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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凊沂公主【大周寵妃傳之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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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我的名字普普、成績普普,連在家排行也普普。
簡單說就是個平凡到不行的女生。
誰知道一趟北京之旅讓我莫名其妙回到了古代,
成了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
說也奇怪,二十一世紀的我沒人追,
來到這裡後,卻開出各式各樣的桃花,
我的人生也從此由黑白變彩色──
溫和親切的六皇子、火爆高傲的九皇子、英俊瀟灑的十二皇子,
還有帥到爆錶的花美男三皇子,
以及落寞孤傲,卻最讓我心動的權朔王……
一場宮廷的賞花會,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皇子全教我碰上了,
假如舉辦認識皇子大賽,冠軍非我莫屬,
但這也讓我頓時成了眾家皇子的目標,
這些優秀到沒有天理的傢伙,
竟然爭先恐後地求皇帝老爺把我賞賜給他們──

第一章

故事之初

我叫做吳嘉儀,二十四歲,雌性動物,正在念碩士班。

會想要拿學位並不是因為我能力高超或熱愛學問,而是因為全球正值金融風暴時期,失業率居高不下,工作難找,怕被冠上米蟲別號,只好拿唸書當職業,用學生身份來掩飾無能。

我的母親生性樂觀,她常安慰我說:「不要擔心,再過幾年全球經濟好轉,剛好輪到妳畢業,到時,找工作就和到7-11買便當一樣簡單。」

她笑逐顏開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敢澆她冷水,說她女兒念的是爛大學、爛研究所,就算企業徵才,恐怕也不是人家想要的那塊材料。

我不只名字普普、成績普普,連在家裡的排行也普普。

我們家是俗稱的田僑仔,土地很多,都是三代以前的老祖宗留下的,哪只小鳥心血來潮想要巡視一圈的話,恐怕得停下來休息好幾回,才能把所有土地飛透透。

我有兩個姊姊,她們以勤奮認真出名,大學畢業後,兩人合作搞有機農業,做得有聲有色,去年還拿到十大傑出農民獎;我有兩個妹妹,以美貌著稱,一個從事模特兒行業,立志當林志玲,以嫁入豪門為終極目標,一個目前在念音樂系,決定進攻演藝圈當蔡依林。

此外,我還有兩個雙胞胎弟弟,同卵雙生子,長相一模一樣,作怪搗蛋的能力也很相當。

如果老媽的運氣夠好,在第一胎就把這對惡魔生下來,就不會有我們前面這群嘉芳、嘉鈴、嘉儀、嘉慈和珮華。

你發現了嗎?為什麼前四個女兒都是嘉字輩,老五卻叫做珮華,難道她身上的血液和我們流的不是同一款,她的親生母親和我老爸有不倫關係?錯!那是因為我阿嬤英明神武,她提出一套聰明睿智的見解,在報戶口之前,扭轉父親大人的意志,硬把嘉華改成珮華。

她說:「一嘉二嘉三嘉四嘉還不夠,再嘉(加)下去,下一胎還是女的怎麼辦?」

果然,在五妹改名作珮華之後,媽媽如願生下雙胞胎弟弟嘉緯、嘉祺。

聊到這裡,有沒有人注意到,我家阿嬤她是個貪心不足蛇吞象的女人?是的,她希望在嘉緯、嘉祺之後,我媽媽再接再厲,多嘉(加)幾個兒子,以便光宗耀祖、光耀門楣、光明正大、光芒萬丈......雖然我不明白生兒子和這些光字頭的成語有什麼關係,但可以確定,我們是重量甚於重質的家庭。

我家住在鄉下,傳統觀念很重,所以阿嬤當我們家的慈禧太后當得得心應手,因此可憐的媳婦老媽常常委屈地說:「如果我沒生到嘉緯、嘉祺,妳爸說不定就要娶小老婆進門來幫忙生小孩了。」

這種話往往會挑起女兒們的仇恨意識,因為我們前面幾個女的,從小到大,都是眼睜睜看著阿嬤他長吁短嘆長大的。

大姊說:「要是身處在提倡一胎化的國家,我們前面五個女兒,都會被爸偷偷埋在屋後的榕樹下。」

夾心餅乾老爸會出來打圓場說:「幸好我們家生得夠多,才能延緩台灣人口老化趨勢,總統應該要頒獎給我。」

小妹對阿嬤重男輕女頗有微詞,她說:「幸好爸不是皇帝,不然光派我們五個去和親,哪還找得到敵人入侵國境?」

至於我,則是那個從頭到尾不加入討論、保持中立、兩方不得罪的爛好人。

可是你不要以為沒說話就沒事喔,大家庭,人多口雜,石頭隨手亂丟都有人會被砸到,我就是經常被砸的倒楣鬼。

小弟說:「不行啦,和親的話,三姊一定會被退貨。」

小小弟說:「退貨還是小事,就怕和親國覺得自己受到污辱,發動拒買我國貨、斷三通、除交流,聯合國際孤立本國,才叫慘劇。」

夠不夠惡毒?那就是我的雙胞胎弟弟。由此可知,我媽在生他們時,心中一定是積怨已深,才會生出這對性情變態的小兄弟。

我承認自己不起眼,身材沒有大姊二姊高挑(誰叫我搶食搶不贏她們),長相比不上兩個妹妹(她們靠臉吃飯,在上面下了重大投資),連下半身都小輸兩個弟弟(輸了個褲頭裡的昂藏傢伙)。

在這種處處不如人的環境下,我唯一養成的優點是罵不痛、打不驚,凡事隨遇而安。我的個性平平、不熱中競爭(反正爭也爭不贏),深懂老二哲學,徹底遵行不太好、不太壞、不搶眼、不惹眼的中庸之道;我奉明哲保身為圭臬,以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為人生至理名言。

當然,身為人類多少有點小叛逆,但我的反叛通常留在肚子裡,只有偶爾、不小心、不自覺的情況下,才會讓逆賊出籠,破壞我完美的文靜偽裝。

我常想,這麼不起眼的女兒,如果丟掉個三年五載,爸媽老奶奶外加兄弟姊妹們,恐怕也不會覺得奇怪,了不起在數人頭的時候,數來數去少一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少了誰。

但六個月之前,我的命運產生了轉變。

那天,我走在馬路上,碰到一個帥哥加上一位美女,要不是兩人吵架吵得轟轟烈烈,我一定會在他們身上幻想王子公主間美好的愛情故事。他們在吵什麼,我不是太清楚,比較有印象的部分是,那個女生張牙舞爪的姿勢破壞了我對美女的所有想像。

當我經過他們的時候,帥哥突然轉身抓住我的手臂,問:「小姐,我們交往好嗎?」

十個白癡會有九個半知道自己正在被利用中,不賞對方一巴掌已經很對不起自己,怎麼可能點頭說好?!但恰恰好的,我就是那半個知道被利用,還笑著猛點頭,說「好啊、好啊」的花癡蠢蛋。

開玩笑,一個人一輩子有幾次機會可以被帥哥利用?何況他的美色是會讓正常女人發春的那種。於是我的眼光巴在他的臉上不放,於是我讓帥哥摟住肩膀一路傻笑,於是我理解了小說裡面那句「如果眼光能殺人,我已經被砍得傷痕纍纍」是什麼滋味。

但在我的「於是」尚未結束時,帥哥已經摟著我、拐彎繞進巷子口,然後轉過頭對我說:「謝謝,再聯絡。」接著就走掉了。

我呆呆看著他的背影在視線裡消失,卻捨不得自己的男人緣在這裡劃下終點,於是,我決定讓「於是」繼續。

「於是」我回到宿舍,「於是」我打開電腦,「於是」我把這段「王子的五分鐘情人」寫下來,貼到部落格裡面。本來只打算寫兩千字的小短文,卻沒想到莫名其妙東拉西扯,拖成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更莫名其妙的是點閱率居高不下,在一連串莫名其妙之後,出版社找上我談出書問題......最後,我手上多了一張支票。

這不是我寫的第一本小說,我在部落格裡面發表的文章比我寫的論文字數多更多,但這一本,讓我首度感激蔡倫偉大的發明。

事實上,我去過好幾家書局,高點閱率並沒有幫到我太多忙,有進「王子的五分鐘情人」的書局不到三分之一。更慘的是,當我來到那些有進書的書局,在店員的帶領下,還得花好大的工夫才找得到自己的書。

從這種種跡象看來,我深信這是自己出版的最後一本書,而手上的支票將成為出過書的唯一證據。我沒有富裕到把支票裱起來當紀念品的本錢,對名牌貨也不是太感興趣,最後,我決定把這張支票拿到旅行社,換一趟不太遠、不太近、有文化、有意義的北京六日行。

行程規畫得很好,我玩得相當盡興,雖然沒有熟人同行,但我是那種隨遇而安、自爽型人物,就算同房的女生很討人厭,就算導遊身上的香水味會讓我打噴嚏,也絲毫沒有影響我的旅遊興致。

就這樣,前五天的紫禁城、景山公園、長城、頤和圓......每個點,都在我腦袋裡面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登長城那天,天空飄了點雨,濃厚的烏雲壓得老低,層層疊疊,像撥不開的灰色棉絮,從長城上向四周望去,那一片壯闊的綠,讓我有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悲壯胸襟。

旅遊最後一天的行程不多,早上要參觀天壇,中午吃過名聞遐邇的北平烤鴨之後,就要整裝到機場。

問題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相信嗎?和我同房的討厭女生竟然沒叫我起床,而我也沒聽見Morning Call的聲音,肯定是她把鈴響給按掉了。

昨晚,我翻來覆去睡不好,老是有一些片片段段的陌生場景跳入夢境,一雙眼睛、一個男人、一枝沒帶鉤的魚竿、一種莫名心悸......醒醒睡睡,落寞的眼神、孤傲的身影充斥在我腦海間……

「......我學會,不爭只會比爭更慘,而且要爭就要爭到贏。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哥手段用盡,不能看他一步步擴大自己的勢力......」

沉重的語調在耳邊反覆迴盪著,我不懂這些話的意思,只是覺得心沉甸甸,說不出的難受。

當我終於醒來,竟發現手錶的指針不偏不倚壓在十點鐘方向!跳下床,我在房間裡繞了一圈,發現同房女生早就不見人影,她的東西收拾得乾乾淨淨,而我的行李卻還亂成一團。

不會吧,我被放鴿子了?現在是晚上十點還是早上十點?我用力扯開窗簾,天空是亮的、馬路上車潮洶湧,所以是......早上十點……

轟!完了、完了、完了,昨天導遊說七點半要集合,他們已經出發了吧?!恐慌在胸口撞擊,我拚命喊完蛋,被丟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會不會死得很慘?會不會出現兩個公安,誣賴我跳機,說我打算偷渡大陸當台妹?會不會下一秒鐘,人蛇集團敲門,鼓吹大陸同胞愛用台灣貨?

我急得跳腳、急得破口大罵,該死的導遊,這麼不負責任,我一定要向觀光協會投訴,告她把旅客留在異鄉,這條罪一定會讓她被判終生監禁!我還要找立法委員開記者會,公佈旅行社的名字,讓他們在經濟不景氣的時代裡,雪上加霜、風雨飄搖…….

我把該罵的罵過、該跳的跳完,用昨天買的礦泉水咕嚕咕嚕填滿肚子之後,終於能冷靜下來思考。坐到梳妝台前,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擠出笑意,也努力擠出一百個「沒關係」的理由。

白癡哦,怕什麼?這裡的人說中文,又不是拉丁文,語言能通,就什麼都通了。何況我口袋裡還有人民幣,包包裡有新買的北京指南。

啊,對,機票、護照咧?我把護照和機票統統拿出來,一一攤在床上,越看越安心。

很好、很好,統統都在,我只要把行李整理好,跳上計程車,司機就會把我安全地送到機場。然後,上飛機、下飛機,回到溫暖的台灣寶島,不到幾個小時,我又可以到處聽見熱情的政客在喊愛台灣啦!最大的損失了不起是北平烤鴨和天壇,沒事嘛!

等我的兩條腿平安站在台北盆地之後,再來搞投訴,要是旅行社不理,就買兩箱雞蛋,蛋洗旅行社,鬧鬧鬧,鬧個天翻地覆,說不定不但能把旅費拿回來,還可以小賺一筆紅包費。

想到這裡,心平氣定,我那副淡然自在的輕鬆模樣又回來了。進浴室,刷牙洗臉的時候,我甚至能展開美妙的歌喉,鬆弛緊繃的神經。

但要是當時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的話,我一定不會唱「被風吹過的夏天」,而會改唱「北極星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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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12: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時空交錯

揹起裝滿行李的黑色包包,我一身輕快T恤、牛仔褲和長袖白外套,頭綁馬尾、腳踩過季NIKE。都不是特貴的名牌貨,但對出國旅遊來說很適合,好走好跳,而且就算大腦沒帶好,丟東落西,東西掉在異鄉,也不會心疼懊惱得想去撞牆。

我走出飯店,想要招一部計程車直攻機場,搭乘下午兩點半的飛機。可是怪的是,等了老半天,竟然等不到半部計程車。昨天晚上進飯店的時候,明明還看見計程車大排長龍的啊!

算了,走幾步路運動運動也不壞,最近吃的都是名廚佳饌、宮廷點心,腰間恐怕悄悄增胖好幾吋。何況,再利用機會多看看這個老北京,用眼睛對它做最後巡禮也不錯,下次再來,不知道是民國幾年幾月幾日了。

昂首闊步,我帥帥地戴起耳機,打開MP4,一面哼著林俊傑的江南一面往前走。

「不懂怎麼表現溫柔的我們,還以為殉情只是古老的傳言,離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濃,當夢被埋在江南煙雨中,心碎了才懂......」

我嘴巴唱得很爽,可是越走卻越覺得不對勁,我幾時走進這條不知名的巷弄裡?身邊的景物很面生......不行,這裡肯定叫不到計程車!

我把行李揹緊、加快腳步,果然一拐二拐,我走到大街啦!可是......

揉揉眼睛,再看清楚四周,我隨即被定身了。

「熱呼呼的包子,一個兩文錢......」講話的是個穿灰布衣的古代人。

「姑娘,來看看這繡荷包......」拿荷包的是個穿著長袍、梳著髮髻的中年婦女。

這、這......我的嘴角抖兩下,硬著脖子往前走。這條街、這些建築物、這些人,未免太古色古香了!街上熙來攘往,車水馬龍,喧擾的小販熱情招呼,一股濃濃的古韻與繁華氣息圍繞在身旁。滿街的男男女女都穿著古代服飾,男的穿深衣、布衫、襖子,腰圍角帶、繫腰,頭戴涼巾,女的身穿長裙、衫子,頭戴牙梳、頂叉。

這些打扮,怎麼看怎麼奇怪,但我對中國歷史不熟,認不出這是哪一代的服裝......喔,胃陣陣抽痛。而我的闖入對來來往往的人們而言一樣很突兀,他們眼底的驚訝與懷疑不會比我少。

我會不會是走進了某個影城,恰巧碰到人家正在拍某齣古裝年度大劇?如果是的話……

伸長脖子,我張大眼睛仔細在四周尋找,想說至少會找到幾部攝影機,還有幾個燈光師、導演之類的工作人員,可找了半天,除了找到更多雙詫異狐疑的眼光之外,一無所獲。

好吧,不是拍片現場,那麼是......喔,是觀光街,為吸引各國觀光客,故意弄成古意盎然的街道,刺激消費!

但我在三秒鐘內推翻了這個想法,如果這裡是觀光街,不可能看來看去只看得到我這個觀光客,而且他們盯住我的目光,也不會是這種看團團圓圓的「觀賞式眼神」。

呼......腦子亂,心更亂。

「小姐,蘋兒終於找到您了!」一陣帶著些微硬咽的驚喜呼聲傳來。

我回頭,立刻有人扯住我的袖子。

視線往上調整,一張可愛的粉紅色圓臉映入眼簾,那是個俏生生的少女,她一邊抹淚、一邊殷切地望住我的臉。她梳著丫頭髻,身穿粉色長衫外罩青綢掐牙背心,看起來年紀很小,約莫十三、四歲。

「妳認識我?」我指指自己。

「當然,難道......小姐別嚇蘋兒,您不認得蘋兒啦?」她的小嘴倏地張大,兩顆晶瑩剔透的淚水迅速落下,讓我的心連抽了好幾下。果然是好演技,可以拿金馬獎。

「蘋兒?」

「小姐,您嚇壞蘋兒了。」那口氣、那語調,連表情態度,都很那個......誠懇。

她見我半天沒動靜,扯住我的袖子就往街道另一頭跑,害我的行李包包在背上撲撲跳。

「小姐,您穿的這是什麼衣服呀?是不是跟那些番邦胡人買的?老爺和夫人看見,肯定要氣壞。」她一面回頭一面說話。

老爺夫人......我一語不發,跟在她身後,努力消化她的話語。

「蘋兒知道您不愛參加花賞節,可那是宮裡吩咐下來的,您總不能讓老爺抗旨,違逆皇帝是要殺頭的啊!」

「什麼叫做花賞節?」

見她那麼認真,我突然想起前一陣子看過的穿越古代小說。有可能嗎?我也跟人家穿越時空,回到了古代?不過很快地,我便笑自己肯定是發瘋了。

你看,我一身T恤、牛仔褲加上運動鞋,手腕上戴著在西門盯買的手鍊,四百九十塊買的,銀製品,上面的英文單字是書寫體的「Love」,很標準的現代人裝備。還有我的包包,是跟小妹借的,上面還掛著旅行社的吊牌,吊牌上面龍飛鳳舞地簽了我的名字吳嘉儀。

書上不是說過,通常穿越這種事只有靈魂辦得到,肉體只能留在現代當植物人。意思就是你死一次,頭痛醒來,剛好發現自己附身在某個自殺沒成功的千金小姐身上。

而我......低下頭,再看一眼球鞋和紅色棉襪,根本不符合穿越的條件嘛!所以囉,推翻「穿越說」,我鐵定是置身在某個拍片現場,只不過導演和工作人員還躲在屋裡,開會討論下一場戲怎麼取景。

那我可得認真點,萬一讓導演相中,讓我從女配角變成女主角,一部片紅透大江南北......嘿嘿,那我不就可以搶在小妹前面進入演藝圈?到時,看那對多出來的惡毒雙胞胎,還會不會三不五時批評我的長相很抱歉。

微笑,我準備伸手跟蘋兒要劇本,好在拍戲前作足準備,誰知蘋兒卻像被什麼驚到似地,猛然停下腳步,害我來不及收腳,鼻子直接撞上她的後腦勻。

嘶,痛痛痛痛痛......我痛得齜牙咧嘴。

「小姐......」她轉過身,拉住我的雙手,無預警地,兩顆、四顆、六顆眼淚拚命往下掉。

天,這個女人是屬海棉的嗎?一擠就掉水!

「您......小姐,蘋兒膽子小,您別嚇壞蘋兒。」

說不上為什麼,她的眼淚竟然讓我從頭冷到腳底,一顆顆的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冒出,我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

「OK!我不嚇妳,妳也別嚇我。妳先回答我幾個問題,不管我問的問題有多智缺,妳都當沒聽見,只要盡妳最大的努力回答我,Do you understand?」說話同時,背脊也竄上一陣冷意。

「小姐,什麼叫做歐咖、智缺?後面那一串怪話又是什麼?」她遲疑地問。

嗯,很好,是我白癡,竟然對古人(不管是真古人還是假古人)撂英文,足見我的智商不如自認中那麼高。

「不管那個,先告訴我,這裡在拍哪部戲?」最後一次,我把賭注壓在拍片上面。

她回答不出來,只是用兩顆無辜的眼珠子盯著我看,轉也不轉。

很好,賭輸了。第二把,改壓在......觀光街。「為什麼這裡除了我,看不到其他觀光客?」

她還是骨碌碌轉著眼珠子,答不上話。

抿緊唇,只剩下最不可能的原因三......我沉重吐氣,說道:「好吧,我問......我是誰?叫什麼名字?」

話說到這裡,我已經作了些心理準備,但看到她圓瞠的杏眼時,還是忍不住嘸了口口水,一面為人類的眼睛可以張得這麼大感到驚奇,一面為自己將要面對的窘境在心底哀號不已。

她囁嚅半晌,好不容易才說出話:「小姐是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章幼沂。」

「這是什麼朝代......」

慢慢地,我耐心地在不害她心臟病發的情況下開始套話,一句兩句三句,結論出爐──我的的確確掉進古代了,再不必懷疑。

我的眼角發抖、嘴角發抖,手腳也抖得很整齊,在現代這叫做帕金森氏症,在古代嘛......叫做驚嚇過度。

蘋兒說,這個國家叫周,屬於什麼時代,說實話我還真的不知道。魏晉南北朝嗎?還是那個封建制度盛行的周天子時代?或者只是一個附庸小國?都怪我歷史讀得零零落落,對各個朝代沒什麼概念。

我是侍郎家的小姐,上有四個姊姊、兩個哥哥,下有一妹、一弟,在家裡屬於那種三不管地帶的人物。我娘是小妾,生下我沒多久就過世了,姊姊哥哥都嫁娶了,因為爹爹的官做得不錯,皇帝老子很賞識他,有意為我和妹妹賜婚,故藉花賞節邀我們進宮,與皇子、高官貴冑們做第一次親密接觸。

據說,我不願意進宮,是因為有了心儀的公子,而那位公子我得喊他表哥,他是大夫人娘家的人。嚴格而言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只不過在我看來,表哥表妹聯姻聽起來就是有那麼點怪異。

為躲避進宮,我一大早就從府裡溜出去,留下紙條,說是要去投奔表哥,現在全家人上上下下把府裡翻了個透,搞得雞飛狗跳。

真是見鬼,都離家出走了,還交代去處?!這位千金小姐,不知道是心地善良,還是得到腦漿缺乏症......哦,不對,她沒腦爆加智障,聽說還是個才華美少女,名氣一路傳到宮裡去,經常有人上門求親,要不是家中雙親非把她嫁給尊貴顯赫族群,說不定都當娘了。

其實我可以問出更多訊息的,但蘋兒顯然已經被我的問題弄到接近精神崩潰,我只好閉上嘴。我可不想才剛剛穿越時空,就嚇死自己的貼身婢女。

在強烈震驚過後,我用拉梅茲呼吸法勉強自己平靜下來。識時務者為俊傑,古代老祖宗的至理名言,要當俊傑,就不要把自己搞得手足無措。

不要怕,反正就是穿越嘛!很簡單的(哪裡簡單啊,嗚嗚),了不起在這裡待個幾年,回到家裡,就像睡過一覺,沒損失的(才怪,要是吞下毒藥、被火燒、掉進山谷、讓虎頭鍘砍掉,卻沒回到現代呢)。沒事、沒事,千萬別自己嚇自己......

這陣子穿越小說紅透半邊天,一套接一套出版,我原本以為是出版社應廣大讀者要求,為了刺激市場經濟,企圖拚殺出一條血路,但現在,我有了不同想法。

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已經把地球破壞得差不多了,在重度破壞過程中,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弄錯,導致老有現代人不小心闖入過去的時空,一番經歷之後,又回到現代。這群穿越的人數肯定不少,就算沒有萬分之一,也有百萬分之一。

問題是,這種穿越經歷怎麼能夠隨口亂說?要是真的說出來,肯定會被當成瘋子,送進精神病院,就像那些口口聲聲說自己被外星人抓去配種的地球人一樣。於是文筆好的人,捨不得這份特殊記憶被淹沒在歲月裡,便開始動手將之記錄下來,讓它們以小說形式出現;而不會寫小說的,便在閱讀同時溫習著自己曾經有過的經驗。

所以囉,這類書越賣越好,沒看過的人反倒成了落伍族群。

至於以現代裝扮出現這點......只能用地球破壞問題越來越嚴重,穿越的條件自然越來越隨便的原因來解釋了。

好啦,不管那麼多了,收拾起胡思亂想,先掌握住重點。

第一,安心過日子,等在這邊的角色意外身亡或壽終正寢之後,我就會回到五星級飯店裡(會嗎?大概會……吧)。

到時睜開眼睛,就會發現那個討人厭的女生還是和我同房,還是一樣把電視開得震天價響,逼我用枕頭蒙住耳朵,在肚子裡罵她三百回合。

第二,盡量表現出古人的樣子,溫良恭儉、出口成章,能做到幾分是幾分,至少在聖誕節大跳鋼管舞這類事情是絕對不能做了。

第三,絕對不能招惹古代男人,情啊愛的,碰了準慘,弄到最後,說不定還會被皇帝賜死(不信去翻翻夢迴大清)。可是,我應該可以躲過這種困擾吧!這年代,女人的重點是美麗,至於我,呵呵呵,小小尷尬。

就這樣,我和蘋兒回到侍郎大人府裡,在沒讓旁人發現之前,換下一身輕便衣服,當起章家千金。

我不斷自我催眠,不斷自我告誡──嚇死自己不會讓日子比較好過,聰明的人要學會順手推舟,逆流而上是鯉魚在做的事情,千萬別笨到以身試魚,就當作在北京六日行中,一不小心抽中無限暢遊卡。

所以囉,定下心,睜大眼睛、適應環境,說不定回到現代後,部落格裡又會出現一本超高點閱率的小說……

※※※

沐浴更衣之後,我穿著粉色單衣,坐在楠木做的書桌前,一下翻翻章幼沂的畫冊,一下打開她的畫稿,再碰碰她心愛的古箏,努力消化滿肚子接收到的新訊息。

唉,這個章幼沂好日子不過,怎會沒事把自己搞成琴棋書畫樣樣通的才女,不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嗎?別說琴棋書畫,我連毛筆都沒拿過幾次,書法作業幾乎是兩個姊姊輪流幫忙搞定的!這下子,我想要當不好、不壞的女人,秉持中庸之道,恐怕難上加難。

顏面神經不自覺抽動,煩吶......撓撓頭髮,突然發現不對,我的及肩秀髮幾時變得這麼長?回過身,抓一撮頭髮到胸前,立刻驚到,我沒吞生長激素啊!

趁蘋兒出去,我趕緊拴上門,把行李裡面的隨身小鏡拿出來照了照,畢竟這年代的銅鏡模模糊糊的,有照和沒照差不多。打開鏡盒,只消一眼,隨遇而安的我開始心慌意亂,癱軟在床上,手腳發抖症再次發作。

很好,好得不得了,我居然回到了國中時期,也就是十五歲那年夏天的模樣。會這麼確定自己回到了十五歲時期,可是有原因的。

本姑娘全身上下最自豪的地方叫做皮膚,別人的青春期滿臉長豆子,我的青春期卻擁有白裡透紅、掐得出水的雪白肌膚,別人在擦抗痘乳霜、吞荷爾蒙的時候,我大魚大肉,膠原蛋白多到讓我的小臉蛋端端端,彈性十足。

直到十五歲的夏天,額頭才冒出人生唯一一顆青春痘。

我在發出一連串的尖叫聲之後,跑去問媽媽:「媽,妳有沒有聽過誰因為長青春痘自殺?」

媽媽連頭都沒抬半下,一面拔雞毛一面說:「有。」

「誰?」

「白癡!」她回答得半點不猶豫。

媽都這樣說了,我哪敢問下去?長青春痘已經夠可憐,再變成白癡,不就是痘癡雙重障礙!?於是我悶悶地離開不重視親子教育的母親,和那只漸漸被剝成裸屍的母雞。

而此刻,那顆似曾相識的痘子就躺在額頭正中央,像救護車上面那盞燈一樣,閃爍著刺人光芒。

「小姐!」蘋兒在門外大叫,口氣著急,好像有人拿著鞭炮拴在她的褲腰帶上。

我趕緊把鏡子收進行李裡面,再把包包迅速藏到床底下。那是我的潘朵拉盒子,一旦打開,所有的秘密昭然若揭,這個險,我不能冒。

打開門,雙眼紅咚咚的蘋兒見著我,委委屈屈地喊了一聲小姐,又撲簌撲簌地掉下眼淚。

好會哭喔,古代一定沒淚管阻塞這種毛病。

「發生什麼事情?」我問。

她轉過身去拿巾子,替我把濕淋淋的長髮絞乾,硬咽道:「沒事。」

剛剛喊得那麼急,現在又說沒事?我沒好氣地轉了轉黑眼球。

「妳不說話,光哭,我會捨不得。講講看,我辦得到的,就替妳解決,如何?」我展現高度誠意。

「小姐......」才說完兩個字,她就跪了下來。「小姐,您救救橘兒吧!夫人要趕她走,可橘兒十歲就被賣進府裡,家中已經沒有半個親人,她出了這個門,要往哪裡去?」

「為什麼大娘要趕她走?」

待蘋兒娓娓道來,這才知道因為我離家出走,看門的被打十棍,貼身丫頭橘兒要被趕走,而蘋兒則因為找回小姐,將功贖罪,只被罰沒收兩個月俸祿。

不過是出門繞繞,也能繞出這麼大的事兒,真是夠了。我吸口氣,本來沒打算這麼快就去見大人的,但當小姐的怎能不為貼身婢女出頭,這違反古裝劇原理。

「好,別急,我去找大娘談談。」我輕拍她的肩安慰道。

「不必去了,娘馬上就到。」一個嬌嬌甜甜的聲音傳來,讓人如沐春風。

可一抬眼,我對上兩道和聲音不協調的銳利眼神,心底立刻打了個突。這個女孩長得很美,明眸皓齒,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倘若不是眼神裡滿滿的怨懟沖淡了幾分麗色,是個容易讓人憐惜的女生。

「幼芳小姐。」蘋兒低身行禮。

幼芳小姐?記得蘋兒說過,她是我的妹妹,大娘所出。四目相交後,我懷疑起她和我有仇,因為只有仇人才會用這種眼神盯人。

這就是一夫多妻的壞處,夫人之間爭來爭去,難保不將這種競爭意識感染給小孩,時間長久,兄弟姊妹之間哪有什麼手足情誼。

我細看她,她嘴邊帶著笑,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想來,緊接著登場的,不會是個好相與角色,皮得繃緊一點。不知道這家人有沒有家暴習慣?這年頭搞家暴,可是沒有婦幼專線可以報案的。

思及此,肩膀立即硬兩分,背脊挺直,但我尚未就戰鬥位置站好,一位高貴的婦人已經出現,她一登場,氣勢就讓人畏縮三分。

是她!不必懷疑,那身端莊富麗的銀灰色錦鍛長袍,那份冷淡從容的氣勢,那看著人的清例眼光,讓我不自覺地抖落滿地疙瘩。

清清嗓子,我使出這輩子從沒用過的溫柔嗓音說話:「女兒讓娘操心了。」委婉屈膝,我將古代女性的柔順全力表現。

「妳也知道自己的行徑讓人擔心。」

她的口氣像冰,明明是豔陽天,外面的太陽大得曬人,她卻有本事讓屋內的溫度立即降個十度。若是運幾批這種人到二0一0年,冷氣機可以停產、北極熊不會淹死、溫室效應馬上獲得改善。

「女兒做錯,請娘責罰女兒,別對下人出氣。」吸口氣,我把話一次說齊。

「妳以為我是在出氣?錯,我是在懲罰他們也懲罰妳,要你們好好記取教訓,別再犯錯。」她的聲音不大、語調不高,可是從嘴巴裡吐出來的每個字都讓我起寒顫。

不知道為什麼,見到她,我就聯想起陸游家裡那個拆散他和表妹,讓他寫出「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的惡婆婆。

「女兒不懂,還請娘教誨。」

「人責為債,每個人有應負的責任,若沒負好自己的責任,便是欠債。下人們的責任是看好主子!沒盡到責任自該還債;至於妳,我懲罰的是妳的良知,讓妳為他們的受罰而痛苦,往後妳才會牢記住自己的言行舉止會牽涉到多少人。」

哇,好大一篇道理,果然是厲害角色,這種話,我老家的慈禧奶奶半句都說不出來。

垂著頭,我繼續裝溫柔。

「從妳出生開始,就被當成千金小姐,由一群人服侍著長大,雙手不沾陽春水,不必卑躬屈膝受人指使,家裡供妳錦衣玉食,琴棋書畫樣樣學,妳以為憑藉的是什麼?」

命好?投對胎?大學教授說過,要出人頭地得念好大學;想念好大學,得先念好中學、好小學;想在好小學裡爭出頭,就得先去最好的貴族幼稚園排隊;想念貴族幼稚園?成,投對胎是重點要件。所以啊,人生的未來取決於落土八字命。

這是萬金難買的真理,但這種話我可不敢在這位看起來很可怕的中年婦人面前說。

「家裡供妳這樣的生活,妳長大了、有能力了,自該回饋家族,而不是學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女孩子,滿腦子鴛鴦蝴蝶。」

怎麼回饋法?我直覺想問,但東風夫人又搶在前頭說話,完全不給我開口的機會。

「這次的花賞節對妳和幼芳而言很重要,我們家族裡出過一個貴妃、兩個妃子、五個嬪妃,妳們的二姊嫁給二皇子當了側妃,可惜這幾年始終沒有產下子嗣......」

關我屁事,難不成要跟我借腹生子?

她嘆氣後續道:「當今皇帝遲遲未立太子,沒人知道下一個登上帝位的會是哪個皇子。皇六子和皇二子的母后淑妃,聖眷正隆,但皇后的勢力也不可小覷,可皇三子無意朝政,皇四子腿殘,皇九子年紀尚小......」她斂眉沉思,顯然在為下一場博奕選擇賭注。

她不開口,誰也不敢接話,待她再抬起頭時,眼底閃過兩道光芒。「幼沂、幼芳,我要妳們在眾多的皇子中間露臉,為明年的選秀作足準備。」

準備什麼?準備嫁給某某皇子?要是運氣好、挑對人,嫁到未來的皇帝,便力爭上游,攀登皇后寶座,並努力當一個優質的生產機器,產下一堆龍子龍女,緊接著,提拔娘家哥哥弟弟當宰相、輔國、軍機......萬一眼光不準呢?一輩子不就毀了!?

她一定沒聽過楊國忠的故事,不知道馬嵬坡下的楊玉環死得多慘烈。歷史證明,囂張沒有落魄的久,人吶,樂天知命才能長命百歲。

我很想翻翻白眼,但當視線對上「娘」的時候,立即反射性地掛回一張知禮懂事的乖巧表情。

看吧,我是那種識時務,識到不能再識的女人。

誰知幼芳竟當場下跪,扯住大娘的裙擺猛掉淚。「娘,我不要!一旦進去那深宮,想再見面就難了呀!芳兒捨不得娘。」

她說得楚楚可憐,兩顆晶瑩淚珠從眼裡滾下,害我心疼了好幾下,很想跳出來,拍胸脯、大聲說:「妹子,妳別去了,這種小事交給姊姊搞定就成了。」

後來,蘋兒在私下無人時才告訴我,幼芳小姐對表少爺有意思,可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表少爺的心思只在我身上。這也就不難解釋她對我的敵意了,自古以來,引發女人相殘的癥結都是男人。

幼芳的眼淚讓冷然的東風夫人整個人柔軟下來,她握住女兒的手,既無奈又期盼地說:「娘知道妳的心事,可在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不成的呀!雖說妳表哥是個人才,但終究身無功名,他還不知道要熬上多少年才能考上科考。何況,選秀女是咱們家的榮耀,多少女孩子想有這樣的機會還不可得呢!」

「娘,芳兒想留在您身邊......」

「妳別學幼沂夾纏不清,這次的事娘費了多大力氣才瞞住妳爹,要是一讓妳爹知道,事情還不知道要鬧騰多大,妳可別要害了妳表哥才是。妳知道,妳爹爹向來不喜歡妳表哥,未來倘若他有心仕途,還得靠妳爹爹相助。」

夫人話說完,幼芳立刻閉嘴,一張小臉上滿是委屈。

太強了!我很想給她拍拍手,利用女人為男人犧牲的高尚情操逼女兒妥協,古今中外,只有這位太太辦得到。

她們又說了好一會兒話,說來說去全是識大體之類的陳腔濫調,我半句都沒聽進去,只一心想著要在什麼時候插進話,把可憐的橘兒救回來。

好不容易,夫人的眼光又落回我身上。

心裡一咚,我隨即揚起笑臉,乖巧道:「娘的訓誡女兒懂了,往後再不會任性行事,但能不能央求娘,讓橘兒回來服侍我,幼沂保證......」

「永遠不見妳表哥?」夫人接話。

「永遠不見!」

我連考慮都不考慮,答得斬釘截鐵,抬眉,發現幼芳用忖度眼光揣測我,於是忍痛掐了大腿一下,拍出兩滴淚水,以示心痛。

「這是妳自己說的,假使妳說話不算話,我隨時讓橘兒走。」

「女兒會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人責為債,女兒是該還債於家族,為章家爭得一份榮耀。」

「妳能曉事最好。」

就這樣,我留下橘兒,一個比主子還漂亮的婢女,而在很久很久以後,她救了我一回。我在這件事情上頭學會因果,學會在種下因緣之前,要先考慮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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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13:21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三章

第三章

一會深宮

一襲白底繡銀絲長衫,幾朵描繪的梨花零散地飄在裙襬間,舉步,梨花便在足間飛舞,教人眼花撩亂。上了馬車,坐定後,拿著鏡子,我慢慢習慣在影像模糊的銅鏡裡面尋找自己的形影,有難度,但練習久也就慣了。

「小姐,妳真美。」橘兒說著,將我頭上幾條編綴了銀線的髮辮拉到身前。

我抓起來細看,那手工......讚嘆呵,這年代的女人,個個手藝高強。

橘兒才說完,幼芳妹妹立刻開口:「是啊,姊姊美貌天下無雙。」

我的美貌天下無雙?這叫做睜眼說瞎話,相信的人一定是腦袋或視力發生重大問題。

「謝謝妹妹誇讚。」我答得虛情假意。

「但願姊姊進宮後,能迷倒眾皇子,為章家爭光。」

靠女人爭光?章家未免太有出息。不過,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是打死不說的。

於是,我諂媚地拋出另外一句:「幼芳妹妹,倘若姊姊有幸入宮,為家族添光彩,表哥他……」

我擠出兩顆淚水,用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表情,委婉地傳達「表哥已是自由身」的消息給她。

「姊姊真甘心入宮?」她美麗的柳眉皺成一直線,深思眼光望來,似在懷疑我的話有幾分真實性。

「不甘心又如何,這是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這次離家被找回來,我心底就有了譜兒,表哥與我,此生無緣。」說得夠清楚了吧?要吃的話,就自己夾去配啦!

「若這是姊姊的真心話,那麼幼芳向姊姊立誓,會好好......陪伴表哥。」她用帕子按按眼睛,再度看著我時,滿目柔情。

「謝謝妹妹。」我溫柔地握住妹妹的手說。

在這個不熟悉的年代裡,多樹立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況且,我對那位表哥公子半點意思都沒有,拿來當禮物剛剛好。

「小姐,到了。」馬車停下,馬伕在簾子外頭通報道。

橘兒和幼芳的婢女小雲應聲先下車,兩人在下面接應。我接在幼芳之後下車,放眼望向前方不遠處的仕女們,才真正懂得什麼叫眼花撩亂。

我身上的梨花裙子算什麼?眼前的女人,妝化得一個比一個濃豔,那衣裙件件華貴精緻,繡鳳雉共舞的、描百花齊放的,或全色,或朦染,或鑲金嵌銀,或綴玉石水晶,她們把最美的衣裳全搭在身上了。

這些女子們,或豔若牡丹,或嬌似芙蓉,或俏比紫薇,或美如薔薇......「東風夫人」都不出門做比較的嗎?還是她腦袋裡哪根筋打死結,以為皇子不對牡丹感興趣,會看上我們這兩朵小茉莉?

「姊姊。」幼芳向我靠了靠。

很好,現在是姊妹同心的時候。我挺胸,握住她的手,發現她手上一片濕。這小妮子氣焰高、膽子小,標準的沒見過世面。

「沒事兒,跟姊姊來。」我領著她往宮門方向走。

不多久,有太監拿了牌子,對過身份,領我們進宮。

我們順著彎彎曲曲的長廊,跟著一群又一群的仕女往前走,終於走進花賞會的園子。園子裡萬紫千紅,百來種花卉一齊怒放,自有一番氣勢,再兼俊男美女穿梭其間,更是一幅盛世氣象。

「姊姊,我們去亭子裡歇歇。」幼芳指指前面的涼亭。

裡面沒有人,但亭子外面有幾個穿著體面的年輕男子聚在一起說話。

「好啊。」

我走幾步,回頭,發現幼芳被我遠遠拋在後面。這才想起,我現在不必趕捷運,應該改掉一分鐘走一百三十步的超級速度,慢慢學習安步當車。

「姊姊真心急。」她用繡帕掩嘴一笑。

心急?喔,她以為我急著對那幾個男子釋出善意?也好,讓她去錯認,免得她把我當成表哥爭奪戰裡的假想敵。

我尷尬地笑兩聲,放慢腳步,跟在她身邊。一路上,指指花、點點草,漫無邊際地聊著話兒,好像梨花吐蕊、杜鵑含苞很了不起似的。在我的耐心用罄之前,龜爬速度終於把我們帶進亭子裡。

坐下來,不等橘兒動作,我先自行拿起杯子,連續倒了兩杯水仰頭喝乾,喝得緊呀!可放下杯子,我發現橘兒、幼芳和小雲都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光盯住我。

又做錯了,大家閨秀是不會這麼粗魯的。聳聳肩,沒辦法,新世界的生活過沒幾天,我還適應不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行為守則。

「呃,我只是太渴。」我乾笑兩下。

幼芳、橘兒、小雲皆拿起帕子輕笑。說實話,這招最難學,笑便笑還怕人撞見,看來我的新生活還有得磨練。

我忍不住再看橘兒一眼。真是的,除下這身衣袍,橘兒怎麼看都比我更像小姐,為什麼爹爹不直接收她當義女,再把她送進後宮,勝算豈不是更大幾分?

「姑娘真豪氣。」一個男音突地傳來。

我猛然抬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孩,眉宇間英氣勃勃,寬寬的嘴邊啣著一抹笑,大眉、大眼、大嘴,連酒窩都比人家深,顯得坦率豁達,親切可愛。他看起來應該才十五、六歲,身量未足,但我保證,他長大後可不得了,肯定是個萬人迷。

不過......他剛剛說姑娘真「豪氣」?我再笨也知道,這不是誇讚之詞。這時代,女人被稱為豪氣,就像我們那個時代被叫做女強人一樣,笑兩聲可以,深層的意思就別往下多想。

他坐下,拿起杯子細看兩眼,再打開茶壺搖兩下,聞聞茶香,朝後方點頭,跟隨在後的太監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玉杯,為他斟上新茶。

「公子真闊氣。」我還他一句,口氣淡淡的,不是挑釁,只是打趣。

他挑挑濃眉,略帶興味地看著我。

我也挑眉,回望他。他是個好看男生,多看幾眼不會教人厭倦。

「這是百花茶,取春夏二季花瓣烘製而成,茶水溫潤,最適合用玉杯來飲。」他試著解釋自己的闊氣。

「倘若這壺裡裝的是萬豔同杯,須用金盃盛飲,或者是千紅一窟,適用水晶杯子,不知道這位小公公的乾坤袖可以變出多少個杯子來?」

好啦好啦,我承認,我就是忍不住想諷刺他的擺闊。財不露白有沒有聽過?錢是用來花的,不是用來招搖的。

「萬豔同杯?千紅一窟?那是什麼茶?」他皺起眉頭問。

不好意思,剽竊了紅樓夢裡面的點子,這就是我糟糕的地方,肚子裡有三兩醬油,就忙著把瓶子撞得咚咚響。

「萬種花瓣釀的酒叫做......」我手指沾茶水在桌上寫下「萬豔同悲」,「千片紅色花瓣熔成茶叫......」我又寫下「千紅一哭」。

他看著我,笑容擴大,深深的酒窩冒出來。「那麼好的東西,怎麼到妳手裡,就帶上悲哀?」

「你好,花可不好,百花怒放是為了結子成果,繁衍後代,可不是讓一群有金盃銀杯的人折下來同歡。」

他聽了我的話,斂眉沉思。

幼芳扯扯我的袖子,我才又記起,與男子高談闊論不是這時代女子的高竿作法。

起身,走人囉,再扯下去,說不定我會把波霸奶茶、飄浮咖啡都拿出來講兩輪。

「姑娘且慢。」男子出聲阻止。

幼芳回頭,我只好跟著停下腳步。

「若姊姊得罪公子,還望公子見諒。」幼芳顯示出良好教養。

「不,我想請教二位是誰家的姑娘?」

「家父是吏部侍郎......」

「章大人?」

「是。」

「聽聞章姑娘琴棋書畫樣樣通?」

「那指的是姊姊。」幼芳朝我看一眼,臉紅撲撲的。

他看我,眼底的興味更濃了點。

他瞧我有趣,我見他卻平平,帥是帥了些,但不過是個小鬼,比我們家雙胞胎弟弟還小上幾歲。

「幸會。」他朝我點點頭。

我不回他話,不褔身,扭頭大刺刺離開涼亭。

不多久,幼芳碰見幾個熟識的朋友,跟著她們走了,我便帶上橘兒四處逛逛,順便在她身上探聽,夫人要我當成目標的皇子有幾個。一會後,我得知當今皇帝年四十三,育有二十一個皇子、十二個公主,除去夭折了的四名皇子和兩名公主後,還餘下十位公主和十七位皇子。

以皇子為標的,扣掉後面八個未成年的,剩下的九個都是人中之龍,允文允武,志在邦國。最前面四個已經有了功勳,分別被封為端裕王、禹和王、靖睿王和權朔王。

其中二皇子禹和王是我的姊夫,納有三正妃和三名側妃,我二姊幼棋是其側妃,他在朝中權勢頗大,爹爹和哥哥都與其交好。

端裕王最年長,二十六歲,被封於關州為王。本來那裡不是什麼富庶之地,卻在他的經營之下,風調雨順,百姓樂業安居,是個相當有能力的皇子。

靖睿王是嫡長子,由皇后所出,自幼聰慧無比,很得皇帝的喜愛。聽說他七歲成詩,九歲能文,十一歲時跟隨科考的舉子一同繳卷,硬是一讓皇帝挑出來點了狀元。可惜他生性不愛受拘束,不喜與朝廷重臣周旋,因此雖滿腹經綸、才華洋溢,當皇帝的機率卻大幅降低。

皇四子權朔王才二十歲,可是已經帶領士兵征服北方部族,他武藝高強、戰功彪炳,軍功人人稱頌,北方居民還給他起了個別號叫做「戰神」。可惜,他在上一場戰事中意外受了重傷,兩腿不良於行,當皇帝的機率一樣很低。

再來就是六皇子鏞翔、八皇子鏞雍、九皇子鏞晉、十一皇子鏞梓和十二皇子鏞貫。他們雖無功勳,但也尚未指婚,如果在這時候被相中,成為正妃的可能性很高。

換句話說,我的目標應該鎖定在端裕王和六、八、九、十一、十二皇子身上。當然,禹和王也不錯,但基於不把雞蛋放在同一籃的道理,二姊先嫁先贏,我只要負責剩下的部分即可。

可人算不如天算,萬一皇帝繼續增產報國,萬一他的帝位硬是要傳給哪個至今未落土的小皇子,章大人和東風夫人就非得再接再厲,以皇上為楷模,為創造宇宙人類繼起之生命而努力了。

「小姐,我們躲在這裡好嗎?」

這會,我和橘兒又尋了個沒人的亭子坐了下來。沒有金盃玉杯,但茶水一樣好喝,而且我熱愛甜食,滿桌子精緻的糕點餅乾滿足了腸胃,最重要的是,這些全是天然有機、手工製作,不含人工甘味、防腐劑和反式脂肪的甜點,有益身體健康。

「當然好。」如果我打算陽奉陰違,口頭上應承,私底下叛逆的話,躲越遠,越不讓人看到我,是最正確的作法。

「若是回去夫人問起的話......橘兒不知該怎麼說。」

「就說小姐我盡力啦!反正這也怪不到咱們頭上,那些皇子又沒在身上掛名牌、做標記,誰知道哪個是端裕王,哪個是六皇子、八皇子的?」我笑得滿臉賊。

真有錯,錯在朝廷的行政效率不彰,怎能怨我不夠盡心盡力?

「我看小姐根本不想順夫人的意。」橘兒嘟起嘴,秋水明眸閃著光彩,聲音宛若出谷黃鶯,動聽至極。

「橘兒真聰明。」我在她臉上捏一把,吃吃豆腐。人人都愛看美女,我也不例外。

「橘兒不懂小姐和小小姐心裡在想什麼。」

「哪裡不懂,說出來,我替妳分解分解。」

「表少爺是好,可再好都好不過皇子呀!光是尊貴的身份,表少爺就遠遠不及,何況能嫁給皇子是天大榮耀,今日成妃,說不定有朝一日可以為後,母儀天下,名垂千秋。」

看來東風夫人的觀念沒成功灌輸給兩個女兒,倒是全讓小婢女給聽了進去。

「傻橘兒,這話是天方夜譚,信不得的。」我捻起一枚桃酥放進嘴裡,再喝一口清茶。

「天方夜譚?」她疑惑地望我。

「呃......那是一本神鬼小說,意思就是說,假的、誆騙人的。」

「可二小姐已經嫁給禹和王,倘若禹和王被封為太子,順利當上皇帝,二小姐不就......」

「就如何?假使姊夫真當上皇帝,別忘記,他還有其他三個妻子呢!況且到時候,一定會有更多的人想把女兒往後宮送,面對眾多對手,二姊想一路爬到皇后的位子,可不是生幾個兒子就能成事的,後宮險惡,那是機關算盡、捏死幾條人命才辦得到的大事。就算二姊鴻運當頭,真讓她撈到皇后當,可那位子坐得長久安穩嗎?人無罪,懷璧其罪。懂嗎?」

這幾日,堆了滿肚子的屁話,也只能對隨身婢女說說,在這個世紀,女人能做的事很少,空白時間很長,窮極無聊的歲月,難打發。

「不懂,皇后的權利很大,二小姐當上皇后娘娘後還會怕誰?就算不能順利變成皇后,當個嬪妃也是光宗耀祖呀!」

「人一輩子不過圖個吃飽穿暖,何必尋條最辛苦的路走?況要當后妃談何容易,那是得用身體、美貌和青春去交換的,如不如願是未知數,確定的是背後的無數心酸無人知。」差一點,我就想唱歌了。心事那無講出來,有誰人會知……

「心酸?」矛盾在她心底撞擊,我說的話和她的認知差異太大。

「可不,討好男人是一門課題,嫉妒又是另一門學問,不動聲色除去對手,學問就更大了。」我奸笑兩聲,嚇得橘兒擰眼蹙眉。

「小姐念那麼多書,學習各種才藝,不就是為了討好夫婿?」

「錯錯錯錯錯......」一口氣飆出無數個錯字,我用手指頭在她面前晃。「那是能力,為了謀生、排遣孤寂,跟男人搭不上邊兒的。」

「謀生?小姐是指那些青樓姑娘?那是下等人吶,會被人瞧不起的。」她驚呼。

「上等下等是人們分類出來的,只要妳別瞧不起別人,誰能瞧不起妳?何況女人可以做的事很多,橘兒不就是靠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

「誰愛當橘兒啊!被使喚來使喚去,很辛苦的,只怪橘兒命賤,生錯爹娘,這輩子橘兒要燒好香、禮拜佛爺,下輩子說不準兒就能投胎當小姐。」

我笑笑,她根深抵固的觀念,任誰也扭轉不來。嘆氣,我道:「苦了身體,自由了心靈,何樂不為?何況,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塚一堆草沒了,名垂千秋?省省吧。」

「說得好,好個精闢言論。」一名男子聲音傳來。

我回身,看向走進亭子裡的男人,他正拍著雙手走向我。

這個男子......口耳眼鼻,五官無一不佳,尤其那一雙流光溢彩的桃花鳳目,更是形容不出的風流俊俏。

我雙目瞠直、嘴巴合不攏,這麼好看的男人,是從哪裡蹦出來的?是不是山好、水好、空氣好、食物不受污染的關係?怎麼這裡的男兒個個俊逸帥氣、卓爾非凡?剛才那個玉杯弟弟已經是八十分高標了,這個更是逼近百分的花美男,害我心臟狂跳,血壓飛高。

居然會有男人帥到讓女人缺氧,我要是有本事把他們全引渡到現代去,大可開一家經紀公司,培養一群F4、棒棒堂……

「姑娘。」花美男面若冠玉,神采飛揚,一派俊秀斯文的口氣,更讓人沉醉不已。

「叫我章幼沂。」我下意識反應。

「好,章幼沂,妳的口水快流下來了。」他笑著提醒。

猛然清醒,吞回口水,我極力裝出端莊貞賢模樣,雖然似乎有些來不及,但......能演幾分是幾分吧!亡羊補牢總比不補的好。

「食色性也,我的口水會讓你自尊心大傷嗎?」我反問。

花美男定了兩秒鐘才回神,他大約以為我會羞愧得無地自容,想挖洞自盡吧,卻沒想到我還能調侃他兩句。

「為什麼我要自尊心大傷?」他問。

「我誇獎你的美貌,就和你誇獎我孔武有力一樣,多少傷人心。」

他聽完,仰頭大笑。「有意思。」

「這是讚美?」我偏了頭問。

「不是嗎?」他反問。

「我以為美麗聰慧、知書達禮,才是讚美。」

「如果我誇獎妳美麗,妳不會覺得被諷刺的話,好,章姑娘,妳很美麗。」

這、這......他一定是辯論社出身的!我還想跟他針鋒相對個幾句,就有人插進話來──

「在這裡、在這裡,六哥、九哥、十一哥,她就是我說的那位姑娘。咦?三哥也在!」一串話打斷了我和花美男的對話。

我回頭看看來人,忍不住嘆氣。是他,領隊的正是那個很闊氣的小鬼頭,此刻他正意氣風發地走向我。

方纔他的口氣,實在很像動物園裡的解說員:「來來來,往這裡看過來,這就是我說的台灣獼猴,雜食性動物......」

見狀,橘兒拚命給我使眼色、扯袖子。

我坐得好好的,很不想站起來,但於禮不合,我懂。起身,躬身萬福,不是太情願。

「姑娘是吏部侍郎章大人的千金?」溫和六哥說。他滿眼笑意,是那種一見就讓人想親近的人物。

「是。」

「聽說姑娘琴棋書畫樣樣通,不知道可否為大家湊興?」被喚九哥的男子走到我面前,不客氣的眼光打量得我不舒服。

話說完,他身後好幾個太監婢女向前一步,有人手上拿琴,有人拿筆墨丹青。

怎麼啦,考校起武功來了?我翻白眼,眼光一閃,接觸到花美男的目光。

他莞爾一笑,道:「各位弟弟,你們是無緣見到章姑娘的文采了。」

「為什麼?」九哥問。

「因為章姑娘的才藝不是為了討好男人而學的。」

偷聽人家說話已經很不厚道,還給我抖出來?我丟給他一個挑釁眼神。

「我看是傳言過盛,名不符實吧!」九哥接話。

他們都在等著看我怎麼回答,可我就是不動如山,只是回眸看他們,巧笑倩兮。

傳言?誰愛傳誰去傳,干卿何事?我這個人啊,不愛虛名。

「小姐......」橘兒在我耳邊低言。「夫人要您露臉。」

我搖頭。對不起,台灣獼猴今天不表演吃香蕉。

「十二弟,你不會認錯人了吧?人人都說章家千金心靈手巧、飽讀詩書、才情高,應該不會是這個模樣。」九哥的濃眉一挑,臉上寫著「有種就放馬過來」。

那叫激將法,我明明知道,可心底就是受不得激,硬是擠出話:「公子一定沒聽過,章家千金心靈手巧、飽讀詩書、才情高,只和言之有物的人對話,倘若格調不相當,就會是眼前這個模樣。」唉,天蠍座的典型性格,誰欺到頭上,不聲對方兩下,心底不舒坦。

我話說完,引得幾個男人哄堂大笑,只有那位「九哥」憋了張紅臉,看起來想劈人似的。

「我就說吧!她既聰敏又與眾不同,同她說話,比在那堆千金小姐中打滾有意思得多。」小鬼頭衝著我笑。

把我當完國寶級動物之後,他又當我是說相聲的啊?要看單人相聲,行,先上網購票。

「聰敏?我看,也不過爾爾。」九哥不甘願地說。

哼,我是不怎麼聰敏,不過和你們這群北京類人猿相較,腦容量肯定是進化得多。二話不說,我拿起桌上的杯子,調整好距離,再從小公公手上抽出一張宣紙,蓋在兩個杯子上方。

我取出第三個杯子,放在眾人面前。

「請各位公子想想辦法,將這個杯子放在紙上,並且不讓杯子掉下來。」

闊氣小鬼頭先拿走杯子,在上面試了又試,但不管是哪個方位,都沒辦法讓杯子安安穩穩立在紙上。接下來,其他人都試了試,九哥心急,還把紙給弄破了。

他火大地把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扣,不滿地對我說:「我就不信妳有辦法。」

我笑笑,重新拿來一張紙,像折扇子那樣,正折反折,折出細細的波浪紋路,然後將紙擺在兩個杯子中間,接著,輕輕鬆鬆把第三個杯子擺在上面。

紙張經過折疊,就可以負載數倍重量,這在現代,是國小學生都懂的東西。

我看看眾人,從他們眼神中找到佩服。

只有那個九哥,心服口不服。「彫蟲小技。」

「是啊,怎麼九爺就讓彫蟲小技給為難了呢?」雙手攤開,我輕聲笑,惹得花美男也跟著大笑。

「妳!」他臉色一硬,氣得說不出話,指著我的臉,似想將我碎屍萬段。

我想,我惹毛他了。

「九哥別氣,她是不是很有趣?」

我深吸氣,給他們行過禮,轉身拉過橘兒就走。

「姑娘,請止步。」是溫和六哥的聲音。

我要是真的止步,就見鬼了。待會兒一個不好,他們端出皇子身份,真要我表演琴棋書畫,那我可非撞牆不可。

是,我猜出來了,六哥、九哥、十二哥,再加上那位帥到爆表的三哥,放眼天下,有本事生出那麼多個年齡相當兒子的男人,也只有皇帝大老爺了。

那時東風夫人是怎麼說的?哦對,她說:「皇帝英明。」

我很想問她,生兒子跟英明有什麼關係?頂多代表他老婆娶得夠多,再加上沒穿緊身褲習慣,精蟲數量充足......也對,這個時代牛仔褲還沒有被發明出來。

所以,沒錯,我再低調,還是碰上那群一輩子都不想碰到的對象。

我當然不認為他們會被我欺霜賽雪的西施容貌深深吸引,也不相信他們會對我的飽讀詩書、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崇拜得五體投地,但這「有趣」二字......這年頭,女人像貨物,誰要,誰先喊聲就能得標,何況是一群皇子,要什麼得不到?嘶......我忍不住全身發抖。

不要吧,這種後宮戲碼,不管是中國的、日本的、韓國的,看看可以,千萬別身歷其境。

瞬地,我又發揮六十秒一百三十步、趕捷運的超級速度,躲掉身後的豺狼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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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14:03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四章

第四章

初見權朔

我這種人是不太講道義的,一心逃亡,哪裡還管得了貼身丫頭死活!?幾個疾走轉彎,就把橘兒給遠遠拋開了。

一顆心還在悴悴亂跳,我也不知道自己挑了個什麼方向,待定下神時,只見紅牆金瓦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手下的漢白玉欄杆帶著透心的冰涼感,緩和了心底的躁鬱。

打開脾肺,吸口芬多精,進園門,入小廊,雙腳踩在五彩卵石鋪砌而成的甬道上,看著繽紛絢麗的奇花異草,無數花瓣隨風飄散,像自仙境中無端端落下的五彩新雪。徐徐涼風迎面而來,濃得化不開的香氛撲鼻,閉上雙眼,頓覺暑氣消融,週身舒暢。

曲徑通幽,信步慢行,我發現一個小巧的清幽院落,隱在千枝萬葉、碧綠樹叢之後。大步走入,那是一個不大的園子,假山、流水、小橋,最引人注目的是水邊那棵大樹,濃密的枝葉在樹下帶出一片舒服的綠蔭,剛好提供了個好去處。

走到樹邊,我尋了塊空地坐下,屁股才沾地,就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

「走開。」

走開?是指我嗎?我轉頭,看見一個男人靠坐在樹旁,左手壓在額間,袖子蓋住大半個臉,他左手執釣竿,釣線垂直落下,釣著水裡悠閒的錦鯉。

勝之不武!這種魚被人類餵得很笨,只要有東西在水面晃,就會自動游過來,釣牠們,就和哈比人比賽跑一樣過分。

看看左右,四下無人,這裡相當僻靜,大概不會讓皇子們尋著,不躲這裡,還躲哪裡?

我直覺回答:「不要,反正今天得罪的人夠多了,不差你一個。」說完,我穩穩當當坐下,把背靠在樹幹上,別開頭,視線定在水池另一面的綠瓦亭子上。

他放下手,看我一眼,不再作聲。

好得很,是個識時務者。得罪誰都好,就是別得罪小人與女子,我剛好是外形女相、內心小人,二者兼得。

就這樣,我們靜靜坐著,誰也不理人,時間經過多久不知道,只曉得太陽越來越烈,若不是這方綠蔭圈起一塊清涼,肯定要被曬焦,應該是快近正午了吧!據說這場賞花會將從白天辦到黑夜,但不管,等太陽一下山,我就要回去。

當無聊開始侵蝕我的知覺神經時,我轉頭打量那個男人,發現他的手已經從臉上放下。

這一打量不得了,如果用「哇」字來形容我今天見過的那些男人,那他就是「哇哇哇」!一山更有一山高,一溪更勝一溪翠。

他英俊挺拔,器宇軒昂,刀斧雕出般的五官讓人眼睛為之一亮,頎長的身子懶懶地坐靠在樹邊。他很高,至少比剛剛遇到的那票男人更高上幾分。

若論鼻眉嘴,他沒靖睿王那股風流俊美的斯文,但卻有一雙桃花眼,眼下的臥蠶是最會電人的那類,他混身散發著一股威嚴,讓人不自覺想要將姿勢擺端正。如果說靖睿王是花美男,他就是正港的男子漢、王者加英雄。

忍不住,再多看他十眼。呼吸不順暢、腦壓上衝、胃壁翻動......如果我因為貪看男色,而死於生理機能錯亂,肯定可以登上金氏紀錄。

我發誓,他沒有靖睿王好看,但是他的電眼功力很高強。

我發誓,他不必頂著皇子頭冠,十個女人會有九個半挑他。

我發誓,如果和他搞一夜情,會讓自己身敗名裂,我也願意勇往直前。

很怪,見到那位俊美無儔的靖睿王,我想到的是組經紀公司賺大錢,卻沒有心跳失序的問題,為什麼遇上他,一顆心竟管不住地悴悴亂跳?失速頻率拉扯著沸騰腦槳,催促著我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絕對不能把交集平白放掉。

咦?錦鯉很好釣,怎他釣了老半天,沒有魚上鉤?俯身細看,我才發現,他的釣線離水三吋。轉頭對上他的眼睛,發現他也在看我,一股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熟悉感浮現。

一雙眼睛、一個男人,一枝沒帶鉤的魚竿、一種莫名心悸......落寞的眼神、孤傲的身影......我見過他?

怎麼可能?我才到這個世界沒幾天,見過的男人五根手指頭數不完,可是......到底哪裡來的熟悉感,為什麼初遇的男子會讓我迫切想靠近?

來不及細細思考,我直覺出口:「想學姜太公?你不夠仙風道骨。」

他沒回答我的話。

再接再厲,我為追逐他的眼光而盡力。「我叫章幼沂,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他看我,眼底漠然。

但無聲勝有聲,我就是偏愛他那個調調。風吹過來,幾片花瓣飄落,輕輕落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維持同樣的姿勢,我直視他,又看得呆了。

發現自己太花癡,我趕緊收回眼光,尷尬地朝他微笑,試圖找話題再勾引他一回。

說什麼好呢?如果在現代,我可以跟他要手機號碼、E-mail,可以跟他約在某某電影院門口,談談海角七號、聊聊金融風暴,彰顯自己的腦袋不是全然的空白。

但身在古代,能用來談戀愛的招數太少,偏那些名詩啊豔詞的,我又學沒幾首,總不能第一次見面就對人家說「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吧?進度未免太快。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呢?不好不好,都在人生長恨了,還能有什麼精彩下文?

啊,有了!我指指屁股旁邊的粗壯樹根說:「這叫板根,可以幫助高大的樹木屹立不搖。知道嗎?樹根有很多功用,比方鬚根,在沙漠地帶,植物的鬚根可以深入地裡十幾尺,好吸收土壤周圍的水分養分。另外還有儲藏根,它圓圓胖胖的,可以儲存植物需要的澱粉啦、養分啦,像我們常吃的蘿蔔地瓜都是植物的儲藏根……」

他沒反應。

唉,嘆氣,我又能發誓了,用這招追男人,十個有九個半會失敗。

撇撇嘴,我低頭,用手指頭在泥地上畫畫,想盡辦法追出第二個話題來吸引他。

談天氣?老套;談時尚?名牌還未在這個時代造就潮流;談文章?饒了我吧,我只會背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妳去過沙漠?」他突如其來的問句,讓我心底的鹿群鼓噪。

抬眼,微笑狂飆,我努力讓自己風情萬種,可惜......我猜沒用。

「沒去過,不過我知道沙漠是怎麼回事。」為了他,我會努力存足銀子去一趟撒哈拉沙漠。

「妳知道?」他輕哼一聲。那個口氣叫做......不屑?

「我真的知道。」我高舉五指發誓。

「看書?」

「對。」還看了不少探索頻道。這句話,我留在肚子裡。

他轉過身子對我,臉上的不屑更明顯了。「妳知道沙漠颳起風來,遮天蔽日,轉瞬間晴朗的天空會變得一片黑暗?」

他的口氣分明在嘲笑我無知,可再無知,我分明比他多演化了千百年,怎能容許自己被山頂洞人嘲笑?

「你說的那個叫做沙暴,出現的機率不多,倒是沙漠龍捲風就比較常見了。風把地上的沙子捲到幾十、幾百尺高的天空,形成像柱子一樣的東西在半空中盤旋,而且常常會同時出現好幾個沙塵柱,沙塵柱把戈壁沙漠變成一個大舞台,蔚為壯觀。」我一面說,一面比手畫腳,把Discovery裡的場景形容個十足十。

「妳......」他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我發誓,我真的沒去過,但我知道沙漠龍捲風是因為地面的空氣強烈受熱,氣流旋轉上升造成的現象。」我高舉五指,用屈臣氏小姐「我發誓,我最便宜」那招展示誠意。

「妳是誰?」他好看的兩道眉頭皺起,眼底帶上研判。

終於引起他的興趣了?太好了,Discovery我愛你!

「剛剛自我介紹過啦,我叫章幼沂,吏部侍郎家章大人是我爹爹,你呢?」我笑得滿臉諂媚。

他不回答。

沒禮貌的傢伙,為了表示驕傲,我應該扭頭離去,但驕傲和正港男子漢......我選擇後者。於是,我努力不讓話題斷掉──

「這位大爺,聽你的口氣,你去過沙漠哦?」我往他身邊挪去,大方、主動,這種事情我從沒做過,但碰到這麼優質的男人還不懂得把握機會,未免太浪費我受到的教育。

「去過。」他重新拿起釣竿,繼續當他的姜太公。

「你見過海市蜃樓?」

「見過。」他淡淡回話。

「所以你知道那是光折射的原理,而不是腦子裡發出來的幻想?」

他抿直唇,不說話。

「所以你一定見過比人高的仙人掌、騎過雙峰駱駝、看過綠洲、抓過跳鼠蠍子、聞過魔星花?」

「除了最後一個,其他的都有。」

「這樣啊,書上說魔星花是多肉植物,形狀像星星,顏色很噁心,重點是它會發出濃烈惡臭,是相當特殊的物種。」

「幸好我沒見過。」他終於笑了。

鬆口氣,我也跟著笑逐顏開。

懂了,他是「智慧型男性」,要吸引他,就得盡全力表現出「聰明才智」。

「你為什麼躲在這裡?所有人都到前面賞花。」我問。

「我不喜歡花。」

「我喜歡花,但是對花粉過敏,打噴嚏會破壞我貞潔嫻靜的淑女形象。」

我在胡扯,但是他被我的胡扯拉出更大的笑容。第一次,我覺得打屁是件熱絡感情的好事情,而且天知道,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他的笑容教會我,何謂陶醉。

他穿著青色長衫,腰間圍一條黃色帶子,簡單爽利的打扮襯托出他的英姿颯颯,能這樣同他對望,便是看上十天半個月,我也不會無聊。

「妳一個人來?」他主動問我。

「我和妹妹一起來,還帶了兩個貼身婢女,不過......我把她們弄丟了。」我揮揮手,不是太介意搞丟誰。

「要我找人指點妳回去的途徑?」

「好啊,不過晚點兒再說吧,我寧可和你躲在這裡。」

「為什麼?」

「我在躲一群公雞。」

「公雞?」他連瞇眼深思的模樣都帥斃了。

「嗯,打扮得花枝招展,頂著尊貴的身份,東邊走走、西邊逛逛,到處咯咯叫的男人,不像公雞?」

「尊貴身份?」

「尊貴得要命。」我用力點頭。

「為什麼躲他們?」好笑從他眼中一閃而逝,灼灼的眼光燙了我一下。

「他們想看我表演琴棋書畫。」我這輩子只當眾表演過「如何被母親罰跪在家門口」。

「為什麼不表演?今日的花賞會,不就是讓名門淑媛展現自己的機會?」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冒出頭的田鼠,通常會死得比較快?」

「不知道。」

「因為農夫的斧頭很兇。」說完冷笑話,我朝他做鬼臉。

他不過一撇嘴角,我便目眩得站不住腳,他的笑容是特補農藥,會澆得人心花怒放。

在尚未尋出新話題之前,不合作的肚子傳來咕嚕咕嚕聲。厚......丟臉丟到老祖宗面前,如果在那群皇子前丟臉也就罷了,偏偏是在他跟前沒臉。

「餓了?」他似笑非笑問。

裝不餓?才不要,肚皮都搶在前頭說了實話。

「很餓,為穿下這身漂亮衣服,東風夫人不給早飯。」大娘就是欺負我的胰島素分泌太正常,不會突然間血醣下降......突地,思緒跳Tone,我噗地一聲,很不文雅地笑了出來。

「高興什麼?」他懷疑地望我。

「剛看到程尚書家的姑娘暈過去,好多人都擠上去了呢!我還懷疑,今日的太陽有這麼大嗎,還是她體質太贏弱,現在總算明白啦!」

「明白什麼?」

「她是餓昏的,難怪腰那麼細,衣服穿得那樣好看。」我幸災樂禍,只差沒拍拍手,恭賀她自作自受。

「妳在嫉妒?」他斜眼睨人。

「是,那種弱柳扶風身、晶瑩杏目、瑤口檀鼻的天仙級美女最叫人嫉妒,真不知道她的婀娜體態、步步蓮花是怎麼訓練成的。啊!不會是用飢餓法逼出來的吧?」

「程姑娘不只美麗,還擅詩詞、精通音律。」

「強,可以去選環球小姐了。」再能幹一點,當希拉蕊都成。

「什麼叫環球小姐?」他沒通知一聲,突然拉住我的手腕問。

小小的接觸,觸得我渾身產生灼熱感,在這個沒有電的時代裡,我的腕間被二百二十伏特電壓瞬間流過。

「就、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姐。」我居然結巴。

「那也太言過其實。」他把我朝他拉近,低語:「我不相信妳沒受過同樣的訓練。」然後,他動手把偷渡到我肩膀上的毛毛蟲抓開。

喔,原來是為這個,我還以為他突然狼性大發,要啃掉纖細柔弱的小女子。可惜......我都就定被啃位置了說。

他把蟲子在我眼前晃兩下,我接過來,看仔細。這品種沒見過,不過壓壓牠的背部,牠還是會伸出用來薰走敵人的臭角。大約覺得我沒被小蟲子嚇昏很奇怪吧,他看我的眼光多了兩分熱烈,我則把毛毛蟲擺到腳邊的草地上放生。

「是有啊,不過每種訓練都有成功和失敗的例子,我承認,我是訓練失敗的那個。」回眸,我對他燦爛一笑。

「令尊聽到這些話,表情肯定萬分精彩。」

「我同意,所以你的嘴巴最好......」我做了個拉拉鍊動作。「閉緊一點。」

「那得看妳用什麼收買我。」說著,他從腰間拿出一個小鈴鐺,搖幾下,清脆的聲音漫過湖間,甚是好聽。

鈴聲停下不多久,幾名太監過來,他們抬著一把椅子來到他身邊,輕手輕腳將他扶起,讓他坐進椅子裡。

他......不能走路!

轟!天吶、天吶、天吶,明明是萬里無雲、天青氣朗的好天氣,我怎麼會走到哪裡都被雷打到?不行,得想個辦法在頭上裝避雷針......還猜?不必猜了,我很明白自己遇見誰。

權朔王,二十歲,領兵征服北方部族,武藝高強、戰功彪炳,百姓給他起了個別號叫戰神,在戰事中受重傷,兩腿不良於行……

皇子、皇子、皇子......走到哪裡都碰上皇子,為什麼緊身牛仔褲不提早幾年大流行?臉上繼五道黑線之後,又飛過兩隻烏鴉,我的運氣不是普通差。

「傻在那裡幹什麼?不是肚子餓嗎?」他見我一動不動,出聲問。

這頓飯還能吃?我真想衝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問:「全世界男人那麼多,你幹嘛非要挑皇帝當老爸?」

「小扇子,章姑娘坐太久,腿麻,你去扶扶她。」

他在對太監說話,眼光卻落在我身上,害得我全身上下一簇一簇燃起文火,燒啊燒,燒得心頭小鹿屁股著火,胡竄亂跳。

「不必了,我又不是弱柳天仙。」我悶聲說。

他聽見了,仰頭大笑。

他的笑聲引起連鎖反應,小扇子發呆、抬椅子的發呆、帶刀侍衛發呆,所有人全呆成一團。就說吧,他的笑容很桃花,桃花一開,身邊的人都會跟著變笨。

「走,回懷恩宮。」

一群人把他抬走了,傻得最嚴重的小扇子跟著咯咯大笑。「主子、主子......姑娘,主子笑了耶!」

會笑很了不起嗎?幹嘛驚成這樣,會哭才嚴重吧。

「姑娘,謝謝您。」他兩手伸開,果真「扶」起我來。「主子很久沒這麼開心了,謝謝姑娘。」

「不客氣。」我看看漸行遠去的椅子,倒抽氣,笑臉道:「公公,我瞧這頓飯,還是不吃的好。請你替我謝謝王爺的盛情邀約。」話丟下,我把手從他手裡抽掉,轉身就跑。

謹記教訓!我這種人缺心機、少心眼,搞惡鬥,肯定大輸特輸,所以後宮、皇子,少碰為妙。真是躲不過了,也讓我回去把鹿鼎記從頭背到尾,將韋小寶的滑溜功給學齊了,再談。

「站住!」權朔玉的聲音嚇阻了我的腳步。

猛地,我停下腳。一停,我就後悔了。

白癡!手腳健全的六皇子叫我停我都沒停,這個要人抬才動得了的權朔王又不能跳下椅子來迫我,我幹嘛乖乖停下來?

才想通,我抬腳又要跑,卻只聽見他泠冷地喚了聲「常瑄」,然後,我就被一個高大的武夫給......綁架了。

※※※

紅牆金瓦,懷恩宮和宮裡大部分的樓閣相差不大,院子裡假石假山,處處可見長廊,魚池、花圃,池邊的垂楊柳垂進池子中央。

權朔王已封王,早就離開後宮,有了自己的王府,但這次受傷,皇帝特准他入宮,讓御醫專心照料。他和臭臉九皇子鏞晉、帥到爆的靖睿王同是皇后所出。

靖睿王聰明有餘、野心不足,對於太子之位不感興趣,聽說他很有個性,除非自願,否則誰都不能勉強他。也因此,我姊夫禹和王都娶好幾位妃子了,和姊夫年紀相當的他,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之前,群臣都看好權朔王接掌東宮太子,尤其在他立下大小戰功之後,情勢更是一邊倒,卻沒想到他意外受重傷,打亂局勢。

我一路被「請」進房裡,進了屋,一陣不認識的香味傳來。

什麼味道啊?我忍不住皺眉。說實話,我不喜歡薰香,生在現代的我,很清楚懸浮粒子會對人類的肺部產生什麼影響。

環顧四周,大大的廳堂、大大的桌子、大大的屏風隔去一部分空間,他坐在椅子上,靜望我。他犀利的眼光讓人招架不住,我渾身不自在,走到窗邊把窗戶推開,讓空氣流通。

「我喜歡新鮮空氣。」多此一舉解釋,也不知道人家想不想聽。

「姑娘,這是龍涎香,若非皇上賞賜,不可得呢!」小扇子向我解釋。

他無言,光是盯住我不放,眼底流露的,是我不認識的情緒。

很了不起嗎?香奈兒的香水在我眼裡和明星花露水差不多。我挑挑雙肩,走到門邊,用背脊抵擋他的眼光。融洽氣氛被打散,輕鬆消失,他難解的表情,教我心跳輕浮。

說不出是他的目光太銳利、態度太嚴肅,還是權朔王的身份讓我退避三舍,總之,勾引他的慾望不見了。我垂下脖子,不自在地扭著手指頭,等待他下一步動作。

許久,久到我不耐煩了,他才出聲:「說吧,什麼叫做光折射?」他開口,話題鬆弛了我緊張情緒。

原來是對那個有興趣啊!果然是智慧男,不像某人直接把我的智慧當成彫蟲小技,嗤之以鼻。

「我還以為你要請我吃飯。」我笑笑走回他身邊,再不怕被他灼熱的眼光燒出洞穴。

「解釋完就讓妳吃。」

這簡單,我在安親班帶過小學生,解釋光折射不困難。

「有紙筆嗎?」

他示意小扇子,沒多久,紙筆就攤在我面前。

「公公,我還要一盆水、一些油和一根長筷子。」

「是。」

我在紙上一面畫圖一面解釋:「不管是太陽光、燭光,只要是光,它們都是以直線進行,但當它們碰到不同的東西,就會產生折射或反射的現象。我們的眼睛會看見某樣東西,也是因為這個原理。比方你在完全黑暗的房間裡看不見桌椅,那就是因為沒有光、沒有折射反射......」

我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釋,讓他理解,不同的介質會產生不同的折射現象。

然後小扇子把我要的東西拿來,放在桌上,我開始動手作實驗。

「水是一種介質,瞧,筷子是直的喔,但當我把它放進水裡......」他看見筷子折成兩段時,滿意點頭。

他的笑臉很罪惡,總是會讓人看呆,呆得忘記自己痛恨和皇子有牽連。為了他的笑顏,我樂意回到國中、高中時代,把最痛恨的理化好好重新學習一遍,搞出更多的實驗,多換他幾張笑臉。

「其實筷子並沒有折斷,是光的折射所造成的現象。現在我再加上油,水是一種介質,油也是一種介質,我們看看在不同的介質間,筷子......」我緩緩把油倒進水裡,當油浮在水上面形成一個區塊後,我再把筷子遞給他,用眼神示意他插進去。

他猛然抬眼,望住我一瞬不瞬。他的眼光像春風,害得我的心暖烘烘,像春天做日光浴,全身細胞都在高聲歡唱。有點後悔,為什麼我在行李裡放武俠小說當枕邊文學,卻不擺兩本「新聞中的科學」?

「妳從哪裡學到這些?」

「秘密。」我搖頭。這種事,解釋不清,而且解釋比不解釋更糟,萬一他聽不懂,直接把我歸類在魍魎那類,就倒楣了。中古歐洲有人在燒女巫,不知道這裡燒不燒惡鬼?

「王爺,午膳準備好了。」有小太監進來傳話。

聽見食物,我的腸胃自動唱起咕嚕咕嚕歌。

他笑說:「如果妳的嘴巴和腸子一樣誠實,不知道會怎樣?」

「會死得很慘吧!」我想也不想就回答。

「怎麼說?」

「人人都要戴上面具,你猜不透我,我猜不透你,你算計我的下一步,我暗付你的另一招。人類的腦子就是靠著這樣的密集訓練,才會一天比一天進步,成為萬物之靈,誠實,不是一件好事情。」

「胡扯。」他輕嗤一聲。

「我哪裡胡扯?話說完了,我什麼時候可以動筷子?」

我盯著小扇子把十幾、二十樣菜色陸續端上桌,每份的量都不多,但那麼多盤也夠嚇人了。呵呵,人類浪費地球資源,不是從二十世紀才開始。

「吃啊。」他舉起筷子,我也跟著做。

燻茶鵝、醬燒鴨、醋溜魚片......還有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菜在桌前對我招手,這時候,還有客氣的?一筷接一筷,我吃得挺香,嘴巴太忙,沒空說話,即使我知道他對我不雅的吃相很有意見。

「有那麼好吃?」

「好吃,你試試。」我把咬一半的魚片塞進他嘴裡。

「放肆!」男人出聲制止我,是剛剛綁架我的那個。

我抬頭,第一次正視他。

他濃眉方耳,堅毅的下巴處有條刀疤,身材也很高大,如果權朔王和他站在一起,兩個人可以當柱子,撐起一扇門。人長得蠻帥,五官很清晰,可惜嘴唇太薄,老媽教過,嘴唇薄的男人最無情,這種人千萬別招惹。

他的名字叫做常瑄,是權朔王的貼身護衛,跟著主子出生入死無數回,兩人是生命共同體。此外,他對權朔王崇拜得不得了,倘若那年頭同性戀流行的話,說不定他很樂意搭上同性戀列車。

若在現代,被人吼叫,我大概會摸摸鼻子,自我告誠,千萬別惹流氓發火,但在這裡......最壞的狀況是什麼,死?死很嚴重嗎?哪會,我在這邊死一死,就會回到現代,回到我那個重男不重女的可愛老家。

所以死?唬得了別人,嚇不倒我。

「為什麼放肆?是筷子有毒,還是菜有毒?這些都是小扇子準備的,不關我的事,要砍,砍他去。」我話說得一派輕鬆。

瞥小扇子一眼,他的臉皺得緊,十足像媽媽最愛拿來做涼拌的山苦瓜。

「妳……」

不懂禮數、不知進退?我在心底替他接話。

「常瑄,退下。」權朔王低聲道,他立即站回原位。

我得意地向常瑄送去秋波兩眼。他面無表情,明知我在對他挑釁,就是不看我。

「如果妳吃飽了,就解釋一下什麼叫做氣流旋轉上升......」他把我夾給他的魚片吞進去。

「你當我是夫子,問什麼我就答什麼?哼,這種學問不外傳,傳子不傳女,若你非要學,就當我......」嘻嘻,當我兒子唄。

眼前人臉色大變,他很迅速地讓我明白,玩笑的界線在哪裡。

他將筷子重重放下,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扭住我的手腕,痛得我想放聲大叫。

我沒出聲喊叫,不是因為耐力強、太勇敢,而是害怕一叫,他的手會換個方位,直接扭上我優雅纖細的頸項,窒息不是一種太好受的死法。

瞧,才說嘴便打嘴,不怕死的我,在他的手掌下害怕起死亡。全怪他的氣勢太逼人,讓我的狗膽瞬間縮小。

「妳不是說,人人都要戴上面具?」他的口氣陰森,臉龐向我近逼。

我下意識點頭,視線往下移,他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的五指在我的腕間壓出紅痕。

「妳很清楚,在這個地方,不把面具戴好,很難活得下去。」他黝黑深邃的雙瞳直視我的靈魂,像看透了什麼似的。

我又乖乖點頭。

「記住,不是誰都可以忍受這種無禮,如果不想丟掉性命,管好自己的嘴巴。」他手放開,隨即扣上我的下巴,將之往上抬高。

這是警告還是……恐嚇?

「嗯。」我傻傻地、不由自主地點了頭。

說不出是他矛盾還是自己矛盾,在他面前,我感到舒服、安心,彷彿做什麼都不會有問題,我喜歡同他對話、找他打屁、賣弄知識,喜歡他因為我的話而喜,喜歡我們之間建立若有似無的交情。然他一旦變臉,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就會油然而生,不安、憂鬱和恐懼在瞬間將我淹沒。

他畢竟是權朔王啊!在這個時代,那是用鮮血、用性命,用常人無法比擬的膽識和能力建立起來的地位,誰都不容侵犯。他可以對妳親和,但不代表妳可以大膽隨便;他有無數面具,用不同的面容面對不同的人,我永遠不可能真正瞭解他,即使......他讓我覺得安心。

這天,他幫我在古代上了最重要的第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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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14:36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五章

第五章

餘波

回到府裡後,我和幼芳先去見過爹爹和娘。

章侍郎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留著鬍子,雙鬢微霜,目光清峻,清瘦的身材看起來有幾分仙風道骨。這樣的人居然能在官場上混得那麼好,也真是不容易了。

他們細細詢問我們在花賞會裡碰過哪些人、說過哪些話,而也許是之前的表態讓幼芳對我少了幾分敵意,她並沒說出我鬧失蹤的事。

晚上隨意吃了點東西,我就回床上去睡覺。

窩在棉被裡,權朔王的影子在我腦袋裡滯留不去,他的冷淡、他的笑、他的俊傑、他的聰明......他是第一個讓我怦然心動的男人,可惜身份不對、時空不對,我們在錯誤的地方遇見。

我不過隨口說說的話,他都在事後一一挑出來要求我說明,這是否代表,他是個敏銳細心、不容人隨便唬弄的男人?

他和鏞晉、六皇子、八皇子、十二皇子都不同,不是我可以掉以輕心的人物,這分鐘是溫馴綿羊,下一秒就會變成噬人老虎,錯估他的實力,下場會奇慘無比。

對他,我該存點戒心的,即使,他深深吸引我的心情。

不過,我在回程的馬車裡想清楚了,不去管他的態度和口氣,他說的每句都是實話。我嘴巴講面具,只當是說戲,隨口扯扯,不認為它會和自己搭上關係;但他卻用了很嚇人的方式來暗示我,那些東西和我脫不了關係。

我當然知道面具很重要,問題是時代背景不同啊!我處的世界,人人躲在網路後面,寫下滿篇真心話,不怕人知道,我們習慣亮出真心,只是不習慣讓對方知道這顆真心來自誰。除了政客,爾虞我詐、心機算盡,真的不是現代人的長項。

但......脫不去關係?難道他要我進宮內或者說,選秀會裡,我注定要脫穎而出?他知道些什麼?或者,他打算做些什麼?估量不出答案,只好暫時將問題存在心底。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糟,一下子好像回到飯店的床上,一下子以為自己躺在學校的宿舍裡,時不時聽見有人在身邊低聲說話。

翻翻覆覆,他在我的夢裡出現,不管是古代或現代,不管是溫柔笑著或嚴峻地瞪著我,他的每個眼神都讓我心動……

※※※

「小姐,小姐醒醒......」

細碎的吵雜聲在耳畔,我翻過身,拉緊被子。

「小姐,貴客來訪,指名要見小姐。」

「小姐,得快點,老爺和夫人都在等吶。」

我被蘋兒、橘兒推推拉拉,兩個人合力,將我拉離開軟軟的床鋪。

「小姐,快洗把臉,別讓靖睿王爺久等呵。」

什麼?靖睿王!我的惺忪睡眼瞬間精明。

「他來做什麼?」我推開貼在臉上的濕帕子,拽住蘋兒的袖子問。

「不知道,大人在前面接待,要小姐快點打扮好到前頭。」說著,她又用帕子在我臉上抹來抹去。

嘴角發抖,我的麻煩大了。

「小姐,怎還發呆?快呀!」橘兒很興奮,捧著妝奩到桌前,兩個人、四隻手,梳髮髻、勻細粉,不一會兒,她們的巧手讓我看起來神清氣爽。

花美男來做什麼?替弟弟報仇?男人家何必心胸狹隘至此,不過是嘲笑九爺沒大腦,沒大腦的人滿街跑啊!又不只他一個。

心裡頭亂紛紛,不知是福是禍,更抓不準該用什麼態度對付他,確定的是,口水是絕對不能再亂流了。

「小姐,穿哪件衣裳好?」

蘋兒拿了一套湖綠色鍛繡蝴蝶紋長衫和敦煌橘繪海棠吐蕊月華裙,在我面前比試。

我隨手點過,也不知道自己點了哪一套,只覺心慌慌,擔憂著。

「穿這套,簪子得換一枝......蘋兒,妳覺得梅花簪好還是......」

她們的聲音在耳邊嗡嗡響,我卻完全聽不進去,只不斷忖度著花美男的出現為著什麼。

「小姐,好了好了,快走吧。」

當蘋兒、橘兒拉起我往外走時,我才後知後覺發現,不管福禍,我都躲不掉了。

進大廳,我規規矩矩扮起章幼沂。

「爹、娘,幼沂到了。」我屈膝問候。

偷偷抬眼,發現氣氛一片和樂融融。他們聊了什麼,這樣開心?

「幼沂,昨兒個回來怎麼沒告訴爹娘,妳遇見了靖睿王?」夫人慈眉善目、慈藹親切,和我之前的認知相差十萬八千里。

何止靖睿王,權朔王、鏞翔、鏞晉、鏞梓、鏞貫全教我碰上了。假如昨天舉辦認識皇子大賽,遇見一個皇子得一分,昨兒個的狀元小姐非我莫屬。

「是,幼沂疏忽了。」我輕聲認錯,在低頭之前,趁隙瞄花美男一眼。

他似笑非笑回望我,明擺著嘲笑我表裡不一。

「這麼大的事兒怎能疏忽?實在是忒粗心了。」爹爹說,口氣裡面沒有太多的責備。

「幼沂知錯。」

「進了宮,可要凡事謹慎在意,處處掛心,再不能像這樣子冒冒失失、粗心大意了。」

「進宮?」我驚呼。選秀不是還很久的事嗎?

我嚇呆了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因為花美男瞅著我直笑。

「可不是,靖睿王傳口喻,要妳到宮裡做客。」爹爹揉著鬍鬚笑道。

「做客?去幾天?」我下意識發問,驚覺大娘臉色不對,立刻低頭住嘴。

白癡,當然是越久越好,最好順便把幼芳接進宮去,一起當客人,有能力的話,迷倒皇帝或皇子,不必等到明年選秀,先佔名額先贏。

咬唇,擠眉弄眼,我低著頭搞怪。花美男看見,笑得更開心了。沒見過被強迫的女人嗎?高興成這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嗑了安非他命。

「妳呢,就安心住下,不必擔心家裡,若要妳出宮,皇后娘娘自會吩咐,妳不要想太多。」大夫人離開椅子,走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道。

「是,幼沂記住了。」

「宮裡規矩多,到了那裡要多聽多學,少說話,事事安分守己,千萬別給妳爹爹惹事。」

「是。」

她越說我苦惱,昨兒個,比我美的女人處處是,怎麼就讓我雀屏中選了?

「妳讓蘋兒收拾收拾,明天會有公公來領妳進宮。」爹爹吩咐。

「是。」

「如果王爺不急著走,是不是讓幼沂陪王爺在府裡逛逛?」大夫人提議。

我皺眉。幹嘛這麼心急,沒弄懂的人還以為她是青樓裡的嬤嬤,在跳樓大促銷、買一送一。

「聽聞章大人家裡的庭園造景堪稱京城一絕,今日有幸可以參觀,是小王的福氣。」花美男道。

「好說。幼沂,妳就好好陪王爺四處走走。」爹爹輕聲道。

「是。」躬身萬福,我走到靖睿王身邊,柔聲說:「請王爺隨我來。」

「勞煩小姐了。」他起身,對著爹爹和大娘欠身,然後走到我身旁,用眼神示意,我於是跟在他身後往外走。

我呆呆追著他的步伐,千思萬緒在腦子裡轉。為什麼要我進宮,和權朔王有關係嗎?是他讓皇上下的旨意?這樣大張旗鼓,於他何益。

「妳好像很不樂意見到我?」他問。

抬頭望他,他還是一樣英俊瀟灑、卓爾不凡,還是一張比天人還俊美的臉,可我心底明白清楚,不管是他還是權朔王,都是裹了糖衣的毒藥,碰不得、嘗不得。

「如果我說不樂意,你會自我眼前消失?」我悶道,下意識說出真心意。

「當然不會。」他俯下身,對上我的臉,審視我的表情。

「那我樂不樂意,差別在哪裡?」

「妳說話一向都這麼直接有趣嗎?」

我都快煩死了,他還說有趣門!?看見快要沒頂的人在池子裡掙扎,會覺得有趣?他的良心被狗吞了。

「你說話一向都這麼讓人討厭嗎?」話是自己蹦出口的,而句子出門,我又在心底唸了聲──完蛋。

他是皇子、皇子啊!皇子代表什麼?代表他心情好的時候,妳胡言亂語還可以,心情不好的時候,連呼吸都會礙到他,妳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在哪個點惹火他,哪條線是他的極限。

拜託,難道在權朔王身上還沒學夠經驗?面對他們,最聰明的方法叫做敬鬼神而遠之,如果沒辦法遠之,好歹要裝笨,點頭微笑、微笑點頭,OK?

我敲兩下頭,為自己的直接深感抱歉。

「王爺恕罪。」我逼自己屈膝低頭。

他沒說話,我低著頭等他說「無事、平身」,可他什麼話都不講,讓我半蹲著僵在那裡,進退不得。

風自耳邊吹過,髮絲拂上我的臉,癢癢的,很想用手指勾開,可我是「待罪之身」,王爺沒說話,我只能乖乖繼續當芭比娃娃。

直到我站得腳發麻了,他還是不言語。我皺眉、咬唇,詛咒人的表情全寫在五官上。很久後,在雙腿開始打顫發抖時,我終於聽到他的嘆氣聲,偷偷抬眉,發現他灼灼的眼神對上我。

「妳學聰明了。唉......可是,我不喜歡妳聰明的樣子。」他若有所思地說。

喜歡傻子嗎?介紹你認識幾個喜憨兒。話在嘴裡含住,硬是讓我吞回去。許多話在現代是幽默,在古代是禁忌,我得弄弄分明,再不能想說就說、大鳴大放,這是古代生存守則第一律。

「王爺說什麼,幼沂不懂。」裝傻、裝笨,裝得認真些,裝久了,就會真的笨幾分。

他用扇柄勾起我的下巴,漂亮的眉毛微微挑起,嘴邊開出兩朵笑靨。「妳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不說話,我對他傻笑。

「也好,這樣妳進宮之後,我就可以少擔一點心。」

我們不過是一面之緣,哪談得上擔心,他的形容詞會不會用得太重了?我的眼裡搭上疑惑。

「如果我給妳權利,在我面前,不管妳說什麼都無罪,妳可不可以對我說真心話?」

他誠懇的口氣像一股清流,緩緩地滲進胸口,有感動,可我不確定能不能收留這份感動。

斂眉,我不語。來到這個世界不到十天,我的適應力還停留在基礎階段,全憑著直覺來決定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直覺告訴我,花美男很安全,可以試著相交,問題是,我已經不確定該不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比如昨天,我的直覺就作了一個很壞的選擇,權朔王分明不是我可以親近的人物,可是經過一個晚上的輾轉反覆,我仍然很想靠近他。這種直覺會害死我,雖說穿越的人不怕死,可瀕死經驗還是挺可怕。

「不行嗎?」他追問。

「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什麼?」

「如果我對你說真心話,你會幫我嗎?」

「會。」

「那......成交。」再次,我屈服於直覺。

燦爛一笑,我伸出手,他沒反應過來,我拉起他,和他握握手,然後,又壞了......這是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啊!我怎麼老是記不住?看吧!就說我的直覺糟糕透頂。

當我想起不對勁,想甩開他時,他卻反手握住我,也學我上下搖晃,回了句:「成交。」

於是我被他收服了,不管同不同意,他都已經把友誼塞進我心裡。

「既然是朋友,你可不可以幫幫我,別讓我進宮?」對朋友予取予求是正確的,我告訴自己。

「這點,我恐怕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是不想使力吧!你是靖睿王,有什麼事情是你做主不得的?」我用言語激他。

「父皇的命令,我不能做主改變。」

「皇上?」驚呼,我發誓昨天我沒碰到皇上。「你會不會傳錯聖旨?也許他想傳的是程尚書家的千金、李宰相的孫女、王輔國的小女兒......或者其他人?」

「別懷疑,就是妳。」他好笑地用扇子點了點我的額頭。

「為什麼?」

「昨天淑妃、德妃都去見了父皇,要求把章大人的千金賜給自己的兒子。」

「六皇子鏞翔和十二皇子鏞貫?」哇,難怪二十一世紀的我沒人追,原來我的桃花運全在這個時空裡開完了。

「對,今天母后也去見了父皇,為老九討妳。」

「我幾時變得那麼炙手可熱?」苦笑。

「之前,妳的賢淑才華早已傳遍京城,這下子,一個花賞會就讓好幾個皇子對妳有心,父皇當然想見見妳。」

樹大招風啊,章幼沂怎麼不懂得低調,都是她的錯。我半點都不檢討自己,一心卸責。

「唉,我以為有你這個朋友當靠山,就可以高枕無憂。」我眉苦臉更苦。

他咯咯輕笑,完全沒將我的黃連臉擺在心上,「抱歉,讓妳失望了。」

雙肩垮下,我問:「真的沒辦法可以讓我不進宮?」

「應該是沒有。」他在笑,笑得像春風吹過,笑得很落井下石。

誰說朋友是用來分擔痛苦的?說這句話的人,一定不認識靖睿王。

「如果我身染惡疾,會傳染給別人呢?」我很努力想辦法。

可他滿臉悠哉,「短短的幾個時辰,妳能染上什麼惡疾?」他嗤笑。

「有沒有那種一抹在皮膚上,就會潰爛的藥膏?」染不上就自己製造唄。

「毒?大概有,不過一時之間,應該配不出來。」他擺明了不幫忙。

「不然......你砍我兩刀好了,不敷藥、不看醫,我明天就會因為破傷風、發高燒,下不了床。」我沒好氣說。

「妳要我抗旨?知不知道欺君是大罪?」

「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欺君這回事?再說,就算東窗事發,你是皇子,又是嫡長子,不會有事的啦!」

他勾起我的下巴,看了老半天,緩緩搖頭。「我後悔了。」

「後悔什麼?」

「後悔當妳的朋友。」話說完,他仰頭大笑,輕搖著扇子離開。

就這樣拍拍屁股走掉?我癟嘴。若是權朔王在,他就能想出辦法了吧?

咦?我憑什麼這樣認為?他沒為我做任何好事,還差點兒把我的手捏斷,是個反覆無常的怪咖,我為什麼相信他會幫我?

就說吧就說吧,我的直覺超爛。

※※※

夜裡,我把蘋兒、橘兒支開,親自收拾行李。

既然不知道會做客到什麼時候,我得有萬全準備,萬一哪天我東走西走,不小心又走回現代去,該帶的東西,絕對要帶齊。

拴上門,我把包包從床底下拉出來。

就帶一套現代衣服吧!保養品、數位相機要帶,護照、台胞證、機票更要隨身帶著......等等,我的護照、機票、台胞證呢?

我把包包整個翻出來,東西亂七八糟倒滿床,在裡面翻翻挑挑,卻找了老半天也找不到。

放到哪裡去了?我把衣服口袋統統搜一遍。沒有......怎麼會沒有呢?唉呀!想起來了,我在飯店時把它們拿出來攤在床上一一檢視,是那個時候忘記收回行李裡?

晴天霹靂!屋漏偏逢連夜雨。怎麼辦呢?完蛋了,沒有重要文件,我是誰啊我,呼......我急得跳腳。

笨蛋,跳也沒用啦,我在心底大喊,沉著、冷靜!往好處想。

好處、好處......哦,說不定回到現代,時空會停在我從飯店醒來那個點,到時哪有什麼護照問題?沒錯,就是這樣。

終於找到「好處」,安了心,我把東西一一排整齊,筆記本要帶、原子筆要帶,數位相機、MP4、手機統統帶,鏡子、梳子、化妝品、小說……

其實,丟掉最重要的證件,其他的帶不帶都無所謂了。只不過,因為丟掉最重要的,剩下的東西,我反而半樣都不想丟。

我把所有東西都收回包包裡,再找個箱籠連同包包裝進去。從現在起,我走到哪邊,它們就跟我到哪邊,形影不離。

收拾好後,我在上面疊入幾件長衫、長裙掩人耳目,再把行李箱重新塞回床底下。

該準備的準備好了,我沒閒著,繼續對自己生氣。先罵自己愚蠢到去招惹那麼多個皇子,再罵古代的爹娘無情,用女兒去換榮譽,然後怨可憐天下父母親,不重生男重生女,再恨友誼淡薄、人情如紙......最後,我拿出原子筆和筆記本,寫下這幾天的經歷。

我本來想帶筆電的,後來考慮到重量問題,於是換了兩本筆記本。況且,在沒電可用的古代,筆記本絕對比電腦好用。

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我迅速把紙筆收壓在棉被下。

「誰?」我揚聲問。

「姊姊,是我。」

幼芳?她來做什麼?

打開門,她穿著秋香色披風進來,一進門,她便解開披風,走到桌邊坐下。我給她倒水,她端著水杯,手指頭在上頭磨蹭,半響不說話。

「妹妹,有事嗎?」

「明天姊姊就要入宮,妹妹想送姊姊一個玉環,留做紀念。」說著,她從荷包裡面拿出一個翡翠鐲子給我。

我不懂這些東西價值多少,但我知道去年石油曾漲到一百三十幾塊,黃金漲到八百塊美金,還有人預言會漲到一千......天,我在胡思亂想什麼。

「謝謝妹妹。」我不客氣,東西直接套進手腕裡,表明接受她的好意。

我猜,馬車上那番交談,她大概很開心我不再和她爭表哥,心情大好,禮物自然送得出手。

「姊姊,妳真的願意進宮?」她猶豫半晌後問。

「這不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而是能不能不進宮的問題。」我老實說。「皇上有口諭,爹娘又那麼開心,我總不能違背他們的心意。」

「可二姊說,那日子不是人過的。」她低下頭,再閃開眉睫時,掛上兩串晶瑩剔透。美人含淚,半開梨花春帶雨。

那件事我聽說過了,二姊幼□出嫁前,心儀的是兩廣總督宇文大人的公子,他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誰知道皇帝賜婚,把玉萱公主賜給宇文公子,卻讓二姊嫁給禹和王。

當皇宮裡高高興興籌備婚禮時,二姊和宇文公子卻淚眼揮別。婚後,禹和王對二姊並不好,他專寵侍妾,對正妃側妃都冷淡無情,每次回府,二姊總是淚漣漣,哭訴給親娘和妹妹們聽。

「可不,皇帝的工作是治理國家,做好本分就是了,何必同月下老人搶工作?」我嘆氣,直覺出口。亂點鴛鴦譜,苦的是世間男女啊!

大概沒料到我敢批評當今皇上,幼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用帕子摀住嘴巴。

話說太白了,我又忘記對人要留三分心,趕緊轉開話題:

「妹妹,我是躲不了啦,可妳還有機會,假如妳真的喜歡表哥,就放大膽量跟他說明白,求爹娘成全。」

「不成啊,我是待選秀女。」

「到時,總有辦法的,別眼睜睜讓機會溜走,像二姊和我這樣。」我是鼓吹自由戀愛的現代人,受命運安排不是我所能認同。

「真的可以嗎?」她扭緊帕子,柳眉輕蹙,抿白了唇色,表情惶惶不安。

「可以的,幸福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妳不要放棄。」我輕輕握住她的手。

「可表哥心儀的是姊姊啊!」

「明日入宮,未來難定,我憑什麼耽誤表哥?」

「那麼姊姊......」她猶豫片刻,問:「妳......可有信要妹妹交給表哥?」

她話一出口,我立刻聽明白了。我畢竟太嫩,她根本不需要我的苦口婆心,早就準備好接手錶哥,問題是,她需要一封書信來讓表哥死心。

心機啊,我連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都鬥不過,想到明日的宮廷險惡,突然有種命運多舛的憂鬱。

寫信不難,可我的書法,一出手保證露餡......但幼芳望著我的憂鬱眼神,讓我不能不往案邊挪移。怎麼辦呢?我慢慢走、慢慢坐下來、慢慢磨墨,忖度著有什麼方法能逃過這一著。

有了!我拿起毛筆,醞釀悲情,好不容易在毛筆沾滿墨汁時,在宣紙上落下珍貴的淚滴。

徹筆,我伏在桌上,抖動肩膀,假裝悲傷過度。須臾,我用帕子覆面,哽咽道:「妹妹,姊姊心亂......」

「姊姊......」她站在那裡,輕輕跺腳,恨不得代我寫出絕情書一封。

我慢慢止住哭聲,抬眉望她。

她輕咬唇,說道:「姊,別寫了吧,我告訴表哥,姊姊身不由己,望表哥善自珍重。」

「多謝芳妹。」完事啦,我偷偷鬆口氣,等著她離開。

可怪的是,她遲遲不走,搞得我不知道怎麼辦。

「姊姊,可不可以送妹妹一個貼身物,留作紀念?」

這回,我腦袋多繞上幾圈,想得透澈了。「當然可以,妹妹想要什麼,自己選吧!」

我牽起她的手,走到梳妝台前,把首飾盒打開。

她在裡面撿了半天,挑出一枝玉簪,望著我,小心翼翼問:「這個給妹妹......可以嗎?」

「這是......表哥給我的東西......」我試探道。

她沒否認。

我猜對了!?好吧,要賭就賭大一點,反正我對那位表哥真的沒心思。接過玉簪,我愛憐地細細撫摸它,嘆氣、不捨,等把表情做足之後,用力一折,細細的髮簪應聲而斷。

我把斷掉的簪子交給幼芳。「請轉告表哥,玉斷情斷,此生休提過往。」

「姊姊......」

我撲到床上,她進前來安慰我,我忙揮手道:「我沒事,妳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不多久,我聽到腳步遠離、門關上的聲音,方深深吐氣,坐起身。這是我演的第一場戲,想到往後都要照這樣過日子,突然覺得好累。

勾起腳,我抱著棉被,下巴擱在膝上。

「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去呢?這種生活過多了,會讓人性格不正常。」我把頭悶在棉被裡,狠狠地捶了棉被兩下。

迷迷糊糊間,蘋兒、橘兒來過又走了,她們在我耳邊不知道說些什麼,我也不理。我睡得極不安穩,翻來覆去總是一股氣堵在胸口,難平息。

夜半,像睡著了又似清醒,恍惚間,我聞到一點甜甜的暖香,很舒服,讓我蜷緊的四肢鬆弛了。我喜歡那個味兒,像六月怒放的茉莉,一簇一簇的白花,染得空氣裡全是甜甜的香氣。

隱約間,我覺得屋裡多了個人。

輕輕巧巧的,他的動作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他靠到床邊,我勉強自己睜眼。

那是一個穿著黑衣的男子,頭上臉上覆著黑布,只露出兩顆眼珠子。燭光昏暗,腦袋昏沉,我不確定他是真是幻,只覺他在我床邊坐下,手輕輕地撫過我的臉龐,在頰邊流連徘徊,他的指頭間有粗粗的繭,但磨在臉上並不難受。

我不怕他,雖然他是非法闖入者。別問我為什麼,我並不清楚,是第六感說的,說他不會傷害我。雖然......我的第六感通常不是太準。

甜美的暖香讓我的眼皮更沉了,我聽見他低醇性感的嗓音在耳邊低吟:「別擔心,我會保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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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17: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皇后

鵝蛋臉,白晰的肌膚猶如羊脂凝玉,鼻樑挺直,唇微薄卻點得鮮紅麗豔,秀眉上帶著一股氣勢,雙目明亮銳利,教人不敢逼視。

她是當今皇后。

一襲正紅色綃鳳舞九天輕羅錦衣,金線成鳳、銀線成雲,外罩一層淺金流彩紗衣。那紅,不是普通嬪妃可以穿用的,是皇后專屬。她梳了個繁複華麗的髮髻,髻上戴著珍珠翡翠璧璽鳳凰點翠多寶簪,簪頂垂下數條金色流蘇,流蘇下方綴著菱花狀寶石,頭微微一動,便是流光溢彩,高貴富麗。

她用纖纖玉指端著蔘茶,半句話不說,就由著我站在那裡。明知道她在觀察我,我卻不敢抬眼看回去,如果東風夫人是厲害角色,那麼皇后大人更是不容小覷。

「聽聞章家姑娘琴藝舞藝高超,書畫更是一絕?」她的聲音溫溫軟軟的,和她精明的外貌不搭。

「如果不是這樣,怎麼會人人搶?」坐在旁邊的淑妃用蓮花指輕掩紅唇,笑說。

淑妃娘娘有一雙丹鳳眼、柳葉眉,很典型的中國美女,她略略發福,沒有皇后的纖細修長身材,但是氣質恬淡、肌理溫潤,觀之和藹,近之可親,是我姊夫禹和王和六皇子鏞翔的母后。

六皇子我見過一面,氣質同淑妃娘娘相似,態濃意遠淑且真,是個讓人舒服的男人。不像九皇子鏞晉、權朔王,就是和氣的花美男,言語間總帶著那麼點威勢。

這叫龍生龍、鳳生鳳,什麼樣的娘,便教出什麼樣的兒子。

「可不,鏞翔、鏞貫都要她,我真想知道,這對兄弟在想什麼?」皇后抿著嘴笑了。

她提六皇子、十二皇子,就是不提自己的九皇子,可我站在這裡,和他的干係才大呢!

突然,一個想法冒出頭來。皇后邀我來,才不是做客呢!而是想把我關在看得到的地方,觀察我這個「狐狸精」到底有何通天本事,一口氣惹出幾個龍子的興趣。

看來她要失望了,我這種相貌是挑不出波瀾的平庸之姿,會惹事的是我的嘴巴,將它看牢些也就是了。

「鏞翔不懂事,臣妾已經說過他。」淑妃先表態,她家老六不加入搶奪戰。

「可不,皇后娘娘,鏞貫還小,哪裡懂得什麼!」德貴妃也出來說話。

德貴妃長得美豔動人,杏眼蛾眉、瓜子臉、菱形嘴,眼角帶了幾分高傲,她入宮晚,卻因娘家後台硬,再加上皇帝真心疼惜,不久之後就封了貴妃,位子還在淑妃娘娘之上。

在十二皇子鏞貫之後,德貴妃又生下十六皇子鏞曆,聽說幾年前鏞曆一場大病,病得昏昏傻傻,再加上當年一個新入宮的麗貴人引走了皇帝的專寵,她才漸漸失寵。不過畢竟是貴妃,在後宮裡仍是一後之下,眾妃之上。

皇后滿意地看看左右貴婦,命我上前一步。

看來,掌理後宮,皇后權力的確大得很,她一出聲,大夥兒全都縮回去。這也好,省得我傷腦筋,一旦大家對我興趣缺缺、那日的記憶漸漸淡去,或許我能很快離開這裡。

皇后淺淺一笑,對著我無害的臉孔道:「幼沂,妳就安心住下來,宮裡的規矩我會找個嬤嬤教妳,有空的話,多往這裡來聊聊。」

意思是我過關了。聽聞皇后對九皇子鏞晉特別寵愛,果真不假,明明覺得我是個麻煩,還是留我下來。可我不認為皇后娘娘對我滿意,她頂多是把我當成玩具,拿來逗逗兒子開心。

「謝謝娘娘。」

告退後,我在老太監的引領下,回到暫時的住處月秀閣。半路,我看到熟悉的懷恩宮,心一陣亂跳,眼睛盯住那三個字不放,直到走遠了,才回頭。

月秀閣不大,兩三間房,還算清幽雅致。我蠻喜歡月秀閣的院子,沒有山山水冰,只有幾竿修竹、兩株芭蕉,和爬滿牆的紅色小花。

進宮,蘋兒、橘兒沒和我一起來,宮裡配了兩個宮女小福、小喜,兩個太監小祿子、小壽子給我,這下子福祿壽喜我統統有了。

老太監交代幾句後離去,我坐在廳裡,對著四個宮女太監嫣然一笑。

小福、小喜長得清秀可人,年歲同我差不多,小喜臉尖、秀秀氣氣,小福的臉圓圓的,還真有幾分福態;小祿子一臉精明,兩顆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來轉去,是個會察顏觀色的傢伙;有趣的是小壽子,個子比我高不到哪裡去,年紀還很小,圓圓胖胖的身子,臉上掛著嬰兒肥,叫個胖嘟嘟的太監「小瘦子」,實在好玩。

我坐著,他們站著,忽然讓我聯想起剛才的狀況。這回,我成了皇后,他們變成可憐兮兮的章家姑娘。

忍俊不住一笑,我站起來,拉住小福、小喜的手,說「別怕,接下來的日子,要麻煩妳們照顧囉。」

見我親和,他們緊繃的臉揚起笑容。

「姑娘,要不要喝水?」小喜倒來一杯水。

「謝謝。」我不渴,還是把水喝空,表示接受她的善意。

「姑娘,要不要吃糕點?」小福捧來食盒。

「好啊,大家一起吃。」我接過食盒,挑了一塊,遞到小福嘴邊。

有福大家享,在人權至上的世界生活慣了,我還不習慣有人在面前卑賤。

「奴牌不敢......」她低身,就要跪地。

「別別別。」我忙把食盒遞給小祿子,彎腰將她扶起。

「大家都聽清楚了,這些虛禮,有人在的時候演兩下就行了,關起門來,就別擺弄這些,這會讓我全身不對勁。」

「姑娘,禮不可廢。」小壽子說道。

「我懂,可你們心裡有我,比動作上尊敬我,讓我更受用。所以囉,以後,我有吃的、玩的,大家統統有份。」

我同意,自己在使心計、攏絡人心,可在宮裡,我無依無靠,再不把他們拉攏到身邊,往後日子還能有好過的?

即使如此,在他們臉上看見動容時,心底還是忍不住沉重。我不過把「公平」還給他們,怎就輕易換得感動?

我拍拍桌子。「來來來,大家坐下,你們站那麼高,我脖子都酸了。」

「奴才......」小祿子才要開口,就讓我阻止。

「別說不敢哦,椅子長了腳就是給人坐的,哪有什麼敢不敢?快,快點坐下,我有話想問你們。」

他們四個人互相看著彼此老半天,才一個個把屁股黏到椅子上。

「我對這裡不熟悉,那些規矩條例的更是搞不懂,你們誰可以告訴我,正常的姑娘這個時候會做什麼?」我隨意拋出個話題。

「玉瑤公主喜歡撫琴唸書,通常這個時候,她會在屋裡讀書彈琴。」小福謹慎道。

「念慈公主喜歡到處跑,這會兒肯定在馬場練騎。」小祿子說。

「卿華公主還小,這會兒準鬧著奴才們帶她去放紙鳶。」小喜說。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公主,老說那些公主的事做啥?」我揮揮手。

「那程尚書家的小姐呢?」小壽子問。

「哦,她常往十二爺那裡跑,說不定現在就在那裡。」小福接話。

十二皇子鏞貫,那個帶著玉杯到處跑的小鬼頭?

「程姑娘也進宮做客?」她不是身體差嗎?怎沒留在家裡休養?

哦,難怪,就是有強勁對手,出門前,東風夫人才會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把握機會。

可不是?我們這個叫做優先拔擢,先進宮和皇帝、皇子培養感情,萬一兩兩看對眼,好事竟成。不然,若是等明年開春選秀女,一口氣湧進來幾百名美女,像我這等姿色想被相中,才難哩!

「好一陣子了,聽說皇后娘娘挺中意她的,有意思讓她和九爺多親近。」小喜一邊低聲說著一邊咯咯笑。

「笑什麼?她和九爺一起不好嗎?」

「九爺老作弄她,上回還把她弄暈,惹出風波。」小祿子笑著回話。

「她那麼瘦弱,動不動就暈過去,說不定不是九爺的問題。」

我是不太喜歡九皇子鏞晉啦,但程小姐暈倒功力確實高強,我不得不說句公道話。

「瘦弱歸瘦弱,很有手腕的呢!」小福說。

「怎麼講?」

「本來只有她進宮,可那一暈啊,就讓她兩個妹妹都進宮來陪姊姊了。」

哇,強棒!我該不該師法她,讓幼芳也進來,完成東風夫人的交代?嗯......不,我才鼓吹她追求自己的愛情,怎能出爾反爾!?

不過後宮險惡,人多好辦事,看來尚書大人是想把自己的女兒全拿來進貢了。可憐,這時代的女人和西域葡萄一樣,都是拿來討皇族開心的。

「除了她,還有誰來宮裡做客?」

「宰相家的千金李書鳳。」

哇,宰相千金,聽起來就很書香門第、氣質典雅。李書鳳很美嗎?」我追著小祿子問。

「美則美矣,就是......不太開心。」

「怎麼會?」

不是所有女人都想進宮?難道她和我一樣有先見之明?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這個李小姐倒是可以好好攀交,志同道合者,不易求呢!

「換了我,也要不開心的。」小喜嘆口氣。

「怎麼回事?快說、快說。」我喜孜孜地趴到桌上,兩手扶著下巴,滿臉興致。

有人就有八卦,而且八卦人人愛,如果我在這個時代辦一份蘋果報、柳丁報之類的刊物,肯定會賺大錢。

「李姑娘本來已經指給權朔王,可王爺先是領兵出征,接下來又傷了腿,婚期就這樣給耽擱下來。皇后娘娘的意思呢,是要她進宮來陪伴王爺,建立感情,等王爺傷勢穩定之後,再議婚事。可是王爺受傷後脾氣變得很壞,李小姐每次去懷恩宮都給擋回來。」

這條八卦嗆了我一下,說不明地,心硬是狠狠抽過幾回。原來他指婚了呀......不奇怪啊,他都二十了,連小鬼頭都想討女人,何況是他。

「然後呢?」小福追問。

「然後就很委屈啊,要嫁給不良於行的皇子,照顧丈夫一輩子,已經夠可憐了,還要處處討好、陪小心,看人家臉色過日子。」

「可想當初,為了要將女兒指給權朔王,李宰相和王輔國明地暗裡爭得可凶了,弄到最後皇上頭大,只好兩個都允。」

兩個都允......又不是香餑餑,人見人愛吶。苦苦的、酸酸的、解釋不清的滋味在心頭翻湧,我別別頭,把厭人的念頭給拋到腦後。

「後來是王輔國家的千金心高氣傲,不肯委屈做側妃,一怒之下要剪青絲出家去,王輔國只好退出。皇上為補償王輔國,便將他的千金指給禹和王為正妃。

那時候,李宰相可得意的咧,聽說李家千金給人算過命,說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命,可權朔王這一傷,把李姑娘當皇后的千秋大夢也給傷了。」

所以王輔國家的千金成了二姊章幼□的「大姊」,這算不算失之東隅?不管怎樣,我還是佩服王輔國的女兒,這般剛烈。

「這會兒可輪到王輔國得意了。」

「皇帝遲遲不立太子,到最後,誰勝出還不知道呢!」小壽子說。

嫁了太子、當上皇后便是勝出?不,那叫失敗,把自己的人生圈在一堵高牆裡,終日為了某個男人的垂憐爭風吃醋,使心計、做手段,這是天底下再悲哀不過的事。

「不管誰當太子都與咱們無關,只要安安分分過日子,不犯錯就成了。」小喜總結。

「可不,上回我折了幾枝花,被劉嬤嬤撞見,差點被打死,幸好十二爺經過看見,救下奴牌。」小福心有餘悸。

本來只是「這個時候該做什麼」的討論會,弄到最後,變成「宮裡八卦大搜查」,再然後,我知道劉嬤嬤最可怕、李公公最和氣,誰都好弄,但麗妃千萬不可以得罪,她的心量最狹窄……

哦,是了,還有個穆可楠姑娘。

她爹爹是大將軍,長年征戰沙場,偏又娘死的早,去年被皇帝接進來,目前住在淑妃宮裡,由她照顧。

宮裡天天有新故事發生,好故事、壞故事,全由一群可憐女人來主演。

人說演戲癡、看戲傻,可不是嗎?看戲的人們不知道演戲人苦,演戲人沉醉在角色裡,忘記一幕幕精彩絕倫不過是虛言假語,轉瞬成空。

疑問在腦海中成形,這裡有沒有一齣需要由我主演的戲?這戲是悲是喜,我有沒有能力操控結局?加入已是身不由己,倘若連退出都身不由己呢?

※※※

我知道自己想往哪裡走,雖然不知去那裡要做些什麼,不知道那個壞脾氣男人會不會像擋未婚妻那樣把我擋在門外面,可我就是一心想去。

是,我明白身份不對、時空不對,我們在錯誤的地方遇見;對,我清楚該對他提起戒心、保持距離;沒錯,我理解沉溺是件壞透了的事情,知道於他的人生,我不該涉入太多。

畢竟,我是過客一名。

如果進宮對我來說是件危險而可怕的事,那麼,他是唯一讓我感覺到安全的點,雖然這份安全、熟悉來得莫名,可它是真真實實存在。當然,拋開理智不應該,尤其在這個危險的後宮裡,但是……

我選擇縱容,縱容自己去尋找安全巢穴,在我感覺不安的時候。

走進懷恩宮裡,一眼就看見常瑄,他正右手握刀,直挺挺地站在門前。找他來當門神很浪費,如果他去演赤壁,至少可以拿到梁朝偉那個角色。

我走到門邊,他不看我。我作勢要走進去,他直視前方,仍然沒理我。我把右腳往屋裡一跨,他的眼皮連掀都沒掀動。

他這個位置不是負責擋人的嗎?聽說他擋了李鳳書好幾次,把人家擋得淚水汪汪。

「我要進去囉!」我用手指頭比比裡面。

他一動不動。

「我真的要進去囉,你不可以在背後偷襲我,我是弱女子,沒有武功喔!」萬一,他給我來個迅雷不及掩耳招,我的心臟禁不起嚇。

他很受不了,無奈瞄我一眼,勉強開口:「王爺吩咐,章姑娘來的話不必通報,請姑娘自己進去。」

哇,看來我比宰相千金更受歡迎,這個念頭讓我開心。

「謝啦。」我朝他揮揮手,逕自往裡面走。

進屋,立即見到玉樹臨風、英姿颯颯、面容俊朗、氣度瀟灑的權朔王,他穿著一身雪白長衫,腰圍銀帶坐在橫臥上,除了腰間玉珮再無多餘飾物。他一手拿書、一手握住杯子,見我進屋,也沒有增添兩分表情。

這後宮裡的待客之道還真是......唉,誰說中國是禮儀之邦的?

「你知道我要來?」我拉椅子坐到他身邊,笑臉迎人。

他仍在看書。

上次交手讓我學得經驗,要引起他注意,就得賣弄小聰明。

抽掉他手上的書,彎身,對著他的臉,我笑容可掬地說:「你一定知道我要來,不然不會讓人放我進來,對不對?」

他不回答。

熱臉貼冷屁股貼得多了,也會長凍瘡呀!

「好啦,我知道你害羞,沒關係,以後我有空會常上懷恩宮看你。來,教你一個玩意兒,以後可以拿去哄小孩。」我晃晃手上的書,問:「這是你的書嗎?我可不可以在上面畫畫?」

果然,我們心連心,他知道我又要耍把戲了,興趣從他臉上竄過。

我挑挑眉,用知識可以勾引的男生最帥氣。

「可以。」他說。

「等一下喔!」我從荷包裡拿出原子筆,在每頁的左下角畫下那種一根筷子插貢丸,外加四根火柴棒的簡單小人。

我不是正牌的章幼沂,繪畫天分差得很,但畫這個東西我很行,以前上學的時候,老師講課太無聊,我就會畫這種卡通小人自娛。

「畫好了,仔細看喔!」我湊到他跟前,食指拇指抓住書頁邊緣,刷......一頁頁飛快落下,在書頁翻飛間,小人在他眼前舞動四肢。

這叫視覺暫留原理,電影就是靠這種方式製成。

「妳怎麼弄的?」他眼底閃過趣味,笑意浮上。

瞧,智慧型男人就要靠智慧來勾引,宰相千金李書鳳不來跟我學幾手,當然會被排拒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要不要試試?」我把書遞到他面前。

他連續翻幾次,一玩再玩。如果他生長在現代,肯定對科學很感興趣。

「妳怎麼知道這個?」

「我知道的東西可多了。」我得意地揚揚眉頭。

人人說他足智多謀、高深莫測,但他面對這些小把戲時,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天真,像個小男生。

本來嘛,他只不過二十歲,在我身處的時代,二十歲的男人在偷看A片、討論女人的胸圍、上網打怪獸,幼稚到一個不行,哪像他,已經運籌帷幄、帶兵殺敵。

「妳的確很聰明,只是......」他把書冊放在桌上,愛不釋手地翻了又翻。

「只是如何?」

「傳聞章家千金擅丹青,這畫......」他看著我畫的小人兒,嘖嘖兩聲。

又是傳聞!怕死了,每個人都來搞這套,我早晚要露餡。「你有沒有聽過以訛傳訛?」

「妳曾獻畫給皇后娘娘,筆觸和這個差異太大。」

章幼沂居然這麼愛現,連畫都送進宮了!這、這......豈不是要絕我的後路?

搶下他的話,我瞎扯:「我的畫風多變,工筆畫、自描、漫畫......當然,我最擅長的是抽像畫。」說到漫畫峙,我指指他手上的小人。

「抽像畫是什麼?」

「那是門高深的學問,不是普通人能意會的。」我的鬼扯功力日益精進。

「那好,我不是普通人,秀秀妳這門高深學問吧!」說著,也不徵求我的同意,就讓小扇子準備筆墨丹青。

不一會兒,東西全攤在我眼前,我瞪它、它瞪我,彼此都找不到台階下。

「有困難嗎?」他揚起眉梢對我笑。

困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連動物園裡的大象都能畫抽像畫了,我怕什麼?

拿起筆,用力揮毫,染、抹、甩、推......我讓好幾管筆在紙上舞躍,東一筆、西一劃,直到整張紙染滿深深淺淺、濃淡不一的黑色。

近看、遠看,遠看再近看,我滿意地對著畫作微笑,最後伸出左掌,在手心塗滿紅色顏料,往紙的中央印過去。

一個嚇人的血手印躍然紙上。

拭淨掌心,抓起宣紙,我態度安然地將大作吹乾,遞到他面前。

只見他隱忍已久的臉憋成豬肝紅,雙目張成死魚眼,盯住我的曠世巨作,一語不發。

「怎樣,不壞吧?」我雙手橫胸,站在他身後一起觀賞這幅充滿生命力的偉大作品。

霍地,一聲震天笑聲響起,他緊繃的臉龐揚起笑紋,那是豪邁直率、真心誠意,不帶絲毫虛偽的笑。

權朔王的笑太驚人,站在門外的常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飛身輕掠,衝進屋裡。

常瑄進門,看見王爺的表情,狐疑地走到他身後,只看一眼我的畫作,便迅速別過身,害我來不及捕抓他眼上的笑意。

我繞到常瑄面前,仰頭,看住他的臉,他回看我,很ㄍㄧㄣ,死咬唇,就是不笑出來。

不乾脆,人家小扇子都直接捧住肚子,前撲後仰,笑得很痛快呢!

「這是什麼東西?」權朔王問。

「看不出來嗎?盤古開天闢地啊!」我答得理直氣壯。「有沒有聽過盤古的故事?只手推開混沌,從此世間有了天與地。」

「這是盤古的手?欺世盜名。」

我的回應又讓他笑上老半天。真是的,有這麼好笑?不懂藝術的傢伙。

我抽走自己的大作,悶聲說:「就跟你說了嘛!這是門高深學問,不是普通人可以意會的。」

「的確太高深,高深得......」他又笑,笑不停。

我硬是裝出名家風範,硬是假裝不是我的畫太爛,而是山頂洞人不懂得欣賞潮流。

「這種入門的抽像畫你都無法欣賞了,下回怎麼教你蔬果版畫?」坐回桌前,我用五根手指頭輪流在桌上敲敲打打,假裝苦惱。

「蔬果版畫?」他又被提起興趣了。

「別懷疑,我懂的東西多到不行。」我的態度很神秘。

「妳腦袋裡面到底裝了多少古靈精怪的東西?」

「什麼古靈精怪,那叫智慧、創意。」

對話間,我肚子又誠實了。咕嚕咕嚕聲響起,不必猜疑,這陣美妙的人體音律,自然又引發他另一波笑意。

「今天是誰不給妳飯吃?」

「你不知道賣力工作後,很容易飢餓的嗎?」

我白他一眼,他的笑容迅速印上我的眉睫。難怪人人都說他是太子的最佳人選,他神俊清朗的五官,散發著王者的千鈞氣勢,他不怒而威,眉聚懾人,這種男人不當皇帝,太對不起黎民百姓。

這次沒踩到他的界線,他的陰鬱不在我眼前發生,而我沒發現自己到底看了他多久,直到他出聲,我才回神。

「想什麼?」

「想你什麼時候變臉。」話出口,就後悔了。這種不經思考的語言,在這個地方、這個時空很危險。

「妳也會害怕?」他恢復正常,笑眉收斂,話溫下降十度。

我走到他身邊,帶著些許撒嬌,輕聲問:「其實,那天你並不是真是對我生氣,只是在教我保護自己,對不?」

一絲被看穿的尷尬自他眼底閃過。我猜對了,他是好人,是個習慣隱藏自己的好男人,只是他沒發覺,在不戴面具的女人面前,他常不自覺地摘下自己的面具。

他別過身,我繼續說──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用不同面目對人,好辛苦喔!我沒有受過這種訓練,我的爹娘教導我,要用真心待人,人家才會回餽真誠,所以我理解你的好意,卻很難辦到。不過你放心,我保證,碰到危險人物,一定躲得老遠,趨吉避凶這種事,我還是懂的。」

他微點頭,手掌撫上我的頭髮,淡聲說:「好吧,早點學會自保,這裡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我縮縮肩膀大笑,然後嘟起嘴說:「可不,火坑吶火坑,偏偏有一大群女人想往這裡跳。」

「她們只看得見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卻看不見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金滿箱、銀滿箱,榮華富貴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我接下他的話。

他笑了。「我第一次同意別人對妳的評語。」

「哪一句?」

「章家千金才情高,出口成詩,落筆成章。」

呃、呃......我可不可實招,那幾句話是從紅樓夢裡Copy下來的?算了,反正曹雪芹不會跳出來控告我侵犯他的智慧財產權。

「以後我可以常來嗎?」我抓下他在髮間輕撫的手,握住。

「有人阻止妳來?」他沒收回手。

「彆扭。」

我話說完,他斜眼望我。

「本來就是彆扭,你大可以直接說『我很開心妳來看我』、『妳的陪伴讓我很愉快』,或者簡單一點說『歡迎光臨』,幹嘛用反問句?喔喔......」我裝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容可掬地說:「對不起,我又忘記啦,開心不能老實說,難過要裝模作樣輕鬆帶過,每句話都要說得三分真、四分假,教人分辨不出來,才是高竿人物。」

這下子,他真的在瞪我了。唉,孺子不可教啊,我才領了三分顏色,怎就開起染坊?

兩個太監領著幾名宮女端盤子進來,我用誇張語氣轉移他的注意力:「太棒了,有東西可以吃,我最喜歡這裡了。」

沒等他招呼,我拿起筷子自動自發用餐。

我一面吃、一面偷眼瞄他,見他仍然板著臉,便把視線轉到常瑄身上。不能挑釁主子,玩玩下人應該沒關係吧?

我用筷子指指常瑄,「不要擔心,你還很年輕,沒有皺紋問題。」

常瑄當然不會回我話。

我接著說:「如果不是擔心皺紋,我建議你多微笑,像你這麼帥的男人不多,要是常笑的話,保證你的桃花年年盛開。」

紅霞飛過他的臉。這麼容易臉紅?調戲古人很有成就感。

「你有沒有心儀的姑娘?沒有的話,我可不可以報名追求你?」我用一雙筷子對著他指來指去。

「不要欺負常瑄。」阿朔用筷子把我的筷子撥開,看常瑄一眼,常瑄背身走出大門,就門神位置站好。

「我哪敢欺負他,我是弱女子耶!他手上有刀,我只有兩根筷子。」我說得很委屈,好像剛剛挑釁人的不是自己。

「妳的嘴比他的刀鋒利得多。」

「權朔王……」

「不要叫我權朔王。」

「不叫權朔王叫什麼?王爺?四爺?」

「叫我鏞朔。」

我想了想道:「鏞朔不好聽,以後我叫你阿朔,好不好?」我就是想在他面前「與眾不同」,即使此刻我尚不明白,這種心態隱藏著什麼。

他沒說好或不好,我當他默認了。「阿朔,我們是朋友了嗎?」

鏞朔點頭。就這樣,他認了我,我認了他。他不是第一個願意跟我當朋友的男人,卻是我很想很想親近、很想建立關係的男人。為什麼?不確定,但我相信,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某些緣分。

「朋友有分享心事的道義,跟我談談李鳳書吧!她很美嗎?也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溫柔典雅、高貴大方、丹青一流的人物嗎?」笑得很賊,我想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狗仔隊。

「放心,她畫畫才藝沒妳行。至少我確定她不會畫抽像畫。」他拐彎抹角嘲笑我。

阿朔沒阻止我探聽李鳳書,在他身上,我得到許多一手消息。

她是宰相府裡的五小姐,琴棋書畫是基本配備,最擅長的是女紅,她的繡件是宮裡娘娘搶著要的好東西,她的個性溫柔恬適,不喜與人競爭,凡事與人為善……聽起來,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人,這麼好的女生配阿朔,阿朔不吃虧。

這天,我聊到夕陽偏斜才回到月秀閣。

離開懷恩宮的時候,陰霾盡掃,我決定再也不管面具不面具的問題了。反正禍福難測,與其天天擔心誰將對自己不利,倒不如把時間拿來讓自己快意。

而後宮裡,能讓我快意安心的人,我已經找到了。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好。睡著後,朦朦朧朧地,我又聞到茉莉花的甜香,又夢見那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男人,他粗粗的指節撫過我的臉,帶著一分疼惜、兩分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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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20: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日子過去月餘,家裡捎來書信,要我找機會把幼芳接進來。

我不耐煩,連回信都懶。他們不知道,後宮裡圈禁的,是一群可悲女人,是很多個不同的瑰麗人生,因為帝王的貪婪,讓她們走入共業。

但這話不能隨口亂說,我答應過阿朔,趨吉避禍。

我和福祿壽喜相處得很好,關起門來,我們說別人的小話,搞小廚房,吃吃喝喝玩玩笑笑,日子倒也快活。

我常溜出去找阿朔,說話、取樂,他找了許多好東西給我,我則教他很多小實驗。他不再對我擺冷臉,我有問題他必答;而我,不等他問,就嘰嘰喳喳不停說話。

我還是常常鬧常瑄,相處久了,慢慢發覺,即使是嚴肅男人,也有鐵漢柔情的一面。

上回貪玩,爬上樹去摘梅子,我忘記腳上踩的是繡花鞋不是NIKE籃球鞋,忘記身上穿的是月白蟬翼皺紗裙不是Lee牛仔褲,動作過度粗魯,一個不小心,整個人從樹上掉下來。

閉眼、抱頭、尖叫......在我的叫聲還沒發揮到淋漓盡致時,就讓常瑄穩穩地接住了。

他沒有出口安慰我,但蒼白的臉色說盡了關心,他把我放下時,我的腿還在抖個不停,他沒離開,只是靜靜地站住,讓我攀在他身上,等待發軟的雙腳堅強。

他的溫柔在那刻,被我窺見。

「姑娘,這是皇后娘娘送過來的佛經,要您騰一遍,送回去。」小喜捧著紅托盤,走到面前,拉回我渙散的意識。

「要我寫嗎?」

「當然是姑娘您啦,總不會是讓咱們四個奴才寫吧。」小喜笑了。

我盯著托盤裡的佛經,發呆。皇后娘娘是想考我的書法,還是藉字跡考校我的品性?慘,我不能說不會寫書法,不能用原子筆寫,更不能表明自己是章幼沂的替身,那還有什麼解決方案?

嘆氣,後宮生涯催人老,白了頭髮、滄桑了心情。

「在想什麼?」

來不及回頭,站在身旁的小喜小福先低頭福身。「給九爺請安。」

是他,鏞晉......那個逼我進宮的罪魁禍首。

旋身對他,我沒好臉色,可他卻是笑意盎然,暴躁老九在他身上看不出痕跡。

這是我頭一回認真望他,兩道濃眉氣勢十足,一雙虎目熠熠生輝,他屬於有型酷哥那類。他手拿著一把折扇,輕輕搖著,悠閒自若的模樣和那天大相逕庭。

皇后娘娘就是讓我來當他的玩具的,好玩的話留下來,賞個側妃頭銜當當,讓章爹爹感激涕零,為國鞠躬盡瘁,如果不好玩,就送些明珠珍寶打發我回去,也當了一回賞賜。

生平第一次演芭比,我的心情不是太好。

他揮揮手,讓小喜、小福下去,迎身上前。「怎樣,還住得慣?」

「謝九爺,一切安好。」我的口氣敷衍了事。

「不要喊我九爺,叫我鏽晉。」

「奴婢不敢。」我低頭,愛看不看他。

「誰說妳是奴婢!」他用扇子勾起我的臉,逼我不得不對上他的眼睛。

四目相對,半晌不說話,慢慢地,一抹笑在他嘴邊形成,小小的笑逐漸擴大,擴到眼底眉梢。

他湊近我耳邊,帶著壞壞的笑容,輕聲問:「聽聞章家千金舞技高強,連傳授舞藝的師傅都甘拜下風。」

好得很,今天是大學聯招術科科考嗎?老的要考校我書法,小的要評我跳舞,接下來咧?彈琴、吟詩、女紅......如果高分過關,要不要出國比賽?

「怎樣?肯不肯再現一回智慧?或者妳的智慧只有架紙橋那一點點?」

我不回話,光是張大眼睛瞪他,一點不馴、一點桀驁、一些些的初生之慣不畏虎。

靈光乍現,假設把他惹火,說不定就可以脫離後宮,重啟我自由自在的生活,到時我才不要回章家,我要一個人生活。何況阿朔說,再過不久,他的傷勢穩定,就會回自己的王府裡休養,從此,我三不五時去找他,再不必擔心被誰看到,日子豈不更快活逍遙?

念頭起,我立即計畫好該怎麼做。

「母后說,如果我喜歡妳,可以把妳留下。說,妳想留下嗎?」

他的意思是──跳舞給我看,本皇子心情大悅,就讓妳美夢成真。呵呵,他失算了,我的美夢裡面,沒有一位九皇子。

嘴角掛起冷笑,我驕傲地回望他。惹火他吧,反正他脾氣大,氣死他不是太難的工作,他多跳兩下腳,我出宮的機會就大大增加。

態度確立,我抬起頭,口氣很諷刺:「請問九爺,我該說謝主隆恩嗎?」

他眉頭一緊,笑眉收斂。「怎麼,妳不想?」

「我為什麼要想?哦,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九皇子嘛!因為人人都巴結你,所以我得向眾人學習,匍匐在你腳邊,感恩謝天?」我的態度很差,語氣很惡劣,打定主意把他弄爆炸。

「我沒這麼說,我只是想......」

「只是想,操縱一個人的意志又沒什麼,反正你很偉大,別說意志,就算要操縱別人的生命或人生,都是理所當然的呀!」

我一句接一句,接得他無話反駁。

「我沒要操縱妳的人生。」他漲紅臉,低抑著聲音說。

「如果你沒有,我幹嘛待在這邊?」我演得太認真,幾乎是咄咄逼人了。

他錯愕,遲疑了一下,輕聲問:「妳不喜歡進宮嗎?」

他沒生氣耶!我那麼不友善,侵犯了身為王子的尊貴,他怎沒暴跳如雷?鏞晉的態度讓我反應不過來,預估中,他不是應該大敲桌子,怒吼一聲「大膽」,把所有人都嚇得腿軟?

「換了你,你會喜歡?莫名其妙被帶走、莫名其妙離開自己的家、莫名其妙待在這個隨時隨地要跪安、隨時隨地會掉腦袋的地方。

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做錯事,不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該說,你不敢正視別人的眼睛,做一步要想三步,連睡覺都會被嚇醒......這種地方誰愛待,讓誰待去。」

很好,我已經感覺冷冰冰的刀刃架在脖子上,如果這些話傳出去,我有十顆腦袋都不夠砍。

鏞晉雙手環胸,靜靜地看著我。他沒生氣,反而是我像被針扎破的氣球般到處跳。

他怎麼不快點抓狂?怎麼不一怒之下,趕我回老家?生氣、生氣、快生氣!我在心底為他組拉拉隊,鼓吹他發瘋。

「好,我知道了。」他鄭重點頭。

他張嘴,嘴裡吐出來的是中國字,語法很簡單,可是我怎麼聽不懂?是我變笨還是他被外星人附身?

「啊?」我歪了頭,傻眼瞧他。

他溫暖的手搭在我肩上,看著我半開、再也合不攏的嘴,居然笑出溫和。他不是易怒的「九哥」嗎?是我記錯人,還是暴躁只不過是他的欺世假象?

「我會告訴母后,以後妳不必對任何人跪安,不會有人想砍妳的頭,妳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擔心。相信我,我會照顧妳,妳安心睡覺,以後都不會作惡夢了。」

他臉上有一絲赧色,而他的話,撞到了我心底的感動區。

「啊?」又啊一聲,我回應不來。

「我說,我會保護妳。」

這是承諾?我當場呆住。

他趁我發呆,一把將我擁入懷裡。轟,腦裡一陣亂,計畫亂了,主意亂了,我連腦漿都亂得整不出頭緒。

兩分鐘吧,或者更久,不知道,沒帶手錶,我對時間的概念越來越差。他抱住我,輕輕地搖晃自己的身體。我感覺他沒第一次見面那樣討人厭,他也許以自我為中心,也許性格驕傲恣意,但卻不是壞人。

接在錯愕之後,理智回籠,我推開他,怒眼瞪視。「你沒有經過我的允許,怎麼可以抱我?你不知道什麼叫做男女授受不親嗎?」

「允許?」他像聽到天大笑話似地,嘴巴往兩側一咧,咧出個賞心悅目的笑臉。

「對,允許。」我加強口氣。

「我做什麼都要得到允許嗎?」

「當然,只要你做的和我有關係,都得得到我的允許。」我講得很驕傲,頭抬高高,表情很像偉大的教育部長。

「所以沒有允許不能抱妳?」他攤攤手,退後兩步。

「對,沒有允許不能靠我太近。」

「沒有允許不能找妳?」

「對,當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你不開心我也不歡喜。」我越說越過分,完全忘記眼前這個人是貨真價實的王子,不是電視劇裡的假貨。

「沒有允許,我不能當妳的朋友?」他撓撓頭,似乎發現自己妥協得有些過頭了。

「自然是。我也可以表面當你是朋友,心裡拿你當敵人。」

「那妳能不能允許我當妳的朋友,表面和心裡都一樣的那種?」他的表情誠懇、態度真摯,十足十的好人卡受獎人。

他吃錯藥?!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還以為他快被我弄火大了,沒想到他竟肯妥協到這種地步!

看著他,我很久很久說不出話,而他竟也閉上嘴巴,耐心等我回應。

不公平......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滿臉陽光,滿心晴朗,就算我手上拿了武器也砸不下去啊!他持續笑著,濃眉安安心心地擺在額頭上,我被看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

「我、真的、想當、妳的朋友。」他把一句話分成四段來說。

他都這樣「懇求」了,我還能說什麼?

「好......吧......」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對或錯,可他是皇子啊,他根本不需要問妳肯不肯,他說當朋友就是朋友,誰敢有異議?他問我,就算給了我天大面子,何況,拒絕他的熱烈友誼,很困難。

他敞開笑顏,陽光青春美少年的快樂讓我跟著拉開笑靨。感覺怪怪的,我這樣算不算是老牛吃嫩草?畢竟,我肚子裡面裝的是成年女人的靈魂。

「那妳能不能『允許』,跳舞給我看?」他笑問。

「你有沒有聽過什麼叫做得寸進尺。」我斜眼瞪人。

他在吸氣。這回,我終算惹惱他了?也應該吧,他做什麼都不會是得寸進尺,嚴格來說,得寸進尺的人是我不是他。

我以為他終於要變臉了,可他轉過身,邁開腳步,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妳的舞姿曼妙優美,二哥形容過很多回,我聽得怦然心動......」

他是在解釋自己的堅持嗎?

「很多時候是言過其實,你該懂得謠言止於智者。」我悶聲道。

「這麼謙虛?不像妳。」

我本來就不像章幼沂,我像的那個人是事事普普的吳嘉儀。

「跳跳吧,我們把門關起來,誰都不給看,就我看,怎樣?」他還真的以為我是害羞。

「一個人跳有什麼意思,要跳大家一起跳才好玩。」我隨口說說。

「好啊,大家一起跳。」他二話不說就同意。

又是一個意料之外,今日的他,打破我對九皇子的偏見。

九皇子暴躁易怒,任性驕恣,宮裡人人都讓著他,連皇后都捨不得說他一句重話......這是我得到的八卦消息,可是他,讓我、讓我、讓我......不斷讓我。

好吧,話出口了又收不回來。

我喚來小壽子,比比長度寬度,讓他下去準備兩根竹竿、兩塊方木頭。

小壽子一走,獨留我和鏞晉。他拉著我坐下,說:「聽說,妳常常去找四哥。」

我躲得那麼小心,還是讓人瞧見?「你裝了針孔攝影?」

「什麼?」他沒聽真確。

「沒什麼。」我吐氣,回答:「對,我常去找四爺。」以後不躲不藏了,反正再小心還不是會被知道,索性就給他大大方方。

「妳找四哥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談詩論詞啊!」我敷衍。

「妳找錯人了,要談論詩詞該找三哥,他在這方面很行。」

花美男?對哦,進宮以後還沒見過他,不過,見不著他才叫合理吧!他有自己的府邸,沒事老進宮做啥?可他說要當我的朋友兼靠山,進宮那麼久,連面也不來見上一見,由此可知他這個人缺乏誠意,朋友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妳常去陪四哥,這樣很好。」他點頭。

「為什麼很好?」

「四哥自從受傷以後,性情丕變,我能理解他的難受,畢竟曾經是叱吒沙場的風雲人物,現在只能受困在小小的懷恩宮,龍困淺灘。」

是啊,一個意氣風發、蹺勇善戰的男人,驟然間連基礎生活都不能自理,那苦,哪裡是理解二字就能說通。

「我最崇拜四哥了,我學兵法、我武功高強,將來我也要當大將軍,替他把那些番邦賊子除盡,保我大周疆域。」他一擊胸,豪氣萬丈。

「殺人可不是好工作。」我不苟同地搖搖頭。

「英雄就是好工作了吧。」

「英雄和賊寇不過一線之隔。」我澆他冷水。

「錯,妳的腦袋不清楚,下回我陪妳去找四哥,讓他給妳說說。」

談話間,小祿子來回報,說東西已經備下。

我走進院子,先把木頭和竹竿就定位擺好,指導小祿子、小壽子一邊一個,兩手各抓住竹竿一端,按照節拍,開合、開合、開開合,然後唱歌,讓他們跟著節拍走。

等他們逐漸順手時,我起身示範舞蹈動作。

竹竿打開時,腳踩進兩根打開的竹竿裡,竹竿閉合時,腳抬高別讓竹竿夾到,然後在開開合間中,兩腳輪流踩進竹竿間,並快速跑,向另一邊。

「看懂了沒?」我問鏞晉。

「嗯。」他點頭,竹竿舞開場。

白浪滔滔我不怕,掌起舵兒往前劃,撒網下水把魚打,捕條大魚笑哈哈。

這是首音律簡單的兒歌,我才唱幾次,鏞晉和福祿壽喜都會跟著唱了,我越跳越順,越跳越快,一雙腳在竹竿裡外飛舞。

抬眸,發現鏞晉張大嘴巴笑不停,我跳到他身邊,拉起他,一起加入舞蹈。

還說武功高強呢,他才加入就被竹竿夾得哀哀叫,他越叫我越是大笑,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嘲笑皇子的。

見鏞晉被夾,福祿壽喜嚇得不敢繼續動作,要不是他下令不准停,遊戲就只能到這裡了。

鏞晉是個好勝心強的人,一試再試,他慢慢摸熟了動作,被竹竿夾的機率漸漸變少,但我下令加快速度,他就又開始哀叫不止。

我笑得很瘋狂,連福祿壽喜都感染了快樂氣氛,跟著大叫大笑,我跳得頭髮亂了、衣服亂了,連鞋子掉了也不管,穿著襪子照跳。

鏞晉受不了,主動退出,一把坐倒在地上。

「我不行了,這比練功更累。」

「怎樣?承認我的舞技很棒了吧!」我喘著坐到他身邊,一面把掉了的鞋子撿回來,套回腳上。

「妳連一下都沒夾到?」

「我又不是頭腦簡單、四肢不發達的笨蛋。」話甫出口,我馬上後悔。口無遮欄啊,嘲笑就算了,指責也罷,這可是人身攻擊。人家說龍生龍、鳳生鳳,我一句話把氣勢很嚇人的皇后娘娘都給接和進去。

他臉色丕變,怒眼看我。

在考慮怎麼懲治我嗎?我抖掉一身毛毛反應,掛上巴結笑臉,問:「請問,九爺說話算不算話?」

「我當然說話算話。」他收回不友善眼神。

「你說過不會砍我的頭,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搬出他的承諾自救。

他定眼看我,須臾,噗哧一聲笑出來。「章幼沂,妳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做害怕?」

「懂啊,不然幹嘛問你說話算不算話?」怕死,人之常情。

約莫是在這裡東跪西跪,膽子給跪小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覺離我遙遠,我開始學著小心翼翼、學著看人臉色,或許程度尚且比不上這個時代的女人,但我心知肚明,吳嘉儀正在慢慢地轉變,變成章幼沂。

「妳真的很與眾不同,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像妳這種女人了。」

「找到也不會比較屌。」像我這種人,到二十一世紀,隨手撈撈就能撈到一大把,而招牌掉下來會砸到三五個。

「屌?什麼意思?」

我沒理他,見著他一直在揉小腿,伸手拉高他的褲管。哇,青紫一片,慘不忍睹。明明很痛,他卻還假裝一臉無所謂,這就是男子氣概的表現?我噴口水大笑。

「妳......」見我沒有半點同情心,他的劍眉豎了起來。

「快回去上藥唄,龍體鳳體的結合體,很珍貴的。」我反刮他一頓。

他瞪我一眼,忿忿走出去。見他終於發火,我笑得更大聲了。

「姑娘,這可怎麼得了?九爺被傷成這樣,要是傳了出去,咱們肯定要砍頭的。」小祿子憂心忡忡。

「放心,不會傳出去的。」我胸有成竹。

「怎麼可能!?九爺脾氣差,眾人皆知。」小喜道。

「他不是壞人,只是被寵壞了,不懂得如何和人溝通。」我就是相信他的話,就是相信他不會害我被砍頭,他說過要保護我......我相信是真的。

「可是......」小祿子還想說話,被我擋了下來。

「安啦,沒事,就算真要砍頭,砍的也是我這個始作俑者。」我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轉身,想起他那張疼痛又逞英雄的臉,忍不住心情特佳。

我扯起嗓子,一面跳舞,一面高唱起黃小琥紅透半邊天的老歌:「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還想有那麼一點點溫柔的驕縱,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還想有那麼一點點自私的佔有……」

※※※※※

在我和鏞晉大跳竹竿舞的同時,後宮發生一件大事。

其實事不關己,我大可以假裝不知道,嚴守「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至理名言,安安分分過日子。可是好難......我很難不去悲悼一條青春美麗卻身不由己的生命,尤其當這種事不是出現在電視劇裡,而是發生在我生活週遭時。

出事的是瑾妃,她才十八歲,十五歲入宮,三年之內可以爭到這個位子很不簡單,她的父親只是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家世背景很一般,沒人相助還能從美人一路爬到嬪、妃,除了運氣還需要很大的能耐。

聽說當年,麗貴人正受皇恩,整個月裡皇帝只翻她的牌子,其他的嬪妃根本見不著皇帝的面,就連懷著龍胎的盧美人胎氣不順,差點兒小產那夜,麗貴人也不肯讓皇帝離開自己的寢宮。

這件事讓皇后非常生氣,卻拿麗貴人無可奈何,到最後,她挑了當時未受過寵幸的瑾美人,安排她在家宴裡引吭高歌,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瑾美人很有才氣,吟詩作詞、跳舞撫琴樣樣行,更有一副清脆甜美的好嗓音。重要的是,對比起麗貴人的強勢驕橫,她的溫柔恬靜、親切可人,更能擄獲帝王心。

事情發展遂了皇后的願,漸漸地,皇帝不再寵愛麗貴人,再加上一再受封,瑾美人成了瑾妃,自是成了麗貴人的眼中釘,這些年瑾妃能平安度過,也算佛祖庇佑。

可是這回,她竟然被打入冷宮,原因是毒害霏屏公主,即麗貴人的女兒。

這是多大的罪名,別說在後宮,就是在民間,都要被包青天抓去開鍘的呀!

這個事件的唯一人證是瑾妃身邊的侍女。她說:「是瑾妃要我送桂花糕去給霏屏公主的。」

麗貴人對皇帝哭訴:「皇上知道臣妾與瑾妃向來不合,她送桂花糕來怎能安好心?我自然是不肯讓屏兒吃,可屏兒性子拗硬要嘗嘗,推推拉拉間,糕點掉在地上,讓她的狗小玉兒吃了,才吞兩塊,小玉兒就口吐白沫、一動不動......皇上要替臣妾做主啊......」

就這樣鬧騰了兩日,瑾妃的侍女被賜死、瑾妃打入冷宮,而麗貴人因護公主有功,受封為妃,事情告一個段落,塵埃落定。只是,故事聽在我耳裡,心甚不平。

侍女有沒有和麗貴人串通?桂花糕是原本就入了毒,還是進麗貴人院裡才加毒?怎麼麗貴人有預知能力,幾塊桂花糕就能嗅出陰謀?小玉兒怎好死不死,搶了桂花糕就吃?瑾妃的身份、寵幸遠高於麗貴人,怎會同麗貴人爭寵?

我有一百個疑問可以推翻麗貴人的指控,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瑾妃沒有犯案動機,但沒人理我。

小喜說,後宮女子若是被打入冷宮,這輩子、這條命就算是玩完了,哪怕曾經多麼輝煌風光,都成過眼雲煙,皆不算數了。

左思右想後,明哲保身被我丟在腦後,我趁著小喜他們不注意,偷偷跑到冷宮探瑾妃。冷宮的看戒鬆散,兩個守門太監,一個在打瞌睡,一個不知道跑哪兒偷閒,我很順利地溜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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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20:53 |只看該作者
我與瑾妃只有兩面之緣,算不上深交,但她是個極讓人舒服的女子,淡然婉順,像一泓清水,自然澄淨。

她住的小屋子整理過了,雖不豪華卻也乾淨宜人,即使身處冷宮,即使不見帝王面、不受恩寵,她仍是安安然然、態度悠閒地過日子。

她閒情逸致,整理冷宮裡的小花園,甚至笑著對我說:「要是能拿到種子,明年這裡就能開出一片紅紅黃黃的花兒。」

在她身上,我第一次懂得何謂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褒貶不露,笑望長空風捲雲舒。像她這樣的女人會為了爭寵而下毒,我不信,就連問她這種問題,我都覺得褻瀆。

探過她後,我心底壓了重石,悶悶地走往第一次見到阿朔的園子。坐在那方綠蔭下,瑾妃該有卻不見影兒的委屈全跑進我的肚子裡。

我把頭埋在膝問,有強烈的無力感。

「怎麼了?」不知道坐多久,阿朔的聲音出現。

我剛肯定昏頭了,否則怎他什麼時候到身邊都不知道?他要四處活動是要費大工夫的呢!

抬頭看他,那些委屈一古腦兒想從胸腹間翻出來似的,未開口,眼眶先紅。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我仰頭,吸吸鼻水。

「小福到我那裡尋人,說午膳時間過了,妳沒回去。」他口氣裡有幾分揶揄。

是啊,我是餓不得的人,該吃飯的時間沒出現,肯定有事。

他見我不應,伸手揉揉我的頭髮。「說吧,沒事怎麼逛到冷宮去,好奇心?」

「你怎麼知道我去冷宮?」

「我派人去找,常瑄看見妳從冷宮出來。」

於是常瑄一路跟,跟到這裡來?那麼,阿朔出現也就不稀奇了。

他不苟同地對我搖頭。

我懂,他又要說我行徑大膽,說我沒把宮中規矩擺在心底......可這規矩根本不合理。

我為自己分辯:「我去見瑾妃,我不只這次去,下次還要去。」去給她送紙送筆送書送被子,給她送明年會開滿五顏六色花朵的種子。

「妳太大膽了。」

「大膽又如何?瑾妃處處小心翼翼,不惹人、不挑釁,還不是落了個悲慘結局。」我惱火。

「妳在為瑾妃不值?」

「是,那毒不是她下的,是麗妃對她有恨,她對麗妃根本無心。我找不出任何道理,她需要多此一舉來欺害自己。」我越說口氣越差。

「妳為什麼這麼生氣?」他問。

「誰不氣啊!想一個那麼年輕美好的生命,就要在冷宮裡度過下半輩子,歲月悠悠,幾十個年頭,那份孤寂,教人怎生忍受?她一個能琴擅舞、通詩曉文的好姑娘,若是碰到疼她、憐她的好夫君,即使只是個平民百姓,但夫妻相守、鶼鰈情深、千里嬋娟,人生豈不暢意?

豈知一朝入宮,被選侍君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帝王的情愛薄如紙,今朝榮寵,明日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這是她要的、她選擇的嗎?不是,決定這一切的人是她的父兄、是有權有勢的帝王貴族......」我氣到口不擇言。

「這就是後宮女子的命。」他輕描淡寫。

我對他的輕描淡寫忿忿不平。「如果不是帝王貪心,要留住天底下姣美女子,會有今日的眾妃爭寵?人人都要女子不求不爭,但越是溫和柔順的女人卻越佔下風;因為帝王有權有勢,有能力召集一群女子來創造他的快樂,卻沒想到他的快樂得犧牲掉多少個女子的幸福......」

見他的臉色沉下,我知道,我又口無遮攔,踩到他的界線了。咬唇,他不愛聽,我不說了,可怒濤仍在胸臆間翻騰。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他不說話我也不言語。

好半晌,他嘆氣,對我的脾氣很無奈。「妳幾時才能學會說話知輕重?」

背過他,我低語:「瑾妃是無辜的。」

「妳以為麗妃拙劣的技巧騙得過母后和父皇?」他淡聲道。

皇帝皇后知道瑾妃是清白的!?那......我猛地轉身,用力抓住他的手問:「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把瑾妃關進冷宮?」

「明年朝廷要對東北用軍,需要借助麗妃娘家的力量。」

哦,我聽明白了,所以即使冤屈,瑾妃都要「為國為家」住進冷宮裡。怨誰吶?怨她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娘家唄!

鬆開他的手,我笑得很諷刺。「原來後宮那麼多嬪妃,都是大臣們繳納上來的人質,高高在上的皇帝需要妥善利用這些人質,才能讓臣子們盡忠。」

「幼沂,妳苛薄了,身為皇帝有皇帝的為難。」在我鬆開前,他回手握住我的。

「所以瑾妃不難?明明是冰清玉潔的好女子,明明性子溫善純良,卻要落下個毒殺罪名,就因為她的娘家沒有皇帝需要借助的力量。」

「難道妳要父皇因一己之私,置國家不顧?」

「說得好,不過是一個女人嘛!一己之私算得了什麼,哪比得上國家那麼大一頂帽子!」我的口氣充滿譏誚。

「幼沂。」他的聲音不大,但口氣裡的嚴厲我聽出來了。

閉嘴,我瞪他,他回視我。滿肚子的委屈沒有因為他的解釋而平息,反而更高張。

「妳知道,一旦戰敗,邊城會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百姓會痛失親人?況,不論東北出產的礦場可以養活大周多少百姓,光是失守,往後軍隊要用的兵器、民生要用的工具器物......統統找不到原料,這將會帶來多大的衝擊?

所以,這一仗,只准勝不准敗。麗妃的父親是個驍勇善戰的將軍,不只父皇需要他,國家更要重用他,如果升一個妃子能夠得到他的不貳忠心,一個好皇帝就該去做,絲毫不懷疑。」

「瑾妃活該被犧牲?」我明知道阿朔是對的,可就算他對,瑾妃還是無辜、還是可憐。

「她沒有被犧牲,我保證她的冷宮歲月不會太久,母后已經交代過,那裡的生活用度一切從優。妳去那裡,有看到瑾妃被嚴密看守嗎?」他問。

冷宮歲月不會太久,這代表......我用眼神詢問他,他也用眼神給我正面回應。鬆口氣,阿朔的保證,一口氣消弭了我所有的不諒解。

「真的不會太久嗎?」我軟了語調,再度確認。

「妳要我發誓?」他斜眼瞄人,臉色表現得很明顯──有膽妳就叫我發誓看看。

「不必發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何況說話的是偉大的權朔王,誰敢質疑?」我拋出笑臉,把他剛硬的五官線條拉出柔軟曲線。

「以後想發脾氣,先弄清楚前因後果再來大放厥詞。」他沒好氣瞪我。

「是,四爺的教誨,幼沂謹記在心。」只要瑾妃沒事,要我多麼諂媚巴結,我都辦得到。

「先別去探瑾妃,等事情再平靜一點,好不?」他問。

他在徵詢我的意見?我還以為他只會命令人。「是,四爺怎麼說都成。」

「這陣子宮裡有事,妳安分些,別淨惹事上身。」

有事?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大事要發生了嗎?心惴惴不安起來。

「遵命。」我用三根手指頭敬了個童軍禮,他肯定看不懂,可他笑了,眼底有著寵溺。

「妳啊,不改改性子,以後要怎麼辦?」

我咬著手指頭,裝淘氣。「那就......就回去問問我爹,他是不是皇帝所要仰仗的力量,如果不是的話,就得趕快想個法子找座靠山,免得下次......」

他嘆氣,沒讓我把話說完,就將我拉進懷裡,一個密實的擁抱把我妥貼收納。「不必找了,妳的靠山在這裡,跑不掉、鏟不平、坍不了。」

他要當我的靠山?跑不掉、鏟不平、坍不了的靠山吶!心悴悴地跳著。

身子暖暖的、心暖暖的,連貼在他胸口的臉頰都暖暖的,我那一大堆穿越時空原則跟離家出走念頭消失,頭腦暫停作用,但五官自己發揮功效。

眼睛說:這個男人的表情很溫柔,若非真心喜歡,他會直接讓常瑄把我擋在外頭。

耳朵說:妳聽四爺的心跳多麼沉穩,他是那種紋風不動的石頭男人,若非真心真意,他說不出這種話。

鼻子說:阿朔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他是讓人悴然心動的好男生,如果放過他,說不定我與愛情再也無緣。

而皮膚說:他的擁抱很溫柔,他一定也有顆和擁抱同樣溫柔的心。

還以為從來都只是我的主動、我的勾引,我三番兩次侵門踏戶,逼著他當朋友......

茅塞頓開呵,原來嘴裡口口聲聲說不要,心底一次一回用朋友隔離對他的感覺,可終究,我期待這個懷抱,已經很久……

原來,他對我,也有那麼一點點不同,我們之間不是單方面交流;原來,他願意讓我倚靠,即使我是個麻煩人物……

前幾日才唱過的歌詞跑到腦袋中造反,黃小琥感性的歌聲揚起,牽動心情──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還想有那麼一點點溫柔的驕縱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還想有那麼一點點自私的佔有......

恍然大悟,我總是愛在他面前驕縱,老是自私地想對他多一些佔有,那是因為,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念頭浮現,我該害怕的,在這個時代,不應有感情牽扯;但在他懷中,我像對嗎啡上了癮,不想推開他、不想錯失他的溫柔。也許是費洛蒙作用,他想抱我,我很開心,並不需要得到「允許」。

「如果我被關到冷宮,你會求皇后,讓我的生活用度一切從優?」我沒話找話說,卻沒想過這話有多麼不妥。

「會,但我會讓警衛嚴加看守。」他咯咯輕笑,不以為忤。

「為什麼?」我抬頭,詫異。

「因為妳不像瑾妃,會乖乖待在那裡,就算翻牆、挖狗洞,妳都會想盡辦法逃走。」

「你還真瞭解我。」我笑問。

「我損失不起妳,就是五花大綁,都不准妳逃。」他的手圈得更緊了。

這些話他說得語重心長,我不懂他的口氣,不確定他知道些什麼,但我成了他損失不起的女人?這件事,讓我既驕傲又得意。

這樣,我們之間,算是有某種認定了,對不?

這天,我們在樹下野餐。我很開心,不管我怎麼任性、發脾氣,他都沒忘記,我錯過午膳時間,腸胃仍然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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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21: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禍從天降

我老是在夜裡想著、分析著,為什麼是阿朔不是鏞晉?為什麼花美男除了朋友,不能再前進?為什麼那麼多好男人在眼前,獨獨阿朔給得起安心?

我尋不出答案,但能確定,想起他,幸福就會在心底轉圈圈;夢到他,那日肯定是一夜好眠;我所有的幸運都和阿朔掛勾,只要在他身邊多待一分鐘,我便多了一分快樂。

我常常壓縮著理智念頭,不准它冒出來規勸我──別在不合宜的時空裡架構愛情。偶爾,我會故意忘記,自己真正的名字叫做吳嘉儀,上有姊姊、下有弟弟,我生存的時代是二十一世紀。

在大多數的時間裡,我甚至說服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曾經擁有勝過天長地久。就是這樣的放縱,我偷偷地允許自己,愛上阿朔。

至於阿朔,那樣矜淡的男子,已經說了一句「我損失不起妳」,我還能對他再做非分要求?不能吧!我們之間或者沒有結局未來,但當下,我們都幸福著,這樣就夠了。

「在想什麼?」阿朔把一筷子脆筍夾到我碗裡。

我曾經懷疑過,我會喜歡上阿朔和吃人嘴軟有沒有關係?

他總是把我餵得飽飽的,好像我吃飽,他便滿足了。又或者,在那個垂竿的花賞會裡,第一眼,我便對他有了認定。

「悶吶。」我把筍子放進嘴裡,衝著他一笑。

「妳每天都弄出那麼多想頭,還會覺得悶?」他莞爾。

「是悶啊,走來走去就這方寸地,胸襟都狹窄了。」

「方寸地?」他眉頭皺得緊。全世界大概只有我會覺得皇宮是方寸地吧。

「可不,全是人工堆砌的人工造景,你該去見識見識那些自然風貌。」

「意思是妳見識了不少。」

「是啊,日本富士山、美國大峽谷、撒哈拉沙漠、尼加拉瓜大瀑布......」

我真感激電視發明者,雖然學者都說電視看太多會變笨,但是它讓我在這裡成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淵博之士。

「可也沒見妳的胸襟寬闊到哪裡去。」

他一句話堵了我。

「沒嗎?」我鼓起腮幫子問。

「是沒有。」他說得很肯定。

想想也是啦,我老在他面前批東評西的,今天嫌老太監迂腐,明日說過度溺愛,養出驕恣公主,唉......虧我還在慈濟交善款,半點佛家的豁達胸懷都沒學到。

「好,那......我問你,為什麼天狗會吃日?」我轉移話題的功力高強。

「那是一種自然現象,沒有為什麼,就像太陽升起、太陽落下一樣。」

太好了,他沒搬出鬼神那套迷信說詞。抬高臉,我表現得一派驕傲。「做學問吶,可不能像你這般不求甚解。」

於是我又搞了他最愛的科學實驗。

我把燭火放在桌子中央充作太陽,找了梨子當地球,橘子當月亮,稍稍解釋過自轉公轉、月球反射太陽光之後,我轉動地球,讓小扇子跟在我身邊幫忙轉動月亮,接著......別說日蝕月蝕這種小事了,連春夏秋冬我都給他解釋得透澈清楚。有時候,我覺得不當老師太浪費我的天分。

阿朔聽得津津有味,眼睛看著我,似乎有話卻選擇不問。

有點小失望呢,我還在等著他問我為什麼,然後再把那套宇宙爆炸說、核融合反應統統搬出來,炫耀我的「學富五車、才高八斗」。

見他久久不語,我指著桌上的燭火,說:「阿朔,如果這個是你,我就是月亮。我不會發光,但是圍著你轉、反射你的光芒,這裡,就會暖洋洋。」

說著,我把手壓在胸口。這叫作示愛,二十一世紀的方式,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過火,但這就是我,一個樂於對他出示真心的章幼沂。

他定定看我,半句話不說,像在研究什麼似的。

我說不出那種感覺,如果同樣的眼光從皇后眼底發出來,我肯定嚇到腿軟,可是讓他研究......我還真的不在意被他看透。

許久,久到我的腦袋又開始亂七八糟說話時,他終於開口:「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聽懂了,這首詩很熟,就算語文程度不好的我也懂。他也在示愛,用遠古時代的方式,比北京人進步一點點,比二十一世紀多了些婉約。

臉紅,我由著他把我的手握入掌中,笑諷我:「原來妳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文盲。」

我朝他擠擠鼻頭,把果子放進嘴裡咬得喀嚓響。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用功呢!為配合你,作夢都還在背那些討人厭的之乎者也。」

他大笑,笑得我臉紅心跳,這是我第一次確定,這種感覺就是愛情。

我以為幸福會這樣一直下去,單純的阿朔、單純的章幼沂,即使身處的環境複雜,也複雜不了我們的單純愛情。

可是,多數時候總是事與願違。

我又錯估了,事情還是傳出去,並且剛剛好、恰恰好,是傳到人家的親娘耳裡,這下子,事情不大條才怪。

※※※※※

「皇后娘娘駕到......」

隨著太監抽高拔尖的詭異聲音,一群人接駕、擺座、請安、上茶,好一陣忙亂,才把神位安好......呃,不對,才把皇后娘娘奉入上座。

她一雙冰冷的銳利眸子對上我,連聲音也是寒氣逼人,讓我連大氣都不敢多喘兩下。

「妳可知罪!?」

皇后娘娘出聲,屋裡人們噤若寒蟬。隨皇后娘娘來的下人面無表情地分站兩排,裡裡外外,至少有十幾、二十個人,包公審案都沒她的氣勢,氣憋在胸口,誰都不敢用力喘。

她說知罪?是夾傷鏞晉還是密探瑾妃?五雷轟頂,閃電擊中大腦,我全身上下泛起雞皮疙瘩。

是鏞晉去告狀,我真的把他弄火了?不對,他說過要保護我,怎麼能陷害我?可傷在他腳上,若不是他四處去嚷嚷,誰會知道他的腳受傷?

或者不是他,皇后指的是瑾妃?不能擅闖冷宮禁地,後宮規定第一條,我進月秀閣時,嬤嬤就教過我,還用嚇人的口氣恐嚇過我。

我不說話,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為強出頭,不管犯的是哪一條都別招,千萬別自尋死路。

「奴婢不知,還請皇后娘娘明示。」這句話說完,我咬到兩次舌頭。

「大膽!」

她輕叱,我立刻跪下,我一跪,福祿壽喜也跟在我身後跪成一片,小喜先頂不住,抽抽答答,匍匐在地上掉眼淚。

「說,是哪個不知死活的人敢把九爺的腳給夾傷?」她的聲音比北極冰層還凍人。

第一次,我知道眼光真的可以殺人,那不是小說家隨口寫寫的不負責任言論;第一次,我知道光是恐懼,就會讓出汗的五月天變成霜雪紛飛的寒冬。

我不怕死的,這邊死一死就回到可愛的家園,所以不要害怕,死沒關係的。對嘛,託穿越的福,我是俗稱的九命怪貓,一定可以安然度過這關......我對自己信心喊話,可全身上下還是抖得像風中落葉,顫顫巍巍。

因為,我不怕死,卻很怕痛啊!

萬一他們決定拿針刺我,那種沒傷口又會痛死人的苦刑可是很可怕的,又萬一,他們決定夾手指頭、用針刺指甲縫、灌水銀、剝人皮......越想越恐佈,奪魂鋸裡的場景在我心底浮現。

「奴婢知罪。」自首無罪,至少換個減刑吧!我低頭,死咬嘴唇,努力不讓自己抖得那麼畸形。這時,我才曉得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勇敢。

「說,是誰派妳來的。」

啊?誰派我來?不就是妳叫我來的嗎?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抬頭,我一臉茫然。

「誰讓妳來弄傷九爺?」她加重口氣。

「那......只是遊戲啊。」有必要把這麼簡單的事情弄成陰謀論?會不會太泛政治化、神經兮兮?

「只是遊戲?」她哼笑一聲。「妳下回要玩什麼遊戲?殺人還是砍人?我的皇子們是哪裡招妳惹妳,得勞妳找來遊戲,尋他們開心。」

好牽強的藉口,皇后分明在藉題發揮,她只是想罰我。

可為什麼要罰我?我做了什麼不恰當的事,還是無意間踩了她的尾巴?又或者......她不希望我和鏞晉走得太近?

不對,分明是她讓我進宮......難道,礙著鏞晉,她非得讓我進來,可心底想的卻是......

「......聽說皇后娘娘挺中意她的,有意思讓她和九爺多親近。」

「九爺老作弄她,上回還把她弄暈,惹出風波。」

小喜和小祿子的聲音浮上,我恍然大悟。

所以皇后這次是打算給我下馬威,或想直接除掉我?等等,剛才皇后說了皇子們、尋開心,莫非、莫非......我抽了個線頭,卻摸不出下面的線索,知道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所以然。

何必呢?嫌我麻煩,送我出宮,不讓鏞晉靠近我就是了,何必繞大圈整人?可......迂迴作戰不就是後宮裡人人擅長的把式?不自覺地,我眼底浮上一抹譏誚。

「姊姊,我想章姑娘只是年紀輕、好玩,沒起什麼噁心的。」陪同而來的淑妃娘娘好意勸解。

她是看在禹和王面子上,才替我分解?我是個不懂感恩的人,在這當口,只想著宮裡人錯綜複雜的關係。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皇后冷哼。

「你們這四個奴才在做什麼?為什麼跟著瞎起鬨!?章姑娘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難道你們在旁邊就不懂得勸勸?」淑妃叨唸過福祿壽喜,又轉頭對皇后娘娘笑道:「姊姊,您就別氣了。」

「皇后娘娘饒命、淑妃娘娘饒命啊!奴才知錯......」福祿壽喜不斷磕頭,聲音顫抖,他們比我更清楚,在劫難逃。

他們的恐懼感染了我,我是泥菩薩過江,可我知道,再害怕,也不能連累無辜的第三人。

一咬牙,我把頭磕到地板上。「皇后娘娘,是奴婢的錯,他們勸過,是奴婢一意孤行。」

「所以錯全在妳,與他們無關?」皇后的聲音聽在耳裡,像鐵皮磨刮著玻璃,讓我全身上下泛起疙瘩。

「是的。」我咬牙認罪。

我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明知道死定了,我還在強撐著當英豪。回頭看四人一眼,他們目光中流露著詫異與感激,我朝他們點點頭,給一個安心笑容。

「很好,這可是妳說的。來人!把她帶下去,打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我對數字有概念,但對單位詞心存疑問。那個板多大?要幾下才會皮開肉綻?幾下就會讓人魂歸西天?

我很快在眾人的倒抽氣聲裡得到答案──那個板,相當相當大。

「姊姊,姑娘家皮嫩,挨不得這麼多板子,略施薄懲也就是了......」

在我被幾個老宮女抓出去時,我聽見淑妃緊張的聲音。

來不及反抗,老宮女們不留情地把我壓在院子裡的一張長板子上,兩個太監一左一右分站在兩旁,隨即,一位宮女用粗嘎的聲音喊出「行刑」二字,還來不及反應,第一板就落在我的屁股上。

天,屁股著火了!下意識地,我想翻身逃跑,可是手腳被人死釘在木板上,動彈不得。

我懂了、明白了,不必等到二十大板,我就會魂歸離恨天……

第二板又落下,我扯起嗓子大聲尖叫,以為叫得夠大聲,就可以忘記板子和人肉相觸時的疼痛,可是,並不能。扯心裂肺的疼痛幾乎要謀殺我,我不知道痛可以把人類的神經撐到哪個頂點,只知道寧願死掉也不要繼續痛下去。

接連著第三、第四......打到第五下,屁股就失去知覺了,叫不出聲、喊不出心碎,我彷彿看見鍾馗站在眼前。然屁股失去的感覺在嘴巴出現,一陣腥甜味湧上,我沒經驗,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只覺得味道留在唇舌間腥臭難聞。我想,我快死了。

第七、第八......那板子還在打嗎?

數數的老嬤嬤聲音持續著,我卻好想睡覺,身上像長了對翅膀,就要往天上飛去。雲啊,輕飄飄,風啊,吹得人著惱,那天怎麼背都背不全的詩句居然在腦裡重映。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真是的,畫眉樂未享,鴛鴦未成書,我就要回家了。那時總擔著心怕回不去,現下真要走了,卻是離情依依。

在失去意識之前,我聽到有人喊暫停。模模糊糊間,我勉強抬起眼簾,在看見那張讓人流口水的帥臉時,我在心底輕輕地說了聲:久違了,花美男。

趴在長板子上,風自身上吹過,全身泛起寒慄,明明是春暖花開的好天氣,我卻不斷冒出冷汗,汗水濕了衣裳。那是阿朔最喜歡的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不知衣服破了沒,沾了血還能不能洗得乾淨……

被打傻了,在花美男進屋,說服皇后留下我一條賤命同時,我滿腦子胡思亂想。

我知道,在皇后眼底,一條人命比螻蟻高貴不到哪裡去,她大可把我弄死,再對爹爹說,章姑娘急病攻心,沒了。

誰敢多話?頂多是掉兩顆淚水,嘆一句紅顏薄命罷了。都是貪玩吶,這不又給我上了一課,想在後宮生存,豈能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突然間,我高興起來,阿朔的腿傷了,他當不上太子、皇帝,我不必為了想留在他身邊,待在這個人吃人的鬼地方。

是的,我被打壞了,壞到忘記自己快死掉了,忘記阿朔還有個李家千金等在那裡......打壞的腦子不斷想著阿朔,阿朔......要是來救我的人不是花美男而是阿朔,不知道有多好……

意識飄散,恍惚間,我聽見大批人馬隨著皇后的腳步聲離去,接著身邊執刑的太監走開,黑色布靴離開我的視線。

終於,手腳被鬆開,連同那個喊行刑的粗嘎聲音也離開,我長長地吐一口氣。得救了......

花美男蹲到我身邊,輕輕把我抱起來,在他懷裡,我很安心地讓自己墜入黑暗深淵。

在那之前,我聽見他的嘆息聲。他說:「傻丫頭,我還以為妳變聰明了,沒想到才沒幾天,妳就闖下大禍。」

※※※※※

又作夢了,夢見黑衣男人來到我床邊。

我喜歡伴隨他出現的茉莉花香,喜歡他看著我的眼神裡,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溫柔,喜歡他粗粗的手指頭在我臉上磨蹭,彷彿有無數的心疼與不捨,更喜歡他什麼都不說,就讓我的胸口塞進滿滿的安全感。

我想拉住他,可每回作這樣的夢時,全身都無法動彈。於是,我只能對他微笑,只能說著不確定他有沒有聽到的話,做著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做過的動作。

「我沒事,別擔心......你可以再來看我嗎......你好香,我喜歡你的味道......」夢裡,我是這樣說的。

他環住我的身子,下巴在我髮間磨蹭,聞著他的味道,我在傻笑。

他是誰?不知道,也許是潛意識裡創造出來,為了讓自己安心、精神穩定的虛幻人物。但不管怎樣,我非常滿意自己的創造力。

而等我真正清醒,已經是兩天過後了。

醒來時,看見小喜在床邊擦拭淚水,紅紅的眼眶、浮腫的雙頰,她緊咬著唇的樣子,可愛得像只小麻雀。

我是趴著的,大概怕我壓到傷口,床上鋪了好幾床軟軟的棉被。

「別哭了,我沒事。」我出聲。

小喜一驚,抓住我的手,就跪了下去。「姑娘,都是小喜的錯。」

「又不是妳去告密的,哪算得到妳頭上?」我不過隨口說說,誰知她臉色驟變,唇咬得更緊,淚水掉得更凶了。

心神一凜,我眉頭微皺。怎麼會呢?我還以為自己收攏了大家,以為他們是真正的朋友。唉......人真的不能過度自信。

擠出笑臉,拍拍她的手,我一語雙關:「我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小喜沒盡到責任,小喜該提醒姑娘、該替姑娘擔罪,怎麼能讓姑娘替我們頂罪?」她聲音激動高亢,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這時,門自外面打開,有人進來。

是阿朔、花美男和鏞晉,見他們進來,小喜連忙抹去眼淚,屈身問安後,退到一旁。

「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阿朔讓人抬到床邊,坐在最靠近我的地方。

「全身上下都不舒服,我覺得宮裡的規矩要改改。」我嘟起嘴,帶著兩分撒嬌,把手擱在下巴,微撐起上半身。

「改什麼?」他問,眉頭是皺的、眼睛是瞇的,那表情用白話文的說法叫做不爽。

「打人屁股啊!傷人屁股又傷人自尊,一罪不二罰,一刑卻二傷,太過分。」

挪挪手,我讓自己的手指觸到阿朔擺在床上的指頭,不過是一個輕輕接觸,我像小偷般笑得滿臉賊。

「才醒來,又能胡言亂語了。」花美男靖睿王笑說。

「你還敢來?朋友當假的喔!一定要見我被打得半死才出現。」

「怪我?妳真敢講,我出京辦事,事情才剛辦完,還沒回覆父皇呢!就讓老四的人把我攔下來,一路把我拉到月秀閣救人。妳啊,不是說好要收斂一點的嗎?怎麼轉眼就闖下滔天大禍?」花美男說。

是阿朔......原來是阿朔......心甜滋滋的,想轉身看他,看得更清楚些,但是才半翻身,就痛得齜牙咧嘴。

「做什麼?安分一點。」阿朔冷淡的聲音傳來。

看,那麼快,關心又被鎖進面具後頭,真討厭。

我不理他,也不管屋裡還有旁人,硬要把他的面具撕下,讓他的關心昭然若揭。

抓上他的手臂,我用力翻身,企圖讓自己變成側躺,半靠在他身上,可是連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卻痛得汗流浹背。

「妳!」他只說一個字,我卻聽得出他有多麼憤怒。

生氣就生氣吧,我偏要任性,誰讓屁股那股子被火燒的感覺不失蹤,誰讓憋在肚子的委屈不消散,疼痛的人最大。

「乖乖躺好。」他怒道。

「偏不。」我同他對上。

「妳在跟誰鬧?」

「跟你鬧。」我的聲音比他大。

「就不怕傷口又裂開?」他的口氣裡出現一絲不捨。

「不怕,御醫很好用。」我像被翻了肚的大烏龜,怎麼都翻不回來,越氣越急,就把自己弄得越痛。

「好了、好了,我來!」花美男看不下去,跳上床幫我把棉被疊疊弄弄,擺出一個懶骨頭,俯身抱起我,讓我靠躺在中間。

嘶……我倒抽氣、咬牙切齒,不過是讓人稍微搬動都痛成這樣,打板子的太監下手真重。

「很痛嗎?」阿朔的臉看起來比我更痛。

我擠眉弄眼,企圖分散疼痛的感覺,可惜效果不彰。

「要不要再擦一點藥?」花美男急問。

那不是又要翻回去,再痛一次?

「不要!」直口拒絕,吸呼吸呼,過好一會兒,我才慢慢適應那股子疼,偏頭,看見阿朔來不及隱藏的心疼,撒嬌一笑。

小福進門,見我醒來,鬆口氣,把一杯又黑又臭的藥汁送到面前。

「這是什麼?」我嫌惡地看著隨波動晃盪的藥湯。

「是消炎止痛的藥,何太醫開的。」鏞晉搶上前說話。

我目光一轉,不看他,讓他討了個沒趣。

「不喝,那味道像大便。」我耍賴。

「這是誰家的姑娘,說話這麼不雅?」花美男噗哧笑出聲。

「我是章家千金啊,您老年失智了嗎?才轉身就記不得。」我隨口頂回去。

「又能胡言亂語,可見病好了一大半。」花美男揉揉我的頭髮。

還是痛、還是火氣大,我不願對小喜小福發火,剛好來了三個受氣包,不藉機耍任性,還等什麼時候?

「太醫說,這個痛還會痛上好一陣子。」鏞晉沒介意我的無禮,繼續說。

忿忿別開頭,拉下醜臉,我把罵皇后娘娘的話擺在嘴裡徹底咀嚼一遍。

我再沒長眼都知道,眼前三隻巨獸都是皇后親生的,怎能當他們的面前罵人家老媽,又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長。

花美男見我不說話,摸摸我的頭髮說:「好消息是,痛會一天比一天減緩。」

我沒好氣瞄他一眼。「看來我只能坐在中空的恭桶上面,度日如年。」

阿朔瞪我,陰霾除去大半。「古靈精怪。喝藥!」

他開口,我合作拿起藥碗,把藥往嘴裡倒。真苦......太醫開這藥的目的,莫非是想讓我嘴巴苦到忘記屁股很痛?

放下碗,花美男撥開一顆桂花糖遞到嘴邊,我想也不想,張開嘴巴就含進去。

「神農氏真了不起。」

「又想到哪裡去了?」阿朔苦笑,眼裡有兩分縱容。

「他親嘗百草啊!書上沒記載,不知道他苦昏過幾回。」

花美男又放聲大笑。他真是個愛笑的傢伙,不過就算他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笑容養眼、傾國傾城,也不必那麼努力,笑出滿臉潘金蓮。

我已經靠躺好,不再需要阿朔替我支撐,可我就是想向他握手。

悄悄地用棉被蓋住兩個人,我在棉被底下暗渡陳倉,偷偷握住他。他抽了抽,見我堅持,也就由著我去。手指輕輕畫過他手上的粗繭,一描二描,描出心安滋味,我肯定有哪一世是粗人,描著繭竟能讓我描出安慰。

「妳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不要拿著到處賣弄,早晚會把命給玩掉。」阿朔嘆氣,忍不住叨唸。

「不是我賣弄,是有人說話不算話。」我瞪鏞晉一眼。

「不賣弄,跳什麼竹竿舞?」

「跳舞是九爺下的命令,小女子怎敢不遵命照辦?可辦著辦著就辦出禍事來啦!能怨誰吶?怨自己落土八字命,別人是鑲金包銀,別人開口是金言玉語,咱們動輒得咎,怎能不出事情?」我藉題發揮,把事兒都賴到鏞晉身上。

「妳到底在胡說什麼?」花美男看了看突起的棉被,眸光變得難以捉摸,可不過片刻,又回復平常。

鏞晉向前一大步,直視我,我撇開臉,不看他。

我故意對阿朔講話:「我沒胡說,就有人啊,人前裝英雄,人後當狗熊,嘴巴說沒關係,一轉身就告狀去。」

「不是我講的,我不知道是誰把話傳出去的。」

我眼角餘光瞥見鏞晉氣得臉紅脖子組,卻不理會他的解釋,繼續對阿朔說:「我學乖了,下次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只拿到你面前賣弄,免得又被打得半死。」

花美男看著賭氣的我們,好笑地在我頭上彈了下。「脾氣那麼大?」

「讓你挨打,看你脾氣大不大。」

「我說了,不是我去告的狀。」鏞晉又插話,拉高音調。

他說他的,我硬是沒聽見。

我對阿朔說:「明天你來,我來教你做彩虹好不好?往後你想看彩虹,隨時隨地可見,不必等候下雨天。」

「章幼沂......」鏞晉的聲音加大。

我自顧自說話:「我慘了,皇后娘娘要我抄佛經,我被打成這樣怎麼坐得住啊?可這又是皇后娘娘的命令,怎能怠忽?惱了我。」

「我說......」鏞晉擠到床邊。

我看看阿朔、掠過鏞晉,把眼光落在花美男身上,笑出棉花糖式甜美。「聽聞靖睿王書風飄靈空逸、筆劃圓潤透勁、章法疏朗勻稱、丰采獨絕,如清風飄拂、微雲卷舒......」

「夠了夠了,拿來,我回去騰寫便是。」花美男受不了我拍馬屁,翻翻白眼,很快就豎白旗投降。

鏞晉不死心,向前抓住我的手,這一勾一拉,把我握住阿朔的手給拉出被子外頭,他大聲對我說:「我說過,不是我傳出去的!」

我瞪他,歪歪頭,轉開眼睛,直視阿朔。

阿朔輕搖頭,替他分解:「事情不是九弟講出去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他,可不賴給他,滿肚子怒氣要往哪裡出?小喜已經哭出兩顆大核桃,還能向她興師問罪?何況,打人的是他親生老媽,代母受過,天經地義。

阿朔對我微笑,那眼神分明寫著得饒人處且饒人,我撇撇嘴,趁沒人看見時吐了吐舌頭。

「抓賊還要證據呢,妳信口雌黃就抹黑人,會不會太過分?」花美男為鏞晉說項。

連他也覺得我過分了?好吧,深吐氣,緩下臉色,我對鏞晉說:「這次就算了,不追究,下次再惹一回,我就......」

就怎樣?去扁皇后?氣悶,我也只敢在這三個無害的男人面前耍大小姐脾氣,一到老大面前,照樣閉嘴當乖小孩。

「妳就怎樣?」花美男追問。

就......欺負我不敢恐嚇皇子嗎?啊──心底尖叫一聲,我豁出去!「我就唱歌給你們聽!」

我的話讓一旁的小喜鬆口氣,只見她背過身抑制抽泣。我在心底嘆氣,希望這回,是真的收服了她。將不平拋到腦後,我在心底悄悄地對她說:沒關係的,我明白,在這裡,人們總是身不由己。

「不要!」鏞晉比我叫得還大聲,惹得阿朔和花美男同時轉頭看他。

「為什麼不要?你聽過她唱歌?」花美男問。

「不是普通難聽。」鏞晉扮鬼臉。見我鬆口,他也跟著輕鬆。

「真那麼難聽?」這回阿朔和花美男轉頭問歌聲主人。

「還不壞啊,不過如果有人存心污蔑那又另當別論了。」我睜眼說瞎話。

「試試?」

「我是病人耶,幹嘛要娛樂你們?」我抬高下巴。

「知道自己是病人,就要有身為病人的自覺。」阿朔瞪我。

自覺......可不是嘛,我就是壞在缺乏自覺。總以為待人好,人必待我優,哪知道,在這裡,這個定律行不通。

我感動得了小喜一下子,怎能感動她一生世?我不求她忠心耿耿,只盼她回餽真心。可是,當利益、性命橫在眼前時,怎能奢求真心相待?

況且,皇后能在我身邊擺上一枚棋子,誰不能?阿朔知道我身陷危急,找人出頭,不也是棋子效應?

唉,當所有的眼光都在盯著我,等我踏差走錯時,這樣的生活要怎麼過才能安適?

我抬眉,若有所思,灼灼的眼神望向阿朔,咬唇,輕問:「能在後宮生存下來的人,一顆玲瓏剔透心是必備條件,對不?」

話才說完,我又搖頭否決掉自己的話。「不行,玲瓏剔透心易碎,能生存的人,應該是經得起千錘百鍊的人。」

阿朔的眉頭聚攏,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他懂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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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22: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李書鳳

傷好了九成,無礙行動,小小的月秀宮閣哪關得了我?

這天,我去找阿朔,卻沒想到會在懷恩宮前碰上李書鳳。

她皮膚晰白、鵝蛋臉,瑤鼻檀口,嫻靜婉約,舉手投足間皆韻致天成。她身穿敦煌橘長皺裙,外罩月牙白鍛繡玉蘭蝴蝶紋罩衫,腰間環珮隨著蓮步輕移,叮噹作響。她眉似春柳,只是顰間多少薄怨,西風吹拂不散,豔陽蒸不融。

「李姑娘,四爺在忙,還請姑娘先回去,等四爺忙完,屬下必定稟告姑娘來訪。」常瑄的口氣沒有什麼起伏,穩穩地陳述。

「常侍衛,這是你第幾次不讓我們家姑娘進屋了?」李書鳳身後的婢女不滿,出聲嚷嚷。

「望姑娘擔待。」常瑄還是面無表情,五官並沒有因為小丫頭的出言不遜掀起波瀾。

李書鳳的婢女沒有穿宮女服色,可見那是她從家裡帶來的隨身丫頭,能帶自己府上的丫頭進宮,由此可知,她是多麼得皇后重視了。

「是皇后娘娘要我們家姑娘來服侍王爺的,你老是把我們擋在門外,這算什麼?」婢女雙手扠腰,對著常瑄頤指氣使。

常瑄還是維持一貫的動作,冷淡說:「常瑄只是奉命辦事。」

「哼,我就不信你攔得了我們。小姐,咱們進去。」小丫頭拉起李書鳳就要往裡闖,但常瑄動作更快,把劍往兩人身前一橫。

「請姑娘不要為難屬下。」冷冷九個字,伴隨冷冽的聲音,自然而然帶出威勢,讓原本打算讓婢女出頭的李書鳳退後一步。

「環兒,別為難大人了。」李書鳳回頭示意跟在身後的宮女,宮女捧著托盤往前走,直至停在常瑄身前。「還望大人見諒,書鳳回去會善加管教下人,至於這個,還勞煩大人交給王爺。」

「是。」他伸手接過托盤,遞給小扇子,又回復站崗姿態。

我站在旁邊,自始至終沒多話,她們轉身準備離開時發現我,多望了我兩眼。我朝李書鳳頷首,她回我一個微笑,兩人交錯開來。

要進去嗎?常瑄說阿朔在忙,他忙的我又幫不上手,猶豫好半晌後,我決定離開。但才提起腳步,常瑄不知道用什麼厲害武功,一眨眼就飛身到我面前。

是傳說中的輕功嗎?果然厲害,得找一天纏著他教我,要真學會了,還怕李連傑、成龍不找我合作?

我奸笑兩下,抬眼,對他揮揮手。他還是擺了張殭屍臉,真可惜,他長得挺好看的。

「笑笑嘛,你笑起來一定會迷倒眾家女子。」我對他耍嘴皮。

他沒理我,只是淡然說:「四爺請姑娘進去。」

「他不是在忙嗎?我進去做什麼?」我回話,眼光掠過常瑄的肩膀,看見李書鳳停了停腳步,好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

完蛋,我又得罪人。苦惱。

看著我懊惱的表情,他反而鬆了繃緊的五官。這人,很愛看我倒楣嗎?

「姑娘請。」

「我會被你害死。」我低聲說。

他當然沒回我話。他會回,我才真要去看醫生咧!不看耳鼻喉科就得看精神科。

我跟在他身後,傷未痊癒,腳步有些慢,可他後腦勺像長了眼睛似的,居然也放慢速度等我。

他是好人,一個表面波瀾不興卻滿心溫柔的好人。

我進屋,阿朔拿了本書隨意翻,哪裡在忙啊?他分明很閒好不!我歪歪嘴,離他三步遠。

「不痛了?」他放下書,抬頭問我。

「早就不痛了。」

「恢復得還不錯吧?」

「我又看不到自己的屁股,誰知道上面現在是不是開滿牡丹花。」

「古里古怪。」

我微笑,古怪就古怪吧,只要能走到他身邊,不會像李姑娘那樣,次次被擋在門外,古怪一點,無所謂。

「阿朔,李姑娘不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嗎,為什麼不見她?」說這話,我心底是酸的,可酸又如何?我很清楚,在他生命中,章幼沂只是短暫過客。

「問這個做什麼?」

「做參考啊,以免重蹈覆轍,做了什麼讓你生氣的事,下次就輪到我被擋在門外。」

「怕我不讓妳進來?」他好笑問我。

如果有人天天對你澆灌以真心,會不會有一天,你願意卸下面具?這話,我問過阿朔,當時,他沒回答我,但在他的笑容裡,我找到答案──只要有足夠的耐心,他會的。

是的,他的面具早不在我面前成形,我總是看見他發自內心的快樂,不是應酬、不是敷衍,更沒有為了某種目的而作戲。

「當然怕,那樣很沒有面子。都說女追男隔層紗,她追你,隔的哪裡是紗,是麻布袋好不。」

他又笑了,笑得誠摯。我喜歡這樣的他,沒有心機、沒有深沉的阿朔。

「放心,我永遠不會讓人把妳擋在門外。」他放下書,把我拉到身邊。

心咚地漏跳一下。多好,永遠的門內,沒有門外,就算兩人注定只能一段,這一段也美得讓人無窮回味。

「說話算話哦。」我伸出手指頭,教他打勾勾、蓋印章,然後手心貼合、滑過,教他這個時代尚未被發明出來的「影印」。

小扇子端著東西站在他身後,那是李書鳳送來的盤子,裡面有一碗奶子、四色糕點和一個繡荷包。

「把東西拿下去。」他下命令,小扇子照做。

「等等,要拿去哪裡?」我追著小扇子,拉住他的袖子說。

「丟掉。」阿朔的聲音冷冷的,心情不太好。

怪,兩分鐘之前還很溫和啊,怎地變臉和翻書一樣快?

「不要丟,我變個把戲給你們看。」我硬把托盤搶回來,擺在桌面上。「小扇子,給我一枝乾淨的毛筆吧!」

「姑娘要做什麼?」小扇子眼睛亮晶晶的,盯住我瞧。他很喜歡我玩的小把戲,尤其是我畫在書冊一角的卡通動畫。

「瞧了就知道。」

他進裡屋,不多久翻了枝新毛筆給我。

我把毛筆浸到碗裡,等它吸飽奶子,之後在紙上面寫下幾個字,放在窗邊,讓風把水分吹乾。

「瞧,我寫了什麼?」我把紙在阿朔、常瑄和小扇子面前晃了晃。

「奶子又不是黑墨,本來就不能拿來寫字。」小扇子說。

「真不行?」我在這裡混得太熟了,連小扇子也沒拿我當外人。

「真不行。」小扇子篤定說。

「確定不行?」我一句一句挑撥他。

「確定不行。」他抬高了下巴,像驕傲的公雞。

「肯定不行?」

「肯定不行。」

「如果行的話,你怎麼辦?」

「如果行的話,小扇子給姑娘磕頭。」

後面那句是小扇子的口頭禪,每回逗得他急了,他總會說上這樣一句。如果我要認真計較,他不知道欠我幾個頭了。

「好,看仔細囉。」

我用打火石把蠟燭燃上,然後把紙放在上面慢慢烘烤,不多久,字跡跑出來了,白白的紙上寫的一行字,赫然就是「小扇子給姑娘磕頭」。

看到字跡,阿朔和常瑄都笑開。

我猛地跳到常瑄面前說:「厚,你笑了。就說囉,你一笑傾城傾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來來來,再笑一笑。」

他別開臉,我追到他面前,不讓他躲。

「幼沂。」阿朔喚我。

我沒理他,照常追著常瑄說話:「你笑笑唄,真的好看得很。」

「章幼沂,過來。」阿朔又喊。

我假裝沒聽到,扯住常瑄的袖子問:「不愛笑啊?不然你教我練輕功好了,下回有人要打我的時候,我才跑得掉。」

常瑄在憋笑,憋得很辛苦,我知道。

「我講話妳沒聽見?」阿朔壓低嗓子說話更具威脅,我嘟起嘴,走回他身邊。他瞄我一眼,問:「妳怎老鬧常瑄?」

「哪裡是鬧,我想拜他為師。」我抓起李姑娘送來的糕點,一口一口吃得好快活。這是她親手做的吧?她的手藝真是不同凡響。

「習武?妳熬不住苦頭的。」

「誰說的?」

「我說的。」

「可習了武,萬一碰上壞人,就可以防身。」

「妳乖乖待在家裡,怎會碰上壞人?」

說得簡單。「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總是有備無患啊。」

「想太多。」

在阿朔的示意下,小扇子和常瑄退了出去,屋裡剩下我和阿朔,我衝著他一笑。

搞不懂,他明明是冷面修羅,為啥我特愛同他親近?人與人之間真的很難界定,安心是該在親切溫和、笑容可掬的靖睿王身上才找得到的東西,偏偏,我在阿朔身上撞見。

「妳真的是章家千金?」他瞇緊眼睛望我。

「為什麼不是?」

他把桌上用牛奶寫的字拿起來,端詳了好一陣子,搖頭。「章家千金琴棋書畫皆通,而妳......」他看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字體,搖頭。

「你真想知道我是不是章家千金?」我趴到桌子上,側著臉同他笑。

「當然。」

「那我們來玩真心話大考驗。」話出口,我就後悔了。

有一種人天生有小聰明卻缺乏大智慧,最直接的證明是,他們的嘴巴比腦筋動得快,偏偏,我就是這樣的人。

果然,他變了臉色。我硬著脖子、架起笑顏,假裝沒發現他的不對勁,繼續說:「真心話大考驗就是你問我一個問題,我問你一個問題,對方不管問什麼,都要回答真心話,不准打官腔。」

再瞥他一眼,他的臉還是泠冷的。他會不會以為我是哪方派來的間諜,想竊取他的機密吧?管他,先問先贏,我勾住他的手臂,軟聲問:「阿朔,你喜歡我嗎?」

聽完我的問題,他的臉色略見緩和,他大概以為我會問他軍情或皇太子爭奪戰之類的內幕吧。

我知道,看似平靜的後宮並不平靜,許多妃子、皇子們都在暗中使力,爭奪虛懸的東宮太子之位,也知道有人用暗招,想除去某些對手。

上回六皇子鏞翔的無故落馬,摔成重傷,尚未查出原因,八皇子鏞緒就因為調戲皇帝新寵的齡美人被活逮,給削去官職、趕出宮去。

說當中沒人搞鬼才怪,怎會恰恰好就讓皇上給撞見了?那日,八皇子跪在御書房外,堅持自己是被誣陷的,可惜皇上不肯見他。

都知道一摘使瓜甜,二摘使瓜稀,這三摘四摘,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自己。

「問這個幹什麼?」阿朔浮上一層笑意。

「真心話、真心話,你不可以把問題丟還給我。」我用一根手指頭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尷尬了一下,說:「不討厭。」

我笑逐顏開,說:「不討厭是不是代表喜歡啊?謝謝,你的答案讓我鬆了一口氣。」

這是個婉約保守的朝代,總是你有心、我有意便成,誰都不言情說愛,彷彿愛說出口就破了、失真了。

「為什麼鬆一口氣?」

「喜歡是種對等關係,我可不希望自己喜歡你比你喜歡我多,這樣太虧。」我是個貪心女人,明知我只能擁有一小段,卻也要在這一小段裡面,愛得盡致。「阿朔,你喜歡的女生是什麼樣子的?」

「輪到我發問。」

「喂,你剛問了,你問我『為什麼鬆一口氣』,我回答『喜歡是種對等關係,我可不希望自己喜歡你比你喜歡我多,這樣太虧』。說吧,你喜歡的女人是什麼樣子的?」

「不把我當權朔王的女人。」他直覺回答,連思考都省去。

哦,懂了,他是權朔王也是男人,有喜怒哀樂、有快樂悲傷,也有失意沮喪,他並不是個事事強項的無敵鐵金鋼。我猜,說不定連皇后娘娘都沒把他當兒子疼愛過,也許打一出生就拿他當「未來的皇帝」在教養。

「輪到我問了嗎?」阿朔問。

「好,你問。」

「妳是從哪裡來的?」

「我......」哇,這一題太麻辣。我擠擠鼻子,考慮著要怎麼說比較好。說謊?嗯,這是最安全的作法,可他的眼神又讓我感覺說謊不安全。

「我是章家千金......」我說得模稜兩可。

「不是真心話大考驗嗎?」他斜我一眼,擺明不相信。

「我們今天的對話,會有第三個人聽見嗎?」我猶豫著該說不該說。

「不會。」

「會傳出去,然後我被五花大綁,冠上妖言惑眾罪,吊在城門上三天三夜嗎?」這遊戲是我提出的,我是豬頭。

「又在胡扯。」他輕嗤一聲。

我趴在桌上,身子住他靠近,神祕兮兮說:「我認為......如果你敢亂傳我接下去要講的話,我會很高興地把你打扁。」

「說,別裝神弄鬼。」他笑笑,對於民婦恐嚇皇子這事兒,不以為意。

我放低聲音,回答得很認真:「我來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不是皇帝說了算,不管是皇帝大臣或老百姓都要聽律法的。我們的皇帝每四年換一個,都是由老百姓選出來的,做得好就再做四年,如果做得不好,就會讓人民用選票把他趕下台。」

「聽起來,你們那裡的皇帝不好當。」

「是不好當啊,不過我們同意皇帝只是普通人,他的能力有限,我們不會賦予過高的、不合理的期待,我們給他責任也給權利,如何掌握,就要看他的態度了。」

「什麼叫做過高的、不合理的期待?」

「比方老天爺不下雨就跟皇帝沒關係,我們不會期待他上達天聽,為百姓求雨。比方地牛翻身、死傷無數,我們認為那是大自然反應,和皇帝的德性無關。」

「你們的百姓聽起來比較理性。」

「當然,我們那裡男男女女都要受教育,因此我們聰明,不容易受擺弄,皇帝想愚弄百姓,可沒那麼容易。」

「只當四年皇帝這回事兒,聽起來比我父皇輕鬆得多。」

「可不,人都會老,為國奉獻四年、八年已經夠了,怎能拿一輩子去投資?古代的皇帝很辛苦,從一出生成為龍子那刻,就被放入過多的責任與期待,他們被統一教育成為統治者,卻忽略了每個人的專長性情。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雄心壯志想當皇帝的,對不?」

我的話引發他眼底閃過一絲激賞。

「輪到我問了吧。」

他撇撇嘴說:「問吧。」

「阿朔,你的腳是戰爭時受的傷嗎?」

他的表情瞬地嚴肅起來,如果我夠聰明就該閉嘴,換個題目問。但我說過,我只有小聰明卻缺乏大智慧,所以我追著他說:「我保證,今天的話絕對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

他想了一下,作出決定,說道:「不是。」

「真的假的?誰是兇手?」我一驚,眼睛睜得比銅鈴還要大。

他笑得深沉,害我的心一滯,說不出的怪異。「不能告訴妳,但我知道是誰做的。」

他的表情太詭譎,讓我生出幾分心思。

阿朔根本不必告訴我,他知道事情是誰做的,因為話出口,萬一外傳,只會讓他的處境更加艱難。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對我說?他那麼聰明,沒道理讓自己身陷險境。

原因......他會對我說一定有他的原因……

在我提問同時,他便設定了我是某黨某派的人物?他想藉我的口往回傳,讓那頭的大腕人物知道,他不會一直處於挨打位置?又或者,他只是在測試,測試我是不是某方人馬?

想什麼啊?猛然搖頭,我怎麼會把心機用到阿朔身上?真是的,這裡是個壞地方,會讓人心變得狹隘。

「妳那個國家和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不一樣吧?」輪到他問了。

我定格。他說的是「時代」而不是「地方」,所以......北京猿人也能理解太空梭在宇宙繞圈圈?

「你......」我被嚇到了,沒有半分誇張。

「真心話大考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極緩慢,似乎頗為欣賞我的受窘。

吸氣,我刻意把話說得很痞:「你猜對了,我來自幾千幾百年後的世界,我們那個地方出門不乘馬車,而是坐捷連、搭飛機,我們男男女女都上班養活自己,我們不結婚就算了,一旦結婚肯定是一夫一妻,誰敢搞外遇,就找律師告死你。」似真似假任君猜。

我回頭望他,他莫測高深的表情讓我失笑。跪到椅子上,笑臉盈盈,我拿起一顆「地球」放在嘴裡啃,挑釁他的神經。「怎樣,信不信?」

他考慮了很久,點頭。「我信,不過妳要找時間告訴我什麼叫做捷運、飛機、上班、一夫一妻和律師。」

啊?他是錄音機?居然一口氣把我話裡的現代詞句一一挑出來!?

「你怎麼可能......相信?」我當機。

「妳剛剛說了『古代的皇帝』。」他莞爾,接著從荷包裡拿出一枝原子筆,是我上次畫小人掉在這邊的。「這個東西現代工匠做不出來。」

天,我真該管管自己的嘴巴和忘性。

「我們的工匠也做不出來。」我輕聲說。

「那麼這是誰做的?」他追著問。

「機器,我們那裡大部分的東西都不是人工做的,一方面是人工太貴,一方面是人工做不出精準的物品。」

「機器?」

「對,一個人一天只能做出幾百塊餅乾,而把麵團丟進機器裡攪拌、印模,一下子就能做出千萬塊。所以機器餅乾一包只要幾十塊錢,手工餅乾卻要上百塊錢,窮人家吃不起。」就像我,只能吃有加三聚氰胺的那種。

「你們的錢用幾十、幾百塊做單位?」

「喂喂喂,客氣哦,你問太多了,早就輪到我了吧?」

我突然發覺自己是笨蛋,本來想套出他的秘密,卻沒想到自己的秘密被他套光光。

「好吧,妳問。」他笑笑。

「你的腿,會好起來嗎?」

「妳很介意我的腿?」他挑眉,我實在不愛他這號表情。

「不是介意,而是在慎重考慮。」

「考慮什麼?」

「如果我打算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把你從宮裡偷走,需要準備多少道具,才不會東窗事發。」

很顯然我的答案讓他太滿意,他碰碰我的頭髮,對我說:「什麼道具都不需要,只要妳有本事拐走我的心,我就會乖乖跟妳走。」

「所以你的腳是會好的?」

他笑而不答。

沒關係,答不答已經不重要,我知道他會好,知道他允許我加把勁,允許我卯足全力得到他的心。

我支起下巴,態度鄭重,眼神認真。「那我要好好動腦筋了,怎麼樣才能拐走這一個面若冠玉、英俊挺拔、風度翩翩、玉樹臨風,有著豐功偉業的男人。」

然後,他爆出一聲大笑。我又取悅他了。

誰說非要琴棋書畫樣樣通?誰說非要婦德婦容婦言婦紅般般好?只要他喜歡妳,就算妳是他眼底的闖禍精,他也不會計較。

接下來,他又問了我為什麼會變成章幼沂,我據實以告;我問他對李書鳳的看法,他回答得很清楚,那是古代最普遍的婚姻模式,婚前,男人對女人一無所知,知道的只有她的身份,和她家裡刻意渲染的部分。

他問我,有沒有回到現代的可能性?而這點我就無可奉告了。因為對於缺乏經驗又沒有書籍可考的事情,誰能說得真確?

我問他,如果有可能,他願不願意跟我回到過去?同樣地,他對於缺乏經驗和沒有書籍可考的事,也說不真確。

不過,我在大啖「地球」之後,逼他也啃幾口,我吃掉亞洲,他吃歐洲,我吃掉美國的洛磯山脈,他吞去澳洲的黃金海岸......我私下偷偷地高興著,這叫做間接接吻,這個年代的男人臉皮薄,要拐他一個吻不容易。

可是夜裡躺在床上時,我突然靈光一閃,一骨碌跳了起來。

分梨、分離,我怎麼會自己擺了自己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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