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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乙]初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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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8 00:05:59 |倒序瀏覽 | x 1
初衷 作者:心乙

是躲得不夠遠嗎?
為什麼他仍是找來了?而且還變成了她的新老闆。
裝作不認識有用嗎?或者乾脆離職?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來要回他們的女兒?
絕不!女兒是她的一切,在發生了那樣不堪的事後,
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放棄……
他找她六年了!
她卻裝作不認識他!
他要的不過是一個真相──
為什麼當年她會趁他在美國唸書時簽字離婚,
僅留下一封信就走?
他相信她絕不會是如他家人所說的那種人,
所以,他定要她親口告訴他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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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8 00:06:21
楔子
  夜很深,還下著雨。

  鋪著長毛地毯的房間裡,只有兩個人。

  穿著橘色棉T、米白色短褲的男孩看著穿著藍色海軍領高中制服的女孩。

  「你……想不想喝點東西?」

  女孩搖搖頭,看來心事重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同時置身在這個陌生的飯店房間裡,兩人都顯得有些侷促不安,只是程度稍有不同,男孩看來似乎更緊張些。

  他起身替自己倒了一杯冰開水,邊喝水邊靠著十二樓的落地窗眺望窗外飄著細雨的夜景。

  半晌,他像是作了什麼決定似地放下杯子,轉過身對著坐在床沿的短髮女孩說:「很晚了,你今晚就安心睡在這裡吧,飯店的錢我先幫你付清。明天,明天我們再來研究看看,你……」話還沒說完,女孩不知何時已經解開自己胸前的扣子,在他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胸罩已經落在地毯上。

  映入他眼簾的是,葉子榆,剛滿十八歲青春無瑕的胴體。

  他總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

  可她卻已踮起腳尖,勾住他頸項,封住他的唇。她柔軟的胸部磨蹭著他的身體,讓他的身體瞬間著火似地燒了起來。

  真是天殺的!

  他想!他真的很想!

  很想不顧一切脫下她粉藍色的底褲,將她撲倒在柔軟的大床上,佔有她。

  可是他不能。

  至少不是現在。

  他費盡全身的自制力,扳開攀在他頸項上的小手。

  她沒依他,只是輕飄飄地說了句:「帶我走。」

  慕風心裡一震!

  她當真……就這樣將自己托付給他了嗎?

  未及多想,葉子榆主動將他輕輕推倒在後面的床上,光著身子靜靜趴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聲。

  他可以清楚聞到來自她身上的一股幽香,她直起身子,他便看見她那初發育完成的胸部,像兩朵初綻的粉色玫瑰。

  她清秀的臉龐顯得有些無措。「你……不要我嗎?」

  他的答覆是將她用力一攬,輕輕含住她胸前逸散著香氣的蓓蕾,接著一個大轉身,讓她在他身下,然後仔仔細細看著閉著眼睛的她。

  輕輕吻著她的眉眼,小心而輕柔地像怕弄壞什麼寶貝那般;接著他往下輕吻,赫然發現她的唇冰涼且有些顫抖,他知道她其實是害怕的。

  他極其愛憐地輕撫著她的唇,以舌尖頂開她的防禦,他修長靈巧的手指撫摸著她的胸口,以磨人的緩慢速度品嚐她光滑的肌膚。

  她訝異地發現自己竟發出輕輕的呻吟聲。

  這是她的第一次。

  可是並沒有傳說及想像中的痛苦,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她對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不好意思,所以,不想張開眼睛。

  因為沒看著他,所以她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

  如果他能讓她這麼舒服是因為技巧,那這鐵定不是他的第一次。後來想想,他是學校留級四年、出名的壞學生,這種事對他來說也許只是家常便飯,沒什麼大不了。

  他應該不會對她的表現有什麼期待吧?畢竟她不是援交妹。

  可是,今晚多虧他肯帶她離開家,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藏多久,但心裡還是很感激他。

  當時,她單純地以為把自己給了他,他們兩人就可以互不相欠,永遠扯平了。

  只是,她並不知道,原來在人生的天平上,法碼換來換去,常常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

  那一年,她十八歲。

  離高中畢業還有兩個半月,不知道的事情遠遠多過知道的事情。但在發生這件事的當時,她心裡很真切地感到自己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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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8 00:06:50
第1章

糟了!

  她快要遲到了。昨天襄理才特別交代她,今天是合作社和匯融金融集團合併簽約的日子,她是司儀,必須早點到會場,可現在她還塞在半路上,眼巴巴地看著眼前龜速前進的車陣,這下可怎麼辦才好?!

  她不停地看著腕表,手機此時忽然響了起來,嚇了她一跳。

  「喂?」

  「子榆嗎?拜託!會議再十五分鐘就要開始了,你現在到底在哪裡?」同事美芳特地打電話來問。

  「哎,前面大塞車,我再五分鐘就可以到了,先幫我試一下麥克風。」

  「好,那你要快喔。」

  「知道了。」

  公交車一靠站,她小跑步往上班的合作社急奔。

  美芳站在大門外,看到她來,接過她的包包,語氣急促地說:「我看你從送貨電梯上十樓吧,匯融銀行的總經理親自過來了,現在他們一堆人都在三樓理事長的辦公室,我怕他們等一下會搭電梯,要是你不幸和他們搭同一班電梯,讓襄理發現你還沒到會場待命,鐵定會被念上一陣子。」

  「她鐵定會。好,不多聊了,我現在馬上上樓。」

  小跑步走進會議室,同仁大都坐滿了,她瞄一眼主席桌,空空的,不覺鬆了口氣。

  走到司儀桌,調整好麥克風的位置,瞄到理事長領著一群人走了進來,她馬上低頭打開議程,見理事長對她使了下眼色,她低頭,照本宣科念著——

  「匯融集團與精誠信用合作社合併簽約典禮,典禮開始。主席致辭。」

  理事長拿起麥克風,免不了一番客套和期勉,她趁這個時候低頭拿起杯水,插上吸管,偷偷喝了口水。

  天知道,她有多渴!

  等到理事長致完詞,她開始照程序表往下念——

  「介紹貴賓。」

  理事長以愉悅的聲音說道:「各位同仁,我們今天非常榮幸,邀請到匯融集團慕總經理親自來到簽約會場,請大家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慕風慕總經理!」

  子榆原本也要鼓掌的,卻在聽到那個名字後,手不覺停了下來。

  慕風總經理?

  慕、慕風?!

  難……難道是他?

  不,不會的,他是德興藥業集團的少東,怎麼可能會跟匯融集團扯上關係?一定是另一個同名同姓的人,要不,就是她聽錯了。

  儘管已經在心裡依據邏輯和常識歸納出這樣的結論,可她還是緩緩抬起頭看往主席桌。

  隨即被一雙精銳且好整以暇等待著獵物上門的黑色眼眸擒個正著。

  她駭得忘了呼吸。

  是他!真的是他!

  再來的時間裡,她完全聽不清楚他在講些什麼。一直到掌聲響起,她才回過神來,木然地照著程序表往下念;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這一個半鐘頭的簽約儀式,好不容易等到人都走光,她攤坐在離她最近的椅子上,將臉埋在手心裡。

  直到廣播器響起要她到營業廳量制服的聲音,她才回過神來。站起身,攏攏頭髮,拉好微皺的窄裙,調勻呼吸。

  好吧!就算真的是慕風,那又怎麼樣呢,她還是得過日子啊。

  下了樓,量好新制服要的尺寸,她坐回自己的座位,豎起耳朵,聽見同事們在聊匯融集團的總經理有多帥、多年輕,可惜簽完約馬上就走了的耳語。

  直至聽到大家說他走了,她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她轉頭問坐在身旁的美芳:「有聽說高層的人事會怎樣異動嗎?」

  「沒有啊,聽說還是維持最初的協議,還是由我們理事長當分行的經理啊。」美芳說。

  「喔,可是當初不是說會由台中區的經理過來簽約,怎麼連他們的呃……總經理都來了?」

  「不知!不過說真的,你不覺得很訝異嗎?他們匯融集團的總經理竟然這麼年輕,應該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吧。」

  「不,他三十歲了。」

  「咦!你怎麼知道?」美芳一臉懷疑地看著她。

  她一驚。

  「喔,不久前我看過一篇雜誌社對他的專訪。」

  好險!她何必這麼多嘴。

  「嘿,看不出來我們的木頭美女也會動了凡心喔,你也覺得那位慕總經理算得上是極品吧。」

  「什麼極品,你別胡扯了。」

  「什麼胡扯!是你先來找我聊八卦的喔。厚,我知道了,你是擔心我們的陸大律師吃醋對吧?還說對人家沒意思。你瞧瞧,還會怕他心裡不舒服呢,哪裡像是沒意思。」

  「其實全合作社我最怕你心裡不舒服,那我是不是最愛你啊,嗯?寶貝。」

  「你少肉麻了你。」

  「好啦,不鬧你了。瑞麟邱老闆的票你軋進去沒?」

  「我看一下。」

  子榆專心投入工作,暫時把見到慕風的震驚擱在一旁。

  高速公路上,一輛黑色奔馳正往北上車道急馳。

  慕風的特助楊長壽仔細觀察著老闆的臉色,小心問著:「老大,我們要照既定行程趕回海東高中開董事會嗎?」

  慕風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對老羊的話聽而不聞。

  老羊決定換個方式問。「老大,你剛有注意到咱們剛並購的那家精誠合作社的那位司儀嗎?」

  「注意到了。怎麼樣?」慕風把臉轉過來,注視著老羊,眼神裡多了幾分戲謔。

  「你……會不會覺得她的反應有點過火?」

  「你說的過火,是指她佯裝不認識我們嗎?」

  「對呀!她怎麼可以那樣!這些年我們花了這麼多心力找她,結果她見到我們,卻表現出一副見到陌生人似的平靜,實在讓我很不平衡。」

  她表現得很平靜嗎?慕風卻不這樣想;他在她眼裡分明看到驚慌與失措。

  他淡淡一笑。

  「不要這樣講她,橫豎我們本來就有既定行程,根本沒多少時間和她敘敘舊不是?」

  老大嘴裡說得淡然,可他心裡真的這樣想嗎?恐怕未必。不過,既然老大不想多談,那身為特助的自己,還是閉嘴吧。

  「那老大,我們這就趕回海東高中開董事會嗎?」

  「是該回去看看了。老羊,咱們多久沒回去了?」

  老羊低頭想著。「嗯,七年有了喔。」

  慕風和楊長壽同年,因為長壽的爸爸是慕家的管家,媽媽是慕風的奶媽,所以打小兩人同進同出,宛如兄弟一般,慕風都暱稱他為老羊。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七年都過了。」

  老羊知道慕風會這樣感慨,絕對不是因為有多懷念自己的母校,因為那所私立高中根本是他家開的,高中時代的慕風在輾轉念了好幾所公立高中都被退學後,才回自家開設的高中念,也是念了好幾年才畢業。

  他才不相信慕風對海中有多少感情。如果他有些許懷念,一定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因為葉子榆。

  可是有件事他就搞不懂了。慕風找葉子榆找了整整六年,好不容易今天見到面了,兩人卻佯裝不識,這不是很詭異嗎?

  不過,老大看起來不太想談的樣子,他想還是再找時間問問老大的打算吧。

  車子很快開進海東高中種滿大王椰子樹的車道。司機停好車,幕風和老羊先後下車,遠遠看見東側相思樹旁的思賢樓,兩人不覺笑了起來。

  在他們此刻站的地點,兩人的記憶不覺同時回到七年前——

  「看看你們兩個什麼樣子!帽子歪的,衣服也沒扎進去!學校不是規定穿白鞋?你看看你們給我穿什麼來學校了?!」訓導主任將他們堵在中庭,罵得口沫橫飛。

  「厚,姑丈,一大早的不要火氣那麼大,如果你對我鞋子的花色不滿意,我們可以馬上回去換,絕不囉唆。」說完,他和老羊轉身就要走。

  「你們給我站住!」

  慕風無可奈何地轉身,望著自己的姑丈。

  「慕風,你的腦袋究竟整天都在想些什麼?你把三年制的高中當醫學院念,每天不是把妹、飆車,就是去些不正當場所喝酒跳舞,怎麼你就不能學著成熟點,讓你的心智年齡跟上你的實際年齡?!」

  「姑丈,你好歹是個國文老師,我拜託你有創意一點,怎麼你每天念的內容都千篇一律的,你下一句是不是又要叫我去思賢樓寫悔過書了?成!我們寫完馬上給您送過去。那麼,侄兒就此告別,不勞姑丈相送了。」

  聞言,訓導主任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愣在原地望著他們兩個慢條斯理地往思賢樓前進。

  這孩子廢了、廢了!想他也是一片好意,想他們德興藥業集團慕家兩房只出這麼一個男丁,唉!卻整天游手好閒,簡直是無藥可救了。

  老羊把空空的書包甩到背後。「老大,你姑丈說你把高中當醫學院念是什麼意思?」

  「笨喔,他是在諷刺我們兩個高中念了七年這件事啦。」

  「老大,我們會不會繼續留級下去永遠畢不了業?」

  「你會擔心哦?」

  「嗯,有一點。」

  「好吧,那我來想辦法,讓我們今年順利畢業好了。」

  兩人走進思賢樓,見慕風慣坐的位子上已經被人佔了,老羊欲進去趕人,赫然發現坐在慕風位子上的是葉子榆,老大公開聲稱要追的女孩。

  他只好馬上走出來。「老大,坐你位子上的是葉子榆耶。」

  「子榆?怎麼可能。」說完,他乾脆自己走進去看個究竟。

  「子榆,你怎麼在這裡?」

  她抬頭睨了他一眼。「不關你的事。」

  他拉了一把椅子到她面前,跨坐上去,看著她正在抄寫三民主義。這個他不陌生,馬上說道:「你早上遲到被我們家老邱叫來這裡罰寫三民主義的課文吧?」

  子榆沒好氣地看他一眼,繼續低頭寫。

  「要不要我幫你?」慕風問。

  「不必。」

  「好,有志氣,我就喜歡你這樣。」

  「學長,這張桌子這麼長,你可不可以離我遠一點?」

  「喂,你幹嘛那麼凶,你坐的是我們老大的位子你知不知道?」

  聞言,子榆立即起身,另外找地方坐下來寫。

  「老羊,你是哪根筋不對,我的位子不讓子榆坐,該讓誰坐?是不是讓你坐?」

  「哈,老大教訓的是。那子榆小姐,為了跟你賠罪,你剩下的課文我來幫你抄吧。」

  「不必。我寫好了。」

  兩個人高馬大的男孩,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利落收拾好文具和課本,然後帶著資優生特有的優越感走過身邊。

  老羊看著她的背影,嘖嘖稱奇。「老大,世上的女孩這麼多,你又何苦去招惹這種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女孩?」

  「也要有真本事才能把眼睛給長在頭頂上啊,像你想長在頭頂上,人家還不甩呢。」

  「瞧她那瘦弱模樣,會有什麼本事?」老羊不以為然。

  「你是不是日子過得太舒服,舒服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了?你不知道她是我姑媽親自去找來作重點栽培的種子考生嗎?」

  「要當我們學校的種子考生不是要基測考滿分嗎?」老羊問著問著,忽然覺得有點冷。

  「她是滿分啊。」慕風答。

  「葉子榆?!真的假的?我還以為她是因為國中時當了三年的網球選手,校長才讓她免費入學的。」

  「我姑媽是個生意人,看準葉子榆大學一定會上第一志願,網球又打得好,可以當海東高中的活招牌,所以不只免費入學,她還是領有巨額獎學金的種子考生。」

  「哇嗚!那還真是失敬失敬了。」

  「知道就好。」

  「但是我還是不懂。」

  「不懂啥?」慕風快失去耐性了。

  「難道你就因為這樣才喜歡上那個葉子榆?」

  慕風敲了一下老羊的頭。「我有那麼膚淺嗎?人家只是個小妹妹。」

  「啊?不然你幹嘛到處說你要追葉子榆?」

  慕風把手插在口袋裡,想著該怎麼說,才能讓只會直線思考的老羊可以聽得明白。

  「這個嘛,老實說我純粹是愛才。去他媽的,我實在不欣賞我姑媽那撈什子種子考生的說法,讀書就讀書嘛,什麼重點栽培,說穿了那根本是一種金錢暴力嘛。第二點,我觀察過葉子榆,我發現她根本不能適應我們海東高中這種貴族學校的生活,可她還是很倔強的硬撐下去,這點讓我很佩服。反正對我又沒什麼差,可是把我要追她的風聲放出去之後,我發現現在已經沒人敢約她到頂樓談判了,人家這才可以好好讀書嘛。」

  「老大,你實在太偉大了,竟然為一個不相干的女孩做了這麼多事。」

  「唉,橫豎咱們整天盡幹些蠢事,只有這件事多少還算有點意義。而且,她看起來也還算順眼,最重要的是一點都不黏人,那就意味著不會找咱們麻煩,不是挺好?」

  「不黏人?老大,你這話說得也未免太……含蓄了吧,她根本從不甩我們好嗎!」

  「她幹嘛甩我們?又不是酒店妹妹,人家是一股清流,不理我們也是很正常的好嗎!」

  老羊反覆咀嚼著老大的話。真是沒道理,如果葉子榆是清流,那他們是什麼?一攤爛泥哦。

  真不懂老大幹嘛這樣說自己,真是令人費解。老羊不禁搖了搖頭。

  哪怕是多年後的現在,老羊還是不懂老大心裡對葉子榆到底有著什麼樣的盤算。

  精誠合作社被匯融集團合併的第一天,子榆和所有同事一起結清當日的賬目,揉著有些酸的頸子,走到銀行外的站牌下等公車。

  心裡想著今晚的晚餐,提醒自己等會兒得提早一站下車,先到黃昏市場買些菜;還有,家裡的鮮乳也沒了,她還得趕去超市採買一些。

  她努力想著家裡還需要採買什麼日常用品,企圖轉移自己糟透的心情,可是這次完全失效!

  瑣碎透頂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也無法排除她心裡那種大禍即將臨頭的感覺。

  她還不致天真到以為慕風購併精誠合作社是因她而來,也不會可笑的以為他們今天見了一面,她的人生便會從此有什麼重大的改變;可是她心理卻莫名其妙地不安著,卻該死的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感到如此不安。

  她明明打聽過了!

  精誠合作社除了換個招牌,其餘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改變,所有主管及員工都不會有異動,理事長也親口跟她證實過了。

  可她心理還是惶惶然,總覺得有哪裡不妥,不曉得是不是第六感在作怪?

  她無計可施,只好相信正面思考的能量會戰勝負面思考的能量,她瘋了似地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要有事早該有事了,她只是杞人憂天,一定是突然看見慕風才會這樣神經兮兮的;可他已經離開了,她也應該立即恢復正常才對,不然豈不是太蠢了嗎?

  她不停地在心裡這樣反覆告訴自己。

  二十分鐘後,子榆提著大包小包食物回到家門,女兒歡歡撲了上來——

  「媽咪!園長今天分了一本漂亮的故事書給我喔。」

  「這麼好?你今天是不是在幼稚園裡做了什麼好棒的事?」

  「因為今天我是園裡最晚離開的小朋友喔,可是我都沒有哭,也沒有吵老師,祥祥和祺祺卻一直哭一直吵,後來阿祖來帶我的時候,園長就跟阿祖說我是園裡最乖的小朋友,就送我一本故事書啦。」

  子榆靜靜聽著,心裡卻有點難受。她的歡歡是最晚離開幼稚園的小朋友嗎?

  她蹲了下來,和歡歡的眼睛平視,眼眶不覺有點紅。

  「對不起,歡歡,媽咪今天合作社裡忙,忘了打電話給阿祖,請她早點帶你回家。」

  歡歡伸出小手抱著子榆的頭。「媽咪,沒有關係,阿祖說,你一個人要賺錢養歡歡和阿祖,所以很忙,很辛苦,我和阿祖會互相照顧,你不要難過。」

  子榆眨眨眼睛。「好,媽咪不難過,媽咪有阿祖和你,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幹嘛要難過,又不是傻妹對不對?」

  「傻妹?」歡歡復誦媽媽的話,不知怎地覺得好好笑,忍不住彎著腰哈哈大笑。

  「發生什麼事啦?你們母女倆在門口笑成那樣。」子榆的阿嬤在客廳裡戴著眼鏡摺著衣服邊問。

  「阿祖,我跟你說喔,媽咪剛說她不是『傻妹』,哈哈笑喔。」歡歡奔進屋裡,坐在阿祖身邊獻寶似地說。

  劉來好嬸抬眼望了一眼孫女。「今天怎麼忽然買了這麼多菜?冰箱裡還有很多菜啊,是有颱風要來嗎?」

  「沒有!就……就黃昏市場新開了一家攤販,賣的菜在特價。」

  「唔,這樣啊。餓了吧?我晚飯煮好了,我們去吃飯吧。」

  「喔,好啊。」子榆喚歡歡去洗手準備吃飯,卻發現阿嬤扔在忙著摺衣服。

  「阿嬤,我不是跟你說過了,我賺的錢夠家裡開銷,你不要再去拿手工回來做了,換不了多少錢,會把身體搞壞的。」

  「我知道啦!不過因為隔壁吳老闆的成衣廠正在趕工要出貨,他開口要我幫忙,我是想說我們和吳老闆這麼多年的鄰居了,人家也對我們很照顧,加上歡歡去上學,我一個人在家裡很無聊,而且摺這個衣服也不累,所以才答應幫忙。」

  「那等吳老闆這批貨出了,你可不許再去拿新的回來摺喔。」子榆說。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不摺了,我們去吃飯。」

  一張圓桌圍坐了三代人卻坐不滿,三個人吃飯已經夠冷清了,偏偏子榆心不在焉的,一會兒掉筷子,一會兒弄倒了湯,來好嬸將子榆的失常看在眼裡,卻不說話,拿著湯匙幫歡歡碗裡的飯菜刮好,讓歡歡吃乾淨。

  「阿祖,我吃飽了。」歡歡喝完最後一口湯後說。

  「吃飽了喔,好,去客廳看卡通。」來好嬸說。

  「好。」歡歡跳下她專用的高椅,乖巧地往客廳走去。

  子榆偏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手裡的湯匙不停地攪拌著碗裡的湯,來好嬸握著子榆的手,慈祥地問道:「今天合作社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嗯?什麼?」子榆一臉困惑地望著阿嬤。

  「我說,今天你在合作社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來好嬸再問一次。

  「沒啊,哪有發生什麼事。」子榆拿起湯仰頭喝著,試著逃避阿嬤詢問的眼神。

  來好嬸知道她是怕自己擔心,所以不敢講,可她越不敢講,來好嬸就越擔心,因為她既然想要瞞,那多半是很棘手的事。

  「好吧,你不想講,阿嬤就不問了。不過,既然心情不好,那你吃過飯就早點休息吧,今天晚上就不要拜訪客戶拉保險了。」

  「阿嬤,我沒事。可能是太閒了,才會連吃飯都胡思亂想。而且今天我和客戶約好了,不能不出去。不過這個客戶住比較近,我應該兩個小時左右就可以回來了,你們早點睡,不要等我了。」

  「阿嬤今天有幫你煮了一些枸杞茶,你帶在路上喝,盡量早點回來。」

  「好,我知道了。」

  看著子榆碗筷才放下,就立即拿著包包出門,來好嬸心裡有好多不捨與感慨。子榆也不過二十五歲,鄰居吳老闆的女兒跟子榆同年齡,可人家天天穿得漂漂亮亮去上班,假日不是和男友出去玩,就是出國走走,而她的子榆卻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樣,別說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捨不得買,整個衣櫥裡最稱頭的就是合作社發的制服了。別人都在享受著她這年紀該有的青春年華,她的子榆卻只能每日辛苦的養家、養小孩;而她也老了,近年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不知道哪天就走了,子榆還年輕,難道就這麼拖著孩子過一輩子嗎?

  想到這兒,她的心都給擰緊了。

  九點三十分,子榆簽好客戶的投保書,回到家門口,看見歡歡用餅乾鐵盒種在窗口、排成愛心團的綠豆冒出了芽。

  歡歡說過,這盆愛心綠豆是要送給她的。

  想到此,子榆的嘴角不覺往上彎了起來。這方小小的鐵盒苗圃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了,她不在意生活過得苦,只怕一家三口分離。

  這些年,她從基隆搬到高雄,所有跟基隆相關的人、事、物她全斷了聯絡,就是怕有朝一日慕風會找上門來。只是,安定的日子這樣過了六年,就在她快要忘記和慕風的過往時,他忽然出現,嚇得她整個亂了譜。

  經過一個晚上的思考,她覺得自己應該做的事是把自己穩住,畢竟慕風並沒有對她說什麼,甚至做什麼;或許他們這次相遇只是單純一場意外,而他對往事也無意追究,那就讓兩人相遇這件事輕輕帶過,這樣對彼此都好。如果真是如此,那她這一整天的擔憂豈不是白費了?

  越想越有道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進屋去,下定決心把這件事給忘了。

  慕風站在匯融集團十五樓的辦公室,鳥瞰整個市區的景致。

  他的父親慕德坐在沙發裡望著他的背影,久久不發一語。

  慕德從煙斗裡吐出一口輕煙,緩緩說著:「我不同意你將辦公室移到高雄的決定。」

  「也許你願意給我一個理由?」慕風望著窗外問。

  「因為我完全看不出此舉的必要性。」慕德簡單地說。

  「爸,」慕風緩緩轉過身來看著父親,繼續說道:「我想您應該很清楚,如果沒有很充分的理由,你是攔不住我的。」

  慕德知道兒子說的沒錯,慕風如果以匯融集團總經理的身份做這一個決定,自己是完全無法干預的,因為匯通集團的總裁是他岳父,四年前他岳父已將匯融集體的整個經營權交給了慕風。

  「我想,你應該知道你是慕家的獨子,不只匯融集團是你的責任,德興藥業、醫院和海東高中將來也都要由你繼承。難道你對我們家的事業便沒有半點責任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忽然間說要搬到高雄去住,你奶奶會怎麼想?」

  「爸,談到家族責任,對我實在太過沉重。你說過我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我承認。要不是這幾年你身體不好,媽非要我順著你的意思,去做你要我做的事,我是不會插手家裡的事業的。今天既然你都挑明了說,那我也趁此機會表明我的心願——我一點都不想繼承家業。或許你和二叔該討論看看是不是讓慕菲去接手,或者找個專業經理人來經營,這是個比較可行的方向。」慕風淡淡地說。

  慕德卻聽得很不是滋味。

  「都這麼多年了,難道你真要為了那個賣魚的女人和家裡決裂?」慕德質問。

  「爸,那賣魚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就算是,那也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別忘了,她為了兩百萬就離開你了。一個為了兩百萬就背棄婚姻、背棄丈夫的女人值得你眷戀嗎?你豈不是太愚蠢了?」

  慕德的話像利刃般刺進慕風心裡,這件事正是多年來他嘴裡說不出的痛。

  他不甘願!

  是的,在他還沒有親耳聽到子榆對他說明為何背棄他們的婚姻前,他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說法;因為他對子榆並不陌生,他怎麼都沒辦法相信她會為了錢而背叛他。

  「我是不是愚蠢不重要,我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至於奶奶,就麻煩你替我去說一聲。爸,我還有別的事,先走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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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8 00:07:21
第2章

 「你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慕風簽好最後一件公文,抬起頭來看看老羊。

  「飯店訂好了,李經理也已經幫您準備好一間辦公室了。」老羊答。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

  「現在?」老羊張大眼睛看著慕風,現在才早上九點,這……會不會太快了?

  「對!就是現在,我們走吧。」慕風合上卷宗,站起身來。

  「喔,我這就去聯絡司機。」老羊很快回過神來。

  「不必了。我們要暫時搬到高雄去,不需要司機,就你和我成了。」

  「喔。」

  「可是我們都沒有準備行李……」

  「欠什麼到那裡再買,走啦。」

  「嗨!」老羊邊開著車,不忘問慕風:「老大,你是不是已經盤算好怎樣跟大嫂破鏡重圓了?」

  「你會不會想太多也想太遠啦?你這毛病到底什麼時候會改?」

  「喔,老大,你講這樣簡直讓我傷心欲絕。如果我這毛病早改掉了,我怎麼可能找得到大嫂的下落,對不對?這麼多年來,你可是找了無數的徵信社,透過各種關係,結果,有消息嗎?沒有嘛,對不對!還不是我發揮我這偉大的想像力,先想到大嫂的阿嬤的那些姐妹淘,再想到我姨婆,然後花了三個禮拜的時間整天去和她們閒話家常,把家裡的、路邊聽到的、網路搜集的所有八卦都奉獻出來,才得到這個可貴無比的線索耶。」

  「那我還真是錯怪你了?」

  「哎呀,大哥,講這樣就見外了,你瞭解我的用心良苦就好。如果你真的覺得有一絲絲、一咪咪對不起我,想在並購的新銀行裡找個主管職讓我當當,我也會欣然接受啦。」

  「這哪有什麼問題。」

  「啊?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只要你能找到一個和你一樣天賦異稟的人來代理你的位置,我馬上幫你安插一個主管職位。」

  「唉喲,大哥你這樣不是太為難我了嗎?像我這樣的奇葩哪有那麼容易找到!」

  「也對啦,如果大街上隨便找都有,怎能稱作奇葩。難得你如此明曉事理,那這件事就暫時擱下吧。不過,今年年終獎金我一定不虧待你就是。」

  「謝謝大哥,那我便心願足矣。」

  慕風和老羊一路上有說有笑,很快就來到剛合併的匯融銀行高雄第一分行。

  慕風從地下室搭電梯直接到分行經理辦公室,李宏寬見到老羊和慕風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呃,李經理,我不是請你幫總經理準備一間辦公室嗎?」老羊問。

  「喔,對!我昨天聽到楊特助的交代就馬上動手準備了。總經理和楊特助要現在過去看看需要添購些什麼,還是要先坐下來喝杯咖啡?」

  「讓楊特助過去看看就成了,我們喝杯咖啡聊聊吧。」慕風說。

  「是。」李經理說完,立即幫他泡了杯咖啡,邊問道:「總經理,是不是有意朝我們南部發展?」李經理問。

  「也可以這麼說。匯融集團畢竟是以建築業發跡的,近來董事長想多元發展匯融集團的版圖,金融業便是我們第一個要發展的目標;我們計劃合併幾家中小型的信用合作社及銀行當作短期目標。不過,畢竟是跨進一個全新的領域,所以我想應該親自下來和金融界的前輩學習。此外,我計劃在南部蓋棟金控大樓,所以我需要一個熟悉這個地區的人協助我處理買地蓋樓的專案人員,我打算從分行裡找,可不可以請李經理幫我準備好人事資料,我待會兒看看?」

  「是的,沒有問題,我這就請人事單位把資料送上來。」

  這個分行裡總共有十八份人事資料,慕風坐在他的新辦公椅上,看著老羊在桌上挑挑揀揀,總算挑出一份他覺得滿意的。

  「老大,你看看。」老羊把資料遞給慕風。

  慕風看著資料上那張再熟悉不過的照片,動作突然變得有些遲緩。他不禁有點自我懷疑,人們對於熟悉的定義究竟是因為眼睛看著熟悉呢?還是應該瞭解彼此才能稱作熟識?

  那麼他是否真的曾經認識、熟識這個叫葉子榆的女人?

  如果他不曾認識她,他們怎會結成夫妻?

  但他若真識得她,為什麼他一點都不知道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包括她為什麼朝他走來,卻又不告而別?

  好吧,他承認,當年大家年紀都太小,她是十八歲的新娘,他是二十三歲的新郎,當年許多事情來得又快又急,他似乎除了接受接踵而來的突發狀況外,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不過當年他們一起作的決定,難道全錯了嗎?

  他從來沒機會親口問她是否後悔過,因為他們的婚姻僅維持一年不到,就像他奶奶預料的——他的小新娘拿著錢跑了。

  儘管他在心裡告訴自己千百遍,這樁婚姻如果是個錯誤,他必定是該負最大責任的那個人,因為他早就成年了。

  可是,因為他一直很信任葉子榆,所以,她的不告而別不僅變得令人難以忍受,還讓他倍感憤怒;但因為沒有人看好他的婚姻,所以他不僅無處發作,還必須獨吞這樣的挫敗,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像個偏執狂似地非找到她不可。

  老羊說得對,既然找她只是為了索討一個理由,為什麼不直接找開資料夾,找到她住的地方,當面問清楚不就得了?

  但是他不能跟老羊明說的是,七年前,當週遭所有人都把他當個有錢、卻一無是處的廢物看待時,葉子榆曾用明亮、帶著祈盼的眼神望著他,希望他帶兩人離開當時深陷其中的生活泥沼。他望著她那一對明亮如星子的眼神,看到的是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純淨無瑕的信任;是她讓他以為,他只是暫時隱藏於塵世的英雄,必要的時候,他會拔出寶劍,斬除所有障礙,帶她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他生平第一次為自己作的決定,便是娶她。

  因為不想讓自己像個混蛋,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努力讀書,通過高中畢業考;因為自覺對她有一份責任,他努力鞭策自己,不想讓她失望。

  因為被全校最優秀的葉子榆挑上,他怎麼可以不優秀呢。

  老羊要他當面問她,他委實不知道該怎麼問出口。如果她說當年只是一場誤會,她只是想利用他,那他究竟該如何自處?

  所以他沒說話,只是拿過葉子榆的個人資料。「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老羊看著他,很快便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如果老大反常的不要人陪,那表示他此刻的心境必定是兵荒馬亂,是該讓他好好想一想、靜一靜,畢竟他要面對的是六年不見的逃妻。

  老羊出去後,慕風打開人事資料夾,很快掃瞄一遍,配偶欄雖然空白,但子女那一欄卻有資料;他的心陡地一緊,立即往下看,當看到「葉雅歡」這個名字,教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是說……他的女兒沒了嗎?可是葉子榆卻有個女兒五歲多……

  究竟是誰在對他說謊?

  雅歡是他親自為女兒所取的名字,他絕對不會弄錯。他思前想後,突然有種荒謬感,覺得他的人生無端被開了一個惡意的玩笑。他當然明白冤有頭債有主的道理,也許,他該出手替自己討回該得的公道。

  他按電話內線請李經理進來。

  「是這樣,」李經理進來後,慕風邀他坐在沙發裡。「人事資料我都看過了,我希望找一位細心、勤快,最好有運動員背景、體力好又負責任的人來擔任這個專案的主任,不過這種特質在人事資料裡當然看不出來。或許李經理可以為我推薦推薦。」

  「是,我認為營業部葉子榆應該符合總經理您的要求。」

  慕風臉上無波。

  「葉子榆嗎?」

  「是的,就是在簽約典禮那天當司儀的那位小姐,總經理應該還有印象吧?」

  慕風解開西裝的扣子,往沙發椅背一躺。「好吧,那你就說說看,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經理陷入回憶當中——

  「子榆是六年前到我們社裡來的,那時候我記得我們正要應徵一名清潔的歐巴桑,誰知竟來了一個二十歲不到的漂亮小姑娘。我當時委婉地拒絕了她,她竟然反問我,她不被錄用的原因是什麼。

  我說這份工作很累、很煩雜,不是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做得來的。

  子榆揚起下巴說,如果我沒有能力做好這份工作,就不會來應徵了。

  如果我沒法子將打掃工作做好,因而失去這份工作,我會輸得心服口服;可是如果是因為我的年紀不夠老,這就不合理了不是嗎?更何況,我以前曾是運動選手,因此我的體力相對比較好,站在合作社的經營立場,一樣的錢,您自然應該僱用體力及能力都好的人,才是一個經濟的做法不是?

  小姐,你幾歲了?我問。

  下個月就滿二十歲了。她平靜地說。

  我當時心裡忍不住感慨,她和我的小女兒一樣年紀呢,可我的女兒恐怕只會倒垃圾吧。

  我看著她。

  只見她眼裡流露出一股無畏和決心,不知怎地,我打心裡相信她會做好這份工作,要是我們不給,她也會一一說服每個人讓她得到這份工作,因為她眼裡與生俱來的剽悍和氣勢讓我相信,她是一個很有想法和能力的人,而這些確實無關乎年紀。

  最後,她當然得到這份工作了。

  而且最神奇的是,她不知怎麼辦到的,每天只用了兩個鐘頭就把所有清潔工作做好,且辦公室裡真的是一塵不染,放眼望去一片窗明几淨。

  做好她的工作之後,她並沒有馬上離開,她幫大家做一些簡單的事,很快地,大家都樂意找她幫忙,協助對帳,打資料,影印檔案,郵寄公文,她做得確實又快速。

  我當然看得出來大家有點佔她便宜,可是她一點都不在乎;我在她身上看到旺盛的企圖心和野心,她無疑是個人才。

  所以我找了一天要她到我辦公室坐,我問她,想不想繼續唸書?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告訴我,說她有一個阿嬤和女兒要養,沒多餘的時間和金錢去唸書。

  我說我可以問問你先生嗎?

  我們離婚了。她簡短地說。

  小榆啊,我看得出來你很聰明也很上進,你聽我的話去找間大學夜間部念,只有這樣你將來才會有更好的生活。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可以幫你。

  可是我……她一臉為難。

  我打算升你當僱員,不過得等你考上大學再說。

  她一臉驚喜地看著我,開開心心地答應了。那年夏天,她就考上公立的夜大,我沒有看走眼,她的程度果然很好。

  這些年來她努力讀書和工作,家裡一老一小也照顧得很好,讓人不得不由衷喜歡和心疼這個孩子。不過,她總算熬過來了,現在不僅大學畢了業,還考上保險經紀人,您要的能力和要求,葉子榆都有,我相信她會是一個很妥適的人才。」

  慕風靜靜聽著。

  「好吧,那我就接受你的推薦。至於她的薪資,由總公司支付,暫時以每月七萬元計酬,她所有的工作直接對我負責。」

  「謝謝總經理!我這就去跟她說去。」

  「月底再跟她講吧,免得影響到她這個月的工作。還有,你不僅得安排好繼任人選,還要考量將葉子榆升上來當專案主任後,如何消彌辦公室的耳語。」

  「總經理說的是。」

  李經理離開總經理室時,忍不住搖頭失笑。

  這位匯融集團的總經理做事不僅精明,心思還不失細膩呢。

  如果慕風知道了李經理心裡的想法,想必會苦笑。

  此刻,他和老羊來到葉雅歡念的幼稚園門口,可是他站在門口卻有點不知所措。

  他的家人是怎麼告訴他的?他們告訴他,他的女兒在八個月大時早產,不幸離開了。

  可他的女兒就在這裡面,她一定是他的女兒。

  她快六歲了,長得什麼樣子?是像他還是像子榆?

  另一部車停了下來,一對父母帶著一個小男孩下車,可男孩哭哭啼啼的不想進去;做媽媽的又哄又騙,好不容易才將他帶進去;當父親的望著孩子的背影久久沒有移動,那畫面,讓他很有感觸。

  那位父親一定是第一次送小孩上幼稚園,他是不是正在回想著他的孩子的許多第一次?

  那他呢?究竟錯過了幾次女兒的第一次?

  「老大,你沒事吧?我們要不要進去?」老羊總覺得他的反應很不尋常。

  「他們……我是說裡面的老師會讓我見她嗎?」他忐忑得不知該怎樣面對和女兒的初次見面。

  「嗯,我們就說你是雅歡的爸爸,過來看看她如何?」老羊獻策。

  「不行!子榆不知怎麼跟孩子說我,突然這麼說,嚇壞她了怎麼辦?」

  「不然就說我們是雅歡爸爸的朋友,受他所托過來看看她。」

  「好吧。可是看朋友的女兒要帶禮物,我們現在就去百貨公司買禮物。」

  一個鐘頭後,他們又回到幼稚園。車裡裝滿了芭比娃娃、維尼熊、泰迪熊家族和他們兩個說不出名堂、但售貨員堅稱小女孩會愛死的衣服和玩具。

  「老大,我們不可能把一整車禮物都提進去吧?」

  「那就先拿一個芭比娃娃給我,其它的你先載去子榆家裡吧。」

  「老大。」老羊心裡還是有些不放心,覺得還是該跟他提醒。「你有沒有想過,要是裡面的孩子不是你當年的那個孩子,那該怎麼辦?」

  慕風從口袋裡拿出他翻拍自子榆跟合作社申請的子女教育補助費所附的照片給老羊看。

  當老羊看到照片裡小女孩的臉,馬上笑了出來。「天啦,你們倆根本像是直接COPY的,我現在倒有點擔心,你自稱是雅歡老爸的朋友,可能會被當場抓包喔,我看劇本改一下,就說是叔叔,親叔叔會不會更好些?」

  慕風重重捶了他一下。「我不能同意你更多了。」

  「好啦,我不打擾你們父女的相逢大會,我去子榆家了。」

  慕風點頭。

  一直等到老羊走遠了,他才提著禮物晃進幼稚園。

  他微笑看著教室裡的小人兒坐在小椅子裡圍坐在小桌子旁作美勞,看著走廊外的小小洗手台和小小水龍頭,像是走進了小人國。

  一名女老師發現正在左顧右盼的他,主動和他打招呼。「這位先生,請問有什麼事嗎?」

  「喔,你好,我想找葉雅歡小朋友。」

  第一次從嘴裡說出女兒的名字,讓他感到有些奇妙,像是某種聯結。

  七年前她還在媽媽肚裡時,他為了取這個名字,在房裡想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才確定,可現在這個名字的主人卻已用了五年多了。

  「找歡歡啊,請問您是……」

  他對老師露出殺手級的笑容。「我是雅歡的叔叔,她爸爸買了一些禮物要我到高雄出差時順道帶來給她。」

  「喔,這樣啊,那歡歡一定高興極了,她在兔子班,我這就帶您過去。」

  他一眼就看見了她。

  她穿著一件藍白格子洋裝,頭上綁著高高的馬尾,看來清爽活潑,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桌子上的繪本。

  老師喚她:「歡歡,過來一下,你叔叔來看你嘍。」

  歡歡抬起頭,又圓又大的眼睛裡滿是困惑。

  什麼叔叔啊?

  「過來呀。」老師催她。

  她只好拉開椅子,慢慢走到教室外。

  「那你們慢慢聊。歡歡,和叔叔講完話要自己進教室知道嗎?」

  歡歡乖巧地點點頭。

  「叔叔,找我有事嗎?」歡歡很有禮貌地問著,但眼神明顯有著面對陌生人時的不自在和不安。

  慕風蹲了下來,熱切地看著有著豐腴瓜子臉的雅歡,看著她的眉眼和小嘴。誰說不是呢,她長得真像他!

  見他不講話,只是一直看著她,這讓歡歡不知如何是好,她轉身想走了。

  「等一等。你別怕,我是慕叔叔,不是壞人,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我到高雄來出差,你爸爸托我把他要給你的禮物帶來給你。你看。」

  歡歡遲疑地看著他手上的禮物,再看看他,臉上滿是困惑。

  「可是媽咪說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她堅持著這個原則,沒有接過芭比娃娃。

  「對,你媽咪說得對,可是這不是別人的東西,是你的東西啊,是你爸爸付了錢買的,要我帶來給你的啊。」他努力想打動眼前這個美麗的小寶貝。

  「這是從美國帶回來的嗎?」她問得好認真。

  「嗯?」為什麼是美國不是英國?他不解。

  「我媽咪說我爸比在很遠很遠的美國讀書,如果他要買禮物送給我,一定是在美國買的。」

  「嗯,對!當然是這樣。」他同意她這麼聰明的推論。

  她終於放心地接過娃娃。

  「謝謝叔叔。」她對他微笑,甜甜地說。

  「不客氣。對了,你喜歡這個娃娃嗎?」

  她很嚴肅地思考了這個問題,然後說:「我比較喜歡珍珠美人魚。」

  「那我跟你爸比說,請他再買珍珠美人魚給你。」

  「不可以,那太貴了,我看電視上的就好。叔叔,你可不可以請我爸比把要買娃娃的錢寄給媽咪,這樣媽咪就不必那麼辛苦賺錢了。」

  她的話讓他聽得有點心酸。

  見她還在等他回答,他用力地點著頭。「沒有問題,還有什麼要我轉達給你爸比的嗎?」

  「有!請你一定要告訴我爸比,請他一定要認真讀書,他真的念好久、好久了,從我是個小baby念到幼稚園了都還沒念畢業,媽媽好像對他很生氣,都不喜歡我問他的事情。」

  唉,原來子榆是這樣跟孩子說他的。

  「你會想爸比嗎?」

  「會啊,可是我又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要怎麼想?」

  「或許叔叔可以請他早點回來。」

  「真的嗎?」

  「我努力試試看。」

  「謝謝你!」

  他看著她笑得臉都亮起來的模樣。

  「歡歡,叔叔會在高雄待一陣子,我可以常常來看你,和你聊天嗎?」

  「好啊,不過我只有放學後比較有空喔。」

  「為什麼?」

  「因為要等媽咪下班後才能來接我啊,所以我都會在園裡待很晚。你可以那個時候來找我聊天啊。」

  聽完,他那夾雜著不捨和心疼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

  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頭。「你爸比一定很高興有你這麼一個又乖又聰明的女兒。」

  「叔叔你說錯了,我爸比還有我媽咪、我阿祖,她們也很乖很聰明喔,你回去美國的時候要記得跟我爸比講,免得他忘了。」

  她說的童言童語既純真又可愛,可他為什麼就是忍不住聽得眼睛泛紅……

  他的手機在此時響起,他拉拉她的手。「好了,歡歡你回去上課了,叔叔有空再來看你。」

  「叔叔再見。」

  「再見。」

  目送歡歡進教室,他才接起電話。「什麼事?」

  「老大,我好像迷路了,找不到大嫂住的地方,或者我打電話回分行問她?」

  「找不到就算了,你先回飯店吧,我們用過晚餐再親自登門拜訪。」

  「是。」

  他往歡歡的方向再看一眼,隨即作了決定。他曾失去的,他都要一一找回來,不計任何代價。

  子榆在一如往常的時間來接歡歡。

  見面照例是一個熱情的擁抱。接著她看到歡歡手裡緊緊抱著的芭比娃娃,正要問,歡歡便自己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媽咪,你知道我手上的芭比娃娃怎麼來的嗎?」

  「怎麼來的?」

  「今天有一位叔叔來幼稚園找我,他說是在美國的爸比買了這個芭比娃娃要他帶來給我的喔。」

  聞言,子榆覺得腦袋轟地一聲,緊張得整個胃部都抽緊了。

  「我不是告訴過你,不可以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嗎?」她突然對歡歡吼起來。

  歡歡嚇了一跳,眼裡馬上溢滿淚水。

  「我有說啊,可是那個叔叔說那不是別人的東西,是爸比要買給我的啊。」她委屈地解釋。

  子榆看著歡歡緊緊抱著娃娃、一臉無辜害怕的樣子,突然覺得有罪惡感,她蹲下來緊緊抱著歡歡。「對不起,媽咪只是緊張過度,怕你遇到壞人。」

  「那位叔叔替爸比拿東西給我,是做好事,應該不是壞人吧?」她說,臉上期待著能得到媽咪的認同。

  「那也不一定啊,白雪公主的壞心後母也是假扮成好心的婆婆請白雪公主吃蘋果啊。」

  歡歡不喜歡媽咪這麼說,她喜歡那位叔叔,因為他是爸比的朋友,爸比怎麼可能和壞人做朋友呢?

  「那位叔叔長得什麼樣子?」

  「很高啊,也很帥啊,都笑瞇瞇的。」

  那到底是誰呢?

  會是楊長壽,老羊嗎?

  不可能!當年他們兩個一起到美國去讀書,根本不知道歡歡還存在,慕風的家人也不可能告訴他。

  她越想越煩!

  好不容易平靜了兩天,怎麼又發生這種事!

  唉,難道往事非得像個鬼魅一般緊緊跟著她,怎麼樣都不能遠離她的生活嗎?

  「歡歡,你說的那個叔叔下次要是再來找你,請你一定要請老師打電話告訴媽咪好嗎?」

  「媽咪,你也有話要請那位叔叔回美國時跟爸比說嗎?」

  「……」她有話跟慕風說嗎?

  不。

  她根本連見他的勇氣都沒有。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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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8 00:07:44
第3章

 關於命運這回事,子榆心底一直認為,那和老天根本沒半點商量的餘地。

  那晚,子榆一家三口剛用完晚餐,門鈴就響起。

  歡歡去開門,洗碗的子榆聽見歡歡大聲喚了一聲「慕叔叔」。

  當下,心就涼了半截。

  當她從廚房走出來,一眼便看見老羊和慕風從她家大門走進來,那時,她僅存的思維也全棄她而去。

  她只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正在看電視的來好嬸一見到訪客,同樣驚詫地張大嘴巴。

  「阿嬤,好久不見。」慕風對老人家鞠躬,先打了聲招呼。

  老羊也跟著喚了一聲:「阿嬤。」

  「慕……」來好嬸正要喚他的名,卻被子榆阻止,她隨即瞥見小歡歡正張著一雙大眼睛來來回回好奇地看著屋裡的四個大人。

  慕風嗅到屋內有股秘密即將被揭穿的張力,他蹲下來對著歡歡笑了笑。「叔叔和這位楊叔叔一起來你們高雄出差,可是我們對這裡都不熟,不知道下班後該上哪裡玩好,你可不可以和阿祖當導遊,帶這位楊叔叔去附近走走,看看哪裡有好吃好玩的,那明天叔叔下班就可以和這位楊叔叔去玩了,你說好不好?」

  歡歡看了看阿祖,再看了看媽咪。

  「我看,這樣也好啦,你們兩個好好談談,我們三個出去走走。」來好嬸說。

  子榆聽著院子裡的車發動、開走,週遭再度恢復平靜。

  不平靜的是客廳。

  慕風看著她,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拖鞋,倔強地不說一句話,像是要以沉默來抵制眼前這種狀況似的。

  慕風走到飲水機旁,發現飲水機的熱水正滴答滴答緩緩地滴著水,下面用著一個鐵杯盛著。

  這飲水機的狀況一如子榆的困窘,他很難視而不見。

  他幫兩人各倒了杯開水,自顧自地端到茶几上,坐進沙發裡,先啜了口冷開水,再抬頭好好看著她。

  「好久不見了,這些年……你好嗎?」

  沒有預期的憤怒,只有一句溫暖的問候,卻更教她不知所措。

  她的慌亂慕風全看在眼裡,他有些不忍。「先喝杯水吧。」

  子榆拿起茶杯,喝著全然沒滋味的白開水,聽見心裡有種支離破碎的聲音,因為慕風的出現,意味著她努力建構的世界正在瓦解。

  可就算她即將在他面前碎成一片片,她也不能讓他知道,她必須強悍起來,保衛自己得來不易的平靜生活,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在他面前碎掉。

  她強迫自己看著他,強迫自己發出最平穩的聲音回應他:「謝謝你。這些年,我其實過得非常好。」

  看來她已經把自己武裝好了。

  「那很好。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問你歡歡的事情。」

  她心裡一驚,他怎麼會知道歡歡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垂下眼,胡亂拾起茶几上的報紙。

  「她是我的女兒不是嗎?」他問。

  聞言,原本拿在手上的報紙又落回桌上。

  她抬眼驚恐地望著他。「不!當然不是!」

  「嗯?」

  天啦,他全知道了!

  看他的表情,她就知道今天去幼稚園的不是老羊,是他!

  既然如此,她要怎樣跟他說歡歡不是他的女兒,可卻用著他取的名字,她要怎樣解釋歡歡酷似他的長相這種事?

  「總而言之,你不能帶走歡歡。」她只能有氣無力地對他這樣說道。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是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一個說明……」

  子榆就是怕他這樣問。可是,她解釋了或是說明了又有什麼用呢?他們之間注定有緣無分,她早就認命了。而且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她好不容易掙得一份平靜的生活,為什麼他還要如此苦苦相逼呢?

  唉!

  她閉起眼睛,對他說:「我當年留給你的信裡不是說了嗎?我們的開始是一個錯誤,我當年是因為真的走投無路了,才會要你帶我走,我只是利用你,而歡歡純粹是一個意外。嫁給你之後,不到三個月我便後悔了,所以趁著你在美國唸書的時候,再度離家出走,結果發生車禍,孩子早產,我跟你奶奶要了兩百萬,為了擔心你將來會為了孩子找我,帶給我麻煩,我請她讓我離開,並且要她騙你說孩子沒了。她在我百般請求下勉強同意了,所以我簽好離婚協議書留下來給你,便帶著歡歡離開了。」

  受傷是一回事,但結痂的傷口再裂開來又是另一回事,她只希望事情趕快過去。

  慕風低聲咒罵:「shit!你出車禍為什麼沒有馬上通知我?你知不知道,當我知道你出事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情了?我立刻趕回國,可是你已經離開了。奶奶告訴我孩子因為早產走了,只有一封寫滿了鬼話的信和一張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我為了好好照顧你們母女,答應老爸的安排出國唸書,臨走前,你是怎麼答應我的?你說會把我們的baby生下來,你會等我回來,可是到頭來,你是怎麼對待我的?」

  子榆咬著唇。「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慕風耙著頭髮,憶及自己發現她們母女離開之後的事情——

  他連著幾天聯絡不到子榆,便馬上回國,等著他的卻是那封該死的信。他馬上趕到菜市場和子榆的娘家找她的下落,可是鄰居都告訴他,一周前子榆和她阿嬤都搬走了,沒人知道她們搬到哪裡去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家。

  「奶奶,你一定知道子榆的下落,拜託你,快告訴我她在哪裡。」

  「不是早跟你說過,她早晚會跑,可是你偏不信,這下不幸被奶奶說中了吧!」

  「是不是你把她逼走的?」慕風質問。

  慕媽媽驚呼一聲。「慕風,不可以這樣跟奶奶說話!」

  「她那種菜市場出身的女孩,我哪有那本事去逼她,一直以來不都是她來逼我、惹我生氣的嗎?」

  他攤坐在沙發裡。

  他奶奶也傍著他坐下來。「慕風啊,奶奶知道你現在心裡很難過,可是像葉子榆這種沒家教又隨便的女孩和我們的門風實在不相配。你要知道,你將來可是要繼承家業的,一個大男人嘛,應當以事業為重。過兩天,你心情平靜一些,再回美國把課業完成,然後再回國接爸爸的製藥和醫院的事業,到時候奶奶再幫你物色一些適合家世的女孩,正所謂,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你說是不是?」

  「找不到葉子榆跟我把話說清楚,我就不回美國!」

  「你為了那麼樣一個不三不四的女孩不回美國讀書?」慕風奶奶不敢置信地問她。

  「沒錯!」說完,他就要出去。

  「你給我站住!」慕德終於聽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報紙,喝住正要離開的獨子。「跟奶奶道歉!」

  他充耳不聞,穿了鞋就要出去。

  「你今天膽敢走出家門,以後這個家便不許你再回來!」慕德又說。

  「像這樣的家,我一點也不希罕!」說完,便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離家的這幾天,他到每一個去過的地方尋子榆的下落,卻沒有一點消息,身上的錢去已花得差不多了。就在他正在盤算明、後天得開始找工作以支付住飯店的開銷時,他外公戴了頂漁夫帽、拎了罐白蘭地出現在他住的飯店房間裡。

  「外公?」他很意外。

  「小子耶,你那個小跟班跑來跟我說,你被你那迂腐的老爸給趕出來啦。」

  「嗯,差不多是那麼回事。」

  「身上沒錢了吧?來,這些錢你拿著用。」

  「外公,這……」

  「跟外公客氣什麼咧。老實說啊,我剛去你家裡走了一趟,那所有的事情我都曉得啦了,你那個家啊,另說小丫頭待不下去,連我才坐了五分鐘就想走了。小丫頭會走啊,依我看,你那個心胸狹窄的奶奶有重大嫌疑;你那媽媽呢,又太軟弱;你爸呢,太迂腐;你的叔叔和姑姑又太多怨。他們講了,說你奶奶明天大壽,你再不回去,就不准你回去了。媽的!聽得我一肚子火,那老太婆有啥了不起的。所以我去買了一瓶白蘭地,阿公陪你,咱們爺倆今晚喝個痛快。你那個家啊,不回去也罷,外公挺你,你去把那個小丫頭找回來,老實說,我覺得那丫頭挺好的,她一定是有什麼苦衷才會離開。」

  「外公你也這樣想?」

  「嗯,外公閱人無數,不會看走眼的。」

  「你也贊成我不回美國唸書啦?」

  「不用啦,不就是唸書嘛,幹嘛非得到美國去,在台灣念就成啦。外公想過了,你搬來和外公住,咱們弄間公司來玩玩,你家那票人全當你廢物,你可得振作給大家看,證明那些把隻老虎當病貓的傢伙全瞎了他們的狗眼,咱們一邊把事業弄得有聲有色,一邊找你那個小丫頭,聽聽看她有什麼苦衷,然後把她給帶回來。瞧!事情這樣豈不是很圓滿?」

  「謝謝外公!」

  「謝什麼咧!我就你這麼一個外孫。說真的,外公和你就是投緣,因為整個家族看來看去,只有你長得最像我,不僅這臉皮像,連個性都像,都說咱們已經是外公和外孫的關係了,如果沒有血緣關係,我鐵定找你來結拜。」

  他的話終於讓慕風陰霾多日的臉笑了開來。

  就這樣,他們爺孫倆一起建立了匯融集團,從建築業開始做起,漸漸有了今天的規模,可是他從來沒有停止過找她。

  今天好不容易找到她,也見面了,她竟然只有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他苦笑著重複一次她的話。「你到底對不起我什麼呢?是你違背了諾言,還是到現在還不肯對我說清楚的謊言?」

  她感到一陣昏眩。

  「事已至此,我只能說對這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感到抱歉。」她說。

  「我們之間不是一句抱歉就能解決的。」慕風看著她說。

  「你……你想怎樣?」她不自覺地開始結巴起來。

  「你心裡清楚,你沒有權利剝奪我和歡歡的親情,你到底有什麼偉大的理由可以拆散我們父女長達六年之久?」

  他這話,力道大得足以在她心裡砸出一個大窟窿。

  他說得對。

  她是沒有權利,可是當時她確實無計可施,而他又遠在美國,當時的情勢讓她無法選擇。

  「我當年確實是有理由的,可是那個理由如今看來,已經不再重要了,你再怎樣追問,我都不會講的。你當然可以選擇繼續恨我,也可以放下我們的過往,讓我們重新開始各自的生活,我可以接受你的選擇。」

  「如果我的選擇裡有把歡歡帶回我身邊,你也同意嗎?」

  這樣的假設讓子榆嚴重不安,可她不想在他面前露出一副無法招架的蠢樣。她深吸了口氣,說道:「是的,我同意,但你恐怕得等我死了之後再說。」子榆對他平靜地說道。

  慕風把白開水一飲而盡。

  「你應該知道,我一點都不喜歡黑暗的結局,儘管我們目前對這件事還存著很嚴重的歧見,但我相信,我早晚會擺平這些歧異點,找到一個你我都能接受的結果。」

  「恐怕很難。」她也只能這麼說。

  「你就等著看吧。」他說。

  院子裡再度傳來吵雜的聲音,慕風和子榆看著歡歡提著大包小包禮物走進來,後面跟著來好嬸和老羊,每個人手中都提著東西。

  「歡歡,為什麼買了這麼多東西?」

  「媽咪,這不是我們買的,這些全是爸比送的。」

  子榆瞪著慕風,這個即將要從她身邊搶走歡歡的人,她咬牙切齒的說:「不,你不能留下這些東西。」

  「為什麼?」歡歡抗議,眼眶瞬間蓄滿眼淚。

  來好嬸輪流看著他們兩人,視線最後落在歡歡身上。「小榆,孩子的爸難得買來些小玩意兒,無非是想討孩子開心,歡歡也喜歡,你就別阻攔了。」

  「是啊,阿嬤,的確很久了。」慕風說。

  「子榆,去拿點水果出來招待客人吧。」來好嬸說道。

  「不好意思,我們家沒有水果了。」子榆從廚房走出來宣佈。

  慕風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突然笑了出來。

  「笑什麼?」子榆沒好氣地問我他。

  「喔,沒什麼,只是你這種神情,讓我想起許多年前在你家的某個夜晚,你曾經對討債的人吼說:我家沒有男人,沒有錢,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家只要還有我在,我就絕不會允許別人取走我家的一碗一瓢。」

  子榆揚起左眉,像是在說,就算她說過那些話又如何?

  他靠近她的臉低語:「看來,你是把我當成入侵者,決心啟動這場戰爭了。但你可別忘了,多年前你偷了我很珍貴的……東西,既然如今真相大白,我想,我是不會坐視不管的。」

  子榆閉上眼睛。「悉聽尊便。夜深了,兩位請慢走。」

  慕風摸摸歡歡的頭。「晚安。」

  「叔叔晚安!」

  「那麼,阿嬤,我們走了。」

  「慢走喔,路上小心。」來好嬸對慕風和老羊說道。

  「阿嬤,您請止步。」慕風笑著對來好嬸說。
 屋裡,子榆對歡歡說道:「很晚了,你該上床睡覺了。」

  「媽咪,你不開心哦?」歡歡問。

  子榆緊緊抱著歡歡,想到她們母女可能會有分開的一天,她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

  可她不想讓孩子胡思亂想,只好說:「沒有啊,小歡歡拿到這麼多禮物應該很開心吧?歡歡開心,媽咪就會開心。」

  「真的?那歡歡就放心了。」歡歡抱著媽咪的卷卷頭說。

  子榆聽著歡歡開心的童語,根本無法想像沒有歡歡的日子。

  天啦!她到底該怎麼樣才能繼續將歡歡留在身邊?

  來好嬸望著孫女。「你不是打算這親友一直呆坐著到天亮吧?」

  「什麼?」子榆望著阿嬤。

  來好嬸在桌上摺著洗淨晾乾的衣服,喃喃說道:「我說啊,你從慕風離開到現在便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你是不是該去洗澡了?」

  她沒回答來好嬸的話,只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沒聽人家說,歎口氣得連窮三年啊,好好的歎什麼氣?你到底是在煩惱什麼事?講給阿嬤聽聽。」

  「阿嬤,慕風跟我說他想帶歡歡走,你叫我怎麼能不煩惱?」

  聞言,來好嬸不覺陷入深思。

  「子榆啊,不管你有多麼不願意,人家畢竟是父女,你不能阻止他們父女相認。」來好嬸說。

  「相認、相認!你怎麼跟慕風一樣,整天就會提這件事來嚇我!你知不知道真讓他們相認了會怎樣?他會把歡歡帶走,那我們怎麼辦?還有,我要怎麼跟歡歡說我和慕風的事?」子榆反應激烈地叫嚷。

  來好嬸倒一點也不擔心這件事,因為她聽歡歡喚慕風為「叔叔」,那表示慕風有考慮到孩子的感受,他連這麼細微的地方都注意到了,絕對不會魯莽行事,嚇壞孩子。

  不過,他倒是把子榆給嚇壞了。

  「小榆啊,你不要慌,也先別急。你想想,這些年我們度過了多少困難,我們祖孫三人還不是都在一起沒有分開。我想,你一定可以想出解決的辦法度過這個難關。」來好嬸給她打氣。

  子榆卻沒這麼樂觀。「我真的……行嗎?」

  翌日。

  子榆輪值服務台,當她把電腦螢幕打開,再用抹布擦拭好服務台的桌面,檢查好給客戶用的原子筆,正要坐下來工作時,看見老羊提著公事包走進來;她心裡警鈴大作,隨即看見慕風走了進來。

  她當下覺得胃部一陣翻攪,那種情況大大不妙的感覺排山倒海地向她襲來。

  她不懂,這意味著什麼?只覺得自己像是被貓逼到牆角的老鼠,而那隻貓正忙著封她的老鼠洞。

  彷彿意識到她的目光,在電梯門快關上那一剎,慕風在電梯裡意味深長地望著她。

  門很快關上。

  她的心隨著那扇緊閉的門而惶惑終日,無法開朗。

  下午兩點多,有個大客戶想開美金帳戶,她幫他寫了些開戶資料,隨即帶客戶到三樓VIP室找另一名投資專員辦理相關手續,她則自己搭電梯下樓,卻看到老羊端著咖啡走了進來。

  「嗨!大嫂。」老羊友善到極點,高分貝和她打招呼。

  「別這樣叫我!」子榆低聲喝止,順便迅速看看四周,幸好沒有別人。

  「呃,那好吧。那個葉小姐,你想喝咖啡嗎?」老羊從善如流。

  「不要。」說完,隨即反悔。也許她該弄清楚慕風和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老羊聳聳肩,走過她面前。

  「等等。」子榆突然叫住他。

  「咦!」

  「我們找個地方,聊幾句?」

  「成!那就到我的辦公室去吧,那裡隱密。」

  子榆滿懷心事地跟著他走進一間寬敝的辦公室,隨即無可避免地和慕風的眼光對個正著。她氣得轉身。

  「你沒告訴我他在這裡。」子榆有些不滿。

  「那是因為你沒問啊。」老羊故作委屈。

  「我在這裡,讓你感到很困擾嗎?」慕風問。

  「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子榆脫口而出。

  「比起你帶給我的困擾,我應該比你仁慈不止百倍吧?」

  「……」她知道他說的對,所以無言。

  「兩位,喝杯咖啡吧。」老羊端了兩杯咖啡過來。

  子榆接過咖啡,還是把心裡的疑問給說了出來。「你到底想怎樣?」

  慕風聳聳肩。

  「目前沒有很明確的想法,不過我已經把辦公室南移到這裡來。我想,我應該會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想,想想看我們該怎麼走我們的下一步。」

  他冷眼看著她的不安,好整以暇地說著他的計劃,像一隻貓凌遲著鼠兒那般,遲遲不願給個痛快。

  子榆一口咖啡都沒喝,便把咖啡杯放下。是該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了,但不是「我們」,是「她」的下一步。

  「我離開座位太久了,該回去上班了。」

  說完,抬起下巴,挺直身子走了出去。

  老羊看著她的背影,再回頭看看老大。「老大,你這算是宣戰嗎?要是她又跑了,你要怎麼辦?」

  「她不會再有機會了。」他說。

  「啊?」不會嗎?要是她連夜帶著孩子來個遠走高飛也不無可能吧?

  老大真願意冒這種風險嗎?

  「幫我跑一趟幼稚園,繳清歡歡從現在起念到明年的所有費用。還有,子榆住的地方沒有冷氣,飲水機也壞了,找人去裝冷氣,換掉飲水機;電視機上面有一疊帳單,全拿去處理掉吧。阿嬤要是不肯,你就跟她說是我的意思。下午兩點我會親自過去拜訪她,請她在家等我。」慕風吩咐。

  「好,我會在兩點前把這些事全處理完畢。」老羊承諾,隨即拿起車鑰匙出門。

  開著車往大嫂住家的方向,老羊還是不太懂老大的意思。安裝冷氣有點道理,可是把大嫂的帳單全處理完,她不就更可以高枕無憂的離開了嗎?

  子榆在座位上發呆。

  離開這裡。

  是她從慕風辦公室回來後的第一個念頭。可是她能上哪兒去呢?

  當然為了不讓慕風找到她的下落,她們遠從基隆搬到姨嬤住的高雄來,害阿嬤離開住了六十幾年的基隆。當年阿嬤雖然沒有說什麼,可是她知道阿嬤一定很捨不得離開從出生就住到老的基隆,現在阿嬤都七十幾歲了,她怎麼忍心讓她再去適應人生地不熟的環境?

  還有歡歡,她要怎麼跟女兒解釋她們要搬家的理由?

  就算阿嬤和歡歡體恤她的難處,她還要重新找工作、找房子,租房子還要一筆押金,此刻她連上個月的租金都還在籌呢,哪有餘錢可以繳房租押金!還有歡歡,真要離開這裡,搬到新住處也得重新找幼稚園,學費也得重新繳納;至於找工作,現在經濟不景氣,她真的可以馬上找到一份工作嗎?

  這叫沒有積蓄的她,是越想頭越痛!

  「想什麼?想得這麼認真?」

  一道男聲在櫃檯正前方響起,桌面上還放了一束鮮花,今天是粉色的海芋。

  子榆回過神來,歉然地對客戶微笑,「陸先生,真不好意思,今天要辦什麼呢?」

  「領空白支票。」一直熱烈追求她的陸雅夫笑說。

  「好,請稍候。」說完,低頭開始忙著作業程序。

  不久,她把空白支票放到他面前。

  「謝謝你。這束花跟你的制服很搭,送給你。」陸雅夫說。

  他是與合作社往來約一年多的新客戶,每天十點至十點半左右來,一走到她的櫃檯。每隔兩天送她一束花,是社裡人盡皆知的事情;起先她會拒絕,但他總有各式各樣的古怪理由要她收下花束。

  到後來,她也懶得拒絕了,把花收下,然後道謝,他就會微笑離開。

  她依循慣例,對他說了聲:「謝謝。」把花收下。

  可是這回他卻沒有微笑離開,他問她:「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需不需要我幫忙?」

  她的心被猛烈撞擊一下。幫忙?是的,她肯定非常需要,尤其他是個律師。

  可是,找他幫忙,那便意味著她得把自己的過往攤在一個陌生人面前,這是她能承受的嗎?

  不,她得再想想。

  她回他一個微笑。「謝謝你,我很好。」

  心裡卻在OS,你好個鬼!

  但陸雅夫顯然不相信,他把名片放在櫃檯上,翻轉過來寫了一支電話。「有事,打這支電話給我,這是專線,任何時候都可以找到我。」

  子榆看著他,眼裡有絲感激,只是一閃即逝。

  「好。有需要的話我會打給你。」這是一年多來,她除了說謝謝,對他說最多話的一次。

  此刻,她自覺像要溺斃,哪怕是一片薄薄的浮木,她都忍不住要緊緊攀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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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8 00:08:13
第4章

  一直以來,因為他是慕家的獨子,他的人生更像是已安排好的,只能照著劇本走。他是家里長輩的傀儡,在疼愛他的背後總夾雜著長輩們自己的愛慾和權利慾,至於他真正在乎的,從沒人替他想過,他也從沒想要爭取過;遇到子榆之前,他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子榆闖進了他的生命中,純屬一場意外。

  他一個留級生和學校模範生一起離家出走七天;回來後,子榆未婚懷孕,他被子榆的父親提告,然後他們在一筆巨額交易下和解,條件是二十三歲的他必須娶十八歲的子榆。

  為了他的妻女,他第一次自覺到自己是一個男人,有應該負起的責任,所以他同意奶奶的安排到美國讀大學。誰知,八個月後,他被告知他的孩子在他家的醫院早產過世,老婆離家出走。

  他覺得自己被命運狠狠揍了一拳,為了找出真相,他離開自己的原生家庭,在外公的資助下,建立了匯融集團。

  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尋找子榆的下落,那是因為他心底一直深信,他和子榆之間,應該不只是因為年少輕狂的一場性事所衍生出來的一場人生鬧劇。

  可他真的能肯定嗎?

  這六年來,他像獨自定在幽暗不明的迷霧中,不知道自己曾經相信的是否到頭來卻騙了自己。

  他知道自己應該和子榆談一談,可她的態度夾雜著不安和抵抗,他不知道她到底在怕些什麼,即便他知道她心裡確實有著恐懼,但他知道,除了躲他,她怕是不會多透露一個字了。

  但他還有子榆的阿嬤。

  那晚,他要從她家離去時,他從阿嬤的眼神裡看到深深的無奈;他知道,想要弄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從阿嬤那裡探知了。

  十分鐘後,他把車停好,獨自按著門鈴。

  子榆的阿嬤來開門,抬頭看了他一眼。「來啦。」隨即讓他進屋去。

  茶几上有著花生糖、芝麻糖、醃漬酸梅和一大杯白開水。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東西,不覺笑了起來。

  「阿嬤,你還記得啊。」

  「阿嬤當然記得,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東西。」

  他先嘗了一顆酸梅。沒錯!這是她老人家自己醃漬的酸梅,酸甜軟Q。

  還透著一股花香。好久沒吃到了,真是懷念啊。

  「阿嬤,你還在自己醃酸梅啊?」他隨口問問。

  「小歡歡喜歡吃嘛,家裡也很少買什麼零嘴,所以我就醃個一大罐擺那兒,她想吃就自己夾來吃。」她解釋。

  聽到女兒跟自己的相似處,他顯得很開心。

  來好嬸指了指冷氣和飲水機,很平靜地說:「這些都裝好了,謝謝你。」

  「阿嬤,我才應該謝謝你願意讓我幫忙。」

  「聽到你這麼說,我心裡有好多感慨。我只想問你一句,你要她們母女嗎?」

  慕風語帶保留:「眼下這狀況,恐怕不是我一個人的意願便能成局的,不是嗎?」

  「那份離婚協議書,你簽字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簽?」

  這問題來勢洶洶,逼得他不得不說:「我不想糊里糊塗作下決定。」

  「很好。你今日找來,就是為了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後,你就可以立即決定要不要簽字,是這個意思嗎?」

  他是這個意思嗎?似乎又不盡然。

  「阿嬤,你很清楚,我有權知道所有的真相。」

  來好嬸不喜歡這個答案,可是,她又不能勉強他,只好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唉,好吧,誰叫你有權利呢。」

  來好嬸將思緒拉回幾年前,娓娓道來子榆剛嫁入慕家、她還在菜市場賣魚的時候——

  「阿嬤?」子榆穿著孕婦裝來到她的攤子旁。

  「唉,你怎麼又跑來菜市場了,你明知道慕風他奶奶不喜歡你來。」

  「不管我做什麼,她都不喜歡,也不差這一件了。」

  「吃飯沒有?」來好嬸看著孫女浮腫的眼皮和黑眼圈。「睡不好啊?」

  「昨晚腳抽筋,好痛!」

  「去看醫生沒有?」

  子榆搖搖頭,她一點都不喜歡去慕風家開的醫院。

  「不看醫生怎麼行咧,你看你這麼瘦,是不是都沒吃飯啊?」

  「我吃不下。」

  她怎麼可能吃得下!她每天得刷洗六間廁所的馬桶,還必須洗到光可見人的程度,餐桌上每餐都有她不敢吃、不敢聞到味道的羊肉。

  「吃不下也要多少吃一些啊,不然你肚子裡的寶寶會長不大耶。」

  她抱住來好嬸。「阿嬤,我真的好想死啊!」

  「唉,阿嬤知道你日子難過,偏偏慕風又遠在美國,可是你一定要堅強的把孩子生下來。阿嬤看得出來慕風很喜歡你,我想慕風的奶奶也看出來了,所以才要慕風到國外拿學位當作娶你的條件。她算準了,慕風為了你一定會照做。今天她對你做的所有不合理事情,都是要讓你自己知難而退、離開慕風,要是你不忍下來,你們就要被拆散了,那寶寶怎麼辦?」

  子榆聽著阿嬤的話,哭得更傷心了。

  「我知道你不是慕風奶奶口中那種隨便的低賤女孩,你是為了離開你那酒鬼兼賭鬼的老爸才會和慕風發生關係。可是子榆啊,有錢人家的飯碗不好端啊。」來好嬸摸著孫女的頭髮。「孩子啊,你是不是後悔了?」

  「不,我不後悔。」

  她不是顧全面子才這麼說。十八年來,他的父親讓她的生命有著不可言喻的難堪,雖然她有阿嬤的疼愛和保護,可是她依然覺得活得很痛苦。

  直到高一遇到慕風,他一直對她很好。

  他對她的好,慷慨得像太陽照耀大地一樣,從來沒指望她回報。他很珍惜她,那是她不曾享受過的感受;他寵她,讓她覺得自己真的像什麼寶貝一樣重要。

  因此,她對慕風的感情一變再變,終至變得很複雜。

  有愧疚,有感激,當然也有日積月累堆砌出來的喜歡,懷了他的孩子,她很意外,可是並不後悔。

  來好嬸輕拍著子榆的背,聽她繼續說。「只是,他的家人不喜歡我,最疼愛他的奶奶更是討厭我;在他家,除了傭人,大家都忙,沒人會和我說話,只有他奶奶每天對我冷言冷語和永無止境的嫌棄,啊,我真的覺得活得好累好累……」

  「你爸是不是又到他家去亂了?」

  「上個月五號來找我借錢,我給了他一萬,好久沒看到人了。」

  「你爸怎麼這樣!三番兩次上慕家去要錢,這樣你要怎樣在慕家過生活,人家怎麼會看得起你!都是阿嬤不好,沒把你爸教好,拖累了你。」

  來好嬸一想到她那頹廢的兒子,不禁悲從中來。也難怪子榆的媽會受不了而離家出走。唉,她不敢,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

  子榆最怕看見阿嬤掉眼淚,那會讓她覺得心被撕扯成兩半那樣疼痛,卻也會激發她的鬥志;她發過誓的,她會保護從小照顧她長大的阿嬤,所以她用手擦掉阿嬤的眼淚。「阿嬤,不要哭,我們不要再想這些傷心事了,我會聽你的話把寶寶生下來,乖乖等慕風回來。」

  來好嬸望著自己苦命的孫女,很是心疼。

  「人家說女人是菜耔命,相信阿嬤,你忍耐下去一定會有代價,慕風一定會回來,等他回來,你的日子就會好過了。」

  「好。」她答應著。

  來好嬸從圍裙裡掏出一百元,遞給她。「既然人都出來了,去阿華那裡買碗紅豆湯來喝,瞧你水腫得多厲害。」

  為了不讓阿嬤擔心,她接受了阿嬤的好意,去賣湯圓的攤子喝紅豆湯,可是喝在嘴裡,卻是鹹的。

  原來眼淚往肚裡吞是這麼回事,在那一天,她便全懂得了。

  她不能哭!

  因為她要保護阿嬤,還有肚裡的寶寶,如果她撐不下去,哭了,便會有三個人哭。

  她不想再過那種哭哭啼啼的日子了。

  所以,喝完紅豆湯,她回阿嬤的魚攤,講了幾個笑話給她聽,然後帶著笑容和她道再見。

  「唉,我哪裡會看不出來她在強顏歡笑,為的就是怕我擔心,她真是個貼心的孩子。時光過得真快,這一切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可如今,歡歡都六歲了。」

  慕風聽著這些他不知道的事,拿起白開水慢慢喝著。如若不是如此,怎能平復心中對子榆的虧欠。

  來好嬸替他續杯,繼續說道:「我記得那天她雖笑著回去,可那個晚上,我就接到你媽媽打來的電話,說我們家子榆因為貧血在你家浴室洗馬桶的時候昏倒,頭撞到地板,已經被送到你家的德昌醫院去。我趕過去的時候,孩子早產,剖腹產是個女嬰,已經被送到保溫箱了。子榆的頭上縫了八針,我去看她的時候,她麻藥還沒退,我看她肚子和頭上都是傷口,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你家卻沒有一個人站在她床邊。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實在很想破口大罵,可是我沒有,我忍下了,一直忍到你的爸媽出現,跟我說對不起。」

  說到這個傷心處,來好嬸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我對你的爸媽說:「我等這句對不起等了一個晚上,足足四個鐘頭,你們對她的忽略也未免太徹底了吧?如果她一直醒不過來,你們要怎麼跟我交代?怎麼跟慕風交代?」

  你媽媽跟我解釋:「親家阿嬤,你不用擔心,我們問過主治醫師,子榆打了麻藥還沒退,才會到現在還沒醒來。我們一聽到消息就馬上從台北趕過來,只是先到醫生那裡瞭解狀況才過來這邊,我們不是不關心。」

  「因為你媽媽看來很著急,所以我相信了她。後來,我接到一通警局打來的電話,聽到你爸媽承諾會好好照顧子榆,我就離開醫院,趕赴警察局。」來好嬸一陣苦笑。「那個晚上真是熱鬧,子榆剖腹產女,她爸爸卻酒駕肇事,把個老人給撞死了。」

  「後來呢?發生什麼事了?」慕風問。他直覺後來發生的事一定和他的命運息息相關。

  「後來就是賠償、打官司這類的事情。其實我當時真傻,就算我趕去警局也沒用,我哪有錢和能力去處理他闖下的大禍;就連小榆和你結婚他堅持要收的聘金也被他拿去賭光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後來他去求小榆,求慕家所有他認為可以幫他的人。

  最後你奶奶答應出面解決,條件是子榆要答應把孩子留下,簽好離婚協議書,編個說辭寫封信留給你之後悄悄離開,還要簽下保密協定:永遠不說出這個秘密。她說她受夠了和我們葉家的任何一個人再有任何牽扯。最後子榆同意了,可是她堅持要帶孩子走。

  你奶奶考慮了幾天,後來也答應了;她也確實遵守了約定,解決了子榆爸爸留下的爛攤子,所以子榆也簽下了所有你奶奶要她簽的所有檔案。走前,你奶奶給子榆兩百萬,說是讓她養孩子用,子榆拿過支票卻沒有帶走,她把支票放在你們家神桌底下的抽屜夾層,然後我們就收拾行李離開了基隆,來到這裡。」

  慕風抱著頭。

  天啦!真不敢相信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來好嬸繼續說:「唉,我想,我們走得真是夠遠了,遠到連子榆的爸爸都找不到我們。後來,聽說他得了肝硬化,死在你家的醫院裡。他的後事還是你媽媽偷偷幫忙處理的。唉,說到底,我們終歸母子一場,有機會幫我謝謝你媽媽。只是,他走了也好,大家都解脫了。」

  慕風紅了眼眶,跪在她面前。「阿嬤,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我答應過你,會好好照顧子榆的,卻讓她的人生變調成這樣。」

  「哎,這怎麼能怪你呢。」來好嬸拉起他。

  「我也不是怪你奶奶,畢竟有幾個正常的家庭受得了子榆的父親常常上門這樣鬧呢?但是阿嬤老了,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日子可以陪在子榆身邊。

  她才二十五歲,身邊已經有個六歲的女兒,你想想,她還有很長、很長的人生路要走,我實在不敢多想,她一個柔弱的年輕女孩要怎麼過她的下半輩子。我不敢勸她改嫁,怕人家不能接受歡歡。可我又不能叫她回頭,你那個家要叫她怎麼回去呢?也許,這個難題,阿嬤得交給你來處理了。」

  「阿嬤,我知道我該怎麼做,只是請你幫我,千萬別再跟子榆偷偷離開了。我七年前承諾過你的事,我再次跟你保證,我會做到的。」

  「好!阿嬤就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讓我這個老人失望才好。」

  慕風點頭。「我明白。」

  「好啦,東西趕緊吃一吃,免得小榆回來問東問西,我們不能讓她知道我今天告訴你的事,她會生氣的。」

  慕風聽話的開始吃起花生糖,只是不知怎地,吃在嘴裡總有種苦澀的味道。

  他在四點多離開子榆的住處,獨自開著車在附近的街道繞。他不知道子榆心裡怎麼想,但他確實知道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那就是他不能、不願、也不想放手。

  可能是危機意識使然,子榆早早下班趕去接孩子;依舊是危機感作祟,她竟然有點擔心歡歡昨天接收了慕風一大堆禮物,心裡會偏向他,她今天竟破天荒開口問:「今天想吃什麼?媽咪請客。」

  「媽咪,你今天中獎了哦?」

  「沒有啊。」

  「今天不是歡歡的生日吧?」

  「不是啊。」

  「是你的生日嗎?」

  子榆搖搖頭。

  「那我們為什麼要在外面吃?」

  她那稚嫩的反問,教子榆聽來鼻酸。

  不過就是在外面吃頓飯,孩子還惦念著是不是特殊節日。歡歡原本可是慕家的千金小姐呢,當年堅持要孩子跟著自己,會不會是種太自不量力的決定?歡歡跟著她是不是得到了最好的照顧呢?


  「媽咪,你都沒有聽歡歡說話!」

  子榆蹲了下來,和女兒平視。「對不起,歡歡公主,請問,你想好要吃什麼了嗎?」

  歡歡舉起手來宣佈:「我要吃虱目魚粥和蝦卷!」

  子榆聽了,不覺像洩了氣的汽球。

  歡歡還很歡樂的說著:「我還要加很多、很多番茄醬!」

  子榆閉上眼睛。這幾樣食物她能不碰就盡量不碰,因為怕勾起不想憶及的往事。

  可教她最為難的就是這孩子長得像慕風也就罷了,竟連愛吃的食物都一模一樣,著實讓她有著深深的無奈。

  「媽咪,不可能嗎?」歡歡小聲詢問。

  子榆輕輕吐了口氣。「當然可以。我們走吧。」

  母女倆找了一家店,點了歡歡指定的食物。

  她看著歡歡開心地在蝦捲上倒了番茄醬,讓她忍不住想起第一次和慕風吃虱目魚粥和蝦卷的往事——

  那年,她高二,考完期中考正要放學回家,突然被人喊住,「葉子榆,站住!」

  她沒理會,繼續往前走。

  可是,很快地就有人拉住她的書包,不讓她走。

  她用力搶回自己的書包,轉過身,看見和她同班的戴雪燕。

  「什麼事?」

  站在雪燕旁的慧華說道:「什麼事?你還在那邊裝無辜咧,真是噁心!你鋒頭很健嘛!又是網球社選手又是模範生,自以為了不起喔,知不知道我們雪燕姐老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眼睛不舒服應該去掛眼科,不是找我。」冷冷說完,她就要走。

  有人拉住她的頭髮不放,她冷靜低語:「放手。」

  「我話都還沒說完呢,你跑什麼跑!」抓她頭髮的是戴雪燕。

  「我們沒什麼好講的。」說完,她用力往雪燕的肚子一踹。

  雪燕痛得叫了出來,一群女生圍上去對子榆一陣痛毆,雪燕站在一旁看著,警告她:「離慕風遠一點,否則我天天找人打你一頓!」

  「住手!」喊的人正是慕風。

  「喂!這麼多人打一個是在幹嘛?走開走開!」慕風一下拉開那些圍毆子榆的女孩。

  「你不要管這件事,這是我跟她的恩怨。」雪燕說。

  此時,慕風已經看清楚原來被圍毆的是他網球社的明星球員葉子榆。

  「她要不是在教室K書就是在網球社打球,她跟你會有什麼恩怨?」

  「總之,你不要管啦。」雪燕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對慕風告白。

  「好啦,雪燕,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

  「不成!」雪燕堅持。他的袒護讓她更生氣。

  「不給慕風哥面子哦?」他低聲對從小跟在他身旁的小跟班說。

  雪燕賭氣地搖搖頭。

  「好吧!那我在這裡正式宣佈,我要追葉子榆,以後她就是我罩的人,你們誰敢欺負她就是跟我過不去。各位現在明白了吧?」他邊說邊拉起子榆。

  雪燕氣得發抖。「走!」

  一群人都走光了。

  子榆拍拍身上的灰塵,撿起書包,重新掛回肩上,走了。

  慕風跟上她。「喂!不是吧,我剛幫你解危耶,你起碼該謝謝我吧。」

  她不以為然地說了句:「多事。」

  「唔,火氣很大喔,不然你說說看我是怎樣多事。」

  子榆停了下來。「你幹嘛騙我說球拍和社團桌上的鮮奶是給球員的福利?讓人家誤以為你對我有意思,惹得戴雪燕狂吃醋,才會每天找我麻煩。」

  「喔,原來是這麼回事。不過這個美麗的誤會我看是很難解釋清楚了。既然你說這個麻煩是我替你找來的,不如我們將錯就錯,就當作是真的一對,那麼,大家也就不敢動你了,你又可以回復你原本平靜的日子了,你看怎麼樣?」

  「老實說,很爛。」她說,可是又忍不住笑了,真沒想到他會想出這麼可笑的餿主意。

  他笑著,還是走在她身邊。

  她提醒:「我們住的地方是反方向,不順路。」

  「我知道。可是老羊今天沒來,我沒人陪怪無聊的,不如我陪你回家。」

  「不要。」

  「別那麼拗嘛,我剛救了你耶,你都不必回報一下喔,很沒義氣耶。」

  「我不想那麼早回去。」

  他眼睛一亮。

  「我也是耶!還有,我餓了,你知道哪裡有好吃的東西嗎?陪我去吃點東西?」

  「好吧,我知道有一個賣虱目魚粥和蝦卷的攤子,東西好吃又便宜,我請你吃,我們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了喔。」

  「隨便,你高興就好。」

  他們一前一後的走著,走到座橋上。

  子榆站在橋上望著快要落下的夕陽,久久都不說話。

  「在想什麼?」慕風問。

  「我最喜歡站在這裡看夕陽了,每次我都提醒自己,一定要努力看個夠,因為,只要高中一畢業,我就要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了。」

  「你要到哪兒去?」

  「我要考上大學,將來當個室內設計師,然後找個住的地方,接我阿嬤和我一起住,然後晚上打工,白天讀書,永遠……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真教人佩服。原來你都計劃好將來要走的路啦。」可他對將來卻還是渾渾噩噩呢。

  她臉一紅。

  見鬼了!她幹嘛跟他說她心底的秘密。

  「走吧,你看到沒?有很多人排隊那家,就是那裡了。」

  正要走。慕風拉住她。「你看,有人在畫素描耶。」

  「那又怎樣?」

  「我們請他畫一張怎麼樣?」

  「那要付錢的。」

  「幫他開市一下啦,天都快暗了,都沒人捧場,讓藝術家餓肚子是很不仁道的。」

  「你不是也餓了?」

  「我可以等。讓他賺一筆,也許他的晚餐就可以更豐盛喔。」

  因為喜歡他的說法,她答應了。

  他們就站在那裡,讓畫素描的街頭藝人幫他們畫了一張素描畫。

  畫裡的子榆穿著水手制服,短髮隨風飄揚,慕風看著她,兩人相視而笑。

  「這張畫給你。」

  子榆搖搖頭。「帶回去會被我爸罵。」

  「我真喜歡這張畫,既然你不要,那我帶回去了。」

  「嗯。」

  「走!去吃飯。」

  他們跑下斜坡,來到阿香食堂。

  「香姨,請給我兩碗魚粥,和一份蝦卷。」子榆忙著點菜。

  慕風也沒閒著,看見一張大桌子上有各式各樣的小菜,他每樣都拿了一碟,不知不覺整張桌子都放滿了。

  子榆看了,有點擔心自己的荷包。

  「拿這麼多菜,你吃得完嗎?」

  「我們不是兩個人嗎?」

  可她吃一碗粥就飽了,隨後想想,算了,錢不夠再來幫香香阿姨洗碗抵債吧。

  像是看穿了她的煩惱,他拿了一張千元大鈔給老闆娘結清了帳。

  「不是說好了我請客嗎?」

  「請人家吃東西要有誠意。」

  「怎樣叫有誠意?」

  「至少要親自動手做,才叫誠意嘛。你得花點腦筋想想,要做什麼給我吃。」

  她知道他是故意這麼說的,無非是為了不想讓她心裡不舒服,她心裡不覺有一塊地方鬆了,他竟那麼不著痕跡,第一次一起吃飯,就走進她心裡。

  「天啦,這虱目魚粥做得比我家的廚師做的還好吃。可是,你可以幫我拿一罐番茄醬嗎?」

  她看著他,豪邁地在蝦捲上倒了番茄醬,心裡訝異怎麼有人這麼愛吃番茄醬。誰知,若干年後,她的女兒竟跟慕風對食物的古怪癖好一模一樣。

  遺傳竟是這般神奇,真叫人沒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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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8 00:08:38
第5章

  慕風開始在歡歡上學的幼稚園附近找合適的房子,老羊卻不贊同。

  「老大,我知道你想就近看歡歡,可是歡歡很快就會念小學,難道要跟著她念的學校一直買?」

  「我昨晚開車在那裡逛了幾圈。我想子榆當年應該有考慮到孩子就學的問題,那裡離國小、國中學區都滿近,幼稚園後面就是文化中心,地點不錯。只是那附近的房子蓋得好像小了點,你去找找看,要是真找不到合適的,我們就買塊地自己蓋也可以。」慕風說。

  「好,知道了,我馬上去進行。」老羊拿了車鑰匙走出去。

  然後慕風想起他有一位住在高維的室內設計師好友,他決定出去訪友,開門時卻赫然發現子榆就站在門口,神情看起來相當不悅。

  他揚眉。「找我?」

  她深吸了一口氣。「是。」

  慕風看了看手錶。「但我現在要出去,如果事情不是很急,或者我們中午一起吃飯?」

  子榆想了一下,她要跟他談的都是私事,在分行以外的地方談或許更恰當,所以她同意了。「好。」

  「我們約哪裡?」他依舊和顏悅色地問。

  她走到他桌邊,拿起一張便條紙,寫了一間位於郊外、地點堪稱隱密的咖啡廳點名、地址和電話,然後交給他。

  慕風低頭看了看那地址。「十二點整好嗎?」

  「好。」說完,她馬上離開他的辦公室。

  空氣裡殘留著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

  那是她的氣味,他很清楚。

  第一次碰她的時候,他就記住了這個味道,只是沒想到後來想忘記竟沒那麼容易,最後他意外地在一家園藝店裡找到那個香味,一口氣買下店裡的所有梔子花,搬回他住的大樓後,還請了專人照顧。

  老羊每次看著那一整排梔子花都笑他傻氣,他也承認,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那種傻事。

  一直到隔年春天,他的陽台開滿梔子花,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那個味道叫:想念。

  為了中午的約會,子榆請了一個小時的假,騎著她那部車齡六年的中古機車上山坡:但騎不到四分之一路程,引擎就發出怪怪的聲音,接著排氣管冒出濃濃的白煙,像是在對她說: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接著「卡」地一聲,她的愛車就一動不動了。

  子榆往上看著長長蜿蜒的山坡路,再往下瞧瞧也有些長度的來時路。

  唉,真是倒楣透了!

  打從慕風一出現,她就開始一連串的不順遂,連這部一向騎得好好的機車也廢了。

  她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只得暫時站在路邊邊擦汗邊想等一下不知道會不會有計程車從這裡經過?

  就在她自覺快中暑的時候,終於有一部銀色轎車停下來。她露出微笑,心想或許可以搭個便車,可是等車窗搖下來時,她的笑容立即從人間蒸發。

  「車壞啦?上來吧。」慕風說。

  她很想對他大聲說:不!

  真的!

  可是她很清楚,她別無選擇。

  她上了車。吹著涼爽的冷氣,聽著輕柔的抒情歌曲,心裡卻沒有一絲愉悅的感覺。

  他優越的經濟實力,輕易對比出她的經濟弱勢。她擔心慕風會搶走歡歡,如此一來,她的世界等同再度陷入危機,她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怎麼啦?表情這麼凝重。」慕風看了他一眼,問道。

  他溫柔的語氣,讓她心生警覺。

  她充分意識到他已經不是當初她所認識的慕風了,他現在是匯融集團的總經理,她必須小心應付。

  至少,不要激怒他。

  「喔,沒什麼,天氣太熱了,讓人有點吃不消。」她說。

  慕風笑了笑,沒說什麼。

  車子很快開到目的地。

  那是一間可以跳望山景的咖啡廳,兼賣一些簡餐之類的和風式建築物。他們挑了一個靠窗的包廂坐。

  點好餐,子榆先幫慕風要了一大杯白開水,再幫兩人擺好碗筷。

  「眼前這情況,讓我有種錯覺,像是我們根本不曾分離過。」慕風說。

  子榆心頭一震!

  只因為他話裡頭那完全不加掩飾的濃濃感傷。

  她停了好久,才能讓自己說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慕風拿起冰開水啜了一口。「你說得對,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不是有事找我?」

  她喜歡他公事公辦的語氣,至少,不會讓她無措。

  「是。你昨天找人在我的住處裝了冷氣,買了飲水機,又幫我繳了租金、帳單和歡歡下學期及明年度一整年的學費這件事,我得找你談談。」

  他兩手一攤。「有何不妥?」

  「我知道你完全出於好意,可是這些……這些事情我會應付,我不希望你介入,甚至改變我的生活。」

  「我以為以一個作父親的立場而言,我做的根本不算什麼。」

  「我不希望你寵壞歡歡。」

  「什麼意思?」

  「你今天買玩具,明天買冷氣,誰知道以後你還會買什麼給歡歡;那以後沒有你的日子,我們該怎麼辦?」

  她知道自己有點反應過度,可她就是忍不住。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在做的其實就是逐步瓦解她的生活。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難道你打算讓歡歡永遠不認我這個父親嗎?」

  他苦澀問道。

  她像被打了一記耳光,耳中轟轟作響。

  她雖然是歡歡的媽媽,但她是不是真有這個權利不讓歡歡知道她父親是誰?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想、怎麼做,我只知道我不能讓你從我身邊把歡歡帶走。」說完,她的眼眶已經蓄滿淚水。

  「你難道沒想過要回到我身邊?」

  她睜大眼睛,一臉驚恐。「不!我不能!」

  慕風看著她的神情,聽著她的答案,心揪成一團。

  他幫她倒了一杯果汁。「好了,我跟你開玩笑的,快把果汁喝了,你也該去上班了。」

  「可是歡歡……」

  「好,我答應你,沒經過你的同意之前,我不會主動和歡歡相認,也不會從你身邊帶走她,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嗎?」

  「謝謝。」除了這麼說,她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

  子榆的謝謝卻讓慕風更心痛。他在心裡跟子榆說:該跟你說對不起的是我,這些年讓你受苦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他先去買單,再回座位跟子榆說:「我送你回行裡吧。」

  「不用了,我請店家幫我叫計程車就好。」

  慕風的表情有點受傷。

  子榆接著解釋:「我不想讓同事知道我們的關係,這樣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困擾。」

  「好,那你自己小心,我先走。」

  「嗯。」

  望著他的背影,她心中五味雜陳,怎麼也理不清了。

  慕風開車下山,突然很想去看看歡歡,於是就一路開到幼稚園門口了。意外發現幼稚園好像在辦活動,萬國旗貼滿園區,他笑著走進去,一問才知道幼稚園正在辦運動會。

  他往兔子班走去,只見歡歡一個人孤單地坐在白色小椅子裡,看著運動場的活動。

  「怎麼啦?為什麼只有你這隻小白兔沒出去跟大家玩呢?」慕風拉開他身旁的椅子,蹲在地上問。

  「因為先走在玩親自接力賽啊,我媽咪要上班,阿祖又不能來,所以我就不能下去玩了。」她雖然故作堅強,可是聽來還是好可憐。

  「那叔叔陪你下去玩會不會?」

  歡歡眼睛一亮!「真的?」

  慕風用力點頭。

  穿著黃色運動服、綠色短褲的歡歡趕緊跑出去跟老師報告——

  「老師!老師!我叔叔來了,我可以玩了!」

  他們玩了兩人三腳,滾輪胎,還有踩氣球,歡歡笑得好開心。

  她那神情,是慕風一輩子也忘不掉的。

  尤其是他牽著歡歡的小手時,心中那股特別的悸動,那是他慕風的女兒,他的小公主,可是子榆竟狠心地將她藏了六年。

  要不是他沒放棄找她們,他們父女豈不永不得想見了?

  運動會結束,大家都帶著孩子走了,只有歡歡必須留在幼稚園裡等媽媽來接,她的眼神很失望,殷殷期盼地看著慕風。

  慕風怎麼受得了那求救的眼神呢,他親自去跟園長交涉,園長接受他的建議打電話給歡歡的阿祖,證實了慕風確實是歡歡的親叔叔,阿祖還同意讓慕風送歡歡回家。

  歡歡的小詭計得逞,得意地一直搖著慕風的手。「謝謝叔叔帶我回家。」

  「你不喜歡待在園裡啊?」

  「也不是,我只是不喜歡當最後一個走的小朋友。」

  「沒跟你媽咪說,請她早一點來接你嗎?」

  「不可以。阿祖說,別人家有爸爸媽媽兩個人賺錢養家,我們家只有媽咪一個人,她要賺錢養歡歡和阿祖,所以我和阿祖兩個人要互相照顧,不能讓媽咪操心,這樣她會太累。」

  慕風蹲了下來,望著歡歡。

  「你會想念爸比嗎?」

  「想也是會想啊,可是我又沒看過他,要怎麼想?」

  「你會不會……會不會氣你爸比那麼久沒回來?」

  「我跟你說喔,但是你不可以跟我媽咪說喔,其實我每年生日的時候都有跟神明許願,希望吃完蛋糕的明天,我爸比就回來;可是,不知道神明是不是沒聽到我的願望,我吃完蛋糕的明天,明天的明天,他都沒有回來。」

  聽到女兒這樣跟他說,真教他難過。

  「叔叔,你想,我爸比會不會是不要我們了?不然他為什麼都不打電話回來?」

  「當然不是這樣,他只是……只是功課太多了,被老師一直罰寫,他又寫不完,老師很生氣,所以罰他不能打電話回來,也不許回家。」

  「真的呀,那我爸比也太可憐了,一個人在國外寫著寫不完的功課。叔叔你不能幫幫他嗎?」

  「嗯,好吧,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會找個厲害的人去幫他跟老師求情,讓他早點回來。」

  好好笑了起來。「謝謝叔叔!」

  慕風乾脆抱起她。「你餓不餓?」

  「嗯,有一點。」

  「叔叔我餓得可以吃下一頭大象了。」

  「嘻嘻,吃大象,你會被它噴水喔。」

  「告訴叔叔,你喜歡吃什麼?」

  「虱目魚粥和蝦卷。」

  「真的?」

  「對呀!蝦捲上門還要弄很多很多番茄醬,那真是太好吃了。」

  「哇!好巧,那也全是我愛吃的耶。」

  「真的?」

  「真的!我們現在是沒事特工隊,走!我們要出任務了。」

  「什麼任務啊?」

  「去大吃一頓啊。」

  「好!」

  子榆家的晚餐,因為慕風把歡歡喂的飽飽的,所以她根本吃不下,坐在椅子裡吱吱喳喳地說著今天下午發生的一切。

  「我和慕叔叔拿到兩個第一名喔,老師給我一個小丸子的鉛筆盒,阿祖,媽咪,你看。」

  「嗯,很漂亮。」來好嬸說。

  「閉幕式完,慕叔叔還說,他餓得可以吃下一頭大象了,好好笑喔。」

  「嗯,是很好笑,大象要怎麼吃咧。」來好嬸笑答。

  「對呀!後來我們去吃虱目魚粥和蝦卷,慕叔叔跟我一樣也超喜歡吃這兩樣喔。我們吃完蝦卷的時候,嘴巴紅紅的,慕叔叔說,我們好像兩個吸血鬼,呵呵呵,他好好玩喔。」

  子榆將筷子用力往桌上一拍。「你有完沒完!誰准你跟他去吃飯了?不是叫你在幼稚園裡等我去接的嗎?」

  歡歡噤聲,一臉害怕地看著媽媽,不敢說話。

  「好啦,別嚇壞孩子了,是我同意的,難得她那麼開心,你發那麼大脾氣幹嘛呢?真是!」來好嬸說完,把歡歡摟進懷裡。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聽歡歡眉飛色舞地說著慕叔叔長、慕叔叔短,說得她一把無名火無端燃起。

  「對不起,歡歡,是媽咪不對。你先去洗澡好嗎?」

  「嗯。」好好乖巧地離開餐桌。

  子榆回頭見阿嬤擔憂地看著自己。

  可她是在不想談何慕風有關的任何事。

  「阿嬤,我等會兒要去機車行取車,順道出去拜訪客戶,今天可能會晚點回來,我會帶鑰匙,你先睡,不用等我了。」

  說完,拿著包包,很快走了出去。

  長久以來,子榆一直相信,工作是最好的忘憂劑,所以面對這件事,她毫不遲疑地將工作排滿檔,好讓自己完全沒時間去思考近日發生的事情。

  和客戶談了好幾種保險方案,夜裡,她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家,洗澡、上床睡覺。

  卻夢見自己跪在地上洗馬桶,慕風的奶奶就站在廁所門外,親自看著她是否依照指示把馬桶的進水裝置關掉,拿著抹布將馬桶裡的水洗出來扭干,由裡到外都用力刷洗,將馬桶外面擦得光亮,再倒入消毒水。但不管他們家的馬桶怎樣乾淨,不管她戴了幾層手套,她始終揮之不去的是那種噁心至極的意象,有時候是那黏在馬桶壁上、沒沖乾淨的糞便,嚴重害喜的她,洗一次馬桶便要吐上好幾回。

  好幾次,她都是邊吐邊哭著把馬桶洗完。

  慕風的奶奶總會在一旁叨念著:「撥錯算盤了吧,現在知道不是嫁進來慕家就可以安心當少奶奶了吧。我們慕家以製藥廠和開醫院起家,對衛生的要求自然異於一般家庭,慕家的媳婦全都必須知道如何把最髒的馬桶洗乾淨,完全不滋生細菌,才能稱職的操持好一個家庭。你才洗幾天馬桶,就整體哭哭啼啼的,有沒有搞錯,你真有那麼嬌貴嗎啊?」

  她吐得更厲害了。她夢見自己不僅吐出食物,接著吐出膽汁,喉間那酸苦的味道異常真實,忽然間她夢見自己吐出孩子,接著她用力狂喊:「不!」

  來好嬸用力搖醒子榆。「子榆?」

  她驚醒。

  霎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怎麼啦?又作惡夢啦?」來好嬸問。

  「嗯。」子榆在床頭抽了幾張面紙,擦乾自己眼角的淚。

  「不是好久沒作惡夢了嗎?怎麼又……」

  子榆拍拍阿嬤的手。「沒事,不過就是一個夢而已,歡歡呢?沒被我吵醒吧?」

  「沒有。她抱著一隻大熊,睡得可香甜呢,我也是起來上廁所才聽見你在大叫。」

  來好嬸幫子榆倒了杯溫開水,遞給她。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沒有。」

  「阿嬤知道你不想談,可是我知道你在擔心歡歡會被慕風帶走對吧?」

  「……」她尤其不想談這件事。

  「唉,這事兒,不是說你多能幹或者說心裡想怎麼做就可以把它做好。當年你確實是背著他把孩子偷偷帶走,可小歡歡不是你一個人的,這事,你心裡比誰都清楚。依我看,你早晚還是得去跟孩子的爸談談看,咱們說真的,你一個人躲著瞎操心,不是辦法。」

  「我怎麼跟他談?我跟他奶奶簽了保密條款,難不成要把事情都說出來,讓他回頭去恨那個從小到大最疼他的人?那我當初又憑什麼拿他的錢去救老爸?天底下的便宜都教我佔盡了,我怕我會遭天譴。」

  來好嬸微笑看著自己的傻孫女。幸好她不怕天譴,全跟慕風說了。

  她認為慕風他奶奶才是該遭天譴的壞女人,還不是欺負她的善良單純,哪有人叫孫媳婦簽這種什麼狗屁條款的!

  拆散人家的姻緣,讓人家父女不得相認,才真是沒天良的事情呢!

  哪怕要她跟天王老子講,她都一定是穩站得住腳的那一方。

  「好啦,不要想這些了,你明天還要上班,再多睡一會兒吧。」

  「好,你也快回去睡。」

  「知道了。」

  來好嬸幫子榆關了燈。

  可是子榆還是張著眼睛直到天亮。

  不管慕風的出現到底還會帶給她多少困擾,既然迫於現實她沒辦法辭掉這份工作,那她也只好盡力準時上班了。

  「老大,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老羊對坐在自己斜對面、正低頭看報表的慕風說。

  「說。」慕風依舊沒抬起頭來。

  「大嫂有個追求者。」老羊故意把話說得極緩慢,目的就是想看看慕風的表情。

  慕風果然放下報表,看向他。

  「講清楚一點。」慕風眉頭微皺,催促。

  老羊看看手錶,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做了一批監控器材的更新,我要去驗收,你和我去,我再順便講給你聽。」

  慕風跟著他來到隔壁的電腦機房,老羊拿鑰匙開門,解釋:「這間機房是為了讓行員和顧客金錢交易時發生爭議或糾紛,可以調來看,整個一樓營業大廳都裝了監視器,我們匯融和合作社合併後直接把監視器升級,你看這畫面更清晰,連說話的聲音都可以錄起來。」

  慕風還沒決定要不要看,但老羊已經把畫面切換,將畫面切換到子榆的位置,一個拿著花束的男人走向子榆的櫃檯。

  「老大,就是他。我問過了,他是博揚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陸雅夫。這傢伙追大嫂追了一年多,每兩天就送她一束花,這件事行裡每個人都知道。」

  慕風靜靜看著畫面,沒有說話。

  老羊見他們兩人正在說話,逐把音量調大。

  「子榆,今天好嗎?」問候完,他把一束粉色太陽花遞給老羊。

  子榆接過花。「謝謝。」

  「你們分行隔街今天新開了一家意大利麵館,中午我們一起去吃吃看?」

  子榆考慮了十秒,「好。」她答應了。

  老羊看著慕風的臉,依舊波瀾不興。

  可他知道,當慕風看起來越是平靜,便是他心裡正在醞釀風暴的時候。

  老羊繼續看著畫面裡的陸雅夫,他的表情顯得有些驚奇。

  「中午我過來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走過去就好。」

  「好,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

  很好,他們訂下了一個午餐約會。

  慕風走出電腦機房,轉進自己的辦公室,老羊接著跟進去。

  「老大,現在該怎麼辦?」

  慕風看著他。「你說呢?」

  「我說,你該有更積極的作為,比如說宣示主權,不然也該將她調離櫃檯。」

  調離櫃檯嗎?

  慕風看看行事歷,再過幾天就月底了,先等她接受這份新工作再說吧。

  「老羊,麻煩你打內線請子榆進來。」

  「老大,你要宣示主權了?」

  「主權這種東西,如果你真的擁有,是不需要宣示的。等一下你打完電話,出去幫我們哥兒倆買個便當回來吧。」

  「是。」

  五分鐘後,子榆被通知進總經理室,老羊則出去買便當。

  「總經理,您找我?」子榆語氣冷淡。

  「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慕風淡淡說道。

  子榆心裡開始七上八下。「什麼事?」

  「這個週末我要回台北,我想帶歡歡回去。」

  「不行!」她先是一陣錯愕,然後斷然拒絕。

  「為什麼不行?」

  「這不需要理由。總之,我就是不答應。」

  「你的阻攔毫無道理,我之所以跟你商量,完全基於尊重,你應該不需要我提醒,歡歡她也是我的女兒,我想帶她去台北走一走,應該不需要你的批准。」

  「她從不知道你以及你的家人的存在,你這樣貿然帶她去台北,會……會造成許多人的不便及不諒解。我知道怎樣做對歡歡最好,總之,我還是那句話,不可以,你不可以帶歡歡去台北。」

  為了給歡歡一個正常的生長環境,不必一輩子躲躲藏藏、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慕風知道他必須讓他的家人知道他已經知道歡歡的存在;還有,他決定接回子榆,並親自養育著孩子的決心。

  「只有兩天,我保證歡歡不會知道任何跟她身份有關的事。」

  「不。」她要永遠和他的家人切割,再也不要有所牽連。

  「這不公平,慕太太。」

  子榆瞪大眼睛看著他,好像他是突然從哪裡跑出來的怪獸。

  「是的,我要這樣稱呼你,你才不會忘了自己的身份。當你接受一個追求者的邀約時,你似乎也沒有徵詢我的同意。」

  她不敢置信。「你監視我?」

  「你身為銀行營業員不可能不知道,整個營業廳到處都是監視器,我只是在錄影機前面看驗收人員驗收,剛好聽到這個小插曲罷了。」他說得雲淡風清。

  「我可以取消約會。」她說。

  他頓了一下。

  「我承認,你這話很誘人,但我已經決定了,週五晚上我一定要歡歡回台北,任何提議都不能改變我的決定。」他眼神犀利地看著她說。

  她看過他這樣的眼神。

  就在七年前,他在家人一片反對聲浪中,還是執意要娶她的那時候,他也曾露出這樣堅定和犀利的眼神。在那眼神的背後,他以不可思議的決心和戰鬥力在三個月內通過高中畢業考,半年內通過英文檢定,並且考上他爸爸指定的美國學校入學測驗。

  對他,她知道自己很難理直氣壯,更甭論當他決心扞衛自己的決定時,她能有什麼勝算,只好暫時先退一步。

  「你叫我上來就是跟我談這件事?」

  「是。」

  「你保證週日會帶歡歡回來,並且不讓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可以。」

  「我會準備好她的衣服,你週五來家裡接她吧。」她平靜地說。

  「嗯。」

  「如果沒別的事,我先下去了。」

  她平靜得讓他覺得有點奇怪,但他已經得到他要的答覆了,所以不想橫生枝節,於是點頭同意讓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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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8 00:09:41
第6章

  子榆對任何事都可以放手,惟獨歡歡,她寧死不放。

  為了避免發生這樣的事情,她不能毫無作為地等著慕風從她身邊將孩子帶走。

  所以,她才會答應陸雅夫的邀約,因為,她需要支援。

  陸雅夫是個長得很斯文好看的男人,尤其有著很好的風度。他笑著幫她拉開椅子,笑著等她點餐,然後偏頭微笑看著她。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嗎?」子榆撫著自己的臉。

  「不是,我是在計算我今天到底有多幸運。」

  「什麼意思?」

  「你知道嗎?今天是我第六十三次邀你共進午餐,跟往常一樣,不指望你答應,可是你今天卻答應了,我今天有著難得的好運氣呢。」

  「陸先生,你快別這麼說,其實我今天是有事想請你幫忙。」

  「叫我雅夫吧。有什麼事你說,只要我幫得上忙,我一定幫到底。」

  「謝謝你。」

  可一時之間,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說。見到他詢問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訴說,「其實,我結婚了。」

  陸雅夫的臉瞬間凍結。

  「我還有一個六歲的女兒。」

  雅夫心裡大喊:不!怎麼可能?她看來這麼年輕,怎麼可能結了婚又有小孩?

  「不過我跟我先生已經分居了六年,這六年我們都沒見過面,一直到最近才又意外相遇。」

  雅夫心裡重燃起一絲絲希望。

  「你想回他身邊嗎?」

  「不!」她略微激動地脫口而出,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是說,因為我先生他的家境和家世都很好,只是我和他的家人合不來,所以我們不可能復合了。可是當年我離開的時候,他並不知道有個女兒,所以這六年來,我們的女兒都跟著我生活;現在他意外知道我們有個女兒,似乎很想把孩子帶走,我想請問你,我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留住女兒?」

  儘管子榆的故事教他感到意外和些許失落,可是子榆願意跟他談這件事,還是讓雅夫覺得開心。

  他很誠摯地說:「分居這麼多年了,你們可以協議離婚;至於孩子的監護權……」

  「怎麼樣?」子榆急切地問。

  「如果孩子父親的家境和家世都很好,而他疏於照顧孩子是因為你的刻意隱瞞,法官把孩子判給他的機率非常高。」

  「啊!那我該怎麼辦?」子榆都快哭出來了。

  「你先別急,或許我們可以爭取到共同監護。」

  「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孩子一直都跟你生活在一起嗎?或許法官會詢問孩子的意願,也許你還有機會爭取到共同監護權。」

  「不能是全部嗎?」她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肯告訴你先生這個孩子的存在嗎?」

  子榆怔怔望著他。她不是不說,而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如果你不誠實的告訴我,我恐怕很難幫上你的忙。」

  子榆看著雅夫,心想,也許只剩他能幫自己了。

  她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開始告訴雅夫自己年少荒唐的陳年往事;可是她並沒有告訴他,故事裡的男主角便是匯融集團的總經理和德興藥業集團的少東。

  雅夫聽完整個故事後給的建議是:「協議離婚,先以贍養費交換監護權來談,最壞至少還能爭取到共同監護。」

  「不能是全部的監護權嗎?」

  「你不是說孩子父親的家世和背景都很好嗎?如果加上他有意願爭取孩子,你的機會恐怕很渺茫。」

  子榆一臉憂愁。

  「想開點,這樣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

  「我不能帶著孩子偷偷離開嗎?」

  「他如果向法官要求履行同居義務,你要上哪兒去呢?先爭取到一半監護權,也許孩子會跟他要求要和你同住,你或許能爭取到更多和孩子相處的時間,或許更實際些,總好過他帶走孩子,換他避不見面來得好。」

  「我想,你說得對,我再想想。」

  「餐點來了,邊吃邊想吧。我會幫你的。」

  「陸先生,真是太謝謝你了。」

  「先別謝我,事情都還沒辦好呢。」

  週五。

  慕家的管家接到慕風要回家用晚餐的電話,慕奶奶便通知了兒子和媳婦推掉所有應酬,全部回家吃晚飯。

  七點整,慕風抱著歡歡出現在家門口,管家幫他開門,輕聲告訴他大家都在餐廳裡等著他了。

  慕風穿著筆挺的西裝,抱著穿著白色無袖洋裝的歡歡往餐廳緩緩走去,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餐桌上他所有的長輩都將目光集中在他手上抱著的孩子身上。

  「歡歡,慕叔叔跟你介紹,這裡是我的家,這位是我的奶奶,你猜猜,你該怎麼稱呼她才對呢?」慕風小聲問著。

  「那這裡是不是也是我爸比的家?」歡歡轉頭望著慕風問。

  慕風點點頭。

  「那我是不是也該叫她阿祖?」

  「賓果!答對了。小公主,你可以得到十個蘋果。」

  「阿祖!」歡歡以閩南語叫著慕風奶奶。

  慕風奶奶驚訝地望著歡歡。「她……她是?」其實不用問也知道,看那孩子的眉眼,跟慕風長得多像啊!

  慕風媽媽站了起來。啊!那是她的小孫女,絕對錯不了。

  慕風爸爸心裡也已經有數,但仍沉著地看著兒子和孫女,再看身自己的母親和妻子,心想,這場團圓飯怕是沒那麼容易吃了。

  「奶奶,爸,媽,這位,我相信大家都認識,只不過太久沒見面了,我再跟大家介紹一下好了。這位是葉雅歡,是葉子榆的女兒。」

  沉默。

  令人難堪的沉默無聲無息地襲擊了每個在座位上的人。

  慕風媽媽先打破這個令人窒息的氛圍,小心翼翼地詢問:「風,媽媽可以抱抱她嗎?」

  慕風跟歡歡解釋:「歡歡,這位是慕叔叔的媽媽,你願意讓她抱抱嗎?」

  「慕叔叔的媽媽就是爸比的媽媽,歡歡要叫阿嬤對不對?」她開心地推論著。

  「嗯,真是好厲害!」慕風誇張地逗著她。

  「阿嬤!」歡歡一點都不怕生,也很樂意叫人,但是她不肯讓人抱,把臉轉到慕風另一邊的肩膀上。

  慕風媽媽難掩失望,可還有件讓她在意的事,所以她問:「為什麼她……叫你慕叔叔?」

  「當然要叫慕叔叔,因為歡歡的爸爸在美國讀書,都那麼多年了還沒有畢業,才一直都不能回家,我這個當弟弟的當然要先回來看看大哥的女兒不是?」慕風這話是看著最疼他的奶奶說的。

  慕風奶奶低頭看著桌面,不發一語。

  慕風把歡歡放在自己座位旁邊,管家立即替她準備一副小孩用的餐具。

  「哇!粉紅色的kitty貓耶,王曉芬也有一組喔,不過你們家的比較漂亮。」

  「哦?怎麼說?」慕風很認真地問道。

  「因為你們家的kitty貓看起來比較大只啊。」她的童言童語逗得慕風的爸媽都笑了。

  慕風媽媽幫歡歡盛了飯和湯,擺在歡歡面前。

  「謝謝阿嬤!」

  聽到這句阿嬤,慕風媽媽忍不住掉下淚來。怕婆婆不高興,趕緊偷偷拿著餐巾擦淚。

  歡歡拿著湯匙認真地吃著飯。

  她發現慕叔叔家的飯和菜都好好吃,真希望下次慕叔叔可以帶媽媽和阿嬤來他家吃飯。

  不過他們家大人吃飯都不講話好奇怪!她很快吃完飯喝完湯,轉頭問她最近好喜歡的人。「慕叔叔,我吃完飯了,可以去看卡通嗎?」

  「當然可以。叔叔帶你去。」

  把歡歡安置在他家的超大螢幕前,轉好她想看的節目,再將遙控器交到她手上。

  「好啦,現在這台電視就交給你了,等一下水果來了,要記得吃喔。」

  「好,你快去吃飯吧,不然你會長不高喔。」

  「長不高?那可不行,我趕快去吃飯,等一下就來陪你喔。」

  「嗯。」她嘴裡隨便應著,其實心神早都在卡通節目裡了。

  慕風走回餐桌。

  「你在哪兒找到她的?還是葉子榆在外頭日子過不下去,所以帶著孩子去找你的了?」慕風奶奶問。

  「她沒有找我,是我去找她的。」慕風說。

  「她的確不應該去找你。當初既然決定要走,現在就不該想著要回頭。」

  「奶奶,你不要再騙我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慕風繼續說:「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為什麼忍心拆散我們父女?」

  「我當初是要把孩子留下來的,只是葉子榆不肯。」慕風奶奶解釋。

  「奶奶,難道你不明白,子榆當年就只剩下孩子了,再將孩子留下,你叫她怎麼活下去?」

  「你別聽那碎嘴的女人造謠!當年她說養孩子需要錢,跟我拿了兩百萬支票,大概是錢用完了,又想回來揩油了吧。」

  「她什麼都沒跟我說。那張兩百萬支票就在家裡二樓神桌底下的抽屜夾層裡。楊伯,麻煩你去找一下。」

  十五分鐘後,管家拿著那張泛黃的支票交給慕風。

  慕風將支票交給奶奶。

  大家的臉色頓時變得異常凝重,全望著慕風奶奶。

  慕風奶奶歎了口氣,緩緩坐了下來。

  「小風,奶奶知道這件事讓你對我很不諒解,可是你要想想看,你從小到大,奶奶是怎麼樣的疼愛你,難道說我會害你嗎?你得想想看,你可是我們家的長孫,肩負著家族興旺與否的責任,我當然要盡一切力量保護你。

  當年你太年輕,看不出來年紀小小的葉子榆是個多麼有心機的女孩,當年她只是利用你的善良,好帶她離開她那個糟透了的父親。唉,除了心機重些,奶奶也不是說她哪裡不好,最大的癥結是她的家庭,她的家庭像個填不滿的無底洞,會拖累你。奶奶是不忍心看你落入別人的圈套裡,所以做了一些保護你的措施。」慕風奶奶認為基於愛護自己的孫子,她的做法並沒有錯。

  「奶奶,我今天帶歡歡回來不是要翻舊帳,只是想告訴你和爸、媽,請你們看看歡歡,她活生生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是我的親骨肉,不只是當年一個荒唐的意外事件,也不是某人的陰謀,那確確實實是我的決定。我當年已立過誓,我會為我當時的決定負起所有該負的責任,當年的決定到目前依舊有效。

  奶奶,如果你不是以假愛我之名行操控之實,就請不要再介入、甚至干涉我的決定,因為我從來不認為什麼該死的家族責任值得我犧牲我的婚姻,甚至孩子;也別再把我當什麼家族繼承人了,請爸認真考慮二叔的女兒們。老實說,這些年我真的受夠了。」說完,他平靜地走去打開冰箱,拿了一盒巧克力冰淇淋往客廳走去。

  「歡歡,叔叔請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謝謝叔叔。」

  慕家三個老人看著客廳裡那對顯然還沒相認的父女,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難過和感慨。

  「也許,這件事我真的做錯了。」慕風奶奶自言自語地說。

  「媽,你別想太多,還是隨他去吧。」慕風爸爸對母親說。

  慕風媽媽的眼睛一整晚都沒離開過歡歡,心疼著她這些年的日子不知怎麼過的。她好自責,當年怎麼不敢勇敢地跳出來幫幫子榆,要不今天也不會眼巴巴地看著他們父女同處一室卻不能相認。一想到慕風此刻的心情,真叫她這個當媽的人感到無比心酸。

  「今晚你和歡歡會住家裡吧?」慕風媽媽走到歡歡身邊,摸著她的頭發問。

  「不了,我答應外公用過晚餐會去他那邊坐坐,今晚可能就住他那裡了。」

  「這樣啊。」慕風媽媽難掩失望,眼睛盯著歡歡的臉,捨不得離開。

  「你明天有什麼計劃?要不我們明天全家一起出遊?」慕風爸爸衝著歡歡一笑,然後說道。

  慕德一向嚴肅,竟主動提出要全家出遊,讓慕風有些訝異。

  「明天我打算帶歡歡到香港迪士尼玩,機票已買好了,所以……」

  「沒關係、沒關係,你們既然安排了節目,就照表操課不要緊,全家出遊的事下次還有機會,下次再說。」慕德只好這麼說。

  歡歡吃完了巧克力,慕風抽出面紙仔細地幫她擦嘴。

  「我們要走了喔。」他跟歡歡說。

  「好啊。」歡歡點點頭。

  「那你是不是應該跟新的阿祖、阿嬤及阿公說再見?」

  「還要說謝謝。」她糾正他。

  「嗯,你說得對。」慕風對她一笑。

  「阿祖、阿嬤、阿公,謝謝!我們要走了,再見。」歡歡童稚的嗲音聽在大家耳裡,覺得分外不捨。

  「載著孩子,車子要開慢點。」慕風媽媽交代。

  「奶奶,爸、媽,我們走了。」慕風說。

  「歡歡,下次你會再跟爸……」慕風媽媽話未說完,慕風及時接話:「是叔叔。」

  「呃,對,是叔叔,一起再來看阿嬤嗎?」

  「不知道。我要問媽咪可不可以耶。」

  「喔,對!是該問媽咪。」

  「媽,我要走了。」

  「好,路上小心。」

  一家四代告別。

  慕風媽媽好想哭!

  子榆望著歡歡的空床,好想哭。

  歡歡從來不曾離開過她身邊,一直以來都像只小麻雀在她身邊吱吱喳喳個不停,現在不在,屋裡靜得不像話。

  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就是不曉得自己哪裡不對勁。

  慕風不知道會不會在她睡前泡牛奶給她喝?

  她睡覺之前都要聽收音機的音樂兼上大號,還至少要聽一個笑話才肯睡,這些她好像忘了跟慕風交代。

  可是她又沒有慕風的手機號碼,她該怎麼跟他講?

  還有,台北熱,慕風一定會開冷氣;可是在高雄,因為家裡沒冷氣,只開風扇,歡歡怕熱,一向都不蓋被的,在台北她鐵定會踢被子,慕風不知道會不會起來幫她蓋被子?

  「你不吃飯,走來走去幹什麼呢?」來好嬸問。

  「你先吃吧,我不餓。」

  「想孩子啊?」

  「厚,真不該答應慕風的,他沒帶過孩子,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麼紕漏。」

  「他是孩子的爸,會好好照顧她的,你就別擔心了,吃飯吧。」

  「不知道他明天會不會照約定帶歡歡回來?」

  「會啦,你不必擔心啦,你就當她和幼稚園的老師去戶外教學,你趕緊把飯吃一吃,去睡個覺,明天孩子就回來了。」

  「我怎麼可能睡得著。」

  來好嬸搖搖頭。「真拿你沒辦法。」

  子榆好不容易熬到週日,可是她等啊等,都等不到慕風將孩子帶回來給她,她又沒辦法聯絡到他,簡直教她快急瘋了。

  連著失眠了三個晚上,加上等不到孩子的焦急,她又氣又急。週一,她早早起床等著要趕赴分行見慕風;要是見不到他,她也可以問到他的聯絡電話。

  十點多,慕風才走進總經理室,正要打電話給子榆跟她解釋昨天沒帶歡歡回來的原因,誰知電話才拿起,就見子榆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

  「你到底什麼意思?為什麼沒把歡歡帶回來?你曉不曉得我每天想她、等她,等到天亮?」

  慕風放下電話,把辦公室門關好,然後泡了一杯熱可可,放在她面前。

  「對不起,是我的錯,孩子我已經送到幼稚園了。」

  「你不守信用,太過分了!」她怒咆。

  「我們去香港迪士尼玩了兩天,週日才回來。我看她太累了,才在今天早上趕回來,我沒留你的電話和手機,所以聯絡不上你。別氣了,喝杯可可吧。」他心平氣和地說。

  子榆不經意地望了那杯可可一眼,卻驚在原地。

  那只白色磁杯盛裝著的巧克力色的熱可可,看來是如此眼熟,往事不由得重回心頭——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夜晚,她那喝醉酒的父親回到家,跟阿嬤要不到錢,拿起掃把就要打阿嬤,她當時不知哪來的勇氣,拿起水果刀就往父親手臂上奮力刺去,父親開始追打她,她聽到阿嬤大喊:「快跑!子榆快跑!」她遂奪門而出;她跑到菜市場去,躲在一個角落大哭。

  慕風和老羊當時剛去飆車回來,聽到哭聲,慕風聞聲找到她,馬上找了一間飯店安頓她。

  那一夜,為了能離開父親,她要慕風帶她走,然後在那個下雨的夜把自己給了他。

  那一年她十八歲,和二十三歲的慕風騎著機車到處逛,逛累了就住飯店,直到七天後,慕風把錢都花光了,他們才回到基隆。

  她那醉醺醺的父親在得知她的下落後,立刻一狀告到法院。她很清楚他心裡的盤算,他是想藉機海撈慕家一大筆錢;為了不讓他如願,她怎麼都不肯承認和慕風發生了關係,在法庭上她只是避重就輕地說和慕風一起出遊。只是,天不從人願,慕風的官司都還沒落幕呢,她就發現自己懷了孕。慕家為了平息這場風波,遂答應慕風娶她,她的父親也拿到了他要的一大筆錢。訂婚的時候,子榆永遠忘不了慕風的奶奶看她及她父親那鄙夷、不屑的眼神,讓她羞慚得無地自容,彷彿她全身上下充滿一種永遠洗不掉的低下污穢,不論自己怎樣在功課上或是各方面下工夫,多麼努力不讓人看不起,都在慕風奶奶那輕蔑的眼神裡碎成一片片,她的自尊在和慕風訂婚那天就沒了,甚麼都不剩了。

  原以為就算沒了自尊,但至少可以遠離她父親。可她和慕風未婚有子的事在鎮裡傳得沸沸揚揚,有的人在她背後對她指指點點,也有人當著阿嬤和她的面談論著,因為不知該如何是好,她也只好裝作無所謂了。

  只是,看著他替她挑禮服選喜餅,她忍不住會怔怔望著他開心的臉,捫心自問:真要結婚了嗎?

  何以他們兩人會走到結婚這步田地?

  當年她的確是喜歡他的陪伴沒錯,因為他總是像太陽照耀大地一般那樣自然而然地對她好,大方支援她做的每一件事,除了嘴裡經常嚷嚷著要追求她讓她很不習慣外,他其實從不曾勉強她任何事。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被父親毆打逃家被他發現那一晚,她哭著求他帶她離開那個讓她痛苦萬分的家,她心裡清楚是自己利用了他對她的好;她天真地以為用自己的身體報答他,兩人便互不相欠;誰知後來竟演變成兩人奉子成婚,實在是萬萬想不到的結果。婚前,她心裡總覺得這樣的結局太荒唐,甚至覺得自己拖累了他,因為內疚、憂慮和那種說不出來的荒謬感,讓她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慕風發現了之後,執意要帶她出去走走。坐在他的奔馳汽車裡,她以一種再認真不過的語氣問他:「在我們還沒正式結婚以前,你還可以反悔,真的!如果你現在不想結這個婚,我不會怪你。」

  他轉頭看著她,眼神中有著她很陌生的認真。「你後悔了?」

  她沉吟了片刻,喃喃說道:「我不知道。」

  他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快別胡思亂想了,我們連寶寶都有了,當然要結婚,不然寶寶該怎麼辦呢?」

  寶寶?

  她真的有辦法當一個寶寶的媽媽嗎?

  慕風看她秀眉微蹙,對她一笑。「好啦,如果想這些事讓你不開心就別想了,我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你一定會感到很開心的。」

  她看著他的眉眼。世上真有那種地方嗎?

  「相信我,你也會喜歡那裡的。」

  車子開進一條狹小的產業道路,沿著蜿蜒的山路,他們來到一處被梧桐樹包圍的一棟小木屋。

  她轉頭看著慕風。「這是……」

  他還來不及回答,屋裡一隻黑得發亮的大狗就朝他撲來,嚇得她驚呼一聲。

  「別怕!它叫黑龍,我們熟得很。」慕風拍拍那只過度熱情的狗兒,還不忘轉身跟她解釋。

  「黑龍,外公呢?」慕風問。

  狗兒象聽懂了他的話,往屋內狂奔。

  子榆跟著慕風走進屋去,只見窗明几淨的屋裡有人聲音宏亮的唱著英文歌,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肉香。

  不久,一名頂著一頭凌亂白髮、戴著耳機的老公公從裡面走了出來,一雙精銳的小眼睛看了看慕風,又看了看子榆。「小子耶,你帶這丫頭可來得真是時候,我剛燉了一鍋紅燒牛肉,還做了十來個饅頭,你這小子可就及時現身了。」

  「我鼻子靈嘛。」慕風回了一句,轉身看著子榆。「這是我外公。」

  子榆第一眼就對慕風的外公感到十分好奇,他看來不僅精神奕奕,而且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和慕風十分神似。

  不知怎地,她很自然地就喚了他一聲:「外公。」

  聽到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喚他外公,老人家心裡覺得十分有趣,望著慕風的眼睛閃著頑皮的興味。「她叫我外公,說!小子你是不是好事近了……」

  「再兩個禮拜我們就要結婚了。」慕風答。

  「唔。」老人家簡短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麼。不同於別人的大驚小怪,他的反應平常得像是他們要結婚是件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的事那般。

  「漂亮的小姑娘,咱們的午餐就讓它在爐子上多燉些時候,現在沒什麼事,不如咱們去喝杯咖啡?」

  與其說是詢問,還不如說是指令。慕風的外公秦青雲領著他們往客廳旁另一個房間走去。

  當子榆看見掛滿四面牆、各式各樣的咖啡杯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那琳琅滿目的杯子實在是太壯觀了!

  青雲解釋道:「慕風的外婆喜歡收集瓷杯,四十幾年的收藏都在這四面牆上了。」

  在慕風和子榆聽來,總覺得老人家話裡有很深的思念和感傷。

  慕風彎腰拿出咖啡豆,然後轉身從櫃子裡拿出外公和自己的杯子。

  「外公,子榆要用哪個杯子?」

  「讓她自己挑啊,牆面上的都可以,看她喜歡哪一個,挑到的杯子就是她的了。」

  「喔,外公,不行!這些都是很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儘管不能很確切知道這些杯子的來處,可是子榆仍然可以看出所有杯子都是質地很好的瓷杯。

  「怎麼不行咧,再怎麼富有紀念意義,還不就是杯子。就當我替慕風外婆送給孫媳婦的見面禮吧,快去挑。」

  「可是……」

  慕風拉著子榆。「我外婆會很高興她的杯子有了新主人,你就別推辭了,快挑一個。」

  子榆只好站起來,一面牆一面牆慢慢看,最後她看上一個純白色鬱金香花苞模樣的咖啡杯。

  慕風幫她把咖啡杯取下來。

  當秦青雲看見她挑到的那只杯子時,忍不住驚奇地望了子榆一眼。

  慕風發現外公異樣的神情。「怎麼啦?外公。」

  「喔,沒什麼,我只是要說子榆真有眼光,那個杯子正是你外婆最喜歡的杯子。」

  「喔,不好意思,那我再換一個好了。」

  「不、不,不要換,它是你的了。」

  「可是這個杯子對你的意義一定很重大。」

  「是很重大。不過,」秦青雲抬眼望了望慕風,再看看子榆,「丫頭啊,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正為了什麼事不大開心?」

  子榆原想否認的,可是看著外公那炯炯如炬的眼,覺得自己瞞不過他,遂坦然承認:「是。」

  慕風訝然轉頭看著她。

  秦青雲對她一笑,笑容有幾分淘氣,眼神卻是溫暖的。

  他說:「你猜怎麼著,為什麼慕風的外婆特別喜歡收集咖啡杯?」

  慕風和子榆面面相覷,一臉困惑。

  秦青雲接著說:「因為她認為人的心情就像杯子,杯裡也許裝了冷開水,也許裝了熱咖啡,裝著的飲料你喜歡的就會喝完,不喜歡的也許放著,也許倒掉;但不管怎樣,杯子都不該隨著盛裝的東西而改變,所以她特別喜歡這個含苞待放的白色瓷杯,還特地替它起了個名字呢。」

  「哦?什麼名字?」慕風聽得有趣,忍不住問。

  「白色的瓷杯。」秦青雲一本正經的說。

  聞言,慕風笑了起來。「拜託!這算哪一門子的名字?它本來就是白色的瓷杯啊。」

  子榆望著外公。「我想,應該是仁慈的慈,悲憫的悲。白色表示純潔和希望,外婆是藉著瓷杯和慈悲的諧音取這個名字,有自我勉勵的意思。外公,是不是這樣?」

  「嘿!對!就是這意思。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這個杯子還真是非送你不可了。」

  聞言,慕風馬上阻止外公。「外公,既然這是子榆第一次用這個杯子,我們別讓她喝咖啡。」

  「為什麼?」秦青雲不解。

  「因為你煮的咖啡又酸又苦,不適合拿來當第一次嘛。」

  「咦!」

  慕風繼續解釋:「第一次當然應該裝最喜歡喝的飲料,因為這鐵定會成為一個天長地久的回憶,當然要充滿甜蜜才對嘛。」

  說完,他又蹲下來,在矮櫃裡翻找,最後拿出一罐可可粉,像個孩子般誠摯地看著她。「喝可可好不好?」

  他都替她未來的回憶這樣仔細算計好了,她怎麼捨得辜負他的心意?

  遂答應他。「好,就喝熱可可。」

  他滿意地聽著她的答覆,認真地替她調著可可粉,表情慎重得像在進行什麼重要儀式般。

  是因為他的表情,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這個男人……

  眼前似曾相識的情景,一樣的純白色瓷杯,一樣散發著溫暖香氣的熱可可,她的視線突然變得模糊。

  算她怕了他。

  不管任何時候,她當下有著什麼不快和痛苦,他總有本事模糊她的焦點,拉著她走出情緒的風暴;也因為明白這一點,她不敢靠他太近,因為她深切地知道,每次要離開,都會變得更加艱難。

  「快喝吧,可可要冷掉了。」他的聲音溫醇,像冬天裡溫暖的炭火,不自覺想靠近,那樣恬適的溫暖最能讓人鬆了戒心。

  她拿起杯子,慢慢啜飲著熱可可。

  「心情好多啦?」他眼裡洋溢著笑意。

  「這麼多年了,你泡的可可還是這是好喝。」

  他笑著接受她的讚美。

  她忽然有些感慨。

  這樣的場景真是奇怪。他既是她分居中的丈夫,又是她的老闆,在他的辦公室聊著彼此間的共同往事,而她其實應該義正嚴詞地和他劃清界線才對。

  可他好整以暇地替她泡了杯可可,就瓦解了她所有的武裝,只是,一旦她不對他發脾氣,她突然就慌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他,她總不能再愛上他一次……

  是的,她不能。

  她必須徹底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

  「慕風,我想請你幫我最後一次。」

  「你說。」

  「請你簽字,我們離婚吧。」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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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8 00:11:51
第7章

  他曾經想過兩人再次見面後的各種可能。

  復合,是他最希望的結局;他也想過,或許她不再愛他了,他告訴自己,如果真是如此,他會不計一切代價把她追回來。

  但再度分離也該是一個選項,可他的確不曾如此假設過,或許這事來自潛意識的抗拒。

  所以乍聽她的請求,他有半晌不知該如何反應。

  最後,他終於從紊亂的思緒中找到重點。「那孩子怎麼辦?」

  「我們可以共同監護。」她說。

  「那是不是意味著你決定告訴歡歡實情了?」慕風問。

  她其實沒有。

  可這也是早晚要面對的事,既然要解決,那就讓她來說吧。

  「是。」她回道。

  「但你怎麼忍心我們父女才相認便馬上分離?除非你有非離婚不可的理由。」慕風咄咄逼人地問道。他必須知道她心裡真正的想法。

  非離婚不可的理由?

  子榆感到為難。到底要什麼樣的理由才能讓慕風答應簽字?她靈機一動,想到了陸雅夫。

  「你有沒有想過,我有了新的對象,我想開始……新的生活。」她終於說。

  這無疑是個令人難受的答案,他很難假裝沒聽見或沒這回事,他甚至沒機會替自己爭取到足夠的時間來阻止她提出這樣的要求。

  而眼前她就坐在他面前,等著他回答。

  他看著她,突然間過往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好吧,我答應簽字。不過……」

  子榆抬眼。「不過什麼?」

  慕風收起原本深情注視的眼,淡然說道:「在簽字之前,我有兩個條件。」

  「什麼條件?」子榆問。

  「我在歡歡的幼稚園附近買了一塊地,打算蓋一棟樓,將來就留給歡歡。為了讓她感受到家的感覺,所以我希望這房子建好之後,室內設計的工作就由你來做,這是第一個條件。」

  「那第二個條件是?」

  「第二個條件是我要在大高雄地區找塊地蓋大樓,成立匯融集團的金控大樓,所有的室內設計也由你來做。」他說。

  「可是,我不懂室內設計啊。」

  對於她的反問,他完全充耳不聞,自顧自地說道:「我這個投資計劃,需要一個專案負責的主任,李經理跟我推薦你,我也答應了,這份人事命令會在月底宣佈,在月初執行。你所需要的所有專業技能的師資及訓練費用將有公司負責。這樣,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可是我不懂,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子榆真被他搞迷糊了。

  「我認為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不過就是說YES或NO,然後選擇你想要的結果,其餘的就和你不相干了。」

  他不再看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開卷宗開始專注於公事。

  是的,她已經把她的要求說出口,而他也有所回應了,那她還在等什麼呢?

  「好,我同意。可是,我希望你對我的一切經濟資助也到此為止。請你體諒我想經濟自主的決心。」

  「既然你提到了決心,我想請問基於什麼樣的考量,你需要下那樣的決心。」

  子榆沉默了半晌,最後終於說:「我們過了六年沒有你的生活,然後你來了,一眼瞧見我困窘的生活,不問我是否同意,出手闊綽地改善了我的生活,哪天要是你走了,請問我該如何自處?」

  原來從見面到現在,她無時無刻不在做著和他分離的準備。

  這認知讓他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可他必須承受她所做的一切決定。

  「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到現在,你都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女人,所以,如果我們注定要分離,我想,你是不需要做任何準備的。至於這份新工作,純粹是因為你的能力合適,我不可能把公事上的職務當玫瑰花束,只為了取悅一個女人。」他說。

  「是。」她臉上的表情因為困窘而有些潮紅,原來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她怎麼沒想過,他是為了他女兒才做這所有的一切,而不是因為她。

  慕風抬眼,眼裡再無任何情緒。

  「很好。等你完成這兩件事,你就會拿到你想要的離婚協議書。至於告訴歡歡真相的時機,就等你拿到那張協議書後再說吧。」他說。

  「好。」

  「你去忙吧。」

  她對他頷首,維持基本禮貌,然後離開他的辦公室。

  走進電梯,她在電梯的鏡子裡看著自己的臉。她剛談妥一筆好交易,不僅完全沒有損失,甚至還對她極為有利,可是為什麼她一點開心、甚至鬆了口氣的感覺都沒有?

  她心裡其實知道為什麼,只是,她不能、也不想承認,那是因為她不僅還愛著他,還自覺對他有所虧欠——她先是利用了他,後來又辜負了他的感情。當年如果她夠堅持,是不是他們的婚姻就不致走到這地步?

  走出電梯,她轉身繞到洗手間去,躲在最後一間廁所裡安靜地流出眼淚。不管到底有多少後悔,她再也回不了頭了。

  飯店裡。

  慕風穿著襯衫,扣子只扣了下面兩顆,一個人坐在沙發裡,手裡輕輕搖晃著高腳杯裡的酒。

  他已經不言不語一個人坐在那裡很久了,久到讓老羊看了有點擔心。

  「老大,一個人喝酒容易醉,要不,我陪你喝吧。」老羊坐了下來。

  「子榆的辦公桌都弄好了吧?」慕風問。

  「好了,就擺在我的桌子旁邊。」老羊說。

  「聯絡到邱嘉禾教授了嗎?」

  「是。他已經同意當我們建案的顧問,並且個別對大嫂授課。」

  「幼稚園那塊地的設計圖完成了嗎?」

  「好了。明天會去申請建照。」

  「很好。你去睡吧。」慕風突然說。

  「老大,你是不是在擔憂什麼事?」

  「沒有。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老羊觀察了老大和大嫂好幾天,怎麼看兩人都不像即將要復合的模樣;再加上那個叫陸雅夫的律師依舊每天送花來,看他們兩人在櫃檯有說有笑,難怪老大會覺得悶。

  「老大,你把大嫂調到我們辦公室來這招可真厲害,這樣,那個姓陸的應該就不好意思像只趕不走的蒼蠅,整天在大嫂身邊飛舞了吧。」

  慕風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接著再倒了一些。

  「老大,或者,我們乾脆來個釜底抽薪,告訴那姓陸的,大嫂和你的關係。」老羊繼續獻策。

  「不必。」慕風仰頭又喝了一杯酒,隨後警告他:「你別插手管這件事。」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決定要和子榆離婚了。」

  老羊聞言一驚。

  「那……那你為什麼要幫她升職,還請室內設計界最有名的老師教她專業技能,還要幫她考到證照?」

  「這是我欠她的。」

  「你哪有欠她什麼!」老羊因不平而鬼叫。

  「當年我曾答應要帶她走,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卻始終還留在原地,這是我欠她的。」

  「拜託!當年是她自己要求你帶她走的,又沒人逼她,是她自己的選擇好不好,什麼欠不欠的!」

  「當年她才十八歲,懂得什麼是選擇?如果這個婚姻真是個錯誤,當時早已成年的我,恐怕必須負最大的責任。現在,我不過是還她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也算公平,沒什麼好說的。」

  老羊看著老大,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慕風抬眼看著他。「不是要陪我喝酒?還傻站在那裡幹什麼?去拿杯子。」

  「是。」老羊應著,突然對有著真性情的老大感到心疼。

  但慕風的心思和憂傷除了和老羊喝酒的那一晚被老羊看穿之外,之後便再也不曾表露出來。

  白天,他是以匯融集團商業利益為重的總經理,對員工有著高度的期許和要求,哪怕是子榆也不例外。

  這天,子榆拿著卷宗垂頭喪氣地走進慕風、老羊和自己的共同辦公室,暗自傷著腦筋。

  「怎麼了?不是去法院嗎?」慕風頭雖沒抬,但似乎嗅到了她的不順利。

  「總經理,你交代要標的那塊地我沒標到。」她很抱歉地說道,幸虧這只是慕風要投資用的,不是要建金控大樓那一塊。

  「差了多少錢?」他抬頭問。

  「差了快五十萬。我真不明白,對手用那種價格怎麼可能有利潤?」

  她自言自語地說。

  「你把得標廠商的資料,還有那塊地的相關資料送上來,我們來研究研究。」慕風交代著。

  「是。」

  接下來,慕風告訴她對手的來歷,告訴她為什麼對方標那樣的價格還有利潤,還告訴她要怎樣評估地價、稅金及其它相關費用的計算等等。

  「明天,你再去法院標地號二七六五之七這塊地。以我的估計,這家建設公司也會去標,他的價位大約會開在一千三百三十萬左右,你只需要一點策略就可以順利標到這塊地。」

  「什麼策略?」子榆興致勃勃地問。

  「我們一起吃飯,我告訴你怎樣執行這個策略。」他說。

  他們一起去吃日本料理。

  子榆幫他準備好大一杯白開水,聽著他說:「其實會去標法拍物件的都是那幾家。因為你是新面孔,頭幾次人家不會注意到你,隨著你在標場出現的次數,別人也會開始把你當作競爭對手來研究;所以,保持神秘,不輕易出手你就有機會可以搶得契機。比如這次要和我們競標的這家建商善用恫嚇法,許多小建商或是投資客一知道他們要來標,就乾脆不去標了,他們就可以用很低的價格搶到很不錯的物件。」

  「這樣啊。」她猛點頭。

  「所以,等一下,我們用過餐就去買衣服。」

  「買衣服?」幹嘛買衣服?

  「今天你是不是穿這套衣服去標地?」

  「是啊。」

  「大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受雇階級,很快就可以知道你的底線到哪裡,難怪你搶不到。」

  「這麼厲害?」

  「商場如戰場,穿的衣服有時候就像戰士的戰袍,馬虎不得。」

  「我明白了。」她說。

  講完這些,慕風低頭認真吃著自己盤裡的飯。

  自從和慕風把事情說開之後,他們之間好像就只剩下公事的關係;可是儘管她神經再大條,也隱約看得出他一直利用機會很用心地在教她一些事情,那積極的態度像是他們之間已沒有多少時間了似的。

  飯後,她被他帶到一家裝潢現代化、擺設簡約的服裝設計公司。他解釋這公司裡面的設計師是他的好朋友。

  「嗨,慕總,什麼風把你吹到高雄來了?」穿著細跟紅色高跟鞋、白色上衣白色長褲,腰間繫著紅腰帶的高挑短髮女孩從透明的樓梯上走下來。

  「春棠,這是我的專案主任葉子榆,以後會代表我在高雄地區標一些土地和推些建案,她需要一些行頭,你幫她挑些合適的衣服,必須兼顧知性、專業、優雅,卻又不能太陽剛。」

  「我明白了。」春棠走到子榆面前遞上自己的名片,讓店裡的小妹為客人遞上茶水。

  春棠按開幾個按鈕,兩、三面鑲著鏡面的牆門自動打開,竟然全是衣服。春棠跟助理說了幾組號碼,衣服馬上被陸續拿了出來。

  子榆一一試穿。

  慕風就坐在前面,以最專業的眼光看著子榆和衣服的組合,他點頭的便被拿到一旁,他搖頭的便被收回。

  衣服一套換過一套,她從一開始的靦腆,漸漸變得可以把鏡裡的女子當成別人來欣賞,那時她才知道慕風是對的,他的品位高雅又大方,而這是她從不曾發現的。

  慕風刷卡後,只拿了一套衣服,然後留下一個地址,讓春棠派人將衣服送到地址上的地點。

  看看時間,她才發現時間過得真快,都已經下午三點多了。

  「我們不回行裡嗎?」她問,發現慕風並沒有把車開往分行的路上。

  「沒聽過一句話嗎?」他問。

  「嗯?」

  「一雙好鞋可以帶人走到幸運的地方,為了走向日後的幸運和福利,你還需要幾雙好鞋。」

  「不,我腳上這雙鞋夠好了。」

  「別跟我爭辯。」

  她只好依他,一口氣買了六雙手工縫製皮鞋。

  「這麼多鞋,我根本穿不完。況且穿這麼好的鞋去上班,女同事會輪流問。」她有些焦慮。

  「她們是可以問,但你不必每問必答,不是嗎?」

  「這些治裝費我要過些日子才能給你喔。」她又補了一句。

  她這些見外話卻讓他感覺有些受傷。

  「我的工資也不便宜,你要不要一併算給我?」他反問。

  知道他不高興了,她遂閉上嘴。

  兩人在車內沉默了一會兒。

  「前面有一條巷子,裡面有家火燒咖啡館,他們的咖啡和手工餅乾滿好吃,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好啊。」

  他們停好車子,慕風跟著她側著身子擠進一條小巷子,找到子榆口中那家火燒咖啡館。

  他們走進咖啡館,慕風要了黑咖啡,子榆點了拿鐵,兩人坐在窗邊,看著路上的行人。

  「為什麼店名叫火燒咖啡館?」慕風問。

  「喔,我聽老闆娘說過,他們夫婦原本是開婚紗館的,後來迷上咖啡,就把兩人的積蓄都拿來開了一家咖啡館,結果一把火將他們在前面大馬路的店給燒了,後來家人又拿了些錢資助他們,不過因為錢不夠,只好把店開在小巷裡;為了激勵自己一定得把店重新做起來,把欠的債全部還清,所以店名便取作火燒咖啡館,說是為了幾年幾年前的那把火。」

  「很有意思。」慕風說。

  「是啊,以前每當我心情低落的時候,都會到這裡來坐一坐,吃吃老闆娘用心做的手工餅乾,看看他們的招牌,知道在不同的角落有人和我一樣身陷困境卻還在努力,我心裡就會覺得好過很多。」子榆笑著說。

  他知道她不是在抱怨,也相信她此刻並沒有陷入她所謂的困境中,她只是單純地想和他喝一杯咖啡。

  他看著她,西照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她頭髮上,閃著金黃色的光,他竟有些捨不得移開目光。

  也許他們將來再沒機會攜手走過後半輩子,但是,至少他們曾經在一個寧靜的午後,坐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弄裡一起喝咖啡、吃餅乾,分享一個讓人聽了感到有點溫暖的小故事。

  這是他們兩人混亂、匆促、聚少離多的婚姻裡少有的從容。

  他喜歡這種緩慢的步調,想到等一下他們還可以一起去接歡歡,他想,所謂平凡的幸福,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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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8 00:12:09
第8章

  「老大,副總要我問你,你之前說我們公司的辦公大樓要南遷是不是確定了?」老羊和子榆坐在會議桌前問著坐在主席座的慕風。

  「不。咱們北部的業務量仍要維持住,所有的人事都不異動。至於這邊的金控大樓,等建好了,我們要就地找這裡當地的人才。」慕風說。

  「子榆,金控大樓的預定地,你找得怎麼樣了?」慕風問。

  「我在工業區外環道和市區各看了兩塊地,現在還在作市場評估,明天就可以把評估報告交給總經理過目。」

  「好。」

  「那幼稚園附近那棟屋子的簡圖交給邱老師了嗎?」

  「這個週末我們會碰面。他說我們第一次上課,就以那棟屋子當教材。」

  「嗯,很好。」

  三個人討論得正熱切,老羊的電話突然響起,辦公室裡的討論暫時停止,兩人聽著老羊對著話筒說——

  「媽,我有事走不開,週末我們見面再談好不好?」

  「啊,就真的走不開啊。」

  「不想嫁就算了,我們不必勉強她吧。」

  老羊很快瞄了慕風一眼。「他很忙,沒空聽電話。」

  接著迅速掛了電話。「媽,再見!」

  慕風冷眼看著他。「你幹嘛?作賊心虛哦?幹嘛掛你媽電話?」

  「沒事。」他不耐煩地抓了抓頭。

  「沒事?才有鬼。」慕風對他的話壓根兒不信。

  電話此時又響了起來,老羊很快抓起電話,慕風揚眉看著他,低聲命令:「給我。」

  老羊只好把電話轉給他。

  慕風聽著電話,微笑說道:「是,沒有問題,真有必要,我會親自押他回去。當然!好,快別這麼說,好,再見。」

  掛了電話,慕風對著老羊說:「好啦,別使性子了,我給你十四天假,去把你跟小倩的事辦一辦吧。」

  「這事不急,過些時候再說吧。」

  「還不急,你們訂婚都大半年了。你媽說了,小倩他爸說你這個月要是再不上門迎娶,就不把女兒嫁給你啦。」

  「不嫁就不嫁,我無所謂啦。」老羊說得瀟灑。

  慕風拿出車鑰匙,對老羊說:「兄弟啊,你從現在開始放十四天婚假。車子呢,你先開回去,婚宴前一天我會趕回去當你的伴郎。現在你要再囉唆不上路,我保證你很快會領到失業給付。」

  「但是你……」老羊欲言又止。

  「我不必你瞎操心。對了,你的婚宴費用我負責,我們兄弟一定要喝個痛快!好啦,時間寶貴,你快回台北去吧。」

  老羊知道慕風是認真的要趕自己回台北,絕不會准他留下來。

  他也只好聽老大的話了。

  拿了車鑰匙看著慕風。「那我回去嘍。」

  「有欠什麼要我幫忙的,儘管開口。」慕風交代。

  「我不會對你客氣的。」老羊笑說。

  「大嫂?」老羊忽然對一旁沉默著的子榆喚了一聲。

  「咦?」子榆一臉困惑地看著他。

  「到時請和大哥一起到台北來喝我的喜酒。」老羊提出邀約。

  這份邀請讓子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尷尬地點點頭,也不知道是應付還是承諾,只好當老羊是被喜事沖昏了頭,忘了她和慕風的尷尬關係。

  「老大,那我不在這期間,我的工作怎麼辦?」老羊問。

  「你放心去結婚吧,我會幫你處理。」子榆很講義氣地跳出來說話。

  「喔,那好。」說完,他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和拿出辦公桌抽屜鑰匙,也要了她的手機號碼。

  「好,老大,大嫂,我走嘍。」說完,不等兩人回應,匆匆走了出去。

  子榆動手收拾好桌上的檔案。

  「後天台北總公司的副總經理會帶所有的一級主管下來開會,這裡的會議室太小,麻煩你另外找一處可以容納二十個人的會議室。」

  「要派人去高鐵站接他們嗎?」

  「你打電話給孫副總的秘書瞭解一下他們的行程,還有,明天我有幾個很重要的客人會從新加坡過來,晚上我要請他們吃飯,麻煩你先幫我找個飯店訂餐。」

  「知道了。」

  一整天,子榆除了忙自己的評估報告,還要忙老羊的工作,忙得連上廁所都快沒時間,好不容易下了班,接完孩子,吃過飯,突然接到老羊的電話——

  「大嫂,我忘了跟你講一件事。」

  「可不可以拜託你以後不要再這樣叫我?」

  「又沒人聽見,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好啦,說吧,有什麼事?」

  「這次南下,我幫老大帶了十套西裝和十件襯衫,高雄太熱,西裝他沒怎麼穿,可是襯衫他今天已經穿到第十件了,我前兩天本來要請服務生幫他拿去送洗的,結果有事一忙就給忘了。也就是說,麻煩你今天一定得到百貨公司幫他買幾件襯衫,要不他明天就沒衣服可以穿了。」

  「……」她不懂,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還有,你明天早上記得打電話叫醒他,有時候他吃了安眠藥會睡得太熟。」老羊繼續交代。

  「真搞不懂,慕風怎麼捨得讓你跟別人結婚去,他這公子哥是這麼地依賴你。」子榆說得很不以為然。

  「我想,他生為富家子弟並不是他的錯。從小他就像兄長一樣照顧我,我對他做的這些實在微不足道;至於大嫂你,雖然我實在不清楚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但在我看來,他對你,絕對稱得上是照顧有加。」老羊不知是不是即將結束單身生活,心頭突然對慕風多了許多牽掛,不知不覺就對子榆說出這些有點重的話來。

  只是,說的人並不曾多想,聽的人心裡會有什麼感受,他只是聽到子榆說:「好,我知道了,我會盡力做好代理人的職責。」

  子榆會如此承諾是因為老羊不知不覺間講到她心裡最心虛的地方;她彷彿聽到心裡某處有個巨大的回音在說;對呀,她確是負了他啊。

  拿起安全帽及機車鑰匙回頭對屋裡喊:「阿嬤,我有事出去一下,十點以前回來!」

  當慕風打開飯店房門看到子榆時,看來相當驚訝。

  子榆把右手提袋舉高,讓他看了一眼,放下左手的包包,隨即解釋:「老羊說你的衣服忘了送洗,明天沒衣服穿了,打了電話讓我幫你買套衣服。你要不要試穿看看?」說完,已經把襯衫拿了出來。

  慕風看了衣服一眼。「不用試穿了,你大老遠跑去幫我買衣服,不可能沒弄清楚我的尺寸,就算你忘了,你也會問老羊的。」

  說到老羊,晚上八點多這個時候,他都替慕風做什麼?她這個特助代理人努力模擬可能的情境,努力進入狀況。

  「你吃飯了沒有?」她總算想到他可能還沒吃。

  「不餓。」他果然說。

  「想吃什麼?我去幫你買。」

  「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煮碗麵給我吃吧。」他要求道。

  她看他身上的襯衫依舊是上班時穿的那一套,便說:「呃,好啊,那你先去洗澡,我去準備。」

  他微笑點頭,走進浴室。

  子榆打開冰箱,除了啤酒、飲料和一些零食,再沒別的。她只好走出飯店,在附近找到一家超市,買了鍋干、高湯、蔥酥、肉片,丸子,蛤蠣、雞蛋,魷魚片、青菜和麵條,再買一些小菜,趕回飯店,用電磁爐煮了一大碗什錦面。

  慕風洗好澡,腰間圍著一條大毛巾走了出來,頭上還濕著呢,便聞到一股很平實很家常的香味。

  「洗好嘍?來吃麵吧。」子榆替他擺上碗筷,拆了小菜的包裝紙,再替他倒上一大杯白開水。

  那一瞬,慕風真有種錯覺,他們就是過著尋常日子的平凡夫妻。

  他胡亂擦了擦頭髮,坐到茶几旁準備吃麵。

  子榆抬眼,沒料到他會光著上半身,瞅見他精實的肌肉,她莫名有些赧然。不管怎樣,他們都曾經、甚至到現在都還有夫妻之名,她不需要費力想,腦海中便自然浮現兩人親密的畫面。

  他低頭吃著面,濕漉漉的頭髮還滴著水,子榆怕他發上的水會滴到麵湯裡,順手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毛巾,擦著他的頭髮。慕風無法避免地再度聞到那股淡淡的梔子花味道,轉頭看著她,四目相對那一剎,似有什麼同時閃過兩人心間。慕風很自然地伸手攬著她,倏忽間忘記了天地,俯身吻著她的唇瓣。沒錯啊,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味道呀,他往下親吻著她乳白色的頸項、乳峰;他不信她會忘了他,她怎麼可以輕易便忘了他們之間曾有的親密過往?放棄她,天知道,他心底有多麼不甘願,他甚至帶點憤怒及懲罰地重重吻著她。她呻吟一聲,他隨即又不捨她難過,變得更小心翼翼,怕弄碎了她早已傷痕纍纍的心。也是因為那樣的溫柔讓子榆背叛了自己的理智,她張開了雙腿,讓他進入,貪婪地攀著他的腰,因為他輕易喚醒她的身體最深處的慾望;她放任自己,不再勉強自己必須獨立堅強,他身上乾淨的味道、他的溫度、他的愛撫都讓她覺得自己不孤單,他們親密地結合在一起,和多年前的任何一次都相同,他們一起達到令人忘我的高潮。

  他們躺在沙發上,誰都不想先發出聲音。

  慕風怕剛剛那一幕只是一場夢,子榆則希望那真是一場夢,夢醒了,他們剛做過事也該忘了。

  她起身,穿好衣服,拿起她原本帶來的包包走進浴室,找到老羊所說的髒衣簍,從包包裡拿出洗衣劑,倒在洗臉台上,並在浴缸裡放水。

  「你這是在幹嘛?」

  「洗衣服。」

  「你不必做這種事,衣服明天請服務生拿去送洗就好了。」

  子榆大吼:「不!我要洗!我答應過老羊會處理這些事,我拜託你別管我好不好!」

  慕風靜靜看著她。「你這是何苦?你到底是要為難我還是為難你自己?」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上這兒來。」她喃喃自語,心底一片空白,接著低頭用力地搓洗著襯衫,像是只要使勁就能洗掉現實的窘境那般。

  慕風拉起她的手。「夠了,你沒做錯什麼事,我送你回去。」

  她抬頭看著他,眼裡儘是迷惑不安的擔擾。

  他溫柔而堅定地對她說:「你絕不會有事,我保證。」

  她不知道他怎麼知道她心底深層的害怕與顧慮,可是,在他溫柔的注視下,她相信了他。

  她相信他不會帶走歡歡,不會強迫她回去他的家庭,一切都會和原來一樣。

  慕風將她攬進懷裡,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

  唉,她心裡的衝突,他一目瞭然。

  看著她嘴裡說著要離開他,在他懷裡卻又那樣安靜。說她有了新對象,叫他如何相信?

  子榆在慕風的懷裡,有那麼一會兒,她真希望時間就這樣靜止,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

  她感受著他的溫度,到底兩個人在一起要有什麼樣的條件?為什麼他們之間明明相愛,卻還是得不到幸福,這到底是為什麼?

  回頭,她無法面對他那總是敵視她的家人;不回頭,她卻越來越難放手。在回頭與不回頭之間,是個難字。

  她不想推開他。不過今天就算是她孤單人生中少有的奢侈吧,就只有今天一天也好。

  「你幫我泡杯可可,我幫你把衣服洗好。高雄夠熱,浴室裡晾一晚應該快就干了。」

  他對她堅持不置可否:「嗯,好吧,如果你非得去洗那些衣服。」

  晾好衣服,她走出來,茶几上多了一杯熱可可,她看著穿著白色浴袍的他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一杯酒。

  「忙完了吧?可可幫你泡好了,過來喝吧。」慕風說。

  她接過杯子,坐在他對面,靜靜喝著杯裡濃醇香甜的可可。

  「歡歡在家啊?」他問。

  「對。老羊說他積了一堆衣服忘記送洗,要我替你買些衣服好替換,我覺得沒必要這麼浪費,所以只買了一套,想說襯衫而已,過來順手洗一洗就好。不過,不知道會耽擱多久,所以我叫她在家裡寫功課,九點她就得上床睡覺了。」

  「歡歡不難帶吧?」

  她頓了一下,才緩緩地說:「因為她是早產兒,體制比別人差,我又是新手媽媽,狀況是不少。她三歲以前我幾乎每週都要帶她上醫院,幸好現在都過去了。你看不出來她是早產兒吧?」

  慕風腦海裡浮出歡歡笑容燦爛的模樣。「不,你帶得很好。她看起來很健康,很有活力,是個讓人看了就會留下好印象的美麗女孩。」

  聞言,她紅了眼眶。

  「其實有兩次我差點失去她,她十個月大的時候持續發燒不退,燒到四十度,診所要我轉診到區域醫院。我天天看著病床上的她哭,沒辦法想像她要是走了,我該怎麼辦。幸虧阿嬤在旁邊支援我,她告訴我只要媽媽相信孩子會好,孩子就會留下來;我就是相信阿嬤的話,我們才又度過另一次很嚴重的腸病毒。」

  「這些年你辛苦了。」他說。

  是啊,回想來時路,的確很辛苦。

  曾經在一個深夜裡,她守在小病床旁看著打著點滴的孩子。心裡倏然一驚,要是這孩子最終沒能平安度過,她要怎麼跟慕風交代?

  她熬不到他回來,是她的錯。

  她自私地決定把孩子帶在身邊,拒絕慕家的金援,卻又沒那本事照顧好孩子,那確實是她的錯。

  是她把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所以無論如何她必須陪孩子平安度過;是因為罪惡感和對慕風的虧欠和補償心理,她才能撐到如今。

  如今聽他親口這麼說,她沉積多年的憤怒、委屈和無助都在瞬間釋懷。

  「你不怪我帶著孩子……不辭而別?」

  他搖晃懷中的酒懷,沉思了一會兒,才緩連緩說道:「說不怪,其實是騙人的。我在美國聯繫不到你,直覺家裡出了事,便馬上趕回來,看見你的留言,簡直難以置信。我們家不僅開藥廠,還開了醫院,而我的孩子只不過是早產,怎麼可能沒救?但我的家人只簡單告知說你拿了錢便走,沒人肯跟我說實話。我瘋了似地找你,可是你和阿嬤都搬走了,沒人知道你們搬去哪裡,連你爸都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不會無緣無故離開我,我想盡法辦想知道真相,但家裡沒人肯告訴我實話,所以我就搬出去和外公同住,外公鼓勵我在台灣完成學業,一邊尋找你的下落,並幫助我成立匯融集團。這些年我在外公和老羊的協助下在建築業打下很不錯的根基;前幾個月,老羊回基隆看他一位姨婆,他那位姨婆和阿嬤是好朋友,是她告訴老羊說你們在高雄。當時外公建議我們另外拓展金融業版圖。老羊一方面找你的下落,一方面找可能合作的幾家金融機構談合併的案子,意外知道你是員工之一,這個案子才會這麼快就確定了。」

  子榆訝然聽著他的話,心裡忍不住OS,那他是不是等一下就要盤問她所謂的事實真相?

  「真相我都知道了,所以,如果你要問我是不是會怪你不辭而別,不,我不怪你。」

  子榆垂下頭。「謝謝。」她由衷地說。

  「唉,真要謝我,就請我吃飯吧。」

  「可是……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他苦笑,跟自己的妻子吃飯也人言可畏?「那就這個周未中午我上你家吃飯。我會低調,騎腳踏車過去,這樣行吧?」

  「那,好吧。」她猶豫了一下才同意,隨即看看自己手上的腕表。

  「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說完,拿了提包轉身要走。

  「今晚,就留下來吧。」慕風說。

  她愣了一會兒。

  順從本能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早已做好的選擇,再怎麼不願意都該去執行,因此她轉過身來看著他。「你要怎麼定義今晚發生的一切都可以,但是今晚發生的事,並不會改變我們目前的狀態,甚至是未來。」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滿室淡雅的馨香。

  慕風的房子很快就建好了,子榆也開始上課了,她動手繪製那房子的設計圖,心裡忽然憶起她曾經問過邱嘉禾:「老師,請問要怎樣才能把室內設計這個工作做到符合客戶滿意?」

  「室內設計這個工作,說穿了就是兩個字:取悅。所以設計師必須充分和客戶溝通甚至挖掘出客戶隱藏在心裡的真正要求,你才能設計出讓客戶感動及最舒服的空間。」老師說。

  她看著螢幕裡的圖稿發呆。

  慕風買這棟房子的需求是什麼?投資?自住?還是度假?

  她緩緩抬起頭來,看見慕風也盯著她看。

  他笑說:「我看你發呆很久了,是不是遇到什麼問題?」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建這棟房子?」

  他揚眉,不知她何以有此一問。

  「這個涉到室內設計,畢竟投資、自住或是度假,整個的設計方向很不一樣。」

  「唔,這樣啊,那我想想。」慕風其實心裡早有答案,可是他怎樣才能不著痕跡?

  短暫的沉默後,他略帶感性地說:「這幾年我蓋了好多好多房子,幫助許多許多人圓了成家的夢,可自己卻像個遊牧民族,住過許多地方,擁有許多房子,可是那些地方和那些房子都不過是暫時的棲息地,所以我想擁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裡面有歡歡的房間,屋裡有真正烹煮食物的香氣,將來等我們父女相認的時候,她可以在這屋子裡成長。你懂我的意思嗎?它不該只是一棟房子,將來必須還是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等她長大了,我要把房子當成禮物送給歡歡。大約是這樣的概念。」

  子榆低著頭,眼角不覺感到濕潤。

  她聽懂了。他要的,不就是一個家嗎?

  可六年前他還僅是德興集團的繼承人,她的憂鬱就足以把自己給毀了,她心裡清楚,她不是那個能給他一個家的人。

  可是幫他設計一個讓孩子充滿回憶的地方,一圓他心裡的夢,她想,她應該可以做了。

  「我知道怎麼做了,謝謝總經理。」她說。

  周未。

  子榆早早上菜場買菜,她要親自挑最新鮮的虱目魚和蝦子,因為慕風今天會過來吃午餐。

  她昨晚都在想中餐要煮什麼。歡歡很大方地替她開了選單。「當然是吃世界最好吃的虱目魚粥和蝦卷嘛。我們兩個都很愛吃啊。」

  「你怎麼知道他也愛吃虱目魚粥和蝦卷?」子榆一臉驚奇。

  「我們常去吃啊。」歡歡說。

  「常去吃?」他工作其實挺忙,怎麼有那時間?

  「對呀!慕叔叔每天下午都會來幼稚園陪我聊天,順便等你。像最近你比較晚來,阿祖就會跟小林老師說他可以帶我回家,我們就會繞去吃好吃的東西唷。」歡歡說得眉飛色舞。

  「你很喜歡慕風叔叔啊?」子榆試探地問。

  「嗯,他對我超級好的!而且他很好玩喔,會講許多奇怪的故事給我聽,都是故事書裡沒有的喔。」

  這讓她想起他最近確實每天下午三點多都說他有一個重要的約會,原來是去見歡歡。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父女連心?如果是,這恐怕也不是她能阻止的了。

  她坐在客廳的茶几旁,挑揀著碗豆夾,突然聽到好熱烈的歡叫聲,一抬頭,歡歡已經奔嚮慕風。「叔叔!」

  慕風以眼神示意她把花束拿去,然後蹲下來空出手抱住歡歡。

  「歡歡公主,今天我們中午要吃什麼?」

  「給你猜。」

  「給點提示吧。」

  「一種東西長長的,上面要放紅紅的醬有沒有?」歡歡比手劃腳。

  「嗯,熱狗?」

  「不對!」

  「我們常常去吃的那個啊,外面酥酥的,裡面有點粉紅色的那個。」

  「外面酥酥的?臭豆腐!」

  歡歡笑得好得意。「你好笨喔!不是啦,你每次都點五條那個啊。」

  慕風假裝陷入苦思。

  歡歡再提示:「每次你都吃三條,我吃兩條,要配醬種鹹稀飯的東西啊。」

  「上面要放紅紅的醬?」

  「對!」

  慕風將指頭一扭,響了一聲。「蝦卷!」

  「答對了!」歡歡顯得樂不可支。

  「好,歡歡你去幫我倒杯水來,叔叔渴死了。」

  「好!」歡歡去倒水。

  慕風坐到子榆身旁,問道:「你在忙什麼?」

  「揀琬豆夾,中午炒花枝。」她答。

  「阿嬤呢?」

  「我小舅公家裡的神明作生日很熱鬧,她說要回去住兩天。」

  「這樣啊。好啦,咱們的午餐得做什麼準備工作?我來幫忙。」

  「你行嗎?」

  「你這樣問,是男人都不可能默不吭聲吧。」

  她笑了起來。

  歡歡端著茶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來。「叔叔請喝茶。」

  「謝謝。」他接過,喝了一口,大聲讚道:「嗯,真沒喝過這麼好喝的白開水,我們歡歡公主倒的,就是不一樣。」

  歡歡開心地呵呵大笑。

  慕風拍了拍手。「我們來幫媽咪的忙,一起動手做我們的午餐好不好?」

  「耶,好!」歡歡拍手同意。

  「好吧,那你幫忙剝蝦子,然後把它剁碎吧。」子榆開始分配工作。

  「媽咪,那我呢?」

  「來,這支夾子給你,把魚刺給小心挑出來。」

  「啊,這樣好無聊啊。」

  「怎麼會無聊呢?這樣吧,你挑一支魚刺,我發給你五元獎金,怎麼樣?」

  「好!」歡歡欣然同意。

  在子榆的指揮下,他們在一團混亂中完成了午餐。

  「好了,菜都上桌了,你們去準備碗筷,我把廚房收拾一下。」說完,開始清洗鍋具和料理台。

  等她把廚房都擦拭乾淨,歡歡已經大喊:「媽咪,都準備好了,快來吃飯了!」

  子榆微笑走向客廳。

  慕風已經把白玫瑰花束插在水桶裡,桌上還有一瓶汽水和香檳。雖然她的客廳很平實,也沒有像樣的花瓶,但經過他們父女的佈置,還是有歡樂的氣氛。

  慕風挑眉,覺得這頓午餐很有趣。「我們吃飯吧。」

  看他們父女倆吃得津津有味,還有說有笑,子榆默默看著他們,臉上一直維持著淡淡的笑容。

  唉,她所能為他們做的,恐怕也只有如此了。

  慕風吃得興起,拿起相機。「子榆你坐過來,我們拍張照片。」

  他這麼高興,教她不忍拒絕。

  她坐在他左側,歡歡坐在右側,讓他有種家人團聚的圓滿感覺。他拿起相機拍下這一刻,希望能永遠留下這個畫面。

  接連幾天,子榆都在忙新大樓用地位置的評估報告,後來慕風決定選市區那一塊地。可她忙了三天,只查到那塊地是一家叫嘉誠建設公司所有,上門拜訪了幾次,他們都沒賣地的意思。沒辦法,她只好走進便利商店點了杯咖啡,找了座位坐下來打電話給老羊——

  「老羊,不好意思,你這麼忙我還打電話來煩你。」

  「大嫂,快別這麼說,是老大讓你問我什麼事嗎?」

  「不,不是。事情是這樣的,慕風決定要買市內那塊地建大樓,可是我去拜訪了三次,他們並沒有賣地的意願,你看這該怎麼辦?」

  「是私人土地還是建商的?」

  「是一家叫嘉誠建設公司的地。」

  「喔,是嘉誠啊。如果是這家公司的地,你去一百次也簽不下來。這樣吧,你直接去跟老大講,我們老大親自出馬就一定有辦法簽下來。」

  「慕風跟嘉誠很熟啊?」

  「他跟嘉誠的幕後金主很熟,總之,只要老大出面,一定OK。不過,如果他們去酒店喝酒,你一定得跟去,因為老大不能喝太多酒,他有輕微胃潰瘍的毛病,別讓他喝太多了。」

  「喔,好,我知道了,謝謝你。」

  合上手機,子榆慢條斯理地將咖啡喝完,又點了一杯,帶回分行。

  走進辦公室,慕風正在講電話。子榆把咖啡放在他桌上,自己坐回座位等著他。

  慕風講完電話,拿起咖啡,挑起眉望著她。「是不是事情進行得不順利?所以買咖啡跟我賠罪?」

  「對呀,很慘耶,我去了三次,很誠懇地跟對方談,可是他們還是不願意賣那塊地。」

  慕風喝了口咖啡。「對方是誰?」

  「嘉誠建設,老闆叫張士元。」

  慕風用手摸了摸下巴。「嘉誠建設啊,好,沒問題,我親自找他們老闆談。」

  慕風拿出手機撥了幾個電話,約了幾個人明天晚上到酒店喝酒。

  子榆想起老羊交代的話。「總經理,明天你要去談這筆生意,可不可以帶我去?」

  「那是酒店,你不適合去。」他拒絕了。

  「這是我的案子,現在我又是特助代理人,怎麼會不適合呢?」

  慕風看著她的表情。「那些生意人一到酒店,全都變成色色的男人,你不怕?」

  「不怕!」有他在,她真的不怕。

  「那……好吧。」他勉強同意。

  她對他露出一抹笑容。

  約定的那天晚上,子榆薄施脂粉,穿著一身褲裝,跟阿嬤說她和慕風出去談生意,會很晚回來,隨即走出門去,坐上慕風的車。

  雖在黑暗中,他仍看出她打扮過。「本來上班你都只擦口紅的,幹嘛今晚要化妝?」

  發現他對自己觀察得這樣仔細,她有些訝異。

  「呃,我想酒店的小姐一定都和很漂亮,雖然我只是去旁觀,也不好顯得太隨便。」

  她的理由可愛得讓他發笑。

  他簡單交代:「因為你和酒店小姐一比,自然氣質出眾,那群色鬼一定會猛灌你酒,你可別照單全收,否則會喝死你。」

  她看著他,心裡OS道:她今晚的核心任務,本來就是來看著他別喝太多酒,他的叮嚀豈不和她來的任務背道而馳?

  酒店裡的擺設果然極盡奢華。

  設計繁鎖華麗的水晶吊燈和打得發亮的大理石地板,放眼望去,來來往往的都是面容姣好的高挑女子,在在說明這裡真是男人的天堂。

  他們被帶到一間寬敞的包廂,裡面已經坐下三名中年男人。慕風一見,便對其中一名胖胖的男人伸出手。「哎,保叔!謝謝你給面子,願意下來讓我作東。」

  「我一聽說你有難,當然得馬上出手相助,要不我怎麼跟你外公交代呢,你說是不是?」胖男人用力握住他的手笑說:「來來,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嘉誠建設的張董,這位是黃總,這位是匯融集團的慕總。」

  三人互換過名片,保叔發現了子榆。「慕風啊,你身邊這位美麗的小姐是?」

  「喔,她是我的特助,是這個案子的負責人。」

  「你的特助?那你身邊原本那個小楊咧?他上哪兒去啦?」

  「他請了婚假,所以他的工作暫時由這位葉小姐代理。」

  「葉小姐啊,長得真漂亮呢。」

  子榆向他微笑致意。

  「哎,各位貴賓,來來,大家坐,別站著啊。」酒店裡的媽媽桑帶了幾位小姐走了進來。

  服務生進來送茶、遞酒、送毛巾。

  酒店小姐幫大家斟酒。

  慕風先敬大家,接著說明來意。「我們匯融集團近來想朝金融業發展,所以想在高雄蓋一棟金控大樓。找了好久,發現一塊地滿合適,查了一下,原來是張史的嘉誠建設所有,所以呢,想請張兄割愛。當然了,價錢各方面都不是問題。」

  「老實說,這塊地的位置是真的好,許多人找我買,我都捨不得。近來建築業不景氣,我還有些建案賣得不是很好,所以還沒想到要蓋那一塊地。黃總和我說過,要是今年建案沒辦法銷售出八成,我們打算把那塊地規劃成停車場,暫時先養著。」張總說。

  慕風聞言,仔細分析了下。

  看來嘉誠建設是有資金壓力的,規劃成停車場的投資報酬理應該救不了他們,這筆地談成的機率頗大,關鍵只在金額。

  慕風笑著。「張兄看來是做大事的人,建停車場不是把格調給做小了嗎?我說過,我們要發展金融業,自然不缺資金,今天張兄把地賣給我們,大家作個朋友,需要我們銀行融資,一句話沒問題。保叔,你看,我對你的朋友這樣夠誠意了吧?」

  「嗯,看得見你的誠意。小張,你聽我說,你呢,也不過是賣一塊地,就可以得到匯融集團往後的資金援助,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你要放棄了,下回可別說保叔不幫你。」

  「保叔都這麼說了,我們當然得交慕總這個朋友,慕總找個時間,我們來談簽約的事吧。」張上元說。

  「啊呀呀,來來,張董真夠阿沙力的。來,我敬你。」接著他又敬了保叔和黃總。

  「嗯,葉小姐,你們慕總親自出面幫你把案子給談妥了,你怎麼沒有出來敬張董和保叔呢?」

  子榆舉杯就要敬。

  慕風使了一個不贊同的眼色。

  「黃總,不好意思,她不會喝酒,還是由我幫她敬各位。」

  「嗟!哪有這種事,慕總要英雄救美得罰三杯喔。」

  「好,就三杯。」慕風拿起酒就要喝。

  子榆站起來。「黃總說得對,我該敬各位的。我乾杯,各位隨意。」

  說完,豪氣地乾了杯中的酒。

  慕風錯愕地看著她。

  「哎,好一位酒國女英雄咧,什麼不會喝,慕總你真是客氣了。」

  接下來,子榆不顧慕風的攔阻,只要他們找她喝酒,她就接過他的酒杯把酒給喝了。美女當前,她又笑容燦燦,沒人捨得拒絕她。

  「哎,慕總啊,你上哪兒找來這麼忠心耿耿的屬下,你瞧瞧,整晚都在替你擋酒呢。」

  「真難為她了。她大概是聽了我特助的交代,真以為我酒量不好,所以護主心切;不過,你們看,她真的快醉了,我得先送她回去。保叔,不好意思,我得先告退了,你們繼續玩,今晚我埋單。」

  「應該的,這麼好的……呃,屬下,當然要好好珍惜,先送她回去吧。」保叔意有所指地說。

  慕風奇怪地看了保叔一眼。

  保叔對慕風眨眨眼睛,小聲說道:「以後別帶老婆到這種地方來,嗯?」

  慕風這才想起,保叔和他們家極熟,一定參加過他的婚宴,以老人家而言,他的好眼力真教人敬佩。

  回頭,他把喝得臉色發青的子榆扶上車。

  「你這是幹什麼?來的時候不是交代過你,不要喝酒嗎!不交代還好,都交代你了,你卻是整晚搶著喝,你當那是解渴的烏龍茶嗎?」

  「我、我沒醉呀,你別忘了,我有一個酒鬼父親,我當然、當然也是海量好不好。」說完,那個自稱海量的女人嘔的一聲,趴在窗口往外猛吐。

  慕風減慢車速,然後在路邊停車。拍著她的背,遞面紙給她。

  等她的狀況看來還可以,他才又發動車子。

  「以後不要再這樣喝了,很傷身體的。」慕風忍不住又念她一句,轉頭,見她已經睡著了。

  他考慮了下,打電話回去給來好嬸,說子榆喝醉了,他帶她回他住的地方睡,今晚不回去了。

  來好嬸沒說什麼,只是「喔」了一聲,兩人便結束了談話。

  慕風抱著爛醉如泥的子榆回到飯店,幫她洗淨臉上的殘妝,脫掉她的髒衣服,換上他的睡衣,抱她到床上安置。

  彎腰撿起剛丟到地毯上的包包,包包裡有些東西滾了出來,他一一收拾進包包裡,赫然發現他的藥;他拿出那罐治胃潰瘍的藥,瞬間明白了她整個晚上的怪異行為。

  他笑著搖搖頭。

  這女人真是矛盾得緊,既然存心護著他,那僅僅護一個晚上又有多少用處呢?

  他苦笑。

  拿起睡衣,進浴室盥洗。

  天亮,子榆只覺得頭痛欲裂。

  慕風把一片土司和一杯牛奶送到她面前。

  子榆見到他,有片刻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頭很痛吧?起來把早餐吃一吃,吞片阿斯匹靈吧。」他溫柔地說。

  「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醉倒了,我只好把你送到這兒來,免得阿嬤還要起床照顧你。」

  「怎麼?我整晚大吵大鬧嗎?」

  「大吵大鬧是沒有,只是不停地打呼呢,有高有低,可熱鬧了。」

  子榆一臉懷疑。

  她會打呼?

  「真的!」他憋著笑說。

  她把枕頭砸向他。「你騙人!」

  他撿起枕頭,坐到她身旁,柔聲說道:「好,是我騙人,你的睡姿很優雅,快把早餐吃了吧。」

  「那你吃早餐了嗎?」她反問。

  「吃了。」

  她吃了幾口,才想到現在到底是幾點,她還得趕回家換衣服上班呢。

  「現在幾點了?」她語氣有點緊張。

  他歎了口氣。

  「你真是醉得厲害,醉得忘了今天是週末。」

  「真是忘了。」

  「所以時間多的是,你儘管慢慢吃,不用急。」

  「可是歡歡今天要上學。大禮拜沒休息,我得趕回去送她去幼稚園。」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

  「不,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無奈地看著她。「你一定要這麼見外嗎?」

  「有些事,能不開始就不要開始吧。」

  「也對。免得分離時彼此多了些牽掛是嗎?」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可是聽他直接這麼說出來,她聽了還是會難過。

  他默默送他回家,再接歡歡去幼稚園;走時,甚至沒跟她道別。

  她告訴自己,這樣也好,真的。

  她早晚要習慣沒有他的生活。

  金控大樓的預定地已經簽約過戶完成,並開始動工,室內設計圖在邱老師的協助下也已繪製完成。

  慕風的住處已經完工,子榆也接洽好裝潢的公司,只有院子裡的植栽她不知道慕風想種些什麼,所以,她在陪他開完會分行的例行會議後,在回辦公室的路上,她問:「總經理,你的房子最近要開始作室內裝潢的工作,但是院子裡的植栽,不知你想種些什麼?」

  「我有一些花苗,苗圃的土要運過來之前?你先跟說?我讓人把花苗送過來讓工人種。」

  「好,我明白了。」

  忙完分行裡一些例行公事,子榆開始替慕風挑傢俱,以佈置自己的家的心情,試著替他圓心底那個夢。

  她買了純水機,相信愛喝白開水的慕風會需要;選擇黃色燈光,他說過,那種燈光才有家的溫暖感覺;歡歡的房間貼了粉色是碎花壁紙,粉色的窗簾滿是kitty貓圖案;客廳和廚房,她以鄉村風傢俱為主軸;書房走的是中國風;主臥室是維多利亞風格;他的健身房則走地中海風格;浴室充滿現代感;兩間客房,她設計得很有南洋味。

  老羊婚假結束,回到慕風辮邊,她有更多的時間沉浸在室內設計的趣味當中,所有的東西都是她親自挑選,花了近一個月將一切都擺設妥當,慕風的花苗也送來了,當她看見所謂的花苗竟全是梔子花,她驚訝極了。

  她怎麼從不知道他和她一樣都喜歡梔子花?

  當最後的窗簾也裝上後,她請人將室內外都徹底打掃乾淨,將錢付給工人,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檢視一遍,走到主臥房時她摸著新床罩。

  將來這裡會有個女主人,希望她能給慕風她無法給的家的感覺。呆坐了一會兒,她走到玄關,按熄所有的燈,關上大門。

  唉,真快!慕風房子的設計裝潢已經全部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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