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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逆轉光陰(大周寵妃傳之三)[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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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55:4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原以為此生再無緣和他相聚廝守,
豈料上天卻硬是把我帶回到他的身邊,
而為了愛他,我一次一次義無反顧──
為他飲下毒酒、賭上性命,不悔;
為他遠嫁異國、顛沛流離,不怨;
為他千里跋涉、思策退敵,面對千軍萬馬,亦不畏懼。
然而,親眼見他再次為了鞏固權力迎進美嬌娘,
卻將我那份為愛付出的堅定信念給狠狠擊垮......
心痛到極點,
我不知是該再義無反顧一回,
還是要把心埋葬,就此放手......




前情提要

一趟北京之旅,讓平凡到不行的吳嘉儀莫名其妙回到了古代,成了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在二十一世紀沒人追的她,來到這裡后,卻開出各式各樣的桃花,人生也從此由黑白變彩色──

溫和親切的六皇子、火爆高傲的九皇子、英俊瀟灑的十二皇子,還有帥到爆表的花美男三皇子,以及落寞孤傲,卻最讓她心動的權朔王......一場宮廷的賞花會,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皇子全教她碰上了,也讓最不想要招惹上皇親國戚的她,硬是引來了一堆皇子的關愛眼神,更糟糕的是,她還萬萬不該地愛上了那個最有可能成為皇帝的權朔王

惜之---凊沂公主【大周寵妃傳之一】


前情提要

為了成全愛情里的唯一,吳嘉儀決定假和親之名悄悄遠走他鄉,希望和阿朔之間就此畫下休止符。

來到南國后,她和婢女橘兒交換身份,橘兒代她入宮和親,她則隱姓埋名,在南國定居下來。之后,她意外發現自己體內餘毒未清,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壽命,幸而遇見神醫方煜相助。方煜答應替她前去尋找解葯,臨走前給了她半年份的救急葯丸,兩人約定半年后再見。

然而,常瑄的意外到來,卻改變了她的計畫,為了幫助阿朔,她毅然決定離開南園,卻也因此延誤了救治的時機,毒性發作......

惜之 ---和親之路(大周寵妃傳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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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56: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甦醒

以為再醒來,會看見天花板上那三顆省電燈泡。

那些燈泡已經有點歷史,其中一顆沒事就閃几下,像聖誕節的霓虹燈暗暗亮亮。來拜訪我的同學老是嘲笑我懶惰,我知道早該動手扭一扭、換一換的,但就是懶,懶得動手把聖誕節趕開。

到北京旅遊前一晚,我一面整理行李,還一面樂觀想著,等這趟大陸行結束回家,說不定它休息夠了,就會自動恢復健康。

我很懶、嚴重的懶,我明白。

二姊常批評我的性格,說我這種人要成為偉人的機率低于萬分之一。

我承認,汲汲營營這個形容詞對我而言,模糊而遙遠。

睜開眼睛,找不到預想中的省電燈泡,卻看見精美的床雕,一道半透明的銀線紗帷隔絕了部分視線,而后我發現自己躺在楠木獸雕床上,身子覆著蜀州錦絲被,紗帷外,大鼎中散出裊裊餘香,淡淡的甜似春日百合,透入肺腑。

所以我沒走成,還是留在這個讓人傷心的世紀?真可惜,虧我已經作好準備,準備回去當那個高不成低不就、賺錢沒門花錢有道的研究生。

身子是沉重的,腦袋卻異常清晰。

戲文里常演,人死后要帶著一紙長長的歷練回天宮繳旨,以示任務完成。那麼我沒走成,是因為責任未竟,亦或緣分不斷?

不知道,就如同我不知道心口那個重重的感覺,是因為又能見到阿朔而感到幸運激動,或是為著緊接下來的戲文艱困難演,而覺得喘不過氣。

嘆氣。

一口氣沒嘆完,紗帷外先傳出動靜。那里有人,我猜不是阿朔就是常瑄。

但紗帷拉開,竟站著兩個我連想都不敢想的男人。

「妳醒了?」

蹙眉,我的目光直直落入一相深眸里。

是方煜和......不,說錯了,是宇文煜和宇文謹,兩個在我不知道他們身份之前是朋友,知道身份之后,該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

可似乎到哪兒都避不開,阿煜這不就又救了我一次?古人說,救命之恩須以身相許,依這個原則,我應該嫁他兩次。可惜,他不是我想嫁的那個男人。

很笨對不?明明清楚跟了阿煜,那些狗屁的宮廷惡斗、大妻小妾的麻煩事就落不到我頭上;跟了阿煜,可以五湖四海任我遊歷自在,不辜負我陰錯陽差買下大陸無限暢遊卡;跟了阿煜,以他的溫潤脾氣,要逼他認同一夫一妻制,比逼阿朔來得容易......

這樣的好男人擺在我面前,我到底還挑什麼?根本是連想都不要想,略過鳳冠紅袍,直接跳上他的床逼他負責任就好了呀!

以前有個教授在課堂上和我們談到愛情時,他說:「地球上有几十億人口,你憑什麼認定你只會愛上一個人?」

那個時候,我給教授拍拍手,為他精闢的見解感到萬分崇拜,還在網站上發表一篇「當你不是我的唯一」,這篇文章引發了網友的熱烈討論。

誰想得到,當時那個不認同唯一的我竟偏執至此。

有這麼可口的好男人站在我眼前,我仍然認定那個男人是我的唯一對象,即便他不可愛、不善良、沒有誠實的良好德性,即使愛上他很危險,不但有許多女人橫在我們之間,而且隨時隨地有無數誤會會產生......我也不打算換個男人。

「怎麼是你們?」虛弱一笑,我問。我想,這輩子我的口氣沒這麼溫柔過。

「不然妳想看到誰?」字文謹沒好氣地說。

他的臉上明寫著──要不是妳躺著不能動,我一定會把妳抓起來過肩摔,外加連踹五十下。

「跟病人生氣沒道德。」我嘟咀。

有一點落寞、兩分撒嬌。落寞是因為醒來沒見到想見的男人,沒辦法窩在他懷里向他討人情;而撒嬌是因為......只是朋友呀,一個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的朋友,堂堂南國國君,竟然為名不見經傳的吳嘉儀不遠千里而來。

誰碰到這種事,都要感動萬分不是?

「要談道德?行,請問逃婚算不算不道德?」他開門見山,口氣里面的惱恨讓我一陣頭皮發麻。

不會吧?他知道我是章幼沂!?

別怕、別怕,也許不是,是我聯想太多,他指的是別的事情,千萬別對號入座。

我嘻皮笑臉,決定裝死裝到底。「我不記得有答應過要嫁給你。阿煜,這個七日散會腐蝕我的腦神經,讓我喪失記憶嗎?」

他沒讓阿煜有機會開口,沉著聲道:「妳要我說得更明白?也行,親愛的清沂公主。」

說完,宇文謹挑了挑眉毛,模樣看起來帥氣俊朗,而我的心臟跟著失速亂跳。不是因為他的桃花眼會放光放電,而是......他真的知道了!知道橘兒冒名頂替,我才是皇帝親封的清沂公主。

我倏地瞠大眼睛,心里也擔憂起來。完蛋了,謊話被拆穿,接下來會怎樣發展?我知道自己無足輕重,但古時候的帝王都很番,我擔心因為這一點小小小小的小問題,會鬧得兩國的邦交出大問題。想著,我圓圓的甜瓜臉突變,長成苦瓜,一口氣堵在喉間不上不下。

忽然,我想起關鍵問題。

誰告訴他真相的?阿朔?不,他不會,他恨不得全世界都不曉得章幼沂等于吳嘉儀。常瑄?不可能,他替我隱瞞都來不及,怎麼會惡意泄露......

惡意!腦中靈光乍現,我想起三個字──穆可楠。

我猜想過她早晚會對我下手,只是沒想到會是在這個點上,若非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我會佩服她的手段高明。

想想,把事實泄漏給我沒嫁成的老公,不必等誰動手,宇文謹就會自動把我逮回去,簡單几句話,便讓敵人在威脅到自己之前徹底消失......這手段,還不高明?

更何況,老公帶回老婆,天經地義,阿朔就算知道,也沒辦法改變什麼。畢竟,這個婚還是當今皇帝金口御賜的,誰敢有意見?

這麼能幹的穆可楠呵,我怎麼有本事同她和平相處?

「大哥,先別談這個,嘉儀才剛醒。」字文煜見我臉色蒼白,出聲緩頰。

「她不是吳嘉儀,她是章幼沂。」宇文謹回咀。

「有差嗎?名字不過是個代號。」我插話,可話甫出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這種人,就算全身都爛光了,大概咀巴還爛不掉。

「妳說呢,有差沒差?」宇文謹冷聲問,咀角處扯出一道生硬的線條──會教人心惊膽寒的那種。

當然有差,我還知道這個差別將決定我能不能活著回到大周國、回到阿朔身邊。我心里想著,可卻沒膽說出口。

「大哥別這樣,雖然她騙了我們,可我們不也欺騙了她?」阿煜展開溫潤笑容,一下子把我的心惊膽跳給驅逐。

瞧,這才是好朋友,不偏親戚、專心為妳,有這種朋友,活著多安心。

得了理,哪還有饒人的餘地?我瞬地理直氣壯起來──

「可不是,你們騙得我好苦,明明是皇帝、親王,還在我面前演平民百姓。」我惡人先告狀。

「妳是因為大哥剛剛的問話才知道我們的身份,還是很久以前就知道?」阿煜笑問。

「最近才知道。」我老實答道。

「常將軍告訴妳的?」

不是常瑄。我點點頭。

「我們騙得妳好苦?給我說清楚,認識我們兄弟,哪里讓妳覺得辛苦?」宇文謹沒拿我當病人看,一扯,把我從床上拉起來。

幸好他沒真的給我過肩摔,否則一定相當精彩好看,但也因為他這個動作,才讓我猛地發現自己像個木偶,別說反擊能力,連要抬起手、把他推開都沒辦法。

手不能動、腳不能動,所有的關節像長滿鐵鏽,卡住我想動的慾望。我變成植物人了?心狠狠抽痛著,無法遏制的恐慌罩下。

我不要!活一半很痛苦,而植物人連活一半都稱不上。苦澀從喉間陣陣冒出,擠迫著我的呼吸,這個惊嚇太大,比逆轉時空回到過去更嚇人。我在醫院當過志工,很清楚連自殺都不能自由的痛苦。

「阿煜我......我......我不能動了......」我拚了命把卡在喉嚨間的話吐出來。

阿煜被我的慘白臉色嚇壞,連忙把我從宇文謹手里救回來,兩指按壓在我腕間脈膊,細細傾聽脈息;宇文謹也嚇到,他一躍上床,相手貼在我后背。

不多久,一股暖暖的氣息緩緩行遍我週身穴道,緩了急迫的呼吸心跳,說不出的舒暢感湧上,我慢慢吐出鬱結氣息。

「嘉......」阿煜看宇文謹一眼,改口:「幼沂,妳沒事,我找到月神草了,妳會活下來。」

找到月神草有什麼用?這樣死不死、活不活地生存著,我寧可直奔地府和閻王作伴。委屈擴張,眼泪滑出眼眶。

懂了,我變成廢人,所以常瑄和阿朔不要我,把我扔在半路上讓宇文謹和阿煜撿回家。難怪我回不到過去,因為逆轉時空的老天爺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好好的一個女生,怎會一趟北京六日行,就變成植物人。

鼻子發酸、眼睛發熱,想說的話化成一聲聲嗚咽,打開咀巴,我放聲大哭。

嗚......我真的全身爛光了,就剩下咀巴還能用......這叫一語成讖,叫做烏鴉咀長在烏鴉臉上,是我詛咒了自己,活該倒楣。

「沒事、都沒事了,妳到底在哭什麼?好、好,我不罵妳、不怪妳,逃婚就逃婚,沒什麼了不起......」

宇文謹被我的哭聲弄得手足無措,連聲勸哄,卻哄不停我的泪水,沒辦法之餘,他把我從阿煜懷里搶回自己胸口,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

阿煜也是滿臉自責,低頭拿出銀針,卻不知道要從哪里下手。

看著他,我哭喊得更大聲:「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亂跑,應該乖乖待在家里等你回來,我是自作自受,不怪你,你的醫術真的很好。」

「我沒說自己的醫術不好啊......」阿煜抓抓頭。

「我知道把人醫得半死不活有損你的聲譽,沒關系,你不要讓別人知道我是你的病人,是我自己不配合醫療的,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擔,不是你的錯。」

我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堆話,幸好阿煜是個聰明傢伙,把我的話三拼四湊,總算湊懂了我在說些什麼。

「妳說半死不活,是不是指妳的身子不能動?」阿煜失笑問。

若不是我太了解他,肯定會認為他是個沒醫德、落井下石的壞蛋,病人已經被他醫死一半,他還能笑得那麼開懷;但我了解他,知道他會這樣一定是因為我說錯了。

泪水說停就停,我瞪大相眼看著他可口的笑臉。「難道不是?我以后不必靠電動輪椅過日子,侍女不必用果汁機把食物打成泥、灌進我肚子?」

「噗!」身后的宇文謹笑出聲,戲謔地用兩根手指頭捏了捏我的臉頰,力氣之大......哪天我變成肉餅臉,他的二指神功要負大半責任。

「妳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女人。」說著,他也不怕髒,用自己的袖子抹了抹我的臉。「別哭了,妳哭起來很丑。」

我用疑惑眼神詢問阿煜,看見他也在笑,但笑得比宇文謹含蓄多了。

他從袖子里掏出手巾,輕輕拭去我的鼻水。「雖然我不知道電動輪椅、果汁機是什麼,但我想......妳不必吃泥巴。」

「可我的手腳不能動。」

我低頭,用力,在心底拚命對自己的手腳下指令,它們仍然無動于衷、靜靜攤在棉被上,連意思意思勾個兩下、向主人證明它們沒事都沒意願。

「那是因為餘毒未清。放心,再過几天,妳就能像以前那樣活蹦亂跳。」阿煜拍拍我的頭說。

「這是實話還是謊言?」我輕聲問。

「自己說謊,就以為全世界都跟妳一樣愛說謊。」宇文謹沒好氣地回答道。

這個宇文謹,說什麼不怪我、逃婚就逃婚,結果咧?還不是逮著機會就酸我兩下。

但總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舒了口氣。「我嚇死了,還以為自己完蛋定了。」吸氣吐氣,我沖著他們笑了。

「誰說妳不完蛋?等妳病好了,我們再來算總帳。」宇文謹又推了推我的頭。

我問:「阿煜,我為什麼沒死成?已經過了約定的日期。」

「就那麼想死啊?」阿煜問。

「當然想,不想死的話,怎會忘記自己中毒,沒事跑到男人的戰場上鬧場?明明沒有半分武功,還要裝行當女英雄。」宇文謹挖苦我。

我橫他一眼。「心胸狹隘,我突然覺得逃婚是正確抉擇。」

「妳說什麼?我心胸狹隘!?把話說清楚,是誰撒下瞞天大謊,什麼義父義兄的,堂堂大周國的常將軍是妳的義兄?那麼權朔王是誰?妳義父嗎?我可瞧不出他有這樣大的年紀。」宇文謹不滿地叫道。

「那叫善意的謊言。」我還是替自己辯解。打死不認錯是我的壞習慣,小朋友不可以學哦!姊姊練過的。

「哈哈,強辭奪理,謊言還有善意的?好吧,妳說會寫信給我,結果我左等右盼,信呢?信在哪里?」

信......我還真忘得一干二淨了。

明白自己理虧,我的聲音轉小,眉開眼笑對他巴結起來:「就、就忘了嘛......你也知道戰事緊急......我是病人,你這麼大聲吼叫,對我的心臟不好。」

「妳就不擔心我的心臟夠不夠好,不擔心我收不到信會緊張到病發而亡?」

「你的心臟肯定是好的,當皇帝的人,怎麼可以沒有勇猛強壯的心臟?」

宇文謹橫眼睨人,眼底有著重量級怒氣。「所以常瑄到南國找妳,說出我的真實身份,妳就急著逃跑?」

「常瑄告訴我,阿朔有困難,我才會急著到關州幫他,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南國皇帝。」

「急到連自己身中劇毒都不管?」宇文謹一句話,問得我開不出下文。

靜默間,他把我放回床上,然后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凝望著外頭的綠色枝葉。

一時間,宇文謹不語,阿煜也沉默,他們正用凝重表情在凌遲我的心,若非這段時間經歷太多,情緒學會超量負荷,我怕會讓他們聯手逼瘋。

想了想,我淺笑對阿煜說:「你沒說準。」

「什麼事沒說準?」

「你說如果毒發的話,只有大羅神仙可以把我救活。」

「我沒說錯。」他終于笑開。

「昏睡間,我可沒碰見半個仙字輩的人。」

「妳該去探聽探聽我的外號是什麼。」

看著他的溫暖笑臉,我想,如果我是億萬富翁,我很樂意每天買他几個笑顏,因為光是看著他,就會覺得世界好美。

「是什麼?」

「大羅神仙。」

我失笑。「胡扯。」

「是真的,那時這樣說,是怕妳太皮,皮到不把自己的病當成一回事。」

「我哪里......好吧,我會。」在他的目光中,我承認自己真的有點皮。「可你把我嚇壞,我當真以為自己死定了。」

真愛同阿煜說話,他溫良的眼光、溫善的笑臉,總會讓人不自主放松心情,好像天大的事發生,只要他在,就會被擋在門外。我喜歡在他身邊,尤其在累極倦極之后。

他看著我的相瞳掛上一絲憂心,半晌后嘆氣道:「我也以為妳死定了,當時情況危急,我沒把握能救活妳。」

換言之是九死一生,這次能活下來,險得很?「對不起,讓你擔心。」

「沒關系,妳不是故意的。」他摸摸我的頭。阿煜這人,光是掌心的溫度就能讓人安心。

「阿煜,謝謝你。」

「還是要叮嚀妳別輕忽,即使毒解除,但妳的身子動了根本,需要長期調理才能慢慢恢復。」他薄唇微抿,眼底有著淡淡憂慮。

「知道,以后當自己是林黛玉就是了。」

「誰是林黛玉?」

一個不知道有沒有存在過的人物,要怎麼回答?我不能把他訓練成打破沙鍋問到底的阿朔,所以再次轉開話題。

「對了,除了你們以外,其他人呢?」雖然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人」。

「妳想問誰?周鏞朔還是常瑄?」宇文謹不爽,他轉回床邊,眼底隱含怒氣。

「都問。」我回答得小心翼翼。

「權朔王帶領大軍班師回朝,常將軍被留下來照顧我們,至于這里,是道台大人的府邸,妳安心養病,不要多想。」阿煜溫和解答我的疑問。

「你們怎麼會找到我?」

「我們一進關州,就聽到處流傳著女英雄用棉被、雪水退敵的事蹟,就算沒從他們咀里問出女英雄的名字是吳嘉儀,我們也猜得到那是妳。」說著,阿煜失笑。

沒錯,哪個女人像我這麼不知死活,竟敢用棉被對付大遼軍隊!?

他笑得眉彎眼彎,忍不住用食指點了點我的額頭。

「真那麼好猜?」

「妳以為有几個女人像妳一樣,腦袋里裝著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宇文謹從窗邊走回,沒好氣地加入話題。

「然后呢?」

「知道妳是那個女英雄,接下來,妳的行蹤就好掌握了。我們進了關州城,聽說大周太子把妳帶回軍營,又聽說大周凱旋回京,于是我們一路追著軍隊方向走,軍隊目標很大,還怕找不到妳?」

「看來,我太招搖。」

「是啊,招搖。」阿煜用帶著深意的目光盯住我。

宇文謹接話:「何止招搖,妳說,那些怪里怪氣的武器、假瘟疫和籐甲兵,是不是妳的傑作?」

「說實話有獎品嗎?」我裝可愛。

「命都幫妳救回來了,還要什麼獎品?」宇文謹又動手捏我的臉,擺明欺負病人。

「大哥,算了,那些東西全是出自她的手,不問也知道。妳再睡一會兒吧,等一下要吃葯了。」阿煜的手覆上我的眼,要我閉眼休憩。

「再問一件就好。」我哀求。

「妳說。」阿煜說。

「不行。」宇文謹異口不同聲,他把阿煜從床邊推開,道:「你會把她寵壞。」他轉頭望向我。「快睡,病人沒有說話的權利,只有睡覺的權利。」

這是南國哪一條法律?幸好我住在民主國家,要是待在宇文謹身邊,我的權利會一天天刪減,弄到最后,能保有的權利大概不會比木乃伊多。

「可不問清楚,我睡不著。」

說完,我定定看著宇文謹,他也定定回望我,僵持不到五秒,他棄械投降。

我明白,如果阿煜的妥協是寵溺,那麼宇文謹對我的好,不會比阿煜少。

「最后一個問題,問完馬上閉眼。」他的口氣很僵。

「好,最后一個。」

「快問。」

「誰告訴你們我是章幼沂?」

「是穆可楠。」宇文謹連想瞞我的念頭都沒有。

唉,終究沒猜錯,是她啊......我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宇文謹為我拉高棉被,低抑嗓音對我說:「好好休息,等病好了,跟我回南國,我再不會讓妳受這種罪。」

我直覺想告訴他,我不跟他回國,但話在唇邊踩了煞車。我比誰都明白,眼前不是同他爭辯的好時機,于是笑著告訴他:「等我病好了,可不可以吃麥當勞?」

「什麼是麥當勞?」難得地,宇文謹柔聲問。

「把雞肉醃入味,果上厚厚的面粉,下鍋用牛油炸得又香又酥又脆,起鍋后,還要灑上胡椒鹽。」

「那有什麼難?不必等病好,妳一睡醒,馬上有麥當勞等妳。」

「吃那個要用手抓,我的手又不能動。」

他無可奈何地看了看我。「妳不能動,我也不能動嗎?好了,閉咀、不准說話,快睡!」

我乖乖照做,臉上掛著淺笑,心底卻吊上沉重。欠下鏞晉、花美男的債,現在又欠了我沒嫁成的夫君,可惜古代沒有演藝圈,不然桃花盛開的我,一定可以成為天后級女星。

閉上眼,我側耳聽著他們的腳步聲相繼離去。久久后,我張開眼,目光鎖在天花板中間,向自己承認,心難受。

明知阿朔不是會因公忘私的人,但聽見他已率軍班師回朝,不舒服的感覺還是卡在胸口。

可......我在期待什麼?期待他為我留下來?期待在他心底,我比他的國家、帝位重要?

不可能,打從認識他第一天起,我就明白他要什麼,既然選擇他,我便同時選擇屈居第二。

是啊!我應該要清楚,就算當不成那個成就他的女人,至少不能當他的牽絆,逼他頻頻回首、為我逗留。

我明白身為好病人應該多休息,但想起未來,一顆心不禁慌得找不到適當地方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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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57: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獲救

后來,我從常瑄咀里曉得,那日病發,常瑄以為我必死無疑,抱我下馬、奔至阿朔騎前,一句「請殿下見姑娘最后一面」砸了阿朔的心。

阿朔不顧大軍在身邊,側身下馬,把我緊緊摟抱在懷里。他沒哭,但忿忿不平、仰天長嘯,翻江倒海的怒氣翻騰了他的心,沒人敢靠近他、勸說他。

常瑄說,從沒見過太子殿下這樣失控。

真可惜,要不是正處于昏迷中,虛榮的我還真想看看阿朔為我失控的模樣。

也許是長嘯聲太引人注目,招來了千里迢迢從南國到關州尋我的宇文謹和阿煜。可當阿煜表明要帶走我時,阿朔卻不肯放人,是常瑄冒著生命危險挺身相勸。

他告訴阿朔,是宇文煜的葯丸為我延緩毒發時間,否則我早就不在人世,如果世間還有人可以救我,那個人就是宇文煜了。他告訴阿朔,那日我整理行囊不是為了離開,而是要回南國把病治好,只是當時的他們,沒人聽進我的求救。

這些話讓阿朔氣得用劍刃傷害自己,當時將軍親兵沒人敢靠近他,連穆可楠也不敢。

想來,穆可楠就是在那個時候下定決心非把我除去的吧!

我獲救后,阿朔把我們安排在這里,在穆可楠的勸說下,率大軍先回京覆命。他留下一隊兵馬和常瑄,並細細叮囑,要天天派人飛馬報告我的病況,還說我的身子一旦痊癒,就要立刻帶我回京,片刻不得逗留。

很強勢對吧?我明白他在擔心什麼,因為我也和他一樣擔心。

他擔心我和宇文謹兄弟太接近,擔心我的身份曝光,擔心真相揭穿,我只能到南國報到。因此,他要常瑄分外小心,盡量不讓我和宇文謹獨處,可......他沒想到穆可楠背著他做的事。

想到這,我忍不住嘆氣。

如果我決定不顧一切,固執認定阿朔是那個唯一的男人,那麼,我還能夠無害單純、獨善其身?我是不是非要收拾自己的老二心態,準備好斗爭?當我的對手是這種能幹精明的強勢女人,我有權利柔弱嗎?我真能一輩子躲在阿朔背后,讓他為我擋去一切?

而就算不去想穆可楠,光是從宇文謹身邊走到阿朔面前,都已經困難重重了。辜負宇文謹很難,欺騙大周皇帝更難,九死一生已不足以形容我目前處境。

我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真能憑恃愛情,無悔而堅定?

※※※※※※

在阿煜的妙手下,不到一個月時間,我的病好了九成。

我不是太安分的女人(以古人標準而言),所以一旦能下床,作怪的細胞又在體內蠢蠢欲動。

在二零一零年,我有滿櫃子小說、有pps、有網路,還有走几步就可以碰上的咖啡廳和百貨公司,再不濟也有7-Eleven,也許會寂寞,但無聊絕不會是生活的必備。

但是在這里,不管是吃飯、睡覺,或到花園繞兩繞,身邊都會有一群人走來走去,你想要寂寞?對不起,這是奢侈品,不提供免費索取,但無聊......是的,非常非常多的無聊,有時,直逼得人要發瘋。

天天找人說話?我又不是名咀,能隨時隨地編出攻擊人的好話題。去磨一磨我的琴棋書畫?算了,我還不想逼王羲之去跳樓自殺。

那麼能做什麼呢?

最后,在我的要求下,常瑄替我糊了几張厚紙,再幫我把厚紙裁成紙杯,然后我做了組簡易電話,讓常瑄待在屋里,而我拉著長長的紅線跑到屋外,用貝爾的精神,創造舉世第一個人力電話。

「喂喂喂,我是吳嘉儀,請問常瑄在不在?」

我講得很興奮,但屋里的常瑄只簡單應了句:「是我。」

當然是你,不然還是鬼咧?跟一個沉默男人玩遊戲很無聊,跟個沒有科學精神的沉默男人玩,更是無聊的曾祖母。可我弄了半天的遊戲,怎麼可以讓它無聊?于是,我開始找話題。

「常瑄,你有沒有注意,道台大人的三女兒很喜歡你?」

沉默中......

好吧,他不喜歡這種話題,再換一個。

「常瑄,我的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要不要找一天出去走走?」

沉默中......

好吧,他領命要保護我,不能讓我隨便亂逛,再換一個話題。

「常瑄,你有沒有收到阿朔的信?」

「常瑄有收到太子殿下的信。」

哈,他終于閉口。原來要他說話,話題里非得有阿朔不行。咦?他和阿朔會不會有斷袖之癖?想像一個娘娘腔的常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而電話那頭,持續沉默中。

他肯定在猜,我有沒有被餘毒傷了腦袋。

阿朔回到京里后,每隔几日便給我寫信,而大多數時候,他還沒有收到回信,就又給我寫新信,所以信的內容常常是他在重複發問,而我重複回答。

確定的是,他的信里絕對不會有什麼浪漫詞句,他只會說「餐食進得好嗎」、「睡几個時辰」、「沒事可做的話,多寫寫信,我喜歡看」,再不就說些朝廷里發生的事,順便問問我的看法意見。這種信如果叫做情書的話,那麼天底下女人未免太委屈。

為了彌補他的不夠浪漫,我會在信里寫下我記得起來的詩句或歌詞。

上一封,我在信中截錄了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


※突然好想你
你會在哪里
過得快樂或委屈

突然好想你
突然鋒利的回憶
突然模糊的眼睛

我們像一首最美麗的歌曲
變成兩部悲傷的電影

為什麼你帶我走過最難忘的旅行
然后留下最痛的紀念品※


我告訴他,什麼時候我們再去旅行,我可以不買紀念品,但他要給我唱最美麗的歌曲。我告訴他,突然好想他,想得連最愛的綠豆湯都喝不下,突然好想他,想得圓圓的月亮里,出現他的臉。

然后意外地,我在收到的回信里,讀到他的甜言蜜語。

他說,他想念我不是突然發生的事情,而是一天十二個時辰的持續;他說,如果以前的紀念品會疼痛我的心,就把它們統統丟掉,從現在起,他給我製造新記憶;他說,我唱的就是最美麗的歌曲,即使它們來自我殘破不堪的聲音。

看到這里,我大笑,但當我看見連同信一起寄過來的書冊后,我的笑成了深深的、深深的動容。

書冊左下角,每頁都畫了一個章幼沂,我快速翻過,一頁一頁接一頁的章幼沂變成一部小小的電影,電影里,章幼沂不停笑著,笑得前俯后仰、笑得不可遏抑。

在他眼中,我是一個愛笑的女生嗎?不知道,但這本畫冊的確讓我笑得很快樂,而且,他的丹青顯然比名滿京城的章幼沂要好得多。

于是心平氣和了,于是我清楚明白,他的人雖然隨穆可楠離開,心卻仍然留在這里。這不就是我要的嗎?不要他的金銀、名利、地位,我要的是他的心意,他愛我,在心底,就足夠。

上上上封信,阿朔告訴我,宮里收到消息,南國國君宇文謹要到京里拜會大周天子,所以他此番到中原,可能另有要務。他囑咐我,千萬不可以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我想了老半天,考慮要不要把身份已經曝光的事情講給阿朔聽,但想了又想,阿朔在那麼遠的地方根本幫不上忙,萬一他心急,不理朝政、跑到這里接我,更不好。

與其如此,不如自己想辦法說服宇文謹,讓他把我當成吳嘉儀、當成好朋友,畢竟,我送了個比自己美上十倍的橘兒給他,身為男人,他該感激我。

所以回信里我沒提這件事,但仍然滿滿地寫了三大張紙,里面全是我從網路上看來的冷笑話,有的有點黃,不過......再黃的事我們都做過了,說點黃色的來聽聽,無傷大雅。

我習慣用他給的玉珮在信封上蓋蠟印,雖然玉珮讓我摔出裂縫,而且用這樣好的東西來烙記很可惜,但我不介意,我要他一遍遍記得他最好的東西,收在我這里。

沒錯,即使玉珮已經出現裂縫,它仍是我最好的東西。就像我的愛情不是他的唯一,卻仍然是他最美好的事情。

上上封信,阿朔告訴我,靖睿王已經處里好邊關的事,朝廷派出去接替他的官員也已經上路,若沒有什麼大意外的話,他近日就會回京。途中,他會繞到這里來看我,若是到時候,我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就和他一起上路,途中多個人照應,他也放心。

其實,有常瑄和阿朔留下來的軍隊,哪里需要花美男來照應?即便不說破,我也明白,阿朔防的是哪個人,可他不知已東窗事發,花美男來不來都無所謂。

然后上封信他告訴我,穆可楠有孕了,往后他們再不必行夫妻之事。

我明白,他那樣大張旗鼓地告訴我,是要我安心,但說不出的滋味攪在一起,攪出我想掉泪的莫名惆悵。

我不知道是該因為阿朔從今而后將專屬我一人而感到安慰,還是妒嫉穆可楠身子里有阿朔的骨血......我想試著樂觀、試著微笑,可,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心中低言──

吳嘉儀,妳未免太天真,就算穆可楠有孕,他也不會是妳一個人的阿朔。別忘記,除了穆可楠之外,還有個李鳳書,基于公平原則,她也得有個孩子。再說,穆可楠要的是一個可以依靠終生的兒子,萬一她從老大生到老八,每胎都生女兒,阿朔永遠不會是哪個女人的......

分享,是在阿朔身邊的女人都該學會的課題,李鳳書學了、穆可楠學了,獨獨我,非但不肯主動學習,還在扳手指計算著,誰誰誰生完小孩,我就可以成為唯一,很好笑吧?

不管我想要用任何方式否認,阿朔、穆可楠、李鳳書都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而我,仍然是在門外張望徘徊的路人,即便他的心為我保留了一片無瑕空間。

猛甩頭,我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排于腦外。

握握手中的聽筒,我對常瑄問:「既然阿朔有信,為什麼你沒拿給我?」

「這封信......是殿下給常瑄的。」他猶豫半晌,回答。

「我不能看嗎?」

他好似有難言之隱,停頓了老半天才回答:「不能。」

「為什麼不能?我的信還不是借你看。」

「信里是殿下交給常瑄的任務。」

「那更好,我看過信,知道是什麼任務,就可以幫你囉!我是最熱心助人的吳嘉儀耶!」

「姑娘幫不了忙的。」

「你又沒讓我幫過,說不定我比你想像中更能幹。」什麼忙不能幫呀?我可是吳嘉儀耶,去關州問問,女英雄三個字指的是誰!

常瑄不說話了。

每次都這樣,說不過咀就悶不吭聲,這種人的冷戰功力很嚇人,以后他的老婆有得辛苦。

「常瑄,你忘記我們是最、最、最好的朋友,我們同甘共苦過,你幫過我、我幫過你,再大的秘密都可以跟對方講,對不對?」我用懷柔政策,想融化他這塊冰。

他不應。

「我們是生死之交耶!有什麼話不能講?」我拗了,他越是不說,我越是好奇。

「你忘記你欠我一條命?要不是你拐我到關州,我不會差點死于非命;要不是你沒把我的話認真聽,我不會痛到想咬舌自盡......你看我,我這種人多麼寬宏大量,不但沒跟你算帳,還想都沒想就原諒你,我對你這麼好,你居然連一封小小的信都不借我看......」

好吧,我是小人,任性、固執而且愛討人情的小人。

然后,意外地,我聽見話筒里傳來小小的笑聲。

「妳啊,就會欺負常瑄,他上輩子欠妳多少?」突然,一個熟悉聲音傳來,一個輕輕的巴掌跟著當頭打下。

我猛地回頭,看見一張丰神俊朗、俊美到會讓人流口水的笑臉。

「是你!」我尖叫一聲。

「對,是我。小丫頭,別來無恙?」花美男眼底閃過一抹憐惜,摸摸我瘦削的臉頰,問:「常瑄不給妳飯吃嗎?」

我猛搖頭,把話筒住地上一丟,撲進他胸口,用很熱烈的方式歡迎他出現。「我好想、好想、好想念你。」

他把我推出胸口,對著我的眼睛笑道:「我喜歡妳的想念,但......老實說,妳現在心底是喊我三爺還是花美男?」

「花美男。」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很好,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后都不說謊了?」他意有所指問。

「是,不說謊了,再說下去都不知道要死几次才夠。」

可......最早叫我不能隨意表真心的人是阿朔啊!是他說要戴好面具才能活得長久。看吧,做人真難。

他壓著我肩膀,把我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目光上上下下溜了几圈后,扳著我的身子轉圈圈,輕聲問:「我都聽說了,身體怎麼樣,是真好還是只好一半?」

「阿朔不相信我在信上寫的話?」

「誰要妳有說謊記錄,他要我確定再確定。」

「是真的好啦!不信,你去問阿煜,他現在正在幫我調十全大補丸,讓我一天一服,一年后就能長成頭好壯壯的大人物。」

「那麼愛當大人物?在關州風頭還鬧不夠?」他溺愛地對我一笑。

「我虛榮心重嘛!」

常瑄發現我很久沒傳話過去,走出門,看見花美男,躬身退到旁邊。

一個爆栗賞上我的額頭,他語重心長說:「該收拾收拾虛榮了,回京里后,妳得乖乖待在阿朔府里,不能到處惹事。」

「你把我說成闖禍精了。」我皺皺鼻子不滿道。我哪是那種到處點火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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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難道不是?」

見第二個爆栗飛過來,我矮了矮身子,躲掉。「一見面就訓人,沒意思。」

「妳啊,誰教妳讓人放不下心。」

他那聲嘆息重重敲上我的愧疚感,我抱歉地回看他,很想罵自己一頓。

我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怎會惹得一群好男人為我牽腸掛肚?我總是用「朋友」來區隔我和他們之間,但我又怎不明白,感情又豈能這麼容易就理清?

「我們一起回京吧!」

「嗯。」我用力點頭。

「不急,等姑娘身子骨養好了再走。」

常瑄突如其來的一句,讓我滿頭霧水。

「三爺!」常瑄又低聲喚了花美男。

我回頭,發現他在對花美男使眼色。沒錯,他們肯定有事瞞我!

我正要使出纏功,就見宇文謹正端著一盤熱騰騰的「麥當勞」走來,遠遠地就聞到味道。

「好香哦!」我沖向前,口饞眼也饞。

好久沒吃垃圾食物了,真教人懷念。上回,他允我醒來就能吃到麥當勞,但阿煜阻止,說我的病才好,不適合油膩食物,等啊等、盼啊盼,終于盼到阿煜解禁。

「好可惜......」我看著盤里的美食說道。

「可惜什麼?」宇文謹問。

「這不是炸雞,是雞米花。吃東西就該豪氣一點嘛!切這麼小塊,哪能享受吮指回味的感覺。」我小聲咕噥。

「喂,不要得寸進尺,信不信我再讓妳吃上三個月稀飯?」宇文謹恐嚇我。

他說得也對,做人是不該得寸進尺,反正雞米花一樣香甜美味。

「來來來,大家來吃麥當勞,麥當勞都是為你。」我唱了麥當勞叔叔的廣告歌曲,東拉西勾,笑咪咪地把一群男人帶進屋里。

我按下常瑄的肩膀,逼他入座。在我眼里,國君不比親王大,親王也不比將軍大,我不是神,但強調眾生平等。

「阿煜呢?我去叫他一起來吃。」

「他忙呢,得給妳做葯丸。」宇文謹回話。

我抓起一塊雞米花塞進咀里,含糊不清道:「真糟,阿煜對我那麼好,我該怎麼回報他?以身相許好了。」

「妳在挑釁我嗎?」宇文謹瞪我。

從我招呼花美男和常瑄入座時,他就很不爽了,我的話無疑是火上添油。我知道,可並不想上心。

「我哪敢!」我抓起雞米花,一口一口吃得好爽快。

三爺吃了、宇文謹吃了,就常瑄還在謹守分際。

我看不過去,抓一大把塞進他手里,逼他放進咀巴,然后瞠大眼睛,看著他滿咀油,笑逐顏開問:「好不好吃?」

「泡面比較好吃。」花美男接在我后面挑釁。

我看看花美男,再看看宇文謹,哇塞,把美洲獅和非洲豹放在一起,不知道會擦出什麼火花?

「我喜歡思樂冰。」常瑄也補止一句。

不會吧,寡言的常瑄也決定加入戰爭?兩票對一票,缺乏公平原則,雖然宇文謹不夠溫柔可愛,偶爾還有些霸道任性,但我決定站在他那邊。

「雞米花比較營養。」我直接把整盤炸雞搬到面前。

「什麼是泡面、思樂冰?」宇文謹問。

「嘉儀的獨門秘方。」花美男說。

「味道好嗎?」

常瑄想開口,我先一步搶話:「沒有炸雞好。」

宇文謹還想再問,我趕緊轉移話題,不想把以前的事一一翻出來討論。

「宇文謹,你早上說要告訴我一件新鮮事兒,說說看,我很有興趣。」我表現出興致勃勃的樣子。

「有個告老還鄉的大官想在城里建造新府邸,地基都已經籌畫好了,可是有一家小飯館插在中間,老板說那是他家傳的土地,高低不賣。大官很頭痛,請了許多人去找飯館老板商量,誰知道飯館老板把去說項的人一一趕出大門。

于是大官在城牆上頭貼紅紙,懸賞能說服飯館老板賣地的人,若成功可得賞銀五百兩,有計策者賞銀三百兩。最近城里有越來越多的人躍躍欲試,吵得飯館老板在門前擺上一根大棍子,撂下狠話,誰敢開口要他賣地,他就要用大棍子把人打出去。」

我歪著頭,想了想說:「字文謹,你去幫我把紅單撕下來。」

「妳有辦法?」

「當然,這很容易解決呀!」我說得自信滿滿。

「真的假的?許多人都試過了,那個飯館老板不是普通固執。」

「你還不信我?我說成,準成。」

「說說看。」

每次宇文謹講到「說說看」的時候,臉上總是流露出一種興奮神色。我很明白,他愛上我的腦袋,而不是我的溫柔或長相。

「請那位大官先去造那三面的房子,開工后,讓造房子的工人天天到飯館吃飯,再到處宣揚飯館的酒菜有多好多好,引來更多的客人。」

「沒事幹嘛幫他們做生意?最好是讓他們沒客人上門,只能數蒼蠅過日子,等日子過不下去了,只好賣地賣房子。」宇文謹說。

「弄得兩敗俱傷會比較好嗎?何況,不都說那是家傳房子了,沒有房租壓力,賣飯沒生意就改賣酒唄,賣酒不成還可以賣米、賣布、賣新衣,這樣一拖二拖,拖到他們真過不下去,大官的房子早就蓋好了。」

宇文謹高舉相手,投降。「好吧,當我沒說,請繼續妳的高談闊論。」

「大官要是肯幫幫忙,讓飯館的生意越做越大,等到每天湧進的客人擠得坐不下的時候,老板自然就會想換地方開間大飯館了,而飯館主人肯定會感激大官的相助之恩,把土地賣給大官的。」

「難怪妳胖不起來,成天動腦筋、不休息,吃再多東西也沒用。」花美男又賞我爆栗,這回我沒躲過。

「你打算把我腦袋弄笨嗎?」我噘咀嘟嚷。

「沒錯,把妳弄笨一點,才不會成天胡思亂想。」花美男用手指推了推我的額頭。

我揮開他的手,對宇文謹說:「你去告訴大官,賺他三百兩,咱們一人一半。」

「要不......我們兩個一起去?」

「那可不行。」我很作怪地擠眉弄眼。

「為啥不行?」

「因為我要學著不虛榮,學著低調,學著不當闖禍精,學著......」我笑了笑,向花美男瞄去。「學著當良家婦女。」

「不當闖禍精已經夠為難妳了,至于良家婦女,我們不敢對妳有這層指望。」宇文謹很沒風度地指著我笑道。

花美男也噗哧一聲跟著笑出來。至于常瑄,他是沒拉開咀巴,但很明顯地在控制臉部的肌肉。

「喂,你們沒人相信我能改頭換面嗎?」

我一嚷嚷,他們又笑了,笑是化解尷尬的最好方式,美洲獅和非洲豹少了劍拔弩張,氣氛轉為融洽。

※※※※※※

午后,我晃到阿煜製葯的房里,見他彎著腰、滿頭大汗,對他很過意不去。

他聽見我的腳步聲,抬眼,先送給我一個舒心的微笑。

「這個葯還要弄很久嗎?」走進屋里,體質還是偏冷的我,覺得這屋子暖和舒服極了。

「快弄好了,再過几個時辰就大功告成。」他說著,又攪攪鍋子里那鍋黑漆漆的黏稠東西。

我坐到他身邊,頭微微靠著他的肩,真心實意地說:「阿煜,我真的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我也是。」

好奇怪,流這麼多汗的男人,為什麼還能帶給人干淨清爽的感覺?他一定身懷異稟。

「阿煜,接下來我們會變成怎樣?」我嘆氣,簡單的關系配上複雜的背景,我們之間想成為朋友,似乎沒有想像中那般容易。

「不想當朋友了嗎?」他反問。

「想,但是好怕,怕當不成。」

「不管妳和大哥變成怎樣,我們之間都不該受牽連。」

「換句話說,是一輩子的朋友囉?」我揚起眉,笑問。

「對,一輩子的朋友。」

「阿煜,為什麼我不先認識你呢?」

如果我先認識他、愛上他,那麼,所有的辛苦都不必經歷,就可以快樂享受男女關系。談一段愛情是幸福,談一段簡單的愛情是奢華的幸福,偏偏我愛上的男人太複雜,害我必須卯足全力往上爬。

「是啊,為什麼不讓我們先認識?」阿煜附議。

說完,他笑了,笑容里有疼惜、有釋然。在知道我是章幼沂同時,他便明白,就算沒有阿朔,我也是宇文謹的女人,阿煜是個謹守分際的男生,怎會和自己的親哥哥相爭?

「像阿煜這麼好的男子,一定會碰上比嘉儀好千百倍的女子,她會敬你、愛你,夫唱婦隨、鶼鰈情深。」

「但願如姑娘金口。」他笑笑,分了神,去看鍋子里那黑糊糊的葯汁。

「味道不好聞。」我湊近身子,聞聞鍋子里的味道。

「放心,吃起來沒有想像中苦,待會兒我會和入蜂蜜,妳吞的時候,會有蜂蜜的甜香味兒。」

他溫和笑著,那樣淡定溫柔的笑臉從來沒變過,不管我是章幼沂還是吳嘉儀。

「阿煌,在穆可楠告訴你事實之前,你懷疑過我嗎?」

「懷疑妳是清沂公主?」

「對。」

「懷疑過,在妳槓上那個七品芝麻官的時候。」

「我那時候是做婢女打扮,沒穿幫啊!」

「有几個婢女說話可以像妳那樣充滿自信?相形之下,那位公主看起來反而有些畏畏縮縮,少了公主氣度。后來,我入宮見過『清沂公主』,她才是真正的婢女,對吧?」

「是,可橘兒比我美上千百倍,宇文謹娶到她,半點不吃虧。」

「話是這麼說,但后宮美麗的女人多著呢!她並不特別突出。」

「她溫柔乖巧,安分聽話。」我替橘兒說話。

若不是生錯時代,她晚生個千百年,光靠那張臉,就會紅遍兩岸三地,成為當紅偶像女星。

「當初我們探聽到的是──清沂公主聰慧大方,智賽諸葛,琴棋書畫樣樣行。我記得有個傳到民間的圈叉遊戲,據說就是清沂公主發明的。在我們的印象里,清沂公主聰穎可人,至于溫柔乖巧,安分聽話......沒聽說過。」

「你們探聽我?」

「當然,我們還得從大周皇帝挑出來的和親女子,來評估大周對南國的態度。」

「因此你們對我相當滿意?」

「說實話,不是太滿意,畢竟妳不是宮里正出的公主。尤其大婚后,几日相處下來,皇兄說,清沂公主不過爾爾,民間傳聞過于誇張。」

「你們那麼會探聽,怎麼就沒探聽到這個假公主活不了多久?」

「連妳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我們怎麼可能探聽得到?」

「說得也是。」皇后娘娘啊,瞞得我夠苦。

「當穆可楠告訴皇兄,妳才是真正的清沂公主時,皇兄高興得不得了,他要我趕緊把妳治好,帶妳回南國。嘉儀,妳還想回南國嗎?」

「南國是個好地方,我曾經想過在南國待上一輩子,安安心心、平平順順活到老,直到天命足,說再見的時間到。可是見到阿朔那刻起,我明白,自己回不去了,即使我真的很嚮往安心平順的日子......我想,我這種人注定要在泥濘里追逐愛情。」

「周鏞朔待妳很好。」

「他懂我。」

懂我的智慧、懂我的心,懂我的身世、懂我的過去,從第一次見面,看見那相似曾相識的眼睛,我就明白,這個男人......我躲不開。

「真希望我也能懂妳,像他懂妳那麼多。」

「誰說你不懂我?和你在一起很舒心,見到你,所有的煩悶憂鬱都會隨風而去,你是我的定心丸、勇氣綻,有了你,我就知道所有的困難都沖得過去。」

「我很樂意當妳的定心丸、勇氣綻。」他伸手,拍拍我的肩。

「我很高興你的樂意。」我也伸手,和他勾肩搭背。

「所以妳已經下定決心,要回到周鏞朔身邊?」

「對。」

不是因為我已經成了他的女人,也不是因為他還需要我的幫助,而是他的泪水,他失控的咆哮聲,讓我決定再不要折磨愛我的男人。我愛上他,是前世因、今生果,是冥冥之中必有注定,是改變不了也不想改變的事實。

「妳要有心理準備,皇兄不會那麼容易放手。」他好意提醒。

「你們到大周除了找我,還有其他的目的嗎?」我問,出于關心,也是出自私心。

「對,皇兄親自出使,是想向大周借兵。」

「南國要打仗?」

「會不會打還不清楚,但先預備起來,有備無患。」

「可以告訴我情況嗎?」

「南國左邊有兩個國家,魏國和鎢國。魏國的軍隊、國力都比鎢國好上一些,几個月前,密探從鎢國那里得知,鎢國有意思和魏國結盟,一舉攻下南國,大事若成,鎢可得到南國的五座城池。這次皇兄來大周,是希望大周能夠借兵借糧,這樣,南國就不怕他們聯手了。」

「宇文謹剛登基就碰到這種事,的確傷腦筋。」

「是啊,說不定還需要周鏞朔幫忙。」

「知道了,回京后我會跟阿朔提這件事,讓他盡全力幫忙。」我也得趁這段時間想想,有沒有好法子幫幫宇文謹。

「除了魏鎢的問題之外,南國正在流行瘟疫,若不是為了指導宮里大夫配葯、滅疫,我可以早几日到關州尋妳,就不會讓妳憑白多痛了好几日。」

「瘟疫?現在狀況解除了嗎?」

「前几日的飛鴿傳書帶來南國消息,瘟疫已經控制住了。」

阿煜口里的瘟疫讓我想起大學時期選修的中醫課,那時我對這個課頗感興趣,還想畢業后去考中醫特考呢!

「阿煜,你還是用治傷寒的方子治瘟疫嗎?」

「妳懂醫?」他反問。

「不是太懂,只聽過一些皮毛。先回答我,你是不是用桂桔、麻黃、葛根來治療瘟疫?」

「對,促使病患排汗、拉肚子,將疫癘排出體外,病情就會逐漸控制下來。」

「阿煜,你認為瘟疫是怎麼來的?」

「瘟疫是天地間的癘氣所造成,所以常在春夏交接、秋冬交接時出現,人體若是較為虛弱就容易得病。」

果然,這個時代名醫吳又可還沒出現,他是第一個將瘟疫脫離傷寒論的醫生,建立起瘟疫是類似現代A型流感加上腸胃炎的觀念。公共醫學傳于西方,這個時代尚未被發現。

「不對,瘟疫與氣候無關,那是種傳染病。」

「傳染病?」

「對,是種人傳人的疾病。假設我身上有病毒,很可能在我咳嗽或排便的時候,將這些病毒排出體外,而體力較差、免疫力不好的婦孺,往往在接觸到唾液或排泄物時,就會被感染。因此,除了提高人們的免疫能力之外,還可以用達原飲、桑菊飲,從清熱解毒、消炎鎮定下手......」

我還想多講几句,但阿煜的眼光讓我意識到應該適而可止。「阿煜......」我推推他的手臂,把他丟失的魂魄拉回來。

他回神,笑問:「告訴我,又會打仗、又懂國政,連醫葯都理解,還有什麼事是妳不知道的?」

「多著呢!我不會琴棋書畫、不會跳舞唱歌、不會針織女紅、不會做菜、不會溫柔撒嬌,女人會的工作我都沒學過。」

我高中家政課縫了一塊手帕,老師很不客氣地拿給全班同學嘲笑,有同學說,那哪是手帕,根本是抹布!

哇哩咧,不管是手帕或抹布,拿几十塊錢就可以到全聯、俗俗賣去買,何必欺負自己的十根手指頭?當時初生之犢不畏虎,我還真的跟老師這麼反應了。

老師笑笑,很有風度說:「人吶,多學點技藝比較好,免得需要用時方恨少。」

現在想來,心底有點毛,當時那個家政老師,是不是預先知道我會掉進一個沒有超市的鬼地方?

「看來,民間傳聞不見得屬實。」

「同意,十句有九句半是假的。」我忙附和他。

他笑,我也笑,暖暖的陽光從屋外照進來,金黃色的光芒落在阿煜身上。

我看他,看得目不眨眼。這世,我欠爸媽、欠姊妹、欠兄弟、欠許多照護我的男人,可算到頭來,我終是欠阿煜最多、最深。兩條命吶,怎麼還才能還得清?

我想對他說,請待我修滿九世浮屠,在第十個來世,再與你拈花而笑。但話到咀邊,喊了暫停,因為那個第十世,我依然對阿朔貪心......

于是我合掌,虔誠地向上蒼乞求,盼老天爺送一個好女孩給阿煜,希望他的人生順利,希望他心想事成,不要有半點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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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59: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剿匪

像是一種默契,花美男、常瑄知道宇文謹和阿煜的身份,宇文謹和阿煜也知道花美男和常瑄的身份,但誰都不挑破說明,于是我這個吳嘉儀當得順理成章。

葯丸配好后,又延了兩日才出發。常瑄原本力主多待几日再回京里,但我想著南國的事,為了我,宇文謹和阿煜已經耽擱太久,怎能繼續久留?在我的堅持下,大隊人馬回轉京城。

我們一路同行,說說笑笑、相安無事,倒也沒惹出什麼大事端。

眼見離京城只剩三五日路程,我開始感到心煩。

宇文謹說了,回京后,要我與他同居同處,並以清沂公主的身份和他一起見皇帝。他說這話的時候,阿煜在場,他望了我一眼,愛莫能助。

我明白,阿煜在這時候開口幫我,只會讓宇文謹誤會。宇文謹這個人喜怒無常、占有慾強,雖然對我有几分欣賞,但誰曉得把他惹火了,他會不會狗急跳牆,把所有的事翻出來講?到時候,我有十條命都死不夠。

可不挑明終究不是辦法,總不能回到京里再同他鬧意見吧?我得盡快想辦法說服宇文謹別帶我回南國。

然,辦法想了、說詞擬了,卻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和他單獨談,這讓我很困擾。

這日,隊伍行經酲縣。

這是個不繁榮的地界,路上不見半個行人,田園里的莊稼像是沒人管理似的,大地衰草萎靡,一派清冷蕭瑟。照理說,現在是春耕時節,應是一片欣欣向榮,何況這里離京城不遠,沒道理會破落至此。

常瑄領著我們朝縣街走去,天將黑,今日非留在這里過夜不可。

走進縣里大街,也是一片破落清寂景象。

路邊,一個中年大叔蹲在酒肆旁,看不出來是客人還是老板,我向他走近,問:「大叔,您是這里的老板嗎?」

他無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有氣無力回答:「是不是老板都無所謂,反正這店兒也撐不了几天。」

「發生什麼事?」

「姑娘看不出來嗎?這酲縣里有錢、有能力的人都搬了,沒銀子沒本事的就像我們,撐著、躲著,走一關、過一關。」

「為什麼搬走?這里的土地不肥沃、水源不好嗎?」或者......暴政猛于虎?那我得寫信給阿朔告狀,讓他派人前來處理。

「姑娘有所不知,兩年前,酲縣搬來一窩子士匪,他們占住河的那一邊做營生,把原本住在那里的几十戶百姓全趕了,這幫子土匪通水性,造了十几艘船,每隔一月、半丹,就渡河往咱們縣里搶。

土匪們東西搶到手便駛船渡河而去,咱們沒船、沒士兵,他們又個個武功高強,連縣太爺也招惹不起,除了眼睜睜看著他們來來去去,還有其他辦法?」說著,他又嘆口氣。「我家婆子帶小孩先回娘家去了,等在那里安生之后,我也要搬走。」

「他們有什麼背景?怎地縣太爺也招惹不起,放任土匪為所欲為?」我忍不住飆高音調,滿面惱恨。

「縣太爺能濟什麼事?你以為縣太爺就不會被人搶?」

「這事,我有耳聞,但朝廷不是已經換了新的縣太爺來整治那幫子土匪?」花美男拍拍我的肩膀,要我稍安勿躁。

「換?有啊,換了兩個。第一個上任不到十天,喀嚓一聲,就被那幫土匪砍了頭,人頭掛在城牆口;第二個縣太爺帶老婆赴任,才几天就被土匪搶去當山寨夫人,縣太爺還被恐嚇,要是再把他們的事往朝廷上報,就一刀一個,殺光他們全家十七口。」

「可惡,這幫盜匪竟囂張至此!」常瑄惡了口。

「原來大周的官員都這般無濟于事。」宇文謹譏諷道。

「你有沒有同情心啊?那是人命,不是笑話。」他踩到我的民主人權心,我手肘拐去,還他一記。

「城里沒有民兵嗎?」花美男問。

「民兵?」老板笑開,彷彿花美男問了什麼天大笑話。「吃都吃不飽了,地方上哪來的銀子養民兵?」

「知道了。」花美男繃著臉,向常瑄微微頷首,默契十足的兩個人便領著整支隊伍往衙門方向走。

這天晚上,我吃了回到古代后最簡單的一餐,就是逃婚那几日,我也沒這樣虐待過自己的腸胃。聽說,這還是縣太爺想盡辦法去張羅來的。幸好我們的軍隊有備糧,否則一餐兩餐,肯定把這個窮酲縣吃垮。

飯后,六、七人聚在廳里,思索對策,想著如何把那幫子土匪一舉擒服。

我們與縣太爺對坐,縣太爺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枯瘦的身材、兩道倒楣的八字眉。聽說末到酲縣之前,他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大老爺,沒想到,短短几個月,老婆被搶、家當被搶,全家人的性命還捏在那幫土匪手上。

見他整個人萎靡不振,原本我有滿肚子想責怪他的話,可真站到他面前時,卻連半句都說不出口。

「常瑄,你先帶嘉儀回京里,我留下來處理。」花美男說。

「為什麼?」我出聲抗議。看不起女人嗎?知不知道,未來有多少女人當家啊!

「妳的身體需要調養。」花美男給的理由三歲小兒都聽得出敷衍。

「我待在這里,多少可以幫一點忙!」

「妳能幫什麼?」花美男沒好氣道,他相手橫胸,咀沒說,臉上已寫著──別鬧了,大小姐。

「別忘記,在大軍尚未抵達前,關州是我守下的。」我驕傲地瞥了花美男一眼。

「現在我們面對的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

「我不認為大遼軍隊殺人時,會眨几下眼同情我這個弱勢女性。」我捏住拳頭向他抗議。

「妳非同我作對不可?」

「不,我不是同你作對,是要與你並肩作戰。」說著,我搶過縣太爺手里的地圖,食指點點、圈圈,絞盡腦汁,想找出破敵方式。

宇文謹抽走地圖,和花美男站在同一陣營,認真道:「妳可不可以乖一點?這種事交給男人就行了,我們和常將軍先回京里。」

「小看女人會遭天譴。」我斜他一眼,不客氣地把圖搶了回來,用態度向他鄭重宣示,這事兒我管定了。

埋首,我喃喃自語道:「河道......眼前最困難的是土匪人數眾多、精通水性、有船有糧、有武器,這里的百姓卻什麼都沒有,這種戰爭,根本是一面壓倒......」

「沒錯,是一面倒,所以妳得和常瑄回京里搬救兵。」花美男添話,說來說去就是要我回京。

我真理他才有鬼!低下頭,我繼續叨唸我的,連宇文謹在我耳邊說話,也一概聽而不聞。

「常瑄帶的軍隊不過百來人,雖有兵器,卻無河道作戰的經驗,且土匪們武功高強......以一敵一尚無把握,再加上對方人數比我們多,這是一場怎麼打怎麼輸的戰爭......」

「我在說什麼,妳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宇文謹用力一吼,把我的魂給吼回來。

「什麼?」我一惊,轉頭看向聲音發源處。

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又發脾氣了,EQ管理這麼差,怎麼治理好天下?

「我說,妳的身子還沒有調理好,不准去打仗。」他把話重複一遍,口氣兇惡。

「你哪隻耳朵聽見我要去打仗?拜託,我連刀子都舉不高,我只是在想辦法,做那種用腦袋的活兒,好嗎?」我故意頂他。也好,讓他趁早看清楚,我這種脾氣根本不是住后宮的料,別想把我納入他的嬪妃圈。

「妳以為自己的腦袋是萬靈丹,碰到什麼事都能解決?」

我揮揮手,咬了咬指甲,示意他別吵鬧,兩隻眼睛繼續盯著那張地圖。「縣太爺,酲縣里沒有船隻嗎?」

「以前是有的,都是用來渡河的小舟子,但我上任之后,發現大部分的舟子都讓那幫盜匪給破壞了。」

「為什麼沒想過再造几艘船?」

「姑娘,不是不造,妳有沒有發現,酲縣的木材都產在河的對岸,我們哪有辦法同土匪搶?倘若要從別縣購買船隻或木材,別說材料工錢,就連運費咱們都付不起啊!就算真買了船,還得有人會使舵,酲縣窮成這樣,武器、民兵、訓練,哪一樣不需要花銀子?」

是啊,沒人、沒銀子......打仗最需要的東西,這里都沒有。

這條橫過酲縣的河道,讓百姓有了飲用水、解決民生必需,卻也保護了土匪,隔出一道天然屏障。

我凝重地望向花美田力。「三爺,你認為這是一個小問題嗎?」

「不,大周國土雖然遼闊,酲縣看起來似乎小到微不足道,但假使那群盜匪不是一般的烏合之眾,而是個有心組織......眼前,他們已經占地為王,接下來呢?」

花美男和我想到同一處了。

「沒錯,酲縣早就被他們搶窮了,為什麼他們不離開,反而選擇繼續在這里待下來?這里並沒有更多的金銀財寶可以掠奪,普通的土匪早就異地而居。」

「除非,他們看中的是酲縣的地形?」花美男的眉頭皺起來。

「不無可能,前有水、后有山,兼之人人都有一身好水性,進可攻、退可守,如果不引起朝廷注目,再過個几年,聲勢漸漸壯大......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吶。」

「他們的目的是什麼?」花美男的手指在地圖上不停輕點。

「稟三爺,太子殿下的信里曾提到,京城最近流行一個謠言。」常瑄道。

「什麼謠言?」

「說西方有文曲星降世,他將帶領百姓走向繁華盛世,還說太子殿下的命數根本無法登上龍位,皇帝立權朔王是逆天作為。這個謠言讓皇上非常震怒,已經派出許多人追查這個傳說打哪兒來的。」

「酲縣在京城的西方嗎?」我轉頭問常瑄。

常瑄鄭重地朝我一點頭。「截至目前為止,尚未查出散播謠言的人是誰。」

「這個事......不小呵......」

「常瑄立刻回京里討救兵。」啪地,常瑄推開椅子站起。

「來不及了,我們這麼多人一路進酲縣,行動早掌握在對方手里。」花美男嘆氣,看來這一劫難過。

「那怎麼辦?他們有數千之眾,我們不過百餘人,難道要坐以待斃?」宇文謹問。

「不,我們要虛張聲勢、先聲奪人。」我一出口,他們全體轉頭看我。

「妳有什麼妙計?說說看。」宇文謹問,又是滿臉興奮,他把我當成諸葛孔明了。

「請縣太爺連夜招集百姓,在上游處用萬隻泥袋將河水堵住,在下游布上裝滿銳勾的網子,待河水減緩后,將我們的一百多個士兵分成兩組人馬,一組二十人,一組八十人。二十人由常瑄領兵,在天亮前借上游泥袋潛入匪窩,伺機而動,剩下的八十人由三爺領隊,待天亮,河水被泥袋堵住,才涉過河水直搗匪窩。」

「有沒有說錯?八十人和千人匪徒對戰,根本行不通!」一旁的縣太爺出聲,似乎已經看我不慣很久了。

「誰說要對戰了?」我反駁他,繼續往下說:「八十人一上岸,只負責大聲喧鬧、丟火葯製造混亂,當士匪追擊而來,一交手,便佯裝落敗,且戰且退,引匪人揮兵涉河。

待我們的人快要渡河時,發一枚響箭為號,縣太爺便讓百姓扒開堵住的泥袋,積蓄半夜的河水一下沖刷而來,自會將已渡河的土匪沖至我們布下的漁網中,未渡河者失去指揮,定會亂成一團。

而潛入匪窩的二十人,不要打仗,只負責點火,看見什麼都燒,最好燒糧草、燒獸欄,燒掉所有他們可以吃的東西,最后,搶船渡河。

所有的行動務必要快,我們不必大贏,目的是攻他們個措手不及,搶奪聲勢,讓他們大傷元氣。」

「好計策。」宇文謹眼底閃著兩簇火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你,幫忙帶三爺的信到京城交給阿朔,告知他我們這里的情形,他一收到信,就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為什麼我要幫這個忙?我充其量是個旁觀者。」他痞痞地一攤手,以為這種話會激得我跳腳。

可我沒有,因為我有他的把柄可握。「你有沒有聽過人助自助?想要別人相助,你多少釋點善意吧!魏鎢兩個可不是好惹的角色。」

聽完我的話,宇文謹看阿煜一眼,似乎嫌阿煜多咀告訴我那件事,而阿煜只聳聳肩。

「好了,我們分頭進行。」

接下來,花美男讓常瑄先到外面分派人手,然后借了縣太爺的筆墨給阿朔寫信,而反對我的縣太爺也覺得此事可行,便興匆匆地帶人出去。

事實上,我只能提供策略,真正的行動指揮根本碰不上邊,那是需要經驗的工作,我這種只能從書上做抄襲功夫的半調子,幫不了大忙。

但不管怎樣,有了決定,心底不再忐忑。這一晚,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馬翻,獨獨我睡得輕松自在。

※※※※※※

方過午時,捷報就傳了回來,不管是二十人小組或八十人小組都大有斬獲。

花美男擄得匪人三百七十餘名,常瑄燒掉十七座匪窩的糧倉和獸欄二十八處,更狠的是,花美男不知道從哪里調來一批懂水性的高手,將匪人窩里搶不走的船隻鑿洞、破壞殆盡。

這下子,對方還真的是元氣大傷。

聽花美男口氣,他的確從擄來的人咀里套出一些消息,可我想再深入探問,他就不肯回答了,只淡淡說句:「女人不該干政。」

見鬼了,沒有我的干政,他們還在這里當無頭蒼蠅呢!

五天后,鏞晉和宇文謹領了三千名士兵到酲縣。

見到鏞晉,我興奮到不行,跳到他面前,狠狠在他胸口捶一拳,眼光朝著他上上下下瞄,笑道:「成了親,果然不一樣,看起來穩重多了。快快快,快告訴我,崔家千金長得怎樣?」

他瞪住我,似笑非笑。「比妳美十倍。」

「那有什麼難的!大周王朝美女無數,隨便抓兩把,都可以抓到比我漂亮的女人。我是要問,她待你好不好?有沒有溫順體貼?有沒有把你當成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連聲問。

「妳這算關心?」他終于笑開,刻板的臉龐劃出笑紋。

「當然,我們是好朋友,不關心你關心誰?」

「妳的好朋友還真多。」

我故意扳動指頭算,算了好一陣說:「不多不多,加上你,不到兩千個。」

「所以當妳的好朋友也沒啥了不起,難怪可以一聲不響走得徹底?」他恨恨地捏捏我的鼻子。

我痛得摀起臉。他和宇文謹都很變態,喜歡把我的臉當黏土,難怪我的臉越長越大餅,這就是交友不慎的下場。

「我哪里是一聲不響走,走得可大搖大擺的呢!長長的車隊,好不風光。」

想起出嫁南國那日,耳里頓時響起碌碌的車馬聲,心還是會忍不住泛酸,那股無奈壓在胸口,始終無法消散。

「妳存心把我氣死?」

見他又要動手捏我,這回我動作比他快,拉住他的手,笑容可掬道:「阿晉,你不要被我氣死好不好?如果我說話討人厭,你一定要原諒我,因為......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我凝視他的相眼,態度誠懇。那麼久不見了呀!真的好想他。

「知道了。」他憋下火氣說。「妳的身體還好嗎?」

「全好了。」

「是全好還是好一半?」他睨我。

翻白眼,他的懷疑語氣和花美男一模一樣。人果然不能說謊,才說那麼一次,就信用破產。

「全好了。瞧,我變成勇猛的健康寶寶。」說著,我舉起相臂裝大力士。

「最好是這樣。」

「好了好了,別討論這個,我對你的王妃比較感興趣,她是怎樣的人?」

「很乖、很聽話,我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我叫她閉咀,她不敢張口呼吸。她做針線不會把自己的手指頭縫進去,雖然不會跳竹竿舞,但古琴彈得很好;她雖然不會做思樂冰、不會用紙張搭橋,但她也乖得不會去惹惱父皇母后。夠了嗎?可以滿足妳的好奇心?」

「不夠,我還想知道更多,不過今天先饒過你。阿晉,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夫道?」

他嘆息,凝盼著我,好半晌才開口說:「記得,我娶了一個女子,就要愛她、寵她、尊重她、負擔她一輩子幸福。放心,我會好好待她。」

「那就對了,好好待她,她必還你千百倍恩愛,感情是日積月累一點一點堆積,只要你付出真心,必能得到她的真意。阿晉,我可以預見你們的幸福。」

「真那麼在乎我的幸福?」

「當然,我們的友誼要持續一輩子。」

他靜靜望著我。我知道有許多話,他想說卻不能說,而能夠拿出來撐場面的話,他並不想說。

許久,他輕輕撫上我的髮。「四哥要妳早一點回京,不要再耽擱了。」

「好。」

「妳作好心理準備,面對四哥的后宮?」

所有人都認定阿朔會成王成帝,而偌大的后宮將是我不能不面對的問題,可,那是再多的準備也不夠的麻煩事兒。

「阿晉。」我喚他。

「什麼事?」

「一定要比我更幸福哦!」

他給我一個微笑,拍拍我的肩。「不要,我要妳比我幸福。」

我沖著他笑,笑著看他轉身、笑著看他的背影漸漸離去。

他似乎真的變了許多,再不沖動莽撞,沉穩得像個大男人,只是......他咀角那抹真心笑意也變了,也許成長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

我轉身,撞上宇文謹的目光,四目相交,我明白這是不能不面對的難題。

「妳的朋友還真不少。」他挖苦我。

「是啊,我的人緣不壞。」

「這不叫人緣,叫做不守婦道。」他口氣兇狠,氣惱我不理會他的刻薄。

失笑,他提的剛好是我極力反對的東西。沒辦法,誰讓我生于男女平權的世代里?「由此可見,我們的標準不同,勉強在一起,早晚會讓你氣得把我丟進牢獄。」

「妳憑什麼認定,周鏞朔能容許妳和別的男人當一輩子朋友?」

「我就是知道他能。」想起阿朔,我笑開懷。他信我,知道不同時代的女人得用不同時代的標準來接納包容。

「妳不知道男人有尊嚴、有驕傲自尊?」

我向前几步,斂起笑意,問:「我們談談好嗎?」

「好,談談。」他瞪我半晌,深吸氣,憋了好一下,才緩緩吐出來。

我隨他走進屋里,端了茶,和他面對面坐下。考慮半晌,才發覺打好的草稿派不上用場,我忍不住緊皺眉頭、心中紛亂。

「妳,並不想和我回南國。」他搶走發話權,開門見山。

我抬眼,含住下唇,用力點頭。

「為什麼?」

「我要回阿朔身邊。」這是我唯一的信念,即使這個信念讓我感到危險。

「妳真那麼喜歡周鏞朔?」我又點頭,毫不遲疑。

「有沒有想過,如果讓大周皇帝知道妳用移花接木計,把身邊的婢女嫁到南國和親,妳會沒命?」他語出恐嚇。

「當然知道,而且我很怕死。」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跟我走?」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氣很大,弄痛了我。

我沒用力扯回,只是靜靜望著他。「我的心留在這里,如果跟你走,一樣活不下去。」

「有這麼嚴重嗎?不過是一個男人。」他氣得一掌拍上桌面。

「我也希望不要那麼嚴重,可惜,它就是比我想像得嚴重。」

他勾起我的下巴,定定望著我。「妳知不知道我很喜歡妳?」

「知道,但你喜歡的是我腦袋里的東西。」而阿朔,喜歡的是我的心。

「不,妳弄錯了,我喜歡妳,不管是妳腦袋里面或外面的東西。我喜歡妳的脾氣,喜歡妳的聰明,喜歡妳吃飯的樣子,喜歡妳指揮人的樣子......統統喜歡。」

「我無法適應后宮生活,那種爭權奪利的事會讓我窒息。」我試著同他說理。

「跟我走,我保證讓妳自由自在過生活,妳不喜歡后宮,我們就像以前那樣,一個莊園,一處相聚的地點,我發誓,在妳沒有愛上我以前,我絕不勉強妳。」

宇文謹真厲害,我想跟阿朔要求的東西沒要到手,而他,我未開口!他就先一步替我著想。

「你是個好人,但......不是我要的男人。」

我的話讓他著惱。「妳又沒試過,怎麼知道我不行?」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你不是我要的那艘舟船,我很清楚,也很想......想待在有阿朔的地方。」我滿眼滿心的真誠,不想騙他或者任何人。

「妳到底明不明白,穆可楠為什麼把妳的身份泄露給我?」

「明白,她想你把我帶走。」

「她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如果我決定泅水,就不能害怕身子濕。」

「妳留在這里會很辛苦。」

「我懂,女人的戰爭不比男人的戰爭好打,但我比穆可楠幸運。」

「為什麼?因為周鏞朔比較喜歡妳?等妳年老色衰,看妳還敢不敢這麼自信?」他受不了地捏了捏我的臉頰。

笨,如果阿朔看重的是美貌,章幼沂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不,我比她幸運的是,累的時候,我還有你們這些朋友可以想、可以依賴、可以寫寫信、聊聊心,而且......」

「怎樣?」

「如果我真的適應不良,我知道哪里有人可以投靠。」

「妳就那麼有把握,我樂意讓妳投靠?」他口氣軟下,松開我的手。

「你不肯嗎?我腦袋里還有很多治國良計。」我指指自己的腦袋。

「妳願意貢獻出來?」他失笑問。

「當然,只要你肯當我一輩子的朋友。」

「妳要多少男人當妳一輩子的朋友?」他在吃醋,很明顯在吃阿晉的醋。

「朋友,當然是越多越好。」說著,我唱起歌來:「朋友一生一世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話、一輩子......」

于是,我的歌聲又取悅了一個男人,他扯扯我的臉頰肉,說:「妳唱歌,不是普通難聽。」

「多謝誇獎。」說完,我繼續引吭高歌,荼毒他的耳朵。

「停,妳說話比唱歌好聽,用說的就好。」他摀住我的咀。

我笑著停下,問他:「怎樣?當我的朋友好處多多哦,就連那個魏、鎢,我都幫你想到好辦法了。」

「貴的假的?」聽見我的話,興奮躍上他臉龐,他傾身靠近我。

「先問你,你要的只是三國維持和平狀態?」

「如果......不是呢?」

「所以你想把魏、鎢吃下來?」

「很困難嗎?」

「你確定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治理好三個國家?」

「我......有。」他想了想,鄭重點頭。他是個有自信、有野心的男人。

「好吧,以目前看來,魏的國力比鎢好,對不?」

「對。」

「我聽阿煜大略提過魏鎢的協議內容,如果他們合作一舉攻下南國,鎢國可得南國五座城池?」

「對,而南國土地則歸魏國所有。」

「很好,你先派說客到鎢國說服他們的國君,告訴他們,若魏鎢兩國合盟,南國勢必保不住,且鎢國攻打南國的目的,無非是為了那五座城池,為避免戰爭興起,民不聊生,南國國君願意將五座城池相手奉上。」

「妳要我自動投降?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這是什麼鬼主意門!?」他皺眉怒視我,一把推開椅子就要走,好像我是魏鎢派來的間諜。

「要生氣,先等我把話說完,行不?」我回瞪他一眼,硬拉他坐下。

「好,妳怎麼說。」

「說客必須告訴鎢王,兩軍交戰,兵兇戰危,大軍過后,荊棘遍地、百姓遭殃,必有荒年,南國國君從仁慈出發,不顧生靈塗炭,故有此舉。

且魏國本是虎狼之國,其目的絕非只消滅一個南國,滅南國之后,其勢力必將更為強大,鎢國自然是魏下一個要對付的目標,唇亡齒寒,大王不可不防。說客只要能說服鎢與南國結盟、與魏斷交,必能激得兩國對立。」

他冷酷的臭臉緩和了,點頭,同意。「聰明。這樣南國就可以爭取時間,整頓國內兵力。」

「這在其次,重點是,要派另一位說客去魏國造謠,說是鎢國自願與南國結交,並訂下計畫,共同進攻魏國。此旨在激怒魏君,待兩軍兵戎相見,南國必可坐收漁翁之利。」話說完,我挑了挑眉,得意望他。

他久久不發一語,莞爾道:「妳這麼聰明,我怎麼捨得放開妳?」

「有捨才有得,你不放,我就死定了,大周皇帝絕不饒過我,屆時你又碰到問題,誰幫你?」我嬌俏一笑,向他胸口捶去。

「這麼會說服人?派妳到鎢國當說客,最適合。」

「你不都說女子不能干政?」

「如果是妳,我准許妳干政。」

「我可不喜歡當地下皇帝。好了,先聽我把話說完,你,還是得向大周借東西。」

「若照妳所估,我只須坐收漁翁之利,幹嘛再向大周借兵借糧?」

「誰要你借那個了!你啊,要借一些農夫。在南國住的那段時間,我發覺南國的農務做得不好,比起大周差太遠,同樣一分田,南國只產百斤栗米,大周卻可以產上兩百五十斤,等于是兩倍半的產值。你說,該不該商借大周的農業人才?」

「大周憑什麼答應我?」

「南國和大周不是結盟國嗎?」

「那是和清沂公主聯姻的狀況下,現在......」他意有所指地瞄了我一眼。

「現在,清沂公主還是在您宇文皇帝的后宮里乖乖待著。」我提醒他。「告訴你,大周的農務比南國好,但南國的錦織比大周好,你應該提出技術交換的方案,讓兩國百姓互蒙其利,未來,不管你是要打魏、打鎢,都需要有足夠的糧米和銀子。」

「我幹嘛聽妳的?」

「你不就喜歡我的聰慧,我把好計策獻給你了,還不聽?除非你腦袋有問題。」

我嘻皮笑臉看著他,他無奈地望著我,那個目光我認得,叫做妥協。我知道我說服他了,說服他當朋友、說服他放我一馬。

「妳在嘲笑我的腦袋?」

「不對,我在巴結你,人與人之間要結善緣,才能得善果。」勾住他的手,我笑眼瞇瞇,可不想讓他的妥協縮回去。「怎樣,當朋友是不是很棒?」

他想過老半天,又動手把我的臉頰肉往兩邊夾。「妳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我知道自己的模樣肯定很豬頭。

「如果真的適應不良,在那麼多的朋友里面,我要排第一順位,妳必須第一個來投靠我。」

「好啊!」我回答得飛快,那是因為我太確定,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適應不良。這話我在心底對自己說。

后來,我才知道,說大話是件要不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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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9:00: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義無反顧

酲縣的事交給阿晉,常瑄和花美男便帶著我入京。

才踏進城門,阿煜和宇文謹就被接待的官員帶走,臨行,阿煜還不忘記叮嚀我,要記得每天吃葯。

我笑著回他:「怎麼可能不每天吃?那麼一大包放在那里,光看不吃,壓力多大。」

而宇文謹繃著臉,好像我欠下他三千萬元,我笑著搖頭,像哄孩子似地,指指自己的胸口,用承諾口吻說:「我會記住你的。」

可不是嗎?這樣一個好男兒,誰都會記上一輩子。

「不只記住這件。」

「還有哪一件?」

「投靠那一件。」他在我耳邊低語。,

我笑開懷,扯了扯他的袖口。「知道,以后有阿謹的地方就是我的娘家。」

目送阿煜和宇文謹離開后,轉頭,見花美男若有所思地凝望我,我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晃。

「用這種眼神看人很可怕耶!」

他抓下我的手,溫和笑道:「妳就那麼有辦法,把一群男人變成妳的好朋友?」

「不然呢?變成敵人會比較好嗎?」我反口問。

「希望妳有同樣的能力,可以把一群女人變成妳的朋友。」

他在開玩笑,但這個玩笑我承受不起。斂住眉眼,我收拾笑顏,那些刻意壓抑的忡忡憂心,瞬間湧出來。

一路上,我都刻意去忘記,那個太子府邸里除了我心心唸唸的阿朔,還有兩個「偉大的」女性,忘記她們對阿朔很重要,忘記依照阿朔的盤計,我得稱她們一聲大姊、二姊。

而我的刻意,在此時被花美男的話戳出洞,心痛跑出胸口招搖。

甩頭,甩掉我不肯想的念頭,我看著花美男,認真道:「三爺,你不是朋友。」

「我不是?」

「對,你不是,宇文謹是、宇文煜是、九爺是、十二爺是......獨獨三爺,不是。」我的口氣篤定。

「說個理兒來聽聽,為什麼我不是?」

「因為三爺是兄長、是支柱,是我累得不想再前進時的推動器。三爺在,幼沂就可以賴著、窩著、懶著,不害怕。」

他聽著,沒接話,只是淡淡地笑開,好久好久后,才勾起我的下巴說:「如果世界上有兩個章幼沂,多好。」

這句話,我沒接,只定定望他,目光一瞬不瞬。

他先回過神。「好了,就送妳到這里,我必須回宮覆命。讓常瑄帶妳去太子府邸?」

「好。」

見他也要走,一時間鼻中微酸,眼眶有些發脹,在他轉身離去那刻,一個下意識沖動,我扯住他的衣角,惹他回眸。

「你會來看我嗎?」我問。

「不要表現得那麼依依不捨,否則我會誤會妳『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他還在開玩笑,但我懂,那些玩笑話里有几分真心,禁不起撩撥。

我點頭完又搖頭,可以賴著、窩著、懶著、讓我不害怕的支柱就要走開,心底不免裝進兩分害怕惶恐、兩分近鄉情怯、兩分憂心忡忡和兩分不確定,林林總總的酸甜苦辣攪在一起,攪得我刀不出滋味。

他讀出些什麼似地笑著揉了揉我的頭髮,語重心長說:「往后凡事沉潛些,小心在意,別四處招惹人。」

「我知道,要當良家婦女嘛!」我苦中作樂。

「知道就好。」他轉頭吩咐常瑄:「好好照顧她,她只有一張聰明臉,腦袋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靈光。」

「是,三爺。」常瑄中規中矩應了。

明明話都說完了,我的手還是緊緊抓住他,不肯放。

他就這樣由著我拉,由著我深吸氣、深呼氣,松開拳頭、握緊拳頭,來來回回鬧上好几遍。

最后,他失笑,輕拍我的肩背問:「是近鄉情怯,還是害怕?」

「都有。」

「傻氣,作繭自縛于人生有何益處,懂得破繭化蝶才是聰明,能愛的時候不盡情愛,藏著掖著、畏首畏尾有什麼意思?即使是轟轟烈烈愛過一回,回首方知后悔也好。」

「我懂,在來得及之前才有可為,我不能讓太多猶豫阻止腳步。」

「既然懂得道理,還不抓緊機會,認真愛一回?」

「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只是解釋不來那個冷進骨頭里的滋味,老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我背后窺伺著,待得好時機便要向我撲殺而來。是第六感嗎?

他眉心蹙成三道柔軟的豎紋。「愛四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妳心知肚明,仍選擇最困難的路走。」

「這算不算天生喜愛同自己過不去?」我苦笑問。

他低下身子,與我四目相對,語氣寵溺地低嘆道:「不怕,有事,花美男在呢......」

看著他如冠玉般的美貌,心抽得緊,明明是那麼棒的男人,明明是可以成就自己的男人,怎傻傻地讓他自身邊走過?

「當我的靠山哦!」我略略哽咽。

「一言為定。」他伸出手心。

「一言為定。」我與他擊掌。

他對我一點頭,轉身走向路的那端,我用目光送走他頎長身影。

常瑄沒催我,他讓我把花美男的背影看個夠。

然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別了這群朋友,心空蕩。

我轉身,對常瑄道:「聽說京城里有個揚子湖,湖畔有間鳴玉坊,那里是名妓匯聚之前,今日正是暮春天氣,我們找個地方吃吃飯,待得華燈初上,我們去享受享受笙歌處處的昇平景象。」

他沒回話,只是一貫地沉默望著我,眸子里有著暸解,讓我不自覺紅了臉。

可不是嗎?是我一心一意要回到阿朔身邊的,怎麼腳步近了,卻又把心拉遠,難不成世間女人都是這般自相矛盾?

唉,我耍什麼白痴啊?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那個太子府將是我下半輩子仰賴的地方,即便是龍潭虎穴,人來了,還能不闖?

想想,我決定放棄那個揚子湖、放棄拖延,看了常瑄好一會兒,嘆氣道:「走吧,去看看太子府邸長什麼模樣。」

他開口了,說的話卻讓我意外得不知怎麼回答──

「姑娘想暢遊揚子湖的話,常瑄作陪。」

怎麼可能?照理來說,他該聲聲催促我快點上路、快點進太子府,好讓他交差了事的,怎會進了京城就換上態度?我隱約感覺到哪里不對了。

「真的可以?」我再問一聲。

「可以,常瑄對京城很熟悉,可以為姑娘帶路,京城里除了揚子湖還有許多著名勝地,姑娘可以一併遊賞。」

更奇怪了,這不是常瑄的行事風格,肯定有鬼!我的反骨性格作祟,非想追出個子丑寅卯不可。「不必了,我們就去太子府吧。」

「姑娘確定?」

「確定。」

他望了我好一會兒,點頭,走在前面。

※※※※※※

我們並沒有走很遠,就來到一扇門邊,灰白色的圍牆圈起一個大大的院落。

奇怪的是,常瑄沒領我到前門,反而帶我走后門。后門並不冷清,方靠近,便發現一群下人來來往往,但每個人都腳步匆忙。

太子府里發生什麼事嗎?我憂著眉,望向常瑄。

他沒回望我,靠向護送我們回京的侍衛隊,與隊長低聲几句。隊長向常瑄拱手相敬,便領著百餘名帶刀侍衛離開。

「姑娘,我們進去吧。」常瑄回到我身邊說。

念頭閃過,我脫口問:「為什麼不讓我走正門?」

假設他肯隨便給我一個敷衍理由,我就會進去了,走正門、走后門對我而言沒有太大差別。

偏常瑄不說謊、不敷衍,從他咀里出來的每句話都是堂堂正正──

「先進去吧,待會兒......常瑄向姑娘解釋原因。」他遲疑了一下說。

所以,走后門是一件需要被解釋的事情?

假設當時,我想的是,我的身份未明,走后門理所當然;或者想,為了替我的身份加密,走后門是種安全性考量就好了。可不知哪根神經突變,一股子堅持來得又急又猛,我推開常瑄,繞著圍牆,硬要找到太子府的正門。

「姑娘要去哪里?」常瑄三兩步追上我。

「去找大門。」

「今天先不要,好嗎?」

今天先不要?因此......今天是個特殊日子?多特殊?為什麼事而特殊?是好事還是壞事?

几個「特殊」敲上心坎,我顧不得常瑄,從快走變成跑步。

「姑娘。」常瑄施展輕功,一個飛身掠過,擋在我面前,定定站住,不讓我越雷池。「請姑娘不要讓太子殿下為難。」

他的口氣正經得讓我惊惶,表情嚴肅得讓我膽顫,我的神經候地繃緊。

請姑娘不要讓太子殿下為難......這話,好似一鍋沸騰爆灘的油,而我的心在油鍋里滾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

我的行為會讓阿朔為難?是不是阿朔出事了,常瑄不教人知道,非要我踩進府里才能揭曉答案?猛地,我聯想起那封說什麼都不能讓我看的信。

「我只是要找到大門,沒想為難誰呀!」我替自己辯解。

「姑娘,不可!」

他越是說不可,我越是要知曉答案,猛然推開他,我加速跑開。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海里閃過,是皇帝不滿阿朔的表現,撤了他的太子頭銜?是逃跑的端裕王危害阿朔的性命?是宮廷里風起雲湧,派勢改變,阿朔的處境變得危險?是阿朔已然受害,我回來,只為了見他最后一面......

有邏輯、沒邏輯的東西在我腦子里反覆交織,織出密密麻麻的蛛絲,一圈圈纏繞住我的胸口,教我無法呼吸。

終于,大門被我找到,我煞住腳步、舉目四望......似乎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呼,松口氣,我差點兒站不穩,幸而常瑄自后頭扶我一把。

沒有白幡、沒有漫天飛舞的白綢、沒有重重衛兵排排站......相反地,太子府里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鞭炮聲、嗩吶聲,交織出一片熱鬧景象,一頂大紅花轎在宮女的簇擁下走近太子府,王公大員們熱熱鬧鬧地圍了半條街。

太好了,是喜事、是人人臉上都掛滿笑容的好事情,可這麼好的事,卻狠狠地震了我的心。

懂了,不是神經突變,而是我的第六感敏銳。

「阿朔娶新娘子啊?」我抬起眉眼,傻傻地問了常瑄一句。

笨,當然是,不然哪會有這些陣仗?

他相眉擰出哀憐,靜靜地望著我,一語不發。

「這就是那封不能教我知曉的信?」

他的回答是一聲嘆息。

我一步一步往下推論,也把自己推入冰封世界,感覺冷極了。此時雖不是冰天雪地的冬天,身上寒毒也已解,我還是覺得冷,彷彿五臟六腑全凍成堅硬的冰塊,那些冰塊塞在我的胸口里,堵得我哭笑不能。

「所以你刻意拖延行程,不願意我太早回京?」

誰知道,我為了宇文謹特意提前行程。但......也許提早還是好的,至少不會撞上今日,偏遇上酲縣的事,又拖延數日,加加減滅,我回來這天,竟剛好碰上阿朔大喜之目。

「太子殿下凱旋歸來,皇上賜婚,側王妃是施尚書家的千金施虞婷。殿下不願意姑娘撞上這個場面,然靖睿王爺相信姑娘能理解、接受,能明白什麼才是姑娘真心追求。」

是啊,前因后果串起......可,花美男憑什麼相信我能理解、接受,並明白什麼是我的真心追求?

是我那句「過盡千帆皆不是」,讓他確定了我的心意不更變,明白對于愛情我不會再有其他選擇?所以他贊成了我,所以他要我別作繭自縛、盡情去愛,別藏著撒著、畏首畏尾......

怪誰呢?我不也同意嗎?

「姑娘,別怨殿下,殿下有難處。」常瑄道。

點頭,我理解。這叫做獎勵,皇帝正在替阿朔布署勢力,他需要許多大臣的忠心,需要一個小東宮發展他的實力,終有一天,當他羽翼豐盈,便可展翅高飛,順理成章成為一國明君。

前朝后廷,本就是不能分割的兩部分,坐上龍椅,皇帝就不能隨心所欲、不能當自己。

愛情在龍椅面前,可笑卑微。

都是我傻得太嚴重,以為一個穆可楠、一個李鳳書就夠看,卻忘記,一旦君臨天下,十個、百個李鳳書、穆可楠將接腫而至。可不是蠢嗎?我還在算一人給她們一個兒子,不到几年,剩下的阿朔就全歸我所有。

呵呵,人算敵不過天算,終究,他不歸屬于我。

我呆呆地看著震天價響的鞭炮,看著煙塵模糊了我的視線,看著那頂刺目的鮮紅花轎抬進門,胖胖的喜娘笑盈盈地對著大夥兒拱手。都說是樁好姻緣,哪知這樣好的事,讓我作了繭。

恭賀的人們陸續進門,好奇的圍觀百姓在旁低聲私語,那一地的繁華塵煙,像我炸過的愛情,碎得尋不著痕跡。

「姑娘......」

「明白,我們不應該從這里進去。」我終于認同了常瑄,這里有這里的主角,而我......不屬于主角群。

低頭,我緩緩順著牆籬走回后門,太子府那樣大,說不定......我走來走去,再找不到后門,那麼我就不必為難是否要踏入這灘渾水。

糟透了,阿朔的面沒見到,我已經開始適應不良。

我能現在回頭去找宇文謹,告訴他,我選方案B,跟他回南國,他給我自由、我給他快樂?或者死搜著花美男的衣袖,告訴他,我已經在繭里窒息,再無力成蝶、與阿朔相飛。

一步當成三步走,我以為會失蹤的后門,卻穩穩當當地矗立在那邊。

幽幽抬眸望去,進去?不進去?心在拉鋸,我只得呆呆站著,等兩方人馬論出個是非黑白、子丑寅卯,才能作出決定。

「常瑄,那個施家千金是個怎樣的人?」

蠢,到現在還在探聽施虞婷的實力?不管她是五十分或一百分,她終究進了太子府大門,成為阿朔的枕邊人。

「聽說,頗負才氣。」

「那麼肯定配得上阿朔的。允文允武的穆可楠、知書達禮的李鳳書、頗負才氣的施虞婷......他身邊有這麼多美好的女子,我何必加入,這樣不是會搞得很擁擠?」

我轉頭間常瑄,盼他給我一句「對」,我就馬上抽腿走人。

可,他壞、他不給,就只定定回望我,沒說半句話。我認定他在諷刺我,諷刺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姑娘,進去吧。」常瑄低語。

我勉強自己拉起笑臉,仰頭對上他。「我現在想去那個揚子湖了,你可不可以找熟識的人為我帶路?」

我看不見自己的笑臉有多彆扭,然話出口,兩行清泪下滑,我嘗到鹹鹹的味道,才曉得自己言不由衷。

常瑄的眉毛好丑,皺出兩道擰扭的毛毛蟲,他凝視著我,無言安慰。

「不能去嗎?也是,阿朔會怪你的,都來到這里了,怎麼可以不進去?」

我朝自己點點頭,想說服自己,然后很努力地想抬起右腳,但指令下過一道又一道,相腳仍好好地釘在原地上,它們一動不動,向我抗議。

很好笑呵,可我阻止不了自己變成笑話。

從開始的堅持、讓步、退后、妥協......一路走到今天。知道嗎?不多久以前,我還篤實認定阿朔是我要的那個男人,可是,那座鮮豔華麗的花轎讓我的確定變調。

我試了又試,試不出一個結果,終于放棄,像無主的流浪狗,用委屈眼神看向常瑄,企盼他的同情。「常瑄,我想進去,但我的腳不肯走。」

許久,常瑄道:「不肯走的是姑娘的心。」

一針見血,他說對了,是我妥協過無數次的心在這里抗拒。耀眼陽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氣中彷彿驟然有了一股寒意。

「常瑄,如果你知道一走進去,便會踩進泥濘里,會怎麼辦?」

「如果泥濘中有我要的那顆珍珠,常瑄義無反顧。」

淒涼一笑,他畢竟是站在他的太子殿下那邊,即使他明白,為了這個義無反顧,我吃過多少苦,他仍要我義無反顧。

真要再義無反顧一回?

不知道,退后一步、再退一步......只要有本事退出五步,我就能大聲告訴自己,其實阿朔沒這麼了不起,我不必為了和別的女人排隊插隊,浪費心情。我是女人,有權利情緒性、有權利反覆無常,只要不想,誰都不能勉強。

退第三步、退第四步,我的背頂上常喧胸前。

他擋在那邊,像一堵高牆,擋住我奔向自由的方向......

「常瑄,我想逃。」我背著他說。

「不准!」

阿朔的聲音驟地出現在耳邊,我抬眉,撞見他深邃的眼。

四目相望,心瞬間如翻江倒海。

「聽清楚了嗎?我不准!」他的聲音分外低沉,如一把生鏽的鐵鋸,來回噬咬著我不夠強韌的神經。

他面上如無波古井,只是井水黑得出奇。生氣嗎?可他不知,我也氣得腸斷肝裂,恨不得一別,別開他的世界。

癟了癟唇,吞吞口水,濕潤干涸的喉頭,我試著讓聲音找到出口,一試、二試,方試出破碎語音:「幹嘛這樣啾人......我又不是陳世美,你何苦演什麼包龍圖?」

我努力讓氣氛輕松,然壓上大石的胸口,已沉重得不勝負荷。

白痴,心夠痛了,何必還當喜劇演員,演出他愛看的歡樂戲謔?

可那口井水被我的石子一震,打出漣漪,他搖頭,一個無聲嘆息之后,大大的手掌撫上我的臉。「妳瘦了。」

我不愛演戲的,可他那句短短的話里有著滿滿的心憐,讓我撐著一口氣,也要為他演戲。

動動唇舌,我試著擠出几個冷笑話,把那句「我想要逃」遮蓋過去,但無預警的泪水卻潸然而下,窩在胸口的那陣委屈瞬間化成濕液,一點點、一串串落下。

一個拉扯,他把我帶進門后,在几個轉彎后,大大的懷抱撲天蓋地壓了下來。

「對不起,錯怪了妳,我應該相信妳的。」

他暖暖的氣息在耳畔,煨暖了我的猶豫,推開想逃的念頭,我釋然一笑,那些千千百百結瞬地松開。

我在他胸口搖頭。「錯怪」不是我們之間的重大問題,而是我總是覺得自己在妥協,卻又妥協得不甘情願,于是一有空隙,便想逃得老遠。

阿朔松開我,仔細審視我的臉,像在看什麼故宮珍寶似地。然后,他的食指緩緩下滑,劃入我衣領間,那里有一道傷疤,是我搶下常瑄的刀子在自己身上劃的。我早就沒感覺了,現下,疼的是他的心。

「還痛嗎?」他問。

「不痛。」我指指心臟說:「痛的是這里。」話出,不愛哭的我又哭出一張大花臉。

他用簇新的大紅袍衣袖拭去我的泪,輕笑著說:「別在意,她只是另一個穆可楠或李鳳書。」

他弄錯了,穆可楠或李鳳書不會是「只是」,她們將在他的生命里占去重大部分,而我,玩玩簡單科技在行,爭權奪利,根本沒有機會贏,那不是未來人類的擅長能力。

「我說過,這里只有一個章幼沂,妳不信?」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語氣不容置疑。

偏偏我是生性多疑的女人,看著他,心底有感動,卻不讓咀巴來說分明。

「不信。」

「為什麼不信?」

「章幼沂沒有好到可以讓你對天下女子視而不見。」

「我以為妳是自信滿滿的女人。」

「自信心會被環境磨滅,而且我已經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那個二十一世紀女生。」這話有几分真,我逐漸被這個世界同化了,而同化的速度太快,快到我自己害怕。

「這真讓妳那麼生氣?」

「如果『這真讓我那麼生氣』,你可不可把大紅花轎驅逐出境?」我反問。

「不行。」

「所以我生不生氣,並不重要,對不?」

「幼沂。」他無奈地喊我。

只是一個無奈表情,便讓我習慣性讓步。怎麼辦呢?誰讓我愛他,愛得不能自已?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定律,愛人苦,被愛幸福,我選擇了黃連豈能怨它滋味差?

嘆氣,我退開兩步,垂了眉頭,擠出理智几分。「別理我,我明知道事情非得這樣進行,只是不無理取鬧個几句,擺不平自己的心。」

「我會補償妳的。」我退、他進,他不讓我們中間出現距離。

我假裝沒聽見他的補償,再退開兩步,道:「沒關系,常瑄說得對,我不應該為難你,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照理,我該跟你說聲恭喜。」

小性子我耍定了,且......除了耍脾氣,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

「幼沂,妳再信我一次。」他眸中深情盎然,語氣寵溺而摯意,輕輕吻上我的額,憐惜低嘆。

我故意低頭不看他,喃喃自語:「反正不能逃,只能勇往直前了。」

※※※※※※

我不喜歡自己住的地方,即使它很華麗。

但我別無選擇,一進屋,看也不看垂手而立的侍女,就躲進棉被里,想用大睡來遺忘阿朔又有新嫁娘這件事情。

「小姐。」一個軟軟的聲音在棉被外頭喚我。

我不想理人,雖然那聲音聽起來很熟悉。

「小姐,吃點桂花糕吧!剛蒸好的。」

是有點餓......但我的小性子還沒被擺平,因此我讓棉被持續蒙在臉上。

「小姐,妳是不是不喜歡小福了?」熟悉的聲音出現哽咽。

猛地一惊,我推開被子,一看──那是我的福祿壽喜啊!他們就站在我的床邊,笑盈盈地對上我的臉。「是你們?怎麼會是你們!」

「小姐,我們好想妳。」他們四個人不約而同說,可愛得讓人想親一口。

我匆促下床,一手勾住一個,把他們全攬進懷抱中。「太好了,是你們,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們。」

「福祿壽喜也想小姐。」小福一出口,泪水跟著淌下。

「小姐要嫁到那麼遠的地方,也不通知一聲。」小喜也是泪水汪汪。

「我不是回來了嗎?哭什麼啊?別哭、別哭。」我要他們別哭,自己卻哭得一塌糊塗。

「不哭,小姐不哭,咱們也不哭。」

「好,都不哭,數到三,統統不哭。一、二、三,止!」

我把他們全拉到桌邊坐下來,五個人圍著一盤桂花糕,老規矩,見者有份,我們一人燃起一塊,開始拉拉雜雜說起話來。

「快告訴我,后宮里有什麼新消息?」

「九爺娶了新妃子。」

「聽說過了,是崔尚書家的千金。」

「皇上近來很喜歡當媒人,今日除太子殿下迎親之外,十二爺也娶了閔侍郎家的姑娘。」小祿子說。

鏞貫也成親了?想起鏞貫,我想起憨憨傻傻的鏞曆,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六爺摔馬之后,一條腿好得不完全,現在走路一瘸一瘸的。」小福說。

「皇太后殯天了。」小喜道。

皇太后殯天了!?我才離開多久啊!皇宮里竟發生這麼多事。

皇太后......我記得那個溫暖慈祥的奶奶,我們因為紅豆暖暖包結緣,她讓我免去遠嫁吐番的命運,她是阿朔在后宮為我建立的第一道保護網。

「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歲末,皇太后走得很安詳,宮女們要去伺候皇太后起床的時候才發現的。」

「皇后身子也不好了,年初一場病,到現在都還沒有痊癒。」小壽子道。

「太醫們怎麼說?」

「說是心思操勞,壞了根底,得長期調養才行。可多少補葯全進了皇后的葯罐子里,也不見成效,太子殿下派人四處尋找名醫,至今似乎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接下來,我們說了几個公主皇子的小話,說皇上選秀,挑几個新嬪,其中有几個拔尖兒的人物很得皇上寵愛。

我聽了只是淡淡一笑。帝王的寵愛能維持多久?用一輩子換得一時注目,不知道劃不划算。

東聊西聊,我們說個不停,說到太陽西下、星月升起,當小喜在圓桌上擺滿菜館時,我才想起來,今晚是阿朔的洞房花燭夜。

心陡然沉下,隨意吃過几口飯,推說累了,我把福祿壽喜趕出門外,坐到床沿,想著阿朔今夜將與另一個女人溫存。

我心知肚明,想這種事除了折騰自己別無幫助,但就是會忍不住想起。想那個女孩美不美麗?會不會一朝相遇,他愛上她的心、愛上她的溫柔、愛上她的才情,愛上她,像愛上另一個章幼沂?

這種假設性問題磨得人好苦,我試著分心,可成效不彰。我走到案前,拿來紙筆,想了半天,寫下「還君明珠相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讀過兩遍,覺得好笑,把句子塗去。

我們相逢在未娶未嫁時,只不過,在宮廷里,人們總是身不由己。

微微火苗在燈罩下跳躍著,窗外花香飄進屋里,淡淡的餘香暈入月光,徐再思的《折桂令》浮上腦海,我寫下──

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讀過兩次,還是覺得好笑,詩詞不適合我,悲春傷秋更不適合我,巾幗英雄、女強人比較符合我的Style。

搖頭,換上新紙,在上面寫下一堆希臘符號,用亂七八糟的數學題目把腦袋里的理智擠出、將感性驅離,我不教紛亂上心,不教無解的緣分為難自己。

我提醒自己,現實是,我愛上的那個男人不是花美男、不是阿煜,而是周鏞朔,他的人生除了愛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我須提醒自己,他身邊終會有千嬌百媚、托紫嫣紅,而我......縱使胸有丘壑,也只能擁有他那一點點微薄的真心意。

于是,我布題、我計數,我把三角函數拿出來複習百十次,我用聯考的精神,飛快地讓筆在白紙上印入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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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9:00: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讓步

眼前女子一襲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手邊托著盤裁了綠葉的新鮮牡丹,她抓起一枝紅豔,將花瓣一片片撕下,落得滿地英華。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塗上胭脂的紅唇吐出如玉詩句,字字清脆。

她抬眉,朝我望來,溫柔的笑靨間閃過一抹銳利。「清沂公主,怎麼回大周了,不進宮拜見皇上?」

聞言,我心一陣收緊,喉間發不出半點聲音,兩個不知打哪兒來的粗魯漢子,手一架、一折,把我推跪在地,白玉地磚透著冷然,寒意從膝處飛快往上竄。

我凍壞了,雪一陣一陣飄落,白了我的頭髮眉毛,晶瑩的雪、火似的紅花瓣,在我的眼底交織。

「怕了嗎?抗旨是要誅滅九族的。」她抬起柔荑,一揮,滿盤牡丹在她腳下裂成千萬碎屑。

「她怕?怎麼會!章姑娘是大英雄,關州戰亂有功勞、有苦勞,皇帝封嘗還來不及呢!瞧,封賞不就來了嗎?」穆可楠一手掩著唇,一手撫著凸起的大肚子,笑容可掬。

鏗地,泛著青光的匕首落在膝邊,緊接著,一段白綾,一壺鴆酒,一片震耳欲聾的笑聲。

生病的皇后倚在榻前,容貌憔悴,微皺眉道:「我給過妳機會的。」

「可不是,偏有人自以為聰明,以為可以瞞天過海......」

霍地,穆可楠的話變得模糊難辨,我細看她的咀唇,企圖解讀她的話意,但第一個椎心的疼痛落下,啪!那樣熟悉、那樣響亮的板子聲......無數隻手臂向我撲來,我猛力想推開,連滾帶爬地拚命逃竄,可力氣拚盡,卻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我張開咀大喊阿朔,加快飛奔速度,惊慌失措中一腳踩空,無底深淵向我張開血盆大口,身體飛快下落,那吞噬人的黑洞吞併著我的靈魂,陣陣惊悸捶打得我的心臟無法負荷──

「阿朔!」

大叫一聲,我猛然惊醒,喘息著、恐懼著,而阿朔那相堅毅沉穩的眸子出現眼前,一時間,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作惡夢了?」他動手替我拭去額間汗水,微涼的天,我竟全身濕透。

我怔怔地沒發話,他把我拉起來,輕輕把我的身子兜在懷里。

「夢見什麼?」

我啃著自己的手指,會痛。我偎在他懷中,分辨夢魘與現實。

「很可怕的事。」我低聲道。

「說出來,我替妳解決。」

「解決不來的。」我眼底浮起深深悲涼。

他沒辦法解決自己的父皇母后,就連穆可楠,他解決的方式也不過是給她一個兒子,我能對他過度期待?

他沉默,我猜他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一笑,試著把話題帶過,想問問,這時候他不在新房,到這里來做什麼?

但他沒等我發問,先行開口:「妳吃了太多苦,成了惊弓之鳥。」

我應該吸吸鼻子,裝得很女俠,拍拍胸,大刺刺說:「那算什麼?」

可我沒這麼做,因為那個苦,真的「很算什麼」。

頓在喉間的激動吐出,我圈住他的腰,靠在他懷里哭。我哭得很用力,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他的大紅袍子,好像非得把所有的委屈統統哭到他聽分明,方肯罷休。

他不勸我,讓我一哭再哭,哭到累了,哭到泪腺缺水,緩緩停住啜泣為止。

丟臉,不哭的我成了愛哭鬼。以前老覺得用眼泪勾引男人的女人最無知可厭,現下,我成了無知可厭的女人。

他勾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的豬頭臉,很沒同情心地笑了。「妳現在好像變得很愛哭。」

「死過一回的人,靈魂多少會有點缺陷扭曲。」我揉揉鼻子。

「不是一回。」他把我抱到膝上,相手圈住我的腰。

「什麼?」

「是兩回。第一次,妳為我吞下毒茶。」

「對哦,是兩次,難怪我覺得靈魂缺陷得相當嚴重。」收掉泪水,我試著耍寶。

他失笑。「今天在門外,為什麼想逃?」

「我錯估了自己的聰明。」

「怎麼說?」

「我把愛你這件事想得太簡單。」

「愛我很難嗎?」

「是很難。」

「哪里難?」

「愛上你,得一起愛上你的家國大業,愛上你的宏觀視野,愛你作的每一個決定,愛上你為了當個賢明王君的汲汲營營。可我的心太小,裝不下那麼大的你。」

他捏捏我的臉,溫柔道:「沒那麼難,妳只要愛上阿朔,不必愛周鏞朔。」

「能嗎?」我能不管李鳳書、穆可楠或者那位新來的施虞婷?不必理會抗旨下場,不必管一心把我遠送南國的婆婆,不必在乎──其實我是個貨真價實的狐狸精?

「能,複雜的事安心交給我。」

「那可不可以打個商量?」

我望住他的眉宇,心底燃起希望。

「什麼商量?」

「你在太子府外給我一個小房子,有空的時候去看看我,沒空的時候,別擔心,我自會找到事情做。」我是烏龜,只要有龜殼可以躲著,就可以對許多事情視而不見。

「妳要我金屋藏嬌?」他失笑。

「雖然我不夠嬌豔,不過,我樂意讓你藏。」我拉起他的手,把臉貼在他的大掌間。我開始想像那個小屋子,想像只有我和阿朔的小天地,沒有紛嚷憂懼,只有歲歲平安。

「不行,外面太危險,妳是清沂公主,消息萬一外傳,對妳很不利。」

「你憑什麼認為太子府安全?這里人多口雜,我的身份更容易外泄。」

「這里是我的權利範圍,沒人能滲入,而且我能日夜看著妳,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在第一時間處理。何況,除了常瑄和妳的福祿壽喜,沒人知道妳是清沂公主,對于他們,我有十足把握。」

「阿朔先生,不只他們,穆可楠也知道我的身份。」我終于把藏了許久的話說出。

「她不知道。」他的口氣比我更確定。

「她知道,我在后宮見過她,她很清楚我是誰。」

「我試探過她几次,她絕對不知道。」

「你是信她還是信我?」我推開他,嘟起臉頰,生悶氣。

他輕嘆,把我重新拉回懷里。「傻瓜,我信她也信妳,但我同樣相信,妳對我與她之間耿耿于懷。但毀去承諾的是我,不是可楠,妳是個講道理的女子,如果要怪,妳該怪的人是我不是她。」

話說到這了,我還聽不清楚?他擺明信任穆可楠,倘若我再對她有所指控,原因無他,就是我不講道理了。如果他是這樣認定我,那麼我說越多,越會讓他相信我的心胸狹隘。

于是我選擇閉咀,只因再說下去,他將會告訴我,他的那些妻妻妾妾們是多麼美好的女子,我該試著和她們成為知心姊妹,或者他會哄我几句,說:「像妳這樣伶俐的女子,我不信收服不了几顆女人心。」

若是我回他:「收服人心不難,但人心里夾雜了妒嫉與競爭,就沒有收不收服的問題,只有勝利與失敗可以談。」

他肯定要說:「妳不暸解這個時代的女性,她們受的教育里只有包容沒有妒嫉,只有接納沒有排擠,她們以男人為天,只要能成就男人,其他的就微不足道了。」

要是我不死心,硬要逼他相信,教育改變不了所有的天性,就像爭權奪利、占有、貪婪、妒嫉......那麼我們的話題將會脫離男人女人,脫離他的妻妾,脫離我在乎的現實問題,變成人類基因解謎,弄到最后,他仍然認定我無法和他的女人們相處,是因為我的主觀個性,並相信他的女人們不是問題製造機。

倘若我使出殺手鑭,把穆可楠對宇文謹透露我是章幼沂的事拿出來講,只會讓他疑心宇文謹另有企圖,可這次宇文謹來訪的目的是增進兩國的友誼,我得幫他,不能妨礙他,這是我欠他的。

「幼沂,我知道妳很難接受一夫多妻,明白妳為了我做出多大的犧牲妥協,我承諾,妳來到我的時代,妳入鄉隨俗,他日,我進入妳的世界,我也會入鄉隨俗。」他的話好似透過水簾洞發出來,散發潮濕的水氣,瞬間感染了我的眼睛。

我真的變得愛哭了。

我怎不知道入鄉該隨俗?怎不明白我愛上的不是普通男子?又怎能不理解,他有多麼身不由己?他為我做到這樣,為我說出這些話,聰明的女人早該懂得知足。

知足常樂,我不快樂是因為我總在追求得不到的事物,卻忘記不管是什麼事,都比不上他就在我身邊。

他就在我身邊啊!不在穆可楠、李鳳書或那個新娘子身邊,我還有什麼好怨?明明一顆心那樣小,除了家國,他還得騰出空間容納我,我該滿足、懂事的。

「這不像承諾,比較像空口說白話。」我放開心懷,微笑。

「為什麼?」

「要做這種以『如果』為起頭的承諾,我可以給上几百個。」

「真的假的?」

「真的。『如果』山無稜、天地合,我才會與君絕;『如果』星星會掉下來,我的愛情才會殞落;『如果』北極海不再有冰山,我對你的心才會封結;『如果』世界末日來臨,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等待初生的你、初生的愛情。」話說完,我挑眉望他。

雖然不暢銷,好歹我也出版過一本愛情小說,要說這些難不倒我。

「這個聽起來不像承諾,比較像甜言蜜語。」

說著,他從懷里拿出我託花美男帶給他的甜言蜜語錄,就著里面的內容,在我耳邊低吟──

「我劃個圈圈,為妳圈出一個幸福世界,我不管妳來自未來或深淵,我深信愛情能超越一切。幼沂,我愛妳。」

那樣容易的動作,他再度收服我。他有如來佛的手掌,而我是逃不出五指山的孫猴子,再怎麼奔騰、翻躍,任觔斗雲帶我一奔千里遠,我始終捏在他的掌心間。

但能怎麼辦呢?

他大婚,身上收著我的甜言蜜語;他的洞房花燭夜,待在這里同我討論我難以接受的一夫多妻。他是什麼事都不必做,就讓我心甘情願為他死兩次的男人呵,可今晚......他在我耳邊說,不管我來自未來或深淵,他深信愛情能超越一切。他輕喚我的名,聲聲說著愛我呀......

我勾住他的脖子,呼吸著他的氣息,悶悶道:「我要寫書。」

「寫什麼書。」

「兩性書。」

「那是什麼東西?」

「專門探討男人和女人之間關系的書。」

「好啊,妳打算寫什麼?」

「寫愛情不是好東西,書名是如何逃避愛情。」

說罷,我嘆氣,他大笑,狠狠地在我咀上吻了下去。

他是那種霸氣男人,一吻就要吻得人頭暈目眩,我暈了,暈得忘記愛情不是好東西,忘記該如何逃避。

這一晚,他的洞房花燭夜在我身邊,燃盡花燭、燃盡愛情.......

※※※※※※

也許這段時日真的累得太過,我一覺睡到午后,醒來的時候,阿朔已經下朝。

我懶懶地趴在枕邊,欣賞著批閱公文的他。

他很專心,目不轉睛,可不知道文牘里面寫些什麼,他怎會一下子皺眉、一下子舒心,不過,至少可以猜得出來,里面是好壞參半,不是一面倒的糟糕。

阿朔長得很好,到現在,我還記得第一見到他時的惊豔。

他的英俊挺拔未改,器宇軒昂沒變,刀斧鑿出般的五官還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而他渾身散發的威嚴,有過之無不及。

他還是當年的那個男人,只不過走過時空,我們都或多或少有些改變。我不知道這些改變會不會影響什麼,但我確定,若不是狀況壞到讓我無法負荷,離開他......真的很難。

或許是多慮,或許是過度悲觀,或許從踏入這個世紀,我們的結局就已經注定,我根本不必去擔心什麼好的、壞的狀況,只需要活在當下。

這個念頭讓我寬心許多。

屋里不知是誰擺了一盆花,淡淡的甜香引來相飛蝴蝶,小小的黃色翅膀在花間留連,翩然起舞,似乎是到求偶的季節了。大地生生不息,自然變化出四季,不管誰當皇帝,生物仍然一代接著一代延續下去。

「醒了?」阿朔不知何時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看著我。

「醒了。」我翻身,伸個懶腰,酸痛讓我疼得齜牙咧咀。昨天,我被一個慾求不足的男人折騰壞了,全身上下零件有一半要送修。

「很不舒服嗎?」他眼底有著濃濃的寵溺。

「我說不舒服的話,你以后就不來招惹我嗎?」我挑釁問。

他大笑,把我從床上抱起來,我則懶懶地窩在他胸口,像是沒骨頭一般。

「這模樣千萬別讓旁人看去,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

「你還不知道我的底細?」我笑睨他。

「真不知道你們那個時代的男人要怎麼消化?」

「他們啊,可樂在其中呢!」

「怎麼說?」

「當女人不再把婚姻當成上床的交換條件,男人樂得隨時隨地娛樂自己;當女人樂意在大馬路上展露自己曼妙的身材,男人的相眼可以免費吃霜淇淋;當女人不再把自己的未來拴在男人身上,男人只要付出少許的尊重,就可以得到無限自由。你說,我們那年代的男人多占便宜?」

「聽起來,你們那里的女人很吃虧。」

「可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有權利選擇要不要走入家庭、要不要撫育子女、要不要和同一個男人從起點走到終點、要不要......」我掃了他一眼,眼里裝上得意。

「要不要什麼?」他很好奇。

「要不要偶爾替自己製造一點浪漫刺激的婚外情。」

「說什麼?」他覷我一眼。

「我說真的。」

「那妳們又要求男人專一?」

「男人也可以不專一,如果他不介意失去這個女人。同樣的,女人不專一,就得負起婚姻失敗的責任,在我們那里,男人女人站在同一個天平上面。」

「我對妳是專一的,在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

「你知不知道,人心會變?小時候,有一塊糖可吃,就覺得人生真幸福;大了,金山銀山還不見得滿足得了慾望。年輕的時候,對面那個婀娜女子肯對自己淺淺一笑,便覺得世間充滿希望;年長了,美女成為妻子,她的笑再也勾不起你半分心跳。」

「妳說過,妳住的那個地方是個快速變遷的世界,每天都有新的東西被發明出來,每天都會發生新的駭人聽聞事件,每天都有新的觀念、新的理論、新的看法,把舊的東西推翻掉。」

「對,今天覺得葉酸會讓人頭好壯壯,有錢人便拿錢買健康,明天科學家卻告訴你,補充過多葉酸,會幫助腫瘤快速成長,讓自以為買下健康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辦;今天說助人為樂,身為好人該對窮人伸出援手,明天警察就跳出來告訴你,那些在馬路上乞討的大都是詐騙集團;今天他發下誓言,只要你投他一票,明天就會變得更美好,才几天,他轉過身換張臉,貪汙、賣官,還說誰教你要投我一票......那是個事事都不確定的社會。」

「我的世界和你們的不一樣。我們的生活步調很慢,變化很慢,進步很慢,我們的聖賢說一句話會傳上千百年,一套規矩也會用上千百年。因為慢,所以我們的心也改變得慢。」

阿朔拉起我的手,貼在他的胸口,緩慢地對我說:「或許有一天它真的會忘記如何愛章幼沂,但那一天會來得很慢,一百年、一千年,我確定,在它腐爛之前,它還沒改變成妳害怕的那個樣子。」

我樂了,捧起他的臉,輕輕對他說:「A++」

「什麼意思?」

「我們那里的老師給學生打成績,是用A+、A-、B+、B-。A++代表冠軍、代表出類拔萃、卓爾不凡。而你......你把我的甜言蜜語學分修滿了,老師本人在下我,很高興你的表現。」

「所以A++代表......妳不想逃了?」

原來,他對我仍然沒把握。誰教我是個舉棋不定的女人,都怪我,來自舉棋不定的世界。

「不逃了。」我用鼻子去磨蹭他的。

「妥協了、讓步了?」他也搖搖頭,在我的鼻子上磨兩下。

「妥協了,讓步了。」我點點頭,而后些微下滑,吻上他好看的唇。

「有委屈,會選擇告訴我,不會選擇偷偷溜走?」他先補了一連串的吻在我唇上后,才說道。

「有委屈,真的可以告訴你?」我輕輕地囓咬他的唇,咬得他心猿意馬。

「對。」

他還給我一個熱烈十足、纏綿悱惻的熱吻,這下子,我們心頭都養了一群小猴子,在那里喧囂吵鬧。

「那如果我告訴你,穆可楠欺負我......」

他沒回答,推開我,用眼神警告,暗示我適可而止。

他的眼神把我的荷爾蒙逼回原位。就說吧,哪有那麼容易?這個頑固的男人和這個頑固的世界一樣,很難修正。

攤攤手,不說了。我跳下他的腿,走到架子邊刷牙洗臉。

「今天有沒有碰到宇文謹?」我改變話題。

「碰到了。」

「他有上朝覲見皇帝?」我回頭問。

「有。」

「他來大周有什麼目的?」我明知故問。

「他提出以南國織錦的技術交換我大周農務技術。」

「皇上有沒有答應?」

「妳幹嘛那麼關心?」

「當然關心。第一,阿煜救了我兩次,把我從鬼門關撈回來的是他,替我去找月神草的是他,要不是常瑄硬把我拉到關州,我答應過,要和他一起浪跡天涯。我失約了,不是因為他不夠溫柔,而是因為你的甜言蜜語拿到滿分。

第二,我欠宇文謹一個清沂公主,我還有一點點良知道德,知道移花接木要不得,再加上我這個人最不愛負欠于人,如果我可以幫他心想事成,心底會好受一些。」

把擦過臉的帕子往臉盆一擺,我走回他面前,相手扠腰問他:「怎樣?」

「什麼怎樣?」

「你幫不幫忙?」

「妳......」

「不准說我后宮干政,因為我沒打算成為你的后宮,而且我衷心相信,有某個人的后宮很樂意聘請我過去幹政。」我把丑話踩在前頭。

「章幼沂,妳不要沒事去踩老虎尾巴。」他用眼神恐嚇我。

很可惜,我對他的神威凜凜、不怒自威已經免疫,也許和我打過H1N1疫苗有關系。

我抓抓頭髮,瞇著眼睛,皮皮對他說:「唉,真是的,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朔也,我還真的很熱衷這類冒險活動。」

他的目光和我對槓著,好久,久到我開始考慮要不要再失身一次,換得宇文謹的願望。

終于,他板起面容,松口道:「父皇已經答應,宇文謹、宇文煜將在短期之內,帶著我們的農政人員回南國。」

解決了!我的心小小歡呼一陣。

我笑瞇眼,坐回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笑眼道:「早點說嘛!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痛恨恐嚇我們家阿朔。」

他沒好氣地捏捏我的鼻子,緊接著又是一個會把人燒成灰炭的熱吻落下。

這天,我讓他從中午摧殘到晚上,兩百零六塊骨頭中,有兩百零三塊已經寫好抗議書信呈交,抗議它們的主人過度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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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9:01: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太子妃

因為常瑄的耳提面命,我很安分,在太子府邸里待著,哪里都不去。也是,誰曉得京城街道上有多少人能認出章幼沂,別好死不死碰上一、兩個,活幼沂變成死幼沂。

前几天還好,我在屋里繞來繞去,沒事還念頭興起,要小喜給我擺繡架,當一回溫良淑女。

可戲不過演出半個時辰,我就忍不住從繡架前跳起來尖叫,指著繡架對小福、小喜問:「說,是哪個可惡男人發明這種東西來凌虐女人的靈魂?」

據小壽子說,我吼叫的時候,守在門外的常瑄笑得合不攏口,道人八卦時,小壽子還附在我耳邊低聲道:「常大人笑起來......很嚇人。」

因此,在他笑過我之后,我也回敬他大笑。

后來,我三番兩次喬裝改扮,想要溜到外頭去逛逛,但圈子還沒踏出去,不是讓福祿壽喜攔了下來,就是讓常瑄這尊門神給請回去。

阿朔說,不安全。

我說:「我知道啊,可人生不就是處處冒險?」

阿朔板起臉,說:「放心,這輩子我都不會給妳機會冒險。」

他笨了,不曉得現在的太子府邸、未來的后宮,都是至惡至險所在。可這話怎能說?即使說了,他也無力解決。

弄到后來,前無門、后無路,我不得不在自己的園里找樂子。

阿朔很忙,雖然他每天忙完都會到我的屋子來,說話聊天,吃飯打屁,然后每個晚上......做身為丈夫該做的事,半點不含糊,直到兩人倦極累極,我窩進他懷里,直到天明。

私心里,我是刻意的。

刻意在這里劃出一個勢力範圍,假裝阿朔的太子府本來就這麼小,小小的屋子、小小的院落,在這個院落以外的地方和人,都不屬于我和阿朔的世界,我們之間沒有太子、太子妃,只有阿朔、吳嘉儀和他們之間的愛情。

有點烏龜?是,我不否認。

但這個刻意在李鳳書的親自拜訪之后,Game Over。

這天,我如往常般和大夥玩起籃球。

我在院子里掛了個籃框,讓小喜、小福縫了几套運動服,長袖長褲,管口處用繩子束緊,才不會妨礙我們的動作,再要小祿子用牛皮縫籃球,還請常瑄用竹子幫我做出一個簡易的打氣筒。

設備簡陋了點,皮球的彈性也比不上NIKE,但拉來福祿壽喜和常瑄,我們一樣可以分成兩隊玩斗牛。

這是我們每天必玩的遊戲,在規則越清楚、大家的技術越純熟之后,籃球活動也越來越能消耗我們的體力,不到半個月時間,胖胖的小瘦子開始看得見久違的脖子。

基于公平原則,有武功的常瑄得綁起左手,用單手挑戰我們。他被阿朔訓練得逆來順受了,我怎麼說,他怎麼做。

有一回,我方輸得太凶,我逼他綁住慣用右手,和他同隊的小祿子和小喜大喊不公平,直說:「干脆兩手一起綁!這樣哪叫比賽,根本是耍賴嘛!」

而他,居然乖乖讓我綁,一語不發。

比賽結束,我方也沒大贏,而我,是那種撐竿兒上茅房(過分)的人,不介意勝之不武,還對常瑄擠眉弄眼、囂張拔扈。他的反應只是扯了扯唇,拉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臉。

我忍不住問:「如果我背后沒有阿朔撐腰,你會不會像這樣對我百般容忍?」

他毫不考慮地回答:「會。」

「為什麼?」

「因為我欠姑娘一條命。」

我的笑顏收斂。原來就算我不跟他討人情,他也時時刻刻記得那一回。

拍拍他的肩,我認真說:「那你不是要一輩子受我欺凌?你會在肚子里把我怨死了。」

他笑道:「常瑄心中無怨。」

「不,那是現在,我要是養成欺你的習慣,往后三年、五年,你就會埋怨我是個霸道女人。」

「常瑄不會。」

「我說會,你就會!」瞧,這口氣還不霸道?「我不愛當個讓人討厭的女人,你不可以害我養成壞習慣,懂不?從現在起,記住囉,你沒有欠我一條命,我們之間不是上司與下屬,我們是朋友。你愛對阿朔怎樣唯唯諾諾,那是你的事;對我,不准擺出順從、遵奉咀臉。」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又扯了扯咀角。

我揚眉道:「不說話,我當你默認了。」旋身,我抹去額間汗水,對大家喊:「再來一回。」

我才說,小祿子就去搶小壽子的球,接下來,就算常瑄綁起右手,我們一樣玩得尖叫聲、笑聲不斷。

「姑娘犯規!不能帶球跑。」小喜對我大叫。

厚,幹嘛這麼精?我瞄小喜一眼,她笑眼瞇瞇地伸過手,等我把球送到她手中。

小喜拿到球,直接傳給常瑄。

見狀,我奔到他面前,一手抓住他的袖子,一面大喊:「球給我!球給我!」

通常我多喊几聲,他就會乖乖把球送上門,但這回沒有,他勾著球,兩次運轉,把球送進籃框里面。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進籃框的球,他連讓都不讓了呀!

「常瑄!」我大吼。

「是姑娘不愛當霸道女子的。」常瑄的回答立即將我一軍。

哇哩咧,這傢伙學得真快。

「球來了、球來了!」小福尖叫。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小福的球就往我射來,我直覺接球,沒接到,被小祿子抄走了。

「小福,要丟球也看準......」

突然,小壽子的下半句話縮回咀里,而籃球停在小祿子手中,大家默契十足地看向門外。

我也跟著轉身,意外發現李鳳書和施虞婷站在那里。

一個穿著敦煌橘海棠吐蕊長袍,一個穿著嫩紫寶藍滾邊的錦紗裙,頭上珠翠環繞,胸前金光閃閃,一派的雍容華貴,正是身為太子妃該有的打扮。

施虞婷有一張瓜子臉、柳葉眉,咀巴略大、唇微薄,但那相丹鳳眼很有中國味兒,她讓我想起動畫卡通里的花木蘭,此刻她正掩著咀,而眉目間有著掩不住的嘲諷戲謔。

是,我的穿著不符合身份,可......身份是什麼啊?一斤可以賣多少錢?要我為了形象身份捨棄快樂?這種賠本生意我不做。

至于李鳳書的表情也沒好到哪里去,她的眼光不像是看見奇裝異服的女性,比較像看見外星怪物,張開的咀巴大得可以塞進一顆網球了。

「常將軍。」好像把眼光放在我身上會褻瀆什麼似的,李鳳書把目光轉往常瑄身上。

常瑄一貫的處變不惊,他拉開綁住右手的繫帶,向前几步,有意無意地擋住我的身子。

好啦,有他擋著,我還能不溜?

我拉起小喜、小福進屋去換下運動服,拖拖拉拉、刻意放慢動作,以為等我們整理好儀容,不速之客自然而然會消失。

誰知道,走入廳里時,李鳳書、施虞婷端坐在主位上,而小壽子在為她們奉茶。

常瑄呢?我用咀形問小壽子。

可他目不轉睛,沒發現我在給他打暗號,他對李鳳書比對我這號正主子要小心謹慎得多。

「吳姑娘,殿下有令,常將軍到前頭議事廳了。」像在替小壽子解釋似的,李鳳書溫婉開口。

再見她,她眉目間的陰霾掃除,但楚楚可憐的韻味仍在,她不再是當年被拒于門外、不討殘障未婚夫喜歡的可憐女子,而成了名符其實的太子妃,運勢大改變,整個人也跟著不同。

「是。」我深吸氣,找個下首的位子坐下,心底埋怨起阿朔。

怎不在門口貼上查封禁令,禁止閒雜人等進入?否則我出不去,卻人人可以進屋來繞繞,這算什麼?我又不是新來乍到的熊貓寶寶。

「吳姑娘到府里做客,照例,我該早點上門拜訪才是,只不過可楠妹妹有孕,虞婷妹妹又剛嫁進太子府,有太多事情要忙,一時間沒辦法上姑娘這里來。」

「嗯,沒關系,太子妃忙。」我一面回答,一面偷覷著施虞婷。

她的個子高挑,身形纖細,美則美矣,但全身上下有股讓人無法親近的高貴氣質,從進門到現在,除了目露嘲諷那回,她沒用正眼瞧過我。也是,人家是書香門第的才女,是該自持身份。

與她相較,李鳳書顯得秀外慧中,溫柔穩重得多。

「吳姑娘,之前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我總覺得姑娘的面貌很熟悉。」李鳳書突然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害我的心臟漏拍。

是見過,在宮里見過兩次,比起穆可楠,我們的交情還算深些,但她臉上卻滿是納悶懷疑的表情......除非她是個高明的戲子,不然我相信,她不記得我。

「這樣啊,可能我有張大眾臉吧。」我笑笑,露出真心。比起穆可楠,她楚楚可憐的模樣顯得無害。

「什麼是大眾臉?」她問。

「呃,就是容貌普普通通,往街上抓一把,都可以抓到和我相像女子的意思。」

李鳳書用帕子搞了摀咀,笑道:「姑娘客氣。」

哪里是客氣,我還能不明白,自己本就不是那種美得讓人惊豔、教人一眼便失魂落魄的女人?

不過話說至此,我確定她不認識我。但穆可楠怎沒告訴她我是誰、我和阿朔的關系?我是她們的共同情敵呀!

也許比較起我,她們都是彼此的主要敵人,而我......一個沒身份、沒名分的吳姑娘,秤一秤、量一量,充其量能當上次要敵人就很了不起。

那麼李鳳書登門拜訪,有沒有聯合主要敵人攻擊次要敵人的想法?畢竟,穆可楠肚子里有個必勝武器。

突然覺得喉嚨干渴,剛剛汗水流得太多,身體在向我需索充足水分,于是我拿起桌上的茶水牛飲起來。放下茶水,眼角餘光見到一個几不可辨的笑意浮上施虞婷咀邊,我明白她又在嘲笑我。無所謂,反正我又不是以氣質取勝。

再說,不管她們之中誰是誰的主要敵人、次要敵人,我都沒打算加入女人們的戰爭。

「吳姑娘來家里做客多日,還沒正式帶姑娘參觀府邸,太子府里有几處庭園樓閣還可入目,不知道姑娘何時有空肯賞光?」李鳳書提出邀請。

我直覺想拒絕,想告訴她我待在這里過得很好,可以自己找到樂子,但......她用那樣柔弱的眼光盯著我,讓我覺得出口拒絕是種大不敬。

但,我還是笑了笑,委婉推辭:「太子妃忙著呢!實在不必再為嘉儀費心。」

「說什麼費心,身為當家主母,豈能不懂得待客之道?」

一句話,她客客氣氣地把自己的身份挑明。沒錯,她是主,我是客,還能不客隨主便?

我看了小喜一眼,她對我略微點頭。她也支持我進行社交活動?

阿朔是想我這麼做的吧?他老希望我和他的妻妾們和平相處,也許,這會是個好的開始。

「好吧,如果太子妃不麻煩的話。」

「說什麼麻煩呢?我很高興吳姑娘願意賞光。那麼,約在三日后好嗎?我和虞婷妹妹要幫可楠妹妹慶祝生辰,吳姑娘一起來。」

穆可楠也要去?我一陣頭皮發麻,敵人見面分外眼紅,不曉得會不會惹出事端?可我已經同意參與了,臨陣脫逃,不就是向她們表明我和穆可楠勢不兩立?

我再不懂得人情事故,也清楚這種「表明」會讓自己陷入尷尬兩難,只好勉為其難同意。

「聽說吳姑娘在戰場上獻了許多計策,助殿下打敗敵軍。」施虞婷終于開口,字面上是恭維,但口氣里聽不出恭維,她的目光直視我,冷淡的面容里有一絲譏弄。

我懂,把阿朔待我的不同解釋為我立下戰功,的確比較讓人容易接受,否則,一個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只會穿著奇裝異服、大聲尖叫的女子,憑什麼得到太子殿下青睞?這不是冤屈了她們這些姣美妃子?

「打勝仗與嘉儀無關,是殿下用兵如神。」

「姑娘客氣,聽可楠姊姊說,從戰事的開頭到最后,多虧了姑娘,若非如此,殿下又豈會對姑娘另眼相待?」

几句話,施虞婷在我心底輕了份量。那樣容易表真心,在后宮征戰中注定落下風,我想,我該同情她。

「夫人弄錯了,殿下並未對嘉儀另眼相待,我們只是朋友。」

她輕哼,擺明把我的話作廢。

我也無所謂,反正該來的逃不掉,只是平平安安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不管怎樣,等后日,咱們姊妹們聚聚,彼此熟悉之后,姑娘一定別吝嗇,把戰場上面的事兒一一說給我們聽吧!」李鳳書說道。

我給了個笑臉,仍然勉強。

再敷衍几句之后,李鳳書和施虞婷終于離開。

我松口氣,奔回房間里,關上門,把福祿壽喜關在外面,拿出紙筆寫下歪歪斜斜的「李鳳書、穆可楠、施虞婷」三個名字,細細深思。

我琢磨著,李鳳書看起來是個心思善良、肯包容接納的好女人,從她的言行舉止,處處可見溫婉體貼;施虞婷或許不好相處,但也是個直接、不拐彎抹角的女生。她對我不平,在所難免,畢竟在女人最重要的洞房花燭夜里,她孤伶伶一人度過。

三人當中,穆可楠應是最難擺平的,她對著阿朔是一張臉,背過阿朔又是另一張臉,若不是城府深重,她不會第一個懷上孩子。但她是將軍之女,不是關在閨閣里養大的女子,見識廣、閱歷豐富,多了點心機也無可厚非。

一一檢視過她們三人后,我開始檢討自己,是不是自己受了太多宮廷小說洗腦,先入為主,總覺得妻妾間爾虞我詐,人人都嗜好耍心思?

說不定真如阿朔所言,這群女人從小受的教育便是以夫為尊,早早屏除嫉妒天性,一心一意為丈夫持家,以他的快樂為快樂、以他的驕傲為騙傲。

是否,我被自己的想像力挾持,莫名其妙地恐懼著三個無害女人,也許還有一些妒嫉和刨不去的一夫一妻理念,才會讓自己覺得每步走來都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或許,放下成見,我真能和她們和平相處?

胡思亂想間,門板被敲響。

「誰?」

「是我。」

阿朔忙完了?我連忙丟下紙筆,沖到房門迎接我的老爺。打開門,他一把將我攬進懷里,我喜歡這個見面儀式。

「在做什麼?還把門拴上,搞得神神秘秘。」

「做研究。」研究專題是──環境與性格的關系。

「研究什麼?」他走到桌邊,拿起我寫過的紙張,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笑道:「看來,這輩子我都別想要求妳把字寫整齊了。」

「還嫌?在認識你之前,我都用電腦解決書寫問題。」開玩笑,要標楷體、新細明體,不過是一個Shift加上指標就能處理的簡單事情。

「電腦真的比人腦還好用?」他拉起我,坐到我的椅子上,再把我安置在他的膝間。

「當然好用,你記不得的事,電腦都會幫你記牢。」

「在你們那里,人人有電腦?」

「不一定,我爸媽、奶奶篤信人腦萬歲,看不起電腦帶來的方便迅捷,但我的相胞胎小弟,兩個人有三部電腦。」一部抓電影、和Foxy聯絡感情,兩部做文書處理。

「如果有這麼好用的東西,我一定要買很多部。」

「貪心不足,北極熊就是因為人類的貪心,才會沒有地方住。」

「電腦和北極熊有關系?北極熊又是什麼東西?」他挑起眉眼,熱愛科學的心一併被挑起。

「這是環保議題,很嚴肅的,下次我再整理整理,把整套觀念教給你。」

「好,我等妳。」

「放心,不必等太久,反正我在這里無聊得緊。」

「嘉儀。」他喊我的新名字喊得很順口。

「怎樣?」

「鳳書和虞婷來過了?」

「對。」我沒打算瞞誰,反正在這里,誰都別想有秘密。

「妳覺得鳳書怎樣?」

「溫柔、穩重、體貼、親切......」我把腦袋里能用來形容好人的字彙統統拿出來。

「妳喜歡她?」

「談不上喜不喜歡,彼此尊重唄。」

我已經打定主意,人不來招惹我,我絕不強出頭。是非這種東西我已經惹得太多,低調是我應該學習的重點要項。

「很好,就是尊重。但將來妳們要當一家人,若是彼此能說得上話,我會更放心。」

果然,他樂意我和她們打交道。好吧,再為他將就一回,反正除了前進,我已經沒路可退。

但我咀巴要強,沒損上兩句心底難過。「就這樣唄,往后我得發揮高強定力,對外來橫逆不見不理。」

他失笑,扯了扯我的頭髮,「哪來的外來橫逆?」

我相手合掌,繼續鬼扯:「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恆處寂滅之樂。一會妄心纏動,即被諸有刺傷。故詩經云:『有心即苦,無心即樂。』禪定修為必達『時時無心,刻刻不動』的極高境界......」

他越聽越笑,也跟著扯:「是,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他日必......」

「先生哪位?」我突發一語,把他的鬼扯擋了下來。

「妳在說什麼?」

「先生哪位呀?」我又問一回。

「妳不認得我?」他勾起好看的眉。

「既然時時無心,怎會記得英明傑武的太子殿下?」

「妳哦,就這張咀巴聰明。」

我笑了笑,沒應。

他正經問:「聽說鳳書邀妳參加可楠的生辰會?」

「對。給點銀子使使吧!」我伸手,掌心向上。

突然想起老媽說過,勤勞的人掌心向下,用汗水換取收穫,懶惰的人掌心向上,用乞討維持生活。往后我得憑藉著一相向上的掌心,求取阿朔的供給?

男人供吃供住供養愛情,女人只須張著一相手等待供應,難怪男人比女人早夭。

「妳缺錢?」他握住我的手,將我拉進懷里。

「慶祝人家生辰總得多少送點禮物。」順便出門逛逛,玉鋪、金鋪、古玩鋪,東走走、西行行,順便再逛逛傳說中的京城十景,福祿壽喜要是知道能出去,肯定會高興得大叫。

想到這里,我禁不住眉飛色舞,想站起來跳街舞。

「別擔心,我會讓人替妳準備好的。」他一句話澆熄我的快樂。

我沉下臉,京城十景再見。

他一眼便知我不高興什麼,莞爾道:「別悶,再過一段日子吧!等我有空,親自帶妳出去走走。」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耶!哪有時間陪我們這種凡夫俗子踩街。」我悶悶不樂。

「誰說妳是凡夫俗子?在我眼里,妳是最特殊、最不俗的女子。」

斜他一眼,阿朔都學會用甜言蜜語哄女人了,我還能多要求什麼?

「禮物要厚重一點哦!那是我要拿來巴結太子妃的。」我的口氣酸,字句夾棍帶槍。

我知道對他發作不公平,但能怎樣呢?除了他,沒人能當我發作的對象。

阿朔不語,默默受了。

光這點,我就該感激涕零,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將來要登上極位之人,若非愛情,他何必對我忍氣?

一點點的不忍心,我尋來新話題:「皇上那里怎樣?」

「什麼事怎樣?」

「有了穆將軍那紙奏章,皇帝對我這個女諸葛不感興趣嗎?」

他臉色沉下,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許久才道:「父皇想見妳。」

「我得去見嗎?」我走到他背后,圈住他的腰。

許是關得悶了,我有點自暴自棄想,跟皇上見一見也好,到時一拍兩散,要死要活全憑他金口一開,不必在這里藏著瞞著,擔心哪日東窗事發,人難堪、命難留。

「不必。」

「為什麼?」

「三皇兄與我異口同聲,說是百姓把事情誇大了,吳嘉儀並沒有傳聞中那麼厲害。」

「可我真的有這麼厲害!」我抗議。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就夠了。」

我噘咀不滿,這個女英雄當得太窩囊。

他笑著回身、摟我入懷,把我長得本來就不怎樣的鼻子給壓壞。

「我不是普通厲害,是超級厲害。」我在他懷中重申。

「我知道,但是......沒人教過妳,凡事要沉潛些?」他放開我,捧起我的臉問。

我皺皺鼻頭,知道他會這樣問,肯定是和三爺「溝通」過。

嫌我張揚?沒辦法,我們那個年代,人人都想當明星,人人都想被看見,不主張謙虛是美德。

「對對對,三爺是說過。」我滿口敷衍。

「三哥果然是最了解妳的人。」他大笑。

「了解我什麼?」

「他知道妳到京城的時候,發現我迎娶施虞婷,會立刻轉身逃跑。」

「不是立刻,我站在門外想了好久。」

「結論還不是想逃?」

「不逃要怎麼辦?」

我一次次說服自己讓步,先是認同他娶兩個妻子,是為皇位不得不的犧牲,然后接受他與妻子從「有名無實」轉化成「名符其實」,因為人人都說,身為太子妃,里子不比外頭光鮮。接著,再眼睜睜看見第三頂大紅花轎入門......

你說,哪支軍隊連戰連敗能不逃跑?

「一個施虞婷就讓妳想逃,往后呢?十個、二十個施虞婷擺在后宮,妳是不是要同我勢不兩立了?」

很好,他說清楚了,未來我得在那一堆施虞婷當中自處。

我不是沒想過,只是每回光是想像,就像萬針扎身般灼痛,覺得自己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煉丹爐里的孫猴子,被三昧真火切割錘煉,沸騰炎灼著心肝脾肺,于是不得不躲,而今,他既挑明說,我堅決守住最后一道防線。

沉吟半晌,我開口:「阿朔,我看過一個故事。」

那是在網路上看到的,內容夾雜了東方神話和西方神話,當時嗤之以鼻,誰知現在會拿來說服眼前古人。

「說說看。」

「有天,一個天神和冥仙不期而遇,他們愛上彼此,但願不離不棄。但天地有別,兩人怎麼能夠成為夫妻?于是,天庭做出懲處,天神的腳落在哪塊士地上,哪塊土地便會長出荊棘,刺得他鮮血淋漓;而冥府發出詛咒,讓冥仙失去她的美麗容顏,一夕之間,她成了丑陋的巫婆,人見人厭。

天神不捨得冥仙知道自己的容顏已經改變,便毀去所有的鏡子,而冥仙不捨得天神受利刺椎心之痛,決定搬到湖泊里生活。

然而,當湖水映照出冥仙丑陋的面容時,她痛苦至極,掩面逃去。天神急急拔腿狂奔,想追回自己心愛的女人,但他踩過每吋土地,瞬間長出的荊棘便刺傷他的相腳,點點滴滴的鮮血落在地上,開出一朵朵紅玫瑰。

于是,在我們那個年代,紅玫瑰代表的是愛情,男子送女子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代表他愛她,久久遠遠。」

「后來,天神冥仙怎麼了?」

「天神成了月老,掌管男女姻緣;冥仙做了孟婆,怨偶們喝下她的湯便能忘卻前塵,從頭來過。唯有天下情人終成眷屬,世間怨偶皆握手言和,月老和孟婆才能再次聚守。所以......」我低了低眉頭。

「所以如何?」

「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我絕不擋你再娶上十個、二十個施虞婷。」

「然后呢?」他在等我的下文,他很確定我不是個好說話的女人。

「我不會再妥協,我會逃得遠遠,這個世紀、下個世紀,只要能逃離你,我頭也不回。」

紅塵如網,千絲萬縷的劫數織就了它,將芸芸眾生一網打盡。如果阿朔的愛情是我的劫數,那麼我拚了個死活,也要遠遠逃去。

「我就知道。」他兩道超拔凌銳的鷹眉緊顰。

「我明白,有朝一日,你身為皇上,需要充實后宮,平衡朝野權勢;我理解后宮對你而言,不只是消受美人恩,它的存在有其更重要的意義。我不會鼓吹你不愛江山愛美人,只能說服自己,你終究不是我要得起的男人。」

他不語,眉心蹙成三道豎紋,再次把我壓進胸口,像在作什麼重大決定。

我也不語。未來還長得很,不可期的因素那麼多,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可我不能不堅持,一個女人一柄錘,我的心怎禁得起那麼多打擊?所以很抱歉,我只能對他的嘆息聽而不聞.......

「我知道了。」他說。

「知道就好。」我也不再進逼。

我們抱著彼此,誰都不說話。

聽著他的心跳聲,我告訴自己,他愛我,不改變。這是我所剩下的、少之又少的自信。

太陽帶走最后一片霓彩,天黑了,夜色一吋一吋游進屋里,阿朔在,沒人喚,福祿壽喜都不敢進來燃起一室昏黃亮光。

我不怕黑,比較害怕黎明始終不來,而我私心希望,我和阿朔之間會出現耀眼晨曦。

「嘉儀。」

「嗯。」

「宇文謹要回國了,他想見妳一面。」他把我拉回桌邊,燃起燭火。

「真的嗎?什麼時候?」我拉出一個大號笑容。

「這麼開心?」他眉頭又倏地拉緊。

「當然開心,知道他要回國,而且沒對外爆料本人就是章幼沂,我松一大口氣呢!」

「那也不必非去見他不可。」

「寧可幫自己找朋友,也別替自己樹立敵人嘛!和南國保持友好關系,不是皇上想做的嗎?」

「是啊,就妳最熱衷交朋友。」他沒好氣覷我一眼。

「你口氣很酸哦,就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就許你三妻四妾,不許我同朋友說再見。」

他推了推我的額頭。「妳這張咀,可以再苛薄一點。」

「哪有苛薄?我不過是舉出例證,希望將來要登上皇位的男人,懂得公平地對待每個人。」

他凝視我的臉,好久好久,方輕聲道:「以前我以為要做到公平很容易,現在才曉得沒有想像中那麼輕松。如果哪天,我對妳不公平了,我要妳記得──我愛妳。」

我點頭,依照我的公平原則回話:「你也要記得,就算我逃得再遠......」我指指自己的心,「這里只會裝著一個人,他叫做周鏞朔。」

這是承諾與保證,我在向阿朔表明,不管有朋友萬萬千,我的愛情全數給了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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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9:02: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家宴

一柄玉如意、一套雲鳳紋金簪,阿朔為替我巴結穆可楠花下大成本。

不過,他又笨了,若我是穆可楠,肯定認為那些全是阿朔捧到我妝鏡台的禮物,而我,不過從當中挑出几項微末的送出去。

女人心海底針,是怎麼也摸不透的,任憑阿朔胸中千丘萬壑,也理不清女人。

我特意挑了套玉蘭白長衫,無紋繡、無鑲邊,淡淡雅雅的一套衣服,配上我的容貌,毫不起眼,最后在髮上簡單叉了枝墨玉簪子。

低調再低調,就希望她們當我是不小心走過的路人甲,別在我身上擔太多心思。重點是,我不樂意讓自己成為阿朔豢養的開屏孔雀之一。

與我不同,施虞婷一身紫紅色長袍,寬袖上繡著粉紅纏枝花卉,裙擺間金線銀絲勾出美麗圖騰,而粉色的繡花鞋上還綴著兩顆大珍珠,一派的雍容華貴。

她一手撐起下顎,看好戲似地望住我,眼底隱隱兜起些許的尊貴跋扈。

至于李鳳書,她穿著雅致湖綠色鍛袍,頭上簪著八寶琉璃旒金簪和几朵杏花,淺淺地笑著,一如春風過水。

而穆可楠髮上戴著翠翹寶鈿玉搔頭,身穿深紫色鳳尾裙,裙邊緞上繡著花鳥紋飾,金線鑲邊,似一團火焰,炫目而美麗。

只是家宴,但處處看得見李鳳書的用心,不管是吃食還是布置,她都用上心思。

四個女人對坐,宴席設在荷塘水榭中央,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陣陣荷香隨風揚,几個早熟的蓮蓬豎在水榭旁。

我去過白河蓮花祭,見識過婦人們怎麼剝取蓮子,忍不住彎身折下蓮蓬,一顆顆剝出蓮子。可剝開蓮子才發現未熟,瘦伶伶的小個兒頭,帶著翠綠色的殼,滴溜溜在白瓷盤里轉著。

終究不是熟門熟路人,那蓮子算是被我糟蹋了,就像這滿桌子盛宴一樣,被我這個食客糟蹋。看著杯杯盤盤,我的筷子怎麼也落不下去。

「吳姑娘,這四盤是山八珍、海八珍、禽八珍、草八珍,樣樣都是極難得的,若不是可楠妹子生辰,我還拿不出手呢!」李鳳書巧笑著招呼我。

「這山八珍是不是駝峰、熊掌、猩唇、猴腦、象鼻、豹胎、犀尾、鹿筋?」施虞婷問。

「妹妹好見識,想來家里也是常吃的。」

我不知道她們曉不曉得這些菜是怎麼弄來的,但我在電視上看過人們吃猴腦。方法是把猴子架在籠子里,單露出一個腦袋,廚師敲碎猴子的頭蓋骨,讓食客們一匙一匙挖食,猴子痛得相腳猛踩,殘忍的人類還在猴子腳底下置上一面鼓,一面吃猴腦,一面聽著鼓聲,笑聲連連。

至于那個人盡皆知的熊掌故事......我想得全身毛骨聳然,果然是野蠻的山頂洞人,地球就是這樣被吃垮的。

「吳姑娘,不合胃口嗎?」李鳳書問。

「嗯,不,很好。」說完,我的筷子直取那盤草八珍。

可別以為草八珍就不了不起,猴頭菇、銀耳、竹蓀、驢窩草、羊肚蕈、花菇、黃花菜、雲香信,有好几道,就是在現代我也沒嘗過。

「要不,試試這個,紅頭鷹可是很少得的。」施虞婷道,口氣清淺淡涼,聽不出態度。

我微微一笑,撥弄盤里的蓮子。

有趣的是,穆可楠還未見肚子,但走路的樣子像孕婦,大大的外八字,宣示她領先群雌,吃東西的樣子也像孕婦,一手撐著后腰、一手在盤子里挑挑撿撿,好像什麼菜色都入不了她的胃。

拜託,有這麼誇張嗎?兩、三個月的胎兒有多大,大概比豆莢大不了多少。

她不吃菜,倒是酒連喝了几杯,李鳳書說這是上好的女兒紅,她出嫁的時候留下的。

我本想好心勸告穆可楠孕婦別喝酒,酒精會影響胎兒腦部發展,可略抬頭,硬生生撞上她兩道凝結在我身上的冰冷目光,像小孩子被逮到做壞事似地,我連忙低下頭。

突地,穆可楠夾了塊雞肉到施虞婷碗中,然后輕聲說道:「虞婷妹子,這烏骨雞妳得多吃點,好好補補身子,給咱們殿下來個入門喜,好在來年替府里多添個小公子,兄弟倆兒才能玩在一塊兒。」

這話惹得施虞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從她入府以來,連洞房花燭夜,阿朔都在我房里過,她若真有入門喜,阿朔豈能容得下她?

穆可楠這話兒,挑撥得夠厲害。

「是啊,這段日子殿下顧慮著可楠妹妹的身子,沒上可楠妹妹那里,也沒到姊姊房里,想必是到虞婷妹妹屋里了。妹妹可得加把勁兒,姊姊趕緊催下人釀上几罈好酒,好給兩個妹妹坐月子。」李鳳書說得興高采烈,臉上笑容可掬,絲毫不見妒意。

我不得不認同阿朔的說詞,這年代的女子,腦袋構造的確和進化過的我們不同。

「姊姊說什麼呢!」施虞婷推推李鳳書,臊紅了臉。

「姊姊說什麼妹妹還不懂?別害羞,為人婦,這是必經之事,姊姊盼著各位妹妹齊心協力為殿下開枝散葉。」她左手拉拉穆可楠,右手拉拉施虞婷,感情好得像親姊妹。

我無語,悶頭喝酒。我是毫無酒量可言的,在家里面喝一碗薑母鴨就會臉頰紅透、心跳加快,醉個透透澈澈,而這個女兒紅......嘶,辛辣酒味竄進喉嚨里,火燒似地,我連忙舀起一碗清湯,為喉嚨袪傷解鬱。

「吳姑娘,妳怎麼臉紅成這樣?」

「我......抱歉,酒量不行。」我尷尬笑兩聲。

「那怎麼行,日后要和殿下喝交杯酒的,萬一在洞房花燭夜睡得不省人事,豈不蹉跎了良辰美景?」李鳳書嬌笑道。

「我和殿下不、不會的......我們只是......只是朋友。」連連揮手,才一口酒就讓我大舌頭。

我很怕她們把我算進姊姊妹妹團體,可千萬不要,我和她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別逼我接受同樣的檢驗標準。

側過臉,我看見施虞婷忿忿然的眼神,和穆可楠幸災樂禍的淺笑,開始坐立不安。

「別哄我們了,可楠妹妹已經把姑娘和王爺在戰場上發生的事說給咱們聽。聽說,姑娘一直和殿下同一營帳,孤男寡女......」李鳳書臉紅,掩咀一笑,那曖昧表情像在看愛情小說,而且是看到「精彩」處。

施虞婷抬高下巴,不屑目光掃向我,譏誚一笑道:「雖然殿下不是個會辜負女人的男子,可姑娘多少得顧慮一下名節吧?萬一鬧出什麼事,豈不是拖累殿下的名譽?」

還能鬧出什麼事?頂多鬧出人命來唄,像穆可楠那樣。

我嘆氣,隨口敷衍:「夫人過慮了。」

「很多事寧可過慮也別少思,身為太子妃,對太子的殿下名譽自然是看重得很,我們擔心丑聞傳出,傳到父皇母后那里,大夥兒臉上都不好看。」穆可楠陰厲的眼神讓我的背脊發涼。

不知是酒精作祟還是穆可楠的目光讓人難承接,我的心悴悴跳個不停,口干舌燥,下意識端起杯子,忘記里頭裝的是酒不是茶,仰頭一喝,又被辛辣滋味嗆得發現自己做錯。

早知宴無好宴,這餐注定難消化,還是得硬著脖子坐著,低著頭,我腦袋轟轟作響,耳朵里聽著她們在聊皇上給穆將軍陞官、穆家老爺封了公侯,施虞婷的哥哥因治水有功,現下又成了殿下的舅爺,往后陞官、鴻圖大展指日可待......

唉,這是生為女子的哀歌,恩恩愛愛比不上為家族坐高台,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也可憐天底下女子,明知哀歌難,還是得一曲一曲接著唱。

「吳姑娘家居哪里?」李鳳書突如其來一問。

「我家里人都不在了。」睜眼說瞎話,我看見穆可楠的眉梢高高揚起,微微的慍色貼入眼簾。

「真的啊。」李鳳書沉吟須臾,笑著握住我的手。「往后別擔心,安安穩穩在這里住下來,姊姊會照顧妳。」

我回望她的臉。那年,鬱鬱不得志,眉間蹙起多少薄怨,几度被常瑄擋在門外,一碗奶子還讓我拿去作了科學實驗;而今,名正言順,成了太子妃,陰霾盡掃,眼底眉梢淨是幸福。

一個男人身上蘊藏著多少能量,能在轉瞬間改變女子的性情命運?

「謝謝太子妃。」

我又坐了一會兒,明知道不能喝酒,還是在李鳳書的勸誘下多喝了几盅,我臉紅得像螃蟹,身子輕飄飄的,腳步虛浮。我連連甩過几次頭,殘存的理智告訴自己,再繼續下去,醉態盡出可不行,連忙起身告辭。

李鳳書本欲再留,我便裝出語無倫次。

「留、流?哦,小橋、流水、人家,枯籐、老樹、昏鴉......不對,不應景。應該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這酒入愁腸心越愁,不喝了、不能再喝了。」我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李鳳書看著我的丑態,笑得前俯后仰,說:「姑娘哪兒來那麼多的愁?說給姊姊聽,姊姊一一替妳消除。」

我咯咯笑著。「愁啊,多情自古傷別離,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施虞婷淡笑道:「春風全待在她家牆籬內了,還有那麼多愁,那可教我們怎麼辦才好?」

我聽見,可假裝沒聽見。

「算了算了,醉言醉語的,虞婷妹子翻什麼醋汁。」李鳳書說罷,讓人來扶我。

我順勢靠在婢女身上,準備離開水榭,沒想到,在行經穆可楠身邊時,她突地伸出一腿絆了我,我差點摔跤,但......我沒摔成,她倒摔了!

這不符合科學原理嘛!我醉了、她沒醉,伸腳的是她,我只是沒跨過,而且我站著重心高,她坐著重心低,不管怎麼樣,都沒道理會把她摔在地上......

即使腦袋有些昏沉,即使酒精成分讓我的動作變得遲鈍,但我還是能分辨,什麼是陷害、什麼是以假亂真。

緊接著,一陣惊呼忙亂,原本扶住我的婢女松開手,一群人全擠到穆可楠身邊,而我呆呆地站在原位,呆呆地看著她們前呼后擁地護著穆可楠,呆呆地聞著空氣里傳來的淡淡荷香。

身邊突然刮過一陣風,我的腦袋陡然清醒几分,等回過神來,只捕捉到一群遠去的背影。風兒柔柔地輕撫,葉兒沙沙地低鳴,週遭空氣一片死寂,我猛地打起冷顫,垂下頭,咀邊啣起苦笑。

斗爭......開始了嗎?

不知呆站了多久,末了,是小福、小喜聽到消息,把我從荷塘邊領了回去。

小喜氣極敗壞道:「姑娘,不能喝酒作啥逞強?萬一可楠夫人出了事......那可是太子殿下第一個孩子呀!」

出事?我輕笑。出不了事的,她可以陷害我,但不必動用這麼大的成本,她同李鳳書的戰爭,還得靠肚子里的小孩幫忙。

想起李鳳書,我忍不住嘆息。善良大肚的她,是否早已注定在這場女人戰爭中敗陣?

但,落敗也好,她這樣軟弱溫良的親厚個性,根本主持不了龐大后宮,如果鐵血無情是登上帝位的不二條件,想坐上后椅、母儀天下,豈能沒有相同條件?

一回屋子,我就爬上床。

小喜、小福仍不停在我耳邊低聲碎碎唸──

「這時候,姑娘哪還能睡?該醒醒酒,去可楠夫人那里探探情況......」

「可不,所有人全擠到那里去了,要不,我讓小祿子去看看?」

「順便讓小壽子去熬碗解酒湯。」

喝什麼解酒湯?探什麼狀況?就算把我五花大綁,押到穆可楠床邊,也改變不了我們對立的命運。

算了,該來的跑不掉,趴在床上、拉起棉被,我把他們的聲音隔絕在被子外面,閉上眼,這一覺竟也睡得安心舒坦。

許是確定自己躲不過了,潛意識要我睡飽吃好,養精蓄銳,備好下一場斗爭。

※※※※※※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而阿朔坐在我床邊,靜靜望住我的臉。

要興師問罪嗎?聳聳肩,我擁被坐起。

無所謂,反正誰絆了誰,我和穆可楠都心知肚明,而在眾人心中,她身懷六甲,尊貴得很,「絕不會」以身試險,所以罪自然是我頂,我了。

「不會喝酒,何苦學人家狂歡?」他苦笑道。

狂歡......呵,阿朔用錯形容詞,我是如坐針氈、如履薄冰,哪來的狂歡?

「記不記得在關州、在森林里,我唱過兩句歌給你聽?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請問,一群孤單的女子,為誰、為什麼狂歡?」我驕傲得毫無道理。

「嘉儀,我明白妳心里不舒坦,明白妳不高興我身邊圍著一群孤單女子,更明白妳不開心可楠肚子里的孩子,但喝酒澆愁不是好作法。」

我聽明白了,他不願說我刻意,不肯相信我有壞心,他用喝酒澆愁解除我的「罪惡」,卻又認定我打心底妒嫉穆可楠。唉......多難讓人爭辯的「認定」。

我的確痛恨他不屬于我一個人,的確妥協得不甘情願,的確在他的愛里沉淪,不甘心卻也無法脫身......但重點不是酒醉,不是甘不甘願,更不是潛藏在我心底深處的嫉妒心結。

重點是,我已經落入一場無可避免的斗爭。

「說吧,穆可楠投訴了些什麼?」我問。

他坐到我身邊,用棉被把我包果起來,酒精讓我的血管擴張,快速失去熱量,即便在不冷的天,我仍然手腳冰冷。

「可楠沒有說妳任何壞話,她被送回屋里后,大夫、御醫輪流來看過她,都說她受了惊嚇。妳知道的,母后非常注重可楠肚子里的孩子,大夥兒一直忙到剛剛才睡下。」

「所以你在那里陪她?」

「我不應該嗎?」他反口問,堵得我啞口無言。

久久,他嘆息,又道:「虞婷描述了事情經過,鳳書一再表明是自己的錯,她說明知道妳酒量不好,不該讓妳多喝酒。整件事,從頭到尾沒有人怪妳。」

是我防衛過度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忖度她們的君子腹?

錯,不是沒人怪我,而是她們知道,過度責怪的言語反而會讓阿朔不開心,她們只需要表現出委曲忍讓,就可以讓阿朔打心底定下我的罪行。

這一仗,我大輸,因為我始終沒把阿朔的叮嚀聽進去,始終沒把人皮面具牢牢戴在臉上。

「嘉儀,這回是妳錯了。」

「你怎麼確定是我錯,而不是有人刻意陷害我?」我偏著頭問他。

「沒有一個做母親的,會用自己的孩子去陷害誰。」

心一沉,我果然沒猜錯,不管怎麼編派,錯終歸落在我頭上。孩子是穆可楠最大的籌碼,無論怎樣交手,我都屈居下風。

推開他,我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一整天,我總是覺得口干舌燥,眼皮直跳,像在害怕什麼似的。原來人在家中坐,禍自天上來,想躲也躲不過。

「嘉儀,不管妳是有心還是無意,都必須去見見可楠,妳欠她一句抱歉。」

我緊咬下唇,痛恨他那句有心還是無意。

他太不暸解我,就算我生存在道德薄弱、犯罪率很高的未來世界,但我注重人權、人命,比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更甚。

我帶著譏諷問:「你就不怕我們見面,再惹出風波?」

「我會陪妳去。」

「不錯,想得很周到,有你在,我想使壞都難。」我猛地轉頭,笑臉對向他,胸口卻如同打翻了几缸醬,酸的、辣的、苦的......全醃上那顆來不及逃跑的心。

「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

「錯了哦,你不曉得女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地盤,會做出多麼邪惡的事情。」

「妳不會。」

「別說得這麼篤定,你暸解女人不深。善良的女人會在背后藏一把劍,敦厚的女子會為了保住地位算計別的女人,美麗的女子最大的武器是語言,几句話就可以讓男人為她達成她要的一切。」

就像功于心計的穆可楠,在他眼里不也是溫良賢淑的女人?

「不要這樣,請維持妳的原樣,我喜歡率真的妳。」他嘆氣,走到我身邊,勾起我的下巴。

「是你要我戴上面具的。」我冷著聲說。

所以心酸不能提,委屈該壓在胃底磨平,妒嫉擠在肝臟里,長久下來......我怎麼能不壞爛了心腸?原來呵,惡毒不是女人的天性,是讓男人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我要怎麼做,才能消弭妳肚子里那把火?」他又嘆氣。如果嘆氣會讓人老,有我在身邊,他的老化速率會是正常人的十倍半。

他又弄錯了,肚子里有把火的,絕不只是我吳嘉儀。

我不回話,因為說再多,他也不會撻伐穆可楠,相反地,他只會更加認定我小心眼。最好是我認了自己的無心過錯,最好是我几句道歉把這次的事件撫平,最好是我肯低頭對穆可楠巴結個透,最好我學會四從八德,把吳嘉儀變成李鳳書......可,我哪來的這等本領?

他將我攬進懷里,親了親我的額頭,低聲問:「妳很掙扎,對不?」

掙扎?是啊,選擇離開,卻不捨他的真心、遺憾無法破繭而出的愛情;選擇留下,卻又害怕自己的戰斗力不足,無法正面迎敵,老是處于一面倒的挨打狀態,會讓人提早心理變態。

「我明白,一夫一妻是妳信奉了十几年的信念,愛上我,卻得逼迫自己改變,那個辛苦,我懂。就像我明知道,如果要善待自己,就別去爭那個帝位,明知道就算替五弟報了仇又如何,他終是活轉不來......但,當皇帝成了我的信念,無論如何,我都得完成。」

「嗯。」我點頭。信念,是讓人很難割捨的東西。

「我需要可楠,她父親手上有十五萬大軍;我需要鳳書,因為她父親是個經驗老道的宰相,可以協助我治理大周朝;我需要施虞婷,因為娶她,讓父皇相信,我並未在戰場上被一個叫做吳嘉儀的平民女子迷惑本心,迷得失去方向。

但我喜歡妳,即使妳什麼都不做,也會在一路上的爭斗中給我勇氣。

看見妳的笑臉,再多的辛苦我都能輕易消化;聽見妳的聲音,再大的挫折都會變得微不足道,只要妳在我身邊,我就會有滿滿的精力應付所有讓人痛恨的一切。這種說法不科學、不合道理,但我就是喜歡妳、需要妳。」

沒有風花雪月,沒吟上几句『身無綵鳳相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但他是個舉一反三的好學生,把我的甜言蜜語錄發揚光大,讓我泡在他的「需要」里面,忘記緊接而來的戰爭將有多磨人。

他的「喜歡」和「需要」軟化了我的心,很沒出息地,他几句話便說服了我低頭,說服我繼續勇往直前,面對女人的下一場、下下一場戰斗。

踮起腳尖、高舉右手、握緊拳頭,我在他頭上做了澆水動作。

他握住我的手,拉下來貼在胸口,笑問:「妳在做什麼?」

「把勇氣澆給你啊!不必擔心,吳嘉儀什麼都沒有,就是勇氣比別的女人多許多。」

「我還能不知道妳多勇敢?偷樑換柱的事都敢做了,妳的膽子不是普通大。」他取笑我。

「要不是偷樑換柱,怎能回到你身邊?」

「可是這一路行來,重重危險,妳差點兒沒命。當時,為什麼不肯多信任我一點,為什麼要答應母后的要求?」

當時......以為撐不過去了,以為自己沒辦法容許他身邊有其他的女人,沒辦法看著他同旁人鶼鰈情深。到后來才曉得,自己的韌性有多強,就算他身邊有一二三個女人,就算往后的生存是一連串的斗爭,我還是得撐。

抹平他眉心的皺褶,我搖頭。過去的事,不想再提。

「你剛說,娶施虞婷是為了讓皇上相信,你並未在戰場被我迷惑心志,是怎麼一回事?」我轉移話題。

「穆將軍把我們在軍中的事上奏父皇,父皇對妳的計策很感興趣,想看看是怎樣的女人能讓我收在帳中,不許旁人見上一面。我淡淡告訴父皇,穆將軍言過其實,戰爭會勝利,靠的是眾軍一心。我還說,妳命在垂危,怕是無法進京覲見父皇。這點,讓父皇認為我對于妳的事有所隱瞞。

父皇三番兩次想派人去迎接病重的妳入京,都被我阻止,再加上不曉得哪里來的流言,說我為了妳對府里的太子妃視而不見......」

「所以皇上用指婚測試你對我的態度?」

「我不知父皇是心存試探,或是真有心重用虞婷的父兄,才會訂下這門親事,但我同意迎她入門后,皇上的確甚少提及妳了。」

「施虞婷的父兄是可造之材?」

「是,我觀察他們許久,的確是有見識與能力的男子。」

點頭,我還能說什麼?他只是個太子,能爭的、能做的有限,總要登上皇位才能為所欲為,在那之前,不免受制于人。

「嘉儀,可楠那邊......」

「好,這一次,我去認錯,誰教她母憑子貴。」我話里有話,強調了「這一次」,因為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避開下一次、不再當冤大頭。

可后來,我才發現過度自信不是好事,發現就算妳有腦袋有學識,但心機不夠深沉,就絕對會在女子需要爭寵的世界里吃大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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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9:03: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分別

我去向穆可楠道歉了,是阿朔陪同的。

那天,我在她的眼里找不到銳利陰鷙,只看見溫柔懇切和體貼善意。于是我學會,「變臉」不是川劇的特權,並且打心底深深相信,面具是人人必備的生活用品,所以我再不愉快、再委屈,也硬是逼自己戴上和善笑意。

從那日之后,李鳳書再邀任何餐敘,我一概拒絕,因為之后我變得「體弱多病」,一天要在床鋪上待許多時候。

李鳳書和施虞婷來探過我,我便披頭散髮,把自己搞得很狼狽,聲聲句句為自己對穆可楠的行為感到百分百歉意,還說會閉門、潛心自省,不再招惹事情。

我的低聲下氣讓施虞婷很得意,她很高興我終于學到教訓。而善良的李鳳書則聲聲句句要我別太責怪自己,還把那日之事攪在身上,說全是她的不仔細。

但她們一離開,我馬上從床上跳下來,生龍活虎。不出門的日子,把我訓練出本事,我越來越能替自己找到事情忙碌。

這日午后,我在屋里燒了一盆炭,在炭火里面灑鹽巴,福祿壽喜圍著我,看我把手伸進去再伸出來,打開掌心,沒有半點燒傷。我玩了几次后,膽子大的小壽子也想試試看。

「真的不燙手嗎?」小壽子問。

「真的不燙,你沒看見?半點傷都沒有。」我把手掌翻來翻去讓他們檢查。

「姑娘,還是小心點兒,別玩了,不會每次都這麼幸運。」小福抓住我手,掌心發抖冒汗。

「這不是幸運,是有科學原理的,鹽巴會降低炭火溫度,不會燙傷人體。」

小壽子見我說得篤定,手飛快一伸、一縮,笑咪咪說:「是耶!不太燙人。」

「說唄,我沒騙人吧?」

「可以了,可以了,這個一點都不好玩,咱們玩別的。」小喜仍然嚇得緊。

小祿子一臉的躍躍欲試,趁小福、小喜沒發現,也玩了几次。

在這麼悶的地方,有他們同我作伴,日子好過得多。

「再一次就好,記得哦,下回你們要拿這個誆人,得咀里唸唸有詞,裝得像一點。」

「怎麼裝?」小壽子問。

「像我這樣。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來顯靈......」

說著,我的手在炭火前抹來抹去,說時遲那時快,小喜還來不及尖叫,我先一步把手伸進炭盆子里,都還沒碰到炭火,一聲爆吼就傳來。下一刻,我被狠狠拽進懷里,一聲震耳大響,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亂叫。

「妳在做什麼!?」

抬眸,是阿朔,他的臉色鐵青,好像我剛剛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壞事。

「沒事、沒事,你看我真的沒事。」我連忙把手掌在他面前翻几翻,讓他確定我真的沒事。

他瞪我一眼,方接過我的手,細細檢查半晌,放開。

他臭著一張臉,口氣不友善:「妳沒別的東西好玩了嗎?為什麼這麼危險的火盆都可以玩?」

是真的沒別的東西好玩了呀!才會找點刺激的來玩玩。

不過,這話千萬別說,除非我有意思讓他氣到失控,晚上用他的男子雄風懲罰得我明日下不了床的話......另當別論。

「不危險,我跟他們說過了,鹽巴能降低炭火溫度,它只是看起來危險,其實半點都不危險。」我笑著對阿朔解釋。

可他的臉還是臭得緊,害我很想抓住他的手去試上几試。但......弄傷阿晉的龍腿,代價是二十大板,弄傷太子殿下呢?我還能留著一條命看看明日的清晨?

怕了,我只好在他臉上東揉西揉,企圖揉出一個笑臉,可他鐵了心跟我抗爭,怎麼都不肯松開咀角。

「不要氣嘛!我表演Magic給你看好不好?」

他沒回答,仍然用嚇死人不償命的眼光瞪人,看來Magic這個新鮮詞彙轉移不了他的怒氣。

「要不然,我唱歌給你聽好不?」

果然,我一提到唱歌,阿朔笑了。我開始感激我家老媽,把我的歌喉生得那樣與眾不同。

「有人來看妳。」阿朔輕言。

聞言,賴在他身上的我連忙起身。剛剛只急著平息他的怒火,沒發現有客人進門,轉身,我看見另一張臭臉。

那是宇文謹,他橫眉怒目,直直迫視于我,而與他相反、帶著溫潤笑顏的是阿煜,我的救命恩人──再次強調,是救了我兩回的恩人。

我從阿朔身邊跳開,蹦到他們面前,彎彎眉、彎彎咀角,小小的拳頭齊發,捶上他們的胸口。

「嗨,好久不見,在京城里這麼久都不來看我,太過分,這不是對待朋友的正確態度。」

我的笑臉軟化了宇文謹僵硬的五官,撇撇咀,他扯出淡淡笑臉。

「不是我的問題,是有人太小氣。」宇文謹挑眉,意有所指地瞄了阿朔一眼。

我湊到他耳邊輕聲問:「是那個小心眼的男人不准你們來?」

阿煜噗哧笑開。

宇文謹也湊到我耳邊挑釁:「對,是那個小心眼男人。」

果然阿朔不是普通小心眼,一拉扯,他把我拉回身邊,用很差的臉色警告我適可而止。

唉,我超像溜溜球,一條線拉拉扯扯,怎麼都溜不出他的掌握。

「我還以為你要帶我出去見他們,沒想到我連出門的微薄慾望都被無情剝奪。」我故作嬌嗔,小小地提醒他,我真的真的窩到快要發霉。

「外面危險。」阿朔淡聲說。

「要不要給你一把鋤頭,在地上挖個洞、把我藏進去,才夠安全?」

笨蛋,最危險的人叫做太子妃,我要是他,就會認真去查查,那個「為了吳嘉儀對府里太子妃視而不見」的流言,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即便天時地利人和加起來一百分,她照樣會把這件事往皇上耳邊告,太子府哪里比外面安全?唉,防得了外面的老虎,防不了家里的狼,既然如此,能逍遙一日是一日罷。

「要不,妳改變主意,同我回南國,我們南國到處都很安全,愛怎麼逛就怎麼逛,我陪妳。」宇文謹不痛不癢的几句話,搭出阿朔殺人眼光。

他很火大,我了。

拍拍手,結束上一個話題,我說:「剛好你們來,我給你們表演几個Magic。」

「什麼叫做妹橘科?」宇文謹問。

妹橘科?說得好,我知道日本人是怎麼學英文的了。

「你可以說它是魔術、戲法,隨你怎麼講。」說著,我揮揮手,福祿壽喜分工合作,把我的道具一一擺好,也擺了椅子到表演台對面,然后依序站到我身后,等我大展身手。

待阿朔、阿煜、宇文謹就座完畢,我拿出一張中間剪了個小洞的紙,再拿出一個比那個洞大得多的銅錢,比了比那個洞口,說:「現在,我要把銅錢從這個洞穿過去,並且不撐破這個小洞。」

「怎麼可能?」宇文謹嗤之以鼻。

「打賭?」表演魔術最喜歡這種鐵齒觀眾,有他們在,戲劇張力馬上增加五倍。

「行。」

「如果銅錢穿得過去,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如果我穿不過去,你說什麼,我都依。」

「如果我要妳同我回南國呢?」

「沒問題。」我偷瞄阿朔一眼,他沒火大,很好,這代表他相當信任我,相信我胸有成竹。

「洞不可以有半點破,一點點都不可以。」他見我連回南國都敢承諾,口氣軟了几分。

「當然,一點點都不可以。怎樣?是不是后悔打賭了?真可惜,是哪個討厭傢伙發明君無戲言這句話?不然,宇文先生就可以別認帳了。」我朝他挑眉,惡意一笑。

「誰說我不認帳?」

「這樣最好,仔細看囉!」說著,我把紙張對折,把銅幣放在洞口,略略拉開小圓的直徑,銅幣很輕易就鑽過去了。

宇文謹張口結舌,問:「妳怎麼辦到的?」

「你也行啊!試試看。」我把道具交給他,他也一下子就讓銅幣鑽過去。

「這是......為什麼?」他滿心疑惑地看著我。

「這個Magic運用的是數學,圓周是直徑乘以圓周率3.1416,我將白紙對折時,利用角度拉大圓的直徑,當直徑變大,圓周也會跟著變大,自然可以讓圓周比小圓大得很多的銅幣穿進去。」

我在紙上畫無數圈圈,把直徑、半徑、圓周率,一個個解釋給他聽。說完,我兩手支著桌面,很得意地補上一句:「不必太崇拜我哦!」

「驕傲!快,再弄下一個。」

「沒問題呀!還要不要再同我打個賭?」

他橫我一眼,道:「妳那麼胸有成竹,與妳打賭,等同把竹槓送上門任妳敲。」

「小氣,讓朋友敲兩下竹槓會怎樣?」

「是不會怎樣,但妳的行為有明顯詐欺。」

「哪有詐欺?這是科學。好了好了,你不讓我敲竹槓,我讓你敲,朋友嘛,我才不像你那麼計較。接下來兩個魔術,算是免費贈送。」

我拿起一張花紙與一張白紙重疊、對折,再用一枝筷子從中間鑽過去,結果疊在上面的花紙沒事,下面的白紙卻被戳了個破洞。

大概是我驕傲的表情太過分,過分到連阿煜都看不過去了,他說:「別以為人人都看不出破綻。」

「不會吧?你看出來了?」我瞠大相眼,興奮問。他果然很聰明、很了不起,就算一口氣搬到我的世紀,也肯定不會讓人感覺蠢得很有趣。

「我看出來了。」阿朔插話。

「好啊,你說。」我把花紙擺到身后,聰明的小祿子偷偷替我換上一張新花紙。

「花紙上面有機關。」阿煜和阿朔異口同聲說。

「哇,我都不知道你們感情這麼好耶!」說著,我把花紙和白紙壓在桌上讓他們檢查。

阿煜仔細瞧了一遍,看不出問題,搖搖頭。

我回眼望阿朔,他用莞爾的了然笑容回答我。

「怎樣?找不出原因了吧?」

「那張花紙被換過了。」阿朔鐵口直道。

「討厭,聰明的男人真不可愛。」我皺皺鼻子,把原來的花紙擺在桌上,這下,答案清清楚楚,我在花紙中央割了一道細縫,沒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宇文謹問阿朔:「你怎麼知道她換過?」

「我還能不暸解她有多狡猾?」阿朔回話。

宇文謹笑道:「說得也是,李代桃僵是她最擅長的,天下女人要個個都同她一樣,還能不造反?」說罷,他意有所指地瞧我一眼。

是啦是啦,我是最擅長沒錯,可我擺在他后宮里的李子,可比我這顆爛桃子美味可口得多。

「沒錯,跟她在一起久了,再溫良純善的女人也會被帶壞。」阿朔說。

「看來,女人還是笨一點好。」阿煜加話。

這下子他們成了同盟國,我反而變成他們的敵對國,什麼世界嘛,是非混沌到這等田地。

「喂,現在是在看Magic表演,還是在開批斗大會?」

「哪來批門大會?胡扯,還有什麼本事,露來瞧瞧。」宇文謹說。

「這個很精彩哦,絕無僅有,錯過這次,得等好几百年才看得到。」

我講的是真的,宇文謹卻把我的話當屁。算了,我早就說過,沒辦法和山頂洞人討論現代藝術,也沒辦法和肉食恐龍討論吃素的益處。

我先在他們面前秀秀空碗,然后拿絲巾把整個碗蓋起來,再拿起一枚銅幣,小心翼翼地放進碗里,並用力搖動碗身,搖得碗里面叩叩作聲,確定銅幣真的在里面。

接著,我裝模作樣地把碗湊到小壽子面前。「來,吹一口仙氣。」

小壽子很合作地對著碗吹一口氣,而后我數一、二、三,用力把絲巾往上一扯,阿朔、阿煜和宇文謹同時看向碗里,錢、幣、不、見、了!

我得意地學小鐘,伸出兩手在眼前劃過,用氣音說了句Magic。

「怎麼弄的?再來一次。」宇文謹道。

我依觀眾要求再來一次,這回沒人找得出破綻。宇文謹把一個碗里里外外翻轉好几次,阿煜也做了同樣的事,但尋不出答案,只有阿朔盯著我手里的絲巾,目露懷疑。

我用眼神恐嚇他,不准他多咀。

「妳怎麼弄的?」宇文謹問。

「就這樣公開答案嗎?這是智慧財產耶!」我邊說邊緩緩搖頭。

「如果我再答應一件事,妳可不可以把答案說出來?」輪到他來同我開條件了。

「成交!」我伸手同他一擊掌,然后把手中的巾子交出去。

原來那個銅幣我早用細線把它縫在帕子上,帕子一抽掉,銅幣自然跟著離開。

「作弊!」宇文謹大叫。

「什麼作弊?這是把妹高招,學了這個,保證你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女人圍著想看你的Magic。」

「那群女人里面有一個吳嘉儀嗎?」他沉了聲問。

「當然沒有,我可是開山始祖呢!想騙我,再回去修行個几百年,等你長出狐狸尾巴,說不定還有可能。」他給我三分染料,我馬上開起染坊,咯咯笑不停。

「再變几個。」

「沒有了。」我指指地上的炭盆。「那是最后一個,可是有人不許我玩。」

「那個不叫Magic,叫做玩火自焚。」阿煜笑道。

「好啦,今天是不是玩得很開心啊?有沒有分享到我的快樂啦?這個時候,就是唱歌的好時候了。福祿壽喜,一、二、三,唱!」

既然我的歌喉不是普通爛,自然得訓練個合唱團來替自己抒發心情,經過這段時間,他們早已訓練有素,在我的指揮下,立即開口唱歌──

「與你分享的快樂,
勝過獨自擁有,
至今我仍深深感動,
好友如同一扇窗,
能讓視野不同。」

他們都是略通音律的男人,總共就這麼几句,沒几次他們也會哼了,我看著他們咀巴開開合合,微微的笑意掛上咀邊。那句話說得真好,音樂無國界,音樂是共通的朋友,有了音樂,几個搭不在一塊兒的男人之間出現和諧。

見我沖著他笑,宇文謹心口不一道:「真奇怪的歌。」

「與你不同便是奇怪?心胸狹隘。宇文大哥,大海能納百川,要當一個好帝君,得能聽進去別人的聲音。」我對他擠眉弄眼,做足怪表情。

「妳說我心胸狹隘?妳知不知道我是誰啊?妳懂不懂什麼叫做害怕?」宇文謹哇哇大叫。

「她誰沒罵過?」阿朔添話。

對啦,南國國君還算小卡,我也沒在鳥未來的大周皇帝。開玩笑,他們應該聽聽選舉時,我罵總統候選人那股狠勁。

不過,被三個大男人一起睜大眼瞠視同時,我曉得女人偶爾也該軟軟腰。

「知道,是小女子的錯,是小女子沒大沒小。」我舉相手投降。

話才說著,那首歌便突然跳進腦袋里,我想也不想就沖口而出──

「沒大沒小,放肆的情調,可以讓我能過得更好。
沒大沒小,把悲傷放掉,這樣的世界會很熱鬧。
沒大沒小,有一點撒嬌,看我到底重不重要。
沒大沒小,我只是想要,在你心里當個主角。」

我還沒唱完,阿煜和宇文謹就開始捧腹大笑,笑得連泪水都流了出來,真是不懂得尊重表演者。

「貴國有這樣一副好歌喉的人才,可以敵得過千軍萬馬。」宇文謹的話很難聽。

「你是女人嗎?頭重腳輕根底淺,咀尖皮厚腹中空的刻薄女人。」我回話。

「如果有人的耳朵受不了,需要一點啞葯,我可以提供。」難得尖酸的阿煜也說。

我嘟起咀,靠在阿朔身邊。「當眾批評女人啊?還是金髮碧眼的外國男人好,人家至少懂得什麼叫紳士風度。」

「不准。」阿朔在我耳畔低言。

「什麼?」我轉頭望他,沒聽懂。

「不准去認識金髮碧眼的外國男人。」

我大笑,翹高下巴。「那得看你的表現囉!」

看不得我和阿朔打情罵俏,宇文謹走到我面前,正色道:「我要回國了,該答應妳的兩件事,想出來沒有?」

「想出來了。第一件,和大周結為兄弟之邦,永遠不要戰爭。」我不希望他和阿朔變成敵人。

「我不能同意妳永遠,五十年,我在位的五十年內,絕不與大周為敵,至于我的子孫我就不能保證了。」

也是,政局瞬息萬變,柏林圍牆能拆、蘇俄美國能結束冷戰,我怎麼能夠要求永遠?

「好,五十年,一言為定。」

我拉過宇文謹和阿朔的手,讓他們交握在一起。朋友、兄弟,但願未來五十年,南國、大周國富民安,百姓豐衣足食。

宇文謹松開阿朔的手,問我:「第二件事呢?」

「每隔一、兩年就讓阿煜來大週一趟,好不?」我軟聲央求。

「來這里做什麼?」

「阿煜可以和大周的御醫們共同討論醫術啊!還可以順便來看看我,告訴我你這個皇帝當得好不好。」我在替阿煜爭取夢想,他和我是相同的人,適合四方雲遊,不適合關在皇宮里面。

「我皇帝當得好不好,關妳什麼事?」

「當然有關,什麼叫兄弟之邦?就是氣息相通、相互扶持的意思。總要弟弟好了,哥哥才會好。何況,如果你有什麼疑難雜症,還可以託阿煜來告訴我,讓我替你想想有沒有什麼好點子。」

他望了我半晌,道:「知道了。誰不曉得妳動不動就中毒,得隨時隨地讓阿煜照看著。」

他不說需要我,反說我需要阿煜。了解,這是身為君王的驕傲,不能隨意戳破。

「是是是,誰教我咀巴饞,毒的、不毒的全往咀里塞,明知道禍從口出、病從口入,還是管不住里面的舌頭。」我順著他的口氣說。

他笑著看我半晌,說:「往后,要更小心在意,要知道,除了妳自己,還有許多人在乎妳的命。」

「我會。」

「要記得經常寫信給我。」

「有什麼問題?」

「如果真的被關到很悶,沒人肯帶妳出門溜溜,通知我,我派人來救妳。」

「好。」我應聲,阿朔在背后偷捏我的手,痛得我擠眉弄眼。

「妳那麼聰明,別讓人欺負了去,要是真有人敢欺負妳,告訴我,我替妳出頭。」說著,他向阿朔瞥去一眼。

「你想當我的娘家嗎?」

「我早就是了。」

「太好了。」我轉身站到阿煜、宇文謹身邊,面對阿朔,屁股翹得老高。「太子殿下,聽清楚囉?你那三個老婆娘家雖然夠硬,但我的后台可是一整個南國,誰都不準得罪我。」

阿朔無奈微笑。

阿煜向前,再探探我的脈搏。「都好得差不多了,但還是得照三餐吃葯。」

「我會。」湊近他,我低聲道:「我現在怕死得很。」

他露出我最愛的溫潤笑臉。「要明白,人心相對時,咫尺之間不能料,所以要懂得內斂隱忍,必要時委曲求全,這才是自保的長久之道。」

連阿煜都對我說起道理,看來我的性子真該好好琢磨。「知道了,我會學著委曲求全。」

就像上次,不就求全了一回?至于委屈......恐怕別人受的也不會比我少,算了,別計較。

我對小福點頭示意,她轉進屋里,拿出兩個盒子。接手,我給阿煜、宇文謹一人一個,沒有厚此薄彼。

「這是什麼?」宇文謹問。

「禮物。」

打開盒子,里面是我託鐵匠打的風鈴,一根根長短不一的細管繞成圈圈,風吹,敲出響亮清脆,風鈴下方有條細繩,繩子下結了個鐵鎖片,鎖片上面刻了字──

For my friend 儀。

這個年代的工匠能把鐵片打得這樣薄,捲成鐵管,實屬不容易,是小壽子哀求了好久,人家才肯替我做的。剛開始,對方還以為我故意為難挑剔,沒想到做成了,擺在店門口,優異的技術替他招攬了更多顧客。

「這是什麼東西?」阿煜問。

我把風鈴提高,搖晃下面的細繩,鐵管相敲,敲出美妙樂聲。

「這叫風鈴,把它掛在窗邊,風一來就會叮叮咚咚響,每次它響起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我在這里想念你們。」

「這些奇怪的符號是什麼意思?」

「英文字,意思是──給我的朋友,儀。我想你們的時候,便託清風給你們捎去信息,你們想我的時候,也得拜託清風告訴我。好不?」

「妳也留了個風鈴?」

「當然。」

「所以妳是真的會想我們?」宇文謹問。

「你以為友誼是來敷衍人的東西嗎?」我橫地一眼。

宇文謹笑了,而阿煜眼角泛著薄薄泪光。

我們都明白,分手的時候就要到了,再不捨,每個人還是得各奔前程,誰教我的身份不同,選擇的方向不一樣。

不愛哭的,但阿煜眼角的濕氣酸了我的鼻,我連忙咬住下唇大聲說:「糟糕了!」

「什麼事糟糕?」阿煜問。

「我突然好想唱歌,可是外面沒有千軍萬馬讓我殲滅,就這樣唱出來,實在太浪費。」我指著咀,好像里頭真有東西要飛出來。

「沒關系,人偶爾該做做浪費的事。」阿煜看著我過度誇張的模樣道。

「真的沒關系嗎?可是勤儉不是女子該有的美德?」

「沒關系,反正女孩子該有的美德妳缺很多樣,不差勤儉這一項。」宇文謹的咀巴肯定是用硫酸做的,腐蝕性超強。

「萬一弄壞你們的耳朵,我會不會因為破壞兩國外交被關?」

「不會,阿煜有很高明的醫術。」宇文謹指指他的老弟。

「既然如此,不客氣囉!」

「別裝模作樣了,妳几時客氣過?」

我朝宇文謹做了做鬼臉,咳兩聲,把相手交叉在丹田前,架式十足。

「這些年,一個人,風也過,雨也走。有過泪,有過錯,還記得堅持什麼。

真愛過,才會懂,會寂寞,會回首。終有夢,終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單過,一聲朋友你會懂。還有傷,還有痛,還要走,還有我。」

站在他們身邊,我不知道自己唱過几次,不知道他們記起這首歌了沒有,只知道,有友如此,妾復何求。

臨別,宇文謹一拳重重捶向阿朔的肩,說:「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幸運的男人?」

「我前輩子燒了好香。」冷冷的阿朔冷冷回答,好像那一拳對他完全沒差。

「知道了,這輩子我會燒更好的香,換她的下輩子。」

阿朔搖頭,不給宇文謹存下半點幻想。「很可惜,月老那里我已經先一步賄賂過。」

這回,宇文謹至少瞪阿朔十秒鐘,才說:「你真是霸道男人。」

「如果霸道才能霸住她未來每一生世,我樂意當個霸道男人。」阿朔說得斬釘截鐵。

「你不只霸道,還很貪心。」宇文謹眼底快要冒火。

「對,我是貪心。」阿朔不怕死地回答。

「你這個人......」他掄起拳頭,好半晌才松開。「要不是我答應了她五十年,我回國就馬上率兵過來!」

見話越說越僵了,我連忙分開阿朔和宇文謹,相手扠腰,站在他們中間,一臉的茶壺潑婦相。

我轉身,用手指戳戳宇文謹硬邦邦的胸口說:「喂喂喂,娘家媽媽,你有沒有說錯?你要是真的帶兵打我老公,害我年紀輕輕就當了寡婦,我馬上去跳樓殉夫。」

然后,再轉一百八十度,我狠狠捶打阿朔的胸口。「老公,你敢對我娘家不利,我就逃到天涯海角去,有沒有聽過鰥寡孤獨廢疾者?哼,我馬上讓你一輩子當鰥夫。」

阿煜失笑,輕拍宇文謹的肩膀道:「皇兄,我們走吧,馬車已經在外面候上多時。」

我同阿朔送他們到門口,上車,然后看著馬車一點一點消失在視線當中。

這一別,不知多久才能再次相逢。

突然,阿朔出聲說道:「我不介意妳沒大沒小,很樂意妳撒嬌,不管妳用哪一種方法試探,都會試探出來,在我心目中,妳很重要。而且,我要妳確定知道,在我生命里,妳是唯一的主角。」

他盜用了我的歌詞,用得百分百妥切。

滿足笑開,我飛撲到他身上。

誰說男人不能被訓練,冷面阿朔不就被我訓練成詩情畫意的大男生?為了他的蜜語甜言,即便愛上他是飛蛾撲火......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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