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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古靈 ]【出嫁從夫之六 出嫁誓從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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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4:34: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楔 子


  一大清早,竹承明正在用早膳,滿兒便找上門去了。

  「爹,咱們釣魚去吧!」

  釣魚?

  一大清早去釣魚?

  竹承明聽得直發愣,一個不留神,人已經被拖出門,筷子還拿在手上,等回過神來時,業已同其他人一樣席地坐在某處樹蔭掩隱,清風徐徐的小潭邊,人手一根釣竿,一雙筷子,一臉茫然。

  「滿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滿兒橫他一眼。「怎麼?爹,才半個月不見,你就忘了我是誰了嗎?告訴你,今天可是我的生辰,讓你們陪陪我會很過分嗎?」

  竹承明一怔。「原來今天是妳的……」

  「對對對,」滿兒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所以我才來找你們,想說禮物就不必了,陪陪我就行,沒想到你們都這麼不情願。」其實她真正想要的是允祿的陪伴,卻得來看住他們,想到就一肚子不甘心。

  「不不不,當然不是!」竹承明慌忙否認。「我只是很意外而已。」

  「我倒是一點兒都不意外,」滿兒低低咕噥。「從來沒期待你們會記得我的生辰。」這種事也只有允祿會記得,倘若不是他先把禮物送給了她,她還真是不情願出門呢!

  「不,滿兒,我……」竹承明有點不知所措。「我真是一時忘了……」

  「是啊,就跟去年一樣嘛!」

  竹承明窒了一下。「滿……滿兒,這樣吧,今兒我們進城裏去……」

  去幹嘛?

  自投羅網?

  「那就不必了!」滿兒忙道。「我只要你們陪我釣魚閒聊就夠了,瞧,這兒多麼清幽靜謐,不像城裏那樣走到哪裏都是滿滿的人,又是風沙滿天飛,在這度過一天不挺好?」

  「好好好,當然好!」竹承明不敢再多說,免得又踩到火藥庫爆得他滿頭黑。「不過,我那外孫呢?怎地沒一塊兒來?」

  滿兒聳聳肩。「夫子抱怨他上課時老愛作怪,被他爹罰禁足。」

  竹承明不禁莞爾。「孩子都是這樣。」

  「才怪,我家的小鬼特別可惡,是爹不知道,他們啊……」

  於是,在小潭傍,靜幽的氣氳中,滿兒開始滔滔不絕地向竹承明五人抱怨小鬼們有多頑皮,多可惡,多該死,竹承明聽得呵呵笑個不停,竹月蓮羨慕已極,竹月嬌喃喃嘟囔說居然有人比她更會搞怪……

  直至近午,竹月蓮、竹月嬌到樹林裏去採摘野果,陸家兄弟在潭邊剖魚,竹承明負責燃火堆準備烤魚,滿兒要去找合適的樹枝來搭烤魚架。

  找著找著,蹲下去撿起一根粗樹枝的滿兒才剛直起身來,冷不防面前陡然落下一人,她吃驚地退後兩步,定睛一看,頓時魂飛魄散。

  「雲舅舅!」

  柳兆雲兩眼陰狠地咬定她,「總算讓我逮到妳落單的機會了,柳滿兒,認命吧!」話落,揮掌擊出。

  滿兒駭然失聲尖叫,雙腳反射性地拚命往後退,誰知道才退一步,腳下便勾到一根樹藤而仰天倒下,卻恰恰好躲過柳兆雲那一掌,那股雄猛的勁氣呼一下從她胸前掠過,刮得她臉皮一陣刺痛。

  自然,早已經下定狠心的柳兆雲不會因為滿兒幸運逃過一劫就放過她,第一掌才失手,第二掌又已揮出。

  他不相信這一回她也會那麼幸運!

  的確是,不過他忽略了自己的處境也不是很完美,猝聞驚叫聲而飛身趕來的竹承明乍見滿兒倒地,不由勃然大怒,不等柳兆雲擊出第二掌,便雙拳飛揚掄起兩道狂猛的罡氣撲過來。

  而隨後趕至的陸家兄弟正好攔住緊跟在柳兆雲後面支援的同伴。

  倉促間,柳兆雲只得先求自保,但仍然不甘心地先踢出一腳再回身,只聽得又一聲尖叫,還半躺在地上的滿兒被他那一腳踢飛出去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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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4:35: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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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自捧了滿懷野果,竹月蓮與竹月嬌一邊閒聊一邊往回走。

  「二姊為什麼一定要再見過三姊才肯成親呢?」竹月嬌困惑地問。「別告訴我說二姊真的是心裏不安到非得先向三姊道歉不可,那種理由騙騙小孩子還可以,想哄我可不夠,相信爹跟你也沒信。」

  竹月蓮沉默半晌,悄然撩起一抹無奈的笑。

  「的確,我跟爹都不信,但我們確實不知道月仙究竟有何目的。也許她真正想見的是妹夫,她想再見妹夫一面,確認妹夫真的是無意於她,也好讓自己死心;也或者她根本無意死心,而她真正的企圖是……是……」

  「再找機會殺死三姊?」竹月嬌輕輕道。

  竹月蓮長嘆,頷首。

  「那你們還讓三姊去冒險,」竹月嬌不滿地大聲抗議。「又不告訴她事實!」

  「我怎麼說得出口?」竹月蓮苦笑。「況且滿兒也不笨,她應該也想得到這層,又何須我們告訴她。」

  竹月嬌斜著眼瞅視她好一會兒,再垂下視線盯著手上的野果。

  「三姊真可憐。」

  「我和爹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竹月蓮脫口道。

  竹月嬌悶不吭聲,只顧往前走。

  「不然怎麼辦?」竹月蓮想找理由為自己辯解。「如果不是他們堅決不肯把孩子過繼給竹家……」

  「如果三姊根本沒來找過我們,那又如何?」竹月嬌馬上駁回她的推卸之詞。

  竹月蓮窒了一下,本欲再辯,旋又改變主意,低眸沉思片刻,再嘆息。

  「也許是吧,我跟爹都很自私,爹只想著必須有人承繼竹家。而我……」她慚愧地別開眼。

  「我想我是有點嫉妒滿兒,總希望她能讓出一個兒子,屆時那個孩子必定是交由我來撫養,我願意為那付出一切,因為……」眸眶悄悄滲出晶瑩的水光。「天知道我有多麼想要個孩子!」

  僵硬的目光不由自主放柔了,充滿了同情,「大姊……」竹月嬌有些不知所措。「或者我們可以再設法說服三姊……」

  竹月蓮深深嘆息。「談何容易啊!」

  竹月嬌欲言又止地張了半天嘴,末了終歸於一聲懊惱的嗟嘆。

  「真該死,三姊夫明明脾氣挺好的嘛,為何就這般頑固?」

  「脾氣挺好?」竹月蓮柳眉微揚,然後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唇角。「也是,妹夫看上去是挺溫和,沒什麼脾氣,這回來,他也沒就月仙那件事對我們發火,友善如故。只不過……」

  雙眉輕顰,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不知為何,我老覺得那只是表面上的,有時盯著他久了,總會冒出一股莫名的顫栗感,令人心裏直發毛。」

  竹月嬌愈聽愈茫然。「會嗎?」

  竹月蓮淡然一哂。「老實說,除了你,其他人都有這種感覺,特別是爹。」

  「是喔……」竹月嬌疑惑地想了片刻。「好吧,那下回見到三姊夫,我會認真點觀察,也許……」

  上文才說完,下文尚未接上,第一聲駭然尖叫就在這時扯著顫巍巍的長音拉過來,聽得竹月蓮與竹月嬌一陣雞皮疙瘩,相顧愕然。

  「是滿兒?」兩人慌忙松手丟下野果,以最快的速度飛身而出,直奔向前。

  隨後,在臨出樹林前,他們又聽到第二聲好像有人在割雞喉似的尖叫,隨著另一陣雞皮疙瘩,心頭一緊,腳下不由更快。

  誰知才剛踏出樹林,腳前就突然滾過來一團物事,兩人都差點一腳踩上去,倉促間提氣縱身跳過去,暗道一聲好險,再狐疑地回過頭來看,頓時抽了口氣,不約而同衝回來蹲下去。

  「滿兒,怎麼了?你怎麼了?」兩人手忙腳亂的扶起滿兒。

  「別緊張,別緊張,」滿兒捂著小腹,臉色有點白,但還扯得出笑來。「只是有點痛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你……」

  「真的不要緊啦!」滿兒自己站起來,兩眼忙往回看。「現在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再打下去了,不管誰傷了誰都不行啊!」

  竹月蓮和竹月嬌這才注意到那一群打得難分難解的人。

  「咦?那些人是誰,爹他們怎麼跟他們打起來了?」

  「我舅舅。」滿兒苦笑著匆匆跑過去。「他們想殺我!」

  「耶?」

  要強行分開一大群豁出全力拚鬥得正激烈的人並不容易,就算她吼破喉嚨也不一定會有人搭理她,或者她硬插手進去,大概連眨個眼的功夫都不必,馬上會被當成一只笨蛋蚊子,一掌就拍扁了。

  但眼看再打下去必定會出現你死我活的場面,迫不得已,滿兒只好拿出最無奈的方法。

  躲的就是這個,沒想到現在還是要攤開來講,不,是大聲吼。

  「爹,不要打了,他是我舅舅啊!」轉個頭,再叫。「玉姑娘,你更不能打,我爹叫竹承明,住雲南大理呀!」

  聞言,竹承明與玉含煙先後大喊:「住手!」並不約而同收手飛身後退。

  其他人一聽到指令也紛紛收手退開,但仍然戒備地盯住對方,竹承明則驚訝地看著柳兆雲,玉含煙更是滿眼驚疑地盯住竹承明。

  「竹……承明?」

  「沒錯,大理的竹承明,你是天地會雙龍頭之一,一定知道他是誰吧?」滿兒忙道。「我想你也看得出來我們五官極為酷似,因為他是我親爹,我是他女兒,他才會告訴我這件事,所以你大可不必再懷疑了。」

  玉含煙仍是無法相信。「但你不是……」

  滿兒斷然搖頭。「不是,這事說來話長,我也是兩年前才知道的。」

  玉含煙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表情逐漸平靜下來,眼神充滿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

  「那麼你是……」

  「我是。」

  「但你卻嫁給了……」

  「命運的捉弄吧,但我一點也不後悔跟了他。」

  見滿兒說得那樣輕鬆不在意,還帶著笑容,玉含煙不覺又凝視她好一會兒。

  「他知道嗎?」

  「知道。」

  「但他什麼也沒做。」

  「對,他什麼也沒做。」

  「為什麼?」

  「你說呢?」

  清麗的嬌靨上驀起一陣波動,「是的,既然能為你拋舍性命,又為何不能為你背叛他的主子?」玉含煙語音輕顫地呢喃。

  滿兒默然無言,其他人聽得滿頭霧水,沒有人知道她們在說什麼。

  玉含煙閉了閉眼再睜開,神情已恢復冷靜。「令尊可知道?」

  滿兒聳聳肩。「不知道,不過我想再也瞞不下去了。」

  「我不能不讓他知道。」玉含煙堅決的說。

  滿兒無所謂的點點頭。「你說吧,我早有心理準備了。」

  玉含煙深深注視她一眼,目光中是歉然,是同情,也是佩服。

  而後,她轉向竹承明,「『漢爺』 ,含煙是洪門天地會雙龍頭之一,想必『漢爺』 知道?」一邊問,一邊比出幾個非常奇特的手勢。

  一聽「漢爺」那兩字稱呼,竹承明當即有所穎悟,「我知道。」同樣比了幾個不同的奇特手勢。

  見竹承明毫不猶豫地比出對應手勢,玉含煙不再存有絲毫疑心。

  「那麼,『漢爺』 ,我必須告訴您一件事。」

  「什麼事?」

  「是……」玉含煙遲疑一下,美眸朝滿兒瞥去,眼神看不出是何含義。「『漢爺』 ,您可曾聽過莊親王?」

  竹承明臉現疑惑之色,不明白這種時候她突然提到毫不相幹的人是為什麼。

  「自然聽過,雍正的十六皇弟允祿,冷酷又無情,心性之殘佞毒辣無人可及,偏又擁有一身高絕的武功,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專門為雍正做一些見不得人的骯臟事,是……咦?女婿,你也來……」

  他的話被一連串驚恐的抽氣聲硬生生切、切、切……切斷。

  在同一瞬間,王瑞雪、柳兆雲、柳兆天以及三位天地會的長老,全都駭然失色地連連倒退不已,張張臉呈現出驚悸過度的灰白,五官都扯歪了──同一個方向,倣佛光天化日之下活見鬼,而且是一大票惡鬼,又如臨大敵般刷刷刷先後現出兵器嚴陣以待,沒有兵器的趕緊躲到後面去負責發抖。

  他們誰也忘不了當年那場慘烈的血戰。

  滿兒回眸,粲然一笑。「你來啦?」

  冷漠的眸子,神情嚴峻森然,允祿不知何時出現在滿兒身後,渾身散發著一種令人懾窒的酷厲氣息。

  「露餡兒了?」

  滿兒滑稽地咧咧嘴。「皮都破了,哪能不露!」

  允祿默默展臂攬住她,不再吭聲。

  竹承明五人見狀,不由困惑地面面相覷,想不透那些原本氣勢洶洶,隨時準備大展身手咬幾個活人獻祭來填肚子的老虎,為何剎那間就變成驚魂喪膽,猛搶烏龜殼來背的小貓咪?

  而「金祿」那迥然不同的模樣也令他們駭異不已,那冷酷,那狂厲,有一瞬間,他們還以為認錯人了。

  搞不好真的認錯了。

  唯有玉含煙鎮定如恒,甚至還有些若隱若現的殷切。「王爺,好久不見了。」

  允祿冷哼。「玉含煙,敢於再次出現在本王面前,膽子不小,你道本王殺不了你麼?」

  一絲黯然極快飛逝於玉含煙的瞳眸內。

  「起碼你今日動不了手,王爺,柳姑娘不會讓你動手的,不是嗎?」

  「那你就錯了,玉姑娘,」柔荑覆上攬在她腰際的手,握住,滿兒堅定地說。「只要有人想傷害他,我絕不會阻止他動手,就算那人是我親爹。」

  玉含煙臉上浮上一抹愕然。「但他是你生身之父……」

  是啊,一個不曾養育過她、照顧過她、保護過她的生身之父。

  「如果他能無視於我的存在而對我的夫婿下手,我又為何要顧及他?」

  「他有他的立場……」

  「立場?」滿兒翻了一下眼,很清楚地表明她對那兩個字眼的不以為然。「從允祿殺進天牢救出我的那天起,我就拋開了所有的立場,如果他還想認我是女兒,就得跟我一樣拋開所有立場!」

  聽到這裏,竹承明終於明白了,但他實在不敢相信。

  「滿兒……」他震駭的失聲大叫。「你……你……」

  瞧見親爹表現出那樣震驚欲絕的樣子,不知為何,滿兒竟然覺得有點滑稽。

  「很抱歉,爹,我的夫婿並不是什麼名伶,而是大清朝的莊親王,這種結果是你當年拋棄我娘造成的,你必須承擔!」

  竹承明踉蹌倒退兩步,幾乎站不住,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我身上流的是你的血,撫養我長大的是柳家,但活了我的心,賦予我生命意義的是允祿,如果不是他,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早在十幾年前,我不是被殺就是自殺了,所以……」

  滿兒傲然揚起下巴。

  「對於你,對於柳家,柳滿兒早就死了,現在活著的我是愛新覺羅·允祿的妻子柳佳氏滿兒。當年你選擇拋棄我娘導致今天這種結果,現在你就必須再做另一個抉擇,如果你能拋開立場接受這樣的我,我仍然願意做你的女兒;倘若你不願,我也無所謂,一切都在你,爹。」

  竹承明沒有任何反應,仍是一臉駭異,不是他已做出抉擇,而是他尚未接受眼前的事實,腦袋裏還定格在空白的畫面上,根本無法做任何思考。

  滿兒卻以為他已做下抉擇。

  「沒關係,爹,我早就猜到八成會是這樣,即使如此,我也……」她想告訴他她根本不在意他接不接受她,卻被竹月蓮一聲驚恐的尖叫嚇得倒噎回去。

  「滿兒,你……」竹月蓮駭然指住滿兒腳下。「你……你怎麼……」

  「呃?我怎麼了?」滿兒困惑的低下頭去看,驚喘。「天哪!」

  就在她駐足之處,不知何時流了一大攤血,溼漉漉地將腳下的野草染成一片怵目驚心的鮮紅血泊。

  誰誰誰,這是誰的血?

  疑惑方才浮現心頭,她的人已經被抱起來呼呼呼地飛在半空中,抬眸看,允祿那張娃娃臉緊繃成一片鐵青,兩瓣唇抿成一條直線,不時垂眸瞥她一眼,目光中滿盈迫切之色。

  不會是她吧?

                

  「如何?」

  「回王爺的話,福晉雖因小產失了不少血,但她玉體向來強健,只要按時喝下補藥,稍加休養即可,最多一個月便可痊癒如初。」

  「但這幾日來,她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只不停掉淚……」

  「回王爺,那非關身體,是心病,這就得靠王爺了。」

  把責任推得一乾二凈之後,太醫便偷偷摸摸地溜走了,留下允祿獨自佇立於床前,專注地凝視著床上那始終背對著他的身影,默然良久。

  然後,他側身於床沿坐下。

  「滿兒……」生平第一次,他嘗試用言語安慰人。「孩子令人厭惡,多餘,毋需再生了……」

  徹徹底底的大失敗!

  他的武功蓋世,劍法天下無敵,安慰的詞句卻貧乏到極點,冷漠的語氣更缺乏說服力,聽起來不像是在安慰人,倒像是在命令人。

  不準再生孩子,不準傷心,不準流淚,什麼都不準,只準做個快樂的老婆!

  結果可想而知,無論他如何「安撫」她,如何「勸慰」她,滿兒仍舊堅持以背對他,對他不理不睬,自顧自傷心落淚。

  誰理你!

  「娘子……」無奈,只好換金祿上臺來唱出喜戲。「要那多孩子做啥,為夫不比他們可愛麼……」

  結果變成慘不忍睹的大悲劇!

  向來戰無不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祿首度面臨束手無策的困境,一開唱便碰上了一堵又高又厚的銅墻鐵壁,可憐他撞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那面墻卻連層灰都不肯掉下來。

  很抱歉,銅墻鐵壁沒有灰,只有撞得死人的硬度。

  虧得他使盡渾身解數,連最賤、最不要臉、最卑鄙下流的招數都使出來了,滿兒卻依然故我,當他是隱形人似的毫不理會,連一個字也不願意響應他。

  她就喜歡作啞巴,怎樣?不行嗎?

  最後,當禦醫宣布福晉可以下床,而且最好下床走動走動時,滿兒還是只肯躺在床上拿背對著所有人,於是,允祿只能做他唯一能做的事。

  日日夜夜守在她床邊,寸步不離。

  她不吃,他也不吃;她不喝,他也不喝,默默陪著她,不洗澡,不更衣,連胡子也不刮。

  這樣過了數日後,佟桂終於看不下去了。

  「塔布,去叫王爺出來,我有話跟他說!」這個王爺真是個大笨蛋,都老夫老妻了,他還不了解福晉的心思嗎?

  或者再細心的男人本質還是粗枝大葉的?

  而塔布,一接到老婆的命令,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連話都結巴起來了。「你你你……你要我『叫』王爺出來?你是嫌我這個丈夫不合你的意,打算換個男人了是不?」

  佟桂啼笑皆非地猛翻白眼。

  「你在胡扯些什麼?我是要王爺出來,好跟他解釋福晉究竟是怎麼了呀!」

  「原來如此。」塔布喃喃道,揮去冷汗。「好吧,我去『請』王爺出來。」

  片刻後,允祿皺著眉頭出來,佟桂使眼色讓玉桂進寢室裏去伺候,再示意允祿跟她一起走遠些,一停下腳步,她尚未開口,允祿便先行問過來了。

  「你說知道福晉是怎麼了?」

  未曾出聲。佟桂就先嘆了一大口氣給他聽。

  「王爺,您還瞧不出來嗎?福晉是在害怕啊!」

  允祿雙眉微揚。「害怕?害怕什麼?」

  大著膽子,佟桂仰眸與允祿四目相對。

  「害怕王爺您會跟那孩子一樣,眨眼間就沒了呀!」

  允祿蹙眉,沉吟不語。

  「王爺,都成親這麼多年了,您應該很了解福晉的性子才是,在人前,她總愛表現得很堅強,不讓人瞧見她真正擔憂害怕的事,那些她都會藏在心裏頭,唯有在獨處的時候才會允許自己發泄出來……」

  猛抬眸,允祿若有所悟地瞠大雙眼。

  「……好些年來,福晉都任由王爺您愛怎麼忙就怎麼忙,從不曾抱怨過半句,畢竟王爺您還年輕,還不到該擔心生老病死的年歲。但自從十三爺和十五爺相繼去世後,福晉恍悟人並非年老才會死,於是開始為您擔著一份心,也才開始不時纏著要您多陪陪她,而實際上她是希望王爺您能夠多休息休息,別讓自己累倒了……」

  允祿垂眸無言。

  「……或許這些福晉都跟您提過了,但王爺您真聽進心裏去了嗎?真有設法要讓福晉放心嗎?沒有,王爺您什麼也沒做,只會用一張嘴空泛地安撫福晉,所以福晉只好繼續為您擔心,繼續害怕您不知何時會支撐不住而倒下……」

  回眸目注寢室的門,允祿仍然沉默著。

  「……然後,在毫無警示的情況下,福晉小產失去了孩子,老天用這種最殘忍的方式讓她更深刻地體認到生命竟是如此無常,無論她如何為王爺您擔心,您還是可能會像那孩子一樣眨個眼就沒了,一想到這,福晉就受不了,她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失去您的……」

  「夠了!」允祿低叱。

  佟桂嚇了一跳。「王……王爺?」忠言逆耳,王爺聽不進去嗎?

  允祿深深注視她一眼,而後轉身大步走回寢室。佟桂不禁松了一大口氣,自主子的眼神裏,她看得出他終於明白她所要傳達的意思。

  現在,王爺應該可以安慰得了福晉了。

                

  床上的人兒依然僵直著背影對著他,允祿凝視片刻後,悄然脫靴上床躺至她身後,貼住她曲線柔美的背脊,溫柔的雙臂自後懷抱住她,俯下唇,覆在她耳傍吐出低沉的氣息。

  「記得你曾說過,早晚有一天你我總會走上那條路,但只要能跟我一塊兒走,你這輩子就再也沒有任何遺憾……」

  一如過去半個多月來一樣,對於他的言語,她沒有絲毫反應。

  不過允祿也不期待她會立刻給予他響應,「……現在,我承諾你,」他兀自往下說。「當我要走的時候,必定會帶你一道走……」

  忽地,背對著他的嬌軀很明顯的震了一下。

  「……如你所願,要走便一塊兒走……」

  背對著他的身子愈顯緊繃。

  「……我發誓,絕不會留下你一個人!」他堅定的發下誓言。

  但滿兒依然毫無動靜,倣佛剛剛的震動只是錯覺,其實她一直在熟睡,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誓言。

  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後,他沒有再說什麼,她卻突然出聲了。

  「真的?」沙啞的聲音,粗嘎得像個男人。

  「對你,我從不打誑語。」

  「……不騙我?」

  「我也從不曾騙過你。」

  又過了半晌,她慢吞吞地轉過身來,仰起紅腫的眸子認真地瞅住他。

  「你發誓絕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我發誓。」

  又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她才徐徐閉上眼,臉上是「終於可以放心了」的安心表情,然後,沒有半點徵兆地,她突然撲在他胸前,揪著他的衣襟嚎啕大哭起來。

  「咱們的孩子沒了啊,允祿,沒了啊!」

  「你還有弘普他們……」

  「但他們不是她呀!」

  「我會再給你……」

  「再給一百個也不是這個了嘛!」

  「那就不要再……」

  「閉嘴,你就不能讓我哭個痛快嗎?」

  「……」

  寢室門外,佟桂與玉桂相視一笑。

  總算雨過天晴了。

                

  原來那個活潑俏皮的滿兒在翌日就原封不動的回來了。

  「老爺子,太醫說我最好多走動走動耶!」

  「嗯。」

  「那你陪我去散步好不好?」

  「先喝過藥再去。」

  「又喝藥,」滿兒不甘心地瞪住藥碗。「我的血都可以給人家當藥喝了!」不曉得如果她「不小心」打翻它的話,某人會不會乾脆放過她一馬?

  「喝!」冷著臉,允祿毫無妥協餘地的低喝。

  看樣子是不會。

  哀怨地瞟過去一眼,「好嘛!好嘛!幹嘛那麼兇嘛!」掐住鼻子,滿兒苦著臉灌下藥湯,再抹著嘴喃喃指控。「我知道,以前都是我在逼你喝藥,所以現在你逮著機會也要好好虐待我一下,對不對?」

  對於她那種無理取鬧的指控,允祿的反應是無聊地瞥她一眼,取回空碗,再把另一個盛滿人蔘雞湯的碗端給她。

  「喝!」

  「暴君!」

  「還有這個。」

  「拜托,我又不是……」

  「喝!」

  「……」

  一刻鐘後,滿兒才得以挽著允祿的手臂走在王府後的庭園間,兩人也沒說話,只是沿著小徑隨意漫步,或者在亭子裏坐坐閒聊;待用過午膳,允祿再陪她睡個午覺,醒來後他看書、她做女紅,倒也甜蜜安詳。

  入夜,他又伴她在星空下散步,沉靜的風吹得樹影沙沙,月兒在蓮花池裏破成碎碎片片,親昵的心依然牽係成一線。

  「老爺子。」

  「嗯?」

  「我有點困了耶!」

  「回房去睡。」

  「不要!」滿兒嬌嗔地抱住他的手臂,丹鳳眼亮晶晶地往上瞅著他。「人家還不想進屋裏睡嘛!」

  「你想如何?」

  「背我,等我想進去了再進屋去。」

  於是,滿兒上了允祿的背,不到一會兒就睡著了,但允祿依然默默背著她在月下漫步,片刻也沒停過,直到她被夜鶯鳴唱驚醒。

  「咦?我睡著了嗎?唔……我們回房去睡吧!」

  允祿這才背著她緩步朝寢樓方向走去,此時,王府外遙遙傳來打更的梆鑼響,四更。

  她已在他背上睡了將近兩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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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4:36: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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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滿兒的精神已然恢復正常,但允祿仍舊陪在她身邊寸步不離,每日每日重復同樣的生活步驟,幾乎一成不變,稱得上單調又無聊,但滿兒卻樂此不疲,每個人都可以在她臉上清清楚楚的看見「滿足」兩個字,只因為允祿伴在她身邊。

  直到太醫正式宣告滿兒已痊癒如常,這時,佟桂又悄悄給了允祿一個「良心的建議」。

  「王爺,福晉雖然身子痊癒了,但她瞧見格格、阿哥們時仍然會想到那個失去的孩子,所以奴婢建議王爺暫時把福晉帶離開王府,過一陣子等福晉會主動提起格格、阿哥們時,王爺再帶她回來。」

  於是,隔日允祿便帶著滿兒出發到西直門外長河畔的園林,自雍正將那座莊園賞賜給他以來,這還是他頭一回出現在那兒。

  盡管這座莊園內的建築並不多,但前臨湖水煙波淼淼,林木蔥籠綠草茵茵,還有許多清溪果樹,優雅恬靜的環境確實最適宜靜養不過。

  「皇上怎麼都沒找你?」滿兒好奇地問。

  「皇上不在宮裏,他到圓明園避暑去了。」允祿淡然道。

  「也對,今年滿熱的,皇上一定又躲到圓明園去遛狗了。」宮裏誰不知道雍正閒暇時最愛養狗、遛狗,連狗衣、狗籠、狗窩都有特別指示,雍正的大小老婆都沒他養的狗那麼好命。

  「避暑。」

  「遛狗。」

  「避暑。」

  「……好吧,避暑,順便遛狗,這總行了吧?」滿兒很有「風度」的退讓一步,再微傾臻首問出最重要的一句。「那內城裏有事也不會找你吧?」

  「我把內城的安全交給雍和宮的喇嘛,若然出事,叫他們提頭來報!」

  好狠!

  滿兒吐了一下舌頭,隨即高高興興地挽住他的手臂。「那咱們去逛逛吧,瞧瞧這園裏有什麼稀奇的沒有。」

  沒有。

  這園子裏沒什麼稀奇的,也沒什麼好玩的,更沒有吵吵鬧鬧的小鬼,也沒有太監來傳皇上的旨意,沒有官員求見,沒有密折,沒有公事,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慵懶的時光,閒適到幾近於沉悶。

  但,就是得在這種閒逸的日子裏,允祿才得以任由自己完完全全的放松,沉浸在比笨豬還怠惰的生活中,他甚至還豐腴了許多。

  「老爺子,你胖了耶!」

  涼爽的樹蔭下,允祿雙臂枕在腦後睡在草地上打盹兒,連回應她都懶;滿兒忍不住捏捏他白裏透紅的腮幫子,那粉嫩的肌膚立刻被她掐出兩道痕跡,他卻還是動也不動,她不禁咯咯嬌笑著在那張櫻桃小嘴上啄了一下。

  對,這才是她想要的,不是讓她靜養,也不是要他陪她,而是讓他好好休息一陣子。

  趴上他胸膛,她輕輕嘆息,滿足地。

  「我好快樂!」

  少頃,她微笑著墜入夢鄉,而允祿,也細細打起呼嚕來。

  葉影斑斑駁駁地灑落在他們身上,清冽的風穿梭在枝蚜間,撩起陣陣沙然聲響回蕩在寧靜的湖濱,雀鳥啾啾是伴奏的樂章,輕輕吟唱著催眠的音符。

  在這種悠然令人懶的初夏午後,不睡覺還想幹嘛?

                

  竹承明並沒有離開原來住的四合院,甚至連玉含煙幾人也都住進去了,只要竹承明一日不回雲南,玉含煙就必須保護他一日。

  「記住,無論如何,你們絕不能再傷害柳姑娘。」玉含煙嚴厲地警告柳兆雲。

  「為什麼?」柳兆雲以抗議的語氣憤然道。「她是漢人的叛徒,也是害死我弟弟的兇手……」

  「夠了沒有?你弟弟的死是自找的,別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好不好?」雖然是「同一國」的,但王瑞雪就是非常厭惡柳兆雲兄弟。「真是的,再怎麼樣,柳姑娘也是你的親外甥女呀!」

  「只要她肯乖乖按照我弟弟的計畫去做,我弟弟就不會死了!」柳兆雲振振有詞地堅持他的指控。

  沒辦法找正主兒報仇,只好賴到最好賴的人身上去,這人實在應該改姓賴!

  「是喔,只要柳姑娘乖乖聽你弟弟的話自己去找死,你弟弟就不會死了!」王瑞雪冷冷地嘲諷道。「你弟弟可真有人性啊!」

  柳兆雲窒了窒。「我……我妹妹也是她害死的,她死了也是應該的!」

  簡直不敢相信,愈賴愈離譜了,這人的腦筋是不是哪裏搭錯線了,左轉右拐,被害者竟然變成連環兇手!

  王瑞雪不可思議地瞪住他好半晌。

  「現在我終於有點明白了,只要是惹上你們兄弟的人都該死,沒罪也有罪,不死就觸犯天條,我看我最好離你們遠點好,免得哪天也被你們列入追殺名單中!」

  話落,沒好氣地轉開頭,不想再跟他浪費口水。

  「話說回來,姊,那位『漢爺』 到底是誰?為什麼我們不能傷害柳姑娘?」

  玉含煙神色極其凝重地搖搖頭。「我不能告訴你們他是誰,至於柳姑娘,既然她是『漢爺』 的女兒,除非得到他的同意,否則我們一根寒毛也不能碰她!」

  「她明明是滿人的雜種!」柳兆雲脫口道。

  「喂喂喂,還沒夠啊你?」王瑞雪差點一巴掌打過去。「沒瞧見柳姑娘與那位竹姑娘長得有多麼相似嗎?」

  柳兆雲窒了一下。「那……也許只是巧合……」

  白眼一翻,「懶得理你!」王瑞雪不屑地別開臉。「別管他了,姊,現在是我們賴在這裏還是怎樣?還救不救人呀?」

  玉含煙黛眉輕顰。「情況出乎意料之外,我已寫信去通知大哥,大哥為人謹慎,他在收信後必定會親自到雲南作查證,爾後才會給我們回音,我想整個計畫一定會有所改變。」

  「雲南啊……」王瑞雪喃喃道。「來回一趟可久了。」

  「所以我們必須耐心等待。」話落,環視屋內一圈。「『漢爺』 呢?」

  「還不是老樣子,」王瑞雪指指屋外。「又跑到後面山坡上去沉思啦!」

  玉含煙回眸朝窗外望去,眼底溢滿同情。

  也難怪,換了任何人遇上這種情況必然都會如此兩難,一邊是骨肉親情,一邊是民族大義,他究竟該做何抉擇?

                

  懶洋洋的日陽,溫暖柔和,微風推著雲朵在天際飄蕩,悠閒自在,綠茵盎然的草地上,一群娘子軍正在卯死命火並,十幾個女人追著一顆皮球香汗淋漓地跑過來跑過去,周圍十幾個男人在起哄喊加油。

  「快跑!快跑!哎呀,又被搶走了!」

  「唉,唉,妳們女人就是這樣,既然要玩就不死勁兒來玩兒啊,這樣扭扭捏捏的算什麼玩意兒,我說……」

  說話的人突然沒了聲音,旁邊的人轟然大笑。

  「瞧,誰讓你多嘴,被打個正著了吧!」

  「鼻子歪了沒有啊?」

  「都告訴過你了,女人不好惹,特別是一大群女人,那簡直比一大群惡鬼更恐怖,你……」

  這個說話的人也突然沒了聲音,不,有聲音,他在呻吟。

  「該死,妳們不是在蹴鞠嗎?幹嘛把寸子丟過來!」

  爆笑聲更烈。

  「不都是你自個兒找的,都知道女人不好惹了,還講那種話!」

  「算了,算了,看女人玩沒趣兒,咱們自個兒來練練真把式吧!」

  「什麼真把式?賽馬?射箭?」

  「別傻冒兒了,這兒怎麼賽馬?射箭要是射到了女人怎麼辦?當然是摔跤。」

  於是男人們脫掉了長袍、馬褂和鞋襪,赤膊光腳也在一旁對打起來了。

  沒有多久,玩累了的女人們也跑過來觀戰,前一刻喊加油下一刻喝倒採,最後居然下起賭注來。

  「我說二十二叔贏!」

  「我說弘晊贏!」

  「好,賭了!」

  再過一會兒。

  「喂喂,弘晊,你也爭氣一點好不好?」滿兒氣唬唬地喊過去。「知不知道你害十六嬸兒我輸了多少?」

  「這怎能怪我,」弘晊氣喘吁吁地抗辯。「我都博了多少人,自然累了呀!」

  「好,那我換人,二十一弟,麻煩你讓十六嫂我贏回點本來!」

  可是……

  「喂喂喂,你們很過分喔,我賭誰誰就輸,故意的是不是?」

  「十六嫂,誰想輸啊,尤其是輸給自己的侄兒,那頂不臉面耶!」允禧啼笑皆非。「看著好了,打從這一刻開始,他們沒事就會拿這事兒來給我糗大!」

  「那你就贏啊!」

  「怎麼贏啊?弘曙整整高了我一個頭耶!」

  「可惡!」滿兒一張嘴翹得可以吊上三斤豬肉外加一顆大蘿蔔。

  一旁的十七福晉掩不住笑,偏過頭來小小聲建議。

  「十六嫂,要真不服氣,不會請十六哥來,那可是百分之百的贏面!」

  「對喔!」滿兒興奮地跳起來,剛跑兩步又回過頭來。「千萬別說出去我要找老爺子來,不然他們一定會跑得一個也不剩!」

  這時,莊園另一頭的敞軒裏,允祿正在幽靜寧和的氣氳中凝神寫字。

  突然,他眉峰一皺,往軒外瞄了一下,然後默默放下筆,負手行至窗邊凝望遠處西山之顛,塔布與烏爾泰納悶地相對一眼。

  主子幹嘛不寫了?

  片刻後,一陣連聾子都不可能沒聽見的腳步聲霹哩啪啦的愈來愈近,塔布與烏爾泰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主子早聽見夫人往這兒來了。隨後,軒門被砰一聲撞開,滿兒拎著旗袍裙襬衝進來。

  「老爺子,老爺子,你的字寫完了沒?」

  允祿慢吞吞地回過身來。「什麼事?」

  滿兒先打個哈哈,再涎著臉奏上去。「老爺子,寫字寫久了也會煩的嘛,要不要出去運動一下?」

  允祿眉梢子輕輕一挑。「運動?」

  「對,對!」滿兒猛點頭。「譬如和二十一弟他們來場摔跤什麼的。」

  允祿面無表情地注視她片刻。

  「妳跟他們打賭輸了?」

  「啊,哈哈,哈哈……」牌底一下子就被掀開,原來是出老千,滿兒尷尬得又打了好幾個哈哈。「別這樣嘛,老爺子,人家輸得好慘喔,輸銀子沒關係,面子都被扒光了,人家很不甘心嘛!」一邊說,一邊抱著允祿的手臂往外扯。

  允祿沒吭聲,任由她扯,如她所料。

  這會兒仍是她的「休養」期,只要能讓她開心,任何事他都順著她,連他那幾個弟弟和侄兒、侄女說是這裏的草地寬敞要上這兒來玩,他都同意了,這點一小事一他應該不會反對,就是看準了這點,她才敢來騷擾他寫字的雅興。

  「人家輸了三千多兩,你一定要幫我報仇喔!」

  報仇?

  允祿瞥她一眼,依舊默然無語。

  片刻後,他們來到之前那片草地上,那群還在摔來摔去喊來喊去的人,一見到允祿,臉色馬上漲紅了,又氣又好笑。

  「十六哥?」驚叫。「十六嫂,好過分,居然把十六哥請來了!」

  「十六嬸兒,真狡猾!」

  「十六嫂,好卑鄙喔!」

  「十六嬸兒,太姦詐了!」

  「盡管罵吧,只要我能贏就好!」滿兒得意的嘿嘿笑。「好,誰先來?啊,二十弟,你最大,你先來好了!」

  允禪看看允祿那張冷漠的臉,似笑非笑地聳聳肩,上前一步。「賭多少?」

  「一百兩。」

  「好,十六嫂,我輸妳一百兩。」說完,退後,他「比」完了。

  「咦?」滿兒呆住。

  允禧失笑,也上前一步。「賭多少,十六嫂?」

  「一……」頓住,瞇了一下眼。「不,兩百兩!」

  「行,十六嫂,輸妳兩百兩。」允禧也「比」完了。

  「欸?」

  弘晊笑嘻嘻地搶上前。「十六嬸兒,多少?」

  「……四百兩。」

  「沒問題,十六嬸兒,輸妳四百兩。」

  「……」

  一面倒,那些男人全「輸」了,然後繼續比他們自己的,滿兒哭笑不得。

  「這樣有什麼好玩嘛,真沒趣!」眼一轉,見允祿已自顧自走回去,她立刻衝過去縱身一躍跳上他的背。「背我!」

  允祿雙臂往後扶穩她,繼續走,連稍稍停頓一下都沒有,倣佛他背上不過多了只蚊子而已。

  「老爺子。」

  「嗯?」

  「好奇怪呢,」趴在他結實有力的背上,她回眸一眼,再轉回來若有所思的呢喃。「雖然我有三個親姊妹,卻覺得你這些兄弟侄兒女們更像我的親人呢!」

  「因為他們肯輸妳銀子?」

  「才不是呢!」肯輸銀子就是親人,那賭場老板不就親人滿天下了。「是……是……呃,應該是這十年來的相處一點一滴培養起來的感情吧!」

  「不許和他們有感情!」

  「耶?我說的是親情啦!」滿兒啼笑皆非地捶了他一下。「譬如他們這回來,說是貪咱們這兒的莊園大,其實是想大家一起熱鬧熱鬧來解我悶;還有十三嫂和十七弟妹,我跟她們也比跟我親姊妹更親、更關懷彼此,她們……」

  叨叨絮絮的解釋因允祿一聲不悅的冷哼而中斷,滿兒忍不住翻了一下眼。

  「算了,不跟你說這個了,橫豎你也聽不懂。」她喃喃咕噥。「老爺子,我剛剛『贏』了多少?」

  「六千九百兩。」

  「真的?削到了,削到了,沒想到這麼好削耶!」

  「……」

  「老爺子。」

  「嗯?」

  「我說以後我們缺錢時就用這方法來賺錢,保證餓不了肚子,你覺得如何?」

  「……」

                

  一邊是骨肉親情,一邊是民族大義,他究竟該做何抉擇?

  山坡頂上,負手佇立的竹承明連聲嘆息,悄悄來在他身後的竹月蓮不覺也跟著無聲嘆了好幾口氣,她雖能了解父親的苦惱,卻一點也幫不上忙。

  「爹,用午膳了。」

  「……」

  「爹,多少吃點吧!」

  「……」

  「爹,您這樣也解決不了問題呀!」

  竹承明終於回過身來,愁眉鬱結,懊惱滿面。「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這……」竹月蓮也不知如何是好。「小七送吃食用品來了,或許我們應該先問問他滿兒的情況如何吧?」

  隨後,他們回到四合院前,恰好攔上正待離去的小七。

  「小七,滿兒她還好嗎?」

  「滿兒姊她小產了,不過現已痊癒。」小七瞟一眼聞聲出來的玉含煙幾人。「聽說起初一陣子滿兒姊傷心得不吃也不喝,王爺便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滿兒姊痊癒之後,王爺又陪她到城外的莊園去休養,這會兒還沒回王府呢。」

  「是嗎?」竹承明不覺朝柳兆雲投去惱恨的一眼——就是他那一腳害得滿兒小產的。「那麼我能見她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小七想了一下。「我幫你去問問看好了。」

  待小七離去後,竹承明面無表情地轉向柳兆雲,眼神嚴峻。

  「現在,我想知道你們柳家究竟是如何對待我的滿兒的?」

                  

  清脆的嬌笑聲自湖裏一路進落至草地上,滿兒全身溼淋淋地就地躺下,大口喘息著。

  「這樣才夠涼快嘛!」

  隨手從一旁的竹籃子裏拿了顆桃子咬下一大口,再扔一顆給甫在她身旁坐下的允祿,後者同樣一身溼淋淋,還光著剛勁瘦削的上半身,看上去比她更涼快。

  「老爺子。」

  「嗯?」允祿也躺下了。

  「你想小鬼們是不是搬到沁水閣去住了?」

  允祿瞄她一眼,吃一口桃子。「多半是。」

  「呿,那我們回去豈不是要跟他們搶地盤了!」滿兒懊惱地咕噥。

  「我會趕他們走。」

  「喂,是他們先搬進去的耶!」既然身為額娘,偶爾也要為孩子們打抱不平一下,盡盡為人娘親的責任,尤其是當她很無聊的時候。

  「那又如何?沁水閣是我的。」

  滿兒怔了怔,失笑,「也對,別說沁水閣,整座王府都是你的,包括小鬼們也是你的,你趕他們走,他們還敢不快快滾蛋!」她呢喃著翻過身去趴上他的胸,繼續啃桃子,順便把桃子汁滴在他胸膛上。「老爺子。」

  「嗯?」

  「你想那個孩子會不會恨我害她失去被生出來的機會?」

  「他不敢。」

  「為什麼?」

  「我會教訓他!」

  靜默一下,滿兒失聲爆笑。「是是是,你是她阿瑪,她不怕你才怪!」但笑了一會兒後,她又無緣無故地失去笑聲,失神片刻,輕輕嘆息。「我真的好想再生個女兒哦!」

  話聲剛落,允祿猝然丟開吃一半的桃子,猛地起身,滿兒才想問他要做什麼,人已經被他抱起來往樓閣那方向大步走去。

  「你要幹嘛?」

  「把女兒給妳。」

  兩個時辰後,回廊環繞的樓閣內,寢室門上忽響起兩道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允祿將臉側向門那邊,連眼睛都沒睜開。

  「什麼事?」

  「回王爺,」烏爾泰的聲音壓得又輕又細。「小七傳過話來,說有位竹老爺子想見福晉。」

  「知道了。」

  烏爾泰悄悄離去,允祿把臉轉回來繼續睡覺,滿兒依然窩在他懷裏睡得可熟。

  晚膳過後,兩人照例依偎在湖邊漫步,清澈的月高掛夜空,星芒在黑幕中閃爍,慵懶的風撩動湖水,那漣漪,像這份幽靜,無止無盡。

  「滿兒。」

  「啥事,老爺子?」

  「妳爹想見妳。」

  「……喔。」要見嗎?

  良久後。

  「老爺子,明兒個把小鬼們接來這裏住兩天可好?」

  「妳想做什麼?」

  「我想這也許是唯一一次可以讓爹見見他所有外孫的機會。」

  允祿雙眉微聳。「妳想讓妳爹上這兒來見妳?」

  「不成嗎?」仰起粉臉兒,滿兒嬌瞋地瞅著他。

  「……我會安排。」

  「謝謝你,老爺子。」

  無論是滿人或漢人,外孫總還是外孫,她沒有權利不讓爹見。

  或許見了外孫之後,她爹終究會明白在親人之間談論立場實在是一件最無意義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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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4:3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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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鬼們也是頭一回上城外這座莊園裏來,按照往昔的慣例,每到一處新鮮地方,他們必定會人一到就四散跑得不見半個鬼影,叫也叫不應,追也追不回。

  可是這回他們卻不忙著探險,也不忙著去找新鮮樂子,反而人一到便氣勢洶洶地團團包圍住滿兒,連小弘昱也被他們拉來濫竽充數,十只眼睛全惡狠狠地盯住了她,一副興師問罪的姿態。

  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嗎?

  更奇怪的是,允祿竟然袖手冷眼旁觀,眼睜睜看著她被大軍包圍,一點也沒有伸手替她解圍的意思。

  「可惡的老太婆,妳很過分哦!」弘普憤慨地首先發難。

  老……老太婆?

  「這個……我承認我是『老了』沒錯,但還沒那麼老吧?」滿兒難以接受地喃喃道。「二十九歲應該還不夠資格背上那麼『偉大』的頭啣,所以,謝謝你們的抬舉,不過,我想二十年後再把那種稱呼套到額娘頭上來會比較恰當。」

  佟佳、玉桂、塔布和烏爾泰全都失聲笑了出來,孩子們的眼睛也在笑,但仍然努勁兒板著臉,裝作沒聽見她的抗議。

  「我們不是額娘親生的孩子嗎?」

  滿兒困惑地環視他們。「呃……我記得你們阿瑪並沒有把他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抱回來過,大概都養在外頭吧,我想。所以,你們應該都是額娘親生的沒錯,除非你們有其他內幕消息。」

  佟桂四人更是爆笑,弘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旋即被倩兒捂住嘴,弘普再加瞪一眼,瞪到弘融心虛地垂下小腦袋,弘普才又板起臉來繼續他的指控。

  「那額娘幹嘛那麼傷心?」

  滿兒疑惑地想了一下。「很抱歉,額娘沒有你們阿瑪那麼聰明,所以,咳咳,能不能先請問一下,我們現在到底在說什麼?」

  四個孩子很有默契地一起翻個大白眼給她看。

  「小寶寶啦!」弘普用「額娘真是笨」的口氣大叫。

  滿兒恍然大悟,「喔,小寶寶喔!」再迷惑地問:「沒啦,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

  弘普很誇張地重重嘆了口氣。

  「額娘啊,我是在問,小寶寶沒了,額娘幹嘛那麼傷心啦!」

  「對嘛,對嘛,小寶寶沒了就沒了,額娘還有我們呀!」弘融嗔聲附和。

  「額娘偏心!」噘著小嘴兒,倩兒哀怨地瞅著滿兒。「額娘只要小寶寶,不要我們了!」

  「額娘,我們會乖,妳不要不要我們嘛!」弘昶可憐兮兮地揪著滿兒的旗袍。

  「弘昱不好玩,額娘不要他就好了嘛!」

  「就是說咩,他跟阿瑪是一國的,把他還給阿瑪,我們跟額娘一國……」

  怔愣地聽著孩子們你;一口我一句說個不停,是抗議,也是抱怨,卻一點一滴使滿兒逐漸恍悟。

  小鬼們正在安慰她失去小寶寶的傷痛——以他們自己的方式。

  過去兩個月來,由於小產,她自顧自陷落在自己的沮喪情緒之中,根本沒有心情去關心到孩子們,而他們不僅不怨怪她,反而想盡辦法要安慰她,這樣溫暖體貼的心,使她不禁眼眶熱熱地溼了起來。

  「你們每一個都是額娘的寶貝啊!」伸展雙臂,滿兒將他們全數環入懷抱裏,感動地呢喃。「不管失去哪一個,額娘都會很傷心的!」

  「額娘還有我們嘛!」

  「我知道,所以額娘現在不傷心了嘛!」滿兒揚起帶淚的笑。「其實額娘只不過很想再要個女兒,因此有些失望而已。」

  「那就叫阿瑪認真點『幹活』,再給額娘一個妹妹嘛!」

  話剛說完,佟桂那四人又是一陣抑止不住的大笑,滿兒悄悄瞥去一眼,很難得的,允祿竟然沒有生氣,她猜想那是因為小鬼們是在安慰她,所以他才會容忍下來,於是,她也忍俊不住地笑了。

  「有有有,你們阿瑪已經很認真在『幹活』了,額娘保證他都沒有偷懶!」

  「真的?」

  「真的,真的,那種活兒他一向都很來勁兒的!」

  「很好,」弘普一本正經地向允祿點點頭以示嘉許。「阿瑪,有前途!」

  允祿方始陰森森地瞇起眼來,他已經一溜煙逃了。

  在滿兒的爆笑聲中,弘融、弘昶與倩兒也一個個跑了,只剩下那個冷冰冰的小鬼,依然只會端著一張沒有表情的小娃娃臉跟人家大眼瞪小眼,快三歲了,阿瑪、額娘都沒喊過半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啞巴。

  於是,當竹承明、竹月蓮與竹月嬌來到莊園裏時,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滿兒和小兒子正在比瞪大小眼。

  「啊,爹,你來啦,快,快過來瞧瞧……」滿兒把小兒子轉個身面向竹承明,笑容非常自然,毫無芥蒂,倣佛不曾發生過任何不愉快。「這可惡的小鬼是不是很像他爹?」

  「他爹?」視線往旁移,竹承明轉注端坐一側默默喝茶的允祿,冷漠的瞳眸,冷峻的表情,冷肅的氣勢,與傳言中的莊親王毫無二致。「是的,確實很相似。」

  但金祿呢?他跑到哪裏去了?

  五官容貌明明是同一個人,然而在眼前這個森然冷酷的人身上,卻找不著一絲半毫之前那個風趣詼諧的金祿的影子,連說話聲音都不太一樣,他們如何會是同一個人?

  「大家都這麼說呢!」滿兒咯咯笑著把小兒子交給玉桂抱去給保母嬤嬤。

  「滿兒……」竹承明兩眼仍盯在允祿那張清秀討喜的五官上。「女婿究竟多大歲數了?」還有,聽說莊親王已年近四十,但……無論怎麼看都不像呀!

  不是他的眼睛有毛病,就是允祿那張臉有毛病。

  滿兒噗哧失笑。「老爺子,我爹在問呢,你究竟多大歲數啦?」

  眼眸半闔,「三十八。」允祿語氣平板地說。

  「三十八?!」竹承明驚嘆。「真是……駐顏有術!」幸好,不是他老花眼,是允祿那張臉有問題。

  滿兒大笑。「他可是恨死了自己那張臉呢!」

  「喔……」竹承明咳了咳,終於移開目光。「滿兒,妳的身子,沒事了吧?」

  這是他頭一回見到滿兒穿旗裝、梳旗頭、踩旗鞋的模樣,眼神顯得格外怪異,因為這樣的滿兒看上去特別嫵媚裊婷,輕盈高雅,比穿漢服更亮眼,倣佛她天生就該穿旗袍。

  她明明是漢人呀!

  「沒事了,沒事了,」滿兒連連擺手。「我的身體壯得跟頭牛一樣,早就沒事了!」

  「聽說……」竹承明小心翼翼地問。「妳很傷心?」

  「怎能不傷心,每個孩子都是我的寶貝啊,而且我一直想再生個女兒……」滿兒有點黯然地垂了一下眼簾,隨即又喜孜孜地揚起眸子。「不過我家老爺子答應要再給我個女兒,對不對,老爺子?」

  允祿雙眸凝住滿兒,頷首。

  「女婿他……」竹承明深深注視著允祿。「很寵妳?」

  「何止寵我,」滿兒笑得很滿足,也很得意。「內城裏哪個人不知道莊親王寵福晉寵上了天,為了我,他還差點殺了他弟弟,也是為了不想牽連上我,他才會隱瞞下爹的事,不然爹和姊姊早兩年前就該被皇上捉去了!」

  竹承明點點頭。「這點我想得到,否則我也不敢來了。」

  「那麼,」滿兒俏皮地眨眨眼。「現在爹和大姊也該明白為何我和允祿都堅持不能把孩子過繼給竹家了吧?」

  竹承明和竹月蓮相對苦笑。「的確是很荒唐的想法。」

  「不過小鬼們總是爹的外孫,爹有權利看看他們。」轉向廳口,滿兒揚聲大喊。「佟桂!」

  佟桂匆匆進軒廳裏來。「奴婢在。」

  「小鬼們呢?」

  「回福晉,格格阿哥們全跑去湖裏抓魚去了!」

  「喔,那咱們到湖邊去找他們吧!」

                

  在湖邊,滿兒看得出竹承明有多麼深刻的感觸,孩子們頑皮是頑皮,但也十分聰明慧黠,書不好好讀,卻很懂得要討好長輩騙好處,各個纏得竹承明又是老懷彌慰,又是感慨萬千。

  如此乖巧可愛的孩子竟然沒有一個能過繼給竹家,老天真是太捉弄人了!

  恰在這時,額外發生了一件預期外的小插曲:十三福晉和十七福晉特意來找滿兒。

  三個女人甚是親密地在那裏嘰哩咕嚕,又笑又叫了好一會兒,由於滿兒有「客人」,在談妥今天來的目的又約好翌日見面的時辰後,十三福晉和十七福晉便相偕離去了。

  回到湖畔這邊,滿兒若無其事地把小鬼們趕去吃點心,再跟大家一樣席地坐在樹蔭下的草地上。

  「剛剛那兩位是老爺子的十三嫂和十七弟妹,是滿人,但我和她們的感情比親姊妹更親。這回我小產,她們便天天上府裏去要探望我,由於當時我心情不好,老爺子不讓她們見,但她們還是天天去,風雨無阻,直至她們親眼見到我,看我安然無事,她們才放下心……」

  悄悄偎向允祿,她仰起臉兒對他笑了一下。

  「爾後,明知會惹我家老爺子不高興,但她們仍是三天兩頭來找我,就算僅僅是談兩句也好,只為了她們擔心我是不是真的全然釋懷了?會不會哪天又想起那事而難過?最重要的是,她們這麼關心我並不是有什麼目的,純粹是基於這十年來在我們之間培養出的那份情誼……」

  明澈的水眸正對上竹月蓮隱含愧意的眼,滿兒微微一笑,神情平靜安然。

  「我說這些不是要責備大姊什麼,只是想告訴你們,任何感情連係都不是單憑一句話或什麼血緣關係可以產生的。允祿用血的事實來讓我深刻體會到他的深情,而我和十三嫂與十七弟妹之間的親情則是在這十年間慢慢累積出來的……」

  她瞥向竹承明。

  「好像爹會為了二姊而犧牲我一樣,我不怪他,無論我是不是爹最鐘愛的女人所生的孩子,我和爹之間畢竟沒有那份他和二姊之間那種由時間累積出來的感情。人都是自私的,他會偏向二姊也是正常的。至於小妹……」

  目光再移至竹月嬌那邊。

  「我們之間也沒有太深的感情,但妳沒有被這份可笑的血緣關係所綁住,反而能用最公平的眼光來審視這一切,我猜妳多半都站在我這邊為我說話?」

  竹月嬌頑皮地擠一下眼,默認了。

  「謝謝。」滿兒真誠地向她道謝,再轉回去面對竹承明。「其實我大概也猜得出你們為什麼要見我,不過……還是你們自己說吧,爹為什麼要見我?」

  竹承明默然無語好半晌。

  在滿兒那一番話之後,原先以為是理直氣壯的想法在這一刻裏突然變得既站不住腳又可笑,只是一個強詞奪理的藉口,使得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我……」欲言又止地又遲疑片刻,竹承明長嘆。「一切都是我的錯。」

  「確實。」滿兒點點頭。「然後呢?」

  竹承明猶豫一下,瞄一眼允祿。「呃,滿兒,我們能單獨談談嗎?」

  「不能。」滿兒不假思索地否決了。

  「為什麼?」

  「我不相信你。」

  「為什麼?我是妳親爹呀,妳不相信我還能相信誰?」竹承明受傷地低吼。

  「他。」

  滿兒瞥向允祿,自滿兒問出第一句話,他便悄然闔上雙眸,不言不語,一動也不動,好像坐著睡著了似的。

  「在這世上,我只相信他一個人,無論是好是壞,寧願讓我惱他恨他,他也從來不騙我。但是爹會,當你認為有必要的時候,不管是不是會傷害我,你一定會瞞我騙我,因為我在你心目中並不是那麼重要。」

  竹承明一時啞口,無以辯駁,因為滿兒說的是事實。

  「而當有人要傷害我的時候,允祿必定會擋在我前頭,他總是不顧一切的護著我,連他自己的性命也不顧,吃苦的總是他,受罪的也是他,所以……」

  柔荑握住允祿的手,他睜眼看了她一下,再闔上。

  「我學乖了,我只能相信他一個人,其他人,包括爹你在內,我都必須抱持戒慎懷疑的態度,以免再讓他為我吃苦受罪,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沒有任何人事物比他更重要!」

  「但妳畢竟是我的女兒,」竹承明脫口道。「是朱家的人呀!」

  「無論是出嫁前或出嫁後我都不姓朱。」滿兒平靜地點出事實。「至於我是你的女兒,是的,這是事實,但,您也只給了我一副肉體,而這副肉體,在你丟下我娘那一刻起,你也放棄了對這副肉體的所有權利。」

  「可是……」竹承明掙扎著想為自己作辯解。「當時我不知道有妳……」

  滿兒笑著搖搖頭。

  「已成為事實的過去,再如何爭辯也是無意義的。當娘被人輪暴時,當我為生存下去而飽受折磨時,當舅舅逼我去刺殺允祿時,當我被抓進天牢裏時,當允祿的先皇說饒不得我時,當惠舅舅要拿我祭奠反清志士時,當雲舅舅、天舅舅要親手殺我時,在所有那些我們母女倆需要爹的時刻裏,爹都不在我們身邊,是的,爹早已放棄了對我這副肉體的任何權力……」

  竹承明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未了仍是吞回去深深嘆了口氣。

  「是允祿,」仰眸,滿兒深情地凝睇著允祿。「是他給我生平第一份體貼溫暖,是他在被我刺殺的當兒卻仍一心惦念著我的安危,是他帶傷殺進天牢裏去救我,是他用自己的命在皇上面前保我,是他強撐著孱弱的身軀自舅舅手中搶回我,是他用自己的肉體保護我,在所有我需要爹的時刻裏,是他陪在我身邊,於是,所有的權利都歸於他了!」

  竹承明黯然垂首。

  「如果爹只憑著這份我並不希罕的血緣關係,便來強索作父親的權利,為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那麼,我寧願讓這份血緣關係斷了也罷,就當我從沒去見過爹,爹也從不曾認識過我,你我就此一刀兩……」

  「不!」竹承明猛抬頭,失聲大吼。「妳是婉儀為我生的女兒,我絕不會放棄!」

  滿兒輕輕嘆息,臉上是那種面對一個任性小鬼無理取鬧的容忍表情。

  「那爹究竟想要如何?」

  竹承明遲疑一下。「妳……千不該萬不該,妳不該害死自己的親舅舅呀!」

  「我害死舅舅?是雲舅舅這麼說的?」滿兒似吃驚又似毫不意外。「他到底是怎麼說的?」

  「他說是妳設下陷阱,好讓女婿捉拿他們。」

  「我設下陷阱好讓允祿捉拿他們?」滿兒哭笑不得。「這真是……」

  於是,花了點時間,從她當年得知自己的夫婿竟然是莊親王,因而想盡辦法逃離允祿開始,直到柳兆惠一夥人被山西巡撫提督就地處決為止,她簡潔但詳盡的說了個一清二楚。

  究竟誰是誰非,到底是誰在設陷阱害誰,柳兆惠的死又該歸咎於誰,她相信竹承明應該分辨得出來。

  「……當時我既無能設陷阱,允祿也無力捉拿他們,惠舅舅會被處決全是他自找的,連允祿也是事後才知道,這怎能怪到我們頭上來呢?」

  聽罷,竹承明怔仲地愣了好一會兒。

  「原來是這樣。」

  「雲舅舅只知道惠舅舅最後見到的是我,因為如此就把一切歸咎在我身上,雖然我能理解,但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竹承明注視允祿半晌。

  「既然女婿對妳如此情深意重,那麼他可願……」

  「放棄他的立場?」滿兒再次嘆息,這回她臉上是那種面對一個幼稚不懂事小鬼的無奈表情。「那我倒要先問問爹,爹又可願為我放棄立場?」

  竹承明頓時語塞,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滿兒似乎早就猜到他會是這種反應。

  「既然如此,爹又憑什麼要他放棄他的立場?」

  竹承明苦笑。「總得有一方放棄自己的立場呀!」

  第三度嘆息,滿兒這會兒的表情是那種面對無藥可救小鬼的失望,不是生氣,只是失望。

  「好吧,爹,我只再請問您一個問題……」她握緊了允祿的手,允祿再次睜眸看她,深邃的瞳眸沉靜如幽潭。

  「允祿不求回報地為我做了那許多,除了要我乖乖待在他身邊以外,從不曾要求我什麼;而爹,你虧欠了我那麼多,只會空口說要補償我卻什麼也沒做,反過來還要求我為你做什麼,爹,你真的一點都不慚愧嗎?」

  這下子,竹承明真的狼狽了,面對虧欠許多的女兒,他確實感到慚愧了。

  「我……我……」猛然起身。「我……回去再想想!」

  他匆匆轉身,以逃難的姿態離開,竹月嬌緊隨在後,竹月蓮在深深凝視她一眼後才追上去。

  「爹!」

  竹承明停住,猶豫一下才回過身來。

  「爹,我是您的女兒,是大姊、二姊的妹妹,是小妹的姊姊,但……」滿兒徐緩地道。「我也是愛新覺羅·允祿的妻子柳佳氏滿兒,至死為止都是,這點請您千萬要記住!」

  在金色陽光的沐浴下,婷立於允祿身側的滿兒看上去是那樣雍容高雅,莊嚴肅穆,在這一刻裏,竹承明終於體認到一件事實。

  他的女兒確實是大清皇朝的福晉,而不是前明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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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4:38:03 |只看該作者
   

  經過兩個月的休養,表面上,滿兒已經完全康復,她的笑聲一如以往,她的身子甚至比小產前更健康,總之,她的外表全然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

  但事實上,不安的陰影仍隱伏在她心底深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見過了竹承明,在莊園裏又過了幾天懶人時光後,滿兒便跟著允祿帶著小鬼們回到王府裏,這天是雍正十年閏五月十九日。

  就在這日裏,同一天,恒親王允祺與原誠親王允祉先後過世了。

  說起來,這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特別的消息,畢竟這幾年來她歲歲都在穿孝服,差不多都要穿習慣了,閒來無事就得去祭拜這位爺祭拜那位爺,有時候還得拎著奠香趕場呢!

  不過這樣一個與她並沒有切身關係——除了得再換上孝服——的消息,竟在瞬間便染白了滿兒的臉,嚇得她大大驚慌失措起來。

  「天哪,同……同一天……三爺、五爺兩人竟然在同一天……」猛然揪住允祿的衣襟,「你……你……不,不會的,你還不上四十,他們已經五十好幾了,不會的,不會的……」她喃喃自語努力安慰自己。

  允祿擰眉專注地凝視她好半晌,然後將她攬入懷裏,什麼話也沒說,但自這日起,他便出現一項非常大的轉變……

  「老爺子,你最近又在忙些什麼?都兩、三更才回來呀?」

  「臺灣北路西番滋事,雲南思茅上夷勾結元江夷人舉兵叛亂,準噶爾的噶爾丹策零又開始集結軍隊……」

  「夠了,夠了,我明白了!唉,怎麼仗老打不完呢?」滿兒喃喃咕噥,一面服侍他更衣準備上床睡覺,「不過你這樣會不會太累了?瞧……」她順手捏捏他的肩膀。「你的肌肉又開始僵硬了,不能休息兩天嗎?」明知他不會答應,她還是忍不住要提一下。

  允祿凝眸注視她片刻。

  「明兒個我去把工作交代一下,午時便回來。」

  「咦?」滿兒愕然揚起視線對上他淡漠的眼,顯得非常意外。「真的嗎?真的可以嗎?太好了,雖然半天少了一點,但總比沒有好,如果……」

  「兩天。」

  「嗄?」

  「我會在家裏休息兩天。」

  「呃?」滿兒愣了好一會兒才意會到他的意思,「耶,你……你是說……」她驚喜逾恒地大叫。「你可以在家裏休息兩整天?」

  允祿頷首。

  「不理公事也不出門?」

  允祿又頷首。

  「只休息?」

  允祿再頷首。

  「這才是真的太好了!」滿兒狂喜地撲上去圈住他的頸子狠狠親了他一下。「允祿,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在家裏休息兩天的!」

  為了實現這句諾言,在接下來的兩天裏,她都親自照顧他的需要。

  他看書,她就在旁邊伺候茶水點心;他散步,她定然陪伴在一側;他睡午覺,她就給他揚風乘涼,他的三餐都是採摘王府裏自種的新鮮蔬果,由她親身下廚精心調理的菜肴,其中多半是他愛吃的素齋。

  此後,每當滿兒抱怨允祿工作太累要求他休息幾天,他就會停下來過兩天懶人生活,滿兒也因此而顯得非常開心,每回允祿休假過後,她就特別喜歡調侃他。

  「老爺子,你都三十八了呢!」

  「嗯。」

  「可是……」兩手捧住了他的臉,滿兒笑得像個欠揍的頑皮小鬼。「為什麼你還是這麼可愛呢?」

  「……」

  見他面無表情地裝作沒聽見,滿兒不禁咯咯笑著踮高腳尖,攀上他的肩親親他,再蹲下去為他穿靴。

  「老爺子,這回皇上召你到圓明園見他,會不會又要你出遠門了?」

  「不知道。」允祿漠然道。

  「喔。」滿兒默默為他穿好靴,再仰起臉兒軟聲央求。「那如果是出遠門的話,回來後你能不能多休息幾天?」

  允祿點點頭,滿兒這才眉開眼笑地送他出門。

  「王爺真把我的話聽進心裏去了呢!」佟桂喃喃道。

  「嗯?妳說什麼?」滿兒沒聽清楚。

  「呃?啊,沒什麼,沒什麼,」佟桂忙打個哈哈混過去。「奴婢是說,王爺這趟去見皇上,多半要兩、三天後才會回來。」

  「我想也是,不過正好,我才有時間好好準備一下今年要送給他的禮物。」

  「福晉要送什麼?」佟桂興致勃勃地問。

  滿兒俏皮地皺皺鼻子,咧嘴一笑。「不告訴妳!」

  「啊,福晉,怎麼這樣,好討厭喔,提了又不告訴人家,這樣人家會猜得很難過耶!」

  「就是不告訴妳!」

  「福晉……」

  「不告訴妳!」

  「福晉哪……」

  滿兒不理會她,徑自走開,佟桂繼續追在後面不甘心地叫,其實心裏歡喜得不得了。

  王爺真是「孺子可教也」,福晉總算恢復正常了。

                

  甫一見面,雍正便交給允祿一張名單。

  「這是……」

  「替朕解決掉這些人。」雍正的口氣好像只不過是要允祿幫他打死幾只煩人的蒼蠅蚊子。

  「臣遵旨。」允祿收起名單。「那麼內城裏……」

  「朕知道,天地會打算劫牢搭救呂毅中與沈在寬,」雍正負手望住窗外。「朕會把內城裏的安全暫時交給雍和宮的喇嘛,他們應該應付得來。」

  「最好拿掉暫時那兩個字。」允祿聲調平平地建議。

  回身,雍正笑了。「怎麼,你那福晉又在耍什麼性子了?」

  「臣已是正黃旗滿州都統、正紅旗漢軍都統、內務府總管署理、」允祿眼觀鼻,鼻觀心,一個一個念下去。「總理工部事務、總理……」

  「好好好,朕明白了,明白了,你那福晉嫌你太忙了,沒空陪她是吧?」雍正有趣地笑道。「好吧,往後大內的安全就交給雍和宮的喇嘛,不過倘若有他們應付不了的狀況,你可得伸伸手。」

  「臣遵旨。」允祿冷漠如故,古井不波,能順利甩掉一樁重擔,他卻連眼也不眨一下。

  「那麼……」雍正用下巴指指他懷裏的名單。「得多久?」

  「這時間說不得準,一個月,一年,都有可能。」

  「那倒是,還得四處去找人嘛,」雍正點點頭,「好吧,就不給你期限。不過……」他沉吟一下。「年底前你最好回來一趟,朕要下旨處決呂毅中與沈在寬,在那之前,天地會若是救不到人,必然會劫法場……」

  「那就不要遊街,也不要在菜市口行刑。」

  「不!」雍正斷然否決。「朕就是要讓所有百姓都來看,親眼見到叛逆的下場,這才能讓百姓知所警惕。」

  「皇上要臣弟如何?」

  「朕要你在十月時趕回來一趟,親自監斬呂毅中與沈在寬,倘若天地會敢來劫法場,便全都給朕捉起來,之後你再出京去繼續完成這趟工作。」

  「臣遵旨。」

  「很好。」對於允祿的順從,雍正感到很滿意,「不過……」眼底又浮現笑意。「這回不會又搞不定你那福晉吧?」

  「絕不會。」

  「是嗎?」雍正還是忍不住笑出來。「朕倒很懷疑!」

                

  不必懷疑,這回滿兒完全沒有刁難允祿,她只問了兩句話。

  「在外頭,你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

  「回來後,你會好好休息一陣子?」

  「我會。」

  允祿的語氣與過去並無絲毫不同,但滿兒感覺得出這回他確是很認真在回答她,因此她也就不再多囉唆,很「賢慧」地開始替他準備行囊。

  「滿兒。」

  但才剛開始準備,允祿便壓住她忙碌的手,滿兒疑惑地仰起臉兒,發現允祿的眼色異常嚴厲。

  「是,老爺子?」她又有什麼小辮子給他捉到了嗎?

  「我不在的時候,妳絕不可出城半步!」

  唉,早該猜到他又在為她操心了。

  真是,這人除了擔心她以外,沒別的事好幹了嗎?

  她想嘆氣給他聽,但轉眼一想,她嘆氣,他可能會發脾氣,還是乖乖回答他比較好。

  「好,我發誓絕對不會出城半步。」她手貼在胸口發誓。

  他凝視她片刻,方才放開手。

  她繼續準備行囊,隨口問:「你何時要出發?」

  「夜半時分。」

  夜半?

  做小偷是吧?這次要去偷哪一家呢?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爹他們知道。」滿兒憋住笑意。「什麼時候回來?」

  「不確定,也許一個月,或許半年。」

  「這樣啊,這回又要去調查什麼事了嗎?」

  「殺人。」

  「……喔,好吧,適量的『運動』有益健康,請盡情殺個痛快後再回來!」

  對於她的「鼓勵」,允祿不置一辭,臉上依然沒有半點表情。

  行囊備妥,滿兒正打算吩咐玉桂上廚房去取水囊過來,「啊,對了!」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跑回梳粧臺前。

  「你的生辰時怕你趕不及回來,我最好先把禮物送給你。」

  允祿兩眼瞇了起來。「這是什麼?」

  「平安符啊,我去廟裏求來的,還特地繡了一個香囊裝著,瞧,很漂亮吧?」滿兒得意地展示她的手藝。

  允祿輕蔑地冷哼。「我不戴這種東西。」

  「但這是我特地為你求來的耶!」

  「不戴!」

  「起碼香囊是我親手……」

  「不戴!」

  「可是……」

  「不戴!」

  「……」

  「……幫我戴上。」

  事實證明,酷王爺再酷也酷不過俏福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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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4:38: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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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兒那邊過得其樂也融融,她老爹這邊過得卻是奇慘無比,竹承明比見過滿兒之前更沮喪,每天只顧埋頭哀聲嘆氣,茫然無所適從,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有件事他可是確定到不能再確定。

  「誰也不準傷害滿兒,否則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他!」嚴厲的警告完畢,再繼續哀他的聲、嘆他的氣。

  雖然很不甘願,但有玉含煙壓在他頭上,柳兆雲也不得不聽命——暫時。

  數日後,號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地會大龍頭王文懷,終於很慷慨地現出他的尾巴來給人家看了,那是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是個美男子,很斯文,很儒雅,沒人說穿,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個俊美文弱的讀書人竟是洪門天地會的大龍頭。

  此外,他身後還跟來了幾個意料之外的人:竹月仙與段復保,呂四娘、魚娘與 髯公。

  這下子可熱鬧了,簡直是天翻地覆、雞飛狗跳,竹承明一見就差點吼破了喉嚨。

  「妳來幹什麼?」

  「爹,你們這麼久沒回去,女兒自然會擔心呀!」竹月仙鎮定如恒地解釋。

  「妳……妳……簡直胡來!」竹承明氣急敗壞地怒吼。

  「有段大哥與王公子的保護,爹您又何必擔心呢?」

  竹承明氣得說不出話來,王文懷忙上前來恭謹施禮。

  「王文懷見過『漢爺』 。」

  竹承明眉峰一皺。「你是……」

  「『漢爺』 ,他是我大哥,洪門天地會的大龍頭。」玉含煙解釋道。

  「妳大哥?」竹承明困惑地看看她,看看王瑞雪,再看看王文懷。

  玉含煙明白他的困惑。「我本名王語嫣,玉含煙是我藏身於秦淮河畔時所使用的花名,之後便一直沿用至今。」

  竹承明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再沉下臉去。「你不該帶他們來!」

  王文懷苦笑。「莫不成要讓二小姐他們自己來?」

  竹承明怔了怔,再瞥一下竹月仙,然後嘆息。「罷了。」這個女兒,他愈來愈不了解了。

  王文懷與玉含煙相視一眼。

  「那麼,倘若『漢爺』 不反對的話,我們最好立刻來談談三小姐的問題,這問題可比二小姐的問題大多了!」

  參與密談的只有竹承明、王文懷與玉含煙三人,竹家姊妹、陸家兄弟與段復保五人在屋外四周嚴密守衛,王瑞雪與其他人則分別在更遠一段距離之外形成第二道防線。

  「無論如何,你們絕不能傷害滿兒和我那幾個外孫!」

  討論尚未開始,竹承明便搶先撂下這麼一句,害王文懷與玉含煙相對使了半天眼色,使得眼睛差點抽筋。

  「莊親王呢?」公主不準動,那駙馬呢?

  「女婿?」竹承明無語怔忡了好半晌後,黯然長嘆。「隨便你們。」滿兒一定會恨死他的,但他也得為大局著想啊!

  這就行了,他們最大的眼中釘是莊親王,那個殘酷蛇惡魔不知壞了他們多少大事,毀了他們多少反清組織,殺了他們多少抗滿志士,如今要救人,最大的阻礙也是他,只要能除去他,其他都不是問題。

  「那麼……」詢問的眼神投向玉含煙,「我們這幾個,應該綽綽有餘了吧?」王文懷問。

  「不夠。」玉含煙搖搖頭,不假思索地否定了大哥那種一廂情願的樂觀想法。

  「不夠?」王文懷難以置信地重復。「我們這幾個可是包括了苦大師和獨臂神尼的徒弟,還有叫……」見玉含煙仍在搖頭,停了一下。「若再加上白慕天呢?」

  「大哥,」玉含煙無奈地苦笑。「莊親王的劍法天下無敵,便是千軍萬馬也不夠抵上他一招,我們兩次傷得他都是利用三小姐,現在我們既然不能拿三小姐來冒險,自然也拿他莫可奈何。」

  王文懷瞳眸中倏忽掠過一抹陰鷙。「難道我們就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僅有一個辦法……」玉含煙遲疑一下。「莊親王劍法所向披靡,所以……」

  只聽到這裏,王文懷便兩眼一亮。「我懂了!」

  「 髯公應該知道。」

  「我立刻去問他!」語畢,王文懷即匆匆離去。

  問題不是沒有辦法解決,玉含煙理當高興才對,但她不僅一點欣喜的神色都沒有,反而落寞的望著大哥離去的背影怔愣地發起呆來。

  為什麼那個人和他們是不同立場呢?

                

  北京的夏季幾與南方無異,炎熱多雨,所以康熙每到夏天就躲到避暑山莊去逗小老婆玩,而雍正則避進圓明園裏遛狗,滿兒也很想逃到城外的莊園,但礙於對允祿的承諾,她逃不了,只好如同往年一樣,躲進沁水閣的湖裏,這也是她之所以會遊水的緣故。

  老是泡在湖裏頭,不會遊也會遊了。

  「塔布,烏爾泰,看好他們!」來回遊了好幾趟,滿兒累了,氣喘吁吁地上了岸,一邊吩咐塔布看好孩子們,一邊跌到樹蔭下。「天哪,累死人了!」

  「喝點酸梅湯吧,福晉。」玉桂殷勤地送上酸梅湯。

  「謝謝。」滿兒一口喝幹,然後直接躺在草地上。「對了,我一直想問,卜蘭溪怎地沒來鬧了?」

  一提到這名字,四個婢女全都忍俊不住噗哧失笑,滿兒納悶地來回看她們。

  「妳們笑什麼?」

  「自然是笑那個卜蘭溪格格,她不願意嫁給寧郡王,但那是皇上的旨意,她也沒轍,後來聽說寧郡王也不想娶她……」

  說到這裏,玉桂禁不住停下來笑個不停,佟桂只好替她接下去說。

  「有一回,兩人在內城裏的大街上不經意碰上了頭,一個馬上氣勢洶洶地告訴對方他根本不想娶她,另一個也不甘示弱地告訴對方她也不想嫁給他,妳一言我一句當街吵了起來……」

  話說至此,佟桂也停了,四人相對哈哈大笑,表情很曖昧。

  滿兒看來看去,腦中忽地靈光一閃。「不是吧,他們是歡喜冤家不聚頭,就這麼吵對眼了?」

  四個婢女爭先恐後點頭,笑不可抑。

  「聽說成親當天,」婉蓉一邊笑一邊繼續說。「新婚夫妻兩人還在洞房裏大吵大鬧,搞得天翻地覆呢!」

  「不過婚後可恩愛得緊哩!」玉蓉作最後補充。

  「原來他們成親啦?」滿兒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卜蘭溪也真是的,這麼快就變心了,我看她對老爺子也不過是一時迷戀罷了,偏要鬧得這樣人仰馬翻才甘願,哼,下回見面,我非拔回來不可!」

  見滿兒氣嘟嘟地很不甘心,佟桂四個不由笑得更大聲,笑得滿兒愈發火大,恨恨地背過身去闔眼打盹,懶得再理會她們。沒想到這一闔上眼便睡死了,直到玉桂喚醒她,她還以為自己不過小小瞇了一下眼而已。

  「福晉,醒醒,福晉,小七來了呢!」

  「唔?唔……」滿兒揉揉惺忪睡眼,側身坐起來。「咦?大家呢?」

  「都累了,進屋裏去睡啦!」

  「耶?我睡了那麼久嗎?」

  「是啊,福晉,都一個多時辰了。」

  「真的?我都不覺得呢!」話說著,滿兒伸了個懶腰,再起身。「小七呢?」

  「在堂屋裏候著呢!」

  一刻鐘後,滿兒換上幹凈服飾去見小七。

  「麻煩你,小七,如果又是我二姊要見我,請省省你的口水吧!」

  小七兩手一攤。「誰叫我是傳信鴿!」

  滿兒失笑。「就跟你說,只要他們一提這事兒,你就告訴他們是王爺不準,這不就得了。」

  「我說啦,」小七咧咧嘴。「所以二小姐要我請妳瞞著王爺偷偷去見她。」

  「真是夠了!」滿兒翻翻白眼。「好,以後她再說這種話,你就跟她說我絕不會瞞著王爺做任何事,所以別再來問了!」

  小七滑稽地聳聳肩。「我敢打賭她絕不會就這麼算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滿兒喃喃道,頗頭痛地揉揉太陽穴。「對了,他們知道王爺不在京裏了嗎?」

  「還不知,不過再瞞也瞞不了多久了。」

  滿兒呻吟。「天哪,我實在不懂,二姊都來了,爹怎麼還不回雲南去呢?」

  小七想了一下。「據我所知,他們仍未放棄救人的計畫。」

  「讓我死了吧!」滿兒呻吟得更大聲。「小七,我求求你,快告訴我這只是你的猜測,而且可能性是零!」

  小七同情地看著她,嘴角在抽筋。「跟著二小姐一同來的那些人,我終於查到他們的身分了,是呂四娘、魚娘、 髯公,以及白族段氏的少主,還有那位玉姑娘的大哥,我想滿兒姊應該知道他是誰吧?」

  「玉含煙的大哥?」滿兒吃驚地尖叫。「天地會的大龍頭?」

  小七頷首。「他們一直在計畫著什麼,所以我說他們尚未放棄救人的企圖。」

  滿兒張著嘴,傻住。

  如果真是的話……天哪,屆時這事肯定會鬧得天大地大,再倒楣一點的話,她爹或姊妹還會有人被逮住,那時可就……

  嗚嗚嗚,那個死鬼老頭子怎麼還不回來呢?

                

  屋前,兩條人影先後落地,屋內,迅速迎出另兩條人影。

  「找到了?」

  「不只找到了,還拿到了!」

  「難怪這麼久,無論如何,東西既已到手,要對付莊親王就不是問題了!」

  片刻後,大廳內團團坐滿了人,眾人圍成一圈開始研討作戰計畫。

  「現在,要除去莊親王不難,但務必要先行把他引到無人處,這是重點,所以……」王文懷環顧眾人。「各位有何建議?」

  「滿兒!」柳兆雲脫口道。「滿兒是莊親王的死穴,捉她準沒錯!」

  「嗯,嗯,沒錯,沒錯!」

  眾人紛紛點頭讚同,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但……

  「不準動滿兒!」竹承明怒喝。「你們誰敢動她,我就先殺誰!」

  興奮的腦袋才點一半,一湖寒颼颼的冷水便沒頭沒腦的澆下來,眾人不禁相顧愕然,先後皺起眉頭來,呂四娘更是惱火。

  「喂,你這人怎麼……」

  「住口!」王文懷暴叱。「呂四娘,妳不要為了心急救令尊而昏了腦袋,『漢爺』 豈是妳能隨意亂呼喝的,請自制一些,否則休怪我趕妳出去!」

  呂四娘一怔, 髯公連忙好言按捺下她。

  呂四娘沒留意到,他可早就注意到王文懷兄妹對竹承明那種異常恭謹的態度,可想而知竹承明的身分定然非比尋常,不是呂四娘能夠隨意得罪的。

  「爹,滿兒是我妹妹,我們自然不會傷害她,所以……」竹月仙笑得溫婉。「我們只是把滿兒『請』來和我們聚一聚,這並不會傷害到她,不是嗎?」

  她的語氣嫻雅,神情溫柔,話也說得合情合理,但毫無緣由地,竹月蓮卻聽得有些發毛,背脊冷汗直冒,雞皮疙瘩從頭頂長到腳底下。不過其他人倒沒有那種感覺,竹承明也沒有,他毫不懷疑地就竹月仙的話認真思索片刻。

  「好吧,但你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傷害到滿兒,連一根寒毛也不許!」

  「文懷知道。」王文懷嚴肅地許下承諾。

  竹承明點點頭,不再言語,王文懷暗暗松了口氣,轉向其他人。

  「好,那麼接下來我們再研究一下該如何把三小姐請出內城來……」

  「聽說莊親王並不在京裏,好像離京近兩個月了……」

  一個時辰後,甫出後門打算再到坡頂上去作思考的竹承明停下腳步,回眸瞥一眼隨後追上來的竹月蓮,沒吭聲。

  「爹,這樣真的好嗎?你也知道滿兒對妹夫……」

  「我知道,滿兒一定會恨我,但……」竹承明泛出苦澀的笑。「我不能不為大局著想啊!」

  「可是月仙……」竹月蓮猶豫一下。「我真的很擔心月仙她對滿兒……」

  「這妳就不用擔心了,」就這點而言,竹承明倒是很有把握。「妳想想,月仙迷戀的是女婿,一旦女婿……呃,總之,一旦失去迷戀的對象,她對滿兒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竹月蓮深深凝視竹承明一眼。「我想這才是爹會答應他們狙殺妹夫的理由吧,好讓月仙死心去嫁給段大哥?」

  竹承明心虛地別開眼,無法面對女兒那譴責的目光。

  「這……這也是原因,但並不是主因。」

  不是才怪!

  竹月蓮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這是害了滿兒一輩子啊,爹!」自從那日聽了滿兒一番話,她認真思考了好幾天,之後,她終於能夠完全撇開立場,單純只為她的妹妹著想。

  「不然妳說我該怎麼辦?」竹承明狼狽地反問。

  「可以廢了妹夫的武功,甚至把他關禁起來,」竹月蓮正色道。「這樣起碼滿兒還可以擁有她的丈夫呀!」

  「那月仙不就……」竹承明衝口而出,旋即又尷尬地噎回去。

  竹月蓮嘆息。「所以說,還是為了月仙,對吧?就如同那天滿兒所說的,為了月仙,爹可以犧牲她,甚至爹可能還暗中期待滿兒會願意再嫁,好替爹多生幾個純漢人的孫子……」

  「王文懷尚未婚娶,他會是個好夫婿的!」竹承明再次脫口道。

  「該死!」一聽父親不但承認了她的猜測,甚至已做好一廂情願的打算,竹月蓮不禁憤慨不已。「爹就是不明白,是嗎?滿兒她是絕不會再嫁的,爹讓他們殺了她的夫婿,也就等於毀了她的幸福。爹最好再想想,您已經毀了她的娘親一生,難道置要再毀了她的一生嗎?」

  說罷,她難掩憤怒地轉身離去,留下竹承明一個人呆在原地,許久都無法有所動靜。

  他到底該怎麼辦?

                

  「我要死了,究竟還要熱多久啊?」

  「再過兩天就是中秋了,福晉,中秋一過,天兒就會開始轉涼啦!」

  「最好是。」

  滿兒腳步蹣跚地定向小湖,準備再泡泡湖水涼快一下,眼看湖水就在前頭,後面忽又追來呼喚聲,是烏爾泰。

  「福晉,小七又來了,好像有急事呢!」

  沒來由的,滿兒心頭猝然驚跳了一下,「急事?」萬分不情願地,她慢條斯理回過身去。「有多急?」

  「十萬火急!」烏爾泰說,再補充一句,「小七說的。」

  這麼急?

  「少一萬可不可以?」

  「……」烏爾泰在偷笑。

  「不行啊?哼,小氣!」如果可以的話,她真不想知道是什麼事,但又不能不去知道,只好拖著腳步磨磨蹭蹭地往回走,能慢一刻是一刻。「最好不是我害怕的那種急事。」

  很不幸的,偏就是!

  「二小姐被順天府衙門捉去了!」

  「什麼?!」滿兒魂飛魄散地尖叫。「怎會?」

  小七聳聳肩。「她說滿兒姊不去看她,她只好自己來看滿兒姊,結果……」

  現在她可以確定了,她二姊上輩子準是她的仇人,所以這輩子專門來觸她的霉頭、找她的麻煩,不整到她變豬頭就死不瞑目!

  「嗚嗚嗚,我想哭!」苦著一張俏臉兒,滿兒吩咐小七等她一會兒,一邊定回寢室一邊碎碎念。「老爺子,這可不能怪我,誰教你都不快點回來,都是你的錯,要怪就怪你,沒錯,都怪你!」

  不久,滿兒盛裝出了王府,還坐轎,後頭跟著塔布、烏爾泰和小七,轎過什剎海、鼓樓來到順天府衙門前停下,意外的是,衙門前竟還有另一頂轎子。

  「耶是誰的轎子?」

  「信郡王。」回答她的是小七。

  「他來做什麼?」

  「信郡王的世子向二小姐搭訕,被二小姐甩了一巴掌。」小七耳語道。

  「不會吧?」毆打皇親,這問題她擺得平嗎?「這下子可慘了!」更麻煩的是,信郡王是出了名的心胸狹窄又護短,特地跑這一趟來,不外是為了……「塔布,我想你最好去請十七王爺來幫個忙,我一個人可能不夠分量。」

  「奴才遵命。」

  滿兒說錯了,在信郡王眼裏,她不是不夠分量,而是一點分量都沒有。

  「別人含糊妳,本王可不怕妳,」摸著兩撇可笑的八字胡,信郡王兩眼傲慢地盯著天花板,連眼角也不屑瞄下來一下。「不管那女人是不是妳的親戚,饒不得便是饒不得!」

  「信王爺,您大人有大量,這不過是件小事,請您網開一面,我一定會記住您這份人情的。」

  順天府衙門大堂內,信郡王倨傲地站得筆直,滿兒低聲下氣的俯首央求,順天府知府大人夾在中間兩面不是人,搞不清楚明明該是九門提督衙門的案子為何要送到他這邊來?

  而當事人的竹月仙反倒像是純看熱鬧的觀眾似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悠哉得很。

  信郡王輕蔑地撇一下嘴角。「即便本王要網開一面,也絕不會對妳!」

  「為什麼?」滿兒納悶地問。她什麼時候惹毛了這位兩眼高高在上的大爺啦?「慢著,不會是因為那年我家老爺子執掌宗人府時,信王爺您的二公子失手殺人被宗人府抓去……」

  「就是那事兒!」信郡王恨恨道。「本王那側福晉想去找妳說情,請妳跟莊親王說兩句好話,沒想到妳卻見也不見她一面!」

  「這……這……」滿兒垮著臉,有苦說不出。「其實……其實也不是我不肯見,是……是我家老爺子知道側福晉是來說項的,所以不讓我見啊!」

  「不必辯解了!」信郡王絕然別過臉去。「當日妳不給說項,今日本王又為何要讓妳說項?妳省省吧!」話落,目注知府怒喝,「毆打皇親該當何罪,你還不快快判刑又待如何?」

  知府大人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下官……下官……」嗚嗚嗚,兩位他都得罪不起啊!

  乾脆明天就告老還鄉好了。

  可是他才四十多歲,皇上會相信他已經老了嗎?

  正當知府認真考慮要染白自己的頭發,敲碎自己滿嘴牙時,幸好解圍的人及時趕到了。

  「十七弟,你來得正好!」滿兒以「得救了」的表情迎向允禮。

  「十六嫂,到底是何事這樣急匆匆要我來?」允禮也滿頭大汗,熱的。

  「這個嘛,」滿兒朝信郡王瞟去一眼。「是……」

  她簡明扼要地把事情原委解釋清楚,期待允禮能為她擺平這件事,沒想到允禮卻先拿出一張哭笑不得的臉給她看。

  「我正要上圓明園去見皇上,十六嫂硬把我叫來,就為了這麼一點小事?」

  小事?

  滿兒兩眼微瞇。「你不想管這事?好,沒關係,等我家老爺子回來後……」

  允禮一驚,「誰說的?誰說我不想管?十六嫂可別冤枉我,我愛死了管這種閒事,不管幾樁,我全包了!」話說著,對她擺出一個沒問題的手勢,然後快步走向信郡王那邊。「信王爺,借一步說話可以嗎?」

  信郡王卻也不給他好臉色看,「本王不接受說情!」狷傲的一句話便想打發掉允禮。

  允禮莞爾。「那正好,本王也不打算說情,只不過想告訴你一件秘密罷了。」

  高高在上的眼珠子這才紆尊降貴地落下來,狐疑地看著允禮。「什麼秘密?」

  「是……」頓住,把信郡王拉到一旁去,允禮再放低聲音問:「信王爺可知道田文鏡?」

  「誰不知道田文鏡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那又如何?」

  「那麼信王爺可知他為何被調回京裏來?」

  「被調回京裏來?」信郡王搖搖頭。「不對,他是因病乞休。」

  允禮無聲一笑。「這就是我要告訴信王爺你的秘密,因病乞休是表面上的理由,事實上,田文鏡是被皇上調回來的,而且……」

  見允禮愈笑愈賊,信郡王開始感到有點不安。「如何?」

  「田文鏡是因得罪了十六嫂,惹得十六哥不開心,所以……咳咳,信王爺該懂我的意思吧?」

  再沒腦筋的人也該懂了。

  信郡王臉色有點發綠,僵了好一會兒,「好,本王給果親王你面子,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不過下回最好別再犯到我手上來,否則,哼哼哼!」聊勝於無地發了一下狗威,再惡狠狠地瞪滿兒一眼,隨即匆匆離去。

  哼,不信他真不怕!

  允禮吁了口氣,然後也匆匆向滿兒打個招呼,「好了,十六嫂,沒事了,我得趕緊上圓明園去,免得皇上久等不著人挫火兒!」招呼打完,人也消失了。

  滿兒微笑著轉向知府……

                

  「二姊,妳到底在搞什麼鬼啊?我不相信妳不知道這樣會惹出大麻煩來!」

  出了順天府衙門,姊妹倆一塊兒擠進一乘轎裏,揮著滿頭汗水,滿兒頭一句話就是抱怨,第二句話是哀求。

  「拜托妳別再任性了好不好?」

  「妳不來看我,我只好來看妳呀!」竹月仙卻仍是一派悠閒,額上別說汗水,連半絲霧氣都沒有,悶熱的天氣似乎對她一點影響也沒有。

  「開什麼玩笑?」滿兒哭笑不得。「就算妳進了外城,也進不了內城呀!」

  竹月仙微微一笑。「我這不進來了。」

  滿兒呆了呆。「妳不會是故意的吧?」

  「那倒不是,」竹月仙搖頭否認。「只是碰巧罷了。」

  滿兒懷疑地端詳她片刻,搖搖頭。

  「算了,不管如何,我先送妳回去,爹要是知道妳溜進城裏來闖這種禍,八成會立刻帶妳們回雲南,這樣也好啦,省得我整天心驚膽跳的,不知何時你們會被揭穿身分,屆時就算允祿親身出馬也擺不平啦!」

  聞言,竹月仙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莊親王允祿就是……」眼神深沉得極為怪異。「他?」

  他?

  滿兒也盯回去。「沒錯,二姊,他是允祿,是殘酷無情的莊親王,是滿清皇族。」所以快快死心吧,這種毫無意義的迷戀實在是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是嗎?」竹月仙低喃,雙眸垂落,使人再也瞧不見她眼底的思緒。

  「二姊,請妳了解一件事,允祿不是金祿,妳喜歡的人根本不存在,他只不過是允祿許多個面具中的一個而已。所以,二姊……」滿兒仍看著她。「段大哥是好人,妳嫁給他一定會幸福的。」

  但竹月仙不再理會她,甚至連多看她一眼也沒有,兀自盯著手上的紫藍色絲絹兒出神。如果滿兒沒記錯的話,那條手絹兒竹月仙從來沒換過,永遠都帶在身上,不時拎在手上看著發呆。

  不會是金祿送給她的吧?

  「塔布,烏爾泰,你們倆先回去,有小七陪我就行了!」

  轎至內城崇文門口暫停,滿兒很謹慎地先行打發塔布和烏爾泰回府。

  「可是,福晉,王爺他吩咐過……」

  「叫你們回去就回去!」為了教他們聽命,滿兒只好端起偶爾才拿出來曬曬太陽的福晉架子來擺一擺,再放緩聲音安撫他們。「別擔心,你們王爺交代過了,不許我出城,所以我把人送到左安門就回來,記住,不準偷偷跟著我喲!」

  又來了!

  不過想起上回福晉不也同樣不讓他們跟,害他們整整擔心了兩個月,頭發不知白了多少根,夜裏老是煩躁得睡不著,只好「發泄」在老婆身上,沒想到事後王爺竟然沒對他們發飆,連話也沒多說一句,也就是默許了這件事。

  既然王爺已默許,他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於是塔布與烏爾泰也就聽命先行回王府去等候,橫豎崇文門到左安門也不是太遠,福晉應該很快就會回去了。豈料……

  滿兒再也沒有回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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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4:39:2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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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棗兒又熟了。

  那鴿蛋似的棗子,微微的黃,淡淡的綠,掛在那屋角落、墻頭上、灶房門口的棗樹梢頭,看得小鬼們眼睛直流口水,覷著沒人注意偷偷拿竹竿去打,掉得幾顆是幾顆,這可比大人們摘來給你吃香甜多了。

  往年在這時節裏,滿兒總會親手腌制蜜棗給允祿吃,允祿不愛吃甜,所以滿兒腌制的蜜棗都不會太甜,幾乎都是純棗子的甘甜味,也依然保持著濃濃的果香。

  大概就是為了吃老婆親手腌的蜜棗,允祿趕在這時候回京裏來了,自然,他並不知道今年沒有蜜棗可吃了。

  「恭迎王爺回府!」

  「嗯。」

  剛回王府,允祿還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一直到進了寢樓寢室,塔布與烏爾泰半聲未吭,動作一致地在他跟前撲通兩聲跪下,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刻瞇成兩條細縫。

  「福晉又惹什麼麻煩了?」

  塔布與烏爾泰兩顆腦袋掉得一樣低。「回王爺,福晉……福晉不見了。」

  眉宇間霍然爆出一股駭人的陰厲之氣,「說!」允祿怒斥。

  「是,王爺。」塔布咽了口唾沫,依然不敢抬頭。「那……那是半個多月前的事兒,小七來找福晉……」

  塔布說得很詳盡,不敢遺漏半項細節,允祿也似乎很平靜的傾聽著,但緊握的雙拳掩飾不了他真正的心情,瞳眸中愈來愈熾盛的暴戾光芒更清楚顯示出他心中激烈澎湃的憤怒。

  「……後來小七來找我們,說他知道該上哪兒去詢問福晉的消息,可是他不能告訴我們,只能告訴王爺您一個人。他還警告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福晉失蹤的事兒,否則王爺回來定會把我們拆成骨頭去熬湯,所以……」

  話說到這裏,結束了,再說下去也沒人聽。

  塔布與烏爾泰不知所措地面面相對。

  「我們……可以起來了嗎?」烏爾泰吶吶問。

  塔布認真思索片刻。

  「我想最好不要,等王爺回來讓我們起來再說。」

  「可是……」烏爾泰不安地看了一下洞開的房門。「倘若王爺就這樣直接去找福晉,那我們怎麼辦?」

  塔布長嘆。「還能怎麼辦,只好在這裏跪到死 !」

                

  小七的店鋪後,兩條人影在那低聲說話,半晌後,較高的那人轉身正待飛身離去,另一人急忙喚住他。

  「王爺!」

  較高那人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

  「王爺,那些人沒安好心眼,請王爺務必小心,千萬別讓滿兒姊傷心啊!」

  較高那人依然不吭聲,話一聽完便頭也不回的離去。

  另一人憂慮地鎖緊眉頭,目注夕陽宛如淋漓的鮮血般灑滿天際,心中不安的預感愈來愈強烈。

  他錯了嗎?

  那擺明了是個陷阱,一個死亡陷阱,而他卻無法不告訴王爺,也無力阻止,更無能為力幫忙,只能眼睜睜看著王爺一步步踏進陷阱裏頭去,否則滿兒姊就回不來了。

  難道滿兒姊注定要傷心嗎?

                

  灰蒙蒙的天底下,荒蕪遼闊的黃土,支離破碎的長溝深壑啣接著無邊無際的沙海,偶爾刮起漫天的黃塵,幾乎要把人淹沒了。

  秋的深味,悠遠,蕭索與永恒,就得在這塵沙飛揚的北方才感受得到。

  「你們究竟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

  「直到妳點頭答應改嫁給王公子為止。」

  這兒是黃土高原與毛烏素大漢交界處的一處小村子,位於山洼之中,前後僅有三十幾戶人家,偏僻又荒涼,除了三、兩間土磚房之外,大多數民居都是那種依山而建,黃土壘成的窯洞,一進門左手是窗,窗下是前炕,裏墻還有掌炕,炕的另一頭是灶,通往隔房的小門被封起來了,想溜後門逃走都沒後門可溜。

  也真難為他們找得到這種地方來藏匿她。

  「請不要一再開這種玩笑,」滿兒板著臉說。「一點都不好笑。」

  「我也告訴過妳許多次了,這不是開玩笑。」竹月仙輕聲細語地道。「這是爹對妳的期望,為人子女該懂得盡孝,所以妳最好……」

  「也就是說妳是個不孝女,所以打死都不願意嫁給段大哥 ?」滿兒沒好氣地打斷竹月仙的「最好」,因為她一點也不覺得好。「既然妳可以不孝,又憑什麼來強求我?麻煩妳先跟段大哥成親之後再來跟我說這種話吧!」

  竹月仙沉默一下。

  「我們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滿兒看看對方再看看自己。「難不成二姊妳其實是男的?」

  「我是姊姊。」

  「也對,妳是姊姊,我是妹妹,是不一樣……」滿兒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既然如此,我這個妹妹都嫁了,妳這個姊姊是不是早就該嫁了?」

  「但妳偷了我想嫁的男人。」

  饒了她吧,居然說她「偷」男人!

  如果她真的偷男人,早被允祿活生生用牙撕碎了吞進肚裏去,哪還輪得到別人來說話。

  滿兒深深嘆了口氣。「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什麼原因?」

  「想逼我改嫁王文懷,因為妳還不肯對允祿死心。」

  「是我先認識他的。」竹月仙不但沒有否認,語氣更是理直氣壯。

  「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喜歡妳呀!」滿兒哭笑不得。「事實上,他早就忘了妳了!」

  「不,他沒有忘,他只是不知道我會在那裏等他。」竹月仙認真地說。

  這女人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

  「他忘了!」滿兒重重地說,希望她能清醒一點。「不騙妳,他真的忘了!」

  「不,他沒有忘,沒有!」但竹月仙頑固地不想清醒,堅持要沉迷在自己的癡戀之中。

  「他忘了!」

  「沒有!」

  「忘了!」

  「沒有!」

  「忘了!」

  「沒有!」

  這女人,真是夠了!

  對戰到中途,滿兒突然停下來,又咬牙又瞪眼,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了。

  那樣執拗的一廂情願,可笑的執迷不悟,耐性再好的人也會受不了,更何況她的耐性經過半個多月的關禁之後早已呈現疲乏狀態,忍受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再超過一咪咪了。所以……

  依然瞪著兩眼,她深深吸了一口長長的氣,再陡然拉高嗓門卯上全身力氣嘶吼出去。

  「他忘了!早就忘了!忘得一幹二凈,忘得徹徹底底,忘得一絲不留!聽清楚沒有?他早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叫聲驀然中斷,她猛地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退了姦幾步。

  老天,她又想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毒手了嗎?

  只不過眼前花了一下而已,竹月仙那張清麗若仙的嬌靨便抹上了一層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毒之色,目光邪惡地盯住滿兒不放。

  「他·沒·有·忘!」咬著牙關,竹月仙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那陰側惻的聲音駭得滿兒忍不住又退了幾步,腦門子上冷汗爭先恐後冒出來。

  「是是是,他沒有忘,沒有忘!」識時務者為俊傑,雖然她是有點餓了,但還沒有餓到連眼前虧都要吃的地步。

  沒想到就這麼一句話,竹月仙即刻恢復原狀,還對滿兒綻露出格外嫻雅溫婉的微笑,看得滿兒錯愕地大大愣了一下,忍不住用力揉揉眼再看,以為自己的眼睛有毛病。

  「對,他沒有忘,所以妳應該把他還給我。」連嗓音也回復原先的溫柔。

  哇,這個厲害,比允祿更高級的變臉絕招,連眨眼都不必,瞬間就變樣了,或許應該叫允祿拜她為師才對。

  「二姊,妳問錯人了吧?」滿兒直嘆氣,一邊還得戒備竹月仙不知何時又要動手謀殺親妹。「這不是我還不還的問題,而是允祿的選擇呀!再說,這個跟逼我改嫁給王文懷又有什麼關係?」

  「既然妳要把金祿還給我,自然要改嫁給王文懷啊!」

  這是什麼白癡邏輯?

  滿兒翻翻白眼。「難道說我一輩子不點頭,你們就要關我一輩子嗎?」

  竹月仙點點頭。「沒錯。」

  真乾脆!

  滿兒忍不住又翻了一下眼。「好吧,既然妳說這是爹的意思,麻煩妳請爹自己來跟我說。」

  「爹沒空。」

  滿兒哼了哼。「是他不敢來面對我吧?」

  「妳只要點頭答應這件親事,在成親拜堂之時,自然可以見到爹了。」

  好狡猾!

  「那好,妳去跟他說,他要是再不來見我,我就要跟他斷絕父女關係!」

  「妳自己跟他說。」

  「也可以,我自己出去跟他說。」

  「妳不可以出去。」

  「我不出去怎麼跟他說?」

  「只要妳答應親事,拜堂那天就可以出去跟他說了。」

  「……」

  難怪她們講了半天講不出結果,原來她們言語不通。

                

  「為何不直接告訴莊親王要到哪裏去?」

  「如此的話,他一定會預先做好充分準備後才去,所以我們必須先逼他,逼到他無法顧及要做準備,甚至無法思考,一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趕去,屆時他毫無準備又人疲馬累,榆林那邊的人正好以逸待勞,殺他個措手不及,必能手到擒來。」

  「我們要如何逼他?」

  「雖然大小姐另有交代,但我認為還是柳兆雲提議的方法更適當,先告訴他他的老婆死了,他必定會憤怒地拚命追問兇手是誰,我們再使用拖延戰術拖到他失去耐性,那時才告訴他害死她的人在哪裏,他必然會毫無理智的一心只想趕去為他老婆報仇而顧不得其他。」

  「嗯,這方法果然妙極,這裏到那兒起碼也有兩百裏,等他用盡全力趕到那也差不多精疲力盡了,說不定用不著那樣東西就可以解決他了!」

  「正是如此。」

  「那要由誰去……」

  屋內十數人的談話驀然中斷,目光齊聚轉向門口,那兒剛撞進來一個慌慌張張的人。

  「來來來來了!來……來了!他他他……他來了!」

  傳報的人聲音抖顫得宛如狂風中的枯葉,屋內的人乍聽之下亦臉色皆變,有三人差點跳出窗外逃之夭夭,一個是跳一半後再爬下來。

  「別緊張,」畢竟是天地會的大長老,在這時刻依然鎮定得很。「在我們告訴他想知道的事之前,他不會對我們如何,而在他知道之後,他也不會有心思對我們如何,他要的是兇手,而不是傳話的人,所以我們不用擔心,這是多餘的。」

  「既然如此,為何要把我們全叫來?」不只九大長老再一次全會齊了,還多叫上好幾十個兄弟,明擺著就是要面對大陣仗,還說不用擔心,他想騙誰啊?

  「以防萬一。」話落,大長老率先走出屋外。

  盡管來上一萬吧,只要沒有那個萬一就好了。

  但見大長老都勇敢的出去面對那個一萬或萬一了,其他長老也只好硬著頭皮跟在後頭,其中有四位長老是新任,雖然沒有參與當年那一場戰役,但光聽存活的人的轉述,也夠他們膽戰心驚了。

  屋外,天地會數十人面對的只有一人。

  一位長著一副清秀可愛的五官,卻滿身煞氣的年輕人,他臉上沒有丁點表情,雙目中射出來的光芒是狠辣的,艷紅的唇瓣殘酷地緊抿著,就像是一頭猛獸在攫取獵物之前那樣期待血的祭祀。

  「王爺,」先前還很鎮定的大長老,在這一刻裏,心裏仍不免有些膽怯。「你來了。」

  年輕人雙眸微瞇,嗜血的味道反更盛。「哥老會?」

  「難得王爺還記得老夫。」

  年輕人輕蔑地冷哼。「本王並不記得你,倒是記得你臉上那條疤。」

  大長老有點難堪地繃緊了下巴,那條橫亙在他臉上的疤痕也跟著扭曲起來。

  「老夫也記得,這是王爺所『恩賜』的。」

  年輕人又哼了哼。「廢話少說,立刻交出本王的福晉,本王尚可饒你一命。」

  場面話尚未交代完畢,對方就急著提出「要求」,太長老頓時覺得自己好像佔了上風,不由多了幾分膽氣。

  「她不在這裏。」講話也大聲起來了。

  年輕人兩眼又瞇了起來。「不在這裏在何處?」

  「她想要逃走,阻止她的人一時不慎,錯手……」大長老遲疑一下。「殺死她了。」

  話聲一落,一股駭人的死寂驀然籠罩全場,像空氣凍結了,時間停滯了。

  眼皮子垂落,年輕人的五官也變樣了,戾氣暴現,邪佞狂涌,獰惡得好像是剛從幽冥鬼界裏逃脫出來的陰魂厲鬼,殘忍、狂悍、狠毒與粗暴的血腥氣息迅速在空氣中凝聚……

  大長老立刻察覺到不太對盤,這與他們預計的好像不太一樣,他是不是太得意了?

  「慢著,我們……」他想補救,但已來不及。

  無聲無息地,瘦長的身形霍然橫空暴飛,森厲的劍芒宛如烈焰般驟然狂射,千百道燦亮的光影交叉飛縱穿織,剛見它成形,已然來在眼前,於是,一道不似出自人口的慘叫有如獸嗥般響起,旋又消斂在一蓬蓬飛灑的血肉中。

  不過眨眼間,一個人消失了,變成了一堆肉醬,一堆摻合了骨頭、毛發、內臟與血肉的肉醬。

  這就是謊言的代價,也是大長老的失算,致命性的。

  年輕人不會憤怒,只會發狂。

  目睹大長老的慘狀,還有年輕人那副瘋狂的模樣,眾人不禁魂飛魄散,心膽欲裂,紛紛驚叫著各自逃竄,連一絲絲抵抗的念頭都沒有。

  然而,現在才想到要逃也已經太遲了。

  眼神透著駭人的瘋狂與驚人的暴戾,一刻不曾停頓,年輕人又似脫弦之矢,閃電般追上那些四散竄逃的人,長劍揮舞著漫天森森冷芒,如同一抹無可捉摸的幻影般在人群中往來穿梭飛掠。

  於是,在一串串令人毛發悚然的慘號聲中,一股股熱騰騰的鮮血拋揚飛濺,一蓬蓬被絞碎的頭顱、身軀、四肢與毛發,合著花花綠綠的五臟六腑,倣佛血雨似的灑落向四周……

  這是大長老的另一個失算,錯誤的。

  年輕人一點耐性也沒有。

  終於,一切都靜止了,而結束隔著開始也不過片刻功夫而已,放眼望去,除了瀝瀝濃稠的血跡,攤攤糜爛的肉屑之外,包括九大長老,那數十個天地會兄弟都不見了,再也沒有半個活人,連屍體也沒有。

  不,還有一個。

  一個嚇得手腳癱瘓,跌在地上無法動彈的天地會兄弟,由於太過於恐懼,褲襠處早已溼了一大片,他驚駭欲絕地仰望卓立在跟前的年輕人,簌簌抖索著幾乎連呼吸都喘不過來。

  「是誰殺死本王的福晉?」

  上自頭臉下至快靴,年輕人渾身上下都血淋淋地沾滿了血靡肉屑,幾乎已教人認不出他是誰,兇暴的雙眸依然透著瘋狂的,昏亂的光芒,紅紅的,像帶著血,令人顫栗,教人膽寒,倣佛剛自修羅地獄裏一路廝殺出來的魔神。

  這是大長老的第三個失算,愚蠢的。

  要傳話,只需要一張嘴就夠了。

  那位天地會兄弟驚恐地張著嘴,非常努力想要擠出聲音來,卻無論如何也出不了聲。

  「說!」

  那位天地會兄弟駭然一顫,褲襠處更溼了。「沒沒沒沒……沒死,她沒……沒死,她被被被被……被帶到榆榆榆……榆林去了……」

  年輕人狂亂的眼眸驀然大睜,「沒死?她……」他喃喃道。「沒死?」

  「沒沒沒……沒死……」

  「是麼?是麼?」年輕人低喃,「她沒死,她沒死,她……沒死……」眼中瘋狂之色逐漸消褪,紅光悄然隱逝。

  「真……真的,我我我……我沒騙騙騙……騙……」

  「既沒死,為何要欺騙本王?」

  「他他他……他們要逼她改改改……改嫁……!」

  寒芒驟閃,滴溜溜的,一顆頭顱掉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滾離身軀老遠,當它靜止下來時,年輕人業已不見蹤影。

  起碼頭顱的主人還保有一副完整的屍體。

                

  自屋前的窗櫚望出去,滿兒狐疑地思忖白慕天為何也來了?

  雖然竹月仙口口聲聲說帶她來這兒僅僅是為了要說服她改嫁,但隨著時日逝去,她愈來愈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然為什麼爹不敢來見她,連大姊和小妹都不敢來見她?

  門扉輕啟,竹月仙送膳食來了,待她放下餐盤後,不等竹月仙開口,滿兒便搶著先問話。

  「為什麼只有妳來見我,其他人呢?」

  「我說過,爹沒空。」竹月仙淡淡道。

  「大姊呢?」

  「她不想見妳。」

  「小妹呢?」

  「她不方便來看妳。」

  「你們都不擔心允祿找來嗎?」

  「他不會知道妳在這裏。」竹月仙輕描淡寫地打發掉滿兒所有問題,再回問:「妳決定要改嫁了嗎?」

  滿兒翻了一下白眼,回身繼續望著窗外,不再理會竹月仙。

  此刻她擔心的是允祿,最好他事兒還沒辦完不能回京,若是已回京得知她失蹤了,天知道他會鬧成什麼樣子!

  不,他不會鬧,一旦查得她的失蹤和她親爹有關,他絕不會,也不敢把事情鬧大,甚至提也不能提,唯一的可能是找上大理去,結果發現沒有人回去那兒,屆時他會如何?

  踏遍大江南北尋找她?

  兩刻鐘後,竹月仙自關禁滿兒的窯屋出來,在回自己住處時被竹月嬌攔住。

  「守衛說妳不許我和大姊去看三姊,為什麼?」

  事實上,在王文懷計畫好行動步驟之後,她和大姊就被看住了,不是行動不自由,而是一舉一動被監視,想托小七帶口信去警告滿兒都沒辦法。

  「妳們會『不留神』說溜嘴。」

  「我發誓不會!」

  「妳會。」

  竹月嬌恨恨跺了一下小蠻靴。「那我找爹說去!」

  望著竹月嬌離去的身影,竹月仙唇角悄然勾起一抹詭譎的笑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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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4:39:5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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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近午時分,一位欣長的年輕人不疾不徐地走過榆林城東門,順著城中大街來到城裏最大一家客棧前,抬眸打量一眼即抬腿進了客棧。

  客人上門了,殷勤的夥計立刻迎上前去準備招呼客人帶路,不過夥計只看了兩眼便皺起了眉頭,歪著腦袋下不了決定該把客人往一進院或二進院裏帶,這也怪不得他,誰教客人的模樣太奇怪了。

  那年輕人約莫二十六、七歲上下,身著緞子面兒的長袍馬褂,一條烏油油的發辮拖在身後,五官清秀純真,尤其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艷紅的櫻桃小嘴兒,硬是教人忍不住暗讚可愛,看著模樣就像是哪戶豪門富家的大少爺,要住就該住二進上房。

  不過再仔細一瞧又全變了。

  多半是好些天沒刮臉了,年輕人那胡子碴兒老長,長袍馬褂雖是上好質料,可是現在卻又臟又黃又破,上面還沾滿了一小坨一小坨黑黑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聞上去像是死人的味道,再加上滿頭滿臉的沙和塵,也沒帶行囊,既狼狽又落魄,連馬房都不配住。

  這種客人該讓他住哪兒呢?

  夥計還在猶豫,那位呼嚕嚕吸著煙桿兒的老掌櫃的業已扔下煙桿兒,堆上滿臉笑,躬身哈腰親自迎出櫃臺來。

  「這位公子爺,您要住房嗎?老朽為您帶路!」

  夥計年輕見識淺,但老掌櫃的開這客棧三十幾年,經歷得可多了,招子就算不怎麼樣也磨利了。

  年輕人的模樣雖純真,但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可比天山上的冰雪更寒酷,眉宇間還帶著一股濃濃的肅煞之氣,衣衫雖落魄,卻隱隱透著一種懾人的威嚴與雍容華貴的氣度。

  這位絕不會是普通人,他敢斷言。

  「長福,去準備熱水、剃刀,還有上好的酒菜,再去把綢布莊和鞋鋪的老板全給找來,快去!」

  老掌櫃的一面吩咐夥計辦事,一面把年輕人往客棧裏最好的上房帶。

  「這位公子爺,您還需要什麼,請盡管吩咐。」

  年輕人沒吭聲,進了房徑自落坐,老掌櫃的立刻為他斟上一杯熱茶,年輕人沒動,只拿那雙陰鷙的眸子盯得他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渾身不對勁,好像爬滿了一整窩蜘蛛。

  「掌櫃的,我要在這城裏找人。」

  老掌櫃的有點訝異,因為年輕人的聲音深沉冷凝得不像年輕人的聲音。

  「公子爺您要找的是本地人,或是……」

  「外地來的人。」

  「那就到南門口去問乞丐頭兒最快,不過公子爺要找的人若是沒進過城,而是在城外頭,那就得找韓瘸子,他是個專門走鄉串村的貨郎,榆林城方圓七、八裏內沒有人比他更熟。」

  「去把他們給我找來。」

  「是是是,老朽這就去,不過那韓瘸子人不好找,得花點時間,如若他此刻不在城裏頭,那就更……」

  「我等。」

  一個多時辰後,年輕人已然從頭到腳煥然一新,人,幹凈了;胡子,沒了;臭味兒,除了,嶄新的長袍馬褂襯得他如玉樹臨風般灑逸,只那腰袋荷包仍是舊的,他不肯換。

  當老掌櫃的把人帶來時,年輕人正自斟酒獨飲,滿桌精致的菜肴卻動也沒動。

  「公子爺,老朽把人帶來了。」

  「進來。」

  老掌櫃的應聲推門而入,身後還跟著兩個人,嚴酷的冷眼即刻掃向那個一身破爛的乞丐頭兒。

  「我找幾個中原來的人,有男也有女,其中一個女的或者穿著旗裝……」

  乞丐頭兒尚未有任何反應,那個拐著一條腿的韓瘸子便脫口道:「但一到這兒後,她便改穿漢裝了!」

  冷眼驀睜,威棱暴射。「你見過她?」

  年輕人的模樣好不駭人,嚇得韓瘸子差點說不出話來。

  「見……見過,她……她們就住在土窟村,小……小的去過幾回,那位好像被……被關起來了……」

  年輕人霍然起身。「士窟村在哪兒?」

  「北門出去兩裏。」

  「出關了?」

  「對。」

  話落,眼前一花,年輕人已然失去蹤影,半空中晃呀晃的飄落下來三張銀票,一張一百兩,恰好一人一張,三人頓時看直了眼,老掌櫃的暗自得意。

  他果然沒看走眼。

                、

  奇怪?

  滿兒疑惑地把腦袋探出窗外左右張望,除了屋前兩個守衛和村民之外,往常多少會在村裏四處走動的王文懷那些人,從半個時辰前就不見半個人影了。

  他們都跑到哪裏去了?

  她正想開口問那兩個守衛,那兩個守衛卻突然倒地不起,看得她莫名其妙,又見兩旁各竄出一人,其中一人急忙拿鑰匙打開門鎖,然後一人一邊把她抓出來拔腿就跑。

  「大姊、小妹,妳們……」滿兒跑得踉踉蹌蹌,滿頭霧水。

  「我們好不容易趁他們不在,逮著機會放妳出來,廢話就別再多說了!」竹月蓮匆匆道。「爹他們去狙殺妹夫,妳得趕緊去阻止!」

  「對,爹虧欠妳的,三姊就拿這去要脅他放過三姊夫,或許爹會讓步!」

  滿兒聽得大吃一驚,卻也明白了。

  「他們想殺允祿?」難怪她老覺得事情不像竹月仙所說的那麼簡單,原來他們捉她來這兒的目的是想誘殺允祿。「天哪,他們活膩了想找死是不是?允祿的劍法天下無敵,他們哪裏敵得過!」

  竹月蓮與竹月嬌焦急地互覷一眼。

  「滿兒,妳以為爹他們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他們想到了嗎?」滿兒狐疑地兩邊各看一眼。「那他們幹嘛還……」

  竹月蓮嘆了口氣。「滿兒,妹夫的劍法不錯是宇內無雙所向披靡,但……」

  「但什麼?」

  「若是他手中無劍呢?」

                

  光禿禿的白岩山躺臥在蒼灰的藍天下,莽莽黃土浩瀚無垠,綿延至天的盡頭,北風呼呼地吹號,卷起塵塵沙霧彌漫。

  這片雄渾剽悍的景致實無半點可人之處,卻是那樣粗獷,那樣豪邁,就像男子漢的性靈,英雄的魂魄,足以激蕩起人滿心悲壯的情懷,執拗於那份高傲的不屈,不畏死亡,不懼痛苦,蒼涼的心只想堅持男人的自尊。

  允祿默默注視著手中劍,這把伴隨在他身邊二十年,曾為他退過多少強敵,解過多少危難的軟劍,而今只剩下一支光禿禿的劍柄,劍身業已斷成寸寸廢鐵跌落在四周。

  徐徐抬眸目注正前方的王文懷,「巨闕?」他淡淡地問。

  「湛盧。」王文懷眼中依然難掩驚訝,早聽玉含煙說過莊親王有一副表裏截然不同的容貌,然而耳聞不如眼見,允祿那年輕純真的外表確實令人深感不可思議。

  「聰明。」允祿漠然道。

  雖比計畫中更順利地除去對方的劍,但不知為何,王文懷心中毫無半絲得意之感,也許是因為對方的反應太過於淡漠了。

  「毀天滅地劍法雖是冠絕宇內,但這把湛盧古劍正是王爺你唯一的克星。」

  「克星?」允祿揚起雙眉,似乎不太喜歡這個名詞。

  「王爺不同意嗎?」王文懷爾雅地拂了一下衫襬。「但這依然是事實……」

  允祿的武功再是高絕,睥睨天下無人能敵的也僅有劍法一項,既然如此,那就除去他手中的劍,這就是玉含煙所說唯一的辦法。

  一旦除去允祿的劍,他就不再是無人能敵了。

  因此他們一得到湛盧劍之後就來到這裏等候,允祿還在往上窟村的半途上,他們就聞訊趕來截人,一瞧見允祿便一語不發地包圍上去撲殺。

  而毫不知情的允祿也正如他們所料,一拔劍就是那曠古絕今的毀天滅地劍法,自己把自己的劍送上門來砍成寸寸廢鐵,就好像他拿一條絲瓜去砍人家的菜刀,無異自尋死路,就算他功力再深厚,碰上這把湛盧劍也要束手無策。

  之後,竹承明立刻將那把古劍帶到白岩山後藏起來,此刻,包括允祿在內,雙方沒有半個人帶有任何武器,四周除了漫漫黃沙之外也沒有半根草半株樹,完全斷絕了允祿尋找替代兵器的可能。而且這兒遠離京城,遠離人煙,絕不會有人知道允祿是如何死的,甚至不會有人知道他死了。

  所以他們才會幹方百計把他誘到這兒來狙殺,雖然手段卑劣了一點,但這是唯一的辦法。

  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唯有這把無堅不摧而又絲毫不帶殺氣的湛盧劍能夠破除內功護持,即便王爺功力再深厚也保不住手中劍。」王文懷頓了一下。「換句話說,毀天滅地劍法也是有弱點的。」

  對於王文懷所做的結論,允祿不置是否,隨手扔開劍柄,兩手往後一背。

  「本王的福晉呢?」

  無視於處境的險惡,不覺於敵人的包圍,他淵淳岳峙的挺身站在那裏,倣佛能夠獨力支起蒼天,頂起顥穹,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傲岸不屈,幽邃的雙眸深沉又冷肅,緊抿的嘴唇透著堅毅又輕蔑的意味,似是在嘲笑周遭那些以為能輕易讓他屈服的敵人。

  王文懷看得暗暗欽佩不已,不管對方是敵或友,是惡魔或厲鬼,單以一個男人而論,那種在眾高手環伺之下依然能夠保持沉靜如恒,無懼困境不畏生死的膽量與氣魄,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擁有?

  「她很好,既然王爺已知三小姐的身分,應該相信我們絕不可能傷害她,王爺盡管放心『上路』吧!」

  允祿依然面無表情。「上路?」

  王文懷還來不及再開口,原來一直保持沉默,只盯著允祿看的玉含煙突然從旁替王文懷作回答。

  「聰明如你,王爺,此時此刻想必早已明白這是個陷阱,又何必再問?」

  冷然的眸子徐徐移向玉含煙。「是麼?」

  「當然是。但就算王爺早知這是個陷阱,王爺還是會來,不是嗎?」

  不知為何,玉含煙盯著允祿的眼神愈來愈古怪。

  「即使是現在這一刻裏,我相信以王爺的功力依然有可能輕易擺脫我們,及時避開這個陷阱脫身,但王爺絕不會這麼做;盡管王爺明知失去寶劍之後,單憑一己之力絕對無法應付我們全體的圍殺,王爺也不會離開,只因為……」

  允祿雙眸半闔,默然無語。

  「……王爺的妻子在我們手裏,王爺一心只想在她改嫁之前找回她,」不知道為什麼,玉含煙的語氣說到最後已經顯得有些難以自制的激動了。「為此,王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對不?」

  眸中倏地閃過一絲陰鷙,始終漠然沒有一絲表情的允祿,臉上終於浮現出冷酷的神色。

  「她真被迫改嫁?」

  玉含煙遲疑一下,點頭。「是。」

  允祿徐緩地轉向王文懷,神情更淩厲。「改嫁予你?」

  王文懷猶豫著,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柳兆雲突然插進嘴來。

  「沒錯,而且滿兒也很樂意改嫁。」

  允祿眼下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以為本王會相信你?」

  「信不信隨你,不過……」柳兆雲兩眼閃著惡意的光芒。「老實告訴你吧,她父親原是要她改嫁給王公子,可是滿兒說她跟王公子又不熟,不肯點頭,但若是白公子的話,她就很樂意了,因為……」

  話未說完,狂風驟閃,一眨眼允祿已撲到了白慕天跟前,漫天如刀般的掌影亦呼嘯著尖銳的掌風疾掠而至,宛似一溜溜閃瀉的流星,綿延、廣闊,又似千萬把帶血的利刃,辛辣、狠毒,其快無比地籠罩住白慕天全身。

  無論如何想不到在十數高手環伺之下,允祿竟敢主動攻擊,白慕天不由駭然驚叫一聲,雙掌急揚猛揮抖出七七四十九掌,身軀暴旋猛退。

  但允祿如影隨形般的跟進,無論白慕天如何閃避,那一片強猛如驚濤駭浪的掌刀始終鎖定他不放,致使他退得愈來愈狼狽,愈來愈勉強,眼看他即將傷於那片掌影之下,兩旁及時轟來兩道洶涌的氣流,迫使允祿不得不回掌自保,白慕天方始堪堪逃過一劫。

  就在允祿回掌的同時,所有人都掄拳揮掌加入了戰圈。

  沒有了長劍在手的允祿依然如此兇悍狠厲,確是大出王文懷等人意料之外,不過只要無法施展毀天滅地劍法,允祿便不再是天下無敵,既然不是天下無敵,遲早定能將他斃於掌下。

  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當滿兒三人趕到時,現場已是一片慘烈。

  柳兆雲、柳兆天、魚娘、王均、蕭少山、陸文傑與陸武傑已經坐在地上起不來,每個人都滿嘴的血;而王文懷、玉含煙、白慕天、段復保、呂四娘與 髯公也都受了傷,但並不影響他們的行動。

  最狼狽的是允祿,他的身形搖晃不定,面色灰中泛青,雙目黯淡晦澀,胸前滿是腥赤的血漬,溢出唇角的鮮血仍在一絲絲往外流著,早先穿在身上的馬褂早已不翼而飛,長袍也破破爛爛的淩亂不堪。

  看他那樣凄慘,滿兒心痛如絞,脫口便要叫,卻被竹月蓮一把捂住嘴。

  「小心,別讓爹發現了!」

  白岩山前,竹承明、竹月仙與王瑞雪三人正神情凝重地專注於戰圈中的狀況。

  就在此時,王文懷等人驀然拔身而超,在半空中身形急旋,六人分六個方位猛然撲向正在揮汗力拚的允祿,勁風似刀,力道如山,轟然急罩而下。

  允祿下顎猝然緊繃,牙齒深深陷入下唇之內,身形持立如樁,半步不讓,雙掌帶起雄渾的萬鈞威力,翻閃如電掠雷轟,悍不畏死的同時迎擊六人的攻勢,倣佛橫了心要與敵同歸於盡似的硬生生對上那六人的合擊。

  於是,一聲震撼得入耳膜刺痛的暴響轟然揚起,宛若驚濤駭浪般的澎湃勁氣隨之霍然暴開來,而王文懷六人便有如喝醉酒般,在這狂亂的無形暗流中搖搖晃晃的退出好幾步,允祿更是血噴如箭,腳步連連倒退不止,每退一步,他口中的鮮血便點點灑落一步。

  然而,當他的身子仍不住後退時,王文懷、白慕天、段復保與糾髯公四人已然喘過一口氣來,立刻又揮舞著一波波的掌刀猛攻上來。

  允祿臉孔鐵青,五官猙獰又淩厲的扭曲著,依然毫不避讓地硬拉住腳步,雙掌翻掠飛舞,吃力卻又驚人的力搏眼前的強敵,出手攻拒之間,仍是那種兩敗俱傷的打法,令人不禁顫栗地暗付:他真的不怕死嗎?

  「我們要阻止他們,立刻!」滿兒當機立斷地說,努力按捺住惶急的心。

  竹月蓮與竹月嬌相對一眼。

  「如何阻止?」

  「把我扔進去!」滿兒毅然道,反正又不是頭一回經驗這種事,不過這回她不會尖叫了。

  「耶?」竹月蓮驚呼。

  竹月嬌卻在一愣之後,馬上點頭讚同。「沒錯,這是最快的方法,不過,在我把三姊扔進去之前,大姊妳必須先……」

  片刻後,竹月蓮悄悄摸到竹承明身後,拍拍他的肩。

  「爹,滿兒也來了,而且她要阻止他們!」

  竹承明聽得方始一驚,兩眼便瞥見滿兒像顆炮彈一樣飛向戰圈而去,駭得他不顧一切撲出去,並大吼著,「住手!住手!不準傷到滿兒!不準傷到滿兒啊!」

  滿兒與竹承明幾乎在同一時刻到達戰圈中,一時之間只聽得一片混亂的驚呼、暴叱、怒喝,然後,一切都停止了,幸好,誰也沒有傷到誰,只是大家收手收得極為狼狽而已。

  滿兒急忙扶住腳步踉蹌幾乎站不住的允祿,雙臂環住他的腰際以便給予最大的支撐。

  「你怎樣了,允祿?」她焦急地問。

  剛穩住兩腳,允祿便俯下大眼睛,陰鷙地盯住她。「妳改嫁了麼?」

  「你才改嫁了!」滿兒哭笑不得地替他拭去嘴傍的血。「我是問你怎樣了,還撐得住嗎?」

  允祿閉了閉眼。「沒問題。」

  才怪,看他面色慘白如蠟,神情萎頓語聲閭啞,嘴裏的血還流個不停,而且幾乎把所有重量都放到她身上來了,還說什麼沒問題,裝英雄也不是這種裝法吧?

  滿兒更使勁兒地抱穩他的腰,再將目光投向竹承明,深刻地,沉鬱地看著他。

  那樣失望而悲傷的眼神,看得竹承明苦澀又愧然地別開眼,不敢再面對那雙與他最深愛的女人那樣酷似的眼。

  當年他離開她時,她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他離去的。

  「為什麼,爹,為什麼?」滿兒哀傷地問。「如果不是允祿為了我而放過你,你還能站在這裏嗎?為什麼你就不能為我而放過他?」

  「我……我……滿兒,妳知道我的身分不是嗎?」竹承明掙扎著為自己的卑劣行為作辯解。「誰都能不顧,唯有我不能不顧大局,為了我們漢族遺冑,我必須犧牲個人私愛來成全民族大愛,而妳,妳是我的女兒,妳也應該……」

  「不,爹,我不是你,無法像你那樣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滿兒堅拒竹承明把重擔壓到她身上來。「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在我心裏沒有什麼前明或大清,只有允祿,他冷酷,他無情,他殘忍,他暴虐,但他給我一份世上獨一無二的深情,又癡又狂,是他呵護我、寵愛我,給我世間無人能及的幸福,所以……」

  她傲然揚起下巴。

  「不要勉強我,不要苛求我,我這一生將只為他而活,什麼民族大愛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連一個人都無法認真去愛,又憑什麼說要愛那麼多人?」

  「但妳我都是前朝的漢族子孫……」

  「那又如何?不都只是人嗎?」滿兒反問。「爹,為了前明,你犧牲了我娘,那已經夠了,請不要再為了那兩個令人厭惡的字眼來犧牲我,為了那兩個字,我已經受到太多的傷害,所以,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麼血,我都不想為前明犧牲……」

  「我……我也是為了妳娘才離開她……」竹承明無力地辯駁。

  「藉口!」滿兒兩個字便駁回父親的辯詞。「一個人要愛就要愛得深,愛得狂,愛得癡然忘我,不然就不要愛。為了允祿,不管要吃什麼苦、受什麼難,我都心甘情願,而他也可以為我背叛自己的主子,不為別的,只為彼此能廝守一生,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為別人也做不到!」

  竹承明臉孔一陣青一陣白。「滿兒,妳……請妳體諒我的立場……」

  「體諒?」滿兒難以置信地覆述了一次。「請告訴我,爹,你玩弄了我娘再拋棄她,害我成長在那種最艱困痛苦的環境中受盡折磨苦難,現在你又一手主導破壞我的幸福,你要我如何體諒你?」

  竹承明更是狼狽。「我……我會補償……」

  「不必!」滿兒斷然拒絕。「你欠我的,我只要你還我這麼一次就夠了!」

  於是,竹承明沉默了。

  他虧欠女兒良多,這是事實,他口口聲聲說要補償她卻從來沒有實現過,這也是事實,他正在破壞她的幸福,這更是事實。現在,她請求他不要破壞她的人生,請求他補償她,他能說不嗎?

  可是……

  默默地,他環顧四周的人,除了竹家三姊妹與玉含煙,每一雙眼都在提醒他,他首要的責任在漢民遺冑,而非女兒;每一雙眼都在請求他,他應該先顧及自己身為漢民領袖的身分,而不是父親的身分;每一雙眼都在警告他,他不能以私覆公,否則便是民族大罪人。

  他如何能兩全其美呢?

  垂眸沉吟許久、許久後,他終於徐徐抬起雙眼,好抱歉好抱歉地注視著滿兒。

  「對不起,滿兒,什麼我都可以答應妳,唯獨這件事,我……我一定會補償妳的!」

  很奇怪的,滿兒並不感到生氣,她覺得自己很平靜,也許是因為她早就料到會是這種答案,也或許是因為允祿就在她身邊,所以不管是什麼結果,她都能心平氣和的接受。

  「是嗎?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允我這一回嗎?」她淡淡地問。

  竹承明歉然移開目光。

  滿兒漠然而笑。「無所謂,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你們絕不可能放過他……」

  她說無所謂是真的,因為她早已有最壞的打算,而除了竹月蓮、竹月嬌與玉含煙,四周的人也紛紛松了口氣,慶幸竹承明沒有為親情而舍棄民族大義。

  就在這當兒,最出人意料之外的狀況發生了……

  「不,爹一定會放過他,也一定要放過他!」

  包括滿兒,十數雙意外又驚疑的目光霍然轉聚於竹月仙身上,後者嫻靜如常,好像一點也不明白自己輕輕兩句話就掀起多大的駭浪。

  「月仙,妳……」竹承明錯愕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妳也……也……」

  「爹,倘若你不放過他,我就出家,如此一來,竹家就得斷嗣了!」竹月仙細聲細氣地說,語調那樣柔和,卻比任何威脅更有力量。

  竹承明猛然抽了口氣。「月仙,妳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我不是隨便說說的,爹,您看著辦吧!」

  竹承明說不出話來了,竹月仙不禁泛出笑容來,那笑容是自信的,還有一點得意,竹月蓮盯著她的笑,心下似乎捉摸到了一點端倪。

  「月仙,妳這麼做……一定有條件對不對?」

  「畢竟是大姊,如此了解我。」竹月仙柔柔的笑著,淡淡地瞥一眼滿兒。「很簡單,滿兒必須把金祿『還』給我。」

  竹月蓮恍然大悟,「難怪妳不但不反對這項圍殺妹夫的計畫,甚至還自願幫忙,我一直感到很疑惑,原來妳是打算在最後關頭拿妹夫的性命作要脅,這實在是……」她無法茍同地搖搖頭。「那麼請問,竹家的香火又該如何延續?」

  「還有滿兒啊!」竹月仙愉快地說。「只要她把金祿還給我,她就可以改嫁給王文懷或白慕天,由她來為竹家留下後……」

  「不!」

  另一項意外?反對的人不是滿兒,而是允祿。

  竹月仙的笑容驀而僵住。「你……你不能不答應,否則他們一定會……」

  「不!」原是臉容半垂落,兩眼闔著休息的允祿,語氣堅決又森然地重復了一次他的拒絕,並徐徐揚起倦乏的臉來,輕蔑的瞳眸冷酷地注定竹月仙。「我絕不允許滿兒改嫁!」

  「難……難道你寧死也不願要我?」竹月仙傷心又難堪地吶吶道。

  允祿沒有再說什麼,但那雙無情又寡絕的眼神業已替代言語作出回答。竹月仙不由掩唇輕輕哽咽了一聲,另一手顫巍巍地掏出那條她寶貝得要死的手絹兒來。

  「那……那為什麼你要送我這條絲絹兒?」

  允祿仍然沒有吭聲,倒是竹月蓮哭笑不得地直嘆氣。

  「月仙,那明明是妳要他買來送妳的,並不是他主動送妳的啊!而且他也同時送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給我,就是不想讓妳誤會呀!」

  「不,不一樣,」竹月仙喃喃道。「妳和我的顏色不一樣,不一樣……」

  「那又如何?」竹月蓮益發啼笑皆非。「紫藍色,紫紅色,是不一樣,但也沒什麼特別意義呀!」

  「不,他知道我喜歡藍色的……」

  「錯,他讓我們自個兒挑,是妳先拿走那條紫藍色的。」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竹月仙失神地盯住手絹兒,「他知道我喜歡藍色的,所以特意送我這條紫藍色的手絹兒,對,是這樣,就是這樣……」她繼續喃喃自語著,但接下去說的都是一些無意義的話,沒有人聽得懂。

  竹月蓮又嘆了口氣,不再理會已經半失常的妹妹,轉而面對竹承明。

  「爹,滿兒會恨你一輩子的!」

  「我……」竹承明咬緊了牙根,不敢再多看滿兒一眼。「也是不得已的!」

  「可是我說過爹可以……」

  「夠了,大姊,夠了,」滿兒微笑著——她居然還笑得出來。「謝謝妳,大姊,雖然我很後悔當年跑那一趟去認了親爹,但妳和小妹,我真的很高興能有妳們這樣為我著想的姊妹,我很滿足了,真的!」

  然後,她仰起眸子對上允祿那雙冷眼。

  「老實告訴我,允祿,你應付得了他們嗎?」

  允祿默然,但那雙深黝的眼已訴盡一切。

  「是嗎?」滿兒又笑了。「那麼,允祿,你還記得你的誓言嗎?」

  允祿深深凝視她半晌,點頭。

  「你不會想違背自己的誓言吧?」滿兒再問。

  允祿搖頭。

  「你會實現你的誓言?」滿兒緊緊追問。

  允祿點頭。

  「眼下?」

  允祿再點頭。

  「好……」滿兒撩起唇角綻開一朵燦爛又美麗的笑靨。「我準備好了。」

  那雙冷酷漠然的眼因她這一句話而變得矇了,倣佛蒙上了一層溫柔的霧靄,那樣深刻又深摯地凝睇著她,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允祿竟然俯下唇去深深吻住她。

  好半響後,他緩緩抬起頭來,低喃:「一道走吧!」

  猝聞這句令人心驚的話,原就感到忐忑不安的竹月蓮頓時明白他們為何表現得如此奇特。

  「不要!」她尖叫著撲上去。

  眾人這才有所驚覺,旋即注意到允祿竟然抬指點向滿兒胸前的死穴,不約而同驚呼著撲上前阻止。

  但,一切都已太遲了。

  允祿那一指不偏不移地點落在滿兒胸前死穴上,但見滿兒噙著美麗的笑靨安詳地闔上眼,頹然倒地,竹月蓮三姊妹與玉含煙、王瑞雪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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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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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凜冽的西北風呼呼地吹,好似要硬生生將凍人的寒意吹進入的骨頭裏去,細細碎碎的雪花如棉絮般飄呀飄的掩去了那一片枯燥的土黃,將眼前的一切轉變成清一色的銀白。

  這才剛冬至,人們早頂上氈帽穿上棉衣和老羊皮襖,突然間都變胖了,像一團團棉球滾在路上,恨不得一步就能滾進暖呼呼的屋裏頭去。

  而對於那些生長在溫暖的南方的人而言,這種嚴寒更是酷刑,竹月蓮和竹月嬌一買好東西,想也沒想過一步步好好的走,立刻施展輕功一路飛回榆林城南的一座四合院裏,呼一下落在廚房前,爭先恐後撞進門裏頭去。

  「天哪,天哪,冷死人了,我都快凍成冰條了!」竹月嬌大呼小叫著。

  廚房裏,玉含煙與王瑞雪正忙著作午膳,一見她們的狼狽樣,不由笑了。

  「告訴妳們,這還算不上冷,得到小寒、大寒那時候才真冷!」王瑞雪笑道。

  竹月蓮、竹月嬌一聽,不禁猛打了個哆嗦。

  「好,那這個月都我們出門,下個月換妳們!」

  竹月嬌咕噥著把買來的菜交給玉含煙,再同竹月蓮拿著藥包一起到角落裏,一人蹲一支小火爐分別煎藥。

  「那些大少爺們呢?」

  「王均、蕭少山與陸家兩兄弟正在鬥棋。」王瑞雪說著,掀開鍋蓋來看肉燉好了沒。

  「真悠哉,他們的傷還沒好嗎?」

  「差不多了,再喝個幾天藥就好透啦!」

  「那正好,以後就換他們出門買東西。」竹月嬌喃喃道。「其他人呢?」

  「柳家那兩位老太爺早幾天就痊癒了,他們說有事上延安,傍晚會回來。」

  「痊癒了?」竹月嬌瞇了一下眼。「所以他們就可以涼涼到處閒晃?這可不成,決定了,以後打雜粗活全交給他們了!」

  王瑞雪笑眼望過來。「妳們也看著他們討厭?」

  竹月嬌哼了哼。「何止討厭,多瞧他們一下都會爛眼!」

  「同感,」王瑞雪重重點頭。「那兩個家夥我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一手扇著爐火,另一手忙著揮走煙霧,「就不知魚姑娘他們怎樣了?」竹月嬌又問。「傷還沒有好就急著跟他們一起上京裏救人,都個把個月了,也不知道成功了沒有?」

  玉含煙搖搖頭,將剛炒好的菜鏟起來放在一旁。「時機遲了,恐怕不容易。」

  「如果妳們不要這樣執著於要先除去三姊夫,早些去動手,說不定早就成功了!」竹月嬌的語氣裏有幾分「活該」的味道,像是在為某人打抱不平。

  「那也是二小姐這麼堅持的呀!」王瑞雪反駁道。

  竹月蓮輕嘆。「我就猜想是這樣。」

  竹月嬌翻了一下白眼。「又是二姊,真是,她到底要癡迷到什麼時候呀?」

  竹月蓮苦笑。「恐怕是不容易清醒了。」

  「那男人真是作孽,」王瑞雪嘟嘟囔囔的。「明明是那樣冷血的男人,偏就有那麼多女人愛上他,一旦愛上了又怎麼也收不回心來,怎麼就這麼傻呢?」

  玉含煙沒說話,竹月蓮也不吭聲,竹月嬌掃她們一眼。

  「可是,能讓一個男人付出那樣癡狂的深情,我真的很羨慕三姊呢!」

  話落,四個女人兩兩相互對覷,再沒有人出聲反對,隨即低頭各自專注於自己手上的工作。

  同樣都是女人,誰不羨慕呢?

                

  「吃飯啦!吃飯啦!」

  王瑞雪吆喝著,一票餓鬼立刻從西堂屋裏竄過來,邊還大聲嚷嚷著。

  「餓死了!餓死了!」

  「總算有得吃了,動作真慢!」

  王瑞雪與竹月嬌相對而視,冷笑。

  「是是是,我們太慢了,真是抱歉喔!」王瑞雪慢條斯理地說。「諸位少爺們請慢用。啊,對了,過兩天等你們喝完最後一帖藥,往後出門採購的活兒就全交給你們啦!」

  捧著大碗飯正待往嘴裏扒的蕭少山不由愣了一下,脫口道:「出門?才不要,這麼冷的天!」

  「不要?」竹月嬌冷哼。「那也行,往後你們就煙火不沾去修道成仙吧!」

  「煙火不沾?太狠了吧?」蕭少山哇啦哇啦大叫,再推推身旁的王均。「喂,你也說句話呀,她們居然要叫我們這幾個傷患出門幹活兒耶!」

  王均老樣兒,不愛吭聲,這會兒照樣誰也不理,陸家兄弟則是不敢吭聲,埋頭猛扒飯。

  「是喔,傷患,嗓門叫得比誰都大聲,倒進肚子裏頭的飯菜夠養一窩豬了,說你是傷患,誰信!」王瑞雪嗤之以鼻地道。「不出門?也行,就拿你來當豬宰了吃吧!」

  「不公平,柳兆雲他們為啥就什麼都不用幹?」蕭少山委屈地筷子一夾,塞了滿嘴菜。

  「誰說不用幹,掃地劈柴打雜粗活就等他們回來幹啦!」

  蕭少山一呆,繼而哈哈大笑。「那敢情好,讓他們幹下人的活兒!」

  王瑞雪與竹月嬌又來回一趟,在桌上擱下四碗藥。

  「喏,你們的藥,吃完了飯記得喝呀!」

  然後,兩人再回廚房去,與玉含煙、竹月蓮各自捧了支大托盤,還有一盅藥,四人一道往後進院落去。

  「希望月仙不會又不吃了。」竹月蓮低嘆。

  竹月嬌哈了一聲。「多半是,然後段大哥也跟著不吃,大家一起成仙吧!」

  王瑞雪搖搖頭。「看樣子段公子也跟某人一樣癡狂嘛!」

  「不,還是不一樣的。」玉含煙低喃。

  「怎麼個不一樣法?」

  「段公子確是癡情,但他更是個正人君子,就算是為了最心愛的女人,有些事他還是做不來的。」

  竹月嬌點點頭。「也對,叫他殺人放火打家劫舍,這就不行了。」

  「而那人,他卻是狂恣的,那樣冷酷,那樣殘忍,只要是為了三小姐,任何泯滅人性的事他都下得了手,天底下又有誰能跟他一樣呢?」

  「……」

  沒有,天底下就他那麼一個,絕無分號,僅此一家!

  一跨過月門,耳際便傳入陣陣劇烈咳嗽聲,抑不住,喘不停,咳嗽的人有九成九纏綿床榻病得非常沉重。

  而後院中,一條窈窕纖細的身影靜靜佇立於飄飄絮絮的雪花裏,那樣孤獨,那樣落寞得令人憐惜,教人不舍,段復保滿面愁容地悄悄為她披上一襲大麾,她卻一無所覺。

  竹月蓮無聲輕嘆,上前。「段大哥,用膳了。」

  「妳們先用吧,我……」段復保低語。「再陪陪月仙。」

  竹月蓮沒再多勸——反正勸了也沒用,徑自定向南堂屋。

  「爹,開開門,用膳了!」

  門扇迅速開了,竹承明退後一步。

  「快點,別讓冷風吹進來!」

  四人快速進入,門立刻關上,咳嗽聲愈加清晰地自珠簾後的內室傳出,那樣辛苦地幾乎斷了氣。

  讓竹月嬌三人去布飯菜,竹月蓮端起藥盅穿過珠簾進入內室。「該喝藥了。」

  床前的人扭回頭看了一下,「好。」旋即轉回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床上的人。

  片刻後,竹月蓮拿著空藥盅出來,見大家都在等她。

  「怎麼不先吃呢?」

  竹月嬌三人沒說話,一齊望向竹承明,後者眉頭深鎖,神情沉重,只望著滿桌菜肴發呆。

  竹月蓮哨然在一旁落座。「爹?」

  竹承明慢吞吞地瞥她一眼,深深嘆息。「我早該聽妳的。」

  竹月蓮沉默一下。「那也不能全怪爹,誰能料到妹夫竟會那麼做。」

  竹承明懊悔地握拳猛捶了一下桌面。

  「都怪我,全怪我,如果我一開始就聽妳的,如果……如果當時見到滿兒倒下時我不是那麼衝動……」

                

  半個月前——

  允祿那一指不偏不移地點落在滿兒胸前心肺之間的死穴上,只見滿兒噙著美麗的笑靨安詳地闔上眼,頹然倒地,一股宛如烈焰般的憤怒與悲痛頓時淹沒了竹承明的理智。

  「你這畜生,竟敢殺了滿兒!」

  怒睜雙眼,竹承明咆哮著奮起全身功力聚於雙掌之上,疾若閃電般揮向允祿。

  早已內傷沉重的允祿根本無力躲開,才看到竹承明雙掌襲來,那兩掌便已扎扎實實地印在他胸口上,哼都沒能哼一聲,瘦長的身軀便宛如斷了線的風箏般飛出去,沿途灑落串串腥紅的血,竹承明隨後又追過去,打算再給他最後一擊……

  「住手,爹,住手,滿兒沒死啊!」

  雙掌猝停在允祿胸旦則半寸許,竹承明愕然回首。「妳……妳說什麼?」

  「滿兒沒死呀!」竹月蓮急道。「妹夫只是用獨門手法點住了她的死穴,所以滿兒並沒有死,但若沒有妹夫替她解開穴道,滿兒終究還是會……會……」

  「天哪!」竹承明驚窒地低吟,旋即慌慌張張探向允祿的口鼻。「幸好,還有氣息,但……但……」回頭,更慌亂地狂呼:「玉姑娘,快,快來,不能讓他死,絕不能讓他死啊!」

  會叫上玉含煙是因為王文懷曾說過她精擅歧黃之術,即使如此,見她搭著允祿的腕脈,黛眉愈攬愈深,竹承明不由心驚膽跳地猛吞口水,懷疑她到底是真擅還是假擅。

  「玉……玉姑娘,到底怎樣,妳好歹也說句話呀!」

  但玉含煙依舊沉凝不語,又過了好半晌後,她才緩緩收回手。

  「他的臟腑被震出了血,受創極重,十二經八脈全扭了道,連心脈也傷了,情形非常危急,就算要不了命,他這一身功力能不能保全亦是未知之數!」

  「那他有沒有辦法解開滿兒的死穴?」

  「不知道。」

  竹承明面色一慘。「那……那怎麼辦?」

  玉含煙咬咬牙。「唯今之計也只有先救他的命,再設法讓他點開三小姐的死穴,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於是,一群人浩浩蕩蕩全搬到了榆林城,玉含煙與竹月蓮、竹月嬌沒日沒夜地守在允祿床邊,想盡辦法要讓他清醒過來;而竹承明與王文懷、白慕天、 髯公等其他人則極力嘗試要解開滿兒的死穴。

  這樣過了兩日,滿兒的死穴依然解不開,但允祿醒了,不過也等於沒醒。

  「快!快替滿兒解開死穴呀!」竹承明對著床上剛睜開眼睛的人大吼。

  「還不成,」玉含煙冷靜地推開竹承明。「他的人雖醒了,但意識不清,得再過兩天。」

  又過了兩天,允祿終於真正清醒過來了,但也僅是神智清醒了,他微微啟了一下唇想說什麼,卻連哼一聲的力量也沒有。

  玉含煙猜得出他想問的只有一件事——滿兒。

  「王爺,先請教,解開三小姐的死穴必須動到真力嗎?」

  允祿緩緩眨了一下眼。

  「果如我所料。」玉含煙低喃,「那麼我最好先告訴你,王爺,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傷勢非常沉重,雖已無生命危險,但在三年之內絕不可妄動真力,否則你一身功力必會盡失……」她頓了一下。「可是三小姐等不及三年了,她的心脈漸弱,倘若再不解開死穴,她真的會死的!」

  允祿輕輕閉了一下眼再打開,視線徐徐移向竹承明,竹承明初時還不解允祿幹嘛看他,竹月蓮忙對他耳語數句,他才恍然大悟。

  「我發誓,絕不再狙殺你!」竹承明重重道。

  允祿又閉了閉眼,手指頭若有似無地動了一下,竹承明會意,急忙去把滿兒抱來,再招呼王文懷和白慕天過來一人一邊扶起允祿。

  只見他閉著眼努力提聚真氣,過了好半晌後才睜開眼來勉力舉起手——食中兩指竟呈現微微的紫藍色,飛快地在滿兒胸前死穴周圍連點十三指,再對準死穴拍出一掌,滿兒應掌重重地震了一下,旋即長長吐出一口氣,睫毛一陣眨動,緩緩掀開來。

  就在滿兒睜眼的同時,允祿猝然滿口鮮血狂噴如泉,身軀痛苦的蜷縮成一團,玉含煙立刻上前迅快無比地在允祿周身穴道連續拍打,直至他的痛苦逐漸平息,她才停下來搭上他的腕仔細把脈。

  片刻後,她收回手,臻首回轉,歉然地對竹承明與甫始回過意識來的滿兒黯然搖搖頭。

  「對不起,我已無能為力……」

                

  「……他的功力全失,八脈交錯,再也練不得武了。」

  玉含煙喃喃重復半個月前那日所說的話。

  「為了她,他竟然寧願失去那一身傲人的武功,這對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而言該是一件多麼難以忍受的事,他卻毫不猶豫地那麼做了,難道他不……」猝而頓住,眼神飄忽地怔了會兒,忽又苦澀地撩起令人心傷的笑。「那又如何,連命都可以不要了,一身武功又算得了什麼?」

  「但他也真是卑鄙,竟然利用滿兒的性命來要脅我!」竹承明不甘心地恨恨道,愈想愈是有氣。

  「你錯了,爹。」竹月蓮深深嘆息。「滿兒跟我說了,那是她要妹夫對她發下的誓言,倘若哪天妹夫要先她而去,妹夫一定要帶她一道走,妹夫只是在實踐誓言而已。不過……」

  她朝內室那兒瞥去一眼。

  「別看妹夫心性又狠又毒,殺個人比呼口氣更簡單,其實他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真是下不了手,所以他才會用獨門手法制住滿兒的死穴,他沒有殺她,可是一旦妹夫死了,七日後滿兒必然也會死,這也算是實踐他的誓言了。」

  聞言,竹承明驚愕地怔忡了好一會兒。

  「難道他們真是如此生死難分嗎?」

  「爹,套句滿兒的話,」竹月蓮輕輕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為別人就做不到。」

  竹承明又沉默半晌。

  「算了,既然他功力已失,也就沒有必要一定要殺他了。」

  「但是妹夫的內傷怕得養上好些年才能痊癒,看妹夫那樣辛苦,爹可知滿兒有多傷心難受?」

  竹承明苦笑。「我哪會不知,自那天開始,滿兒不但連半個字都不同我說,甚至當沒我這個人似的看也不看我一眼。昨兒個她往窗外潑水,明明瞧見我在那兒,還硬是潑了我一身……」

  噗哧一聲,竹月嬌失笑,忙又捂住嘴。

  竹承明惱怒地橫她一眼。「總之,我知道她惱我,所以我才會守在這兒,希望她看在我的誠心與耐心份上,諒解我這一遭,但她仍是不肯搭理我……」

  「因為姊夫之所以會傷得那麼重,全『歸功』於爹那兩掌嘛!」竹月嬌咕噥。

  「閉嘴,吃妳的飯!」竹承明火了。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好像沒瞧見竹承明身上霹哩啪啦的火花似的,竹月嬌又嘟囔了一句。

  「月嬌!」

  「嘖,老羞成怒了!」

  「月嬌,妳……」

  「又不是我叫三姊不要理爹的,幹嘛連說句話都不成嘛!」

  「就是不成!」

  「那我進去跟三姊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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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4:42:09 |只看該作者
  靠在床頭,滿兒讓允祿睡在她胸前,她才方便在允祿咳嗽咳得厲害時為他揉搓胸口,雖然這樣做並沒有多大用處,但她實在無法幹坐一旁眼睜睜看著他辛苦而什麼也不做。

  好不容易,咳嗽聲終於歇下來了。

  「滿兒。」允祿的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見,不但臉色灰敗萎頓似冬日的雲翳,連嘴唇也是白的,雙目深陷,眼眶四周圍著一圈黑,原本圓潤可愛的臉龐竟跑出棱角來,下巴上一片青黑的胡碴根兒,看上去不只不年輕,還老得快死掉了。

  「老爺子?」現在這個稱呼可就名符其實了。

  「不要哭。」

  「我沒有哭。」

  「……不要掉淚。」

  「人家難過嘛!」滿兒哽咽了。

  「我不會死,只是武功沒了。」

  「你武功沒了我才高興呢,這樣皇上就不會再差遣你到處跑了,可是……」輕撫著他凹陷的雙頰,滿兒抽噎一下。「你這麼辛苦,我好心疼嘛!」

  冰冷的手覆在她的柔荑上,握了一下。「我很好。」

  很好?

  躺在床上只剩下半口氣,請問這樣好在哪裏?

  可以名正言順的賴床?

  「好個屁!」滿兒突然生氣了。「你這樣算很好,棺材裏的死人也可以起來跳舞了!」

  「……我不會死。」起碼這項他能確定。

  「才怪!」滿兒更生氣了。「玉姑娘警告過我了,你這傷至少得養上好幾年,在這期間,你不能勞累,不能動氣,而且一場小風寒就可能直接讓你睡進棺材裏頭去……」

  「我會帶妳一道走。」

  不提這還好,一提這她更冒火了。

  「你根本就下不了手嘛!」她憤怒地尖叫。「明明殺人不只成千上百,讓你宰個女人竟然下不了手,你你你……你是沒用的懦夫,沒膽的窩囊廢!」

  兩眼徐徐瞇了起來,陰森森地。「妳說什麼?」

  「我說你是懦夫,是窩囊廢,怎樣?」滿兒硬著聲音重復一次,挑釁意味濃烈。「明明發過誓要帶我一道走的,事到臨頭卻下不了手,還用什麼獨門手法制我的死穴,我請問你,老爺子,先前你有武功可以制我的死穴,現在你武功沒了,又要用什麼法子來帶我和你一道走?拿毛筆點我的死穴?」

  「……我自會想到法子。」

  竟然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滿兒氣到快沒力了。「懦夫就是懦夫!」

  「滿兒!」

  「不然到時候你就一刀殺死我,也不必大刀,小匕首就夠了,再不行剪刀也可以,敢不敢?」

  「……」

  「哈,懦夫!」滿兒大大嘲笑一聲,再沉下臉去。「沒關係,我是勇敢的小女人,到時候我自己動手,順便把你最中意的那匹蠢馬,還有那隻只會叫王爺吉祥的笨鸚鵡統統宰了去給你作陪葬,懦夫!懦夫!懦夫!」

  珠簾外——

  一桌人捧著飯碗哭笑不得,還有點心酸。

  「聽見了沒,爹?」竹月蓮低喃。「一旦妹夫死了,你也等於害死了虧欠最深的滿兒,滿兒的娘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你的。」

  竹承明放下竹箸,已經完全失去胃口了。「我出去走走。」

  「爹也真可憐,」竹月嬌同情地望著竹承明落寞的背影。「他怎麼就不懂,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起碼我們可以在關起門來共敘親情時拋開所有的立場,只享天倫之樂,不談利害關係,要論立場,等出了門之後再來論也可以啊!」

  竹月蓮聽得一愣,「妳為什麼這麼說?」她急問。

  「三姊不都一直這麼做的嗎?」竹月嬌用下巴指指珠簾那邊。「在我們面前,三姊只是三姊,三姊夫也只是三姊夫不是嗎?」

  竹月蓮恍然大悟。「對啊,滿兒一直是這麼做的,我怎麼都沒察覺到呢?」

  「還有啊,」竹月嬌扒了一口飯,口齒不清地又說。「為了三姊,三姊夫很努力在保護咱們竹家不讓雍正知道,同樣的,為了三姊,我們是不是也應該盡力去保護三姊夫,這樣才能保持這種關係的平衡……」

  說到這,她朝玉含煙與王瑞雪各投去懷有深意的一瞥。

  「當然啦,別人要怎樣是別人的事,該如何做就得如何做,但就是不能讓我們知道,更不能利用三姊。再說句重一點的話,這回這麼做,王文懷他們不但是在利用三姊,更是在利用爹,不是嗎?」

  玉含煙與王瑞雪相顧一眼,冷汗涔涔。「我們……沒想到這一層。」

  「才怪!」竹月嬌冷笑。「你們王家兄妹都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沒想到,只不過刻意不去想它而已。」

  玉含煙沉默了。

  「所以說,只要我們能同三姊一樣把公與私分清楚,」竹月嬌繼續說。「還是可以成為快快樂樂的一家人啊!」

  竹月蓮瞪大著眼怔愣片刻,忽地跳起來。

  「我去陪爹走走!」

  竹月嬌頓時揚起開心的笑,「爹不笨,由大姊去跟他說,我想他應該聽得懂才對,除非……」笑容斂起一半,兩眼又瞄向玉含煙。「又有哪些想利用爹的人在一旁囉哩叭唆,那就難講了。或者……玉姑娘還捨不下三姊夫?」

  玉含煙神色驟變。「妳……」

  竹月嬌聳聳肩。「大家都認為我最小最不懂事,其實我已經不小了,而且我是旁觀者清,妳就跟二姐一樣癡,那也難怪啦,誰教三姊夫是那樣的男人,不過三姊夫癡的畢竟是我三姊,就算不是,妳自認有辦法做到像三姊那樣嗎?」

  不等玉含煙有所表示,她就替玉含煙搖了頭。

  「不,妳做不到,因為妳拋不下背了多少年的責任,既然如此,妳再癡又有何用?」

  玉含煙愈聽愈是狼狽,「我……我還有事!」急忙起身,也跑了。

  於是,桌旁只剩下竹月嬌與王瑞雪,兩人面面相對了好半天。

  「我說王姑娘,妳不會也喜歡三姊夫吧?」

  「……要聽實話?」

  「廢話。」

  「曾經,但我及時打住了。」

  「所以妳這麼遲都還沒嫁人?」

  王瑞雪滑稽地咧了一下嘴。

  「沒辦法呀,要找個像他那樣的男人,不容易啊!」

  竹月嬌不由咯咯大笑了起來,邊還轉首朝內室叫進去。「三姊夫,聽見沒有?你不但是個懦夫,還是個罪孽深重的懦夫,居然拐了那麼多女人的心!」

  回應出來的是滿兒的爆笑聲,還有一個摻雜著咳嗽的微弱低吼。

  「閉……閉嘴!」

  咳嗽更厲害了。

  「好好好,不笑你了,不笑你了,你別生氣,再睡一會兒吧!」

  片刻後,內室安靜了,竹月嬌與王瑞雪一起收拾好碗筷,再悄然進入內室,見允祿躺在滿兒懷裏睡得正熟,黯淡憔悴的容顏顯得格外安詳,也許是滿兒的懷裏特別溫暖吧。

  「三姊夫睡了,三姊要不要先去吃飯,廚房裏還有一份菜熱著呢!」

  「好,」滿兒把被子拉到允祿脖子上蓋好。「妳拿支大碗,把菜鋪在飯上頭來給我就行了。」

  竹月嬌眨了眨眼。「妳要這樣吃?」

  滿兒頷首。「我不想吵醒妳三姊夫。」

  「這樣怎麼吃啊?」竹月嬌啼笑皆非地搖搖頭。「還是我拿湯匙來喂妳吧!」

  然後,竹月嬌真的端了碗飯來喂滿兒,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搭,小小聲地。

  屋外,北風愈吹愈緊峭,雪花也愈飄愈張狂,漫空飛舞著,落地悄然無聲,默默堆積起一片蒼涼的慘白,就如同某人的臉色,愈來愈白,愈來愈白……

                

  陜北的冬季漫長嚴寒,少有雨雪,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譬如這年冬季,北風呼呼拚命吼,雪花也卯起來下個不停,冷到了極點,這種氣候對身體孱弱的人而言可不是好事,一個不留神就會病得東倒西歪……

  「快!快!取雪水來,那才夠冷!」

  一大清早,允祿就開始發熱,剛過晌午,他已經高燒到不省人事,還抽筋,急得一群人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就只為了要替他退燒。

  滿兒不斷用雪水擰毛巾好敷在他的額頭上退燒,凍得一雙柔荑紅通通的,她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的繼續擰冰毛巾,竹月蓮、竹月嬌要幫她,她打死不肯,竹承明看得心疼不已,終於下定了決心。

  「滿兒,往後咱們之間不再論立場,只論親情,這樣可好?」

  但滿兒只飛快地瞥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竹承明看出那一眼的含義,不禁沉重地嘆了口氣。

  倘若允祿死了,往後也不用再爭什麼立場或親情了。

  好不容易,近傍晚時分,允祿的高燒終於逐漸消退下來,可是滿兒不過才松出半口氣,玉含煙的警告就殺了過來。

  「他還會再發燒,只不知他還能撐多久?」

  一顆心頓時墜落到谷底,滿兒不知所措地呆住,不是慌亂,也不是哀傷,只是呆住。

  難道他撐過了那一劫,卻還是逃不過這一劫嗎?

  然後,就在滿兒處在最絕望的盡頭,隨時準備要跟著允祿一起走的時候,有兩個滿兒期待許久的人終於趕到了。

  「夫人,我們來了!」是塔布和烏爾泰。

  在死穴被解開後的翌日,滿兒便修書一封請竹月蓮偷偷替她找個可靠的人送去給小七,信中不僅詳述允祿此刻的身體狀況,也請小七把她真正的身世背景轉告塔布。

  因為她需要人幫忙,而她真正信任的人除了小七之外就是塔布。

  但若是要讓塔布來幫她,勢必要先讓他全盤了解真正的內情,再由他自己決定幫或不幫她,這當然有點冒險,後果也可能很可怕,但她此時此刻一心只在允祿身上,再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

  幸好,塔布來了,她果然沒錯信他。

  「你們……終於來了!」

  見滿兒一副又是驚愕又是狂喜的古怪表情,塔布不禁笑了一下。

  「夫人,記得當年爺要帶您離開京裏時,奴才便曾說過,奴才兩個伺候的從來不是莊親王,而是爺,所以,夫人,無論您是什麼身分,在奴才兩個心裏,您只是爺最心愛的妻子,如此而已。」

  聽塔布如此誠摯的言語,滿兒揪著他的衣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塔布,塔布,我等你好久了咽!」

  「對不起,夫人,一得知爺的狀況,奴才特地跑了一趟宮裏,請密太妃娘娘和大格格幫忙『拿』了一點東西出來,這才耽擱了一些時候。」

  「我……我只信任你們兩個……」

  「夫人,您且放寬心,奴才兩個會好好照顧爺的。」

  一側,竹承明看得滿心苦澀,沒想到在滿兒心裏,親生的漢人爹竟比不上兩個滿人奴才。

  「那麼,能否先讓奴才兩個了解一下爺的情況到底如何?」塔布細心地問。

  滿兒無助地望向玉含煙。「這個……」她哪裏知道允祿的情況到底如何,只知道他快病死了呀!

  玉含煙會意,立刻把允祿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塔布。

  「……由於他的功力全失,內傷沉重,身體極度孱弱,因此雖然這只是一場小小的風寒,也已經足夠奪去他的性命,盡管我們已設法用各種珍貴藥材來為他療治,但藥效始終太緩慢,現在我們只能夠盡人事聽天命了。」

  塔布神色凝重地蹙著眉頭。「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

  玉含煙沉吟一會兒。

  「還有一個辦法,但有也等於沒有……」

  一聽還有其他辦法,滿兒和塔布不約而同大叫:「快說!」

  玉含煙又思索了會兒。「有張藥王孫思邈傳下來的藥方子,對於心脈腑臟遭傷幾乎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而且藥效奇快無比,沒病沒痛的人服了也可以延年益壽常保青春,但由於藥材不易尋找,所以沒能廣為流傳……」

  「不會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吧?」滿兒喃喃道。

  「當然不是,年角鹿的角、黃靈芝、烏靈首、紅角翼蛇膽、天山雪蓮,這些都是極其珍貴罕有的藥材,但只要多耗點時間和銀兩總還是找得著,可是……」玉含煙頓了一下。「唯有紫玉人參不是有時間、有銀兩就可以得到的。」

  「紫玉人參?」段復保驚呼,瞄了一下竹月仙,眼神極為古怪。「那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參中之帝王,出自雪山之絕巔,隱生於萬年冰雪之下,五百年成形,又五百年如紅玉,再五百年透紫,如此罕異之藥材,這……這……」

  「所以我才說這辦法有也等於沒有啊!」玉含煙無奈地說。「更何況王爺需要的不只一支紫玉人篸,他得用上三支……」

  不會吧,要三支?

  一支就希望渺茫了,還要三支?

  她還是跟他一起死比較簡單吧!

  「為什麼?」這句疑問,滿兒幾乎是扯喉嚨尖叫出來的。

  「因為一帖藥便得用上一支紫玉人參。」玉含煙解釋道。「頭一帖服下後,每日以真力為他打通經脈兩次,這樣連續七日,扭曲受損的經脈便可痊癒,王爺的功力也能夠回復原來。但由於王爺的內傷甚為沉重,因此第二帖服下後,王爺的內傷也僅能痊癒一半,還得再服下第三帖後才能完全痊癒,所以我才說需要三支。」

  滿兒怔愣半晌,沮喪地垂下臻首。

  「看來真的沒辦法了,也許我們應該……」

  「我有一支紫玉人參。」

  眾人一怔,旋即異口同聲大吼:「妳有?」口水噴得竹月仙掩面連退好幾步。

  「我有,是段大哥送我的。」竹月仙輕輕頷首。「雖然一支紫玉人參不夠治好他的內傷,但只要功力能夠恢復,他就可以自行抵抗病痛了不是嗎?不過……」

  原來是男人討好女人的禮物,難怪剛剛段復保會用那樣古怪的眼神看竹月仙。

  然而,竹月仙最後那兩個字「不過」立刻又澆熄了滿兒剛涌上心頭的興奮,不必用到腦筋想就可以猜到竹月仙的意圖,而且不只是她,其他女人也都猜著了,竹月嬌和王瑞雪一齊翻白眼,玉含煙低嘆著搖搖頭,竹月蓮……

  「有條件?」她了然於心地問。「要滿兒把妹夫讓給妳?」

  「不,是『還』。」竹月仙修正道。「別忘了,是我先認識金祿的。」

  「可是他不要妳!」竹月蓮殘忍地說,已經很厭煩竹月仙那種一廂情願的感情了。

  竹月仙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不改。「不,他當然要我,之前他只是因為傷太重,神智不清才會拒絕我,事實上他是要我的,因為是我先認識他的,他一直記得我,只是不知道上哪裏去找我……」

  她叨叨絮絮地說個不停,聽上去是在解釋,其實是在安慰自己,眾人不禁面面相覷,猜想這條路多半是行不通了。

  竹承明皺眉考慮片刻後,悄悄來到滿兒身邊耳語。

  「放心,我們會設法說服她,就算是騙也會騙來給妳!」語畢即趕著其他人出去,打算另外找間堂屋坐下來,聯合大家一起對竹月仙作長期抗戰。

  滿兒不禁有些感動,眼眶微微溼潤了。

  這是頭一回,竹承明拋開了立場,單純只為「他的女婿」設想,全然沒考慮到允祿若是恢復功力後是否不利於復明大業。

  不過她也很清楚,竹月仙是說服不了的,如果能被說服早就被說服了,哪裏會等到現在才讓他說服。就算是要騙她也不太可能,她只是太執著於允祿,並不是腦筋變笨了。

  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全力照顧允祿,讓他能夠熬過這場病。

  她黯然低嘆,回身進內室,發現塔布與烏爾泰早已在床邊探視允祿,一邊小聲討論著什麼。

  「他又在發高燒了嗎?」

  回眸,「沒有,沒有,爺只有一點燒。」塔布忙道。

  滿兒松了口氣。「幸好。」

  「啊,夫人,能請您幫我們找個煎藥的爐子來。」

  「煎藥?」

  「奴才從府裏拿來不少補身子的藥材,想煎來給爺補補身子。」塔布泰然自若地說。

  「喔,好,我馬上去拿。」

  滿兒一離開,塔布與烏爾泰又開始小小聲討論起來。

  「我們有幾支紫玉人參?」

  「兩支。」

  「只有兩支?」

  「只有?朝鮮送來的貢品也只得五支,你想叫我多偷點好讓皇上砍頭嗎?」

  「若是真讓皇上查到了你溜進宮裏去偷貢品,推給爺就是了嘛!」

  「嘿嘿嘿,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那其他的呢?」

  「其他嘛,唔,我還順便偷了兩支年角鹿的角、四顆紅角翼蛇膽、兩對斑冠鷹的眼睛、一瓶秋菊露和脂玉冰,不過秋菊露、脂玉冰跟斑冠鷹的眼睛都用不著,白偷了,至於烏靈首,咱們王府裏自個兒就有,天山雪蓮更多,我全給拿來了,現在就差黃靈芝……」

  「我現在就去買!」

  「這兒的藥鋪沒有就上延安,延安沒有就上西安,西安一定有。」

  「知道了。」

  意想不到的是,榆林的藥鋪子沒有,卻有那藥材商來送貨,身邊正好有,雖然那藥材商乘機抬高價錢,烏爾泰還是歡天喜地的一手掏銀票一手交貨——銀票他多得是。

  不到半個時辰後,塔布開始動手煎藥,頭一樣放進去的藥材,嗯,當然是紫玉人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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