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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一 地海巫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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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生在地海北方山島的少年雀鷹,擁有法力天賦,因血氣方剛而犯下大錯,險些喪命,為
了彌補過失,踏上漫長艱辛的逃亡與追尋之旅,逐漸領悟魔法力量的真諦、自然平衡之道,終
於坦然面對自我。


【第一章】霧中戰士

【第二章】影子

【第三章】巫師學院

【第四章】釋放影子

【第五章】蟠多老龍

【第六章】魔影追逐

【第七章】鷹揚

【第八章】追逐

【第九章】易飛墟

【第十章】開闊海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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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rsula K. Le Guin的《地海系列》為西方奇幻文學經典之一,與J.R.R. Tolkien的《魔戒三部
曲》及C.S.Lewis的《納尼亞傳奇》齊名。
  各位讀友有沒有覺得這本小說的名字和宮崎吾朗的動畫電影《地海戰記》很像?名字像是因為地
海戰記是改編自地海系列的《地海巫師》、《地海彼岸》、《地海孤雛》
  之前有看地海戰記,很好看,不會輸給宮崎駿的動畫電影 [size=-2]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1-3-19 22:3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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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38: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島上出身的巫師很多,遠近馳名,許多忒島的男人,不管是出生在高山深谷的村鎮,還
是窄仄幽暗的峽灣港市,大都離鄉背井,前往群島區各城市擔任巫師或法師,為島主效勞,
或者浪跡地海諸島嶼,耍耍魔法,追求冒險。有人說,這眾多巫師當中,最了不起、也確實
經歷最大冒險的,當屬一位名叫「雀鷹」的法師,他在世時,已被大家尊稱為「龍主」暨「
大法師」。他的生平事蹟,在《格得行誼》等諸多歌謠中廣為傳唱;但本書要講的這個故事
,是他成名前,也是人們為他的事蹟編唱歌謠以前的經歷。
  這位法師出生在十楊村。這座偏僻的村子獨自矗立於面北谷的坡頂,往下是牧草地和耕
地,層層緩降至海平面。這山坡上還有別的村鎮,零星散佈在阿耳河的河彎地區。十楊村上
方是蓊郁山林,沿著屆屆校青攀升至白雪掩蓋的山巔石嶺。
  法師的乳名達尼,是母親取的。這個乳名,以及他的生命,是母親所給予的全部,因為
,母親在他一歲時就過世了。他父親是村裏的銅匠,嚴厲寡語。達尼有六個哥哥,年紀都長
他很多,一個個先後離家,有的去面北谷其他村鎮種田或打鐵,有的出海遠航。因此,家裏
沒人能溫柔慈愛地將這麼兒帶大。
  所以,達尼如野草般長大了,個兒高,嗓門大,動作敏捷,驕縱而暴躁。平日,這小男
孩與村童在阿耳河源頭上方的陡坡牧羊,父親等他長大些,力氣足夠推拉鼓風爐的套筒時,
就派他當學徒,耗在毆打、鞭笞上的力氣,常常少不了。不過,別指望從達尼身上搾出多少
活兒,因為他老是蹺家不在,不是在森林探處踢躂;就是在湍急冰冷的阿耳河游泳--弓忒
島上的河流,一概湍急冰冷。再不然,就是爬經懸崖和陡坡,穿過森林到山巔上,北眺佩若
高島以北那片遼闊而不見任何島嶼的海洋。
  達尼早逝的母親有個妹妹,同住村內達尼在繈褓時全由這位姨母盡責照顧。但她有自己
的事情,所以,一等達尼長大到可以照料自己時,姨母就不再管他了。可是,在達尼七歲那
年,還沒人教他認識世上的「技」與「力」時,有一日,他聽見姨母對一隻跳上茅屋屋頂的
山羊大喊,起初山羊不肯下來,但等姨母對山羊高聲唱了一串韻詞之後,山羊就跳下來了。
  第二天,達尼在高崖的草地放牧長毛山羊時,便學著姨母對山羊大聲喊出同樣的字詞。
  他不懂那些字詞的意義和用途,只是照著高聲念:納罕莫曼霍漢默漢!他喊完韻詞後,
山羊全部跑過來,行動迅速一致,肅靜無聲,一隻隻眯著黃眼睛,注視達尼。
  那段韻詞給了他力量支使山羊,他笑起來,把韻詞再喊一遍。這次,山羊更加靠近,挨
挨蹭蹭圍攏在他周遭。牠們厚凸的羊角、奇怪的眼睛、詭異的靜默,突然間讓達尼害怕起來
。他想擺脫山羊逃跑,可是,他跑,羊群也跟著跑,始終環繞達尼。最後,山羊和達尼一同
下了山,進入村子。羊群仍緊挨彼此,宛如被一修繩子拴住,被圍困在內的達尼,只能恐懼
哭叫。村民從村舍跑出東遑咒罵山羊邊嘲笑達尼。小男孩的姨母夾在村民中間但她沒有笑,
只對羊群說了一個字詞。山羊身上的咒語解除了,便咩咩叫著,瞧瞧四周,散開去了。
  「你跟我來。」姨母對達尼說。
  她把達尼帶進她獨居的茅屋。以前她不讓小孩進屋子,所以村裏都怕那個地方。那間茅
屋低矮幽暗,沒有窗戶。屋頂對角樑柱上垂掛著藥草任其陰乾有薄荷、野生蒜、百里香、洋
蓄、燈心草、帕拉莫、王葉草、蹄形車、艾菊、月桂等,散發香氣。姨母盤腿坐在屋內火坑
旁兩眼從纏結披散的黑髮後斜視達尼。她追問達尼到底對山羊說了什麼,還問他曉不曉得那
韻詞的意思。等她發現達尼什麼也不知道,卻能鎮服羊群,讓牠們靠近、跟隨他跑回村幹,
這位姨母當下明白,達尼的內在必然具備「力」的質素。
  在她眼裏,這小男孩只是姊姊的兒子,一向無足輕重;但從這時起,她對他另眼看待。
  除了稱讚達尼,她還表示,說不定可以傳授別的韻詞,達尼一定更喜歡,像是有個字可
以讓蝸牛從穀裏探頭外望,還有個名字可以召喚天空的隼鷹。
  「好呀!教我那個名字!」達尼說時,已經忘記剛才山羊帶給他的恐懼,反因姨母稱讚
他聰明而飄飄然起來。
  女巫對他說:「要是我教你那個字咒,可千萬不要告訴別的小孩。」
  「我答應。」
  達尼這種不假思索的童稚天真,讓姨母不由得莞薾。「非常好。但我得約束你的承諾,
就是讓你的舌頭沒辦法轉動,直到我決定解除約束為止。但即使約束耨除只要在有人聽得見
的場合,就算你能講話,也將無法說出我教你的字咒。這一行的種種訣竅,我們得保密。」
  「好。」小男孩答道。他一向喜歡做大夥兒還不曉得、也不會的事,所以,他才不會告
訴別的玩件呢。
  達尼乖乖端坐。姨母束起亂髮,繫好衣帶,再度疊腿而坐。她丟了一把葉子到火坑,一
股黑煙散開,彌漫整個幽暗的屋內。接著她開始唱歌,聲調忽高忽低,宛如另外有個聲音透
過她在哼唱。她這樣一直唱,小男孩漸漸分不清自己是睡是醒。這期間,女巫那隻從不吠叫
的老黑狗,張著因煙熏而發紅的眼睛,一直坐在小男孩身邊。
  接著女巫用一種達尼聽不懂的語言,對他說話,他因而不由自主跟隨姨母念出某些韻詞
和字。念著念著,最後,魔法鎮住了達尼。
  「說話!」為了測試法術效力,姨母這麼命令達尼。
  小男孩無法言語,卻笑了起來。
  這時,姨母對達尼內在的力量略感畏懼。因為,她剛才施展的這個法術,可說是她所能
編構的最強法術了,她原希望不僅藉此控制達尼的說話能力,還想同時收服達尼為她效勞。
然而,雖然咒力約束了達尼,他卻仍暢笑不誤。
  姨母沒說什麼。她在火堆上潑灑淨水,直到煙氣消失。然後她讓小男孩喝水。等屋內空
氣轉為清朗,達尼又能言語時,她才教他隼鷹的真名。只要說出那個真名,隼鷹必應聲而至

  這只是第一步。日後,達尼將寫其畢生追尋這條法術之路,這條路終將帶領他翻山越海
去追逐一個黑影,直達死亡國度漆黑無明的海岸。可是,從起頭這幾步來看,法術之路仿佛
是一條開闊的光輝大道。
  達尼發現,他一喊名召喚,野生隼鷹即俯飛而下,鼓翼咻咻,閃電般棲息在他腕際,那
模樣與王公貴族的獵鷹實在不相上下。這情形使達尼越發渴望知道更多召喚用的名字,便跑
去找姨母,懇求教他雀鷹、蒼鷹、鷲鷹等等的召喚名字。為了學會那些蘊含力量的字,無論
女巫姨母要求什麼,儘管有的不是那麼好做、那麼好學,達尼全部照做照學。
  弓忒人有兩句俗話這麼說:「無能得好家女人家的魔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
」。十楊村這位女巫並不是邪惡的巫婆,她從不碰觸高深的法術,也不和太古力打交道。她
一向只是凡夫凡婦群中的平凡女子,雖懷技藝在身,但多半只是用來騙騙這個、唬唬那個而
已。像「大化平衡」、「萬物形意」等至理,真正的巫師都懂、也都力守,除非必要,絕不
隨意施法念咒;但那些至理,這個村野女巫都不懂。只是,不管碰到什麼狀況,她都有一套
咒語應付,而且老是忙著編構新咒語,只不過她那一套大都是無用的幌子。至於法術的真偽
,她實在不會辨認。她知道很多詛咒的法了,召疾恐怕比治病要行。如同一般村野女巫,她
也會調配舂藥,不過要是應付男人的嫉妒和仇恨所需,她倒有好幾帖比春藥更陰險的方子。
但,這些技倆,她並沒有傳給年幼的學徒,而是盡可能教授信實的法術。
  起初,達尼學習這些法術技巧的樂趣,不外來自於召喚奇禽異獸的力量和知識,而這種
純真的童趣,終其一生也都陪伴他。他在高原上牧羊時,總有猛禽在身旁飛繞,別的村童見
了,便開始叫他「雀鷹」。因此,在他的真名尚不為人知時「雀鷹」這個偶然得來的名字便
成了他的通名。
  這段期間,女巫姨母常談起術士多麼有本事,能擁有超凡的光榮、財富和權力,達尼聽
著,乃定意學習更多實用的民俗知識。他學得很快,常得姨母稱讚,村童卻漸漸害怕他。這
使他確信自己不久就可以成為人上人。
  就這樣,他跟隨姨母,一字字、一術術地學,十二歲時,已經把姨母所知的法術大部分
學會了。雖然姨母懂得不多,但一個小村莊的女巫,擁有那些,已足使用;至於一名十二歲
的孩童,僅那些法術實在太多了。姨母教給達尼的,是她所會的全部藥草醫術,以及所有關
於尋查、捆縛、修補、鬆綁、揭露等技法。她知道的故事歌謠和英雄事蹟,也一一唱給達尼
聽熟。昔日從術士那兒習得的真言,她悉數傳授給達尼。另外,達尼還從天候師和遊走面北
谷與東樹林各村鎮的戲耍人那兒,學到許多不同的魔術、幻術和餘興技藝。達尼頭一回有機
會運用法術來證明自己內在擁有力量,就是上述種種小法術當中的一項。
  那時,卡耳格帝國正富強盛。他們統治著北陲和東陲之間的四大島嶼卡瑞構、峨團、胡
耳胡、耳尼尼。卡耳格人的語言,與群島或其他邊陲人民的語言不一樣。他們是尚未開化的
野蠻人,白膚黃發、生性兇猛、嗜見流血、喜聞焚城煙味。去年,他們攻打托裏口群島和強
大的托何溫島,大批紅帆船組成的艦隊是他們侵外的重要武力。其實,攻打消息早就向北傳
至弓忒島,可是弓忒島的莊主們忙於私務,沒怎麼留意鄰島的災禍。
  維托裏口和托何溫之後,司貝維島接著遭到蹂躪,人民淪為奴隸。直到今天,那裏始終
是個廢墟島。卡耳格人順著征服的貪欲,繼續航向弓忒島,三十艘長船浩浩蕩蕩駛抵東港,
向東港全鎮開打。一仗打贏,末了還放火焚燒。之後,他們把船艦留在阿耳河河口,派兵守
衛,然後大軍順著山谷上行,燒殺據掠,人畜一概不放過;沿途又分為若干支隊,各自選擇
中意的地點進行劫掠。大難中僥倖逃亡的島民,把警訊帶往高地。不數日,在十楊村就可以
看見東方黑煙蔽天。當晚逃上高崖的村民,都見到下方山谷濃煙密覆,火舌成條。原符收成
的田野均遭縱火,果園燒透,樹上的果實烤得焦爛,穀倉和農舍慢慢燒成灰黑廢墟。
  有的村民住山上逃進峽谷,藏身樹林;有的村民做了打鬥保命的準備;還有的完全不行
動,只知就地哀歎扼腕。女巫是逃命者之一,她跑到卡波丁斷崖的山洞,用法術把洞口封住
,一個人躲在裏面。達尼的銅匠父親是留守者之一,因為他不願拋下幹了五十年活兒的熔爐
和鍋爐。他整夜趕工,把手邊可用的金屬全打造成矛尖,一同留守的村民顧不得進一步修整
,就趕緊把那些矛尖綁在鋤、耙等農具的木柄上,因為已經沒有時間製作合適的木柄了。十
楊村除了一般的獵弓和短刀,一向沒有戰備武器。畢竟,弓忒山民並非好戰百姓,他們實在
不是以戰士出名而是以羊賊、海盜、巫師出名。
  第二天日出時,高地起了白茫茫的濃霧,一如島上平日的秋天。十楊村四方延伸的街道
上,村民一個個拿著獵弓和新鍛的矛,站在茅屋、房舍之間等候。他們不曉得卡耳格人的位
置是遠是近,只能默然凝視眼前那片把形狀、距離與危險藏起來,不讓他們看清楚的白霧。
  達尼也在這批留守候戰的村民中。前一整夜,他不停操作鼓風爐,忙著推拉兩支長套筒
,為鼓風爐不停吹送空氣旺火,所以清晨這時,他兩隻手臂已經疼得發抖,連自己選來的那
枝矛,都沒法握好。他不曉得這個樣子要如何戰鬥、對自己或村民能有什麼幫助。
  想到自己還不過是幼童一個,卻將被卡耳格人的長矛刺斃;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名,
代表長大成人的真名,就要去冥間報到,內心不由得慌急如絞。他低頭注視細瘦的臂膀,由
於寒霧四罩的關係,兩個臂膀早濕了。他明知自已向來大氣大,所以此刻的無力徒然讓他乾
生氣。他的內在是有力的,只要曉得怎麼使出來就行了。他搜尋己學會的全部法術,衡量著
哪些辦法用得上--或至少給他和同夥村民一個機會。不幸的是,單靠「需要」不足以釋放
力量,得有「知識」才行。
  明亮的天空,太陽高掛,無遮無隱照射山巔。陽光的熱力使附近的迷霧大把大把飄散不
見,村民這才看清楚,有支隊伍正往山上攀爬。他們穿戴銅製頭盔和脛甲,身套皮製護胸舉
著木銅合造的盾牌,配掛刀劍和卡耳格長矛。隊伍沿著阿耳河曲折的險岸,形成一條有長矛
羽飾和匡當畫響的行伍,迆邐前進。他們與十楊村的距離,已經近得讓村民可以看見他們的
白面孔,也聽得見他們互相高喊方言的聲音。眼前這批來犯的軍隊,約莫百人,為數個不多
;但十楊村的男人和男孩,加起來才十八人而已。
  這時「需要」喚出了「知識」:眼看卡耳格人前面小路的濃霧漸散,達尼想到一個或許
能生效的法術。先前,谷區一個擅長天候術的老伯,為了爭取達尼做他的學徒,曾教他幾個
咒語,其中一個就叫做「造霧」,那是一種捆縛術,可以捆縛霧氣,使之聚集在某處一段時
間。不但這樣,善用這幻術的人還可以把雲氣塑造成陰森鬼魅,讓它持續一段時間才消散。
達尼不會那種幻術,但他的意圖不同,且他有能力轉變這個法術為己用。念頭既定,他立即
大聲講出村莊的幾個地點和範圍,然後口念造霧咒語,並在咒語內加上遮蔽術的咒詞,最後
,他大聲喊出啟動魔法的咒詞。
  就在他施法完成時,父親從後面走過來,在他頭側重重敲了一記,害他應聲倒地。「笨
蛋,安靜!沒本事打鬥,就閉上那張念個不停的嘴巴,找個地方躲起來!」
  達尼撐腿站起來,他可以聽見卡耳格人已經到了村尾,就在皮革匠家前院旁那棵高大的
紫杉樹邊,講話聲音很清楚,馬具和武器的鏘鏗聲也聽得見,只差還看不到人而已。漸濃的
大霧籠罩全村,減淡了陽光亮度,四周迷迷濛濛,到最後,伸手已不見五指了。
  「我把大家藏在霧裏了」達尼口氣不悅,因為父親那一敲,害他頭痛得很,加上施念兩
套咒語,力氣逐漸耗弱。「我會盡力守住這陣濃霧,你叫他們把敵軍引到高崖上。」
  銅匠眼見兒子立在詭譎陰森的濃霧中,狀似幽魂,呆了一分鐘才領會達尼的意思。他立
刻悄然飛奔,村子每道樹籬、每個轉角,他都透熟。快跑找到村人後,便趕緊說明行動辦法
。此時,灰茫茫的濃霧中隱約有道紅光,看起來像是卡耳格人放火焚燒某間房舍的茅草屋頂
。不過,卡耳格人還沒爬上山、進村子,而是在村外暫停,想等濃霧悄散,再進村子痛宰豪
奪。
  被燒的那間茅臺就是皮革匠的房子。皮革匠讓兩個兒子逃到屋外,公然對卡耳格人叫跳
辱罵一通,而後溜走,他們的身影完全沒入濃霧中,不露形跡。而大人從樹籬後面爬走,跑
經一家家村舍,差不多到了村尾時,便對準聚在一起的敵方戰士,箭矛齊發。一名卡耳格人
被一支剛鍛造好、仍熾熱多手的矛給射穿身子,痛得滾倒在地。其餘被箭射傷的戰士怒火中
燒,向前急沖,想把這些弱小到他們根本看不上眼的攻擊者給劈了,卻發現四周儘是濃霧,
只聞人聲,不見人影。他們只能揮聚手中配有羽飾、沾腥帶血的碩大長矛,循聲向前朝刺。
這批外來戰士只顧吼吼嚷嚷沿著街道跑,渾然不知自己已穿越整個村子。灰茫茫的濃霧裏,
空的茅舍房屋隱約浮現,又消失不見。村民散開奔跑,多數人一直跑在敵人前方,因為村子
是他們的,當然路熱。只是有幾個男孩和老人跑得慢,卡耳格人把他們踩在地上,拿起劍矛
,喊著戰呼亂砍一氣,他們喊的是峨團島雙白神的名字:「烏羅!阿瓦!」
  有些戰士發覺腳下土地變得坑凹不平時,便停下來;但有些卻繼續向前,緊追那些遊動
卻始終抓不到的形狀,希望能找到他們原欲攻打的那座鬼魅村莊。由於許多閃閃躲躲、忽隱
忽現的形狀在四面八方飛竄,整片濃霧竟好像是活的。有一夥卡耳格士兵追趕幽魂,一直追
到高崖--就是阿耳河源頭上方的懸崖邊,誰知追到這裏幽魂忽然憑空消失在漸薄的霧氣中
,他們自己卻穿越茫霧和突然冒出來的陽光,慘叫著跌落百呎高崖,墜落岩問池水。稍後趕
到而沒跌下去的士兵,站在懸崖邊上拉長耳朵聽著。
  這下子,恐懼爬上卡耳格人心田,他們不再追趕村民,開始在怪異的霧中找尋隊上戰友
。他們在山麓聚集,但身邊要不是老有些奇形怪影糾纏,就是有些拿矛舉刀的形影從後面刺
過來,然後消失。卡耳格人急忙往山下跑,跌跌撞撞,不敢出聲,直到逃出迷霧範圍,清清
楚楚看見山村下方沐浴在晨光中的河流和峽谷,才停步集合。回頭觀望時,他們看見小路整
個被一面浮動的灰牆罩著,灰牆後的一切全被包藏起來。從那面灰牆裏,陸續冒出來兩三個
士兵,長矛橫肩,雖然步履踉蹌,仍奮力向前沖。走得出濃霧的卡耳格人,再也沒有一個人
回頭觀望第二次,全部匆匆逃離這塊魔地。
  到了山下的面北谷那邊,那些戰士面對的可是一場硬仗。從甌瓦克直到岸邊,東樹林各
城鎮召集所有男子,齊力對抗入侵弓忒島的敵人。他們一隊隊從坡地下山來,當天及次日,
卡耳格人被緊緊押趕到東港北邊的海灘。在那裏,卡耳格人發現他們的船隻全遭燒毀,已無
退路,背海一戰的結果,悉數被殲滅。阿耳河河口的砂子被烏血染成褐色,潮浪來了才沖走

  那天早上,蒙霧在十場村和高崖上逗留些時,後來在轉瞬之間飄散無蹤。霧散後,村民
站在秋風吹送的麗陽中四下望望,想不通緣故。只看見地上這兒躺著一名黃髮散亂沾血、業
已名絕的卡耳格士兵;那兒躺著村子的皮革匠,死了--是帝王般光榮戰死的。
  村裏遭縱火的那房子屋在延燒。由於打勝仗的是村子這一方,大夥兒於是跑去把火撲滅
。街上那棵紫杉樹附近,村人發現銅匠的兒子獨自站在那兒,身上不見半點傷痕,卻有如受
了驚嚇的人般默然呆立。於是,大家領悟了達尼剛才的作為,立刻將他帶進他父親的屋子,
再快去把女巫從洞穴裏找出來,全力醫治這個救了大家性命和家產的孩子。這場戰鬥總計只
有四個村人被卡耳格人殺死,只有一間房子被燒毀。
  小男孩身上一個武器傷口也沒有,卻不吃下睡不言不語,仿彿完全聽不到旁人對他講話
,也看不見前來探望的人。導致他這般病篤的那些原因,沒有一個是巫醫治得來的。姨母說
:「是內力使用過度的關係。」可是,她沒有法術能醫。
  達尼昏沉麻木,臥床不起。但他操霧弄影,嚇走卡耳格戰士的經過,立刻一傳十、十傳
百,面北谷、東樹林、山頭山尾、甚至弓忒港的島民,全聽說了這故事。所以,在阿耳河河
口大屠殺梭的第五天,一個陌生人走進十場村。這陌生人既不年輕也不年老,被斗篷沒戴帽
,輕輕鬆鬆手執一根與他等高的橡木長杖,緩步行來。但是,一般人到十楊村,大都從阿耳
河上行,這陌生人卻從山上的森林走下來。村婦們一見,即知這人是巫師,又聽他說什麼雜
症都能醫便引他直接到銅匠家。
  陌生人驅散村民,只留下達尼的父親和姨母,他彎腰察看躺臥在小床上的達尼,然後杷
手按在男孩額頭,同時碰一下男孩的嘴唇。
  達尼慢慢坐起身子,四周張望。才一會兒,他就說話了,力氣和饑餓也漸漸回來了。
  他們給連尼一點東西吃喝,達尼吃完又躺回床上,但深色的雙眼一直疑惑地觀看床邊這
陌生人。
  銅匠對陌生人說:「你不是普通人。」
  「將來,這男孩也不會是普通人。」對方答道:「我住在銳亞白鎮,這孩子操控濃霧的
故事遠傳到我們鎮上。假如大家說得沒錯,這孩子還沒舉行成年禮,準備邁入成年,那麼我
此行目的是來授與他真名的。」
  女巫小聲對銅匠說:「兄弟,這人肯定是銳亞白鎮的法師,『緘默者』歐吉安,就是曾
經鎮服地震的那個法師??」
  這銅匠一向不肯被顯赫名聲嚇倒,便說:「先生,我兒子這個月才要滿十三歲,我們原
本計畫在今年日回宴為他舉行成年禮。」
  「儘早授與他真名比較好。」法師說:「因為他需要他自己的名字。現在,我還有別的
事情要辦,但我會在你選的那個日子回來。要是你認為合適,行禮完畢我就帶他跟我一起回
去。假如他適合,我就收他為徒、或送他去合於他資質的學習場所。因為,天生該是法師的
心智,若滯留於黑暗,是危險的事。」
  歐吉安說話非常溫和,但意向篤定,連死腦筋的銅匠都被說動同意了。
  孩子十三歲那天,是燦爛的早秋之日,鮮麗樹葉仍掛枝頭。歐吉安雲遊弓忒山回來,成
年禮正在舉行。姨母女巫把男孩出生時母親給的名字「達尼」取走。沒了名字的他,裸身步
入阿耳河的清涼泉源中--那源泉位於高崖下方的岩石間。他踏入水中時,陰雲遮去太陽,
大片黑影覆蓋男孩四周的池水。男孩橫越水池,走到較遠的另一岸。儘管池水讓他冷得發抖
,他仍然按照儀式,挺直身子慢慢走過冰冷的流水。等在那兒的歐吉安伸手緊握男孩手臂,
小聲對他講出他的真名:「格得」。
  這就是一位深諳力量效能的智者授他真名的經過。
  那時,距離歡宴結束的時間還早。全村人開心作樂,因為食物豐盛,也有啤酒喝,還從
山下谷區請來誦唱人在宴中唱頌《龍主行誼》歌謠。法師歐吉賽用沉靜的聲音對格得說:「
來,孩子,向你的族人道別,讓他們繼續享受這場歡宴。」
  格得拎了他隨身須帶的東西一把上好銅刀,是父親為他打造的;一件皮外套,是皮革匠
寡婦為他量製的;一支手杖,用赤楊木削製而成,與他等高,並由姨母祝了咒。這三樣東西
就是除了衣褲以外,他擁有的全部家當。他向大家道別:滔滔人世,這些村民是他所認識的
全部。回頭再望一眼蹲伏在懸崖下方、開展於河源上方的十楊村之後,格得偕同新師傅上路
,穿越這座孤山島的陡斜林地、穿越燦爛秋日的繁葉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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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格得原以為當了大法師的徒弟,便可以立刻投入力量的秘境;他將聽得懂獸語及林中樹
葉的語言;可以運用咒語操控風向,也能學會任意變換身形;說不定還能和師傅化為雄鹿一
起飛奔,或共同展開鷹翼飛越弓忒山到達銳亞白鎮。
  但事實遠非所盼。他們閒步前進,先從山上走到谷區,然後環山慢慢往南,再向西行。
  他們師徒和一般窮酸的遊走術士、焊補匠、乞丐沒什麼兩樣,沿途寄宿小村,或在野地
過夜。他們沒有進入什麼神秘之境。什麼事也沒發生。格得初次看到法師的橡木長杖時,內
心既渴望又敬畏,但不久就發現,那不過是一支幫助行走的粗棍子而已。三天過去了,四天
過去了,歐吉安仍然連一個咒法都沒有傳授,也完全沒有教他什麼名字、符文或法術。
  歐吉安儘管很沉默,卻十分祥和平靜,格得很快就不再感到畏懼。所以不過一兩天時間
,他就敢放心問師傅:「老師,我什麼時候開始學藝呢?」
  「已經開始了。」歐吉安說。
  格得默然不語,仿佛把心裏的話吞了回去。過了一會兒,他還是說了:「可是我什麼也
沒學到呀!」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發現我在教你什麼。」法師一邊回答,一邊繼續邁開長腿,穩步前
行。當時,他們正走在甌瓦克和巍斯之間的山路上。這位師傅和多數弓忒人一樣,膚色暗沉
,接近銅褐色;灰發,像獵犬般清瘦強健,富於韌性。他話不多、吃得少、睡得更少,但耳
目極其敏銳,面貌常顯出聆聽般的神態。
  格得沒接腔。回答法師總是不容易。
  一會兒,大步行走的歐吉安說:「你想操作法術,老實說,你已經從那個泉源汲取過多
的泉水了。要等。有耐心才能大器成人,而法術所需的耐心更是九倍於此。路旁那是什麼藥
草?」
  「黃草花。」
  「那個呢?」
  「不曉得。」
  「一般人稱之為四葉草。」歐吉安停下來,杖底銅尖指著路旁野草。格得於是貼近細瞧
,並摘下一個乾豆莢。由於歐吉安沒再說什麼,他便問:「師傅,這草有什麼用途?」
  「這我一無所知。」
  格得拿著豆莢繼續前行一會兒之後,就把它扔了。
  「等你從四葉草的外型、氣味、種子,認識四葉草的根、葉、花在四季的狀態之後,你
就會曉得它的真名,明白它存在的本質了,這比知道它的用途還重要。你說說看,你的用途
是什麼?我的用途又是什麼?到底是弓忒山有用?還是開闊海有用?」又走了約莫半哩,歐
吉安才說:「要聆聽,必先靜默。」
  男孩皺起眉頭,被人這麼一說,覺得自己像傻瓜一樣,他可不喜歡。但是,他把不悅和
不耐按壓回去,努力表現順服的樣子,希望能因而讓歐吉安教他些什麼,因為他渴望學習,
渴望獲得力量。然而格得似乎也開始認為,隨便跟從哪個藥草夫或村野術士出來散步,都可
以學得多些了。等到兩人環山路西行,過了巍斯,走入荒僻的森林以後,格得更是愈來愈不
明白,歐吉安這位偉大的法師究竟有什麼偉大,他又有什麼魔法。因為每逢下雨,歐吉安連
每個天候師都曉得的挪移暴雨術也不說。像弓忒島或英拉德島這種術士雲集的島嶼,常可能
看到烏雲緩緩從這邊跌到那邊從這處滾到那處,因為法術會不斷把烏雲排擠到另一處,直到
海面上方兩可以放心落下的地方為止。可是,歐吉安卻任憑大雨愛落哪兒就落哪兒,他只會
找棵豐茂的樅樹,躺在樹下而已。格得蹲在滴雨的樹叢間,濕淋淋地生著悶氣,他想不通要
是過度明智而不知使用,那麼空有力量,又有何用?他倒寧願早跟隨谷區那個老天候師,當
他徒弟,至少還可以乾著身子睡覺。格得一語不發,沒把內心的想法講出來。他的師傅微微
笑著,後來就在雨中睡著了。
  日回後第一場大雪降在弓忒山巔時,師徒倆才柢達銳亞白鎮歐吉安的家。銳亞白小鎮座
落在高陵的岩石邊上,鎮名的意思是「隼鷹巢」。進高踞山陵的鎮上,可以遠望弓忒深港和
港口塔房,也可以見到船隻進出雄武雙崖之間的海灣閘門。向西極目,越過海洋,可依稀看
出歐瑞尼亞島的藍色群山。歐瑞尼亞島是內環諸島的極東島嶼。
  法師的木屋雖大,搭建又牢固,但裏面用來取暖的,卻與十楊村的茅屋一樣,是壁爐和
煙囪,而不是火坑。整棟屋子就是一個房間,其中一側的外面蓋了羊舍。西牆有個壁龕似的
凹處,格得就睡那兒。草床的上方有扇窗戶,看出去可以望見大海,但窗板得常常關著,以
防著整個冬天由西邊和北邊猛吹過來的強風。
  格得在這間房子裏度過了陰暗溫暖的久天,日日所聞,不是屋外吹襲的風雨,就是下雪
時的寂靜。他開始學寫字,並閱讀《赫語符文六百》。他很高興能學習這項知識,因為少了
這一項,那些強聞死記的咒語、法術,就無法賦予一個人真正的本領。群島區的赫語雖不比
其他的人類語言多有魔力,卻根源於太古語。太古語裏,所有物象的名稱都是真名,若想看
懂太古語,就得先學習符文,這種早在普世島嶼浮出海洋之時就寫成的符號。
  仍然沒有奇事及魔法發生。整個冬天不外乎翻動符文書沉重的書頁、落兩、下雪;歐吉
安也許在漫遊冰冷的樹林後返家,也許在照顧羊群後進門,把沾黏在靴子上的雪花跺去,靜
靜地在爐火旁坐下。接著,法師聆聽許久不語,那沉默會充塞整個房間,充塞格得的心思,
一直到連歐吉安都似乎忘了話語是什麼聲音;等到歐吉安終於開口,就宛如他當時才破天荒
發明了話語似的,然而歐吉安講的,都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些諸如麵包和飲水、天氣和睡
眠之類的簡單小事。
  春天來臨時,轉眼明亮起來。歐吉安時常派格得到銳亞白鎮上方的草坡採集藥草,還告
訴格得,愛待多久就待多久,讓他整天自有,走過雨水滿注的溪流河岸,穿越陽光下的樹林
和濕潤的綠色曠野。格得每一回都高高興興地出門,到晚上才回來;但他也沒忘記藥草的事
,爬山、閒逛、涉溪、探險時,他都留意尋找,每次總會采些回來。有一次,他走到兩條溪
流之間的草地,上面長滿了一種叫「白聖花」的野花。由於這種花很稀有,深受醫者稱道,
所以格得第二天又去摘,結果有個人比他更早到,是個女孩。他見過那女孩,曉得她是銳亞
白老鎮主的女兒。格得原本不想與她攀談,她卻走過來,愉快地向他問好:「我知道你是誰
,你就是雀鷹,是我們法師的高徒。真希望你告欣我一點法術!」
  格得低頭注視著輕觸她白裙裙緣的那些白花,起初他感到害羞和不悅,幾乎沒回答什麼
,但女孩繼續講,她大方、無慮、自發的態度讓格得也慢慢覺得輕鬆起來。女孩個兒高,年
齡與格得相仿,面色蠟黃,膚色淡得近乎白。村裏的人都說,她母親來自甌司可島或某個諳
如此類的外島。女孩長長的直發垂下來,宛如一直黑色瀑布。格得認為她長得很醜,但就在
談話間,他內心卻漸漸產生一股欲望,想取悅她,贏得她的欽佩。女孩促使他談起以前怎麼
用計操霧弄影打敗卡耳格戰士的整個故事。她聆聽時,好像又入神又佩服,卻沒說什麼讚美
之詞。不一會兒,她換了個話題,問道:「你能把鳥獸叫到你身邊嗎?」
  「能呀。」格得說。
  他知道草地上方的懸崖裏有個隼鷹巢,於是便叫隼鷹的名字,把牠召喚下來。隼鷹飛來
,卻不肯棲息在格得的腕上,顯然是因為女孩在場而退卻。只聽這隼鷹大叫一聲,鼓動有條
紋的寬大雙翼後,就飛上天空了。
  「這種讓隼鷹過來的魔咒,叫做什麼?」
  「召喚術。」
  「你也有辦法叫亡靈到你身邊嗎?」
  由於剛才隼鷹沒有完全遵從格得的召喚,所以格得以為她是用這個問題在取笑他。他才
不讓她取笑呢,便平靜地說:「我想召喚,就有辦法。」
  「召喚魂靈不是很難,很危險嗎?」
  「難是難,但,危險嗎?」格得聳肩。
  這一次,他確信女孩兩眼都有佩服之色。
  「你也能施展愛情魔咒嗎?」
  「那又不是什麼精湛的本領。」
  「也對」女孩說:「隨便哪個村野女巫都會。那你會變換咒語嗎?你能像大家講的巫師
那樣,隨意變換自己的外形嗎?」
  格得又一次不確定她是不是藉問題來取笑他,所以再度答道:「我想變,就有辦法。」
  女孩開始央求格得隨意變個身形,老鷹、公牛、火焰、樹木都可以。格得以師傅說過的
一些閃爍言辭暫時搪塞女孩,卻不曉得要是女孩巧言勸誘,他該怎麼斷然拒絕;而且,他也
不曉得自己相不相信剛剛誇下的海口。他推說法師師傅等著他回家,便離開了,第二天也沒
有回到那片草地上。
  但,隔一天他又去了。他告訴自己,應該趁著花兒盛開,多采些花回來。去時,女孩也
在那兒,兩人還一同赤腳踩著濕軟的草地,用力拔出地上的白聖花。春陽高照,女孩與格得
說話時,就和弓忒村的牧羊女一樣興高采烈。她又問到格得魘法,還睜大雙眼聆聽他講述的
種種,使格得又開始自誇自擂。接著,女孩問他是否不肯施展變換咒語,當格得再度推託,
女孩就注視著他把臉上的黑髮撥到後面,說:「你是不是害怕?」
  「我才不怕呢。」
  她有點輕視地微微一笑,說:「大概是你還太年輕了。」
  這句話格得可咽不下去。他沒多說什麼,但決心證明自己的本事給她看。他對她說,要
是她想看,明天再來這個草地,說完後就離開了。格得回到家時,師傅還沒回來。他直接走
向書架,把架上那兩本《民俗書》拿下東。那兩本書,歐吉安還沒在他面前翻過。
  他翻尋自身變形術的記載,可是由於符文讀起來速度慢,而且也看不太懂,所以他找不
到。這兩本書十分古老,是歐吉安從他的師傅「遠觀者」赫雷那裏得來;而「遠觀者」
  赫雷又從他的師傅佩若高大法師那裏得來,如此可以一直追溯到神話時代。書中的字又
小又怪,而且經過歷代不同的筆跡複寫、補遺,如今書寫那些筆跡的人都已歸於塵土了。不
過,格得勉強讀著,倒也零零星星看懂一些。由於那女孩的問題和取笑一直在他心裏盤旋,
所以他一翻到召喚亡靈那一頁,就停下來。
  正富格得讀著,把那些符文和記號一個個破解厘清時,他心中卻升起了一股恐懼。他兩
眼仿佛被釘牢般無法移開,直到讀完整個咒語為止。
  他抬起頭,發現屋內已暗了下來。他剛剛一直沒有燃煙,就在黑暗中閱讀。現在他低頭
俯視書頁,已經無法看清書中的符文了,然而那股恐懼卻在他內心擴大,好像要把他捆綁在
椅子上似的。他感覺發冷,轉頭環視時,好像看見有什麼東西貼伏在關闔的門上,是一團沒
有形狀、比黑暗更黑暗的黑影。那團黑影好像要朝他靠近,還低語著,輕聲叫喚著他,但是
他聽不僅那些話。
  這時,房門霍然大開,一個周身綻放白光的男子走進屋子。那巨大明亮的形體突然激烈
地大聲說話,驅散了黑影,細小的呼喚聲也因而消失。
  格得內心的恐懼雖然就此逝去,但他依舊極度不安--因為周身發亮站在門口的,正是
法師歐吉安,他手裏的那根橡木杖,也散發出耀眼的白光。
  法師沒說什麼,他經過格得身邊,把油燈燃亮,再把書放回架上。這時他才轉頭到男孩
說:「施展那種法術,一定會使你的力量和性命陷入險境。你是為了那種法術,才翻閱那兩
本書的嗎?」
  「不是的,師傅。」男孩先是嚅嚅,然後才羞愧地告訴歐吉安他在找什麼,還有尋找的
原因。
  「你不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話嗎?那女孩的母親是鎮主的妻子,也是個女蠱巫。」
  歐吉安的確說過一次,但格得不太留意。現在他才知道,歐吉安告訴他的每一件事,都
有充分的理由。
  「那女孩本身也已經是半個女巫了。說不定就是母親派女兒來找你攀談的。剛才把書翻
到你讀的那一頁,說不定也是她。她效勞的那些力量不同於我效勞的,我不瞭解她的意念,
但是我知道她對我沒有善意。格得,你仔細聽好,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危險必然
環繞力量,正如黑影必然環繞光亮?魔法不是我們為了好玩或讓人稱讚而玩的遊戲。想想看
我們法術裏說的每個字、做的每項行動,若不是向善,就是向惡。所以在張口或是行動之前
,一定要知道事後的代價!」
  由於羞愧使然,格得大喊:「你什麼也沒教我,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自從跟你一起住
了以後,我就什麼事也沒做、什麼東西也沒看到--」
  「現在你已經看到一些東西了」大法師說「就在我進來時,那黑暗的門邊。」
  格得默然無語。
  由於屋裏冷,歐吉安跪在壁爐邊生火,把爐火點燃。當時他仍屈著膝平靜地對格得說:
  「格得,我的小隼鷹,你不用綁在我身邊或服效於我。當初並不是你來找我,而是我去
找你。你的年紀還太輕,不能做這種選擇,但我也不能代你選擇。要是你真的那麼想學,我
就送你去柔克島,所有高明的法術都在那裏教授,任何你有心想學的技藝,你都能在那裏學
到,因為你的力量很強大--但我希望那比你的自尊心還要強。我也願意把你留在這兒跟著
我,因為我有的,正是你缺乏的,但是我也不會留著你,違背你的意願。
  現在你自己決定,要留在銳亞白,還是去柔克島。」
  格得呆立在那兒,內心惶惑。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漸漸喜愛這個名叫歐吉安的人了,
他曾經一觸便醫好他,也不曾發怒。格得到現在才明白自己愛他。他注視著斜倚在煙囪一隅
的木杖,想起那木杖剛才綻放的光芒,驅走了黑暗中的邪惡。他很渴望留在歐吉安身邊,繼
續同他游走森林,久久遠遠好學習如何沉靜。可是,另一種渴望也在他心中躍動不止,他期
待光榮,也想要行動。要嫺熟法術,追隨歐吉安似乎是一條漫漫長路,一條耗費時日的無名
小徑,而他其實或許可以迎著風,直接航向內極海,登上「智者之島」,那裏的空氣因魔法
而明亮,還有大法師在奇跡中行走。
  「師傅,我去柔克島。」他說。
  就這樣,數日後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晨,歐吉安陪格得從高陵的陡坡大步下來,走了十五
哩路到達弓忒島的大港口。看守弓忒城雕龍大門的守衛,一見法師賀臨,立刻舉劍下跪相迎
。守衛認得歐吉安,他們一向待他為上賓,一方面是遵照城主的命令、另一方面也是出於自
願,因為十年前歐吉安曾讓該城免於震災。要不是有歐吉安,那場地震早就把富有人家的塔
樓夷為平地、震落岩石猛力封堵雄武雙崖間的海峽了。當時,幸虧歐吉安對弓忒山說話,安
撫它,如同鎮服一隻受驚嚇的猛獸,這才平定高陵的崖壁顫動。格得曾聽人提起這件事,而
此刻,他驚見守衛都向他沉靜的師傳下跪,才又想起這件軼事。
  他仰目一瞥這個曾經鎮服地震的人,幾乎感到畏懼,但是,歐吉安的面容平精如昔。
  他們往下走到碼頭,港口長連忙過來歡迎歐吉安,詢問有何需要效勞之處。法師說明情
況,港口長立刻表示有艘船要開往內極海,格得可以當旅客乘船。「他要是會法術,他們說
不定還可以請他擔任捕風人,因為那艘船上沒有天候師。」
  「這孩子會一點造霧法,但不懂海風。」法師說著,一手輕放在格得肩上:「雀鷹,你
還是個陸地人,可別動海洋和海風的主意。港口長,那艘船叫什麼名字?」
  「叫『黑影』,從安卓群嶼裝載了毛皮和象牙來,要到霍特鎮去。是艘好船,歐吉安師
傅。」
  大法師一聽到船名,臉色就沉了下來,但他說:「就搭那艘船去吧。雀鷹,把這封信交
給柔克學院的護持。一路順風,再會!」
  歐吉安的道別話僅止於此。一說完,他便轉身從碼頭大步往坡上的街道走,格得孤單單
地站著,目送師傅離去。
  「小夥子,你跟我來。」港口長說著,把移得帶到「黑影」準備啟航的碼頭。
  一個孩子在一座五十哩寬的島嶼,日日面海的懸崖下的村莊成長,卻不曾登船,也不曾
把手指伸入咸水中,似乎很奇怪。但事實就是如此。這個陸地人曾是農夫、牧羊童、放牛童
、狩獵人、工匠,他把海洋看成是一片咸而無常的領域,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距離自己村
子兩天腳程的另一個村子,便是陌生異地;距離自己島嶼一天航程的另一個島嶼,純粹是傳
聞,是由海面遠眺的茫茫山丘,不像他所行走的扎實土地。
  所以對不曾從高山下來的格得而言,弓忒港是個令人生畏又教人驚歎的地方。碼頭、船
塢、澱泊口,共約半百船艦,有的在港邊停泊、有的被拖來準備修理、有的收了帆槳安澱在
泊口;水手用奇異的方言大聲講話;碼頭工人背扛重物,快跑穿梭經過桶子、箱子、纜澠、
槳堆等等;大鬍子商人身穿毛絨絨長袍,一邊講話、一邊小心走過黏乎乎的水上石頭路;漁
夫卸下魚獲;桶匠叩叩敲敲,造船人咚咚打打;賣蟹人叫叫賣賣;船主吼吼嚷嚷。在這一切
的靜寂之外,是波光刻鄰的海灣。雙眼雙耳和腦子都深受衝擊的格得,跟隨港口長走到『黑
影』系泊的寬闊碼頭,再由港口長憤著去見船長。
  既是法師拜託的事,便不消幾句話,船長即同意讓格得當乘客前往柔克島。港口長於是
讓男孩單獨留在船長那兒。「黑影」的船長高大肥胖,穿件毛皮鑲邊的紅斗篷,與多數安卓
群嶼商人一樣。他連一眼也沒瞧格得,只問:「小子,你會操控天氣呢?」
  「會。」
  「你會喚風嗎?」
  格得只能說不會。
  一聽他說不會,船長便要他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待著。
  這時,槳手陸續登船。這艘船預定向晚以前駛至港外停泊口,打算利用黎明退潮啟航。
  格得根本找不到一個不礙事的地方,只好盡力爬到船尾堆積貨物的地方,緊緊抱住貨堆
,觀看一切。槳手跳上船來,他們都是結實漢子,手臂特壯。碼頭工人把水桶浪到船塢,再
安到槳手的坐凳底下。這艘建造精良的船,載重量大、吃水深,可是被岸邊波浪一推一送,
也是會稍微顫幌。舵手在船尾柱的右邊就位,等候船長下令。船長坐在龍骨和船首交接的一
塊支撐厚板上,船首雕刻著安卓島的古代蛇形。船長高吼開船的命令之後「黑影」被解纜,
由兩條划艇牽引離開船塢。接著,船長高吼:「開啟槳眼!」每邊各十五支大槳卡地一聲,
同時開划。船長旁邊一名小男孩負責打鼓,槳手弓起有力的背,依鼓聲划槳。宛如海鷗展翅
飛翔之易,這艘船輕輕鬆鬆划出去。港市騷亂吵雜的聲音,一下被拋在後面,進入海灣寂靜
的水域。弓忒山的山巔突出水面,仿佛懸掛在海上。
  船錯在雄武雙崖南側下風處的一個淺灣被拋擲出去,船隻停泊在夜色中。
  船上七十名水手,有幾個和格得一樣年輕,但都舉行過成年禮了。這些年輕人邀請格得
過去與他們一同餐飲。這些水手看起來儘管粗野,而且愛講笑話嘲弄人,但不失友善。
  他們叫格得「放羊的」--這是當然,因為格得是弓忒島人。但除了這些,水手並沒有
什麼不敬之舉。格得的外貌和一般十五歲男孩一樣高壯,旁人是稱讚也好、是揶揄也好,他
的反應都夠敏銳,因此在船上頗得人緣。甚至頭一個晚上他就已經與大家相融,並開始學習
船上的工作了。這很稱船上那些長官的意,因為船上沒有地方容納無所事事的旅客。
  沒有甲板的船上,塞滿了人和帆具以及貨物,船員幾乎沒有什麼空間,也完全談不上舒
適,但格得的舒適又是什麼呢?那天晚上,他躺在船尾捆成一卷一卷的北島生毛皮上,仰望
港灣上方的春夜星空,遠望城市點點黃燈,時醒時睡,滿心歡喜。黎明前,潮汐回退,他們
舉錨,輕緩地把船隻從雄武雙崖間划出海。日出染紅後方的弓忒山頭時,他們升起主帆,經
弓忒海向西南方前進。
  和風吹送他們駛經巴尼斯克島與托何溫島。第二天,群島區的「心臟」暨「壁爐」黑弗
諾大島便已然在望。其後整整二天,他們沿著黑弗諾的東岸行駛時,都可以看見島上的青綠
山丘,但是他們卻沒有靠岸。不出幾年,格得便有機會踏上這塊陸地,或在世界的中心觀看
黑弗諾大港口的白色塔樓了。
  他們在威島北岸的港灣肯伯口停了一夜;第二天在飛克威灣人口處的一個小鎮過夜;第
三天經過偶島北角,駛入伊拔諾海峽。他們在那裏把船帆降下,改為划槳,因為這一帶,總
有一側是陸地,也一定能和其他船隻打招呼,無論是大小船隻或商人貨賈,他們有的常年行
駛海上,載運著奇貨從外陲區而來;有的則像麻雀跳躍似地,只在內極海各島嶼間往來。
  從熙熙攘攘的伊拔諾海峽市轉之後,他們背對著黑弗諾島航行,經過兩個僅中等大小、
城市卻很多的島嶼阿爾克、伊里安。接著,由內極海駛向柔克島的那段航程,開始下兩起風

  夜裏,風力轉強,他們降下船帆與桅杆。次日一整天划槳前進。這艘長船雖然平躺在波
浪之上,雄渾前行,但船尾掌舵區的舵手注視擊打大海的天雨時,卻除了滂沱大雨,什麼也
看不見。藉由磁石指引,他們轉向西南,雖然還算情楚該怎麼行駛,卻不知道是在穿越什慶
水域。水手談到柔克島北方的沙洲、也提起柔克島東邊的波里勒斯岩。格得在一旁靜聽。有
人爭論說,他們現在可能早就進入柯梅瑞島南方的開闊水域了。
  海風越柬越強,被吹碎的巨浪變成水沫飛濺。雖然他們依舊划槳向西南前進,但每個人
的划槳工時縮減了,因為風雨中划槳非常辛苦。連年輕點的槳手,也都分配兩人負責一支槳
。自從駛離弓忒島以後,格得也和其他水手一樣輪班划槳。沒划槳的人要求汲水,因為海水
嚴重飛打入船裏。大風吹襲的海浪,有如冒煙的山脈在狂奔。大夥兒任風雨打在背上,雖然
又痛又冷,始終沒歇手。鼓擊聲穿透暴風雨的轟隆聲,有如砰砰心跳。
  一名水手跑去替代格得的划槳班,要他去船首找船長。船長那件斗篷的鑲邊上,儘管雨
水奔泄,但他照舊像隻大酒桶似地,頑強挺立在甲板上。他低頭看格得,問:「你有辦法減
小這風勢嗎,小夥子?」
  「不行,先生。」
  「對付鐵,你行嗎?」
  船長的意思是,格得能不能扭轉羅盤指針,讓它指出柔克島的方向--亦即指出他們需
要的方向,而不是指北。那種技巧是海洋師傅的訣竅之一,但格得照舊得說他不會。
  「既然這樣你就必須等我們到了霍特鎮,另外找船載你去柔克島。因為現在,柔克島一
定在我們西邊,但這樣的風雨,只有靠巫術才能帶我們航行這片海洋到柔克島。而我們的船
必須一直向南行駛。」
  格得不喜歡船長這個安排,因為他曾聽水手談起霍特鎮,曉得它是個怎樣無法無天的地
方:往來的船隻盡幹壞事,很多人被抓去當奴隸買到南陲。
  他回到原本划槳的位置,與同伴合力划,這位同伴是個壯實的安卓少年。他耳朵聽著鼓
聲咚咚;眼睛看著船尾懸掛的燈籠隨風跳動:那盞燈籠真是薄暮急雨中被折磨的一抹微光。
在一起一落用力划槳的節奏中,只要能有空檔,格得儘量向西望。有一次,船隻被海浪高舉
起來時,在那片黑壓壓霧茫茫的海水之上、雲層之間,他突然瞥見一丁點亮光,看似夕陽餘
暉,但不是夕陽那種紅色,而是清亮的光。
  他的划槳夥伴沒看見那光亮,但他大叫說有。船隻每次被海浪高舉起來時,舵手也拚命
看,總算見到格得所說的光亮,但他回吼說,那是夕陽餘暉。於是,格得叫一個正在汲水的
年輕人替他划一下獎,自己設法走過板凳中間的窄小走這。行走時,他必須緊抓雕龍的船緣
,才不會翻出船外。到了船首,他大聲對船長說:「先生!西邊那光亮是柔克島!」
  「我沒看兒什麼光亮呀!」船長大吼。格得急忙伸手遙指,結果,在疾風暴雨、巨浪滔
天的大海西邊,大家都瞧見了那個放射清晰光芒的亮點。
  船長立刻高聲叫舵手西行,駛向那光亮。他不是為了他的旅客,而是為了不讓他的船再
承受暴風雨。他對格得說:「乖乖,你說話倒像個海洋巫師。但我可告訴你,在這種鬼天氣
之下,如果把我們帶錯方向,到時候我會把你丟出船,叫你游泳去柔克島!」
  現在,他們雖然不用搶在暴風雨前頭行駛,卻必須划船橫著穿過風向。這可難了,因為
海浪衝擊船隻正舷,所以海水老是把船隻推向新路線的南方。而且海水一再打進船裏,汲水
動作不能稍歇。而槳手也得留神,免得船隻奮力前進時,先把他們推出去的槳吃到海水中,
順勢再把他們整個人拋擲在板凳之間。
  由於暴風雨的關係,烏雲蔽空,天色幽暗,但他們有時還是可以看兒西邊那光亮,這就
足夠讓他們據以調整航線,勉力前進了。最後,風力稍微減弱,那光亮漸漸變大。他們繼須
划行,好像每划一下,就多躲開暴風雨一點、也多駛入清朗的空氣一點。那情形宛如穿過一
張簾幕進入一個清朗的天地,而在那個清朗天地裏,空中和海面都泛發日落後的紅光。從浪
頭上方看去,他們見到不遠處有座高圓的綠色山丘,山正下是一座建在小海灣裏的小鎮,海
灣裏的船隻都安靜地定錨而泊。
  舵手倚著他的長柄槳,口頭大叫:「先生!那是真的陸地?還是巫術變的?」
  「你這沒頭沒腦的笨蛋,繼續保持前進方向!划呀,你們這些沒骨氣的奴子奴孫!任何
一個傻瓜都看得出來,那就是綏爾灣、還有柔克島的圓正呀!划!」
  於是,槳手隨著咚咚鼓聲,疲乏地把船划進海灣。灣內無風無雨很寧靜,所以他們可以
聽見鎮上的市聲及鐘聲,與暴風雨的轟隆巨響遠遠相離。島嶼周圍一哩外的北方、東方和南
方,烏雲高懸;但柔克島上方,寧靜無雲的天空,星斗正一顆顆露面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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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38: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當晚,格得睡在「黑影」上,次日一早便與他生平第一批海上同志告別。他爬上碼頭時
,大夥兒都歡歡喜喜在後頭大聲祝福他。
  綏爾鎮不大,挑高的房子簇擁在窄小陡斜的幾條街上,可是在格得看來,就像一座城市
一樣,實在不曉得該往哪裡走才好。他向碰到的頭一個鎮民打聽,哪兒可以找到柔克學院的
護持,那人斜眼打量他一會兒,才說:「智者不需要問,愚者問了也徒勞。」講完便逕自沿
街走開。
  格得只好繼續爬坡上了,一直走到一座廣場。廣場的其中三面是築有尖銳石板屋頂的房
舍,第四面是一棟雄偉建築的高牆,高牆上僅有的幾扇小窗比房舍的煙囪頂端還要高,使得
那建築看起來像是碉堡或城堡,採用堅實的灰岩建造而成。那棟建築底下的廣場區搭了些市
場棚架,棚架之下有人群來往。格得走過去詢問一位提一籃貽貝的老婦,老婦回答:「學院
護持不在他在的地方,但偶爾可在他不在的地方找到。」說完就提著貽貝繼續以賣去了。
  那棟雄偉建築的一角,有扇不起眼的小木門,格得走過去用人敲。有位老人來開門,格
得對他說:「我帶來一封信,是弓忒島的歐吉安法師要我交給這島上學院的護持。我要找那
位護持,但不想再聽什麼謎語或取笑了!」
  「這裏就是學院。」老人溫和地說:「我是守門人。你若進得來,就進來。」
  格得移步向前。他覺得自己已穿過門檻,實際卻還站在原本所在的門外行道上。
  他再次向前,結果仍立於門檻外的原地。門檻裏的守門人眼神平和地看著他。
  格得感到忿怒大於困惑,因為此時的情形簡直是加倍捉弄他。於是他伸手出聲,施展起
很久以前姨母教過他的「開啟術」,那是姨母所有咒語中的至寶,格得能操持自如。但那畢
竟只是村野女巫的一個魔咒,所以把持門檻的力量完全不為所動。
  開啟法術失效,格得在行道上呆立良久。最後,他注現在們欄內等候的老人,心不甘情
不願地說:「我進不去,除非你幫我。」
  守門人回答:「說出你的名字。」
  格得又呆立不動。因為除非碰到大於性命的危險,否則一般人絕不會大聲說出自己的名
字。。
  「我叫格得。」他大聲說。接著他向前移步,進了門檻。可是他彷佛覺得,光雖然在他
身後,有個黑影卻緊隨他進門。
  他原以為門檻是木製的,進門後轉身一看一發現,其實是沒有接縫的牙製門檻。後來他
才知道,那門欄是切割巨龍的一顆大牙做成的。而老人在他進來後合上的那扇門,則是由光
亮如洗的龍角製成。外頭的白日天光穿透龍角門,微微照亮屋內。龍角門內面雕鏤了「千葉
樹」。
  「歡迎光臨,孩子。」守門人說完,沒再多言,即帶領格得穿過許多廳廊,到了距離外
牆很遠的一個寬廣內庭。內庭沒有遮棚,地面一部分以石材鋪設,未鋪石材的一塊草地上有
座噴泉,正在陽光照射的幾棵小樹下噴著水。格得獨自在那兒等候。他雖然靜靜站著,心卻
狂跳不止,因為他好像感覺四周有靈氣和力量在運行,他也明白這地方不僅僅是石材所造,
也是由比石材更為堅固的魔法營造而成。他就站在這「智者之家」最深邃的空間裏,而這裏
竟開闊通天。突然之間,他注意到有個穿白衣的男人,正透過流淌的噴泉看著他。
  兩人四目相遇時,有只小鳥在枝頭高嗚。那一瞬間,小鳥的啁啾、流泉的話語、雲朵的
形狀、擺動樹葉的風勢,格得全都明瞭。他自己,彷佛也是陽光傾吐的一個字。
  而後,那一瞬間消逝,他和天地萬物都回復原狀--或者說,幾乎回復原狀。他上前跪
在大法師跟前,把歐吉安的親筆信函遞上。
  柔克學院的護持倪摩爾大法師是位老翁,據說他是世上最年邁的人。他開口親切地向格
得表示歡迎,話音振顫如鳥鳴。他的頭髮、發須、長袍都是白的,看上去彷佛所有的黑暗與
重荷,都因歲月緩慢流逝而濾淨,使這位法師宛如漂流百年的浮上,僅餘白色與耗損。
  「我的眼睛不行了,沒辦法看你師傅寫的信。」他語聲道:「孩子,你念給我聽罷。」
  信是用赫語符文寫的,格得努力辨認後,大聲朗讀。內容很簡要:「倪摩爾閣下!若形
勢無欺,今日我送來的這位,他日將成為弓忒島絕頂卓越的巫師。」信未署名不是歐吉安的
真名,而是歐吉安的符文:「緘口」。其實,格得至今還未知曉他師傅的具名。
  「既然是曾控制地震的那人把你送來,我們加倍歡迎。歐吉安年少時從弓忒島來這兒學
習,和我很親近。好了,孩子,先說說你的航行經過和遇到的特別的事吧。」
  「大師,旅程很平順,只是昨天有一場暴風雨。」
  「是哪艘船把你載來的?」
  「黑影號,是安卓島的貿易船。」
  「是誰的意思要你來的?」
  「是我自己的意思。」
  大法師先注視格得,然後望向別處,開始講些格得聽不懂的話,像一位龍鍾老人,心思
在過往歲月及各島嶼間流轉時的喃喃自語。可是,在這段喃喃自語之間,卻穿插稍早小鳥啁
啾及噴泉流淌的話語。大法師不是在施咒,但聲音裏卻有股力量觸動了格得的心緒,使他感
到惶惶然,頃刻間,他似乎看見自己在一處古怪的荒地上,單獨站在許多黑影間。但他自始
至今都一天站在陽光遍灑的內庭,聆聽噴泉蕩落。
  一隻甌司可島的大型黑色渡鴉,在庭內石地和草地上漫步。它走到大法師的白袍子邊停
佇,全身漆黑,以匕首似的喙及卵石似的眼,一旁瞪視格得。它在倪摩爾大法師依靠的白木
杖上啄了三下,這位老巫師便不再念念有辭,微笑了起來。
  「孩子,你玩玩去吧。」大法師然於開口了,像對小孩說話一樣。
  格得再次向大法師單膝下跪。起身時,大法師不見了,只有那隻黑鳥站著注視他,伸著
嘴,像要啄那枝葉已消失的木杖。
  小鳥說話了,格得猜那是甌司可島的話。「鐵若能,悠絲巴!」它伊伊呀呀叫著:「鐵
若能,悠線巴,歐瑞可!」然後便與來時一樣,很神氣地走了。
  格得轉身離開內庭,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拱廊下,迎面走來一個魁梧的青年,他禮貌地鞠躬,向格得打招呼:「我叫賈似珀。黑
弗諾島上優哥領主恩維之子。今天由我為您效勞,負責帶您參觀這座宏軒館,並儘量回答您
的疑問。我該如何稱呼您,先生?」
  格得這個山村少年,畢生從未和富商巨賈或達官貴人的公子爺相處,他一聽眼前這傢伙
滿嘴「效勞」、「先生」,還鞠躬作揖,只覺得是在嘲弄他,便簡單不客氣地回答:「別人
叫我雀鷹。」
  對方靜候片刻,似乎在等一個較像樣的回禮。他等不到下文,便挺直腰桿,稍微轉個方
向,開始帶路。賈似珀比格得年長兩三歲,身材很高,舉首投足流露出僵硬的優雅,如舞者
般裝模作樣(格得心想)。賈似珀身穿灰斗篷,帽兜甩在後頭。
  第一站,他帶格得去衣帽間。既然進了學院當學徒,格得可以在衣帽間裏找件適合自己
的鬥蓬及其他可能需用的衣物。格得穿上選好的斗篷,賈似珀便說:「現在,你是我們的一
員了。」
  賈似珀說話時,總是隱約帶笑,使格得硬是在他的客氣話裏尋找取笑的成分,因而他不
高興地回答:「難道法師是靠服裝打扮就算數了嗎?」
  「倒不是。」年長的男孩說:「但是我曾聽說,觀其禮,知其人。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好?」
  「隨你的便,反正我對宏軒館不熟。」
  賈似的帶領格得順著宏軒館的走廊參觀,給他看幾處寬闊的院子和有屋頂的大廳。「藏
書室」是收藏民俗書和秘語卷冊的地方,寬廣的「家爐廳」則是節慶時全校師生聚首歡度之
處。
  樓上眾塔房是師生就寢的小房間。格得睡在南塔,他的房間有扇窗子,可以俯瞰綏爾鎮
家家戶戶陡斜的屋頂及遠處的大海。房間裏與其他寢室一樣,除了角落裏擺了一張草床外,
別無傢俱。賈似珀說:「我們這裏生活非常簡樸,但我想你應該不會介意才對。」
  「我習慣了。」格得說畢,想表示自己不輸給眼前這個客氣但瞧不起人的小子,便接著
說:「我猜你剛來時一定不習慣吧?」
  賈似珀注視著格得,表情不言自明:「我是黑弗諾島優哥領主的子嗣,你怎麼可能曉得
我習慣什麼,不習慣什麼?」但他說出口的卻只是:「這邊走。」
  兩人還在樓上時,已聞鑼聲響起,於是他們就下樓到膳房的長桌邊午餐。同時用膳的,
約有百餘個男孩和青年。隔著炊房和膳房間的遞菜口,每個人一邊與廚子開玩笑,一邊自行
從冒著熱氣的大碗裏,把食物舀到個人盤中,再走到長桌邊找個喜歡的位置坐下。
  賈似珀告訴格得:「聽說不管多少人來這張桌子就座,總會有位子。」看起來位子確實
足夠。桌邊有一群群鬧烘烘、吃飯講話都大氣的男孩;還有些年紀較長,他們的灰斗篷領口
都有銀扣環。那些大孩子比較安靜,或獨自一人,或兩兩成雙,每人臉上都帶著嚴肅沉思的
表情,好像有很多事要思考。賈似珀帶格得去和一個名叫費蕖的大個兒少年同坐,費蕖很少
講話,只顧專心吃東西。他說話有東陲人的口音,膚色很深,不像格得和賈似珀及多數群島
區的人是紅褐色皮膚,而是黑褐色皮膚。費蕖為人率直,舉止毫不虛矯。他吃完後先抱怨食
物,然後轉頭對格得說:「至少這裏食物還不至於像學院裏很多事物一樣是幻象,足夠撐托
肋骨。」格得聽不懂他的意思,但直覺喜歡這少年,而且很高興他願意在餐後待在他們身邊

  三人一同進鎮,讓格得熟悉環境。綏爾鎮的街道沒幾條,都很短,卻在屋頂挑高的房子
間彎來繞去,教人摸不清而容易迷路。這個小鎮古怪,鎮民也古怪,雖然與別鎮居民一樣,
不外漁夫、工人、技匠等,但他們都太習慣這個智者之島所施展的魔法了,所以好像自己也
是半個術土。格得早已發現,這裏的人講話如打謎。要是看見小男孩變成魚,或是房子飛到
半空中,也沒有人會眨一下眼睛,因為他們曉得那是學童惡作劇。而且就算看到,也沒人會
擔心,修鞋的照舊修鞋,切羊肉的繼續切羊肉。
  爬坡走過學院後門外,繞越宏軒館的幾個花園之後,這三個男孩走過一座橫跨縹爾河清
流的木橋,行經樹林和草地,繼續朝北。小路蜿蜒向上,引領他們穿越幾座橡樹林。由於太
陽明豔,橡樹林蔭特別濃密。左邊不太遠的一座樹林,格得一直沒辦法看清楚,雖然好像總
是在不遠處,卻不見小路通往那裏。他甚至無法辨識那林子長的是什麼樹。費蕖瞥見格得在
凝望那片樹林,便輕聲說:「那是『心成林』,我們現在還不能進去,可是??」
  陽光曬熱的草地上,黃花遍開。「這是星草花。」賈似珀說:「以前,厄瑞亞拜奮勇抵
禦火爺入侵內環諸島時,伊裏安島遭大火焚燒,灰燼隨風飛揚,所到之處,就長出了星草花
。」賈似珀對著一枝凋萎的花吹氣,松浮的種子隨風上揚,在陽光下有如火星點點。
  小徑帶領他們上坡,環繞一個大綠丘的山麓。這綠丘渾圓而無樹。格得搭船來,進入被
施咒的柔克島海域時,曾由船上遙見這綠丘。賈似珀在山腳止步。「在黑弗諾家鄉,我常聽
人讚歎不已地舉述弓忒島的巫術,所以早就想見識了。如今我們有了來自弓忒的師弟,而此
刻我們又碰巧站在柔克圓丘的山麓。由於圓丘根抵深入地心,所以無論在這裏施展什麼法術
,效力都特別強大。雀鷹,你為我們施個法術吧,展現一下你的風格。」
  格得張皇失措,呆住了,什麼也沒說。
  「賈似珀,慢慢來,讓他自在些時候吧。」費蕖以其坦率作風直言。
  「他要不是有法術,就是有力量,不然守門人不會讓他進來。既然如此,他現在表演和
以後表演不都一樣?對不對,雀鷹?」
  「我不會法術,也沒有力量」格得說:「你們把你們剛剛說的表演給我看看。」
  「當然是幻術羅,就是形似的那些把戲花招,像這樣!」
  賈似珀口念怪字,手指山麓綠草。只見他所指之處,淌下一道涓涓細流,而且慢慢擴大
成泉水,流下山丘。格得伸手去模那道流泉,感覺濕濕的,喝起來涼涼的,儘管這樣,卻不
解渴,因為那是虛幻的山泉。賈似珀念了別的字之後,泉水立即消失,青草依舊在陽光中搖
曳。「費蕖,換你了。」賈似珀臉上露出慣有的陰冷微笑。
  費蕖搔搔頭,很傷腦筋的樣子,但他遠是抓起一把泥土,開始對那把泥土唱念,並用深
褐色的手指捏壓揉擠,突然間,那把泥土變成一隻像熊蜂或毛蒼蠅的小昆蟲,嗡嗡嗡飛越柔
克圓丘,不見了。
  格得站著看傻了,很心虛。除了少數幾項村野巫術,用來集合山羊、治療疣瘤、修補鍋
子、移動物品的咒語以外,他還懂什麼?「我才不玩這種把戲。」格得說。費蕖聽格得這麼
說,也就作罷,因為他不想鬧僵。賈似珀卻說:「為什麼你不玩?」
  「法術不是遊戲,我們弓忒人不會為了好玩或贏取稱讚而施法術。」格得傲然回答。
  「那你們施法術的目的是什麼?」賈似珀問:「為了錢嗎?」
  「才不是!」但格得想不出其他既可以隱藏無知、又可以挽救自尊的回答。賈似珀笑了
笑,倒無惡意。他引領格得與費蕖繞過柔克丘,繼續前進。格得滿心不悅地跟在後面,很想
發火,因為他曉得自己剛才表現得像個笨蛋,而他把這全怪在賈似珀頭上。
  當晚,柔克島巫術學院的宏軒館全然寂靜,格得躺在沒有燈火的石室草床上,身子裹在
斗篷裏。對這地方,他感到生疏,對過去曾在此地施展過的法術和魔法,他感到畏怯。
  種種感受和想法沉重壓著他。他的身軀被黑暗籠罩,內心則充滿恐懼,他真希望自己身
在別處,只要不在柔克島上便行。
  沒想到,費蕖就在此時來到他房門口,詢問可否進來聊聊。他是借助一小枚懸在頭頂上
方的幻術假光,照亮行路走來的。他與格得閒聊,先問格得有關弓忒島的事,然後很懷念地
講起他自己在東陲的塚鄉。費蕖談到,傍晚時分家鄉各村莊爐火冒出來的煙,如何飄在小島
間寧靜的海上;那些小島的名字也很有趣,比如扣兒圃、卡圃、猴圃、芬圍、肥米墟、易飛
墟、狗皮墟、斯乃哥等等。為了讓格得明瞭家鄉島嶼的圖形,費蕖用手指在在地上描繪,那
描線隱隱發光,有如用銀棒繪成,一會兒才漸漸消褪。費蕖來學院已經三年,不久就可以升
為術士。表演那些初級魔法之於他,如同飛行之於鳥,一點也不稀奇;但是他有一項更了不
起的天生技藝,那就是「友善」。從那晚起,費蕖經常提供並贈與格得的是一種確定、開放
的友誼,而格得也總是自然而然予以回報。
  不過,費蕖對賈似珀也同樣友善。到學院第一天,在柔克圖丘的山麓,格得曾被賈似珀
愚弄,這件事格得一直不肯忘卻,賈似珀好像也不肯忘卻。他對格得說話,一直都是口氣有
禮、但面帶嘲弄的微笑。格得的自尊心不容藐視或輕侮,所以他發誓,有朝一日他要向賈似
珀和以賈似珀為首的一幫師兄弟證明:格得的力量有多強大。這些師兄弟儘管會耍一些聰敏
的把戲,但沒有一人曾運用巫術救了全村人;他們也不曾有人讓歐吉安寫明說,將來會成為
弓忒島最偉大的巫師。
  自尊心一經如此加強後,格得以強大的意志力完成學院給予的工作,以及灰斗篷師傅們
傳授的各種課程、手藝、歷史、技術等等。那幾位穿灰斗篷的師傅,大塚習慣以「九尊」合
稱。
  每天有一段時間,格得跟隨「誦唱師傅」研讀英雄行誼與智慧詩歌。第一課是最古老的
一首:《伊亞創世歌》。接著,格得與十二位同門跟隨「風鑰師傅」學習風候和天候的技藝
。整個春天及初天,每個晴朗的日子,他們全待在柔克灣的小船內,練習用咒語駕船、鎮浪
、對風說話、升起大法術風。這些都是錯綜複雜的技術,格得常因風向突然回轉,船帆回向
,而被帆桁打中腦杓;或是和另一艘船相撞,雖然他們有整個大海灣可以航行,或是大浪突
然來襲,把他船上的三個男孩意外掃出去游泳。
  有些日子,課程是在比較平靜的岸上探險。這種課程是跟隨「藥草師傅」學習,他會教
大家認識藥草的種類與生長的方式。「手師傅」則教他們變換的基本法術或一些把戲和技法

  格得嫺熟所有的課程,不到一個月,就已經比來了一年的師兄優秀了。他尤其敏於學習
幻術,好像天生就知道那些幻術,只待旁人提醒而已。手師傅是個和藹爽朗的老者,擁有取
之不盡的快活機智,所教的技法也都蘊含技藝之美。所以不久格得便不怕他了,常常找他問
這問那,而手師傅也總是微笑著把格得想學的教給他。有一天,格得由於一心想讓賈似珀出
醜,便在「形似庭院」問手師傅:「師傅,您教的這些咒語都很類似,一通即全通。可是往
往施浩的力量一鬆弛,幻象就消失了。比如現在,我把一顆卵石變成鑽石」格得說著,抽動
手腕,口念一咒,就變出了一顆鑽石。「但是我要怎樣才能讓它保持鑽石的樣子?要怎麼鎖
牢變幻法術,讓鑽石持久?」
  手師傅注視格得手中閃閃發光的鑽石,它明亮得有如龍藏至寶。老師傅口念一字:「拓
」,格得手中的鑽石立刻變成粗糙的灰卵石,鑽石就不見了。師傅把卵石取過來握著。
  「在『真言』裏,這種岩石叫『拓』。」老師傅溫和看著格得,說:「它是柔克島製造
出來的一小顆石頭,也是一小撮可以讓人類在上頭生活的乾泥土。但它就是它自身,是天地
的一部分。藉由幻術的變換,你可以使『拓』看起來像鑽石、或是花、蒼蠅、眼睛、火焰。
」那粒小岩石隨著老師傅叫出的名字,一再變換形狀,最後又變回岩石。「但這些都只是『
形似』。幻象愚弄觀者的感覺,是幻象使觀者『看、聽、感覺』,以為那東西好像變了,但
幻象並沒有改變物質本身。倘若要把這顆岩石變成鑽石,你必須變換它的真名。可是,孩子
,那樣做以後即使只是將天地間這一微小的部分變換,也是改變了天地。要變,是有辦法變
的,確實可以,沒有錯,那是『變換師傅』的本領,那項本領等你做好必要的準備之後,遲
早會學到。不過,如果不曉得變換了以後,緊接著會出現什麼好壞結果,即使只是一樣物品
、一顆小卵石、一粒小砂子,也千萬不要變換。宇宙是平衡的,處在『一體至衡』的狀態。
巫師的變換能力或召喚能力,會動搖天地平衡,那種力量是危險的,非常危險。所以,務必
依知識而行,務必視需要才做。點亮一盞燭光,即投出一道黑影??」
  老師傅再度注視那顆卵石。「你瞧,一塊岩石本身就是好交西。」他說著,漸漸不那麼
嚴肅了:「要是地海所有的島嶼全是鑽石構成,那我們可有苦日子過啦。孩子,對於幻象,
欣賞就好,讓岩石還是當岩石吧。」他微微笑著,可是格得不滿意。無論誰緊緊追問法師,
想問出法術訣竅,法師就一走與歐吉安一樣,會講什麼平衡、危險、黑暗啦等等。可是,任
何一位巫師若已超越這些幻象兒戲,而臻至召喚術、變換術等真正的法術時,肯定有足夠的
力量,可以隨心所欲,按照自己認為的最佳狀態,去平衡天地,並運用個人光亮把黑暗驅趕
回去。
  他在轉角遇見賈似由。自從格得的學業開始在學院各處廣受讚美以來,賈似珀對格得說
話,好像更加友善客氣,但嘲弄意味也更深。「雀鷹,你看起來鬱鬱不樂」他說「是因為魔
咒戲法失效了嗎?」
  格得如以往一樣,這一次也很希望能和賈似珀站在乎等的立足點上。所以他只顧回答問
題,而沒留意那股嘲弄:「我已經厭倦變換法術、厭倦這些虛幻的把戲了,它們只適合蜈樂
那些在城堡和領地裏閑閑度日的老爺。柔克島傳授給我的唯一真法術,是製造假光,還有一
點天候法術。其餘都只是唬人的玩意兒。」
  「即使是唬人的玩意兒,在愚者手中也很危險。」賈似珀說。
  格得聽了這話,有如當面被賞一個巴掌,立刻朝賈似珀上前一步。可是,這位年長的男
孩微笑著,好像剛才說的話並無侮辱之意,只僵硬優雅地點點頭,就走了。
  格得站在原地,看著賈似珀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憤怒。他髮式,一定要超越自己的敵手
,不止是幻術,連力量也要贏過他。他要證明自我,羞辱賈似珀;他不會讓那傢伙站在那裏
,用優雅、輕蔑、怨恨的態度瞧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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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得沒有保思賈似珀怨恨他的可能原因,他只曉得自己為什麼怨恨賈似珀。進學院以來
,其他學徒很快就發現,不管是運動或積極學習,他們都很少能成為格得的對手,所以大家
談起格得時,不是稱讚,就是鼓勵,師兄弟都說:「格得是天生的巫師,永遠不會被你打敗
。」只有賈似珀一人,既不稱讚格得,也不迴避他,一逕微微笑著,那神態確實是看輕格得
。既然獨獨賈似珀一人與他作對,那他一定要讓賈似珀難看才行。
  格得執著於這個對立的觀點,並當做個人自尊似地培養。他沒有想通,或者說不肯想通
的一點是:在這股對立中,潛藏著手師傅溫和警告過的各種危險和黑暗。
  格得不受純粹的憤怒驅動時,很清楚自己遠不是賈似計或其他師兄的對手,所以也就照
例埋首工作,如常學習。夏末,工作稍微減少,也比較有時間運動。師兄弟們或在港口進行
法術船賽,或在宏軒館的庭院舉行幻宴,或利用漫長的黃昏在樹林玩捉迷藏。捉迷藏時,雙
方都隱形,只聽見彼此的說話聲和笑聲在樹木間移動,大家循著即明即滅的幻術假光,彼此
追趕或閃避。秋天來臨,大夥兒重回工作,練習新魔法。如此這般,格得在柔克島的頭一個
月,充滿熱情和驚奇,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冬天可就不同了。格得與七位師兄弟被送去柔克島北端岬角,即「孤立塔」所在之處。
  孤立塔內單獨住著「名字師傅」,他的名字在任何一種語言裏都不具意義:柯瑞卡墨瑞
坷。孤立塔方圓數哩內無一農莊或住家。它聳立在北角懸崖上,陰陰森森,冬天海上的雲層
,灰灰沉沉;八個初習生跟隨名字師傅,必修的功課就是一排排名字,無止無盡。
  塔中高房內,與眾徒弟同室的柯瑞卡墨瑞坷搞璩首席,書寫一排排名字,那些名字必須
在午夜之前記住,否則屆時墨蹟自動消退,只剩空無一字的羊皮紙張。塔內寒冷昏暗,終年
寂靜,僅有的聲音是師傅執筆寫畫的聲音,偶爾一聲歎息,發自某個學徒。培尼海上一個小
島「婁叟」,沿岸每個岬用、島端、海灣、聲響、海口、海峽、海港、沙洲、礁石、岩石的
名字,統統要學會。學徒如果抱怨,師傅或許什麼也不說,只是加上更多名字;要不然就會
說:「欲成為海洋大師,必知曉海中每一滴水的真名。」
  格得有時會歎氣,但從未抱怨。學習每個地方、每樣事物、每個存在的真名,雖然枯燥
難解,但格得在這種學習中,看到他可冀求的力量,就像寶石般躺臥在枯涸的井底,因為魔
法存在於事物的真名裏。他們抵達孤立塔的頭一晚,坷瑞士墨瑞坷曾告訴他們這點,雖然他
後來沒再提起,但格得一直沒忘記:「很多具備雄厚力量的法師,終其一生都在努力尋找一
項事物的名字--一個已然失卻、或隱藏不顯的名字。擁管如此,現有的名字仍未臻完備,
就算到世界末日,也還是無法完備。只要你們仔細聽就會明白為什麼。
  陽光下的這個世界,和沒有陽光的另一個世界,都有很多事物與人類或人類的語言無關
,在我們的大量之上,也還有別的力量。但是魔法--真正的魔法,惟有使用『地海赫語』
、或地海赫語所由生的『太古語「的那些存有者,才能施展。
  「那就是龍的語言,創造世界眾島嶼的兮果乙人的語言,也是我們的詩歌、咒語、法術
、妖術所用的語言。但到今天,太古語文潛藏在我們的赫語裏,而且產生了變化。比如,我
們稱海浪上的泡沫為『蘇克恩』,這個字由兩個太大辭彙構成:『蘇克』--羽毛,與『伊
尼恩』-海洋。『海洋的羽毛』就是『泡沫』。可是如果口念『蘇克恩』,仍無法操縱泡沫
,必須用它的太古語真名『耶撒』,才能施展魔力。任何女巫多少都懂得幾個太古語的字詞
,法師懂得更多。但我們不懂的還更多,有的因年代久遠而散失,有的則藏而不顯,有的只
有龍和地底的太古力才通繞;還有一些則根本沒有生物知道,當然也沒有誰能悉數習得,因
為那種語言廣袞無邊。
  「道理就在這裏。海洋的名字是『伊尼恩』,人盡皆知,沒有問題。可是,我們稱為『
內極海』的那個海洋,在太古語裏也有自己的名字。既然沒有東西會有兩個真名,所以『伊
尼恩』的意思只可能是:『內極海以外的全部海洋』。當然它的意思也不僅止於此,因為還
有數不清的海洋、海灣、海峽,各自有各自的名字。因此,要是有哪個海洋法師瘋狂到想要
對暴風雨施咒,或是平定所有海洋,他的法術就不僅要念出『伊尼恩』,還得講出全群島區
、四陲區、以及諸多無名的所在以外,全部海洋的每一片、每一塊、每一方。因此,給予我
們力量去施展魔法的,也同時限制了這個力量的範圍。也因此,法師只可能控制鄰近地帶那
些他能夠精準完備地叫出名字的事物。這樣也好,因為若非如此,那些有力量的邪惡份子或
智者之中的愚頑份子,一定早就設法去改變那些不可改變的事物了,那麼『一體至衡』勢必
瓦解,失去平衡的海洋也會淹沒我們冒險居住的各個島嶼,太古寂靜中,一切聲音和名字都
將消失。」
  格得長久思考這些話,已然透徹了悟。可是,這項課業莊嚴的特質,究竟無法使待在孤
立塔一整年的長期研讀變得容易或有趣一點。一年結束時,柯瑞卡墨瑞坷對格得說:「你的
啟蒙功課學得不錯。」便沒再多說。巫師都講真話;而且,辛苦一年才學會的那些名字操控
技巧,只是格得終生必須繼續不斷學習的開端而已。由於學得快,格得比同去的其他師兄弟
早一步離開孤立塔;這就是格得僅有的讚美了。
  初冬,格得獨行,沿著冷清無人的道路,南越島嶼。夜晚來臨,雨落了下來,他沒有持
咒驅雨,因為,柔克島的天氣掌握在風鑰師傅手中,恐怕要改也改不了。格得在一棵巨大的
潘第可樹下避雨。他裹緊斗篷躺著,想起歐吉安師傅。他猜想,師傅這時可能依舊在弓忒高
地繼續秋日漫遊:露天夜宿,把無葉的樹枝當屋頂,滴落的雨絲當牆壁。想到這裏,格得微
笑起來,因為他發現,每想起歐吉安,總帶給他安慰。他滿心平靜入睡,寒冷的黑暗裏,雨
水喃喃。待曙光醒轉,雨已停歇,格得看見一隻小動物蜷曲在他的斗篷褶縫裏取暖安睡。望
著那動物,格得頗感驚奇,因為那是一種名叫「甌塔客」的罕見獸類。
  甌塔客只見於群島區的南部四島:柔克、安絲摩、帕笛、瓦梭。體型小而健壯,臉寬、
眼大而明亮,毛色深棕或帶棕斑。牠們不會叫、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但牙齒無情、脾氣猛烈
,所以沒有人把牠們當寵物豢養。格得撫摸著伏在手邊這一隻,於是它醒來打個哈欠,露出
棕色小舌和白牙,一點也不怕格得。「甌塔客。」格得一邊喚道,一邊回顧在孤立塔所學的
千萬種獸名,最後,他用太古語真名叫喚這動物:「侯耶哥!想不想跟我走?」
  甌塔客安坐在格得張開的手中,開始舔洗皮毛。
  格得把它放在肩部的帽兜內,讓它跨伏在那兒。白天裏,它有時會跳下來,倏地竄進林
中,但最後總會回來。有一次回來時還叼著它抓到的一隻木鼠,格得笑起來,叫它把木鼠吃
了,因為當天是日回節慶之夜,也是他禁食的齋戒期。格得就這樣在雨濕的傍晚經過柔克圓
丘,看見宏軒館的屋頂上方,有許多假光在雨中閃耀。待他進了宏軒館,眾師傅和師兄弟在
燈火通明的大廳歡迎他。無家可回的格得,感覺好似返家一樣,很高興重見這麼多熟悉的面
孔,尤其是見到費蕖深褐色的臉龐堆起深濃的微笑,上前歡迎他。格得才知道這一年他有多
麼想念這位朋友。費蕖已在秋季升為術上,不再是學徒了,但這並沒有成為兩人之間的障礙
,他們一見面就暢聊起來。格得感覺和費蕖重相會的這第一個小時內裏,他所講的話比在孤
立塔一整年所講的話還多。
  大夥兒在家爐廳的長桌旁落座,準備啟用慶祝日回的晚餐時,甌塔客依舊跨騎在格得肩
頭。費蕖看見這隻小動物,很驚奇,一度伸手想撫摸地,但甌塔客張開利牙咬了他一下。費
蕖笑了起來,說道:「雀鷹,聽說受野生動物青睞的人,連岩石、流泉等太古力也會用人類
之聲對他們說話。」
  「人家說,弓忒島的巫師常馴養動物」坐在費蕖另一邊的賈似珀說:「我們倪摩爾老師
傅就養了只渡鴉。詩歌中也曾提到,阿爾克島的紅法師用一條金鏈子牽著野豬。但我還沒聽
過有哪個術士會在帽兜裏養老鼠。」
  聽了這番話,大夥兒都笑起來,格得與大家一同歡笑。那一晚是歡樂的節慶之夜,與同
伴們共度節慶,置身在溫暖和快活中,格得很開心。不過,賈似珀這次講的笑話,與他以前
講的笑話一樣,都讓格得不快。
  那天晚上,偶島島主是光臨學院的賓客之一,島主本人也是知名術上,曾是柔克島大法
師的徒弟,所以有時會在日回節慶或夏季長舞節回來。他偕同夫人一道來作客,偶島夫人苗
條又年輕,亮麗如新銅,烏黑的秀髮上戴著鑲貓眼石的冠冕。由於難得見到女子坐在宏軒館
的廳堂內,有幾位老師傅不以為然地斜目注視她;但年輕的男士都張大了眼凝視。
  費蕖對格得說:「我願意為了這樣的美人,全力施展宏偉的魔法??」他歎口氣,笑了
起來。
  「她只不過是個女人呀。」格得回答。
  「葉芙阮公主也只是個女人」費蕖說:「但由於她的緣故,英拉德島全部變成廢墟,黑
弗諾島的英雄法師辭世,索利亞島也沉入海底。」
  「那都是老故事。」格得雖這麼說,卻也開始注視偶島夫人,揣想古代故事所講的世間
美人,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誦唱師傅已經唱完《少王行誼》。接著,在場師徒齊唱《冬日頌》。賈似珀利用眾人站
起來之前的短暫空檔,迅速起身,走到最靠近爐邊那張坐著大法師、眾師傅與貴賓的桌子旁
,拜謁偶島夫人。賈似珀已是個青年,長得魁梧俊秀,斗篷領口有銀色環扣,因為他也是今
年升為術士,銀色環扣就是術士的標記。夫人冠冕上的貓眼石讓黑髮一襯托,熠熠生輝。她
微笑靜聽賈似珀講話,在場師傅也都慈祥頷首,同意賈似珀為夫人表演一段幻術。賈似珀讓
一棵白樹由石地板裏冒出來,枝幹向上延伸,碰到高高的屋樑。每根樹枝上的小樹枝都掛著
發亮的金蘋果,每顆蘋果都是一個太陽,因為這棵樹是一棵「年樹」。忽然間,枝幹間飛出
一隻小鳥,全身雪白,尾巴有如白雪瀑布。接著,所有的金蘋果光澤漸暗,變成種子,每顆
種子都是一小滴水晶,由樹枝落下,發出如雨的聲音。
  霎時飄來一陣香氣,樹葉在搖擺中變成玫瑰般的火焰,白花也好似星辰??幻術至此便
逐漸淡去。偶島夫人開心地叫了起來,她那耀眼的頭頻頻向這位青年術士頷首,讚賞他的法
力。「你來我們偶島居住吧--可以吧,老爺?」夫人孩子氣地詢問嚴肅的丈夫。但賈似珀
只說:「夫人,等我把師傅們傳授的技巧練習精通,當得起您的讚美時,我會樂意前往,而
且永遠甘心為您效勞。」
  賈似珀取悅了在場所有人--只有格得除外。格得出聲附和眾人的讚美,但內心卻沒有
附和。「我還可以施展得比他更好。」格得在酸酸的妒意中對自己說。從那刻起,當晚所有
的歡樂便在他心中為之黯淡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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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38: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是年春,不管是費蕖或賈似珀,格得都很少見到,因為他們已升為術上,可以跟隨「形
意師傅」在秘密的心成林研習。學徒級的學生不能進入心成林,所以格得留在宏軒館,與眾
師傅學習術士必修的技巧。「術士」是已學會魔法,但還沒執手杖的弟子。術士必修的技巧
有:呼風術、氣候控制術、尋查暨捆縛術、法術編造、法術寫構、算命術、誦唱術、萬靈療
術、藥草術。格得夜裏獨自在寢室,總會在書本上方放萱燈火或燭火的地方,變出一小團假
光,研讀「進階符文」及「伊亞符文」--這類符文皆用於宏深大法。
  這些技巧,格得很快便學會,學徒們因而紛紛謠傳,有哪些師傅曾表示少年格得是柔克
有史以來最敏捷的學生。這項傳聞漸傳漸誇大,甚至把甌塔客也扯了進來,說它是精靈假扮
,會在格得耳邊悄聲傳達智慧。甚至還有傳言,格得初抵學院時,大法師的渡鴉曾以「準大
法師」的遠景向格得致敬。
  無論大塚是否相信這些傳言傳言,也不管他們喜不喜歡格得,多數學生都欽佩格得,也
渴望在格得領導大家競賽取樂時追隨他,畢竟春日的暮光漸長,格得早見的野性也有勃發之
時。不過,格得大都把心思放在功課上,努力持守驕氣和脾氣,所以很少加入大夥兒的比賽
。格得雖置身於師兄弟之間,但費蕖不在,他就沒有朋友了,而他也沒想過自己想要有個朋
友。
  格得十五歲了。要學習巫師或法師的高超技術,他還少年幼。但格得學習各種幻術都奇
快無比,以至於那位年紀尚輕的「變換師傅」也在不久後就開始單獨教導格得,傳授變形真
法了。變換師傅解釋,為何把一樣東西真正變成另外一種東西時,必須重新命名,才能維持
咒語的效力;他還告訴格得,如此一來,變換後的束西周遭事物的名稱和本質,將受到何等
的影響。他也提到變換法術的危險,其中最大的危險就是:巫師改變個人形狀之後,極可能
被自己的法術定住。由於格得流露出理解的自信,年輕的變換師傅不由得受到驅動,而一點
一點多教些;漸漸地,他不止傳授格得變換術而已,甚至指導格得「變換大法」,並把《變
形書》借給他研讀。這些事,大法師都不知情,變換師傅這麼做雖然出於無心,其實是不智
之舉。
  格得也跟隨「召喚師傅」一同習法。召喚師傅是個嚴肅的長者,由於長年傳授艱深沉鬱
的巫術,自己也被感染得沉鬱了。他教的不是幻術,而是真正的魔法,就是召喚光、熱等能
量,以及牽引磁力的那種力量,還有人類理解為重量、形式、顏色、音聲等的那些力量。那
些都是真正的「力」,源於宇宙深奧的巨大能量。那種力,人類再怎麼施法,再怎麼使用,
也無法耗盡或使之失衡。學徒們雖然早已認識天候師傅及海洋師傅呼風喚海的那類技藝,但
是只有他曾經讓眾學徒見識到,為什麼真正的巫師只在需要時才使用這種法術:因為召喚這
些塵世力量,等於改變了這個世界,而這些塵世力量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他說:「柔克島下
雨,可能導致甌司可島乾旱;東陲平靜無浪,西陲可能遭暴風雨夷平。所以除非你清楚施法
後的影響,否則千萬不要任意行動。」
  至於召喚實體和活人、喚醒神靈和亡魂、召祈無形等等,那些咒語都是召喚人類技藝和
大法師力量之高峰,他很少對學生談起。有一兩次,格得試著引導師傅透露一點這種秘術,
可是師傅沉默不語,反而表情嚴厲地注視格得良久,害格得漸感不安起來,就不再說什麼了

  格得在施行召喚師傅教他的那些次要法術時,的確偶爾會感到不安。那本民俗書上有幾
頁也有某些符文看起來好像很熟悉,卻不記得在什麼書上看過。施行召喚術時必說的某些片
語,他也不喜歡講。這種種總是讓他立刻想起漆黑房間裏的黑影,想起禁閉的房門裏,黑影
從門邊角落向他逼近。他急忙把這些想法和回憶拋開,繼續施法。他告訴自己,他之所以會
碰到這種恐懼和幽暗的時刻,純粹是因為他個人無知而產生的暗影。他只要學得愈多,懼怕
的事物就會愈少;等到他最後擁有巫師的全部力量時,就一無所懼了。
  那年夏季的第二個月,全校師生再度聚集在宏軒館慶祝月夜節及長舞節。那一年,這兩
個節日出現在同一天,所以節慶將持續兩晚。這種情況每五十二年才會發生一次。節慶的頭
一個夜晚是一年中黑夜最短的月圓之夜。曠野間有笛子吹奏,綏爾鎮到處是鼓聲和火炬,歌
唱聲響遍柔克灣月光映照的海面。第二天早晨日出時,柔克學院的誦唱師傅開始誦唱長詩《
厄瑞亞拜行誼》。那首詩歌講述黑弗諾島建造白色塔樓的經過;以及厄瑞亞拜如何由伊亞太
古島出發,經過群島區和邊陲,抵達西陲的最西邊,並在開闊海的邊緣遇見歐姆龍。最後,
他的骸骨被破碎的盔甲覆蓋,倒臥在歐姆龍的龍骨之間,一同棄置在偕勒多島的孤獨海岸邊
,但他的劍卻高懸在黑弗維島最高塔樓的頂端,至今仍在內極海海面上的夕陽霞光中閃現紅
光。詩歌唱畢,長舞開始。鎮民、師傅、學生、農民等等,男女老少簇擁在柔克島街上,置
身燠熱的灰塵和暮色中,一同隨著鼓聲、風管、笛聲一直跳舞,沿路跳到海灘和海上。天空
圓月高懸,音樂聲融合在碎浪聲中。東方既白,大夥兒便爬上海灘,走回街道,鼓聲停了下
來,只有笛子輕柔傾訴著。當天晚上,群島區每個島嶼都是這樣慶祝:一種舞蹈、一種音樂
,把眾多被海洋分隔的島嶼連結了起來。
  長舞節結束,很多人第二天竟日高枕,到了傍晚又聚在一起吃喝。有一群年輕的小夥子
、學徒和術士,他們把膳房的食物搬出來,聚在宏軒館的院子裏舉行私人晚宴。這群人就是
:費蕖、賈似拍、格得與六、七個學徒,還有幾個從孤立塔暫時釋放出來的孩子,因為這種
節慶也把坷瑞卡墨瑞坷帶出塔房了呢。這夥年輕人盡情嬉鬧吃喝,為了純粹的玩興,也像王
宮裏的奇幻表演一樣要耍魔術。有個男孩變出假光,合成一百顆星星照亮院子,這些光有珠
寶般的七彩,散落在這群學徒和天空真星光之間的空中,一撮撮緩緩前進。另兩個學徒把碗
變成一球球線色火焰和圓滾柱,只要火球一靠近,柱子就彈起跳開。費蕖呢,一直疊腿坐在
半空中,拼命啃烤雞。一個比較年幼的學徒想把他拉到地上,費蕖卻反而飄得更高,讓他夠
不著,然後鎮靜地坐在空中微笑。他不時朝地面拋棄雞骨頭,丟下來的雞骨頭轉眼變成貓頭
鷹,在假光星群間咕咕叫著。格得將麵包屑變成箭,射到空中把貓頭鷹逮下來。貓頭鷹與箭
一落地,又變成了雞骨頭和麵包屑,幻術就消失了。格得也普飛到空中與費蕖作伴,可是由
於他還沒學通這項法術的秘訣,所以必須不停拍動手臂,才能浮在主中。大夥兒看他邊飛邊
拍的怪樣子,都笑起來。為了讓大家繼續笑,格得便繼續耍寶,與大家同歡。經過兩個長夜
的舞蹈、月色、音樂、法術,他正處在高昂狂野的情緒中,預備迎接任何來臨的狀況。
  末了,他終於輕輕在賈似珀身邊著地站立。從不曾笑出聲的賈似珀挪了挪位置,說:「
一隻不會飛的雀鷹??」
  「賈似珀是真的寶石嗎?」格得轉身咧嘴笑道:「噢,術士之寶;噢,黑弗諾之玉,為
我們閃耀吧!」
  操作假星光,使光線在空中跳躍的那位少年,這時移了一道光過來,纏著賈似珀的頭跳
躍發光。賈似珀當晚雖沒像平常那麼冷酷,這時卻皺起眉,揮揮手,用鼻子噴氣,把星光呼
走。「我受夠了小男孩吵吵鬧鬧的蠢把戲!」
  「少年人,你快步入中年了。」費蕖在空中評論道。
  「如果你現在想要寂靜和陰沉的話」一個年紀較小的男孩插嘴說:「你隨時都可以去孤
立塔呀。」
  格得對賈似的說:「那你到底想要什麼,賈似珀?」
  「我想要有旗鼓相當的人作伴。」賈似珀說:「費蕖,快下來讓這些小學徒自己去玩玩
具吧。」
  格得轉頭面向賈似珀,問:「術士有什麼是學徒缺乏的?」他的聲音平靜,但在場男孩
突然全部鴉雀無聲,因為由格得及賈似珀的語調中聽來,兩人間的恨意,此時宛如刀劍出鞘
般清晰分明。
  「力量。」賈似珀回答。
  「我的力量不亞於你的力量,我們旗鼓相當。」
  「你向我挑戰?」
  「我向你挑戰。」
  費蕖早己下降著地,這會兒他趕緊跑到兩人中間,臉色鐵青。「學院禁止我們用法術決
鬥。你們都清楚院規,此事就此平息吧!」
  格得與賈似珀呆立無語,因為他們確實都曉得柔克的規矩,他們也明白,費蕖的行為出
於友愛,他們兩人則是出自怨恨。他們的憤怒只稍稍停歇,並沒有冷卻。只見賈似珀向旁邊
挪動一點點,好像只希望讓費蕖一個人聽見似地,冷冷微笑說:「你最好再提醒你的牧羊朋
友,學院的規定是為了保護他。瞧他一臉怒容,難道他真的認為我會接受他的挑戰?跟一個
有羊騷昧的傢伙,不懂『高等變換術』的學徒決鬥?」
  「賈似珀」格得說「你又知道我懂什麼了?」
  頃刻間,在沒有人聽見格得念了什麼字的情形下,格得就憑空消失了。他站立的地方,
有一隻隼鷹在盤旋,並張開鷹小嘴尖叫。頃刻間,格得又站在晃動的燭光中,雙目暗沉沉地
盯著賈似珀。賈似珀先是驚嚇得後退一步,但現在他只聳聳肩,說了兩個字:「幻術。」
  其他人都竊竊私語。費蕖說:「這不是幻術,是真正的變換身形。夠了,賈似珀,你聽
我說--」
  「這一招足夠證明他背著師傅,偷窺《變形書》。哼,就算會變又怎樣?放羊的,你再
繼續變換呀。我喜歡你為自己設下的陷阱。你愈是努力證明你是我的對手,就愈顯示你的本
性。」
  聽了這番話,費蕖轉身背對賈似珀,很小聲對格得說:「雀鷹,你肯不肯當個男子漢,
馬上停手,跟我走--」
  格得微笑往視他的朋友,只說:「幫我看著侯耶哥一會兒,好嗎?」他伸手把原本跨乘
在肩頭的小甌塔客抓下來,放在費蕖手中。甌塔客一向不讓格得以外的任何人觸摸,可是這
時它轉向費蕖,爬上他的手臂,蜷縮在他肩頭,明亮的大眼一直沒離開過主人。
  「好了。」格得對賈似珀說話,平靜如故:「賈似珀,你打算表演什麼,好證明你比我
強?」
  「放羊的,我什麼也不用表演。不過我還是會,我會給你一點希望,一個機會。嫉妒就
像蘋果裏的蟲一樣啃蝕著你。我們就把那條蟲放出來吧。有一次在柔克圓丘上,你誇口說弓
忒巫師不隨便要把戲。我們現在就到圓丘去,看看不耍把戲的弓忒人都做些什麼。
  看完以後,說不定我會表演一個小法術讓你瞧瞧。」
  「好,我倒要瞧瞧。」格得回答。他暴烈的脾氣稍有侮辱的跡象就爆發,其他師兄弟平
常已習慣,所以此時反而訝於格得的冷靜。費蕖卻不驚訝,而是越來越擔心害怕。他試著再
度斡旋,但賈似珀說:「費蕖,快撒手別管這件事了。放羊的,你打算怎麼利用我給你的機
會?你要表演幻術讓我們看嗎?還是火球?還是用魔咒治癒山羊的羊皮癬?」
  「你希望我表演什麼,賈似珀?」
  年紀較長的少年聳聳肩說:「我什麼也不感興趣,不過既然如此,你就召喚一個亡靈出
來吧。」
  「我就召。」
  「你召不出來的」賈似珀直視格得,怒氣突然像火焰般燃燒著他對格得的鄙視。「你召
不出來,你不會召喚,又一直吹噓??」
  「我以自己的名字起誓,我會召喚出來!」
  大家一時之間都站著動也不動。
  費蕖使盡蠻人,想把格得拉回來,可是格得卻掙脫他的拉力,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出院
子。原本在大家頭上舞動的假光,已然消失淡之。賈似珀遲疑一秒鐘,尾隨格得去了。
  其他人零零散散跟隨在後,不發一言,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柔克圓丘的陡然向上攀升,沒入月升前的夏夜黑暗中。以前曾有許多奇術在這山丘施展
過,因此氣氛凝重,宛如有重量壓在空氣中。他們一行人聚攏到山麓時,不由得想到這山丘
的根基多麼深遠,比大海更深,甚至深達世界的核心中那團古老、神秘、無法親睹的火焰。
大家在東坡止步,山頂黑壓壓的草地上方,可以瞧見星斗高懸,四周平靜無風。
  格得往坡上爬了幾步,稍微離開眾人,便轉身以清晰的聲音說:「賈似珀!我該召喚誰
的靈魂?」
  「隨你喜歡。反正沒人會聽你的召喚。」賈似拍的聲音有點顫抖,大概是生氣的關係。
  格得用挖苦的口氣回道:「你害怕了?」
  就算賈似珀回答,他也不會仔細聽,因為他已經不把賈似珀放在心上了。站在柔克島這
個圓丘上,怨恨與怒火已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十足的把握。他犯不著嫉妒任何人,此時此
刻站在這塊幽暗著魔的士地上,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比以往都更為強大,那股力量在他體內充
塞,讓他幾乎無法抑制而顫抖。他知道賈似珀遠不及他,或許他只是奉派在今晚將格得帶裏
到此處;他不是格得的對手,只是成全格得命運的一個僕人。腳底下,格得可以感覺山根直
入地心黑暗,頭頂上,他可以觀望星辰乾爽遙遠的閃爍。天地間,萬物均服膺於他的指揮及
命令。他,立足於世界的中心。
  「你不用怕」格得微笑說:「我打算召喚一個女人的靈魂。你不用怕女人。我要召喚的
是葉芙阮,《英拉德行誼》中歌頌的美女。
  「她一千年前就死了,骸骨躺在伊亞海的深處。再說,可能根本沒有這麼一個女人。」
  「歲月與距離對死者有關係嗎?難道詩歌會說謊?」格得依舊有點譏諷。他接著又說:
  「注意看我兩手之間的空氣。」他轉身離開眾人後立定。
  他以極為緩慢的姿勢伸展雙臂,那是開始召靈的歡迎手勢。接著他開始念咒。
  他念著歐吉安書中召喚咒語的符文,那是兩年前或更久以前的事了,那次之後他再也沒
有看過那些符文。當時,他在黑暗中閱讀;現在,他置身於黑暗中,仿佛回到那天晚上,把
展開在面前的書頁符文,重新讀過一遍。不同的是,這次他看得懂所讀的東西,不但可以一
字一字大聲讀出來,而且還看見一些記號,曉得這個召喚術必須融合聲音和身、手的動作,
才能運行。
  別的學生站著旁觀,沒有交談、沒有走動,只有些微發抖--因為大法術已經開始施展
了。格得的聲音原本保持輕緩,這時變成深沉的誦唱,但大家聽不懂他唱的字是什麼。接著
,格得閉嘴靜默。突然,草地間起風了。格得跪下,大喊出聲,然後他俯身向前,仿佛以展
開的雙臂擁抱大地。等他站起來時,緊繃的手臂中似乎抱著某種陰暗的東西,那東西很重,
他費盡力氣才站了起來。熱風把在山丘上黑壓壓的青草吹得東倒西歪。如果星星還閃爍著,
也沒人看得見了。
  格得兩唇間,先是念著咒語,念完後,清清楚楚大聲喊出來:「葉芙阮!」
  「葉芙阮!」他再喊一次。
  他剛舉起來的那個不成形的黑團,一分兩半。黑團碎裂了,一道紡綞狀的淡淡幽光在格
得張開的雙臂間閃現。那道幽光隱約呈橢圓狀,由地面延伸到他手舉的高度。在那個橢圓狀
的微光中,有個人形出現了片刻:是個高挑的女子,正轉頭回顧。她的容貌很美,但神情憂
傷,充滿恐懼。
  那靈魂只在微光中出現剎那,接著,格得雙臂間那道灰黃的橢圓光越來越亮,也越來越
寬,形成地面與黑夜間的一條縫隙,世界整個結構的一處裂口。裂縫中閃現出一道刺眼的強
光,在這明亮畸形的裂縫中,有一團像黑影塊的東西攀爬著,那東西又敏捷又恐怖,倏地便
直接跳到格得的臉上。
  在那東西的重量撲擊之下,格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並惶急嘶吼一聲。甌塔客在費蕖肩
頭觀看,它本不會發聲,這時竟大叫出聲,並跳躍著好像要去攻擊。
  格得跌倒在地,拚命掙扎扭打。世間黑暗中的那道強光在他上方加寬擴展。一旁觀看的
男孩都逃了,賈似珀跪伏在地,不敢正現那道駭人強光。現場只有費蕖一人跑到他朋友身邊
,因此只有他一人見到那團緊附著格得的黑塊,正撕裂格得的筋肉。它看起來就像一隻黑色
的怪獸,大小如幼兒般,只是這幼兒似乎會膨脹縮小,而且沒有頭也沒有臉,只有四隻帶爪
的掌,會抓又會撕。費蕖嚇得嗚咽抽垃,但他仍然伸出雙手,想把格得身上那東西拉開。但
就在他碰著那東西之前,身體就被鎮縛住,不能動彈了。
  那道刺眼難耐的強光逐漸減弱,世界被撕裂的邊緣也慢慢閉合。附近有個聲音,說話輕
柔得宛如樹梢鈿語或噴泉流淌。
  星光恢復閃爍,山腳的青草被初升的月亮照得發白,治癒了黑夜,光明與黑暗的平衡呈
現復元與穩定。那隻黑影怪獸不見了。格得仰面橫躺在地,手臂張開,彷佛還保持著歡迎與
召魂的姿勢。他的臉被糾染黑,衣服有很多污漬。甌塔客蜷縮在他肩頭顫抖著。他上方站著
一位老人,老人的斗篷在月色中呈現蒼白的微光:原來是大法師倪摩爾。
  倪摩爾手杖的尾端在格得胸膛上方旋轉,發出了銀光。它一度輕觸格得的心臟,一度輕
觸格得的嘴唇,同時,倪摩爾口中還念念有辭。不久,格得動了一下,張開嘴唇吸氣,大法
師這才舉起手杖,放到地上。他垂下頭,倚著手杖,樣子沉重得仿佛幾乎沒有力氣站立了。
  費蕖發現自己可以行動了。他環顧四周,看到召喚師傅與變換師傅也已經到場。施展宏
大巫術時,不可能不驚動這些師傅,而且必要時,他們也自有辦法火速趕到。只不過,沒有
人比大法師來得快。這時,兩位師傅已經派人去尋求協助。來者有的陪伴大法師離開,有的
(費蕖是其中之一)把格得抬到藥草師傅那裏。
  召喚師傅整夜待在圓丘守候監視。剛才,世界在這個山腳下給撕開了,如今卻沒有任何
風吹草動:沒有黑影會趁著月色,匍伏到這裏來尋找裂縫,以爬回自己的疆域。那黑影躲過
了倪摩爾,也避開了法力無邊、環繞保護柔克島的咒語城牆,但它現在就在人間,在人間的
某處藏匿著。假如格得當晚喪命,它可能早就想辦法找到格得開啟的那扇門,追隨他進入死
亡之境,要不就是偷偷溜回它原來的什麼地方;為此,召喚師傅才在圓丘邊守候。但格得活
下來了。
  大夥兒把格得放在治療室的床上。藥草師傅先處理他臉孔、喉嚨、肩膀的傷。那些傷口
很深,且參差不齊,顯見傷人者極其惡毒。傷口的黑血流個不停,藥草師傅施了魔咒,還包
覆網狀藥草葉,血仍汨汨流滲。格得躺在那裏又瞎又聾,全身發燒,像出火悶燒的一根棍子
。沒有咒語能把燒灼格得的東西冷卻下來。
  不遠處,噴泉流淌的露天庭院裏,大法師也毫不動彈地躺著,但全身發冷,非常寒冷,
他只有眼睛還在活動,凝望著月光下的噴泉滴落、樹葉搖動。他身邊那些人,既不施咒,也
不治療,只偶爾安靜交談,然後轉頭俯看他們的大法師。大法師靜靜躺著,他的鷹鉤鼻、高
額頭、白頭發等,讓月光一漂白,全部呈現骨頭似的顏色。為了制止格得輕率施展的咒語,
驅趕貼附格得的那個黑影,倪摩爾耗盡全部的力量,他的體力散失了,奄奄一息地躺著。不
過,像他這般崇高的大法師,一輩幹涉足死亡國度乾萎的陡然無數次,所以辭世時都十分奇
特:因為這些垂死的崇高法師並不盲目,而是一清二楚地踏上死亡之路。倪摩爾舉目望穿樹
葉時,在場的人都不知道,他看見的是夏季破曉時隱淡的星辰,還是不曾在山丘上方閃爍、
也不曾見過曙光的異域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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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甌司可島的渡鴉是倪摩爾三十年來的寵物,而今已不見蹤影。沒人看到它去哪裡了。「
它比大法師先飛走了。」大夥兒守夜時,形意師傅這麼說。
  天亮了,第二天暖和又晴朗。宏軒館和縲爾鎮的街道一片沉靜,沒有熙熙攘攘的聲音,
直到中午,誦唱塔的鐵鐘才刺耳地大聲響起。
  次日,柔克九尊在心成林的某處濃蔭下聚首。即使在那兒,他們仍然在四周安置九座靜
默牆,如此一來,他們從地海的所有法師中選擇新任大法師時,才不至於有人或力量來找他
們談話或聽見他們討論。威島的耿瑟法師中選。選定後,馬上有條船奉派航越內極海,前往
威脅,負責把新任大法師帶回柔克島。風鑰師傅站在船首,升起法術風到帆內,船很快就啟
程離開。
  這些事,格得一概不知。那個燠熱的夏季,他臥床整整四周,是目、耳聾、口啞,只偶
爾像動物一樣呻吟吼叫。最後,在藥草師傅耐心護理下,治療開始生效,他的傷口漸漸癒合
,高燒慢慢減退。雖然他一直沒講話,但好像漸漸可以聽見了。一個爽利的秋日,藥草師傅
打開格得臥床的房間門窗。自從那晚置身圓丘的黑暗以來,格得只曉得黑暗。
  現在,他看見天日,也看見陽光照耀。他掩面哭泣,埋在手中的,是留有傷疤的臉。
  直到冬天來臨,他仍只能結結巴巴說話。藥草師傅一直把他留在洽療室,努力引導他的
身體和心智慢慢恢復元氣。一直到早春,藥草師傅才終於釋放他,首先就派他去向新任的大
法師耿瑟呈示忠誠,因為耿瑟來到柔克學院時,格得臥病,無法和大家一起履行這項責任。
  他生病期間,學院不准任何同學去看他。現在,他緩步經過時,有些同學交頭接耳問道
:「那是誰?」以前,他步履輕快柔軟強健;現在,他因疼痛而跛行,動作遲緩,臉也不抬
起來,他的左臉已經因傷疤而澹白了。那些人不管識與不識,他一概躲避,就這樣一直走到
湧泉庭。他曾經在那裏等候倪摩爾;如今耿瑟在等候他。
  這位新法師與前任大法師一樣,穿著白斗篷,但他和威島及其他東陲人一樣,是黑褐色
皮膚,濃眉底下的面色也黑絲絲的。
  格得下跪呈示忠誠與服從。耿瑟沉默了片刻。
  「我曉得你過去的行為。」他終於說:「但不曉得你的為人,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忠
誠。」
  格得站起來,一隻手撐著噴泉邊那棵小樹的樹幹,穩住自己。他仍舊十分緩慢地尋找自
己要講的話:「護持,我要離開柔克島嗎?」
  「你想要離開柔克島嗎?」
  「不想。」
  「那你想要什麼?」
  「我想留下來,想學習,想收服??邪靈??」
  「俄摩爾本人都收服不了??放心,我不會讓你離開柔克島。只有島上師傅們的力量,
以及這島上安置的防衛,才能保護你,使那些邪惡的東西遠離。要是你現在離開,你放出來
的東西會立刻找上你,進入你體內,佔有你。如此一來,你就會變成屍偶,只能遵從黑影的
意志行事的傀儡。你務必留在島上,直到你恢復力氣和智慧,足夠保護自己為止,這就要靠
你自己了。即使現在它也還在等你。它必定在等你。那晚之後,你有再見到它嗎?」
  「曾在夢裏見過。」過一會兒,格得沉痛慚愧地繼續說:「耿瑟法師,我實在不曉得它
是什麼,那個從咒語中蹦出來黏住我的東西--」
  「我也不曉得。它沒有名字。你天生有強大的內力,卻用錯地方,去對一個你無從控制
的東西施法術,也不知道那個法術將如何影響光暗、生死、善惡的平衡。你是受到自尊和怨
恨的驅使而施法的。毀滅的結果難道有什麼出人意料嗎?你召喚一名亡靈,卻跑出一個非生
非黑的力量,不經召喚便從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出現。邪惡透過你去行惡,你召喚它的力量
給予它淩駕你的力量:你們連結起來了。那是你的傲氣的黑影,是你的無知的黑影,也是你
投下的黑影。影子有名字嗎?」
  格得站在那兒,難受而憔悴,半晌才說:「最好我當時就死掉。」
  「為了你,倪摩爾舍卻自己的生命,你是何許人,竟敢自判生死?既然在這裏安全,你
就住下去,繼續接受訓練。他們跟我說,你很聰明,那你就繼續進修吧,好好學習。目前你
能做的就是這樣。」
  耿瑟講完,忽然間就不見了,大法師都是如此。噴泉在陽光下跳躍,格得看了一會兒,
聆聽泉水的聲音,憶起了倪摩爾。在這個庭院裏,格得曾覺得自己像是陽光傾吐的一個字。
而今,黑暗也開口了:說了一個無法收回的字。
  他離開湧泉庭,走向南塔,回自己從前的寢室,院方一直替他留著那個房間。他獨自待
在裏面。晚餐鑼響時,他去用餐,卻幾乎不跟長桌邊的其他學徒交談,也不抬頭面對他們,
連那些最溫柔招呼他的人也不例外。因此一兩天后,大家便由他獨行了。格得渴望的就是獨
行,因為他害怕自己不智,可能會不出惡言或做出惡行。
  費蕖和賈似珀都不在,格得也沒有打聽他們的去向。他已經落後了好幾個月,所以他原
本帶領或主導的那些師弟,如今都超越了他,於是那年春天和夏天,格得都和較為年幼的學
徒一同學習。格得在那些人當中,也不再顯露鋒芒,因為無論哪個法術的咒語--連最簡單
的幻術魔咒,都會在他的舌尖上打住,兩隻手操作時也沒有力氣。
  秋天,格得準備再赴孤立塔,隨「命名師傅」學習。他曾經畏懼的功課,現在反而欣然
面對,因為沉默是他所尋求的,這兒的長時間學習也毋須施咒,而且這段期間,他自知仍在
裏體內的那股力量,也絕只會受到召喚而出來行動。
  他前往孤立塔的前一晚,有個客人來到他的寢室。這個客人穿著棕色旅行斗篷,手持一
根尾端鑲鐵的橡木杖。格得起身,盯著那根巫師手杖。
  「雀鷹??」
  聽這聲音,格得才抬起雙眼,站在那裏的是費蕖,他扎實穩當一如往昔,直率的黑臉孔
略為成熟,微笑卻未變。他肩上蹲伏著一隻小動物:花斑的毛色,明亮的眼。
  「你生病期間,它一直跟著我,現在真不捨得和它分離。但更捨不得的是和你分離,雀
鷹。不過,我是返鄉回塚去。好了,侯耶哥,去找你真正的主人吧!」費蕖拍拍甌塔客,把
它放在地板上,甌塔客走向格得的草床,開始用土色的難舌頭當做葉子似地搓洗身上的毛。
費蕖笑起來,但格得微笑不起來。他彎下身子把臉藏住,撫摸著甌塔客。
  「費蕖,我以為你不會來看我。」格得說。
  他沒有責備的意思,但費蕖答道:「我沒辦法來看你,藥草師傅禁止;而且,冬天起,
我一直在心成林的師傅那兒,等於把自己鎖起來了一樣。要等到我拿到木杖,才能自由。聽
我說,等你也自由的時候,就到東陲來,我會一直等你。那邊的小鎮很好玩,巫師也很受禮
遇。」
  「自由??」格得嚅嚅,略微聳肩,努力想微笑。
  費蕖注視著他,樣子不太像以前注視格得的樣子,他對朋友的愛沒有減少,卻多了點巫
師的味道。費蕖溫和地說:「你不會一輩子綁在柔克島的。」
  「嗯??我想過這件事,說不定我會去和孤立塔的師傅一同工作,當個在書籍和星辰中
尋找失落名字的一員,那麼??那麼就算不做好事,也不至於再做害事。」
  「說不定??」費蕖說:「我不是什麼預言家,但我看見你的未來,不是房室和書籍,
而是遙遠的海洋,龍的火焰,城市的塔樓。這一切,在鷹鳥飛得又高又遠時,就看得見。」
  「可是我背後??你看見我背後有什麼嗎?」格得問著,同時站起身來,只見兩人頭頂
上方之間燃放的那枚假光,把格得的影子照在牆上和地上。接著,格得把頭別到一邊,結結
巴巴問道:「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打算做什麼。」
  「我要回家看我的弟弟妹妹,你聽我談過他們。我離開家鄉時,小妹還小,現在就快舉
行命名禮了--想起來真奇怪!然後嘛,我會在家鄉那些小島之間的某處,找個巫師的工作
。噯,我真希望留下來繼續和你說話,但是不行,我的船今天晚上開航,現在已經轉潮了。
雀鷹,要是哪一天你途經東陲,你就來找我。還有,要是哪一天你需要我,就派人來告訴我
,我的名字叫艾司特洛。」
  聽到這裏,格得抬起帶著傷疤的臉,迎視朋友的目光。
  「艾司特洛」他說:「我的名字叫格得。」
  接著,兩人靜靜地互相道別,費蕖轉身走下石造走廊,就離開了柔克巫師學院。
  格得默然站立了片刻,有如剛剛收到天大消息的人,非得振奮精神,才能接收。費蕖剛
才送他的是一份大禮;讓他得知他的真名。
  除了自己與命名的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一個人的真名。他可能在最後決定告訴他的兄弟
,或妻子,或朋友,但即使是那些少數人,只要有第三者可能聽到,他們也不會以真名相稱
。在別人面前,他們就像其他人一樣,以通稱或綽號來稱呼,例如雀鷹、費蕖、歐吉安(意
思是「樅樹毬果」)。要是一般人都把真名藏起來,只告訴幾個他們鍾愛且完全信任的人,
那麼,巫師這類終日面對危險的人就更須隱藏真名了。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就掌握了那人的
性命。所以,對已經喪失自信的格得而言,費蕖送的是只有朋友才會相贈的禮物:那是一項
證明,證明未曾動搖、也不可動搖的信賴。
  格得在草床上坐下,任頂上假光像耗盡一陣微弱的沼氣般,慢慢熄滅。他撫摸甌塔客,
甌塔客舒服地伸展四肢,伏在他的膝上睡著了,就像沒在別的地方睡過一樣。宏軒館靜悄悄
的,格得突然想起:今天,是他個人的成年禮前夕。成年禮那天,歐吉安授與他具名。如今
四年過去了,他仍記得當時赤身無名地走過山泉時那股寒意。他開始回想阿河裏其他鮮亮的
水池,他曾經在那些水池裏游泳;他也懷念山間大斜坡林下的十楊村,懷念早晨走過村裏灰
塵飄揚的街道時太陽投射的影子;懷念某個冬天下午在銅匠家裏,熔爐內風箱下跳躍的火焰
,懷念女巫幽暗芳香的茅屋內,彌漫著煙霧和咒語盤旋的空氣。
  他很久沒有想起這些點點滴滴了,在他十七歲的這個夜晚,這些事又重回記憶裏。他短
暫破碎的人生所歷經的歲月和處所,一時又全都浮現心頭,成為一個整體。經歷了這段漫長
、苦澀、荒廢的時期,格得然於再度認清他自己是誰,他身在何處。
  然而,未來方向如何,他卻見不著,也畏懼一見。
  次日,他啟程穿越島嶼,甌塔客和以前一樣跨騎在他後頭。但他這次花了不止兩天,而
是三天的時間,才走到孤立塔。格得半島嶼北端的淘淘白浪上見到孤立塔時,已疲累到骨子
裏去了。塔內一如他記憶般幽暗,也如他記憶般陰冷。坷瑞卡墨瑞坷在他的高座中,正在書
寫長串名字。他瞥一眼格得,沒說什麼歡迎之辭,彷佛格得根本沒離開過。「去睡吧。疲倦
使人愚拙。明天,你可以翻閱《創作者的體會》那本書,研習裏面的名字。」
  冬季結束,他重返宏軒館,並升為術土。耿瑟大法師也接受他呈示的忠誠。從那時起,
他開始學習高等技術與魔法,超越幻術的技巧,邁入真正的法術,也是獲授巫杖必要的學習
項目。經過這幾個月,已漸漸克服念咒時的困難,雙手的技巧也恢復了。不過,他也不像以
前一樣學得那麼快,因為他已由恐懼中學到漫長艱辛的教訓。幸而,施行創造及變形的宏深
大法時,已經沒有邪惡勢力或險惡會戰了,因為那是最危險的狀況。所以,他有時不由得想
,那個被他釋放出來的黑影,是否變得衰弱了;或者已經設法逃離人間界,因為已經有頗長
一段時間,黑影不復出現在夢中。
  然而,他心裏明白,那種希望是愚思妄想。
  由眾師傅及古代民俗畫裏,格得盡可能瞭解他釋放出來的「黑影」這種存在體,但能學
到的不多。都沒有直接描述或提到這種存在,頂多只在事物書裏零零星星看到一些暗示,說
可能像一種「黑影獸」。它不是人類鬼魂,也不是地底太古力的產物,但看起來可能與兩者
有點關聯。格得非常仔細閱讀《龍族本質》那本書,裏面講到古代一隻龍王的故事,說它受
到一種太古力給制,那太古力是一塊位於遙遠北方的「能言石」。書上說:「在那塊石頭操
縱之下,那隻龍王果真開口,將一個靈魂從死亡之域舉升上來。但由於龍王誤解石頭的意思
,結果竟除了那個死靈以外,把某樣東西也召喚了出來。那東西後來吞噬龍王,並假借龍王
的身形出沒人間,危害世人。」但書上沒有說明那東西是什麼,也沒說故事結局如何。眾師
傅都不曉得這樣一個黑影由何而來。大法師曾說,由無生界而來;變換師傅說,從世界錯誤
的一邊而來;召喚師傅乾脆表示:「我不知道。」
  格得生病期間,召喚師傅常來陪伴格得。他每次來,照例是沉鬱嚴肅的樣子,但如今格
得領會了他的慈悲,所以十分敬愛他。「我不清楚那東西,我知道的只有一點:惟有巨大的
力量能夠召喚這樣一種東西。說不定,靠的只是一種力量:一種聲音--你的聲音。
  但這樣到底代表什麼意思,我就不懂了。不過,你會明白的,你非明白不可,不然就得
死,甚至比死更不堪??」召喚師傅說話的語氣祥和,但他注視格得的目光卻很沉鬱。
  「你還年幼,以為法師無所不能。我以前也這麼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有那種想法。
  但事實是,一個人其正的力量若增強,知識若拓寬,他得以依循的路途反而變窄。到最
後他什麼也不挑揀,只能全心從事必須做的事??」
  十八歲生日過後,大法師派格得去和形意師傅學習。在心成林研習的功課,在其他地方
很少人談起。據說那裏不施法,但那地方本身就是魔法。那片樹林的樹木有時可以看見,有
時卻看不見,而且那些樹木並非老是在相同的地方、也非總是屬於柔克島。有人說,心成林
的樹木都有智慧。有人說,形意師傅是在心成林修練得到極致法術的,所以,要是那裏的樹
木死去,師傅的智慧也會隨之消亡;屆時,海水將升高並淹沒地海所有島嶼,淹沒所有人與
龍居住的陸地而這些島嶼和陸地是早在神話時代以前,由兮果乙人從海水深處抬升起來的。
  凡此種種均為傳聞,巫師皆不願談起。
  又數月過去了。在春季的某一日,格得終於返回宏軒館。院方接下去將安排他做什麼,
他心中一點譜也沒有。穿越曠野之後,在通往圓丘的小路上那扇門的門口,有個老人在等他
。起初格得不認得這老人,凝神一想才回憶起來:這老人就是五年前他初初柔克時,讓他進
入學院的人。
  老人微笑著先叫出格得的名字,做為招呼問候,然後問道「你曉得我是誰嗎?」
  格得回答之前先想一想。人家都說「柔克九尊」,但他只認得八位:風鑰師、手師、藥
草師、誦唱師、變換師、召喚師、名字師、形意師。一般人好像把新任大法師稱為第九位師
傅。可是,遴選新任大法師時,是九位元師傅集合選出的。
  「我想,你是守門師傅。」格得說。
  「格得,我是守門師傅沒錯。幾年前,你講出自己的名字,才得進入學院。現在,你得
說出我的名字,才能獲得自由離開。」老人微笑說著,靜候答覆。格得怔立無語。
  當然,他已經曉得千百種找出人事物名字的方法和技巧,他在柔克巫師學院學習的每件
事情,都含有這種技巧。倘若沒有這項技巧,那麼,能夠施展的有效魔法,就沒有幾個。然
而,要找出法師和師傅的名字,是截然不同的情況。論隱藏,法師名字比上海腓魚藏得高明
;論防衛,則比龍穴防衛得緊實。如果你施展探尋咒語,對方會有更強的咒語來應對,你用
妙計,妙計會失敗;你拐彎抹角采問,會被拐彎抹角擋回;你使蠻力,那蠻力會回頭反擊自
己。
  「師傅,你看守的這扇門好窄」格得終於說:「我想,我必須坐在外頭這片礦野裏齋戒
,一直到瘦得擠得進去為止。」
  「隨你喜歡。」守門人微笑說。
  於是,格得走離門口一點,在綬爾溪岸邊一棵赤楊樹下落坐。他讓甌塔客跑到溪裏玩耍
,在河泥裏尋獵溪蟹。夕陽西下,時候雖晚,但天色仍明,因為春天已經來臨了。宏軒館的
窗戶有燈籠和假光在發亮,山坡下的綏爾鎮街道漆黑一片。貓頭鷹在屋頂咕咕叫,蝙蝠在溪
河上方的暮色中翻飛。格得坐著一直想:要如何用武力、計謀或巫術,獲知守門人的名字。
他越是思索,尋遍這五年來在柔克巫師學院習得的全部技藝,越是發覺,沒有一個技巧可以
用來捕捉這麼一位法師的這麼一個秘密。
  他在野地裏躺下睡覺。星空在上,甌塔客安頓在衣袋內。日升之後,他仍然沒有吃東西
,起身去門口敲門,守門人來開門。
  「師傅」格得說:「我還不夠強大,所以無法強取你的名字,也還不夠明智,所以無法
騙得你的名字。所以我甘心留在這兒,聽從尊意,學習或效勞除非你剛好願意回答我一個問
題。」
  「問吧。」
  「師傅大名?」
  守門人莞遜一笑,說出自己的名字。格得仿著重說一遍,才得以最後一次踏進那扇門,
進入宏軒館。
  再離開宏軒館時,格得穿了件厚重的深藍色斗篷,那是下托甯鎮鎮方贍送的禮物,他正
要前往下托寧鎮,因為當地需要一名巫師。格得還帶了一根手杖,手杖長度與他身高相仿,
以紫杉木雕成,杖底是黃銅製的金屬套。守門人向他道別,為他打開宏範館的後門,那道龍
角和象牙切割製成的小門。出了門,格得往下走到綬爾鎮,一條船就在早晨波光粼粼的海面
上等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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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柔克島西邊,厚斯克島與安絲摩島南北兩大陸塊之間,是「九十嶼」。九十嶼當中,距
柔克島最近的是瑟得嶼;最遠的是斜辟墟,幾乎位於培尼海中。至於九十嶼的總數是否為九
十,始終是個無法定奪的問題。因為,如果只計算有淡水泉的島嶼,大概有七十個,如果去
細數每塊岩石,恐怕數到一百都還沒算完,海水就轉潮了。這一帶,小嶼之間的海峽都很窄
小,而內極海的溫和浪潮只要一受擾動滯礙,就高湧低伏。所以浪高時,某個地方或許是三
個小島嶼,但浪低時就可能合成一個了。可是那一帶的海浪儘管危險,每個小孩卻都能划槳
,也都擁有個人小船,家庭主婦常越過海峽去與鄰居聚飲一杯匆促茶,小販叫賣貨品,利用
船槳打出節奏。那裏的道路都是咸水海路,相當通達,唯一可能堵塞通路的是魚網。當地的
魚網大都跨越海峽,從某小嶼的房子裏要到鄰近小嶼的房子,專門用來捕捉一種叫「魷比」
的小魚,這種小魚的魚油是九十嶼的財富。這裏橋樑很少,沒有大城鎮,每個小嶼擠滿農家
和魚家的房舍。農魚兩業人舍聚集,就形成鎮區,大約十至二十個小嶼組成一個鎮區。其中
最西邊的叫做「下托寧」,面向的不是向極海,而是週邊空闊的海洋。那片空闊的海洋可說
是群島區的一個孤單角落,海上唯一的孤島是個巨龍劫掠的島嶼蟠多島。過了蟠多島,就是
杳無人煙的西陲水域。
  供新巫師居住的房舍已備妥。那棟房舍孤立在一座小山上,四周是綠油油的大麥田,西
邊有潘第可樹林可阻擋西風,此時樹枝頭正開滿紅花。站在房舍門口可以看見島上其他茅屋
屋頂,以及樹林與花園等,也可以看見其他小島的房舍屋頂、農田、山丘,而夾在這些中間
的是許多婉蜒曲繞的明亮海峽。巫師宿舍是閑破舊的房子,沒有窗戶,只有泥土地,不過還
是比格得出生時住的房子好。下托寧的島民恭敬地站在這位柔克巫師面前,請他原諒這房子
的簡陋。其中一個說:「我們沒有石塊可以蓋房子。」另一個說:「我們裏沒有人富有,不
過也沒有人挨餓。」第三個說:「這房子住起來至少保證乾爽,先生,因為茅草屋頂是我親
手鋪的。」在格得看來,這房子就像宮殿一樣好。他坦率謝過這些島民代表之後,那十八個
人才離開。他們各自划著小船返回自己的島,告訴鄰居湧夫和妻子,說新來的巫師是個奇怪
的嚴肅青年,話不多,但言語中正,沒有傲氣。
  也許格得這一回首度出任巫師,並沒有多少足以自豪的理由。柔克學院訓練出來的巫師
通常前住城市或城堡,去為身居要津的爵爺效勞。而那些爵爺自然都把巫師安頓在豪宅裏。
依照慣例,下托甯這些漁民只要聘請普通的女巫或施士,不外念念咒文保護魚網、為新船誦
法、治療一下染病的禽畜與人就夠了。但近幾年,蟠多島的老龍產下子嗣,據說連那隻老龍
加起來,一共有九隻龍潛伏在破敗的蟠多海爺塔樓裏,鱗甲巨腹不時在大理石階梯和毀損的
甬道間拖來拖主。那個死寂島嶼缺乏食物,眾小龍艮大,感到饑餓時就飛離該島設法筧去。
據稱有人看見四隻小龍飛到厚斯克島西南岸上空,他們沒有棲息下來,而是暗中窺視羊舍、
穀倉和村莊。龍的饑餓要喚醒很慢,但要滿足則很難。所以,下托寧的島民便派人前往柔克
學院,乞求一位巫師來島上保護居民,免受那些在西域翻騰的巨獸侵害。大法師當時即判斷
,島民的恐懼並非沒有根據。
  「那邊沒有舒適可言」大法師在格得升為巫師那天,這樣對他說:「沒有名聲、沒有財
富,可能也沒有危險。你願意去嗎?」
  「我願意去。」格得的回答不全然出於服從。自從圓丘之夜以來,他轉變很多,已不再
受過去那種沽名釣譽的欲望所支使。如今,他總是懷疑自己的力氣,也害怕測試自己的力量
。再者,龍的傳聞也讓他很好奇。弓忒島已經好幾百年沒有龍出現,也不可能有龍會飛到柔
克的氣味、外觀、或法術範圍內。因此在柔克島,龍只是故事和歌謠裏的東西,是用來唱的
,親眼目睹是沒有的事。格得在學院裏已經盡可能研讀關於龍的一切。可是,閱讀龍的種種
是一回事,面對龍則是另一回事。現在,機會擺在眼前,他於是興致勃勃的回答:「我願意
去。」
  耿瑟大法師點點頭,眼柙卻很憂鬱。「告訴我」半晌他才說:「你害怕離開柔克島嗎?
或者你渴望離開?」
  「兩者都有。」
  耿瑟再次點頭。「我不知道送你離開信個安全地是不是正確」他說得很慢。「我看不見
你的前途,只見一片漆黑。而且北方有股力量,可能會把你摧毀。但那到底是什麼、在哪裡
,是在你的過去或未來的途中,我也說不清楚,因為只見陰影覆蓋著。下托甯的人來時,我
立刻想到你,因為那裏好像是路途以外的安全地,或許你可以在那裏養精蓄銳。但我實在不
曉得究竟哪個地方對你才安全,也不知道你的前途會往哪裡去。我不希望把你送進黑暗??

  格得最初覺得,在繁花盛開的樹下,這間房子好像還算是個明亮的地方。他住了下來,
也常觀看西邊的天空,隨時拉長巫師的耳朵,留意有無麟甲羽翼拍動的聲音。但沒有龍來。
格得在自己的海堤釣魚,在自己的園圃種花種草。時值夏季,他坐在屋外的潘第可樹下,翻
閱從柔克學院帶來的民俗書,常整天深思其中的一頁、一行、或一字。甌塔客要不是在他身
邊睡覺,就是到滿地青草和雛菊的樹林裏獵鼠。他隨時為島民服務,是島民的全能醫師和天
候師。他倒沒想過,由巫師來搬弄這種雕蟲小技,或許可恥,因為他自己小時候是巫童,所
服務的村民比下托寧島民更窮苦。不過,下托寧的島民很少要求格得做什麼,他們敬畏格得
,部分是因為他是智者之島出身的巫師,另一部分也是因為他的靜默和他那張有傷疤的臉孔
。職是之故,縱然年輕如格得,總使人與他相處不自在。
  然而,格得還是交了個朋友,是個造船匠,家住東邊鄰島,名叫沛維瑞。他們是在海堤
結識的,當時,格得停下來看他踩踏一條小船的船桅,他早已抬眼看著巫師,咧嘴笑道:「
一個月的工差不多要完成啦。要是你來做,我猜你只要一分鐘,念個咒就好了,是吧,先生
?」
  「可能吧」格得說:「但是,除非我一直持咒,否則可能下一分鐘就沉入海底了。不過
,要是你想??」他沒有把話講完。
  「怎麼,先生?」
  「呃,這條小船造得相當好,實在不須再增加什麼。不過,要是你喜歡,我可以施個捆
縛術,幫她保持平順安全,或是施個尋查術,讓她由海上返航時,可以平安回家。」
  格得不希望傷了這位造船匠的感情,因此有點欲言還止,但沛維瑞的面容竟為之一亮。
  「先生,這條小船是為我兒子造的,要是你肯替他祝個咒,真可以說是大德隆恩了。」
  說著,他爬上堤防,拉起格得的手,鄭重道謝。
  從那次起,他們便常常一起工作。造船或修船時,而維瑞負責手工;格得除了提供法術
技巧之外,順便學習如何造船、如何不依靠法術駕船,因為純粹藉帆駛船的技巧,在柔克島
幾乎已經絕跡了。格得時常與沛維瑞和他的小兒子伊奧斯,駕駛不同的船穿梭在海峽和礁湖
之間,到後來,不但格得成為駕船好手,他與沛維瑞的友誼也堅定不移。
  秋未,船匠的兒子生病,孩子的母親請了帖斯克島一位擅長醫療的女巫,情況似乎好轉
了一兩天。但後來,在一個暴風雨肆虐的半夜,沛維瑞跑來猛敲格得的房門,哀求他去救他
的兒子。格得與他跑到船上,在黑夜暴雨中火速划船到船匠家。格得看見那孩子躺在草床上
,母親蹲在床邊,女巫一邊燃燒草根,一邊唱著奈吉頌,那也是她最好的療方。但是她小聲
對格得說:「巫師大人,依我看,這孩子得的是紅熱,熬不過今夜了。」
  格得跪下來,兩手放在孩子身上,也得到相同的結論,身子不由得後退一下。他自己那
場大病的最後幾個月,藥草師傅教了他許多民間療方,不管療方深淺,原則都一樣,那就是
:傷可治,疾可療,垂死的靈魂只能由它去。
  做母親的見格得退後,明白了含義,立刻絕望地號啕大哭。沛維瑞在她身旁彎下腰,說
道:「太太,雀鷹大人會救他的,不用哭!他既然來了,就有辦法。」
  聽聞這母親的悲號,目睹這父親對他的信賴,格得不忍心讓他們失望。他推翻了自己的
判斷,心想如果可以把燒熱降退,或許這孩子就可以得救了。他說道:「沛維瑞,我會盡力
。」
  夫妻倆從屋外取來新接的雨水,格得用來為孩子洗涼水澡,同時不念一種止熱咒。可是
,這個咒起不了半點效用,突然間,格得以為那孩子就要在他的手臂中死去。
  格得顧不了自己,馬上集中力量,運轉自己的靈魂,去追趕孩子的靈魂,要把它帶回塚
。他呼叫孩子的名字「伊奧斯!」他從自己的內在聽覺聽見了微弱的應答,所以又叫了一次
,一邊繼續追趕。他看見男孩快步跑在他前頭,正要自某座山丘側面跑下一個漆黑的陡坡。
四周悄然無聲,山丘上方的星辰,是他肉眼不曾見過的,但他曉得那些星座的名字捆星、門
星、轉者星、樹星。它們都是那種不會下沉,也不會因某個白天來臨而淡隱的星辰。他追趕
那個垂死的男孩,追得太遠了。
  格得一察覺這點,便發現自己單獨站在幽黑的山腳聲。想轉身回去,已經很難了,非常
難。
  他慢慢轉身,先緩緩跨出一腳爬上山坡,再跨出另一腳,一步一步用意志力爬山,每一
步都比前一步艱難。
  星星沒有移動,貧瘠的陡坡也沒有一絲風,在這片廣闊的黑暗王國內,只有他在緩慢走
動攀爬。他爬到山丘頂上,在那裏看見一面矮牆。牆的另一邊,一個黑影與他面對。
  那個黑影不具人形或獸形。雖然沒有形狀,也幾乎看不清楚,但黑影低聲無語地對格得
唏唏噓簾,並向他逼近。黑影站在活者那一邊,格得站在死者者一邊。
  他要不就下山,進入沙漠的疆域和無明的死者之城,要不就跨越那一道牆重拾生命,可
是那邊有個無形邪物在等他!他的「精神之杖」就在手中,格得把它舉高。這動作使他恢復
了力氣,他對著黑影,準備跳過那道低矮的石牆時,杖轉眼放出白光,在漆黑之中成了眩目
的光亮。他縱身一躍,感覺自己墜落,之後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沛維瑞與妻子及女巫看到的過程是年輕的法師咒語念到一半就停下來,抱著孩子,動也
不動,靜立片刻,然後把小伊奧斯輕輕放回草床,手舉上杖,靜靜站著。突然,他高舉木杖
,木杖發出白色光焰,宛如握著閃電棒。電光石火間,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奇怪地跳動起來
。等到眼睛可以清楚觀看時,他們看到年輕的法師蜷縮著身子,躺在泥地上,旁邊的草床上
躺著死去的孩子。
  沛維瑞以為法師也死了。他妻子大哭,他自己也完全不知所措。所幸女巫曾道?塗?,
對巫術、真巫師的死亡方式有點認識。她看格得躺著,雖然身體冰涼、沒有生命跡象,但她
知道他並不是死了,而應當成生病或精神恍惚來處理。所以,他們把他送回家,請一個老婦
人看顧,留意格得是睡、是醒、還是一睡不起。
  格得昏迷時,小甌塔客躲在屋內椽人之上,與陌生人來時一樣。他在那兒待著,捱到雨
打牆壁,爐火沉寂,夜深更移,老婦在爐邊打盹為止,才爬下來,爬到動也不動、僵直臥床
的格得身邊,伸出牠枯葉般的乾舌頭,開始耐心地猛他的手和腕,然後蹲在他的頭旁邊舔太
陽穴、有疤的臉頰,再輕舔他緊閣的雙眼。在牠輕柔的撫觸下,格得慢慢會動了。他醒過來
,不知自己去過何處、如今身在何處、也不知昏暗的空中那抹微光是曉曙之光降臨人間。甌
塔客照往常一樣窩在他肩膀旁,接著就睡著了。
  事後,格得回顧那一夜,他明白自己當時躺著不省人事時,假如沒有什麼去碰觸他、沒
有什麼從旁召喚他回來,他可能永遠回不來了。多虧那隻獸以牠無聲、本能的智慧,舔觸牠
受傷的同伴,撫慰了他。然而,格得從那份智慧中看到與他內力相仿的東西,是一種如巫術
般深奧的東西。從那一回起,格得便相信,有智慧的人一定不會與其他生命相離,不管那生
命有沒有語言。往後的歲月,他長都從沉默、從動物的雙眼、從鳥獸的飛翔、從樹木緩慢搖
曳的婆態中,盡力去學習可能學到的東西。
  那一次可以說是他首度跨越死城又毫髮無傷安然返回,那是只有巫師才可能在意識清醒
時做到的,即使是最偉大的法師,也得冒險才能承擔。不過,他雖平安回來,卻不無悲傷和
恐懼。悲傷,是為朋友沛維瑞悲傷,恐懼,是為自己恐懼。他現在明白大法師為什麼害怕他
離開,也明白大法師預視格得的未來時,受到什麼陰影籠罩。因為在等候他的,正是黑暗本
身,那個無名的東西,不屬於人世間的存在,也是他所釋放或製造的黑影。它長久在靈界那
個分隔生死的界限上等候他。現在它擁有格得的線素,正伺機靠近他,想奪走他的力氣,吞
噬他的生命,裹藏在格得的肉身之內。
  不久,格得夢見那東西,像隻沒頭沒臉的大熊。夢中,它好像在屋外沿牆搜索,尋找門
。自從被那東西抓傷而獲治癒以來,這是格得頭一次夢見它。夢醒後,格得覺得虛弱寒冷,
臉上和肩上的傷疤緊緊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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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39:19 |只看該作者
  惡劣期開始了。每少他夢見那黑影,或甚至想到那黑影時,就感覺到同一股冰冷的恐懼
。由於恐懼作怪,他的感覺和力量漸失,人變得鈍鈍茫茫。他對自己的懦弱感到憤怒,但憤
怒也沒有用。他想尋求保護,卻毫無屏障。那東西不是血肉之軀、不是活的、不是靈魂、沒
有名字、也不存在,它的存在是格得賦與的。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不受陽光照耀的人間律
法控制。它受到他的驅使而來,想透過他行使它自己的意志,成為他的造物。格得對它的認
知僅止於此。但是,它至今還沒有自己真正的外形,所以它會以什麼外形前來、怎麼來、什
麼時候來,這些他都不知道。
  格得在居處四周和島嶼四周設置魔法屏障。這種法施向必須不斷更新,他很快便明白,
如果他把全部力氣都花在這些抵禦上,那他對島民就沒有什麼用處了。要是蟠多島飛來一隻
龍,他夾在兩大勁敵之間,該怎麼辦?他又做夢了,但這次的夢中,黑影就在屋子裏,在門
旁邊,正穿越黑暗向他逼近,低聲講著他聽不懂的話。格得嚇醒,當空變出閃耀的假光,照
亮屋內每個角落,直到各處都沒有黑影為止。然後他添柴到火坑中,坐在火光旁靜聽秋風拂
掠茅草屋頊,在光禿的樹枝間呼呼猛吹。他久坐沉思,內心一股陳年之怒覺醒了;他不要再
這樣無助地苦苦等待,不要再這樣困坐小島,持誦無用的緊鎖術和防備術。可是,他不能一
走了之逃開這個禁錮,那樣做的話,不但破壞他自己的信用,也害島民面對巨龍時毫無防備
。只有一條路可走。
  第二天一早,他下山走到下托甯的主要向頭,找到島民代表,向他說.「我必須離開這
地方。因為我面臨的危險會把你們也扯進危險。我非走不可,所以向你請假,去剷除蟠多龍
,那麼,我對你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我也就可以自由離開。要是我失敗,那麼那些龍來到
這裏時,我也一樣會失敗,所以,晚知不如早知。」
  島民代表訝異得張口呆望格得。「雀鷹大人」他說:「那邊有九隻龍!」
  「據說八隻還小。」
  「但那隻老的??」
  「我告訴你,我必須離開這裏。因此我向你請假,先去替你們除掉龍害的危險,如果我
做得到。」
  「先生,就照您的意思吧。」島代表憂鬱地說。所有在場聽見格得計畫的人,都認為他
們這個年輕巫師純粹是逞蠻勇。大塚沉著臉看他離開,心想他一去就回不來了。有些人話中
暗示說,這位巫師是的意思是要取道厚斯克島前往內極海,拋下他們在下托寧任憑死活。其
他人認為格得瘋了,才會自尋死路,沛維瑞就是其中之一。
  連續四代人,所有航行艦隻都避免取道蟠多海岸,從沒有法師到那裏與龍打鬥,一則因
為蟠多島位在無人經過的海路上,一則因為蟠多島主一直都是海盜、奴販、興戰之徒,深受
居住在地海西南部這一帶的人怨恨。因此,那隻老龍當年突然由西邊飛來,口中噴火,把正
在塔內歡宴的蟠多島島主和島民悶死,並把全部慘叫哀號的島民趕下海去時,鄰島沒人想去
找那隻龍復仇。既然無人尋仇,蟠多島當然變成龍的天下,島上屍骸、塔樓、偷來的珠寶等
等,全都交給那隻老龍。島上的珠寶是從帕恩與厚斯克的海岸邊偷來的,那些遭竊的王公貴
族早就死了。
  這些,格得都一清二楚,更何況,自從他來到下托寧,他便在心中反覆思考所有他得知
的龍的種種。他駕著小船西行時不是划船,也不是用沛維瑞教他的航行技巧,而是用巫術航
行,以法術風撐帆,用咒語安定龍脊骨和船首,以保方向正確--他望著海面,等待死寂的
島嶼在海的邊緣上露面。他希望快,所以才運用法術,因為在他後面的東西比在他前面的東
西更讓他懼怕。但是這一天過去時,他的不耐已由恐懼轉變為強烈的欣慰,至少他是憑自己
的意志出來迎向危險,他愈是靠近蟠多島,就愈是確定,雖然這或許就是他臨死前的一刻,
但至少這一少他自由了。那個黑影斷不敢尾隨他投身龍口。灰茫茫的大海,白浪翻湧,北風
挾帶灰雲飄越天空。他以快速的法術風向西行駛,這時已經望見蟠多島的岩石、鎮上寂靜的
街道,以及毀損坍蹋的塔房。
  蟠多島的港口是個半月形淺灣,格得在入口處解除禦風術,讓小船平靜下來,隨波靜躺
在海浪上。隨後他開口召喚龍「占奪蟠多島的,出來保衛你的私藏吧!」
  浪花擊打灰白色岩岸,也打碎格得的喊叫。不過,龍是聽覺敏銳的動物,所以格得很快
就看見一隻龍從屋頂已毀的港口廢墟飛了出來。它的外形好像一隻巨大的蝙蝠,薄翼刺背,
挾仗北風,向格得直飛而來。親眼看見族人一向視為柙話的動物,格得感覺心頭滿脹,乃笑
著大叫:「你這條風中小蟲,去叫那條老龍出來!」
  這隻幼龍是多年前由西陲飛來的一隻母龍所生。據說,當年母龍在陽光照耀的破塔房裏
,用爪子緊抓著幾個皮革似的巨蛋孵化後,就又飛走了,留下蟠多老龍看顧這些剛破殼、好
像毒蜥蜴般爬行的幼龍。
  幼龍沒有回答格得。它體型不大,僅長約一條四十槳的長船。薄膜似的黑翅膀張開時,
與昆蟲翅膀一般細薄。看來,這條龍還沒發育完全,聲音也小,也還沒有龍的狡詐。它張著
帶牙的長頷,對準格得搭乘的搖晃小船,飛箭似地自空中俯衝而下。格得只消施個利咒,捆
縛它的肢翼,讓它的各伴僵硬,就足以讓它像落石一樣垂直落海,被灰撲撲的海水淹沒。
  另外兩隻龍與第一隻一樣由高塔底層飛出來,也與第一隻一樣直飛格得的小船,格得就
將之捆縛,制服牠們落海溺斃,而他連巫杖都還沒舉起來。
  過了一會兒,又有三隻龍從島上向他飛來。其中一隻很大,口中噴著熊熊火焰。兩隻朝
他直飛,但較大的那隻卻從背後繞飛過來,速度很快,噴著火想把格得和船燒毀。捆縛術無
法同時制服三隻龍,因為兩隻由北來,一隻向南來。格得一想通,便立刻施「變形術」,轉
瞬間,一隻龍形由他的小船中飛躍而出。
  這隻龍展開寬翼,伸張利爪,先對付迎面而來的兩隻小龍,用火焰燒牠們,然後轉身對
付第三隻龍,那龍的體型比他大,也會噴火。灰茫海浪的上方,兩隻龍在風中翻轉、騰躍、
攻挈、衝刺,噴火噴得四周煙火彌漫。突然,格得龍向上飛,敵龍在下方緊追。中途,格得
龍高舉雙翼暫停,然後像老鷹俯衝而下,利爪往下伸展,攻擊下方那隻敵龍的頸項和側腹。
只見受擊那龍的黑翅張皇豎縮,濃黑的龍血滴落海面。蟠多龍掙脫襲擊,無力地下飛到島上
,躲進廢墟中某個枯井或洞穴裏了。
  格得立刻回到船上,並變回原形,因為維持龍形超過狀況所需的時間,是最危險的。他
兩手因染上滾蕩的龍血而變黑,頭部也被火灼傷,但現在,這些都無礙了。他等到自己的氣
息緩和,便大叫:「據說龍有九隻,我看到六隻,殺了五隻,其餘的蟲,出來吧!」
  島上久久不見生物的動靜,也沒聽到聲音,只有海浪高聲撲打著岸邊。然後,格得注意
到島上那個最高的塔樓,形狀緩緩在改變,其中一邊好像長了手臂似地慢慢凸出來。他怕龍
的魔法,因為老龍變起法術來,與人的沃術不相上下,不但具威力而且狡詐。可是,再過一
下子,他朋白那不是龍變戲法,而是他被自己的眼睛愚弄了。原來,他以為是塔身向外凸出
的部分,其實是蟠多老龍的肩膀,它正挺直身軀慢慢站起來。
  待它完全抬起披鱗帶甲的龍頭,仰著穗冠,伸出艮舌時,體型比殘破的高塔還高。帶爪
的前蹄歇在廢墟瓦礫上,灰黑色的鱗甲映著日光,看起來像一塊破裂的石頭。它的身形精瘦
如獵犬,碩大如山丘。格得敬畏地注視著它,搜盡記憶中的所有詩歌或故事,卻無一可以借
來描述這景象。他差一點就凝視巨龍的雙眼而被逮住,因為人不可以注視龍的雙眼。他轉移
目光,不看那雙凝視他的油亮綠眼的凝視,把手杖高舉在前,現在,那支手杖看起來就像一
根斷木,一條細枝。
  「小巫師,吾原有八子。」巨龍沙啞的嗓子大聲說:「五子已死,一子奄奄一息。夠了
不要靠殺牠們來獲得我的寶藏。」
  「我不要你的寶藏。」
  黃煙從龍是噴出來,那是它的笑法。
  「小巫師,難道你不想上岸來瞧瞧?深值一顧。」
  「我不看。」風與火是龍族的血親,但風與火不利於海上打鬥,這一點至今都是格得的
優勢,他也保持得不錯。但橫在他與巨大灰爪之間的那條水道,似乎不再對他有利了。
  很難不去往視那雙觀望的綠眼睛。
  「你是個很年輕的巫師。」巨龍說:「我不曉得人類可以年紀輕輕就獲得力量。」它與
格得一樣,都是用太古語,因為龍族至今仍使用那種語言。雖然人類講太古語時必須說真話
,但龍可不一定如此。人古語是牠們的語言,所以牠們可以在其中撒謊,或任意扭曲真話以
達不當目的,使沒有警覺的聽者陷入鏡象語言的迷陣中。在那種鏡象語言裏,每個鏡象都反
映真實,卻沒有一個確有所措。這是以前格得常聽到的警告,所以龍講話時,他用不信任的
耳朵聽著,隨時準備懷疑。但巨龍的這番話似乎坦白無隱:「小巫師,你來到這蟠多島,是
想找我幫忙嗎?」
  「不是,龍。」
  「但是我可以幫你。你不久就需要幫忙,以便對抗在黑暗中追捕你的那東西。」
  格得愣住了。
  「在追捕你的是什麼東西?把名字告訴我。」
  「要是我說得出名字??」格得沒再說下去。
  黃煙在長長的龍頭上方盤繞,兩個鼻孔則在冒火。
  「或許,說得出名字,就可以控制它了,小巫師。我看見它經過的時候,說不定還可以
把它的名字告訴你。要是你在我這島嶼附近等候,它就會靠近。不管你去哪裡,它都會跟著
你。要是你不希望它靠近,你就得跑,一直跑,躲開它。但它遠是會緊緊追著你。
  你想知道它的名字嗎?」
  格得再度沉默。他猜不透,這隻龍怎麼曉得他釋放的黑影?它怎麼可能知道黑影的名字
?耿瑟大法師說那黑影沒有名字。但是龍有自己獨到的智誓,也是比人類悠久的族群。
  很少人能猜透龍知道什麼,如何知道,那些猜得透的少數人就是「龍主」。格得只能確
定一點:儘管這隻龍所言可能不虛,儘管它可能真有辦法把黑影的名字告訴格得,好讓他有
力量控制它。但是儘管如此,儘管它說實話,也完全是為了它自己的目的。
  「龍自動請求幫助人類,是很少見的事。」年輕的格得終於開口說道。
  「但是貓在殺老鼠之前先玩弄牠們,卻很常見。」龍說。
  「但是我不是來這裏玩、或讓人玩弄的。我來這裏是要和你談個交易。」
  巨龍的尾巴尖端如蠍子般弓起,挺在甲背上,高懸在塔樓上方,宛如一把利劍,是任何
一把劍的五倍長。巨龍淡然說道:「我不談交易,只拿東西。你能提供什麼,是我愛拿卻拿
不走的?」
  「安全,你們的安全。你發誓絕不離開蟠多島向東飛,我就發誓讓你們安全無虞。」
  一陣嘎嘎巨響自巨龍的喉嚨發出,有如遠處雪崩後巨石由山上滾落的轟隆響聲。火焰在
龍的三叉舌上舞動,它又抬高了身子,在廢墟上盤踞。「提供我安全!你在威脅我!憑什麼
?」
  「憑你的名字,耶瓦德。」格得說這名字時,聲音打顫,不過他仍響亮地講出來。
  沖著這名字的發音,老龍呆住了,完全呆住了。一分鐘過去,又一分鐘過去。格得站在
輕晃的小船裏,微笑著。他孤注一擲,用這趟冒險和自己的性命做賭注,大膽一猜。他根據
柔克島所學的種種龍的傳說和古史,猜測這條蟠多龍和葉芙阮與莫瑞德在世時,在甌司可西
部肆虐,而後被一個深諳名字的巫師沃特趕離了甌司可的那隻龍,是同一隻。
  格得猜中了。
  「耶瓦德,我們勢鈞力敵。你擁有力氣,我擁有你的名字。你願意談交易了嗎?」
  那隻龍依舊沒有回答。
  這隻龍在這座島上盤踞多年島上,金製護胸甲和綠寶石四散在塵土、磚塊、骨骸之間,
它曾看著了生黑鱗甲的親骨肉在坍蹋的房子間爬行,在懸崖邊上試飛,也曾在陽光下長盹,
人聲或行經的帆船都吵不醒它。它老了,如今面對這個少年法師,明知是脆弱的敵人,見到
對方的手杖都不免退縮,當然就難再放肆了。
  「你可以從我的收藏中挑選九顆寶石」牠終於說話了:「隨意挑選上好的寶石,然後走
吧!」
  「耶瓦德,我不要你的寶石。」
  「人類的貪婪到哪兒去了?人類愛死了發亮的寶石,很久以前在北方噢,我曉得你要什
麼了,巫師。我也可以提供你安全,因為我知道有什麼可以救你。我知道救你的唯一辦法。
有股恐懼緊跟著你,我願意告訴你它的名字。」
  格得的內心砰然跳動。他抓緊手杖,和那龍一樣,動也不動地站著,與意外的驚人希望
搏鬥片刻。
  他談的交易不是他自己的性命。欲淩駕眼前這龍,只有一種絕招,也是唯一的一招。所
以,他把希望暫擺一旁,決心做他該做的。
  「我要的不是那個,耶瓦德。」
  他講出龍的名字時,宛如用一條精緻的細皮帶綁住這巨大的存在物,勒緊牠的喉嚨。從
那條龍的凝視裏,格得可以感覺到人類由來已久的惡毒和世故。他看得到它鋼般的爪,每根
均長如人類的前臂。他也看得見牠石頭般堅硬的獸皮還有進出牠喉嚨的火焰。可是,他仍舊
勒緊那條皮帶。
  他再說一遍:「耶瓦德,以你的名字起誓,你和你的子嗣永遠不會飛去群島區。」
  龍的兩頜間突然大聲噴出明亮的火焰,然後說:「我以我的名字起誓!」
  寂靜覆罩全島,耶瓦德巨大的頭低了下去。
  牠再抬起頭時,巫師已經不見了。小船的風帆在東邊浪頭上成了一個小白點,正朝內海
上星星點點的島嶼前進。上了年紀的蟠多龍惱怒地站瘡來,翻滾身子肆意破壞塔樓,張開巨
翅拍擊傾覆的城鎮。但牠的誓言攔著牠,所以自此至終,牠都沒有飛去群島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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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39: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蟠多島沉入格得身後的海平面時,他向東觀望,那股對黑影的恐懼立刻又進入心田。與
龍對峙的危險感敞亮,面對黑影的恐懼則無形無望,要適應這種轉變很難。他解除了法術風
,藉自然風航行,因為他現今沒有疾行的欲望了。接下去該做什麼,他也沒有清楚的計畫。
如同那隻龍說的,他必須跑,但是要跑去哪兒?他心想,去柔克好了,至少在那裏還受到保
護,甚或可以向智者請益。然而,他先得回下托寧一趟,把經過告訴島民。
  大家聽說格得離開五天又回來,鄰近的人、還有鎮區半數人口,划船的划船、跑的跑,
全聚瓏到他周圍,凝望著他,專心聽故事。聽完時有個男人說:「但有誰見到這個屠龍奇跡
,而最後是龍被打敗?要是他??」
  「閉嘴!」島代表急忙制止,因為他和多數人一樣,都知道巫師或許會用微妙的方式敘
述實情,也可能保留真象,但巫師每說一件事,那件事必定如他所言,因為他就是精通此道
。因此,大夥兒一聲驚歎奇跡,一邊漸漸感覺到長久以來的恐懼終於卸除了,於是,他們開
心起來,大群人簇擁著這位年輕的巫師,請他把故事重說一遍。不斷有更多島民前來,總要
求再講一遍故事。到傍晚時,已經不需要格得費事了,島民可以替他說,而且說得更精彩。
村裏的唱誦人也已輕把這故事放進一個舊曲調裏,開始歌頌《雀鷹之歌》。不僅下托甯島區
燃放煙火,運東邊和南邊的小島也都熱熱鬧鬧燃放煙火。漁夫在各自船上,互相高聲報告這
消息,讓消息一島傳一島:邪惡消除了,蟠多龍永遠不會來了!那一晚,僅有的一晚,格得
很歡喜,因為不可能有黑影靠近他。所有山丘和海灘都被感恩煙火照得通明,歡笑的舞者環
繞他跳舞,歌唱者讚美他,大塚迎著秋夜的陣風搖晃火炬,形成濃亮的火花高揚風中。
  第二天,他遇見沛維瑞,他說:「大人,我以前不曉得你是那麼勇武。」那話裏有懼怕
的成分:因為他以前居然敢與格得交朋友,但話中也有責備的成分格得屠得了龍,卻救不了
一個小孩。聽了沛維瑞的話之後,格得重新感受到那股驅策他前往蟠多島的不安和著急。那
股不安和著急又驅策他離開下托寧。
  第二天,儘管島民很樂意格得終其餘生留在下托寧,讓島民讚美誇耀,他還是離開了那
間座落在山上的小屋,沒有任何行李,只帶著幾本書和手杖,和跨騎在肩上的甌塔客。
  他搭乘一條划槳船,那是下托寧兩個年輕漁民的船,他們希望有榮幸為他划船。九十嶼
東邊的海峽常擠滿航行船隻,他們一路划行,沿途見到有些島嶼的房子,陽臺和窗戶向水面
凸出;他們划經奈墟碼頭,經過多雨的卓於草原,也經過吉斯島那些有惡臭的油棚。一路上
,格得的屠龍作為總是先他們一步到達目的地,供人傳咱。島上人民見他們經過時,便用口
哨對他們吹唱《雀鷹之歌》,大塚爭相邀請格得登島過夜,請他告訴他們屠龍的故事。最後
格得抵達瑟得嶼,找到一條開往柔克的船,船主鞠躬道:「巫師大人,這是在下的榮幸,也
是我這條船的光榮。」
  於是,格得開始背離九十嶼航行。那條船從瑟得內港開出來,升帆時,從東邊迎面吹來
一陣強風。這強風吹得怪異,因為當時雖已入冬,但那天早上天空晴朗,天氣似乎也溫和穩
定。瑟得嶼到柔克島僅三十哩,所以他們照舊航行。風繼續以,他們繼續航行。那條小船與
內極海的多數商船一樣,是採用首尾相連的高大風帆,可以轉動順應逆風,而且船主是個靈
敏的水手,對自己的技巧頗為自傲。所以,他們策略性地忽北行南,依舊向東航行。但那風
挾帶鳥雲和雨水,方向不定且風力特大,很可能使那條船突然停在海上,極其危險。「雀鷹
大人」船主對年輕人說話了,當時,格得就在船主身邊,光榮地站在船首,只不過,風雨把
兩人都打得濕透,在那種淒慘的雨水光澤中,能保持的尊嚴極低微。「雀鷹大人,您能否對
這風講講話?可以嗎?」
  「現在距柔克島有多近?」
  「我們頂多走了一半航程。但這個小時,我們一點也沒有前進。」
  格得對風講了話,風勢便小了些,他們的船因而平順地航行了一陣子。可是,南邊突然
又吹來一陣強風,由於這陣強風,他們又被吹回西邊去了。天空的鳥雲破吹得破散翻湧,船
主忿然吼叫道:「這鬼風,同時向四面八方亂吹!大人,只有法術風可以帶領我們度過這種
天氣。」
  格得顯得非常不情願運用法術風,但這條船和船主都因他而處於危險,他只好為船帆升
起法術風。法術風一起,船隻立刻向東破浪前進,船主也再度顯露開心的面容。可是儘管格
得一直維持法術,法術風卻一點一點鬆懈下來,越來越微弱,到最後,風雨大作的情形下,
船隻竟好像固定懸在浪頭上,而且風帆下垂。接著,一聲啪達巨響,帆桁繞個大彎打過來,
使得船隻先突然停止,而後像隻受驚嚇的小貓,向北跳躍。
  這時,船隻幾乎側著倒躺在海上,格得抓穩一根柱子,高聲說:「船主,駛回瑟得!」
  船主詛咒起來,並大叫他不願駁回瑟得:「回去?我們有巫師在船上,而我是這一行最
出色的水手,這又是最靈巧的一條船--現在要回去?」
  說時遲那時快,船隻大轉一圈,簡直像被一股漩渦抓住了龍骨,害得船主也得緊握船柱
,才免於被甩出船外。於是格得對他說:「把我放回瑟得嶼,你就可以任意航行了。這大風
不是要對抗你,而是要對抗我。」
  「對抗你?一個柔克島出身的巫師?」
  「船主,你沒聽過『柔克之風』嗎?」
  「聽過呀,就是防止邪惡勢力侵擾智者之島的風呀。但你是降龍巫師,這風與你何干?

  「那是我與我的黑影之間的事。」格得像巫師一樣簡短答復。他們快速航行,一路上格
得都沒再說話。明朗的天空加上穩定的風,他們便順利駛回了瑟得嶼。
  從瑟得碼頭上岸時,格得心中無比沉重及恐懼。時序進入冬季,白天短暫,暮色來早。
  每到傍晚,格得的不安總是加深。現在,連轉過一個街湧,似乎都是一大威脅。他必須
克制自己不要一直回頭張望,免得看到可能緊跟在後的東西。他走到瑟得嶼的海洋館,那是
旅客和商人聚集用餐的所在,不但由鎮區供應上好食物,還可以在長椽大廳就寢,這就是內
極海繁華島嶼的待客之道。
  格得從自己的晚餐食物裏省下一些肉,餐後帶到火坑旁,把一整天蜷縮在他帽兜裏的甌
塔客勸透出來吃東西。他撫摸甌塔客,小聲對它說:「侯耶哥,侯耶哥,小傢伙,沉默的?
?」但甌塔客不肯吃,反而潛入他的口袋藏起來。根據這情形,以及他個人隱約的不確定感
,還有大廳各角落的陰暗,格得知道黑影離他不遠。
  這地方沒人認識格得,他們是別島來的旅客,沒聽過《雀鷹之歌》,所以沒人來和他搭
訕。他自己選了張草床躺下。可是,所有旅客在偌大的長椽大廳安睡,他卻整夜睜眼不能成
眠。他整夜試著選擇下一步路,計畫著該去哪兒,該怎麼做,但每個選擇,每項計畫,都是
一條可預見的死路,行不通。不管哪條路,到了底就可能與黑影狹路相逢。唯有柔克島沒有
黑影,可是他卻沒法去柔克島,因為那個保持島嶼安全、高超有效的古老咒語,禁止他進入
。連柔克風都高揚起來圍抗他,可見一直在追捕他的那東西,必定很靠近他了。
  那東西沒有形體,陽光下無法得見,產自一個沒有光明、沒有所在、沒有時間的疆域。
  它穿越時光、橫跨海洋,在陽界模索著尋找他,只有在夢境和黑暗中方能現形。它還不
具實質或存在,所以陽光也照不著。同樣的情形在《侯德行誼》中已破傳咱「曉曙創造地與
海,形狀來自黑影,把夢逐入黑暗王國。」一旦黑影逮著格得,就會把他的力量拉走,把一
切據以牽動他身體的重量、溫暖、生命,全都取走。
  這就是在每條路上,格得都耳以預見的劫難。而且他知道他也可能中計而走向那個劫數
,因為黑影越靠近他,就越強大,現在恐怕已有足夠的力氣驅使邪惡的力量或人,來達到它
的目的,諸如簽示格得錯誤的徵兆,或借陌生人之口向他說話等。格得知道,今夜借宿海洋
館長椽廳各角落的人群裏,那黑暗的東西正在尋找其中一個黑暗的靈魂,潛進那個人的內裏
,以便有個立足點可以就近觀看格得。甚至此刻,它就正在利用格得的虛弱、恐懼、與不確
定,而充實豐富自己呢。
  這是無可忍受的事,他必須寄託機運,任隨機運帶領前行。
  第一道黎明寒光剛起,格得便下床,匆匆就著黝暗的星光趕到瑟得碼頭,決心搭乘最早
的船班出海。一艘槳帆兩用船正把歐比魚油裝上船,預定日出啟航,開往黑弗諾島的大港口
。格得請求船主搭載。巫師的手枚是多數船隻認定的通行證暨船資,所以,他們滿心樂意讓
格得上船。不出一個時辰,這艘船便出發了。四十支長獎一舉高,格得的精神也跟著振奮起
來。控制划槳動作的鼓聲則為格得打造出一種勇敢的樂音。
  不過,他還不曉得到了黑弗諾會如何,也不知道到了以後要往哪裡跑。向北似乎是個不
錯的方向,他自己就是北角人,說不定可以在黑弗諾找到船隻載他回弓忒島,到了弓忒島,
說不走可以再見到歐吉安。或者,他說不走可以找到船隻開往陲區,遠得讓黑影跟丟,最後
放棄追捕他。除了這些模糊的想法之外,格得的腦子裏別無計畫了。他也明白,他不一定要
走哪條路,只知道他必須逃跑??
  離開瑟得港後,這四十支大槳已經在第二天日落前,在冬日海上划行了一百五十哩。他
們來到厚斯克大陸東部的海港歐若米,因為這些內極海的貿易大船一向沿著海岸航行,而且
盡可能靠港過夜。由於天色就明,格得便上岸,在港鎮的陡街無目的地閑晃沉思。
  歐若米是個老鎮,全鎮都是岩石和磚塊建造的宏大建築,高牆厚壁,以抵擋內陸不法的
地主。碼頭倉庫造得有如碉堡,商賈房舍也建有塔樓和防禦工事。然而,在漫步街道的格得
看來,那些碩大的毛邸有如罩紗,背後蟄伏著空蕩的黑暗。與他錯身的路人,只專注於自己
的事,看起來都不像真人,而只是無聲的人影。日落時,他重回碼頭,雖然有明亮的紅光及
日養的晚風,他依然覺得海洋和陸地一片幽暗無聲。
  「巫師大人,您要上哪兒去?」
  突然有人從背後這麼招呼他。格得轉身,看見一個身穿灰衣的男子,拿著一根笨重的木
杖,那木杖並不是巫杖。這陌生人的臉孔隱藏在紅燈下的帽兜裏,但格得可以感覺那雙看不
見的眼睛與他四目相對。格得往視回去,把自己的紫杉手杖舉到兩人中間。
  男子溫和地問:「您在害怕什麼?」
  「跟在我背後的東西。」
  「是嗎?但我不是您的黑影。」
  格得靜立不語。他知道不管這男子是誰,確實不是他所害怕的東西:他不是黑影、不是
鬼魂、也非屍偶。在業已籠罩人間的這片死寂與幽黑中,這個人至少還有聲音,也有實質。
這時,那人把帽兜拉到後頭,現出一張奇怪、禿頭、多皺紋、有畫線的臉孔。雖然他的聲音
不顯老,但面孔看起來是個老人。
  「我不認識你」穿灰衣的這個男子說。「但是我想,我們也許不是意外相逢。我曾聽說
過一個臉上有疤的年輕人的故事,說他藉由黑暗贏得大權,甚至王位。我不曉得那是不是你
的故事,不過,我要告訴你如果你需要一把劍與黑影搏鬥,就去鐵若能宮。一根紫杉手杖不
夠你用。」
  聽對方這麼說時,格得心中起了希望與懷疑的掙扎。一個深諳巫道的人總是很快體會到
,凡所際會,確實很少是偶然,這些際會的目的,不是好就是壞。
  「鐵若能宮在哪個島上?」
  「在甌司可島。」
  一聽到這名字,格得剎時透過記憶幻覺,看見綠草地上的一隻黑渡鴉,仰起頭,睜著亮
石般的眼睛斜睨著他,對他講話,但是講什麼話已經忘了。
  「那島嶼名聲不太好」格得說著,一直注視著這個灰衣男子,想判斷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看他的舉態,似有術士之風,甚至巫師風範。不過,他對格得說話不太多氣,有一種詭異
的疲憊表情,看起來幾乎像是病人,或犯人,或奴隸。
  「你是柔克島來的」對方回答:「柔克島出身的巫師,對於不是他們自己的巫道,都判
予不艮名聲。」
  「你是什麼人?」
  「一名旅者,甌司可島的貿易代理,因商務來此。」灰衣男子說。見格得不再多問,便
沉靜地對這年輕人道晚安,爬向碼頭上方的陡斜窄街上。
  格得轉身,拿不定主意是否連接受這個訊息。他向北瞻望,山上和冬日海面的紅色燈光
已經漸漸消退。灰暗的暮色降臨,暮色之後緊隨著黑夜。
  匆匆決定後,格得沿著碼頭疾走,看見一名漁人正在平底小船裏摺疊漁網,便招呼他說
:「你知道港內有船要向北航行,到偕梅島或英拉德群島嗎?」
  「從甌司可來的那條長船,可能會在英拉德群島停靠。」
  格得又急忙趕至漁人指示的長船上。這是一條六十槳的長船,像蛇一樣枯瘦,高而彎的
船首鑲刻著蓮殼狀的圓盤,槳座漆成紅色,還描繪了黑色的西佛秘符。看起來是條恐怖快速
的船,船員都已上船,一切備妥待發。格得找到船長,請求搭載一程。
  「你付錢嗎?」
  「我會一點禦風術。」
  「我自己就是天候師。你沒有什麼可以付的嗎?沒錢嗎?」
  下托寧的島民普盡力以群島區商人使用的象牙代幣支付格得薪酬,雖然他們想多給一些
,但格得只收取十個。現在他把那十個代幣全給了這個甌司可商人,不料對方卻搖搖頭:「
我們不使用這種代幣,要是你沒什麼可以付職資,我也沒有地方可以讓你上船。」
  「你需要助手嗎?我曾經划過帆槳兩用船。」
  「行,我們還少兩個人,去找張凳子吧。」船長說完,就再也不管他了。
  格得把手杖和裝書的袋子放在槳手的座凳下方,準備充當槳手,在這艘北駛的長船中,
經歷辛苦的十個冬日。他們在破曉時駛離歐若米港口。當天,格得以為他永遠也趕不上槳手
的工作:他的左手臂因肩頭舊傷而有點用力不順,而且在下托寧海峽的划船訓練,和在長們
上跟從鼓聲一直推槳一直推槳的情況,大為不同。每一次划槳為時兩三個小時,才由第二班
槳手接替,但這段休息時間似乎只能讓格得全身的肌肉僵硬,接著就又要回去推槳了。第二
天情形更糟。但之後,格得狠下心幹活,倒也順利撐了下去。
  船上的工作人員,不像他第一次搭乘「黑影號」去柔克島的那些船員,讓人感受到友誼
。安卓群嶼和弓忒島的船員是生意夥伴,大家為共同的利益努力。但甌司可島的商人卻利用
奴隸或保人划槳,或者花錢雇人划槳,雇人的支酬是使用金幣。黃金在甌司可島是不得了的
東西,卻不能造就良好的友誼,對同樣重視黃金的龍族而言,也是如此。這般長船既然有一
半的水手都是保人,被迫工作,船上的高級官員自然都是奴隸主,個個兇狠。他們的鞭子從
不落在雇工或忖錢渡船的槳手身上,但是船員之間也難有友誼可言,因為有些船員會被鞭打
,有些不會。格得的同伴很少互相交談,更少對他說話。他們大都是甌司可人,講的不是群
島區使用的赫語,而是自己的方言。他們生性冷峻,鬍子黑、頭髮細、皮膚日,所以大家都
喊格得為「奎拉巴」,意思是紅皮膚的人。雖然他們知道格得是巫師,對他卻沒什麼敬意,
反倒有股防備的惡意。好在格得自己也無心交友,坐在分配的座凳上,被划槳的有力節奏捆
牢,成了六十個獎手的其中一員。在空茫茫的大海上這樣航行,他覺得自己毫無遮蔽,也毫
無戒備。傍晚,船隻駛進陌生的港口過夜,格得縮進帽兜睡覺。儘管疲乏,他照舊做夢、嚇
醒、再做夢,全是些邪惡的夢,醒來以後也不復記憶,但它們卻好像懸在船隻周圍與船員之
間,因此他對船上每個人都不信任。
  甌司可島的自由人一律在腰際佩掛長刀。有一天,因為槳班輪替,所以他嶼一些甌司可
自由人一同午餐,其中一人對格得說:「奎拉巴,你是奴隸還是背誓的保人?」
  「都不是。」
  「那你為什麼沒佩掛長刀?是怕打鬥嗎?」那個叫做史基渥的人嘲弄地問。
  「不是。」
  「你的小狗會替你打鬥嗎?」
  「牠是甌塔客,不是小狗,是甌塔客。」另一個聽到他們對話的槳手這麼說完,又用甌
司可方言對史基渥講了什麼,史基渥便皺起眉頭,轉身離開了。就在他轉身並斜眼注視格得
時,格得瞧見他的跳孔變了:五官整個都改變了,仿佛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他,或利
用了他。可是那一刻過去之後,格得再看那人,面貌卻依舊,所以格得告訴自己,他剛才所
見是他個人的內心恐懼,他個人的恐懼反映在別人眼裏。但他們靠宿埃森港口的那一夜,他
再度做夢,史基渥竟然進入他的夢中。那之後,格得盡可能躲避史基渥,而史基渥好像也避
著格得,所以兩人便沒再交談。
  黑弗諾島的罩雪山巒落在他們背後,繼續朝南邊方向沉陷,再讓早冬的霧氣遮得朦朧不
清。之後,他們划槳航經伊亞海海口,也就是早年葉芙阮灑斃的地方。接著他們又划經英拉
德島。他們在象牙城的貝里拉港口度過兩夜,那是英拉德島西邊一處白色海灣,深受神話糾
纏。停靠所有港口時,船員都留在船上,沒有一個上岸。所以,紅日升起時,他們便划出港
口,到甌司可侮,接著進入北陲空間海域。東北風在這裏無遮無擋地吹襲著,他們在這片險
惡海城航行,倒是人貨安全。第二天他們便駛進甌司可東岸的貿易城:內玄市的港口。
  格得眼前所見,是一個常遭風雨擊打的低平海岸,港口由石造防波堤構成,長堤後蹲伏
著灰暗的城鎮,城鎮後方是落雪的暗沉天空,天空下是光秀無樹的山巒。他們已經遠離內極
海的陽光了。
  內玄市海洋商會的裝卸工人上船來卸貨,貨物有黃金、珠寶、高級絲料、南方織品等甌
司可地主特別喜愛收藏的珍品。卸貨時,船員中的自由人可以任意活動。
  格得攔住一位卸貨工人問路。自始至今,格得基於對全體船員都不信任,從沒對誰提過
自己要去哪裡。可是現在,他單獨置身於陌生異地,便須尋求措引。被問的人繼續裝卸工作
,不耐煩地回說不曉得路。但無意中聽到他們對話的史基渥,倒主動回答:「鐵若能宮?在
凱克森荒地上,我走那條路。」
  照理,格得不會選史基渥當同伴。但他既不懂當地方言,又不認得路,就沒什麼選擇。
  他心想,那也不要緊,反正來這裏並不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受驅使而來,既然來了,就
順著繼續走下去好了。他拉好帽兜,拎了書袋和手杖,尾隨史基渥走過鎮上的街道,爬坡進
入覆雪的山巒地帶。小甌塔客不肯跨騎在他肩上,而是躲在斗篷條下的羊皮袍子口袋裏,和
以前遇冷天時一樣。極目望去,四周光秀的山巒都延伸著沒入荒涼起伏的野地。兩人無語前
進,四周漫山遍野覆蓋著冬之沉寂。
  「多遠?」走了數哩路,四面八方不見半個村莊,想到他們沒有隨身攜帶食物,格得放
是問起路程遠近。史基渥回頭一下,拉拉帽兜,答道:「不遠。」
  那是一張醜陋、蒼白、粗糙、殘酷的臉孔。格得倒不怕任何人,只是他或許害怕這樣一
個人會把他帶往何處。但他點點頭,兩人繼續前進。他們行走的道路其實只是一條殘徑,是
薄雪和光禿樹叢交錯的不毛之地。途中不時有叉路橫貫而來、或分支出去。這時,內玄城的
煙囪所冒的煙氣,已在背後漸暗的午色中隱逝。他們應該繼續往哪裡走,或曾經走過哪裡,
已經完全沒有蹤跡可循。只有風一直由東邊吹來。步行數小時後,格得認為他看到西北方遠
處,就在他們前往的山上,有個小點背襯著天空,像夥白牙。可是白日短暫的天光正在消褪
,等到他們又步上小路的另一坡時,格得還看得出那小點好像是塔樓或樹木之類的東西,卻
比之前更朦朧了。
  「我們要去那裏嗎?」他指著該處問。
  史基渥沒回答,只管緊裹著鑲毛的甌司可式尖尾帽兜,繼續吃力前進。格得在他身旁大
步跟隨,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單調的步履,加上船內冗長辛勞的日夜工作,格得感到睏倦。
他開始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這個沉默的人身邊走著,穿越沉默的陰暗陸地,而且還要一直走
下去。他固有的謹慎和目的都漸漸遲鈍了,仿佛在一場長的夢中行走,漫無目的。
  甌塔客在他口袋中動了一下,他腦子也被一絲模糊的恐懼擾動了一下。他強迫自己說話
:史基渥,天黑了,又下雪。還有多遠?」
  一陣停頓,對方沒有轉頭,只答道:「不遠了。」
  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人的聲音,倒像是沒有嘴唇、粗聲粗氣的野獸勉強在說話。
  格得止步。遲暮天光中,四周僅是空蕩的山巒向四方延伸,而稀稀落落的小雪正翻飛而
下。格得叫了聲:「史基渥!」對方停下腳步,轉過身,尖帽兜底下竟然沒有臉兒!在格得
能施法或行召喚力量之前,倒讓那個屍偶以粗嘎的聲音搶先說話了:「格得!」
  如此一來,年輕的格得想變形也為時已晚,只能固鎖在自己真實的存在中,必須這樣毫
無防備地面對屍偶。在這個陌生異地,他即使想召喚任何助力也沒辦法,因為這裏的人事物
他全然不識,所以不可能應聲前來相助。他孑然站立,與敵手之間,只有右手握的那支紫杉
手杖。
  把史基渥的心智吞掉、佔據他肉身的那個東西,正利用史基渥的形體,朝格得跨前一步
,兩隻手臂也向他伸來。格得破急湧上來的恐懼填滿,猛地跳起,手杖刷地伸出去碰那個藏
匿黑影臉孔的帽兜。遭這猛力一擊,對方的帽兜與斗篷剎時幾乎整個瓦解在地,仿佛裏面除
了風以外,什麼都沒有,卻在一陣翻滾拍動後,又站立起來。屍偶形體的實質早已漸漸流失
,宛如徒具人形的空殼外空氣,不真實的肉體穿著真實的黑影。這時,那黑影好像吹風似的
抽動膨脹起來,想要像那次在柔克圓丘一樣抓住格得。要是讓它得逞,它就會拋開史基渥的
軀殼,進入格得的肉體,把格得由裏而外吞噬,佔有,這也是它全部的欲望。格得再度用冒
著煙的沉重手杖出擊,想把對方打倒,但是它又回來,格得再打一次,然後就把手杖扔了,
因為手杖已經起火,燒著地的手。他往後退,接著立刻轉身就跑。
  格得跑著,僅差一步的屍偶也跟著跑,雖然跑不贏,卻始終沒有落後太多。格得始終沒
有回頭,他跑著,跑著,穿越一無遮蔽、破暮色籠罩的廣闊大地。屍偶一度用吹氣似的聲音
,再次呼叫格得的名字,雖然屍偶已經取走格得的巫力,所幸還沒有力量勝過他的體力,所
以也無法迫使格得停下來,格得才能一直跑。
  夜色使屍偶及格得都濃暗下來,雪片覆蓋小徑,使格得再也看不清路。他的脈搏在雙眼
裏蹦跳,氣息在喉嚨裏燃燒。其實,格得已不是真的在奔跑,而是硬拖著步伐向前邁進。怪
的是,屍偶好像無法抓到他,只是一直緊隨在後,對著他呢喃咕噥。格得這時忽然領悟:終
其一生,那個細小的聲音一直在他耳裏,只是聽不見而已;但現在,他可聽清楚了。他必須
投降,必須放棄,必須停止。可是,他仍繼續拼命爬上一個幽暗不清的長坡。他覺得前頭某
處有燈火,而且他覺得他聽見前面有個聲音,在他頭上某處叫著「來!來!」
  他想應答,但卻沒有聲音。那個淡弱的燈火逐漸清晰,高懸在他正前方的門口裏。他沒
看見牆,卻看到大門。這一幕使他停了下來,屍偶趕上來抓住他的斗篷,並在兩側掙扎著,
想由後面整個抱住他。格得使出最後一點力氣,撲進那扇隱約發光的大門裏。他原想轉身關
門,不讓屍偶進去,但雙腿卻使不上大,他搖搖晃晃,想找個支撐點。燈火在他眼中旋轉閃
爍。他覺得自己倒了下來,甚至感到自己在倒下時被抓住,精疲力盡之餘,他暈了過去,神
志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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