回來看望父親,順便告知這件事的。」江夏離的態度依舊淡然。

  其他幾位姨娘也跟著大驚小怪,「天啊!你們竟然私定終身?這種大事怎麼也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夏離啊,就算柳家不要你,你也不能這樣自暴自棄,在外面隨隨便便就找個人就把自己嫁了啊!」

  她冷冷的一笑,「多謝各位姨娘操心,不過這是我的事,我想我自己能做得了主,而且爹也不會反對的。」

  此時,趙靜雪也得到消息趕來,嬌嬌怯怯地喚了一聲,「夏離,你回來了?」

  江夏離回頭看著過去的情敵,以前對她或許曾有過幾分怨恨,幾分可憐,但是現在,這些複雜的情緒都漸漸淡去,她只是微微點頭一笑,「靜雪,好久不見,聽說你的大婚之日快到了,可我還沒來得及為你備下一份厚禮。」

  「你回來就好,否則我心中一直有愧……」趙靜雪緊緊握著她的手,「我……我和舒桐說,若你不嫌棄,我其實願意做你的妹妹,和你一起……」

  「你本來就是我的妹妹啊。」江夏離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你就別多想了,好好過你的日子,我現在過得也挺好的,你沒有半點對不住我。」

  趙靜雪惴惴不安地打量她,「可你當初驀然出走,一走就是那麼久……」

  「我只是想過自己的生活,不想再關在這府裡一輩子,僅此而已。」她偷瞥溫廷胤那邊的狀況,只見父親一直和他說話,父親對他的態度簡直不是普通的客氣,根本近乎謙恭了。

  她反而不習慣這樣的父親,心中不免又有幾分酸楚。父親這一生都希望能往高處走,奈何無財無勢、朝中無人,好不容易想借助她和柳家的婚事,幫助自己往上爬,結果又被趙家人捷足先登。

  現在溫廷胤的出現,猶如將一個黃澄澄的大金元寶突然砸到他眼前,不把他砸得樂暈才奇怪呢!

  可是,溫廷胤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看著他和父親應對自如,從容瀟灑,她甚至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幻想──若他真的是自己的未婚夫婿,對自己何嘗不是一樁美事?

  既可以在眾親友面前揚眉吐氣,這一生也不用再擔心會孤獨終老,或者被草草許配給某位不知道底細的公子哥。

  但是啊但是……這樣的美事又豈會落在她的頭上?溫廷胤在她眼中,絕不是個願意犧牲自己而救助無關人士的英雄俠客,現在他不惜犧牲自己要替她掙回的,難道僅僅是她丟掉的那一層薄面嗎?

  傍晚,江冉堅持要留溫廷胤在府中用膳,他藉口還有要事要忙,便帶著江夏離走了。

  她看到姨娘們的眼中充滿鄙夷和不解,顯然是在唾棄她還未成婚,就與男方如此出雙入對,甚至公然住進男方家,大概自己臉上已經被那群女人印上了「寡廉鮮恥」四個字吧!

  準備上馬車時,江夏離低聲問:「我已經陪你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戲,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我身上打什麼樣的算盤?」

  「如意算盤。」溫廷胤拉著她進了車廂。「剛才你那些姨娘肯定為難你了吧?你沒有告訴她們我是誰?」

  江夏離歎道:「讓我怎麼說呢?我都不知道你除了是瀚海山莊的大少爺之外,還能是我的什麼人?溫廷胤,我承認,若說出你的身份,我必然大長面子,也能一吐多年來的怨氣,可我又不是傻子,你認識我才幾日,我既不是傾國傾城的美女,也不是讓你可以倚重的大戶千金,最要命的是,我現在還有官司在身,怎麼可能做你的未婚妻子?」

  溫廷胤悠然一笑,「你說得都對,但只有一件事很關鍵,你卻未曾想過。」

  「什麼?」

  「不管你是否是傾國傾城的美女,也不管你是否是大戶千金,更或許是要被刑部緝拿的要犯,但只要我溫廷胤選中你做我溫家的媳婦,你就只要做江夏離就好了。」

  她倒吸一口氣,「溫廷胤,你要真是我命中注定的良人,我今日該立刻去拜菩薩,拜天地,感激他們給我這份好姻緣,雖然我向來不信神佛……可是啊可是,你還沒有給我一個足以讓我信服的理由,讓我能想明白,憑什麼這天大的好事會落到我頭上?」

  他促狹地眨眼笑道:「該說你是走了狗屎運了。」

  江夏離原本認真地等他能說出幾句感人肺腑的好聽話,可怎麼也沒想到他這位大少爺,竟然能說出這麼市井的粗話,讓她差點沒岔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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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5:51:24
第八章

  江夏離都還沒有問清楚溫廷胤為什麼要說他們倆已經私定終身這種大謊,他又做了一件讓人非常不可思議的事──命人準備聘禮送到江府。

  他事先並沒有和她商量,她也不知情,只是突然間,那些向來看不起她的姨娘們一下子來到瀚海山莊見她,一個個眉開眼笑的,連聲和她道謝,讓她一陣莫名其妙。

  「夏離這個孩子啊,真是個仁義的好孩子,你看看,給自己找了一門如意婚事不說,還惦記著我們這一大家子人。」

  「你讓人送過來的東西,我們都收到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收了你這麼重的禮……對了,你昨天怎麼不告訴我,那位公子就是溫家大少爺?唉,你這孩子,這事兒還有什麼好害羞的!」

  「若知道那人是溫家少爺,我們總要好好款待一番的,哪能讓你們餓著肚子走啊!幾時再回家?我們姊妹說好了,親自下廚做些拿手小菜,溫少爺可要一起來品嚐品嚐。」

  江夏離掛著一抹淺笑接受諸多的討好和溢美之辭,心中卻在想,這事兒越來越像真的了,但別人都覺得是真的,她自己卻依然像場夢,沒有半點真實感。

  仔細回想起來,從她和溫廷胤第一次見面起開始,她絕沒有想到那位高傲、咄咄逼人的貴公子,日後會和她有任何牽扯。

  直到後來上了溫家的船,她也盡量和溫廷胤保持距離,因為她打從心裡知道,自己與他本就是兩種人,在上船之前是兩種人,下船之後更是兩種人。

  他是一呼百應的巨賈,而她只是離鄉背井的平民女子。

  即使海上遭遇風浪時,曾與他有過短暫的肌膚相親,即使在海盜的島上,與他被共困在同一洞中,她也不敢想會與他有怎樣的發展。

  但現在事情發展急轉直下,簡直可以比擬她筆下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故事是她可以掌控的,而這一回,卻遠遠超出她的掌控。

  白天整日她都沒有見到溫廷胤,問了下人,才知道他有事去船行了,想來他日理萬機,她也不好去打擾,只好乖乖待在府裡等他回來。

  沒想到溫家的親戚們也得知兩人即將結婚的消息,很快,眾多親戚也跑來問候討好她。

  江夏離今日又證明了一件事──越大的家族,其中的關係越是錯綜複雜,一旦翻臉,反而讓人更加覺得可笑。

  不過,做溫家的少奶奶實在是沒什麼壞處,有吃、有喝,還有一群人前呼後擁地噓寒問暖,無論她想做什麼、去哪裡,都有人立刻幫她打點好。

  「享受」著這一切的江夏離忍不住對溫千姿笑道:「你哥給了我一個女人想要的一切,可是我卻不知道我憑什麼可以得到這一切。」

  溫千姿對她有可能成為自己嫂子這件事,似乎比自己嫁人還要興奮,「憑什麼可以得到?就憑我哥喜歡你啊,這有什麼好質疑的!」

  「但他幾時喜歡我的,我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

  她一直想像著各種人的命運,但唯獨對自己的感情世界懵懵懂懂,當初和柳舒桐訂婚,雖是父親之命,但她和柳舒桐畢竟相識多年,對他也有好感,所以就接受了。

  現在和溫廷胤的婚事,全是被動接受,時間倉促到都來不及想自己是不是喜歡他,若喜歡,能有多喜歡?日後自己若要嫁給他,能不能過得很開心?

  溫千姿見她皺著眉頭,就猜她必然想了很多,便勸慰她說:「你現在也不必多想,那麼多的女孩子,成親前都沒有見過丈夫一面,還不是過了一輩子,好歹我哥這個人,無論人品、相貌、家世,都是上上之選,你還愁什麼?若錯過了他,你想再找個有他一半好的,都不容易了。」

  江夏離不禁被她逗笑了,轉念一想,她說的未嘗沒有道理。

  她眼前最大的難關,不是溫廷胤是不是真的喜歡她,以他的身份,娶妻是多麼重大的事,他也不會笨到亂開玩笑,所以,他要娶她,肯定不是她吃虧,她最應擔心的,還是那樁命案。

  溫廷胤就這樣私自把她這個要犯扣住,還堂而皇之地把她介紹給皇帝,就算溫家財大勢大,總不能不和上面打招呼,就直接把她保下來吧,那豈不是太目無王法了?

  但這件事,她又不能和第三人去說,免得又給自己和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一直合計著,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要按住溫廷胤,和他詳談一番。

  但是不到天黑時,忽然又有一名不速之客,急匆匆地來找她──

  這人是柳舒桐。

  * * *

  江夏離認識柳舒桐已經超過十年了,她記憶中的他,一直是個翩翩貴公子,學堂中的學生那麼多,他讀書向來都是最好的,時常得到先生的讚賞,說他「溫文如玉、敦厚可親」。

  下了學堂,他又堪稱同齡人中最風流惆儻的一個,詩詞歌賦,無一不精,無論走到哪裡,眉梢眼底神采飛揚,從容不迫,甚得女孩子歡心。

  但今日的柳舒桐,像是個氣急敗壞的困獸,好不容易由人引領著找到她所住的小院時,衝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夏離,這一次你無論如何要幫我!我們柳家都會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她一頭霧水,但見他滿頭是汗,臉色都變了,就知道一定出了大事,急忙請他坐下,讓他慢慢說。「桐哥,出了什麼事?」

  柳舒桐全沒了往日的風度,用袖子用力擦去臉上的汗,「你知道我家是做生意的,除了幾百畝的田莊收成,最重的生意一直是山貨、皮貨和海運。雖然不是什麼豪富,卻也足以溫飽,但前幾天,我們家收到消息,說是田莊的佃戶忽然要一起退租,哪怕按照簽訂的租約退還雙倍租金也無所謂,還有幾個月就要收成了,這眨眼間,讓我去哪裡找人照顧田莊?

  「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和西嶽那邊的山貨買賣也做十年了,一直都很穩定,昨日卻忽然收到西嶽買家捎來的信,說是明年不再從我家進貨,除非我們能降價四成,這不是明擺著要白拿嗎?

  「更糟的是,皮貨的貨源也出了問題,原本說好下個月交貨的兩千件皮貨,竟然被人高價收走,工房中的工人現在不知是辭是留,若不辭,就要白白花錢養著,若是辭了,這些工人手藝都是最好的,必然會被人聘走,以後若是再想請回來都難了。

  「而海運……唉,居然被海盜劫了貨,三大船的貨物,價值十萬兩,裡面還有皇后娘娘托我家採買的一顆夜明珠,價值連城啊……」

  江夏離安靜地聽著柳舒桐敘述著種種驚人的變故,始終不知道這些事情能與自己有什麼關係,直到他說到「海盜」時,她忽然一驚。這些事真的只是巧合嗎?

  他一口氣說完,嘴唇都已發乾,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夏離,你會幫我的對吧?這些事情若是都壓下來,對我們柳家就完了。」

  「可我不懂生意,也……不認識什麼海盜,要我怎麼幫你?」

  柳舒桐瞪大眼睛瞅著她,好像她在開玩笑,「夏離,你是真的不明白嗎?這些事情總不會是湊巧都落到我家頭上的,必然是有人在背後操控,要置我們柳家於死地。」

  江夏離的心頭一緊,一個名字呼之欲出,但她還是神色平靜地問:「那到底是什麼人,要和柳家這麼過不去?」

  他盯著她看了半晌,「夏離,你是個明白人,難道真要我說出來?」他看了看左右,確定四下無人,這才低聲說:「除了溫家,誰有這份財力,誰有這個理由,和我家如此過不去?」

  她卻微笑道:「應該不會吧,難道你們柳家在生意場上曾得罪過溫家嗎?」

  柳舒桐重重喘了幾口粗氣,「我們柳家做事向來謹小慎微,哪敢得罪溫家這樣的海上霸主,就算是生意上有些來往,也絕對到不了得罪對方的地步。」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沒有得罪過溫家,怎麼就認定是溫家做的?」

  柳舒桐急死了,「夏離!你向來是個坦蕩的人,今日怎麼這樣拐彎抹角的,既然你逼我把事情說穿……好,我說,我們柳家唯一得罪的就是你,溫家未來的少夫人!」

  江夏離知道他必然會這麼說,但是當他說出口時,她卻忍不住笑了,「桐哥,你真的認為我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嗎?只因為你退了婚,我便要記恨你一輩子?即使我現在要另嫁他人,還要逼著我的未婚夫為我出氣?我若真提出這樣的要求,溫廷胤又會怎麼想,說不定會誤會我對你餘情未了。」

  柳舒桐反而被她問倒了,怔了一下才又開口,「夏離,不管怎樣,我希望你能念在我們兩家的舊情,幫柳家一把,就算是為了我,和溫家說個情,請他們放柳家一馬,我在這裡給你賠個不是了。」說完他起身長長一揖,幾乎躬身到地。

  見他如此低聲下氣,想起他平日的意氣風發,她不禁覺得心酸,不好再拒絕,只能答應幫他去問問溫廷胤。

  他又再三懇求拜託後,才一臉愁容地離開。

  待他一走,江夏離走出小院詢問守門的奴婢,「少爺回來了嗎?」

  婢女微笑回答,「少爺已經回來了,說如果江姑娘會完客,請到萬海閣去見他,奴婢這就為您引路。」

  江夏離哼了一聲。原來一切都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 * *

  萬海閣是溫廷胤的住處,三層的樓閣,青黑色的琉璃瓦,一走到這裡,人就不自覺肅穆起來,感覺連呼吸都要變得謹慎。

  江夏離走上樓梯,聽到樓上傳來溫廷胤和什麼人說話的聲音──

  「若是不夠吃,我叫他們再做一碟過來,你不要狼吞虎嚥的,難道一路跟你上京的人,都不照顧你的吃食嗎?」

  緊接著又聽到一名男子暸亮的嗓音──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難道會故意餓她嗎?你別看這丫頭看起來瘦小,其實飯量大著呢,你都未必吃得過她。」

  她心中不解,又覺得那男子的聲音有些熟悉,便快步奔上樓,一推開三樓的正屋大門,裡面的燭光一下子晃暈了她的眼,同時又聽到那名男子的笑聲。

  「哈!這丫頭還跟著你呢!」

  待江夏離適應了光亮,隨即震驚地瞪著那名男子,直到溫廷胤的笑聲揚起,「你這副表情是想說你不記得他是誰了,還是想說你不敢相信他會出現在這裡?」

  「是不敢相信。」她嚥了口口水,「你們的膽子真是太大了。」

  真的不敢相信,海盜頭目孔峰竟然敢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溫家的大宅裡,若是被官府知道了,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我也的確不想招惹他這個麻煩,但這件事必須他來做,我才放心。」溫廷胤看著她笑,接著將眼神往旁邊一瞥。

  江夏離這才看到坐在旁邊,正低頭忙著大吃大喝的那個小女孩兒,她定定地看了女孩兒半晌,才猶豫地喊道:「杏兒?」

  那女孩兒一聽,轉過臉來,用袖子抹去一嘴的油膩,哇的一聲就哭出來,起身衝到她面前,撲倒在她腳邊,邊擦著眼淚邊說:「當家的,總算見到您了!自從您被官府帶走,就沒人知道您的下落,我和四哥哥到官府門前打聽了好幾次,都沒有打聽到您的下落,直到孔大叔來接我,說帶我上京見您,我就立刻來了。」

  她連忙扶起她,看向溫廷胤,「你這一回又是出的什麼招?該不會是叫這丫頭幫我到刑部作證吧?」

  他深沉地笑道:「當然是叫她來作證,只不過不是為你作證罷了。」他對孔峰使了個眼色,「有些事情還是你先說為好,免得她以為我在騙她。」

  「這事兒其實很好說明白。這丫頭死了的那個爹,原本是我的手下。」

  「什麼,」江夏離呆住。

  溫廷胤在旁插話,「你不是早就看出那人原本是個漁民嗎?我也告訴過你,孔峰的出身就是個漁民。」

  孔峰續道:「死了的那個人叫馬長來,是最會潛水的一個兄弟,大概一個多月前,我第一次派人下海去探查那艘古船的位置,就是叫他去的,這傢伙回來後帶了幾枚銅錢給我看,我叫人送去給溫少爺,證實這條船正如傳言所說,乃是兩百年前一艘從東野開來的商船,船上貨品無數,價值肯定超過二十萬兩了。」

  「但打撈這艘船難度很大,而且光是要投入的花銷,至少就要七八萬兩。」溫廷胤又插了一句話。

  江夏離倏然轉身盯著他,「你的意思是,那個死在我門前的馬長來,原本是為你幹活的?他帶著一枚銅錢來找我賣故事時,曾說過這故事和你們瀚海山莊有關,然後他就莫名其妙被人毒死在我的店門口,這個幕後兇手……是不是你?!」

  溫廷胤還來不及回話,孔峰便先大驚小怪地叫道:「哎喲!你這女人還真會想啊!溫廷胤是什麼人啊,有必要和一個小漁民過不去嗎?

  「是那個馬長來自己貪心,在我底下幹活,又偷偷接了別人的私活,想將打撈沉船的秘密洩露出去,對方沒有答應他開出的價格,他沒臉再回島上來,就想將這件事當作故事賣給你,偏偏本想出錢的主兒不想得罪溫家,怕他走漏消息,便派人滅了他的口,才有了那樁命案。」

  她覺得這個故事太過玄妙,的確值得寫出來賣錢,但至於它的真實性……

  「這畢竟是你們一家之言,不過……」她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有點憤怒地問:「既然你們早知道其中的緣故,劉青樹要抓我去刑部問案,為什麼你不替我證明我是無辜的?」

  溫廷胤沉默了一瞬,忽然對孔峰說:「你帶這丫頭先下樓去。」

  他識相的拉上杏兒,還不忘回頭打趣道:「你們倆越來越像小倆口了,幾時讓我喝你們的喜酒?」

  「自然少不了你。」溫廷胤一笑,打發了他。

  江夏離依然瞪著他,「閒雜人等都離開了,溫少爺準備怎麼應付我?」

  「不是應付,而是給你一個交代。」他知道她現在很生氣,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事情真相──

  「把你抓到彭城府衙,給你扣上殺人嫌犯的罪名,是我的意思。」

  她一下子怒氣攻心,身形微微晃了晃,舉手示意他閉嘴,「等等,讓我想想,這件事聽起來實在可笑!堂堂知府大人,擅抓民女,扣上莫須有的罪名,竟然因為商賈的授意?溫少爺,你覺得我該怎麼做?信你還是不信你?信你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平心靜氣地站在這裡聽你說完;不信你的話……又該怎麼辦?」

  「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萬事都有因。你曾經說過,在馬長來去世前夜,有人企圖潛入你的房間,而後在彭城的街上,你又差點被棍子砸中,當時我就問過你,是否真以為那是巧合,還是有人想殺你,我現在可以明白告訴你,是有人想殺你,而想殺你的人,就是殺害馬長來的人。

  「當日馬長來帶著那枚銅錢到你的酒坊去賣故事,已經被人盯上了,半夜企圖潛入你房間的人,其實正是馬長來,他預感不妙,又不敢去找官府,便想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你,可惜你喊了出來,你的夥計也跑出來,倒把他嚇跑了。

  「第二日他又去找你,路上被人下了毒,走到你的店門口時剛好毒發身亡,但你因此也成了對方下手的目標,若非你身處險境,我又必須盡快趕回京城,我不會出此下策,以官府之名,強行帶你離開。」

  江夏離咬著牙,冷笑一聲,「你這個故事越編越像真的,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漏洞,我只問你一句,這些細節你是怎麼知道的?」

  「孔峰早已察覺馬長來有問題,派兄弟盯著他,驚嚇到他,所以他一直在躲避兩邊人馬的追捕,他翻牆進入你的後院時,正巧被孔峰的人看到,一知道這些事,我馬上寫信送到彭城,讓劉青樹緝拿兇手。」

  「說了半天,那幕後指使者是誰,你倒說出個人名來。」

  「柳舒桐。」他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個名字。

  江夏離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心頭狠狠一震,脫口道:「不可能!」

  「不可能?!」溫廷胤冷笑,「你以為柳家是什麼正常生意人嗎?當年柳家是靠販賣皮子山貨起家,與山賊也有勾結,後來舉家遷到京城,把以前的家底洗白了,人人都以為他們是清白家世,可他們依舊不安分。

  「這次柳舒桐和趙家聯姻,兩家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搶在我之前打撈那艘船,費盡心機買通馬長來,又因為價錢談不攏而殺人滅口,那艘船現在我已經不想撈了,就讓他們去,看他們有沒有這本事!」

  她恍然明白,「所以今日柳舒桐來找我,說你為難柳家……不是為了我,而是因為柳舒桐也想打撈沉船,所以和你結了怨?」

  溫廷胤斜睨著她笑,「敢在我的桌邊奪食,我佩服他的膽量,若有本事,生意大家做,可是我最痛恨在背後搞陰謀詭計,自然不會讓他好看,不過你若說是不是為了你……也有為你出氣的意思。夏離,他和你退親這件事,真的完全沒有傷害到你嗎?你在彭城一窩就是兩年,只是為了和家人鬥氣嗎?我以前也問過你,你用真名寫文,難道就沒有一點想讓他幡然悔悟的意思?」

  江夏離垂下眼瞼,咬著唇瓣,「溫廷胤……你真是個生意人,你每件事都計算周密,我自歎不如,可是你做了這麼多,不管是為了替我出氣也好,還是為了救我也罷……總有個起因……」

  她說到一半,只覺頭上黑影遮下,再抬頭時,正對上那雙讓她總看成海一般深湛的眸子。

  「這個起因還不夠嗎……」

  他又一次捏住她的下巴,柔軟的熱度覆上她的唇瓣,讓她震驚得甚至忘記閉上眼。

  「真是個笨丫頭……看來柳舒桐還有一個優點可取,就是在你面前他算得上君子了。」

  她青澀的反應惹得溫廷胤低聲嘲笑,接著就是海上風暴般天旋地轉的熱吻,吞噬著她殘存的理性,讓她雙膝一軟,竟昏倒在他懷裡。

  * * *

  江夏離覺得每個人一生多少都會發生一些丟人的事,她也不例外,比如小時候口沒遮攔,說些讓大人笑話的童言童語;或是走在路上,因為新裙子太長而被絆倒了,又恰巧被同父異母的姊妹們看到;更或者……就是本來到手的如意郎君,被人搶去,讓自己成了笑柄……

  可是這所有丟人的事情加在一起,都不及這件事來得丟人──她怎麼會因為溫廷胤的一個吻,就昏了過去,而且還一直昏到夜色深沉之時。

  迷迷糊糊醒來,感覺到四周夜風清涼,她撐起身,看到倚著窗欞獨自出神的溫廷胤,只是這樣看著,不由得也看呆了。

  溫廷胤的容貌極為俊雅,再加上天生的清華之氣,透過月光看去,他的眉梢眼底,溫柔得幾乎可以讓人的心底蕩出水來。

  她看了他很久,直到她下意識地長歎了一口氣,溫廷胤聽到聲音,側過臉來,凝望著她,兩人就這樣對視了好一會兒,她才尷尬而羞澀地咳了一聲,硬是擠出一句話來,「很晚了吧……我、我該回去休息了。」

  「又想跑?」溫廷胤坐到床邊望著她,「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還沒有全部告訴你,你怎麼捨得走?」

  他突然靠她這麼近,她又是一陣暈眩,嘴唇彷彿還能感覺得到他的溫度,臉上一陣陣發熱,只能低著頭說:「你這個人……說的話總像是編出來的故事,誰敢相信?」

  溫廷胤笑著捏住她的下巴,「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膽怯畏縮的啊。」

  她一愣,抬起頭疑惑地問:「你第一次見到我……到底是在哪裡?」

  他悠然一笑,「你還記得三年前,在東海岸上遇到的那個賣魚大嫂嗎?」

  聽他這麼一說,江夏離的思緒驀然回到三年前──那年在東海岸邊,她到底做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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