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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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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2 02:21:41
第十章 暗戀少女

  許小傑見大家都向他看來,便笑嘻嘻地道:“這事兒也就是前幾天的事兒,發生在歸仁坊裡,話說這歸仁坊裡住著一戶姓夏的人家,夏家的女兒喜歡了同坊一位姓孫的後生,可又羞於向他表白,這閨女不識字的,想來想去,便贈了那後一塊絲帕。

  那後生接了小娘子的手帕,卻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便去求助本坊的一位讀書人,那讀書人接過絲帕,翻來覆去的看了兩遍,上邊一個字也沒有,也沒有個畫兒,讀書人就有點發懵。不過,那位讀書人又仔細想了想,就對那後生說:“恭喜,恭喜,人家小娘子這是對你有了情意了。”

  呼嚕呼嚕吃著面片兒湯的漢子們七嘴八舌地道:“僅憑一張空白的絲帕,那讀書人怎麼就看出來了?”

  許小傑得意地道:“要不說呢,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心眼兒活得很,那讀書人說,你看,這方空白的絲帕,橫看豎看,翻來覆去,不管怎麼看,就只有絲。絲者,思也,這不是人家姑娘喜歡了你麼?結果,兩人的好事就這麼成了。”

  一個漢子一拍大腿道:“著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可不就是嘛,絲織的手帕,表示的不就是思麼?”

  許小傑今天所說乃是男女情事,並不曾說到官宦人家的事情,如果任由他們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今兒早上的聊天內容恐怕就要變成男女情事專題了。

  楊帆有心引他們結束這個話題,轉而討論官員們的佚聞趣事,便道:“依我說,只怕那位贈帕姑娘,自己都不曾想這麼多。她一個女兒家,肯將隨身的手帕贈與那男子,一番情意已是表示的一清二楚了。

  只是她喜歡的那男人憨直了一些,想不到這一點。而那讀書人不免想得又復雜了一些,不過還好,他這想法也是著落在男女情事上,倒沒有耽誤了人家的好事。陳二叔,你在侍郎府上當差的,最近有啥希罕事兒沒有?”

  那個陳二叔正在埋頭吃面,吃了這話抬頭一笑,剛要開口說話,一位身穿綠色齊腰襦裙,外套白色大袖衫的雙寰少女便“旁若無人”地向他們走來。

  這位姑娘腳下輕輕的,仿佛貓兒走路一般,路旁若有熟人向她打招呼時,她才會露出很“驚訝”地表情,認真地看過去,然後恍然大悟一下,再禮貌地向人問候一句。

  “陳二叔在麼?”

  少女走近了,眯著雙眼向眾人詢問,就在她對面五尺處,一個粗獷的絡腮胡子正倚樹而坐,這人就是方才楊帆所喚的陳二叔了,陳二叔站起來,向姑娘打著招呼,朗聲笑道:“小東姑娘,你來了啊,我在這裡呢。”

  “哦,陳二叔,你的衫子做好了。”

  小東姑娘有些發散的眸子似乎找到了焦點,舉步向他走去,坐在旁邊石上吃面的一個漢子趕緊一撤腿,生怕絆倒了她。

  小東姑娘笑眯眯地走近陳二叔,將臂上搭著的一套衫子遞過去,細聲細氣兒地道:“二叔,您的衫子做好了。”

  這個少女不但聲音纖細,生得也比較瘦弱,看她容貌倒還秀麗,鼻翼臉頰上有幾個俏皮的雀斑,不過也並不明顯。

  陳二叔擱下飯碗,將手在身上擦了擦,接過那套新衫子,看了看細密的針腳,平整的作工,欣然道:“哈哈,小東啊,你這衣服做得真是又快又好。”

  小東笑笑地道:“二叔客氣了,要是二叔喜歡,以後做衫子只管找我家,大家都是街坊,價錢一定會便宜些的。”

  陳二叔連連點頭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小東猶豫了一下,臉上便微微浮起一抹紅暈,小聲地又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二郎說話的聲音,二郎……也在麼?”

  小東說著,便眯起眼睛,向圍坐在樹下的其他幾人看去,她先天眼力不濟,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先天高度近視,要看人時,眼睛就會下意識地眯起來。

  楊帆光棍一人,家裡不開伙的,每天都在這兒吃飯,怎麼會不在?小東姑娘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楊帆此時正端著湯碗,畏畏縮縮地朝別人背後躲。

  自打有一回小東姑娘跌了跤,恰好被他看見,搶上一步扶起來後,這位小東姑娘似乎就對他有了情意,只要見到他,有事沒事的就喜歡找些話頭兒跟他黏糊,楊帆雖也隱約猜到她的心思,可是人家並不曾表白,他也就不好明確地拒絕,只能盡量躲著她。

  不料旁邊一個漢子使壞,趁他不注意,把他向前一推,楊帆“哎喲”一聲,一個踉蹌,手裡捧著的飯碗只剩下一些湯還沒喝完,一下子潑濺出去,不但灑了一手,還濺到了小東姑娘的裙子上。

  “對不住,對不住!小東姑娘,我不小心……”

  楊帆回頭瞪了那漢子一眼,扭頭向小東道歉,小東姑娘湊近了,看清他的模樣,便歡喜地道:“沒關系呀,二郎又不是有心的,莫要如此客氣,你燙著了沒有?”

  小東說著,便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替他擦拭手上油漬。

  楊帆尷尬地道:“呃……,小東姑娘,我沒有事的。湯已經溫了,你不用……這個……哈哈哈……”

  小東姑娘把他的手抓在自己手裡,細心地給他擦拭著,細聲慢語地道:“二郎一個人過日子,該當處處小心些才是,不要總是冒冒失失的。你的衣服髒了沒,要不脫下,我拿回去給你洗一下吧。”

  說著,竟要來寬他的外衣。楊帆大驚,慌忙擺手道:“啊,沒事,沒事!小東姑娘,你不要太客氣了,我……我就這一套衣衫子,脫了可就沒得穿了。”

  小東幽幽地嘆了口氣,殷殷囑咐道:“男人嘛,總要出門在外,接待應酬的,哪能沒套像樣的衣服,這可是男人的臉面,二郎,你隨我回家一趟,我幫你量量身材,給你做一套新衫子吧。”

  楊帆干笑道:“不必了,我……囊中羞澀的很,現在可置辦不起新衫子。”

  小東姑娘柔聲道:“那有啥的,你什麼時候有了錢什麼時候給嘛,就是一直沒有錢,也……沒有關系的……”說到這兒,小東姑娘便微微低了頭,臉上略略現出幾分羞色。

  楊帆狼狽不堪地道:“多謝小東姑娘美意,暫時……我還不需置辦新衫的,等我想做衣服的時候,一定找姑娘你幫忙。哎喲,坊正召呼我了,想是有事情要我去做,那個……小東姑娘,我先走了,咱們回頭見。”

  楊帆捧起飯碗落荒而逃,身後便傳來幾個漢子起哄的笑聲:“楊二好沒道理,這比‘絲就是思’還要清楚明白的情意,怎麼偏就裝傻充愣呢。”

  “就是,就是,楊二啊,花大娘針織坊可是賺錢的很呢,花大娘就這一個寶貝女兒,人家對你情深意重的,你不如就做個上門女婿吧,從此吃香的喝辣的,還有個知你疼你的可心小娘子。”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小東臉上便浮起一抹桃花似的嫣紅,羞窘不堪地頓足道:“哎呀,你們胡說什麼呢,人家不理你們了。”說著便提起裙裾飛也似地溜走了,她眼神雖然不濟,這坊裡卻是走熟了的,一般情況下不致有什麼問題。

  望著姑娘逃走的身影,樹下便傳出更加響亮的笑聲。

  ※※※※※※※※※※※※※※※※※※※※※※※※

  坊丁的工作零零散散,沒有些固定的事情,楊帆東一下西一下,優哉游哉地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等夜色降臨的時候,便與馬橋一起去鎖了坊門。

  洛陽城是實行宵禁的,到了晚上城市街頭出了公人和特許出行的人,其他人等一概不得通行,所有的百姓都是住在一個個坊裡,這坊就相當於住宅小區,外面都建有近兩丈的高牆,晚上也是要鎖門的。

  坊門一鎖,所有的街道都變得冷冷清清的,當夜幕完全覆蓋大地的時候,街道上更是黑漆漆一片,連鬼影兒都見不到半個,一戶戶人家都亮起了燈,猶如天上的點點繁星。武侯(片警)們在坊間的十字大街上時不時的巡弋一番,要是有晚上出門的,一旦被他們抓住,少不得要吃一頓苦頭。

  要說燈火通明的地方,也是有的。豪門富戶在家裡大排筵宴款待客人,亦或飲酒作樂歌舞助興,青樓妓坊裡美人兒載歌載舞,絲竹聲聲,燕語鶯聲,根本沒人去管你,宵禁禁得只是夜間上街,你在家裡怎麼熱鬧,與旁人全無干系。

  不過,規矩是人定的,有人定規矩,自然就有人違反規矩。這坊裡頭除了十字大街等主要干道之外的巷曲之內,若是居民們在夜間走動,武侯們大多數時候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去管的。

  楊帆的家在修文坊第一裡第七曲盡頭,夜色深沉中,他悄悄閃出自己的院落,在巷弄中靜靜地站了片刻,見路上非常安靜,這才鬼鬼祟祟地向前摸去,與此同時,第八曲巷弄內也有一個黑影詭秘地摸了出來。

  “橋哥兒!”

  “小帆!”

  兩個人湊到一起,謹慎地四下瞅瞅,馬橋一拍楊帆肩膀,道:“走,辦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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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3 01:35:37
第十一章 刺武

  洛水北岸,太初宮。

  太初宮的九洲池上,池水占地十頃,水深丈余,鳥魚翔泳,花卉羅植。池形屈曲迂回,形如東海九洲,洲上清渠縈回,竹木森翠。

  九洲池上的瑤光殿綺麗恢宏,檐高三重,盤龍金柱,透花欞窗,飛檐排角,丹粉多狀,鴛瓦鱗翠,虹橋疊北。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俱見匠心,可謂鬼斧神工。

  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武則天從瑤光殿中緩步走了出來。

  此時金烏已沉,月華高升,兩排宮燈把殿前照耀得如同白晝,清晰地照出了她的容顏:武後方額廣頤,眉目修長,生得珠圓玉潤。開胸的綺羅衫子、金色的披帛繞肩曳地,雍容中自有一股柔美,

  武後駐顏有術,雖然有子有孫,已是六十多歲的一個老婦人,看起來卻還只是年屆四旬的模樣。此刻,她白皙的頰上帶著兩酡嫣紅,似因飲酒而有了幾分醉意,可是一雙眸子卻又清又亮,看不到半點朦朧。

  武則天在階上站住,興致勃勃地道:“叫沈太醫調碗醒酒羹,且在寢宮候著,朕去牡丹叢中秉燭一游,散一散酒氣。”

  旨意一下,瑤光殿外牡丹叢中中數十上百架燈樹一起點燃,點點燈火應和著水光與天上的星光,兩行宮娥挑燈前行,武後把雙臂一展,悠然下了殿階,步入牡丹花叢。

  前方宮燈高挑,身後羽扇招搖,十二名宮娥六前六後,排成兩行,輕移蓮步趨身相隨,走在中間的武後裙幅輕瀉於地,逶迤三尺有余,仿佛王母下凡一般。

  武則天愛牡丹,洛陽牡丹品種繁多,俱是名種,經過花匠細心培養,許多品種已可春秋常開,就連冬季都可以通過暖窖培養出盛開的牡丹花兒來,漫步其間,繁花似錦,花香四溢,令人心曠神怡。

  武則天心情很好,今晚飲酒,眾臣詩文相和,更加的快意。

  如今朝野間敢於反對她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少了。

  想當初光宅元年的時候,還有個吃了熊心豹膽的徐敬業敢於謀反,雖然僅僅兩個月,就被她派兵擊潰,徐敬業率數騎突圍,想要出海東渡,投奔高麗,也被他嘩變的部下殺死,向她邀功乞降。

  之後,陸續又有李唐宗室韓王、霍王、江都王、魯王、越王、虢王、範陽王、琅邪王等宗室王爺一一被她逼反,前後不過數天功夫,也都被早有准備的她一一剿滅。

  宗室諸王相繼伏誅之後,她的地位日趨穩定,朝中雖然還有些大臣心懷異志,可是沒有李唐宗室諸王這面旗幟,他們已經搞不出什麼花樣。

  近來國中常有祥瑞敬獻於朝廷,今日又有一個地方的縣令報來吉兆,說是當地一戶農人家中的公雞居然下了蛋,吉兆祥瑞層出不窮,正是民心之所向,武後自然心懷大暢。

  武後迤邐而行,在她身側,伴著一個身著月白色圓領長袍,頭戴軟腳襆頭的少年公子。公子削肩細腰,身材纖纖如一彎新月,靈透的氣質又似一方玉簡般晶瑩剔透,溫潤美潔。

  如果說武後是一朵盛開的富貴牡丹,伴在武後身邊的這個人便是一朵清新雋永、白皙俏美的幽谷百合,一眼望去,便覺有一種淡淡書香撲面而來,此人正是甚得武後信賴與重用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虛扶著武則天的手臂,輕聲說道:“新平軍大總管薛懷義今日有奏章送到,說是已發現突厥可汗骨咄祿的蹤跡,率大軍二十萬去追討了。”

  武則天開心地笑道:“朕本有意送這份大功與阿師,可惜他前番兵至紫河,突厥軍卻不戰而逃,希望這一次他能追上骨咄祿,立一份大大的功勞回來。”

  上官婉兒嫣然笑道:“薛師勇武,一定不會有負天後期望的。”

  武則天微微一笑,問道:“還有什麼事?”

  上官婉兒輕描淡寫地道:“還有一件事,徐敬業伏誅之後,他的弟弟徐敬真一直潛逃在外,不曾歸案。近日,他北逃至定州,欲投奔突厥,被定州府差人抓獲,如今正解送洛陽途中。定州府已先呈上審訊的卷宗……”

  “嗯?”

  武則天瞟了她一眼,上官婉兒近前一步道:“定州府說,抓獲徐敬真後,曾對他審訊一番,徐敬真招供說,是洛州司馬弓嗣業和洛陽令張嗣明暗中予以資助,才幫他逃到定州的。”

  武則天站住腳步,眉宇間泛起一抹冷肅的殺意:“張嗣明!朕推心置腹,委之以洛陽令一職,想不到他對朕卻是心懷二意!好!好!好得很吶!既然朕的恩惠不能得到他的忠心,那就用刀斧來取出他的真心吧!”

  武則天雙眉一剔,對上官婉兒道:“把弓嗣業、張嗣明下獄,候徐敬真押到後,一並交予周興去審問。徐敬真潛逃多年,一直不曾歸案,暗中幫助他的人,想必不只弓嗣業、張嗣明兩個人!”

  上官婉兒心領神會,連忙應聲道:“喏!明日一早,婉兒就報與周興知道。”

  武則天低沉地“嗯”了一聲,繼續舉步前行,興致卻已不再。

  外人只知武則天巾幗不讓須眉,他們看到的也永遠只是武則天霸氣外露的一面,卻不知她終究還是一個女人,而女人總有一些情緒化的時候。

  在她自以為已獲得朝野人心,再也無人敢公開反抗她的時候,突然發現她所寵信重用的張嗣明對她竟有背叛之舉,這個掌握著整個天下的女人,情緒明顯低落起來。

  “這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為什麼也要背叛我呢?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女人憑什麼就不能坐天下?”

  武則天憤懣地吁了口氣,眼前繁花似錦,她卻已沒有興致看下去,上官婉兒見她興致不高,便柔聲勸道:“天後疲倦了,還是早些歇息了吧!明日早朝,還有國事要辦呢。”

  “嗯!”

  武則天點了點頭,輕舒大袖道:“擺駕,回宮。”

  武則天剛剛轉身,異變陡生。

  宮廷侍衛們四下散布於花叢之中,就像散落在草原上的一朵朵蘑菇,他們的站位看似松散,實則已護住了武後四面八方所有的來路。這時候,就在武後左肩方向,相距十丈開外,一個侍衛叫了一聲,然後就沒於花草之下。

  他的叫聲很高亢,也很短促,就仿佛從嗓子裡剛剛迸發出一個爆破音,可聲音還未形成,氣息還未衝出喉嚨,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此顯得異常怪異。

  這聲音雖然怪異,卻並不高亢,但是因為武後情緒低落,四下無人敢於高聲,牡丹園中異常靜謐,因此雖然相隔十丈之外,他們還是聽到了。

  武則天稍稍一揚眉,向發聲處望去,又是一聲短促而怪異、將吐而未吐的聲音,這一次他們親眼看到一個甲士攸然沒於花草叢中,這個甲士的站位,距離武後僅有八丈。

  然後,又是一聲驚呼,這一次因為那個甲士已經有所警覺,所以驚呼聲從他喉中喊了出來,只喊了半聲:“有……”便戛然而止,這一次距武則天僅有六丈。

  上官婉兒身材高挑,她看到那驟然裂分向左右的牡丹花,好像中間有一條水桶粗的巨蟒在急速竄進,花枝分裂,花瓣飛揚。

  上官婉兒不由瞿然一驚,嬌聲叱喝道:“護駕!”

  上官婉兒一聲大喝,訓練有素的甲士紛紛靠近,將武後周圍四丈以內的距離團團圍住,仿佛頃刻間鑄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蓬!”

  一叢花束炸裂,碗口大的牡丹花挾雜著無數花枝如同一道水柱,湧起兩丈來高,然後化成漫天繽紛的花雨,紛紛揚揚地落下。

  在花枝花瓣激裂紛揚的漫天花雨中,一道淡青色的人影翻滾而起,乍然一頓,便咻地一聲,化作一道流光,逸向侍衛牆的一角。

  那個位置的侍衛們剛剛合攏,下盤尚不穩。

  “喝!”

  雖然那個角度的侍衛剛剛合圍,但是訓練有素、武藝高強的侍衛們反應極其敏捷,同聲一喝,四口橫刀一齊斬向淡青色的人影。

  橫刀單面開鋒、厚脊薄刃、直脊直刃,犀利異常,後世的日本武士刀即是效仿此刀。宮衛所用橫刀俱是百煉上品,鋒利雪亮,無堅不催。

  四口刀一劈頭、一斬頸、一刺腹、一掃腿,那道激射而來的人影將於剎那間闖入一道鋼刀組成的網,被它絞得粉身碎骨。

  堪堪迎上第一口刀,那淡青色的人影突然下墜,“嘩啦”一聲沉入牡丹花叢,四人抽刀,方欲變換攻勢,那道人影又從花叢中一躍而起,翻滾著從宮中剪枝匠人修剪得整齊優美的牡丹花叢上方如風車一般橫卷過去,身形距俏立的頂端花朵僅一隙距離。

  淡青色人影一路翻滾而去,方才那四名侍衛中站位最靠前一人已一聲大叫,單膝跪在地上,他的小腿被對方一劍洞穿,血從前後兩個傷口噴湧而出。那刺客動作太快,直到這一刻,他才察覺,血方湧出,聲才呼出。

  注:武則天這時當然不叫武則天,事實上阿武從來也沒叫過武則天,史書中她最初只是武氏,連名字也沒有,或許有,但史書中未做記載。她做了才人後,李世民賜了她一個名:媚,叫做武媚。

  她做了皇帝後,自己發明了一個日月當空的字:曌,叫武曌。目前,她真正的名字該叫武媚,武則天是後人從她的尊號則天大聖皇帝中取來代稱的,文中因為大家一直以來形成的閱讀習慣,故而稱之武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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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打扇小宮女

  淡青色的人影風車般一路卷去,將一朵朵艷麗富貴的牡丹花絞成紛紛花雨,使他的身形也若隱若現起來,候他力竭,又往花叢中一沉,待七八口橫刀插入花叢時,他已像一條靈巧的蟒蛇,貼著花叢底部攸然倒退,躍現於三丈開外的地方。

  “啊!”

  慘呼聲紛紛響起,方才那刺客翻滾過處最前排的侍衛們紛紛痛呼出聲,他們有的斷了食指,有的被刺破手腕,鮮血淋漓,與斷指俱下,葬於花叢之下,有的再也拿不住手中橫刀,刀脫手落下,繼之以一道血線,在迷離的燈光下如夢似幻。

  宮女們驚慌失措,手中的宮燈好像被狂風吹著,把武後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們不敢逃走,也無法逃走,只是驚懼的本能,使得她們不由自主地做出閃避、躲逃的動作,從而弄得光線迷離,而這忽明忽暗的燈光,更令得氣氛詭秘非常。

  “統統站穩了,高挑起燈籠!”

  上官婉兒不會武功,膽氣卻不讓須眉,她一聲大喝,鎮住了那些驚慌失措的宮女,然後搶進一步,扶住了腳下有些不穩的武後。

  武則天的手在發抖,墨玉般的青絲微微抖瑟,臉色一片鐵青,她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憤怒於竟然有人膽敢刺殺她!

  如今的大唐天下,居然有人敢刺殺她聖母神皇武太後!剛剛得到張嗣明背叛的消息,復又有人敢刺殺於她!

  武則天森然喝道:“朕要活的!朕倒要看一看,天下間,何人敢如此大膽!”

  隨著武則天的振聲大喝,她額前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也微微晃動起來。

  就在這時,那攸退的身影突然一彈,趁著前排衛士痛號僕倒,後排衛士欲越前捕人,陣形稍生混亂的剎那,突然又貼地掠來。

  這時候世間還沒有‘地躺刀法’,甲士們空有一身精湛武藝,卻不適應這種俯身向下的打法,再加上他們甲胄在身,彎腰到這個程度多有不便,動作不免凝滯,竟被那人一衝而入,闖入內圍侍衛中間。

  那刺客形同鬼魅,左刺一劍、右刺一劍,飄忽來去,如同一縷輕煙,在接連刺倒幾人的剎那,突然縱身如箭,將自己作了一支脫矢的利箭般,颯然一劍,直取武後!

  上官婉兒護著武則天急退,她的一雙明眸已看清了飛身衝向眼前的這名刺客,他一身青衣,面上也蒙著青巾,這是套頭的罩巾,只在雙眼處開了一道口子,除了那雙蒼穹上寒星一般明亮的眸子,什麼都看不見。

  青巾下,那雙眸子微微地眯著,一般人意圖殺人奮力一擊時,不管是緊張也好,興奮也好,總會不覺有些緊張,從而張大眼睛,而這人於侍衛環伺之下行刺當朝太後,他的眼神居然是微微眯起的。

  那種冷漠、那種自然,仿佛一個殺了一輩子豬的屠戶,他提起刀來,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在捆起的豬脖子上捅一刀,閉著眼睛都能辦到。可是不同的是,殺豬是沒有危險的,刺殺武後則不然,他竟是把自己的生死也完全置之度外了。

  上官婉兒唯一能夠注意到的,只有刺客冷漠而閃亮的雙眸,和那迎風繃緊的面巾,以及飄風後揚的衣袂,至於那口致命的劍,反而被她忽略了。劍在人手中,危險的不是劍,而是這個持劍的人。

  “護駕!護駕!”

  上官婉兒絕望地大叫,這個淡淡如菊的女子終於也失卻了從容,開始慌張起來。

  武則天急退,又退三步,她便昂然站定,再不退後半步。

  她的裙幅太長,及地三尺,退到此處時已然踩住了自己的裙子,再退必然狼狽跌倒。以今日武後之地位,以今武後之驕傲,寧可被人一劍殺了,又豈可摔個四仰八叉,貽笑天下!

  武則天站定,穩穩地站定,身如磐石,眸光亦定如磐石,唯一還在搖動的只有她發髻上的兩支步搖。她的眼睛也微微地眯起來,似乎想要看清楚這個將要取走她性命的人!

  武後遇刺,明的暗的侍衛們紛紛躍出迎敵,有人正在飛身奔躍追向刺客,有人正負疼呻吟,有的宮女終於因為恐懼而棄了宮燈,尖叫著蹲在地上,也有宮人和宦官在尖著嗓子喊人。

  上官婉兒則拉著武則天,神色間略略現出一絲猶豫,似乎想攔在武則天前面替她擋劍,又鼓不起足夠的勇氣。在所有人眼中,此刻看到的都只有那一個刺客,在那個刺客眼中,卻只有一個武則天。

  劍光如電,數丈距離,一閃即至!

  當刺客一劍刺向武後時,一劍橫空,仿佛光一樣迅速劃破了時空,劃破了距離,有人驚得面色如土,有人尖聲大叫,有人憤怒地吼叫著撲過來,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兩個人,兩個小宮女。

  那是兩個打扇的小宮女,隸屬於司仗司的小小宮女。她們頭梳螺髻,面目一樣的清秀,額頭一樣的繪著梅花妝,同樣身著朱色窄袖衫,肩繞白色帔巾,綠裙曳地,裙邊飄著“同心結縷帶”。

  折腰挺腹,亭亭玉立,就仿佛隨在武後身後的兩株會移動的楊柳,又似兩朵搖曳的蓮花,嫻婉柔媚,絲絲入骨。然而不管她們是風中的楊柳還是水面的蓮花,有武後站在前面,都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們。

  站在她們前面的,是把李唐皇室視若無物、天下英豪掌握手中,仿佛一輪初升紅日般的大唐天後,伴在天後旁邊的,是執掌北門學士,號稱巾幗宰相,容顏婉媚,皎如一輪明月的上官婉兒!

  誰會注意兩個年紀青澀容顏稚嫩的打扇丫頭?

  她們只是兩個打扇的小宮女而已。

  她們手中分別持著一杆“障扇”,一杆扇柄只有拇指粗細,約丈二長度,以五色雉羽為扇面的“障扇”。

  天後出行,則為天後蔽日障塵,天後臨朝,她們就是天後身後的兩個擺設,和那兩柄“障扇”一樣的擺設,天長日久,誰都忽視了她們的存在。

  可有用的東西,和天天都用的東西是兩回事。

  藏劍十年,出鞘依舊是殺人的利劍。一把掃帚,天天使用,它還是一把掃帚。當那柄利劍凝聚成一點寒星,刺向武則天的咽喉的時候,一直在武則天背後當擺設的兩個人、兩柄扇突然一起動了。

  刺客如劍,劍似寒光,攸然便至,兩柄扇也攸然一閃,便到了武後身前,兩柄羽扇堪堪交叉,迎住了那道劍光。

  蓬然一聲響,兩柄羽扇炸裂,滿天羽毛飛揚。與此同時,鏗地一聲,劍與扇交擊處,崩起一串耀眼的火花。

  那個青衣人和他手中的劍飄忽如鬼魅,一直被人捕捉不到,可是他在距武則天只有三尺之遙的地方,卻被兩柄看起來不堪一擊的羽扇擋住了。

  羽毛紛飛,被燈光映著,五彩的羽毛變幻出十色,在空中一閃一閃,極為好看。但是這美景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

  兩個小宮女一振臂,“鏗”地一聲,兩管失去了羽扇的羽柄各自彈出一截尺余長的鋒利尖刃,羽扇的柄立即變成了兩杆可怕的長槍,兩人擰腕一振,槍如靈蛇,便向那刺客刺去。

  刺客大為意外,他萬萬沒有想到,武則天最強力的護衛居然是這兩個打扇的小宮女,這時他才注意到兩個小宮女的樣子。

  兩個小宮女,一個柳眉彎彎,嫵眉如虹。

  另一個一雙劍眉,又黑又亮,較大多數女子,多了幾分英氣。

  兩個小宮女眉心都飾有一點梅花,花成五瓣,映得人比花嬌。可她們手中的槍卻一點也嬌氣,槍如靈蛇吐信,點點不離刺客要害,只要挨上一下,刺客今晚一定會交待當場。刺客不得不放棄武則天這個目標,轉而與兩個小宮女纏鬥起來。

  因為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刺客失了先機,一直處在抵擋之中,只能步步後退。鏗鏘聲不絕於耳,夜色中綻出處處火星。所有的人這時才發現一個現實:這個刺客,直到這時,直到兩個小宮女出手,他的兵器才第一次與對手的兵器發生碰撞!

  而此前刺客與人交手那麼多回合,都是未等兵器相交,便即變招再刺,自始至終,那些侍衛的兵器都不曾與他手中的劍碰擊過。

  交手五合,僅僅五個回合,刺客便縱身一躍,斜刺裡撲入已被踩踏的有些稀落的花叢,震落了枝頭最後幾朵頑強挺立的花瓣,身形一閃,再一閃,已遙遙出現在十丈開外。

  甫一交手,刺客就發現武後身邊兩個打扇侍女武功極高,兩人聯手,他毫無勝算,其他甲士亦已圍攏過來,再戀棧不去他一定會被留下,是以閃身便走。

  但是他的速度雖快,卻終究快不過箭一般的速度,在他斜刺裡閃出去的剎那,一個小宮女已脫手擲出了手中的槍,細柳般的長槍仿佛一支巨長的箭,追上了刺客那道輕煙似的身影,刺穿了他的肩胛。

  刺客悶哼一聲,反手拔下肩上長槍往回一擲,身形再度一隱,便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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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騎牆兩兄弟

  “朕要活的!”

  武後沉聲一喝,擲槍的小宮女便飛身撲出,速度竟不比那消失的刺客慢上多少,身形閃了兩閃,她已出現在刺客中槍的地方,半途中她已抄起那把被刺客反手擲回的細槍,飛快地四下一掃,便躡著一個方向追下去了。

  另一個小宮女依舊退回武後身邊,手在扇柄上按了一下,“鏗”地一聲,那尖刺似的槍尖便沒入扇柄。她們的使命是衛護武後的安全,如果武後被刺,縱然能滅了刺客的九族也無濟於事。所以負責衛護天後的兩個貼身侍衛從來不會同時離開武後身邊。

  當晚當值的兵曹參軍事鄔有道跌跌撞撞地趕過來,還差著一丈多遠便“卟嗵”一聲癱跪在地上,一個頭重重地叩下去,戰戰兢兢地道:“臣護駕來遲!太後恕罪!”

  這時漫天飛舞的羽毛猶自雪一樣的飄飛、旋舞著。

  武則天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向上官婉兒問道:“今晚哪一衛當值宮禁?何人統軍?”

  上官婉兒欠身道:“羽林右中郎將王如風!”

  “今晚右衛當值軍卒,全部流配營州戍邊,自王如風以下,全部將佐入獄察勘。著羽林衛大將軍泉獻誠明日含元殿見朕!這件事,不得張揚出去,誰敢亂嚼舌頭,殺無赦!”

  武則天吩咐完畢,便拂袖而去。

  刺客的武功很高明,尤其是他那飄忽如鬼魅的身法,更是令人驚怖。可皇宮大內最嚴密的警戒處並不在宮內,皇宮大內就是帝後的家,是他們唯一可以放下面具休息放松的地方,誰會在自己的家裡草木皆兵,處處布陳重兵呢。

  外緊內松,皇宮的重要防御布設在外圍。

  帝宮九重,闕高攬月,宮牆內外百丈之內沒有一棵樹,連一棵草都沒有,人非飛鳥,如何逾越這一覽無余的百余丈距離而不被人發現?皇城外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俱都是精明干練的大內侍衛,刺客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地通過?

  刺客能在她面前逞凶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怎麼會出現在她面前?

  唯一的解釋只有一個:宮裡有人策應!

  武則天幾乎在被刺的一剎那,就想到了這個問題:“雖然李唐諸王幾已死絕,還是有人賊心不死啊!”

  方才,刺客逞凶時,在婉兒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口劍,而是那個持劍的人。同樣的,在武後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個刺客,而是那個控制著刺客的人。

  武後噙著冷笑,殺氣漸漸盈上修長入鬢的眉梢。

  兵曹參軍事鄔有道跪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乞求的目光望向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同樣沒有看他一眼,只把雲袖一拂,如一朵白雲般冉冉而去。

  兩名甲士走過來,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天後一怒,一場血腥的大清洗就要開始了。

  ※※※※※※※※※※※※※※※※※※※※※※※※※

  洛陽城就像一個方方正正的大棋盤。

  洛水就是棋盤中間的楚河漢界,將整個洛陽城一分為二,河的兩面也都是方方正正橫平豎直的,一條條街道就是棋盤上的線,而一個個坊就是棋盤上的格,這坊裡面的人,就是這棋盤上的子。

  宮城和皇城位於洛水北面,洛水北面除了皇宮還有二十八個坊,一個北市,洛水南面則有八十一個坊和一個西市、一個南市。大街小陌縱橫於一百零九坊之間,交通便利。除了洛水貫穿洛陽城,坊市之間也是河渠交錯,水陸交通極便利。

  洛陽城雖是四四方方一副棋盤形狀,內裡卻自有乾坤,這裡有天下第一高的大廈“天堂”,天下第二高的大廈“明堂”,或許那座建在“天堂”之內的一根小指上就能站數十人的巨大佛像,也是世上所有城市雕像中最大的一座。

  這裡有巨大、有壯觀、有華麗,自然也有小巧、精致和玲瓏。比如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楊帆藏身的地方,就有樹有鴉,有橋有水,還有人家,水上甚至還有一座幾乎純用作觀賞的水車。

  水嘩啦啦地流淌,水車翻動,發出撲撲的聲音,踞伏於土牆之上的樹蔭之下,可以看見大路、小巷所有出入的行人,而別人卻休想看得到他,籍助水聲,在此小聲說話,也不虞被人看見。

  今夜,楊帆和馬橋是出來做偷兒的。

  馬橋是個坊丁,坊丁的收入其實很微薄,所以他白天協助武侯維持坊內治安,晚上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小偷,避著武侯在坊裡偷東西。他偷東西並不貪得無厭,既不天天去偷,也不偷太值錢的東西,所以雖然盜案頻頻,武侯們卻從不上心,大多數時候,鄰居們只是站在門口叫罵幾聲了事。

  拉楊帆入伙,完全是因為馬橋憐惜這個小兄弟,看他一個人在洛陽討生活甚是不易,僅靠坊丁那點收入,勉勉強強能吃口飽飯,不要說攢錢娶媳婦,就是想吃口肉沽壺酒都困難,因此有心帶著這個兄弟弄點兒外撈貼補家用。

  於是,某一天晚上,馬橋切了半斤豬頭肉,沽了一壺綠蟻酒,跑到楊帆家裡推心置腹地做起了說服工作。其實馬橋對這坊裡是極熟悉的,一向單獨作案,根本不需要幫手,這就是變相地幫兄弟一把。

  盛情難卻的楊帆覺得這件事對自己常常夜間外出恰是一個很好的掩護,所以就一口答應了,於是重操舊業,跟著馬橋做起了很多年已不再做的小賊,偷的依舊是上不得台面的零碎東西。

  楊帆騎在牆頭,正等馬橋回來。他仰著頭,痴痴地望著星空,目光如那星光一般璀璨。星光下,他的鼻梁筆直,唇形清晰飽滿,如同女孩子般的秀氣,夜色中,如此明晰的容貌,勾勒出一個俊朗的輪廓,很難叫人相信,這卻是個小偷。

  “小帆!小帆!”

  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從小院裡鑽出來,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騎在牆頭沉思的楊帆回過神來,向他招招手,輕聲喚道:“我在這裡!”

  馬橋快速閃過來,到了牆下,小帆伸手一提,便把他拉上了牆頭。那牆是黃土坯成的,天長日久,風吹雨淋之下已然干朽,被馬六蹬下幾塊土胚去,好在附近就是溪水,溪水嘩嘩,掩住了土旮旯落地的聲音。

  馬橋在牆頭坐定,便即贊道:“小帆,你還真有眼光,挑得這把風的地方著實隱秘,連我出來都找不著你了。總有一天,你會青出於藍的。”

  小帆干笑道:“做一個青出於藍的小賊麼?我看還是算了吧。”

  馬六哼哼兩聲,問道:“不曾有武侯經過吧?”

  小帆道:“他們一向只在十字大街上巡弋,少有到巷子裡巡邏的時候,不用擔心。你摸到了些什麼,快取出來瞧瞧。”

  馬橋懷裡鼓鼓囊囊的,他在牆頭上坐穩,從懷裡掏出一疊敞口盤子,兩個插柳枝鮮花的瓶子,說道:“著實晦氣!原以為這黃員外如何富有,誰知道他是馬糞球、羊屎蛋,外光裡不光。瞧著闊綽,家裡也沒啥太值錢的物件兒,就只摸來這麼幾件東西。”

  楊帆嘿嘿一笑,把那盤子往懷裡一塞,說道:“這個歸我,瓶兒歸你。”

  馬橋道:“使得。”

  他探手入懷,又取出兩件東西,在楊帆面前一晃,得意地道:“你瞧這是什麼?”

  “什麼東西?”

  楊帆一伸手,從他手中奪過一個來,圓圓的,比鴨蛋大些,觸手有些軟,放到鼻子下邊一嗅,不覺欣然道:“柑子!”

  馬橋奇道:“咦,你倒識貨,既然吃過那就不要吃了,還給我。”

  楊帆嘿嘿一笑,擋住馬橋的手,將柑橘剝開皮,先將一瓣桔子填進嘴裡,橘肉多汁,微微有些酸意,一咬之下,汁水溢滿口腔,感覺到的卻只有它的芬芳甜美。馬橋眼巴巴地看著他,問道:“怎麼樣,好吃嗎?”

  楊帆掰了一半遞到馬橋手裡,馬橋輕輕掰下一瓣,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口,一臉的心曠神怡,然後把那瓣桔子放進嘴裡,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眉毛動了動道:“好吃!果然好吃!”

  楊帆不以為然地道:“這柑子還沒放熟,有些酸,我不大喜歡吃,這兩瓣也給你吧。”

  馬橋道:“偏你挑剔,你若不吃早說嘛,何必扒開了。”一面埋怨著,一面接過了楊帆手中的桔子。

  像他們這種苦哈哈,吃到桔子的機會不多,雖然在柑橘大量上市之後,價格也不是十分的昂貴,依舊不是他們能夠買得起的,或者說不舍得花錢去享受這種奢侈品。

  眼下這個時候,柑桔還不曾大量上市,洛陽城裡能夠吃到柑桔的是皇室和官員。緊接著是有錢的士紳和商賈,他們這些小民是沒有這種口福的。

  楊帆並非不喜歡吃桔子,只是他知道馬橋這人雖然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是為人至孝,他自己留下的那顆桔子肯定是要拿回去孝敬老娘的,方才給他那半顆桔子,他不舍得吃,定然也是要孝敬母親,所以才聲稱不喜歡吃桔子,讓馬橋也能嘗嘗桔子的味道。

  馬橋至孝,孝到了楊帆無法想像的地步。馬橋的父親叫馬樂,因為名字中有個“樂”字,所以馬橋從來不笑,就如方才,他想笑一笑,就哼哼兩聲以示笑意,雖然別人聽著古怪,可他從小就用這種替換以示歡喜,使來倒極自然了。

  父親的名諱自然是要避的,不過避到這樣匪夷所思的地步,在楊帆看來很是有些無聊,不過他自己雖然做不到,卻很尊重這樣深具孝心的行為。至少,馬橋還有個老娘可以孝敬,而他呢?

  楊帆抬起頭,望著那神秘的天空,幽幽地發出一聲嘆息:子欲養而親不待!有一種遺憾,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楊帆感慨未定,驀然發現天空中出現了一幕奇異的景像,在點點星辰之間,有一道黑影背負長劍,衣袂飄飄,仿佛一只展翅的大鳥正要穿越天空!

  注:古時候,皇太後可自稱朕,《後漢書·和殤帝紀》載:“皇太後詔曰:‘今皇帝以幼年,煢煢在疚,朕且佐助聽政。’”

  這位在詔書上自稱“朕”的太後是東漢和帝劉肇的第二位皇後——和熹皇後,殤帝、安帝時期的鄧太後。另外,武則天不但當時已是太後,在此前當皇後,與高宗二聖並立時,即已稱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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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仙女大梵天

  看到凌空而來的那道身影,楊帆的雙眼攸地眯了起來,一抹精芒攸然透眸而出,仿佛一雙無形的利箭,盯住了空中那道飛鳥似的人影。

  然後,他就嚇了一跳,因為他一眼望去,那個“鳥人”就掉下來了。

  莫非我的眼神竟能化為無形之箭?

  楊帆正驚詫於自己的特異功能,那只“大鳥”就撲棱棱地落下來,正掉在馬橋身後牆下。

  馬橋只覺腦後生風,嘴裡下意識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嚼了一半的桔肉哽在了他的喉間,馬橋打了個嗝,扭過頭去看了看,疑惑地道:“奇怪,好像有什麼東西似的?怎麼突然感覺到有一陣陰風刮過?”

  楊帆沒有回答,他正緊盯著馬橋身後的地面,雙手按在牆面上,十指箕張如鷹爪,雙腿微微內彎,雙腳腳面卡緊了牆面。如果不是衣衫的遮掩,且又夜色昏暗,或許旁人會發現他的臀部業已完全離開了牆面。

  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了,現在的他就像一只利爪扣緊了崖壁的蒼鷹,看似無害的眼神正銳利地盯著他的獵物,隨時可以撲出去。

  那個人影從地上緩緩站起來,看來他雖然從空中一下子栽下來,不過落地時還是有所准備的,所以並沒有摔得骨斷筋折。

  身形繃緊卻掩於袍服之下的楊帆,唯一顯得異樣的只有他繃緊的頰肉和張大的眼睛,不過這樣的表情看起來只是在發呆,似乎是嚇傻了,那個夜行人並未看出什麼疑狀。

  馬橋本來只是隨意地回頭一望,剛要扭回頭來,突然發現背後出現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大驚之下猛地一扭脖子,只聽“哢吧”一聲,他的腰和脖子已經扭曲了最大的角度,仿佛再扭下去就會嘎嘣一聲斷掉。

  從空中落下來的這個人一身青衣,青衣與夜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水融進了水,渾然一色,以致馬橋倉促間連他的形體都看不清楚,只看見一雙亮亮的眼睛從夜色中飄悠悠地浮起來。

  “鬼啊……”

  馬橋一聲尖叫,脖子上的汗毛都炸起來。可是他左手把一只細頸大肚的瓷瓶兒攬在肋下,另一只手托著兩瓣桔子,驚駭之下居然既沒扔了瓶兒,也沒丟了桔子,這份本事著實令人嘆為觀止。

  青色人影正是夜入瑤池殿,刺殺武則天的那個刺客。他肩上受傷,失血過多,後邊又有那個小宮女侍衛鍥而不舍地追殺,終因氣力衰竭墜地摔倒,此刻他雖能勉強站起,眼前依舊一陣陣的發黑。

  他看了看牆頭坐著的這兩個人,便大致猜出了這兩人的身份。城中是實行宵禁的,半夜三更在外游蕩的,非奸即盜,這兩個人騎在牆頭,除了小偷還能是什麼?更何況他們手裡正拿著贓物。

  刺客無暇多看,只是冷哼一聲,伸手一搭矮牆,騰躍其上,箭一般地飛奔而去。這道矮牆是土坯築的,風吹雨淋年久失修,只要輕輕一碰就往下掉土旮旯,可是這人狸貓般飛奔出去,一直到他完全沒入夜色,輕得如一縷煙,竟未碰掉一點塵土。

  馬橋繼續往後扭著脖子和腰,瞪大一雙牛眼盯著那個迅速閃沒的鬼影,發出一聲女人般的尖叫:“有鬼啊!”

  “閉嘴!”

  楊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壓低聲音道:“你想把武侯都給招來麼!”

  馬橋咿咿唔唔地指著背後,楊帆沉聲道:“那不是鬼,是人!”

  馬橋一聽,頓時安靜下來,說起來,馬橋的膽子也夠大的,鬼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比較害怕,可要是人,還沒見他怕過誰來。

  楊帆盯著那人消失的方向,輕輕地道:“咱們是小偷,那人卻一定是個大賊!不過,不論多大的賊,總歸還是賊,大家一樣見不得光,怕……甚麼?”

  楊帆說到“怕”字時,聲音忽地一頓,似乎聽到了什麼聲息,但他隨即就把話接了下去,馬橋並未察覺這細微的變化。

  馬橋驚魂稍定,正忙著把那細頸肥肚的瓶兒手忙腳亂地塞進懷裡,方才他差點失手把那瓶兒砸出去,如果不是他已經驚得魂都飛了,根本動彈不得的話。

  真是太危險了,這只瓶兒至少能給老娘換幾天的肥豬肉吃啊,可不能碰壞了。馬橋把瓶兒塞進懷裡,心驚膽戰地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快走吧!”

  二人手忙腳亂,剛要溜到牆下,便聽夜空中又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仿佛旗幡上的布條在風中獵獵發抖的聲音,又似晚歸的鴉兒撲棱著翅膀鑽進它們築在屋頂樹上的巢穴。

  馬橋那快扭傷了的脖子再度劇烈地向後一扭,忍不住又是一聲驚呼:“飛仙啦?”

  其實馬橋的膽子還真不算小,只是因為洛陽宵禁,晚上出門本該連個人影兒都看不到,今夜不但接二連三的出現人影,而且每一個的出場都是那麼拉風,居然一個個都不在地上走的,馬橋哪見過這個,自然一驚一乍。

  夜空中又出現的這個人影,只看一眼,楊帆就知道是個女人,是個仿佛大梵天仙女一般飄逸的女人,雲寰霧鬢,長帶飄飄,身姿曼妙,飄逸輕柔,與那飛行雲中,亦雲亦仙的飛天仙女簡直是一般神韻。

  唯一不同的是,她手裡不是反抱著琵琶,而是拈著一杆長槍,那杆槍的槍尖細細如絲,在淡淡星光下閃爍著一道雖然細微卻刺目的光芒。

  楊帆仰首看著天空,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方才那個刺客像中了箭的鳥兒一般從天上掉下來,這個仙女兒會不會也掉下來?

  仙女下來了,不是掉下來的,而是飛下來的。

  星光夜色中,這位小仙女的模樣雖然看不甚清楚,卻能隱約看出她的五官眉眼十分姣好。

  她身段十分窈窕,窄袖短襦和及胸高腰長裙,再配上肩臂上繞著的白色絲皂的帔巾,使得她亭亭玉立,如同仙子謫凡,只是一杆長槍被她反握身後,便有了一種柔中帶剛的颯爽味道。

  楊帆和馬橋都沒進過宮,沒有見過如此華麗飄逸的宮女打扮,見她這副形像,再結合方才飄落的姿態,簡直真要把她看成天上的仙子了。

  仙子開口了,嗓音不出預料的清脆甜美,同時又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味道:“你們兩個,可曾看見一個蒙面賊子遁向何處?”

  馬橋見了這嬌滴滴的小美人兒,色膽一起,登時沒了懼意,一雙賊眼在那小仙子的身上逡巡著,油嘴滑舌地問道:“小娘子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捉妖呢,還是京縣的少府(即縣尉(公安局長)的尊稱)辦案拿賊?”

  話音未落,他的肩上一沉,雪亮的槍尖已然壓在他的肩上,小仙女森然道:“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在問我,快說!人往哪裡逃了?”

  馬橋嗅到一股從槍身上傳來的血腥味兒,這才知道這個看起來百媚千嬌的大姑娘竟然是真敢殺人的,他立即識相地閉上了嘴巴,屁也不敢再放一個。

  楊帆道:“姑娘,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聲,就能把整個武侯鋪的人都喊來?”

  小宮女霍地扭頭看向他,冷笑道:“小子,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聲,被你喊來的武侯就會砍下你的頭!”

  這一扭頭,楊帆看的更清楚了些,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這小仙女的眉,小仙女的兩道眉毛又黑又亮,她的五官明明姿柔清麗線條柔美,可是因為這兩道眉,便透出了勃勃英氣。在她的眉心還有一朵鮮艷的梅花,令人一見便覺驚艷。

  匆匆一瞥,未能看得細致,視線從她臉上一掠而過,楊帆心中只生起一個感覺:略有妖意,未見媚態。

  楊帆狐疑地問道:“姑娘你……是官府中人?”

  楊帆對官府有一種本能的抵觸,但小仙女並未對他眼中的戒備之意有所奇怪,看這兩人的行裝打扮,還有那鼓鼓囊囊的胸懷,分明就是兩個夜行的小賊,他們看見官府中人心生戒懼那是理所當然之事。

  小仙女冷哼一聲道:“那夜行人被我追的甚緊,無暇掩藏行蹤,你們既在此處行竊,應該看得到他,快說,他逃向哪裡了?本官抓的是江洋大盜,還不屑碰你等偷雞摸狗的小賊!”

  楊帆挪揄道:“我們兩個小賊,哪有本事幫你抓大賊。姑娘在這裡再多耽擱些時間,那賊你想追也追不上了。”

  “你!”

  小仙女劍眉一豎就要發火,馬橋趕緊指點道:“我們方才看見一個夜行人,沿著土牆往這邊逃了。”

  小仙女冷笑道:“我怎知你不是在騙我?”

  嘴裡說著,她還是飛身掠過去,那刺客受了傷的,飛掠升騰處,不免有血跡留下,小仙女嗅了嗅味道,知道馬橋沒有撒謊,縱身一躍,便跳上了土牆,沿著先前那人消失的地方飛奔而去。

  馬橋看著小仙女消失的方向,茫然道:“小帆,你說這個俏美的小娘子……真的是官麼?做官的怎麼不抓我們?”

  楊帆向那轆轆的水車方向深深地瞟了一眼,低聲道:“恐怕……真的是官。不抓咱們,只是她無瑕顧及咱們這樣的小賊而已。”

  馬橋驚道:“真的是官!什麼衙門的官兒會做這種打扮?我要辭了坊丁,去她衙門應征,哪怕做個端茶遞水的僕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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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從前有座山

  楊帆凝視著那小宮女消失的方向,並沒有搭馬橋的話碴兒。

  馬橋不知所以,他卻多少知道一些朝廷的秘聞佚事。

  他知道,深居內宮的武則天身邊,有一支秘密力量,名為梅花內衛。在武則天制造證據誅殺李唐宗室和剪除一些無法公開處治的反對力量方面,內衛出力甚巨。

  楊帆只從官方案牘中看到過一些有關梅花內衛只言片語的記載,並不清楚他們的打扮裝束,具體職責,可是方才看到那小仙女眉間的一點梅花,不知怎地,他就想到了這個神秘的組織。

  這時,先後從牆頭掠過的兩道人影和馬橋的兩聲鬼叫,已然驚動了巡夜的武侯。有人高叫著:“什麼人夜間上街?”遠遠便有一叢燈火招搖而來。楊帆和馬橋一見無暇多說,立即作鳥獸般散去。

  兩人在這坊裡早就走慣了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了如指掌,兩人一路行去,專門避開大路,不一會兒就擺脫了武侯,趕到二人居處附近,互相揚一揚手,便分別揣著贓物閃進了自家的院落。

  馬橋閃進自家院落,站定身子,鬼鬼祟祟地四下看看,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那東西軟綿綿的一團,抖開來,似乎是一件絲織的褻衣。

  馬橋湊上去,深深地嗅了一口,自語道:“好香呀!黃家大娘子都三十多歲的婦人了,居然還穿如此艷麗的訶圍子,嘿!”

  馬橋將那團婦人的胸圍子揣進懷裡,躡手躡腳地上前一推門,老娘果然給他留了門,馬橋閃身進門,將門閂放下,門隙裡便透出光線來。

  馬橋家的燈光亮起的時候,楊帆所住的小巷裡鬼魅般地閃出一個人影,他靜默了剎那,觀察了一下左右動靜,見十字大街上靜悄悄的毫無聲息,便飛掠過去,投入另一條巷弄。

  這人影快的出奇,而且極為熟悉坊中地形,他在一條條坊間巷裡攸現攸沒。很快就回到了方才馬橋和楊帆所在的牆頭處。他低頭嗅了嗅牆頭的血跡,然後就像是尋找什麼似的,在周圍搜索起來。

  片刻之後,這人出現在那輛水車旁,低頭看著地上,喃喃自語道:“好精明!居然去而復返,遁身水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失血過多昏倒在這兒,如此這般等到天亮,還是不免被人抓去。”

  淡淡的星光照著這個人的臉,正是剛剛離開的楊帆。在他腳下,正靜靜地趴著一個黑影,這黑影大半截身子已經爬出溪水,可是兩條腿還垂在水中,看衣裝打扮分明就是方才那個刺客,他已昏厥在那兒,一動不動。

  楊帆低頭看著他,眼神不住地閃爍,似乎有些猶豫掙扎,可是看著他昏迷水中的樣子,酷似自己當年被人踢落溪水中的情形,楊帆便不想袖手而去。終於,他吁了口氣,彎下腰去,抱那半浸在溪水中的夜行人。

  人一入懷,楊帆便驚“咦”一聲,似乎有所發現,不過他的動作並沒有停,只是稍稍一頓,百十斤重的一個大活人便被他抱在懷裡,他的動作依舊敏捷無比,半人高的土牆一躍而過,迅速沒入夜色當中。

  ※※※※※※※※※※※※※※※※※※※※※※※※※

  落閂,點燈。

  燈光亮起,水一般瀉滿整個房間,照亮了平躺在榻上的那個人。

  楊帆一手擋在燭火前面,舉著燈燭緩緩走到他救回來的那個蒙面人身邊,蹲下,將燈放在案幾上,仔細打量著“他”。

  燈光昏黃,榻上的人水淋淋的,濕衣貼身,身體曲線在他的雙眼下一覽無遺,果然是一個女人,方才他剛把人抱起來,就發覺有異了,卻是此時才能一窺廬山真面。

  薄薄的綢衣綢褲濕透之後,裹在這夜行人玲瓏凹凸的身上,完全起不到遮掩的作用。那雙渾圓的大腿,修長、結實、飽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濕透的衣褲裹在身上,連下腹處也被濕漉漉的薄褲繃出了細致的形狀。

  楊帆的視線飛快地從那兒越過去,包括女刺客微賁的胸部曲線,他的目光都沒有多作停留。女刺客的胴體無疑很美,對一個少年來說尤其更具吸引力,但他並沒有用自己的目光褻瀆這女孩兒的身體。

  他看了看緊貼在少女臉上的濕透的面巾,微微皺一皺眉,便托起她的頸子,替她脫下了頭套。頭套脫下,露出一頭束成馬尾的秀麗青絲,把她放平,籍著燈光看她模樣,約摸十五六歲年紀。

  這少女相貌清秀,有種江南越女的水靈剔透。此時她還在昏迷當中,秀氣的眉毛在昏迷中微微地顰著,有種頗為倔強的感覺,可那蒼白的臉頰卻又透著一絲無助的味道。

  楊帆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片刻,便移到她的肩頭,那裡破了一個洞,此時已經沒有血流出來,衣洞處隱隱露出一痕肌膚,上面有一個傷口。

  楊帆皺了皺眉,走到屋角,打開一口破箱子,從裡邊捧了一口匣子出來,回到少女身邊,掀開匣蓋,從匣中拿出一把剪刀,輕輕挑起女刺客傷口處的衣衫,剪了下去……

  濕衣裹著玲瓏的胸膛,雖是稚齡少女的身形,卻有股說不出的女人味,楊帆克制著看上一眼的本能,將她傷口附近的衣服割開以後,從匣中取出一塊疊得平整的白疊布,用小刀豁開一個口兒,“嗤啦”地撕出長長的一條。

  如此這般,撕出五條白布帶子,又從匣中拿出一個小葫蘆,用嘴咬去葫蘆塞子,一只手插到女刺客身下,托起她微微側了側身子。

  昏迷中的女刺客似乎感覺到了痛楚,微微地發出一聲呻吟,楊帆將葫蘆嘴兒對准女刺客背部血肉模糊的傷口,飛快地點下一些褐黃色的藥沫,然後放下葫蘆,將一條准備好的白布帶子輕輕地貼上去……

  放平女刺客的身子後,楊帆如樣施法,給她正面的傷口也敷上了藥。女刺客被細槍一槍刺穿了肩頭,好在不曾傷了肺腑,及時救治,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是否會傷了筋脈,影響她的一身武藝,現在還不好說。

  楊帆敷好了藥,將布帶一圈圈纏好,然後再拿起第二條布帶,當他纏到第三條布帶的時候,額頭已隱隱地現出了汗漬,他雖然秉持著君子之禮,不去看那妙相畢露的女體,但心性是一回事,本能卻是另一回事。

  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時而托著少女的纖腰,時而托起少女柔腴的項背,時而裹扎傷口,再如何小心避閃著目光,那玲瓏的玉兔邊緣美好的形狀和曲線也不免要落入眼簾,他的身體已經起了些本能反應。

  “嗯……”

  這一番折騰,女刺客呻吟一聲,醒了。

  女刺客雙睫微張,燈光入眼,不免為之大驚,她疾伸手,本能地就去抓劍!

  楊帆悶哼一聲,整個人頓時僵在那兒。

  “你是誰?”

  女刺客的眸子迷蒙了剎那,迅速清明起來,有些凌厲地看著楊帆。

  “我……是……救你命……的人!”

  女刺客飛快地掃了一眼室中的情形,確信不是官衙,又問:“這是你的家?”

  楊帆臉上微微現出一絲難受和靦腆的神氣:“這樣……說話,好吃力!姑娘……請先放手!”

  “嗯?”

  女刺客微微一詫,目光一垂,這才發現她握著的東西硬則硬矣,卻並不是她的劍柄。她抓的位置居然是這男人的襠下,女刺客蒼白的臉頰“呼”地騰起一片驚人的紅暈。她的小手仿佛被蠍子蜇了似的迅速一顫,猛地松開來。

  楊帆長長地舒了口氣,由於角度問題,他的“槍”幾乎被這女刺客的纖掌拗成了九十度,還好,“槍的質量”很過關,只一松手,它就繃得筆直。楊帆彎了彎腰,有些難為情地道:“在下實無邪念,只是剪衣裹傷,難免……”

  “不要說了!”女刺客垂了眼簾,紅暈滿頰,用凶巴巴的語氣掩飾自己的羞窘,飛快地轉移話題道:“劍還我!”

  “呃,好!”

  楊帆側了身,趕到櫃旁,取了長劍回來。

  姑娘取劍在手,神情便輕松了許多,似乎一劍在手,她便有了最大的安全保障。

  她吁了口氣,臉上的紅暈漸漸散去,抬起雙眼仔細看了楊帆一眼,似乎有所發現,突然道:“你是……我方才遇到的那個小……小……”

  楊帆笑道:“是我。”

  女刺客眸中閃過一抹狐疑,問道:“你為何救我?”

  楊帆一呆,反問道:“為什麼?救人……也需要理由麼?”

  女刺客盯著他道:“我這身打扮,肩上又受了傷,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普通人,你一個做賊的,就不怕給自己惹麻煩?”

  女刺客這麼問,倒不是她不近人情。她做的案子,實在是非同小可,一個人或許會對一個倒臥路邊的傷患慨施援手,然而對一個觸犯王法的人,他還敢慷慨相助麼?更何況這施以援手的乃是一個小偷,她不問清楊帆救她的理由,是不敢在此多待一刻的。

  楊帆似乎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回答。

  姑娘目中隱隱泛起一道殺機,冷聲道:“說!”

  楊帆咳了兩聲,仿佛被人逼出心中秘密的普通坊間少年一樣,忸怩地道:“這裡是修文坊,在我們修文坊十字東大街西三曲大榆樹下,有一戶姓蕭的人家,蕭家有個兒子叫千月……”

  女刺客聽得一臉茫然,詫異地道:“這跟我的問題,有什麼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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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想撿個媳婦兒

  楊帆吞吞吐吐地道:“這個蕭千月呢,因為相貌醜陋,家中貧困,所以年近三旬,還娶不到婆娘……”

  女刺客挑了挑細細彎彎的柳眉:“那又怎樣?”

  楊帆鼓足勇氣道:“可是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在路上撿到一個姑娘,後來……那位姑娘就成了他的媳婦兒了。”

  楊帆說到這裡,便“很難為情”地低了頭去,他話中目的至此已是昭然若揭了。

  他那羞澀靦腆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被迫向人吐露心聲的少年該有的正常反應。楊帆對這般做作駕輕就熟,這可是他從小就用來應付那些熱情奔放、大膽活潑的南洋女孩兒練就的本事。

  女刺客怔住了。

  楊帆所說的事,在那個年代,絕不是一件很希罕的事情,幾乎在每個城市,每個鄉村,都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女,被人收留,然後做了人家媳婦,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甚至,這位女刺客在聽到楊帆這番話後,馬上就想到了她自己,當年,她豈不也是走投無路,差一點兒就做了別人家的童養媳?

  可是,眼前這個看起來似乎挺耐看的小賊,救她回來的目的,竟然是想效仿他那位姓蕭的好鄰居,給自己討個便宜媳婦!他,准備把刺殺天後的女刺客撿回來,當他的媳婦!女刺客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位仁兄異想天開的神奇想法,以至於愣在那兒,半晌沒有答話。

  楊帆見她不語,臉更紅了,他撓了撓頭,紅著臉道:“我當時……其實就是那麼稀哩糊塗地一想,並不真就要……咳咳,施恩不圖報才對,你放心,這種事我也勉強不得你,我只是這麼一想……”

  他當然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他救她,只是因為她是被官府追殺的人,而他本能地厭惡官府,所以與她同仇敵愾。他也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她無助地俯伏在溪水邊的樣子,像極了童年時的他,所以才觸動了,只好編了這麼一個還說得過去的理由。

  女刺客信以為真了,她也不知自己這時是該氣還是該笑,她凝視了楊帆半晌,才啼笑皆非地嘆了口氣,道:“足下對我有救命之恩,這個大恩,我自然是要報答的,不過……”

  看到楊帆眼中放出的光芒,女刺客趕緊追加了一句:“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我會報答你,我不喜歡欠人家的情。我現在很疲倦,想先休息一下,有什麼話明早再說,好麼?”

  “好,好!”

  楊帆學著馬橋被他老娘教訓,手足無措時的模樣,搓了搓手,憨笑道:“那成,那咱們就先睡吧,夜也深了,明兒一早我還要早起呢,有什麼事,咱們明天再說。”說著,楊帆便在榻邊坐下,開始脫鞋子。

  女刺客驚道:“你干什麼?”

  楊帆茫然道:“睡覺啊,我就這一張木榻,你……不是要我睡到柴房去吧?”

  豈有此理!

  女刺客把俏臉一板,道:“你睡地上!”

  楊帆道:“姑娘,你講講道理成不成?這可是我家!”

  女刺客一按劍簧,“鏗”地一聲,利劍彈出半尺,楊帆嚇了一跳,趕緊“出溜”到地板上,放棄了跟她講理的打算。

  女刺客輕輕哼了一聲,還劍入鞘,抱在胸前。

  楊帆在地上和衣躺下,偷偷瞄了她一眼,“關心”地道:“姑娘,穿著濕衣服睡覺恐怕不太好,不過我就這一身衣裳,實在沒有衣服換給你,如果你想把濕衣服脫下來其實也沒啥的,反正燈一吹,啥也看不見。”

  女刺客不說話,只是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著他。

  她算看出來了,這小子就是個帶些無賴習氣的市井兒,既不是大奸大惡,也沒膽子真的做什麼大奸大惡的事兒,卻也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良家子,或者他依舊對自己有點賊心不死也說不定,不能給他好臉色。

  楊帆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抵擋不住了,便嘀咕道:“那不是還有一床被子麼,你蓋上不就成了……”

  楊帆說著,便吹熄了燈。

  油燈一滅,室內頓時……一片清明。

  今夜弦月如鉤,漫天星光燦爛,楊帆本以為滅了燈火會比較黑暗,誰知道室內居然清冷如霜。楊帆扭頭看了那姑娘一眼,正碰上姑娘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就連她的五官輪廓也依稀可辨。

  楊帆“誠懇”地道:“真的……看不見,我是雀蒙眼!”(俗話:夜盲症)

  女刺客還是不說話,只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著他。

  楊帆吃不住勁兒了,只好轉過身去睡下。

  姑娘的嘴角攸地抽動了兩下,她的肩上很痛,身上很乏,可是不知怎地,她居然有些想笑:“怎麼遇上這麼一個活寶……”

  ※※※※※※※※※※※※※※※※※※※※※※※※※※

  天剛蒙蒙亮,則天門上便鐘鼓報曉了。

  第一通鼓響時,女刺客便睜開了眼睛,雖然她依舊有些困倦,但是這麼響亮的鐘鼓聲,哪裡還能睡得著。她一睜眼,就發現那個睡在地板上的男人不見了,女刺客心中一緊,立即翻身坐起,因為坐起的動作太猛,牽動傷口引起一陣痛楚。

  她顰著柳眉,坐定身子,輕輕按住肩頭,警惕地四下打量起來。

  晨曦透過窗欞映進房中,尚有一種灰蒙蒙的暗意,房間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睡榻、一張幾案和貼牆的一口破舊箱子,余此別無他物,東西雖不多,卻給人一種亂到了極點的感覺,這是明顯的單身漢的特征,屋裡又髒又亂,除了屋主人經常觸碰的地方,其他地方甚至落了厚厚一層灰。

  女刺客走到牆邊,打開那口破箱子看了看,這是這個亂得像豬窩似的房子裡唯一的一件家具。果如那家伙所言,裡邊一件衣服都沒有,那家伙的全部行頭,似乎就只有他身上那一套。如果自己穿著這身夜行衣,大白天的走出去……

  女刺客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她不知道那個迄今為止還不曾通過名姓的男人去了哪裡,但是她並不擔心那人會去官府告密,如果那人有心告密,昨晚就不會冒險把她扛回家來,直接把她丟進武侯鋪就行了。就算他改變了主意,趁她昏迷的時候也完全可以去報信,而不會等到現在。

  可是她可以相信這個人,並借助這個人的地方養傷麼?這小子雖然油嘴滑舌的,不過看起來倒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不用擔心他會對自己不利。不過……

  女刺客微微沉吟起來。

  雖然她任務失敗,但是這方面她並不擔心,刺殺天後哪有那麼容易的,當初進宮行刺時,公子就預估過,成功的可能性並不是很高,但是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也要放手一搏罷了。

  如今雖然失敗,但羽林衛中自有公子的內應,她能順利潛進瑤光殿實施刺殺,就是內應的協助。她的失敗和逃走,公子一定都了如指掌,公子知道了這些情況,自然會知道該如何應變。

  眼下她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自保,而她唯一可慮的,就是不知道官府會不會大索全城,如果那樣的話,這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小賊會不會聽說了風聲,心生怯意,既而出賣她。

  轉念一想,她又踏實下來,這幾年來,武後將李唐皇室諸王一一鏟除,就連她的長子和次子成為她的絆腳石的時候,也被她毫不猶豫地殺掉了。她大肆任用酷吏,籍種種名目,清洗忠於李唐的大臣,又頻頻搞“獻瑞”為自己造勢,分明是想革李唐之命。

  此時的武後,費盡心機營造的就是那種“天下歸心”的氛圍,她豈會把遇刺一事張揚天下,從而助長反叛勢力的氣焰呢?

  ※※※※※※※※※※※※※※※※※※※※※

  “呸、呸呸!”

  沉思中的女刺客聽到院中隱隱傳來一些聲音,便合上箱子,朝門口走去。

  院子裡,楊帆正蹲在水井旁刷牙。

  牛骨的刷柄,豬鬃的刷毛,蘸了青鹽,刷得一嘴豬毛。

  楊帆“呸呸”地吐出嘴裡的豬毛,嘀咕道:“這牙刷子還是新的呢,剛用一回就開始掉毛,大娘這牙刷子做得實在不怎麼樣,這樣的牙刷子怎麼可能賣得出去!”

  這時候,大部分人還是用楊柳枝刷牙,把事先泡在水裡的楊柳枝,用牙齒輕輕咬開,裡面的楊柳纖維支出來,就成了一把細小的木梳齒,再不然就用絲瓜瓤子。不過牙刷子業已問世了,只是用茯苓等藥材制成的“牙膏”如今還不曾發明,依然只用青鹽。

  不過這年頭,牙刷子還是一種奢侈品,普通人家不會在這方面做花銷,楊帆是近水樓台,因為馬橋的老娘就是做牙刷子的,這才免費得了幾支,因之他也就成了馬氏牙刷子的首批試用人員。

  只是,看起來這馬氏牙刷子明顯就是假冒偽劣產品,刷毛不但帶著一股子豬毛味,而且牛骨制成的刷柄只要沾上幾次水就開始發黑,有些粗糙有硬碴的地方,還容易刮傷牙床。

  實際上,做牙刷子的都有一些自己的不傳之秘,諸如劈制牛骨、牛骨鑽孔、捆扎豬鬃,這些步驟只要一看就會做了。但是劈好的牛骨要用淘米水浸泡幾天以防腐,泡好的骨片要用麻衣銼銼平,再放到放了黃藤芯的木桶裡拋光,牙刷子做好後要用硫磺熏蒸來去味消毒,這些訣竅人家不說,你就不容易想到了。

  楊帆正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女刺客靜靜地站在那兒,仿佛一株生長在深谷的幽蘭,嫻靜時候的樣子全無一點女刺客的彪悍與殺氣。

  她站在門邊,憔悴的臉頰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過於蒼白,以致那本來就很白皙的臉頰因之有了一層半透明的質感,幾綹秀發就垂在她那蛋清一樣剔透的腮邊,愈發襯托得膚白如玉。

  楊帆笑了,向她揚揚手,道:“你醒了,出來吧,沒關系,這才敲頭一通鼓呢,這修文坊裡,沒有人會比我起的更早。”

  他的笑很燦爛,陽光般燦爛,笑時頰上還遽爾生起兩個淺淺的酒窩,女刺客看在眼裡,竟爾生起一種“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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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楊帆的信譽

  女刺客下意識地向院外看了看,便扶著肩頭姍姍地走過來。

  她依舊是那一身夜行裝束,經過一夜,薄薄的綢衫綢褲已經烘干,質地極好的衣料依舊十分柔軟,不至於暴露了身體的曲線。

  女刺客在楊帆面前蹲下,睇著他道:“你怎麼起這麼早?”

  楊帆刷著牙,含糊不清地道:“因為我是這坊裡的坊丁,本月該我當值,一大早要去開坊門的。”

  女刺客訝然道:“你是坊丁?坊丁本是協助武侯防盜的,你怎麼……卻行偷盜之事。”

  楊帆撓了撓頭道:“這個問題……實在不好作答。你說當官的本該愛民如子,為什麼偏有那麼多當官的貪婪殘暴,視百姓如芻狗呢?”

  “嗯!沒看出來,你這傻……你這家伙說話還挺有道理。”

  女刺客想了想,點點頭道,她環顧了一下空蕩蕩的院落,又問:“你家就你一個人?”

  楊帆道:“是啊,我幼年時隨昆侖商船流落南海,呸!呸呸!直到成年才回來。呸!我到洛陽城還不到一年光景呢。”

  女刺客再度蹙起了她那秀氣的眉毛,狐疑地道:“你幼居海外,回到大唐還不到一年,就變成了洛陽人氏,還做了修文坊的坊丁?”

  楊帆乜了她一眼道:“難道你不知道,在咱大唐要弄一份戶籍有多容易?”

  女刺客啞然,她知道楊帆說的是實話。

  隋煬帝大業年間,中原人口有四千六百多萬,但是唐高祖時期全國人口僅有一千五百多萬,銳減了三分之二。

  固然,因為隋末天下大亂,死了很多人,但戰爭中死的人其實很有限,更多人的不是死於戰場,而是死於戰爭帶來的副傷害----對農業的破壞。當時,百姓因飢餓而死的數目數十倍於死於戰爭的人。

  可即便如此,唐初人口也不會銳減到如此巨大的地步,當時人口銳減的主要原因是因為瞞報戶口。戰亂期間,農民流離失所,破壞了原來的戶籍制度。當天下穩定之後,很多農民已托庇豪門,做了奴僕或佃戶,再想統計人口就非常吃力了。

  這些年來,朝廷不斷加大人口的統計,制度已經較早年完善許多,但還是有許多漏洞可鑽,所以,想瞞報戶口、或者想得到一個戶口,都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你叫什麼名字?”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突然心有靈犀地一起開口,這句話一出口,楊帆就笑起來,女刺客卻不覺得好笑,她繃著臉,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盯著楊帆看,直把楊帆看得覺得自己的笑點確實很低,這才收斂笑容,自我介紹道:“我叫楊帆,排行第二,大家都叫我楊二或者二郎,不知姑娘的芳名是……”

  女刺客略一沉吟,答道:“我叫天愛奴。”

  楊帆訝然道:“你姓天?好大的一個姓氏”

  女刺客搖搖頭道:“不,我沒有姓氏。我叫天愛奴,我的名字……就叫天、愛、奴!”

  天愛奴這個名字當然沒有什麼好稀奇的,那時女人通常沒有大名,只有小字。魏文帝曹丕的皇後叫郭女王。漢恆帝劉志的皇後叫鄧猛女。漢昭帝劉弗陵的皇後叫上官小妹。而本朝太宗皇帝的長孫皇後,叫觀音婢。

  皇後大多出身名門世家,乳名尚且如此,民間女子的乳名兒起的千奇百怪更不希奇。但是沒有名字的女人常見,沒有姓的人……,這怎麼可能?楊帆很識趣地沒有多問,他知道,在這個女孩身上,一定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或許就像他一樣。

  楊帆無心去發掘人家的秘密,便笑了笑道:“天愛奴!很好聽的名字啊!你要不要刷牙,我請!”

  天愛奴明麗的目光先是投注在他那支刷毛已然蜷曲的牙刷子上,蛾眉復又一挑,再睨向他。楊帆笑起來,道:“當然不是,我還有好幾枝新牙刷子呢。”

  楊帆起身走進房去,不一會兒便取來一支嶄新的牙刷子,順手還帶出了一只水瓢,舀了半瓢水。楊帆把瓢、牙刷子和青鹽遞給天愛奴,介紹道:“喏!這是洛陽修文坊馬氏牙刷子,做工精致,品質一流,四坊八鄉,有口皆碑。”

  紅日東升,騰躍到天邊一抹雲彩之上,從雲彩間的縫隙裡把一道道金燦燦的陽光投射到神都洛陽城上。楊帆家的小院裡,一男一女,分別拿著瓢和陶盆,面對面地蹲著,在陽光下刷牙。

  “我需要一套衣服,呸、呸呸……”

  “成,等一會開了坊門,我給你尋摸套衣服回來,呸呸、呸……”

  “謝謝,呸!”

  “不用謝,我家裡不開伙的,我再給你捎些吃的回來吧,我們坊裡有個江家湯面鋪子,做的湯面口感筋道、湯清味足,四坊八鄉,有口皆碑,呸、呸呸……”

  “這樣啊……其實我不太餓……”

  ※※※※※※※※※※※※※※※※※※※※※※※※※※※

  大清早,各處坊門剛開不久,幾個身著便服,胯下騎馬的人便急匆匆地走在趕向修文坊的道路上。

  若是有人認得他們,會驚訝地發現,這幾人中竟有洛陽尉唐縱和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能讓這兩個人大清早的便走在一起,著實不容易,也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轟動九城的大案子。

  洛陽尉唐縱約有四旬上下,方面闊口,濃眉重目,頜下一部烏黑的濃須,顯得極具威儀。他這個年齡正是男人體力精神達至巔峰的時候,一襲長袍穿在身上,胸膛、臂膀撐出的曲線,可見其身材之魁梧結實。

  在他左手邊馬上的人就是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喬君玉也是個四旬上下的中年人,身材比起唐縱要單薄一些,臉頰上寬下窄,淺淺的皺紋給他清瞿的面容增添了幾分儒雅的氣質。

  策馬在他旁邊的是一個錦袍玉帶的美少年,這少年比喬君玉矮了大半個頭,穿著一襲玉色交領長袍,腰束七星帶,頭戴襆頭巾子,腰下一雙淺腰烏絲履,身材非常纖細,看年紀不過二八妙齡,容顏俊美,雙眉如劍。

  唐縱一邊策馬前行,一邊沉聲道:“喬參軍,洛陽人口百萬,魚龍混雜,要找一個人實在是難如登天,朝廷又不許搞出大陣仗來,那不是難為人麼?說實話,就算請楊郎中主持,我也不抱多大希望!”

  喬君玉輕輕嘆了口氣,眼角的魚尾紋更密了。

  要在偌大的洛陽城找一個人,難處有多大,他豈會不知道,更何況,還得悄悄進行,不能搞得滿城風雨,這實在是太難為人了,可是……

  喬君玉往旁邊瞟了一眼,見伴在他身側的那個玉袍錦帶的美少年聽了這話已面沉似水,心中不由一緊,連忙打個哈哈道:“那個人受了傷,這就是一個很明顯的標志。犯人是在修文坊一帶失蹤的,咱們就以修文坊為中心,向四下裡搜查嘛。洛陽府若沒有足夠的人手,可以就地調動各坊的武侯和坊丁,讓他們一曲一巷逐坊搜查就是!”

  唐縱聽了更是大發牢騷:“喬參軍,你說的輕松。這天子腳下,溪邊隨便一個垂釣的蓑衣老者,可能就是某位致仕榮修的尚書侍郎,巷弄裡邊隨便一個正在蹴鞠的少年,可能就是某位皇親國戚。一座小小佛庵、一處小小道觀的供奉施主,說不定就是哪位王侯公子,查,怎麼查?翻,怎麼翻?”

  喬君玉眼角捎著旁邊的美少年,見“他”臉色越來越陰沉,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卻又不好出言制止:“這唐縱執法多年,經多見廣,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怎麼就看不出我身邊這女人的身份來呢,這可是內衛的人,你就算看不出她的身分,難道還看不出她是易釵而弁?

  內衛交辦下來的事,怎能推托得了。雖說找上門來的這位謝沐雯謝姑娘只是內衛裡的一個果毅都尉,可是就算刑部侍郎、刑部尚書,對她也不敢等閑視之啊。內衛是什麼?那是當今天後手裡頭的一口劍。

  這口劍要殺人,無須審訊、無須關押,甚至無須罪名,那可是掌有先斬後奏之權的,你沒見這位謝都尉一到刑部,就連周興周侍郎都把她奉為上賓嗎,立即就安排我送她來見楊郎中,由楊郎中親自負責此案,唐少府呀唐少府,你今兒這是犯了什麼毛病?”

  他卻不知,唐縱身為洛陽尉,主管洛陽司法,也是早就知道梅花內衛之存在的一個官員,這個易釵而弁的女人一直跟在喬參軍身旁,看似喬參軍的隨眾,但是喬參軍反而常去看她臉色,唐縱就已猜出她的身份了。

  這時唐縱故作不知,正是故意發牢騷給她聽。洛陽府的公人差役配員是有數的,以洛陽府那麼點公人,管理這麼大的一座城池,管理上百萬的人口,每日忙得焦頭爛額,容易麼?結果內衛隨便來一個人,就指使他調動大量人力,那整個洛陽城的日常治安誰來負責,出了亂子誰來承擔?

  唐縱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向內衛發泄自己心中的不滿。那女扮男裝的謝都尉似乎察覺到他是向自己發牢騷,一雙劍眉攸地一挑,剛要反唇相譏,路旁突然跑上來幾個乞丐,拱手作揖地道:“幾位貴人可憐可憐小的,施舍些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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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刑部司刑郎中

  “不開眼的東西,滾開!”

  騎馬走在外側的是刑部和洛陽府的公人,乞丐們剛一靠近,他們的鞭子就揚起來,毫不猶豫地抽下去,那幾個乞丐沒想到這些人這麼凶,頭前兩個乞丐躲避不及,挨了兩鞭子,疼得“哎喲”直叫。

  眼看這些人不是好相與,那些乞丐情知找錯了對像,當下不敢言語,轉身就想逃開。

  “慢著!不許打人!”

  謝都尉忽然大喝一聲,喝止了那幾個公人,一撥馬頭,走向那些乞丐,喬君玉和唐縱不知道她要干什麼,都勒住馬韁停在那裡,謝都尉撥馬到了幾個乞丐的面前,方才寒霜般的臉色已然柔和下來。

  幾個乞丐不明她的用意,神色間都有些惶恐,謝沐雯上上下下打量他們一番,便自袖中摸出幾枚開元通寶,手一舉,一個乞丐這才恍然,趕緊捧起雙手。大錢叮叮當當地投到他的手中,幾個乞丐受寵若驚,連忙點頭哈腰地道:“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謝都尉一雙極具英氣的眉毛攸地一挑,冷哼道:“瞧你們一個個手腳齊全、身強力壯的,尋些什麼活計做不能討口飯吃,偏要去做乞丐,真是沒出息!你們就是去偷去搶,也比做個伸手花子強!”

  幾個乞丐面對這樣的勵志語,點頭如小雞啄米:“是!是!是!貴人教訓的是!”

  謝都尉瞧他們答應的痛快,其實根本沒往心裡去,不禁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們一眼,撥馬趕了回來。

  洛陽尉唐縱、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這兩位負責執法的官員聽了她這樣的言語,不禁相顧苦笑。見她回來,喬參軍忙換了一副笑模樣道:“謝都尉真是慈輩為以懷,對幾個乞丐也能如此憐憫。”

  謝都尉淡淡地道:“若非不得已,誰願屈身為乞丐,縱不幫上一把,也不必轟狗一般吧。”

  喬參軍不好接這個話題,訕訕地咳嗽一聲,道:“都尉說得是,都尉請看,前方就到楊郎中的府邸了。”

  他們走的是洛陽城的一條主要干道,腳下是黃土壓實的路面,路兩旁是成行的榆樹、槐樹,樹後面就是深深的排水溝,溝後面就是高約一丈的坊牆,坊牆內有深宅大院、寺廟道觀的飛檐重樓。

  偶爾能看到一座氣派很大的宅院,在坊牆上開了自家大門直接衝著城市大街,門口列著兩排戟架,還有甲士豪奴看守。這是王公貴戚三品以上大員的家,經制度特許,才能對著大街開門的,一般人家的門戶卻只能向著坊內開。

  前面不遠,就是修文坊的坊門。刑部司刑司郎中楊明笙官職不到三品,他的府邸自然也是建在坊裡的。

  喬君玉等人走進修文坊的時候,並沒有引起什麼轟動,幾乎每座坊內,都有一些官紳居住其內,官紳交游廣闊,往來無白丁,有貴客登門亦屬常事。修文坊裡住的官員最多,一些有身份的人出出入入實屬尋常。

  今天百官不用上朝,官員間一早就有客人走動就更屬尋常了。大唐皇帝原本每天都要上朝的,不過顯慶二年五月的時候,宰相們啟奏高宗皇帝說,天下太平,沒有那麼多政事要處理,請皇上隔日一上朝,從此朝廷就改成單日上朝,雙日不上朝了。

  喬君玉一行人直接進了刑部司刑司郎中楊明笙的家。

  刑部司刑司郎中,那是僅次於刑部尚書、刑部侍郎的刑部第三號人物,凡是審理重大案件,要由刑部郎中以刑部侍郎的名義會同御史中丞、大理寺卿為三司使,三司會審。朝廷發布大赦令,則由刑部郎中代表刑部宣布大赦天下的名單,所以威權極重。

  刑部郎中楊明笙,僅有四旬上下,頭發卻已開始花白,臉上的肌肉也有些松馳,所以皺紋也就顯得格外深。他身材欣長,頸項也長,一只鷹勾鼻子,一雙銳利的眼睛,看起來就像一只顧盼覓食的禿鷲,令人望而生畏。

  尤其是他鼻翼兩側那兩道深深凹陷下去的法令紋,使得他的面容透出一種冷肅嚴厲的神氣。作為大唐刑部的第三把手,楊明笙一向不苟言笑,在刑部素以嚴肅酷厲著稱,刑部法曹參軍軍喬君玉與他共事這麼多年,也沒見他笑過幾回,

  此刻,他卻談笑風生,笑得老臉如秋菊,就連那絲絲皺紋,都像菊花瓣似的舒展開來。他的笑,當然是對梅花內衛果毅都尉謝沐雯謝姑娘而發的,面對天後內衛,一向不苟言笑的楊郎中也破了例。

  “請,謝都尉,裡邊請。”

  “郎中請。”

  這時候,“大人”這個稱呼還是專指至親長輩,所以官場上只相互稱呼官職,哪怕是一個縣令對著一個宰相,也是稱對方某相國,宰相稱其為某縣令,對答間都自稱“某”,縣令若是不肯謙稱下官、卑職,也不算失禮,所以謝沐雯與楊明笙都是如此相稱。

  楊明笙笑吟吟地把謝沐雯請進了內書房,喬君玉和唐縱便在客廳裡坐下來。楊明笙在內書房裡聽謝都尉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慨然道:“謝都尉放心,既然是太後吩咐,周侍郎指派,楊某一定盡心竭力,找出凶手。”

  謝沐雯欣然道:“茲事體大,那就拜托楊郎中了!”

  楊明笙“啪啪啪”三擊掌,揚聲道:“唐少府,喬參軍,進來說話!”

  二人進了書房,見禮坐定,楊明笙便望著洛陽尉唐縱,沉聲問道:“城門處可已遣派人員檢查?”

  唐縱道:“郎中放心,洛陽城所有城門,未曾開門前某便已派了人去進行盤查,但凡肩上有傷者,是一概出不了城的!”

  “嗯!”

  楊明笙點了點頭,因為抿著唇,所以鼻翼下面的兩道法令紋就更深了,好像是兩條沿著他的鷹勾鼻子撇向左右的兩道深深的溝壑,他靜靜地思索了一陣,徐徐地道:“喬參軍!”

  原本跪坐客席的喬君玉立即直接腰來,頓首道:“在!”

  楊明笙道:“你立即知會洛陽尹,遣派人員,對城中一百零三坊逐一進行盤查。府衙負責一百零三坊,每坊則由該坊的武侯鋪子負責,每坊坊丁各自指定一曲或一巷,逐戶排查,同時發出布告,有藏匿人口者,一旦查出,與匿藏人同罪!另,舉報者有賞!”

  “諾!”

  “還有,北城是倉城所在,那裡俱是糧倉,輕易不會有人進入,卻也最易潛藏,你立即著倉城官吏帶人逐倉盤查。還有洛陽三市,三市都是午後才開市,可以讓人先去把守市門,對進市的商販、行人逐一盤查,其他如客棧、酒肆、青樓、奴隸市等,亦多為藏污納垢之地,亦予嚴查!”

  “諾!”

  “唐少府……”

  謝都尉坐在一旁看著,楊明笙一一吩咐下去,有條不紊。謝都尉並沒有說出昨夜追捕那刺客時,曾經遇到過兩個小賊。她相信那兩個小賊跟那刺客全無干系,然而她一旦說出來,這兩個人卻必然要倒大霉。

  她的“阿兄”就是一個小賊,或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所以在介紹案情的時候,她只是稍一猶豫,便略過了那個夜盜的小賊。

  “阿兄……”

  謝都尉不禁沉浸到那酸酸甜甜的回憶當中,直到唐縱和喬君玉起身告辭的動作驚醒了她,謝沐雯忙斂了心神,隨之而起,道:“如此,就有勞郎中了,某靜候郎中的好消息,不多打擾,這就告辭了!”

  楊明笙笑容可掬地起身道:“楊某一定全力以赴,盡管放心便是。”

  謝沐雯霽顏道:“好,如果有什麼消息,還請郎中及時知會與某。”

  “呵呵,那是自然,楊某送謝都尉。”

  “不敢不敢,郎中客氣了。”

  “謝都尉,請。”

  二人並肩向外走,唐縱和喬君玉便隨在後面。

  這兩人至今依舊不知道他們要緝捕的人犯了何罪,為什麼抓人。不過他們久在官場,自然清楚但凡是內衛經辦的案子,大多是見不得光的,或者干系極為重大,所以也不多問,這種渾水還是少趟的好。

  楊明笙笑吟吟地將謝沐雯送到二堂門口,謝沐雯便回身抱拳道:“郎中留步,某這便告辭了!”

  楊明笙立在階下,雙手高拱,向謝姑娘揖了一揖,道:“慢走!”

  謝沐雯和唐縱、喬君玉向前院走去,管事老劉代替主人繼續相送,楊明笙並未走開,只是站在門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管事老劉送走了客人,趕回他身邊道:“阿郎(老爺),您還未用早膳呢,再擱下去可就涼了……”

  楊明笙擺擺手,道:“先擱著,某要想些事情,一會兒端進書房來吧。”

  “諾!”劉管事答應一聲,悄悄退開了。

  楊明笙獨自回到書房,撩袍坐定,手撫胡須,微微地沉吟起來:“刺駕,這是何等大事,刺客豈會還留在洛陽城裡,再者,城中哪裡不好藏,偏往官員宅院較多的修文坊來,只怕是有意禍水東引吧。”

  楊明笙目光閃動,沉吟有頃,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唇邊便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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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6 14:08:25
第十九章 姑娘賴上你了

  抓捕刺客的事,楊明笙只略略地想了一下,便完全拋到了一邊。他執掌刑獄多年,當然清楚要在洛陽城裡搜一個人,其難度無異於大海撈針,他根本沒有指望真能抓得到這個刺客,他甚至懷疑這所謂的刺客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並不存在的一個人。

  “一個刺客,怎麼會放在太後眼裡,叫太後親自吩咐下來安排拿賊。太後派人去見周興,周侍郎又將這差使派到我頭上,恐怕……功夫在題外啊!”

  楊郎中用食指輕輕叩著桌面,思忖良久,雙眼攸地一亮,他想通了,太後這是要借題發揮,再度清理朝中那些不聽話的臣工啊!”

  楊明笙微笑起來,自覺已號准了太後的脈搏。抓賊,那是小吏的事,他已吩咐下去,能不能抓到時,那就看捕賊的那些小吏的本事了。官,要做官該做的事,官該做的是,就是順著天後的心意,讓天後滿意!

  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楊帆在坊裡轉悠了幾圈,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套女人衣服藏在懷裡,隨後便去江旭寧攤前吃面。楊帆借口今早較餓,買了兩碗湯面,端著湯面正往回走,忽聽巷子裡傳出一聲男人的尖叫,好像被人爆了菊花般凄慘:“天殺的!哪來的這般缺德的鼠輩啊,武侯在哪,我要報官!我要報官!”

  楊帆聞聲回頭,就見一個穿著銅錢紋員外袍,留著兩撇八字胡,身材十分圓潤的四旬男子,站在巷口跳著腳的罵街:“這缺德帶冒煙兒的小賊,偷了我剛買的瓶兒碟兒也就罷了,怎地把我給娘子剛買回來的訶子都偷了去,那可是上好的安吉絲織就的!”

  坊裡許多百姓聽了便吃吃地笑。洛陽尉唐縱從楊郎中府上出來,便先傳見了本坊的坊正,修文坊坊正蘇墨涵剛接了唐縱的指示,送唐縱離開,便聽到一通喊叫,他氣極敗壞地趕過來,吼道:“黃招平,你……你這大清早的,這是鬧的哪樣?”

  黃員外一見坊正來了,再一瞧武侯鋪的不良帥(派出所所長)也跟在後面,立時如見親人,搶上去訴說道:“坊正,不良帥,你們兩位都在,太好了!我家裡昨夜遭了賊,丟了一雙天木釉的雙耳花瓶,一疊三彩釉的敞口盤子,這且不論,還有我給娘子買的安吉絲的訶子也被偷了,這賊損吶……”

  楊帆捧著大木碗,眼珠轉了轉,心道:“馬橋這廝還偷了一件安吉絲的訶子麼,怎麼不見他拿出來,莫非……他還有什麼特殊的嗜好不成?”

  蘇墨涵哪有閑心理會這事,便揮手道:“夠了夠了!你瞎嚷嚷什麼,不就丟了幾件東西麼,回頭到武侯鋪裡報備一下,南西北三市裡給你注意著些不就成了,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一個大男人,學什麼潑婦罵街,回去!”

  訓斥完了黃員外,蘇坊正一扭頭,正好看見楊帆端著兩只大碗,又叫道:“楊二,你往哪裡去?”

  楊帆站住,隨口說道:“哦,蘇坊正,馬橋有些胃寒,我替他弄碗熱湯面回去。”

  蘇墨涵哼了一聲道:“就他事多,一天到晚不是腦袋疼就是屁股癢,你快些回去,叫他吃完了飯,跟你一塊兒到我家裡來,有事情吩咐你們。”

  “是了,坊正放心,我們一會兒就過去,不知是什麼事啊這麼慎重?”

  “案子!大案子!知道嗎,人犯就是在咱們修文坊失蹤的,刑部差派下來,可馬虎不得,趕緊的,一會兒到我家裡報到。”

  蘇坊正說著,便匆匆走開了,雷不良帥沉著臉跟他一起走開,片刻的功夫,蘇坊正的大嗓門又在前邊另一條巷弄裡響起來:“陳阿大,你去把各曲各巷的坊丁都叫來,到我家裡去,有事吩咐你們!快著些,”

  楊帆暗暗琢磨,這坊正十天半月也不點一次卯,今兒這番舉動,莫非……

  楊帆一下子想到了藏在自己家裡的那個女賊,心中不由一緊,當下加快了腳步往家裡趕去。楊帆匆匆回到家裡,先把湯面遞給天愛奴,說道:“你先吃東西,一會兒再換衣服不遲。”

  “多謝!”天愛奴接過飯碗,向他道了聲謝。

  楊帆在她對面盤膝坐下,沉聲問道:“姑娘,我有話問你,你到底做了什麼案子,怎麼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天愛奴端著大碗,剛剛夾起一箸面,聽了這話,乜著楊帆問道:“怎麼?什麼大陣仗?”

  她已經洗過臉,還整理了頭發,雖然身上依舊是那套皺巴巴的綢衣綢褲,可是已經恢復了幾分美人的模樣。美人畢竟是美人,就像一顆珍珠,哪怕是埋在泥垢裡,只消稍稍擦出一痕,就會散發出誘人的光暈。

  這時她乜著楊帆的模樣特別可愛,可楊帆現在當然沒有心思欣賞,他急急說道:“剛才坊正要我吃過飯後就去他那裡報到,我還看到武侯鋪的不良帥也在,我估摸著,一定跟你的事情有關。我不知道你到底犯了多大的案子,居然連不良帥和坊正都給驚動了,依我看,你得趕緊走。”

  “哦?”天愛奴的眸中攸地閃過一絲異彩,但她迅速掩飾住了,她很優雅地搖了搖頭,道:“如果真如你所說,恐怕我現在是走不了啦!”

  “走不了?”楊帆驚訝地看著她,問道:“怎麼走不了?”

  天愛奴道:“如果連這坊裡的坊正和不良帥都已接到了抓人的消息,你說,街巷要隘、各處城門,還能不加防備?”

  天愛奴輕輕嘆了口氣,輕得楊帆都不確定她到底是在嘆氣,還是在吹涼面皮兒:“如果連你們坊裡都驚動了,那麼其它的坊,包括客棧、酒肆、藥店……,所有的地方都會加強盤查,城門處更不例外,現在走,走不掉了。”

  楊帆失聲道:“你到底做了什麼案子?居然能轟動九城!”

  天愛奴很抱歉地道“這我不能告訴你。”

  楊帆盯著她道:“你不是早上還想換了衣服就走?”

  “我改主意了!”

  天愛奴理直氣壯地道:“女人隨時都會改變主意的,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楊帆:“……”

  天愛奴看看他的模樣,安慰道:“你不用擔心,偌大的洛陽城,想找個人談何容易。再說,你是修文坊的坊丁,而我就在你有家裡,坊正找你去安排查人,如此一來,我想藏在你家裡其實非常安全。”

  楊帆在屋裡踱了幾步,臉色凝重地道:“安全,恐怕不見得,你留下會很危險。”

  天愛奴道:“我知道,可我走了會更危險。”

  “我是說……你留下我很危險。”

  “所以呀,你一定要小心,千萬要把我藏好,別被人發現了。”

  楊帆道:“你就不怕我舉告你麼?”

  天愛奴優雅地挾起一枚面片兒,輕輕吹了吹,微笑道:“不怕!如果你舉告我,我就招認你是我的同黨。恩公,你大概還不曉得,我的案子一旦入官,但凡有所牽連者,統統都是要殺頭的……”

  “……”

  天愛奴放下湯碗,對他道:“其實你真的不用太擔心,想要徹查洛陽城,除非調二十萬大軍進來。如今官府既然連武侯坊丁都用上了,可見查也只是虛應其事,只求對上面有個交待而已,我留在這裡,有驚無險,我現在離開,才會中了他們的‘打草驚蛇’之計。”

  楊帆苦著臉道:“我救人,原本只是想……,哪曉得卻惹了這麼一個大麻煩回來,我這是何苦來哉。”

  楊帆既然伸手救了人,就做不出半途把人推出家門的事情,只是他連對方身份都不知道,自然不情願擔這不相干的干系,而且,這樣的態度才是他在天愛奴面前所扮的市井兒該有的反應。

  瞧著他那受氣小媳婦兒的委屈樣子,天愛奴沒來由的心中一軟,安慰道:“我說過,你的救命之恩,我必會報答。這樣吧,只要你能掩護我躲過官府的搜捕,我就送你一筆錢,一筆足以讓你娶個俊俏娘子過門的錢,你看怎麼樣?”

  “……”

  “唉!瞧你這家裡,亂的像豬窩一樣,這樣子怎麼能住人,我在你家的這些日子裡,每天幫你收拾房間好了,你放心,經我整理過的房間,保證一塵不染。”

  “……”

  “我還可以幫你洗衣服,怎麼樣?你放心,我洗過的衣服,就像新做出來的衫子一樣。”

  楊帆沒好氣地道:“謝啦!我就一套衣服,你洗了,我就只好光腚了。”

  天愛奴柔聲道:“那也沒關系,你可以扯幾匹布回來,我幫你再做幾套新的。你放心,我裁出來的衣裳,就算是洛陽城最有名的‘誠織坊’首席裁縫都比不上!”

  一個小美人兒這樣溫言軟語地央求著,楊帆一籌莫展了,他無奈地看著這位突然化身廚娘、針娘、浣衣娘的神秘女賊,看了半晌,咳嗽一聲,訕訕笑道:“既然如此,那麼……也包括侍寢麼?”

  天愛奴那兩道彎月似的蛾眉輕輕地挑了起來,攸然化成一雙吳鉤,然後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便微微地眯了起來,輕輕地道:“這個麼……你可以試試看。”

  楊帆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蠻腰上,她的劍已經掛回腰間。楊帆曾經看過那口劍,那口劍很鋒利,絕對是一口殺人的好劍。現在,一只纖秀美麗的手掌正搭在劍柄上。

  楊帆揉了揉鼻子,喃喃地嘆了口氣道:“不必了,我決定為我未來的娘子守身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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