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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紫]相思未向薄情染(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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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08:4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冤孽重重

  雲清霜學成離開後,一路西行,直往宣城方向而去。她的目標很明確,便是城外的司徒別莊。早在她將續命的良藥拋下懸崖的那一刻她就做了決定,要在毒發之前,找出司徒別莊中掩藏的秘密。

  她心中本對國家民族大義意識較為淡薄,下山也不過是因為師命難違。但這段日子的磨練,以及在同夏侯熙幾個月的接觸中,讓她深有感悟,縱然一死,也有輕於鴻毛或重如泰山,如能探明司徒寒的隱秘,無論是對武林還是對西茗國抑或是北辰國都大有益處。

  她日夜兼程,終於在第二天午時回到了宣城。她沒有再急著趕路,先找了家客棧住下。

  隨便叫了些吃食送進房間後,她從背囊裡取出一枚粉色藥丸,在水中化開後,對著鏡子往臉上塗抹。憑著驚人的記憶和高明的易容手段,片刻之後,鏡中出現的是一活脫脫的司徒盈。改變一個人的相貌容易,難得是神態動作也不能有絲毫破綻,雲清霜閉起眼仔細回憶當日司徒盈的一舉一動,幸好她同司徒盈極為投緣,所以印像深刻,加上她身高體型都和司徒盈相仿,她相信一定能夠以假亂真。

  雲清霜在入夜時分悄然出了客棧,臨走前,將一錠銀子放在了桌上。

  她不能用內力,輕功就無用武之地,全靠青驪馬代步,在離莊院還有一裡處,撇馬步行。

  雲清霜剛在莊院門前現身,就被夜巡的守衛的發現。一人高呼“大小姐回來了,”另一人興高采烈道:“我去稟告莊主。”

  雲清霜喜憂參半。

  一方面,她對自個的易容術更有信心,另一方面,她素以為傲的輕功已不復存在。

  雲清霜減緩步子,算准守衛已通傳,才慢吞吞的跎進大廳。

  司徒寒正襟危坐,一臉嚴肅。眼都不抬一下,冷冷的扔下一句話,“舍得回來了。”

  雲清霜早有打算,她深吸口氣,倔強的挺直腰板,一言不發。

  “你沒有話要說?”司徒寒的目光在她身上掃射一圈,語調稍稍變軟。

  雲清霜這才走到他身邊,低聲道:“爹,女兒知錯了。”聲音幾未可聞,若不是用心聆聽,根本不知她在說什麼。

  司徒寒卻笑了,這女兒的性子他比誰都清楚,她自小被寵壞了,要她開口認錯簡直比登天還難。如今她肯低頭,實屬難得,看來確實在外頭碰了一鼻子灰,他也不再難為她,柔聲道:“回來就好。”手指撫上她的發頂,在那裡婆娑幾下。

  不過是父女間最尋常的舉動,卻讓雲清霜鼻尖微酸,眼睛像是被什麼東西刺痛了。

  “傻孩子,”司徒寒輕輕的拍了下她的手背,笑容溫和,“在外面受委屈了,快回房休息,一覺睡醒就沒事了。”對於司徒盈出走一事,他只字未提,仿佛是個再慈祥不過的老人。若非雲清霜曾被他打成過重傷,又親眼見到張若生所受酷刑,幾乎要被他蒙騙。

  “那女兒先行告退。”雲清霜低著頭說。

  司徒寒點點頭。

  雲清霜小步緊走,步出大廳,微微喘息,這才發現手心裡全是汗水。如今已經成功踏出了第一步,接下去更不可掉以輕心。

  雲清霜對別莊內部結構並不陌生,拐過兩個彎,便順利找到司徒盈的住處。

  伺候她的小丫鬟乍一見到她,竟一把抱住她,歡喜的哭出聲。

  雲清霜對人向來冷淡,也沒有類似經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良久,那丫鬟才止住哭聲,不好意思的抹了抹眼睛,“叫小姐笑話了。”

  雲清霜想起當日的事,知道她是真心對待司徒盈,但苦於不知她的姓名,只得溫婉的笑了笑。

  倒是那丫鬟自顧自說開了,“小竹想死小姐了。”她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我的好小姐,你怎麼回來了,那張公子呢?”

  雲清霜心道:這姑娘心地不錯,為人也熱情,就是這一驚一乍的性子讓人很難消受。她故意把臉一板,沉聲道:“今後不要再提這個人。”

  小竹把頭低下,唯唯諾諾道:“是。”雖表面不再過問,心中到底存些疑惑。她年紀尚輕,心中藏不住事,眉目間流露少許。

  雲清霜暗道不好,她或許能夠瞞過司徒寒,但小竹和司徒盈朝夕相處,對於她和張若生的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張若生負心的理由,在她那裡恐怕難以成立。但話已出口,好比覆水難收。

  雲清霜正琢磨著該如何應變,小竹自作聰明的解釋讓她安心不少。她說的是:“定是張公子惹小姐生氣了。哼,小姐可是老爺的掌上明珠,哪裡受過半點委屈啊。”

  雲清霜順著她的話不高不低的“哼”了一聲,這模棱兩可的答案讓小竹更為肯定她的猜測,她自以為是道:“也是該讓他受點教訓,看他以後還敢欺負小姐不。”小竹氣呼呼的鼓起了腮幫子,倒像受盡委屈的人是她。

  雲清霜莞爾,這丫頭忠心耿耿,司徒盈真是好福氣。她又在心中暗自許下承諾,如果司徒寒當真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無奈與之起了衝突,她一定要設法保全小竹的性命。

  小竹利落的整理好床鋪,笑嘻嘻道:“小姐,你好好休息,小竹就在外間,你有事就喚我。”

  雲清霜又哪裡睡得著。閉上眼,腦中全是同夏侯熙相處時的情景。一樁樁一件件,分外清晰。睜開眼,影像立刻消失不見,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惆悵。

  她無聲的嘆氣,聽著桌上紅蠟燭從燭心嗶嗶啵啵爆出的火花聲,夜,很漫長。

  忽然,她聽到輕微的拍門聲,隨即是小竹應答,再然後她起身打開了門。

  雲清霜緊張的揪住被角,是誰會在半夜造訪。

  不一會小竹輕手輕腳的走近,“小姐,你睡著了嗎?”

  雲清霜有心裝睡,但小竹又問了幾聲,她只得道:“什麼事?”

  “楚公子想見小姐。”

  雲清霜裝作睡意朦朧,打著哈欠道:“什麼事不能明天再說嗎?”

  “楚公子說有要緊的事,小竹不敢阻攔。”

  雲清霜貝齒輕咬住下唇,含糊不清道,“請他稍候。”她生怕有變,本就是和衣躺著,倒費不了多少工夫。她想了想,取出司徒盈送與她的玉鐲戴在左腕上。又整了整衣衫,稍梳理了下頭發,道:“請他進來。”

  來者何人?乃司徒寒門下首徒楚天官是也。

  原來在雲清霜回房後,司徒寒思來想去,終是起了一點疑心。

  雲清霜的易容本領乃家傳絕學,同東裕國南宮世家所制作的人皮面具在江湖中齊名。司徒寒在她臉上是瞧不出任何破綻的,只不過他發現女兒的性子突然變的內斂沉穩了許多,他為人謹慎,因此派遣楚天官前來試探一番。

  雲清霜見到他的剎那,神情呆了一瞬。天底下若再多幾位這般絕色的男子,讓女子情何以堪。只見他白衣飄飄,膚色晶瑩,生的一對勾魂的桃花眼,唇角微勾起,手上搖著一柄折扇,笑容愜意。一句“師妹,”嗓音清婉柔媚,端得叫人骨頭都酥了。若不是小竹通報時提起過“楚公子”三個字,雲清霜差點就錯認他是女子。她簡短道:“師兄找我何事?”聲音疏離淡泊,她秉著言多必失的原則,絕不多說半個字。

  這下卻是歪打正著。司徒盈從小就討厭楚天官,從不給這位師兄好臉色看,雲清霜恰到好處的冷淡,讓楚天官心頭疑雲先自去了幾分。再瞧見雲清霜腕上的玉鐲,已是信了七八分。他唇角一揚,笑的嫵媚動人,“我記掛著師妹,心急了些,擾了師妹的清夢了。”

  雲清霜頓時明白,他是替司徒寒刺探她來了。果真是一狡猾多疑的老狐狸。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聽他如何說。雲清霜淡淡道:“無妨。”她在靠牆的位置坐下,同楚天官隔開一定的距離。

  楚天官不急不躁,眸中盡是笑意。

  小竹奉茶後,又退了出去。

  楚天官捧起茶盅輕啜一口,動作輕柔優雅。他說話不疾不徐,同雲清霜講了些她不在莊院的這段日子裡發生的瑣事,再無言及其他。大部分時間是他一個人在說話,雲清霜只靜靜聆聽。楚天官不提及其他事,她樂得裝傻。

  一整壺茶水下肚後,楚天官起身告辭。雲清霜正納悶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時,楚天官驀地回過頭,笑道:“師妹,我有一件事要請教你。”

  雲清霜心頭一震,終於扯到正題了。她笑容不改,“請教不敢,師兄有話請說。”

  其實楚天官一開始已經對她疑心盡去,但她過分的客套反而弄巧成拙。楚天官眼眸中蘊著捉摸不定的笑意,緩緩道:“降雪玄霜劍的第十八式踏雪尋梅,我每每使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師妹你劍術最好,可否演示一番?”

  降雪玄霜劍法是司徒寒平生最得意的武功之一,只傳給了女兒司徒盈和大徒弟楚天官。楚天官的用意很明顯,如果眼前是真正的司徒盈,自然信手拈來,反之則亦然。但世事難料,他費盡心機,唯獨沒有料到雲清霜有過奇遇,她所學的無名劍法中恰恰就有這一招。

  箭在弦上,雲清霜根本來不及思考,她只是本能的將無名劍法中記載的踏雪尋梅劍招中規中矩的使出來。她身姿曼妙,長劍在手仿佛有了靈性,劍招虛實並用,身形飄忽如風,這招使完,雲清霜立刻收手,迎上楚天官依舊平靜如水的眼眸,她知道自己涉險過關了。

  楚天官離開後,雲清霜才得空靜下心來仔細思量。

  一開始或許楚天官對她存有戒心,但在她使出踏雪尋梅的招式後,她相信自己已經完全博得了楚天官的信任。

  降雪玄霜劍法應該是司徒寒家傳武學,懂得的人僅有少數幾人,雲清霜除了踏雪尋梅這招外,再不會其他。幸虧楚天官沒有要求她多耍幾招,否則非露餡不可。

  運氣似乎好的出奇。

  但好運氣的背後往往蘊藏深刻含義。

  雲清霜把貼身收藏的無名劍譜在桌上攤平,借著微弱的燭光,一頁頁的翻開。在山洞的那段日子,她沒日沒夜的練劍,只想快點學會劍法,她可以早日脫身,從沒有仔細研究過那些劍招,現在趁著這個機會,再好好研讀一番。

  無名劍法共有九九八十一式,第一招為借花獻佛,第二招為分花拂柳。這兩招分別是佛門絕學連環奪命劍和達摩劍法中最厲害的殺招。

  某些靈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快的怎麼都捉不住。

  雲清霜繼續往下翻閱。

  第三式為滄海微塵,乃南山劍法中最為精妙的一招。第四式是否極泰來,為紫華雲英劍法的最後一招。

  第五招是……

  ……

  第三十招即是降雪玄霜劍法的第十八式踏雪尋梅。

  雲清霜略有所悟,等到她看到第四十八招時,雙眼驀然睜大,霍得站起身。

  那上面記載的竟然是落雲劍法的最後一式萬劍歸宗。

  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忽然明白了,無名劍譜是一本結合了江湖各門各派獨門武學中最厲害劍招的劍譜,難怪每一招皆詭異多變,每一式都精妙絕倫。

  師傅在傳授落雲劍法時,曾將各門派的優缺點做過比較,所以雲清霜才可以根據劍招名字加以區分辨別,但她印像中沒有哪一種武功是將所有劍法的精髓融合為一套劍法,更何況誰又會對各門派的武功均了若指掌呢。

  當初雲清霜執意不願學習無名劍法,後來在丁逸軟硬兼施下才勉強應允,若不是因為如此,她的身份今日已經被拆穿。

  可見世間萬事冥冥中早有注定。

  無名劍法究竟出自哪位前輩高人,大概只有丁逸一人知道。但眼下雲清霜沒有精力理會,只得暫且放下,留待以後若有機會,再問個一清二楚。

  ============

  雲清霜耐著性子一直都沒有去花園探查,但通過這些天的旁敲側擊,對莊裡的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

  司徒寒基本不太出莊,生活也極其有規律。每日卯時起床,花上一個時辰練功,從掌法劍術到暗器,無一不精通。雲清霜躲在暗處觀察,若論內力的精純程度,他比不上師傅,但是講到所學武藝的博和雜,他明顯占了上風。

  莊院內除了雲清霜、司徒寒和他的門徒外,其他人並不多。每個人各司其職,有僕人專門服侍,有守衛負責保護莊院安全。但令雲清霜奇怪的是,她來了好些天,卻從來沒有看到過兩個月前將她劫持來這裡的那幾個人。她依稀還記得小竹說起過那些人是新來的守衛,按理說,不該憑空失蹤。她也曾暗地裡向小竹打聽過他們的下落,換來的是她一臉的迷惘。

  這一日雲清霜正和司徒寒在大廳品茶閑聊。她生性沉默寡言,而司徒盈恰恰活潑開朗,兩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雲清霜要扮演好這角色,著實辛苦。她絞盡腦汁,想些法子逗樂,倒也哄的司徒寒十分愉悅。

  忽有守衛來報:尉遲公子造訪。

  雲清霜一陣驚慌,握著茶盅的手稍一抖,盡管她竭力保持平靜,仍灑落了幾滴。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告誡自己不可自亂陣腳,何況,她該對易容術有信心,又刻意改變了聲線,尉遲駿不可能認出她。

  尉遲駿的目光落在雲清霜身上,又迅速移開。直覺告訴他,這女子很眼熟,但在哪裡見過,他一時想不起來。上一次他來到別莊,司徒盈剛巧離家出走,所以他們沒有會過面。

  司徒寒撫著長須笑道:“師侄,這是小女,也就是你的師妹。”他轉向雲清霜,笑容可掬,“盈兒,還不快來見過你尉遲師兄。”

  雲清霜落落大方的行禮,“小妹見過師兄。”手心卻攥的緊緊的,心跳加速。

  尉遲駿目不轉睛的盯著她,越看越覺得熟識。

  司徒寒笑的眯起了眼,這個師侄的武功人品他是一清二楚的,也早就有將女兒許配他的意願,如果他們能因此成就好事,他是樂見其成的。

  尉遲駿目光凜凜,臉上的笑意輕的如一縷清風般掠過,“師妹,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噢?”卻是司徒寒興致勃勃道,“盈兒,你同尉遲師侄見過面?”

  雲清霜心撲通撲通直跳,“沒有,”她斬釘截鐵道,“想必師兄是認錯了人。”

  “或許吧。”尉遲駿呵呵一笑。

  司徒寒能瞧出他們之間的暗潮湧動,但他以為不過是小兒女鬧別扭,他輕輕一笑,“你們年輕人親近親近,我還有事,先回房了。”他有意讓他二人獨處,怎知這讓雲清霜更為坐立難安。

  尉遲駿能猜到司徒寒的心思,面上淡漠的沒有一絲表情,雲清霜又唯恐被他揭穿身份,寥寥數語便起身告退。尉遲駿也沒有挽留,只微微蹙起眉頭,思緒翻滾如潮。

  ============

  夜悄然而降,雲破月初,清暉遍地。

  雲清霜在前廳陪司徒寒說了一會話後,起身回房。途經花園時,想起前事,不免多看了幾眼。

  一人迎面走來,一襲青衣飄逸如羽,神明爽俊,他淡淡的瞥了雲清霜一眼,略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

  雲清霜避之唯恐不及,對尉遲駿的冷淡自然求之不得。她半側過身給尉遲駿讓路,目光飄向別處,顯得心不在焉。

  尉遲駿眼底深邃如海,擦肩而過時,視線無意間掠過雲清霜耳後的淡紅色小痣,身子不由一震,步子緩了下來。也就在這時,他發現雲清霜面色蒼白如紙,一只手按在腹部的位置,雙目半開半閉,貝齒緊咬住沒有血色的唇瓣,額間有細密的汗珠不斷溢出。

  尉遲駿沒有半分猶豫,立時扶住她,“你怎麼了?”聲音低沉卻是悅耳。

  雲清霜搖了搖頭,還在強自硬撐,氣血翻滾,一口鮮血抑制不住的噴射而出。她身體搖晃了幾下,軟綿綿的倒在尉遲駿懷裡。

  尉遲駿急急道,“你忍一下,”邊說邊將手掌抵住她的後心。

  雲清霜動了動唇,奈何發不出半點聲響。

  尉遲駿鋒銳的目光微微一閃,“先別說話,我替你療傷。”

  “不……不……行,”雲清霜總算發出了完整的音節。

  尉遲駿聽不分明,眉頭微擰,頗有些揣測道,“你可是有緊要的話說與我聽?”

  雲清霜眨了下眼,尉遲駿湊過去,近乎是臉貼著臉,才勉強聽清,她說的是:“不可用真氣。”

  只說了這幾句,雲清霜身體前傾又咳出一口血來。尉遲駿臉色變了又變,太陽穴突突的跳著,他盡力放柔了嗓音,“我要怎樣才可以幫到你?”

  雲清霜吃力的吐出幾個字,“撐過去……就沒事了。”她整個人無力又疲憊,黃豆粒大小的汗珠串串滾落,眼睛瞧出去全是隱隱綽綽的影像,好似有許多人圍在她身邊,伸出手去,卻是什麼都抓不到。她知此次毒性發作比之去往秦凰山那次要嚴重的多,能不能撐過去全看上天是否垂憐了。

  尉遲駿急的面色煞白若雪,他什麼都幫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緊緊抱住她,將點滴的溫暖傳送給她。

  下腹部的劇痛無孔不入的向四肢百骸伸展開去,雲清霜將指關節握的發白,如果就這樣痛暈過去便罷,偏生意識清明,痛楚每加深一分,都好似利劍穿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清霜逐漸緩過勁,興許是痛到極致也就麻木了。她抬起眼,正對上尉遲駿清俊的臉龐,微微一怔,他的雙目略發紅,下顎緊繃,滿頭滿臉的汗水,就好像被病痛折磨的人是他。他的眸光帶著隱隱的焦灼和溫存,將雲清霜緊擁在懷,那般的神情就像是呵護一份珍寶,生怕一不留神就會永遠失去她。“你……好些了?”他柔和的問道,有力的雙臂還是環在雲清霜的腰際。

  “你……先放開我。”雲清霜一雙柔夷抵在他胸膛上,礙於他剛給予過幫助,否則早就將他推開。她是清醒而理智的,告誡自己,從今往後,更要離他遠一些,這個人知道太多有關她的事,遲早會成禍端。

  尉遲駿依言放開她,懷中似仍留有余香。他沒有說話,而是望著雲清霜,似乎是在等她開口解釋。

  雲清霜心虛的看了他一眼,理了理思緒。尉遲駿定然對於她的身份有所懷疑,但應該還不至大膽猜測到雲清霜頭上。她想一想,淡笑道:“在回來的途中遇到仇人追殺,受了內傷。不礙事,休息些時日就能痊愈。”

  她故作輕松的模樣並沒有讓尉遲駿掉以輕心,他清淡的一笑,那笑容飄渺如煙,微合了眸子,腦海深處充斥的竟還是雲清霜適才咳血的情形。他輕輕嘆了下,張眼再度看向雲清霜。

  那蒼白的面容同黑如點漆的瞳眸形成鮮明對比,卻越發顯得她清瘦寂寥。

  “保重。”尉遲駿背過身,笑容消失殆盡。青色衣袍的一角,在轉角處很快不見。

  雲清霜的笑裡夾雜了苦澀,她整一整衣衫,走回臥房。

  不遠處的拐角閃出一個人影,若有所思的盯著雲清霜離去的方向瞧了又瞧,容上化開了不易察覺的笑。

  ============

  雲清霜正靠著梳妝台發呆,她冒充司徒盈已有些日子,但似乎毫無建樹。司徒寒有事只會和他最信任的徒弟楚天官商量,兩人關起房門,一談就是大半日,卻從來沒在雲清霜面前露半點口風。

  她打探許久,休說查明內情,就連一點頭緒都沒有找到。她知自己時日不多,也是十分焦急。

  今夜毒性突然發作,往後發作的次數可能會愈加頻繁,加之尉遲駿又對她起了疑心,她愁腸百結,一塊好好的帕子被她絞的不成樣子。

  “盈兒,有心事?”司徒寒撫過她的頭頂,嗓音清亮。

  雲清霜驚了一下,很快鎮定自若,“爹您找我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司徒寒笑吟吟道。

  “爹爹您就愛和女兒開玩笑。”雲清霜故作羞澀狀,低眉順眼道。

  “呵呵,”司徒寒寵溺的拍了他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下,“乖女兒,爹有話和你說。”

  雲清霜掩唇而笑:“爹有何教誨,女兒自當聆聽。”

  “爹問你,尉遲駿這個人,你覺得如何?”司徒寒恬和微笑著問。

  雲清霜呼吸一滯,怎麼都沒想到司徒寒會提起他。她靜了一瞬,抬眼偷瞧司徒寒的表情,在心中揣摩半晌,方道:“女兒不敢妄言。”

  司徒寒失笑,憐愛的點了下雲清霜的鼻尖,“你呀,還想要瞞著爹嗎?”

  雲清霜一時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敢胡亂接話。

  司徒寒緩緩綻開笑意,“你若是和駿兒在一起,爹會感到欣慰。”

  雲清霜撫了下額頭,有些發懵。

  司徒寒捋著頷下花白的胡須,又道:“從前我反對你同張若生的婚事,也是為你著想。試想,張若生乃一屆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將來如何保護你。你雖有武功在身,但爹的每一樣本領你都想學,反而學的不精。你遲早要離開爹的羽翼,爹希望你的夫君能夠為你擋風遮雨,而不是躲在你的身後。”說著動了情,語聲哽咽,他別過臉去,抹了抹眼睛。

  雲清霜明知道張若生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但司徒寒這番話情真意切,亦讓她有些動容。她挽住司徒寒的胳膊,盈盈一笑,“女兒省的。”

  “爹觀察了駿兒許久,他為人沉穩,武功又高,足以保護你。”司徒寒拍著雲清霜的後背,眉目眼角皆是笑意。

  尉遲駿的武功有多好,雲清霜心內清楚的很,她自嘲的笑笑,“爹您有所不知……”

  她的話被司徒寒迅速截住,“傻女兒,在爹面前還用得著害羞嗎?該知道的爹全看到了。”他摟一樓雲清霜的肩,笑中帶一絲揶揄之色。

  雲清霜頗有些莫名,又不能細問,只得一味的溫然而笑,面上起了一層粉色的光暈。

  司徒寒面帶得色,悄聲詢問道:“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由爹出面讓他過幾日上門求親可好?”

  雲清霜心頭焦慮慌張,表面仍要聲色不動,只脈脈道:“女兒還想在爹跟前多陪伴幾年。”

  司徒寒哂笑,搖了搖頭,“女兒大了若是做爹的還要強留在身邊,豈不是太沒眼色了。”笑意愈濃,摸摸雲清霜的腦袋,“你早點歇息,一切有爹為你做主。”

  雲清霜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神情捉摸不定。司徒寒為人陰險狡詐,對這個女兒倒是盡心盡力,生怕她吃虧上當,事事替她考慮周全。盡管雲清霜不認可他的所作所為,也不否認他是位好父親。

  送走了司徒寒,雲清霜暗自拿定注意,查探花園密道一事,不能再拖了。司徒寒儼然已將尉遲駿當作了乘龍快婿,尉遲駿又隨時會揭穿自己的身份,她並不害怕死亡的威脅,但她擔心一事無成。

  ============

  微風吹動肥大的蕉葉,帶來沙沙的聲響。

  雲清霜斜靠著門牆,微覺有些涼意。她隨手拿起擱在椅背上的外衫,披在肩頭。正想合上窗扇,忽聽到有衣襟帶風之聲,她凝神細看,只見有兩條黑影從正北角飛進了院子。她大驚失色,倒不是因為有夜行人來襲,而是為首那人輕功卓絕,輕如落葉飄飄,踏地悄無聲息。

  雲清霜趕緊吹熄了蠟燭。小竹聞聲張口欲問,被雲清霜一把捂住了嘴,小聲警告道:“別出聲。”

  小竹點點頭,雲清霜又道:“你在這兒好生呆著,我去瞧瞧。”

  “小姐小心。”小竹叮嚀道。

  雲清霜回眸粲然一笑。

  她屏住呼吸,遠遠的跟在兩條黑影後頭。一個身姿窈窕,一個英武挺拔,若沒有看錯,應該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

  雲清霜不敢同他們靠的太近,心念方動,眼前已失去了他們的蹤影。好在她對這裡的地形要比他們熟悉,這條路過去已是盡頭。她掩在枝繁葉茂的大樹後,靜靜等候。果然沒過多久,那二人相繼折回。

  雲清霜自繁密的枝葉後探出小半個腦袋,這一眼望去,她差點叫出聲。

  那二人,女的是她的師妹柳絮,而那名男子正是夏侯熙。

  雲清霜掩住唇,拼命克制住出聲的衝動。

  多日不見,夏侯熙風采依舊,只不過眉間始終縈繞著淡淡的愁緒。柳絮正相反,眉飛色舞,容光煥發,看樣子,同夏侯熙相處的不錯。

  雲清霜撇嘴苦笑了下,這條路是她自己選擇的,夏侯熙也是她主動放棄的,雖心有不甘,卻也怪不到別人頭上。要怪只能怪造物弄人,命運叵測。

  她低嘆了口氣,而就在這時,夏侯熙道:“誰?”

  雲清霜吃了一驚,她有參天大樹做掩護,按理說不會被發現,但也有可能是功力退步的太厲害,無意間弄出聲響自己還沒有覺察。她正猶豫是調頭就走,還是索性現身時,從另一頭閃出一人,恰好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由於他臉對著陰影處,夏侯熙看不真切,他冷冷的道:“閣下鬼鬼祟祟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嗎?”

  來人悠然轉過身,明眸輕霧,睥睨灑脫,赫然便是尉遲駿。他款款笑道:“閣下夜闖民宅,倒是坦蕩的很呢。”

  一見是尉遲駿,雲清霜立即將自己藏的更隱秘。

  其實兩人對彼此的身份皆一清二楚,只不過誰都沒有道破。夏侯熙笑容明淨,只是握著劍的手緊了緊。

  雙方對恃著,形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雲清霜暗道不妙,不願他二人起爭端,但她又實在不便露面,情急之下,抓起一把碎石擲向半空。尉遲駿和夏侯熙同時問道:“誰在那裡?”

  響聲驚動了守衛,所有人皆往這個方向跑來。柳絮忙扯了扯夏侯熙的衣袖,“他們人多勢眾,我們走。”

  夏侯熙並不情願,但在柳絮的催促下,還是施展輕功,翩翩躍上屋頂,雙雙離去。

  雲清霜松了口氣。

  這時守衛已經趕到,為首的一人問道:“尉遲公子,可看清是何人?”

  尉遲駿微一沉吟,“來人身法很快,我沒來得及看清。你們要加強戒備,謹防他們再度來襲。”

  “是。”守衛退下。

  雲清霜藏身之處很是隱蔽,前有花樹後有假山,但尉遲駿不動,她就沒辦法脫身,只得耐心等待。誰知尉遲駿撥開茂密錯綜的枝葉,方向明確,雲清霜在他的注視下,無所遁形。

  避開他灼灼的目光,雲清霜緩緩施禮,“尉遲師兄。”

  不消多說,尉遲駿也能猜到方才將守衛引來的正是她。他意味深長的一笑,明知故問道:“師妹在此作什麼?”

  雲清霜輕輕揚眉,答的干脆,“我在此間散步。”

  尉遲駿容色不變,“那可曾見到什麼?”

  “師兄武藝高強,那兩人自知不是你的對手,還沒動手就嚇跑了。”雲清霜笑的恣意自然。

  尉遲駿神情淡淡,不再作聲。

  雲清霜隨意尋了個理由溜之大吉。

  雲清霜不告而別,夏侯熙心中彷徨了許久。柳絮的離間又或多或少的起了點作用,他著實有些患得患失。

  幸虧駱英奇旁觀者清,他只給了夏侯熙一句忠告:清霜的為人,你應該很清楚。

  如醍醐灌頂,夏侯熙登時醒悟。他相信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雲清霜,若不是有苦衷,她斷不會棄他而去。

  但即便駱英奇聰明絕頂,也沒有想到雲清霜聽到了他同夏侯熙的那番對話。她生性清冷,還有一些孤僻,她不願拖累旁人,也不願把自己的脆弱暴露人前。所以,離開是她唯一的出路。

  雲清霜身中劇毒,夏侯熙急於將她尋回,匆匆忙忙拜別師傅,連夜就出了谷。柳絮是雲清霜的師妹,自然也不能把她丟下,再者她口口聲聲關心師姐安危,哪怕是虛情假意,夏侯熙瞧在雲清霜的面子上,能忍也就忍了。

  熟料,剛進入宣城,就被大批的侍衛包圍。領頭的是施皓歌,夏侯熙從前的部下,如今是北辰國御林軍統領。

  施皓歌態度謙卑,先施一大禮,“夏侯將軍。”

  夏侯熙抬眼,淺笑中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憂慮。

  “請將軍立即進宮面聖。”

  所謂何事,夏侯熙心知肚明。他私自將雲清霜帶下秦凰山,這是必然的後果,但沒料到會來的這樣快。他極輕的笑了笑,“我有要事在身,能否緩上半日,我自會負荊請罪。”

  施皓歌面有難色,“請將軍不要為難屬下。”

  夏侯熙明了的微笑,眼前的這些人大多曾是他的屬下,另一部分也同他有交情,但皇命難違,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擅自放他一馬。他輕甩衣袖,灑脫的一笑,“好吧,你在前面帶路。”

  施皓歌明顯松了口氣,“多謝將軍。”

  夏侯熙側過身對著欲言又止的柳絮道:“你先揀一家客棧住下,回頭我自有辦法找到你。”

  柳絮氣息不定,臉色微微有些泛白,她是一個女兒家,這還是頭一次經歷如此場面。但畢竟也是江湖兒女,很快就鎮定如斯,略略點頭。

  晉鴻帝軒轅灝氣度雍容,神情淡淡,然不怒自威,冰冷的眸子牢牢迫住夏侯熙的視線,饒是夏侯熙和他相處多年,且歷經風雨,還是在他的注視下,漸漸低了頭。

  晾了他半晌,軒轅灝才道:“夏侯熙,你可知罪?”他的聲音也是冰冷至極,涼透心裡。

  夏侯熙一跪到底,嗓音清亮,“微臣不知,請聖上明示。”

  軒轅灝一拂袖,手邊的茶盅應聲落地,驚的殿中內侍渾身一顫,戰戰兢兢的跪下收拾。“你先退下。”晉鴻帝面色不愈,“你好大的膽子,”後一句卻是對著夏侯熙說的。

  夏侯熙正一正衣衫,從容不迫道:“微臣自問對西茗國子民盡心盡力,對聖上一片忠心,不知所犯何罪。”

  “你擅自帶走雲清霜,倒還有理了。”軒轅灝臉上在笑,可眼中無一絲笑意。

  沒有晉鴻帝的命令,夏侯熙不敢起身,他微笑道:“一來雲清霜並非人犯,微臣帶走她何罪之有。二來,她又是北辰國來使,理應以禮相待,她身中劇毒,微臣帶她尋訪名醫,只是盡一份地主之誼。三來,聖上向來以仁義治天下,微臣才鬥膽先斬後奏,望聖上明察。”

  這幾句話說的不卑不亢,又甚是在理,順帶還拍了晉鴻帝的馬屁,讓他有火也無處發,當真厲害至極。軒轅灝不怒反笑道:“好你個夏侯熙,孤若治你的罪倒是孤的不是了。這性子,和你那頑固的師傅一模一樣。”

  夏侯熙聽他吐出這些話,心中一定。

  “起來吧。”

  夏侯熙謝恩,跪的久了,腿腳有些麻木,好在他是練武之人,真氣在體內運轉一周後便感覺舒暢多了。

  “賜座。”此時,方才退出去的內侍急忙搬來一張座椅,夏侯熙低聲謝過他,長舒了口氣。

  軒轅灝眼中隱隱有波瀾起伏,他瞥了夏侯熙一眼,後者自當明白他的意思,眉頭微蹙,沉沉道:“雲姑娘所中之毒十分歹毒,”他頓了一頓,“暫時還沒有辦法根治。”

  軒轅灝似有觸動,雙拳緊握,咯咯作響,“上官哲乃天下第一神醫,他也不能治嗎?”

  所有的一切竟都逃不過他的耳目,夏侯熙暗道。他艱難的動了動唇,盡管不願意觸及那道傷口,但還得說的明明白白,“雲姑娘所中的是南楓國慕容世家調配的烈性毒藥,只有慕容家的人才能解。”不待晉鴻帝發問,他續道:“慕容家人丁單薄,微臣正在想方設法尋找他們的下落。”他並沒有實話實說,因為他也心存僥幸,這世上還是有其他慕容家的後人可以解穿心跗骨針之毒的。

  “即便是掘地三尺,你也要把這些人給我找出來。”軒轅灝有些動怒了,臉色並不太好看,夏侯熙連聲稱是。暗地裡無聲嘆了口氣,他待在晉鴻帝身邊多年,知他城府甚深,還從來未見過他情緒如此失常,看來雲清霜給他造成的影響著實不小。他當初的判斷無誤,所以,帶她遠離軒轅灝的掌控是正確的舉措。

  軒轅灝擺了擺手,“你去吧,一有消息立即回報。”

  夏侯熙遂退下。

  在出谷伊始,他就在心中將雲清霜可能會去的地方排查了一遍。回雲蒼山或者直接去乾定城皆有可能,但是,他仔細一琢磨,依照雲清霜的性子,她斷不會就此一走了之,而是肯定會盡力去完成未了的心願。

  什麼會是她未了的心願,夏侯熙思量過後,便有了幾分了然。雲清霜一心想要打探清楚司徒寒的秘密,如若不是這些日子四處奔波尋找解藥,她早就不顧自身安危潛伏進司徒別莊了。

  夏侯熙沒有料到柳絮會在宮門外等候他。唇緊緊抿著,柳眉微蹙起,一見夏侯熙迫不及到的迎上來。“夏侯大哥,貴主有沒有為難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她眼中藏著深深的關切之情,但夏侯熙不喜她用這種親切的口吻來稱呼他,他轉開臉,淡淡的說道:“沒什麼緊要的事。”

  “那我們……現在去何處找尋師姐?”柳絮也是極聰慧之人,她曉得夏侯熙對她並不上心,但越是如此,便越是激發她征服他的欲望。

  夏侯熙原本打定主意出了宮門就一個人去往司徒別莊,根本沒有想過要帶著柳絮,現在她問起,不好再支開她,只得低聲道:“不必多問,你跟我去就是。”

  他的語氣並不溫和,甚至還有些不耐,柳絮咬住下唇,低眉順眼,看似受盡委屈,嘴角卻挑起一個譏誚的笑。

  夏侯熙和柳絮在深夜潛入司徒別莊,兩人輕功俱屬上乘,加之小心謹慎,長驅直入,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夏侯熙曾經一夜間兩次造訪,對別院內的環境稍有了解,但對司徒盈的閨房所在一無所知。恰有兩名巡夜守衛走過,夏侯熙動作輕靈,飛快點了他二人的穴道,把他們拖到屋後。

  他壓低了嗓音問其中一人,“你們小姐是不是回來了?”

  那人一開始默不作聲,夏侯熙以分筋錯骨手的重手法點了他的百會穴,渾身關節立脫,痛的他筋麻骨酸,全身蜷縮起來,忙不迭的叫喚,“大俠饒命,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夏侯熙一只手仍然抵在他身上要穴部位,淡聲道:“說吧。”

  那人忍著莫大的疼痛抬手抹掉額上的汗水,“大小姐回來有十來天了。”

  夏侯熙眉頭一動,不出他所料,雲清霜果真頂著司徒盈的名義冒險而來。

  柳絮在旁察言辨色,她雖不明白具體事宜,也能大致猜到其中淵源。

  “你們大小姐的住處在哪裡?”夏侯熙繼續盤問。

  那人手往西南方向一指,哆嗦著央求,“這位俠士,麻煩你先替我解了穴吧,我實在經受不住了。”

  柳絮輕蔑的一笑,夏侯熙淡瞥了她一眼,在守衛身上輕輕一拍,他頓時感到輕松許多。

  夏侯熙又點了二人的啞穴,把他們藏在草垛下,“一個時辰□道會自解。”說罷,轉身就走。

  “慢著,”柳絮刷的一下拔出劍朝其中一人刺去。

  “你做什麼?”夏侯熙揮手攔住她,臉上寫著怒氣。

  兩名守衛滿臉的懼色。

  柳絮輕描淡寫道:“留著他們會泄露我們的行蹤的。”她說的好不輕松,人命在她眼中輕如草芥。

  夏侯熙驚愕的情緒在眼中閃過,“那又如何?”

  柳絮睨他一眼,笑容粲然,貝齒潔白分明,“我知道你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但莫要忘記,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找尋師姐,若是脫不開身,就會耽誤了正事。”

  “那也無需傷人性命,打發幾名護院要不了多少時間。”夏侯熙神情淡然,但話中的堅決不容他人反駁。

  柳絮並不贊同他的言論,聳了聳肩。

  夏侯熙沒有再理會她,徑自往之前守衛指點的方向去了。柳絮遲疑了一會,踢了倒在地上的兩人一腳,急忙跟上夏侯熙的步伐。

  夏侯熙只想盡快找到雲清霜,將她帶離這龍潭虎穴,步履如飛,柳絮急了,又不敢大聲叫嚷,忙躍起幾步,扯住他的衣擺,低聲道:“大哥,你走慢些。”夏侯熙不動聲色的拂去她的手,退開半步,但到底減緩了步子。

  也就是在這時,他聽到了極輕微的腳步聲和嘆息聲。卻沒想到來人會是尉遲駿,之前千方百計要試探他的武功,機會來時,竟有些猶豫。

  一番唇槍舌劍後,他握劍在手,蓄勢待發。

  如若不是突然出現的護衛,這場決鬥勢難避免。但夏侯熙豈是怕事之人,雖然此行在尉遲駿的干擾下,無功而返,但更堅定了對雲清霜喬裝改扮潛入司徒別莊的猜測。

  翌日,他沒有知會柳絮,只身一人重返司徒別莊。在城外恰遇上護送司徒盈和張若生去南楓國返回的永祿,確認他已將他們安全送達。兩人在莊外勘察,愣是熬到天黑,才潛進莊院。

  依舊是沿著昨日的路線,不疾不徐,不緊不慢。許是經過昨夜的那場風波,院內的守衛明顯增加了不少。永祿的輕功和他主人相比略遜一籌,為避開守衛的耳目使盡了渾身解數。

  夏侯熙走在前頭,心緒稍有不寧。既企盼著盡快見到雲清霜,又唯恐見著了她無法在她跟前掩飾住萬千愁緒。

  很快行進到昨夜遇見尉遲駿的那處花叢,夏侯熙劍眉微蹙,神情復雜。永祿在一旁想問又不敢問,忍的甚是辛苦。

  依照昨晚那名守衛的指點,雲清霜應該就住在西南邊上的院落中。夏侯熙瞥了永祿一眼,後者跟隨他多年,心領神會,翻身躍上了屋頂。

  夏侯熙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推開了房門。

  夏侯熙信手點了她的昏睡穴,雙目炯炯的掃視過房內的陳設。極普通的女子閨房,瞧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說不清心頭的滋味,仿似是松了口氣,又低嘆出聲。

  雲清霜既不在屋中,這別院又大,該到哪裡去尋她,一籌莫展。

  夏侯熙招回了永祿,打算分頭去找。

  正在這當口,門外忽有兩名丫鬟經過。她們低聲說笑,但夏侯熙耳目靈敏,聽的一字不落。她們正是要將茶送去前廳奉給老爺和小姐。夏侯熙心中一喜,原本還想故技重施,如今可省了事。

  丫鬟怕打翻了茶盅,走的緩慢,夏侯熙雖心急如焚,也得耐著性子。丫鬟將茶送入,又提著托盤退出後,夏侯熙和永祿才一前一後的踏入。夏侯熙深知司徒寒的本事,因此屏住了呼吸,步子平緩,更是不敢有絲毫松懈。

  司徒寒和女兒的談話涉獵範圍廣闊,天南地北的民俗風情無所不談,倒也不失為一淵博之人。雲清霜很少說話,偶爾開腔,也是隨聲附和,卻引得司徒寒連連發笑。一派其樂融融的父慈女孝的景像。

  夏侯熙微皺了眉頭,雲清霜性子冷清,甚至有些古板,斷做不來這些奉承討好的事。而且,雲清霜嗓線溫和柔媚,而司徒盈說話清脆利落,改變形貌不難,要將嗓音模仿的惟妙惟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夏侯熙探詢的視線轉向永祿。

  永祿以拳掩住口,低聲道:“屬下確是將司徒姑娘和張公子送到了南楓國境內。”

  夏侯熙暗道:張若生重傷未愈,司徒盈絕不會舍下他獨自歸來。那在裡面的只可能是雲清霜,只是他從來不知她有這等本領。

  夏侯熙使出傳音入密的功夫,將聲音凝成一條線,直直的送入永祿耳中,“你想法將司徒寒引開,但不要和他硬拼,他功力深厚,你不是他的對手。”

  永祿微微頷首。腳尖在地上倏地一點,驟身飛上屋頂,故意弄出些許聲響。

  這下別說是司徒寒這一等一的高手,就連武功盡失的雲清霜也聽的分明。

  雲清霜還未來得及開口,司徒寒道:“這賊人膽子不小,盈兒你留在此處,為父去會會他。”原本根本不用他親自動手,但他的徒弟們早早被他遣回房裡,前廳只剩下他父女二人,他又對接連兩日擅闖別院的賊人著實好奇,於是,決定去瞧上一瞧。

  這一舉動正合夏侯熙意,他掩在廊檐盡頭,看著司徒寒縱身躍起,他才現了身形,悄悄的閃進前廳。

  雲清霜正捧著茶盅,細細的撇去上面的茶沫子,將將沾上唇,夏侯熙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前,雲清霜幾乎以為是錯覺,抬手揉了揉眼。

  “清霜,我是來帶你離開這裡的。”是他一貫鏗鏘有力的語調,他竟然不顧危險,去而復返。

  雲清霜懵了半晌,艱難的張口,“公子是否認錯了人?”

  夏侯熙面上沒有笑容,神情稍顯肅穆,“清霜,此處不宜久留,你立刻跟我走。”

  雲清霜背轉過身,閉了閉眼,再回過頭時,帶了一絲笑,“公子找的人與我長相有幾分相似?”她神態自若,沒有任何情緒,仿佛在說一件同她無關之事。

  夏侯熙微怔,眼前的雲清霜無論裝束還是言談都和真正的司徒盈無異,若不是他篤定司徒盈去了南楓國,險些就要被她欺瞞。他堅持道:“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何況你中了毒,需盡快為你驅毒療傷,否則有性命之憂。”

  雲清霜淡然一笑,“公子是在說笑嗎?”

  夏侯熙思忖著永祿擋不了多久,司徒寒很快就會回來,他著急喚道:“清霜。”言語中帶上了一絲懇求。

  雲清霜在心底無聲嘆息,卻是板起臉,“公子若再糾纏,休怪我不客氣。”

  夏侯熙焦急萬分,沒有時間再同她解釋,索性上前一把拽了她的衣袖,就往外走。雲清霜氣力不夠,掙扎了幾下沒掙脫,心下也自彷徨,就在這當口,撲哧的笑聲在頭頂上方響起,“兩位演的是出什麼戲?”

  乍一聽見,雲清霜一張臉霎時變色,待抬頭看去,一人倒掛在橫梁上,雙手環胸,嘴角輕扯,眼珠滴溜溜轉著,看情形,已經在此蹲守良久。

  不是尉遲駿,雲清霜先自舒了口氣。不知為何,她對尉遲駿總有種說不上來的忌憚,或許是他所處的敵對地位,亦或是她最低落的那段時期,全落在了他眼中。

  與雲清霜不同,夏侯熙首先想到的是,這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別莊,並且待了許久也未被人發現,這份輕功造詣恐怕還在自己之上。放眼武林,有這本事的人可不多。

  夏侯熙雙手抱拳道:“閣下是哪位前輩高人?”

  那人二話不說,腳一用勁,借力向夏侯熙飛撲而來,速度迅猛如疾風般。夏侯熙出手抵擋,四掌相接,那人生生的受了一掌,退了數步,再看夏侯熙,卻是紋絲不動。

  “好功夫,”那人贊道。

  “過獎。”夏侯熙淡淡道。

  那人笑容滿面,緩慢攤開手,掌心中赫然躺著一柄匕首。

  那是夏侯熙之物,雲清霜不禁低呼。

  夏侯熙溫文的俊臉上淌過一絲尷尬,他將全部的注意力全放在應付對方掌力上,未曾留意他實則聲東擊西,現今他不過是盜走了他懷中匕首,若是乘機捅上一刀子,他焉有命在。夏侯熙原本心高氣傲,卻連番遭遇挫折,難免有些灰心喪氣。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人輕功及妙手空空之術的確高明,武藝卻是稀松尋常,他不過利用夏侯熙全無防備偶爾得手,若真要近身搏擊,定然自討苦吃。何況這種法子只可用一次,再使第二次,夏侯熙斷不會上當。只是如今夏侯熙鑽了牛角尖,一時之間沒有想明白罷了。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雲清霜較他先想清楚這一層。她嫣然一笑,“閣下輕功蓋世,令小女子佩服的緊。”她只提輕功二字,再無言及其他,夏侯熙心中一動,自是想明白了個中道理。

  “姑娘好眼力。”那人嘿嘿干笑兩聲。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夏侯熙無傷人之意,若非如此,哪容他借機取巧。他手一揚,匕首劃了個優美的弧線朝夏侯熙飛去,“還你。”身體往門邊退去。

  夏侯熙接過匕首,重新放入懷裡。他原本就沒有為難他的意思,對其偷偷摸摸意欲逃跑的形態只作不知。

  豈料,他剛走出門,又迅速的退了回來,苦笑道:“此番我命休矣。”

  話音未落,司徒寒和一眾弟子魚貫而入。

  司徒寒怒喝道:“向倫,你幾次三番上門搗亂,真當本莊無人了嗎?”

  雲清霜微頷首,原來是聖手神偷向倫,夏侯熙在他手裡吃了虧倒也不算丟人。聖手神偷出道二十年,他要盜取的東西從沒有失過手。近些年銷聲匿跡,原以為終於退出江湖歸隱山林,沒想到又在這裡重現。

  向倫擠眉弄眼道:“司徒老兒,多年不見,你火爆的脾氣還沒改掉呢。”

  司徒寒太陽穴突突的跳著,他自持武功高強,那些個後生哪個不是巴結的稱呼他一聲前輩,何曾受過這般戲弄。他竭力克制住怒火,視線掠過向倫落在夏侯熙身上。

  雲清霜暗呼糟糕。幾個月前夏侯熙同司徒寒交過一次手,就不是他的敵手,這些日子,司徒寒的功力又精進了不少,反之夏侯熙帶著她為尋找解藥東奔西跑,再度交手,根本沒有勝算可言。

  夏侯熙唇角微揚,毫無懼色。

  司徒寒面上是陰沉的笑意,略帶嘲諷道:“聖手神偷如今出門還需帶著幫手嗎?”

  雲清霜一愣,很快釋然。當日夏侯熙帶著人皮面具,這次是以真名目示人,難怪司徒寒認不得。

  向倫和夏侯熙都未做辯解,卻是各懷心思。向倫知道同司徒寒硬拼只有死路一條,若是借助夏侯熙之力或許還能僥幸脫險。夏侯熙不願暴露身份,一來怕連累到雲清霜,二來,他以西茗國大將軍的身份屢闖民宅,說出去也著實不好聽。

  司徒寒低頭吩咐了幾句,一眾弟子分開一條道,楚天官皮出列,皮笑肉不笑道:“就由弟子來領教向先生的高招。”他的態度傲慢至極,簡直沒將向倫放在眼裡。

  向倫氣到極點,反而靜下心。“好,如若能僥幸勝個一招半式,到時再向司徒老兒請教。”他口中是半點不肯落下風,司徒老兒長司徒老兒短的叫,司徒寒雖然怒極,也對他無可奈何。

  夏侯熙沒有接話,因為他曉得有更厲害的對手需要他應對。

  雲清霜在心中計較,是否該主動請戰,到時賣個破綻,助夏侯熙脫險。又擔心此舉會弄巧成拙,到時不但救不了夏侯熙,連自己的身份也會暴露。正在猶豫不決,冷不防司徒寒道:“盈兒,你站到爹身後來。”

  這樣一來,雲清霜即便想助夏侯熙也無能為力了。

  司徒寒脫了外衫,扔給手下。“你們都退開。”他眼光毒辣,雖不知夏侯熙是何人,但仍能輕易瞧出他的功夫尚在向倫之上。

  “請。”夏侯熙拔劍做了個起手式,手指夾著劍鋒自上而下捋過,這是武林中對前輩高人最敬重的禮儀,司徒寒露出幾分笑意,雲清霜卻有些焦躁,事已至此,還同他講什麼江湖規矩。

  司徒寒將一柄鐵拐舞的呼呼生風,雲清霜知那不是一柄普通的鐵拐,而是由千年玄鐵打造而成,堅不可摧。所幸夏侯熙使的是雲清霜的純鈞劍,在兵器上並未吃虧。

  另一頭,向倫和楚天官已動上手。雲清霜心系夏侯熙,只草草過了幾眼,見向倫攻守有度,暫不會落敗,也就不再理會。

  再看這頭,夏侯熙的劍法以迅捷綿密見長,使將開來劍光飛舞,密不透風,司徒寒的鐵拐揚空劈閃,認穴奇准,一連刺出數拐,勢道凌厲至極。兩人的武功都到了一流境界,一時難解難分。

  夏侯熙雖暫時沒有危險,雲清霜還是為他擔上了心。因之前夏侯熙幾次與人動手,均采取守勢,可這次恰恰相反,招招搶攻,完全是不顧自身安危的打法。雲清霜不知的是,夏侯熙並不是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是要帶她一起離開,所以才選擇這種凶險的打法。

  “原來是你。如此新帳舊賬就可一並算了。”司徒寒突然冷哼道。

  雲清霜心中一凜,他還是從劍法上認出了夏侯熙。

  司徒寒身一轉,踏住方位,鐵拐挾著勁風直衝夏侯熙太陽要穴,夏侯熙見他來勢凶猛,舉劍一迎,抖落四朵劍花,消除他的攻勢。司徒寒掄起鐵拐發動又一輪攻攻擊,左手張開,五指如鉤,這正是他的殺手絕招,可將人立斃於掌下,夏侯熙閃展騰挪,還是遲了,肩頭被他掃中,一陣鑽心的劇痛,筋骨欲裂。

  雲清霜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驚呼出聲,雙手緊握成拳,心跳如鼓擂。

  夏侯熙抹去唇邊溢出的鮮血,笑容堅定而澄澈,接觸到雲清霜哀求的目光,心中一痛。他能讀懂雲清霜眼中的含義,誠然,要帶走她已無可能。

  罷了,他輕嘆,唰唰劈出兩劍,趁司徒寒分神抵擋之際,一個箭步閃到了門前。他勝不了司徒寒,其他人卻還不在話下,只聽得哀嚎陣陣,好些個門徒被夏侯熙奪了兵刃,沒過幾招,就震翻了數人。

  “喂,你等等我。”向倫急呼道。他從懷裡抓出一把東西扔在地上,對著還在糾纏的楚天官道:“都還給你們,恕不奉陪了。”門口的那些人被夏侯熙解決的七七八八,向倫瞅准時機,一溜煙跑的不見了蹤影。

  雲清霜心中的一塊石頭到此刻方落下。

  楚天官忙著在向倫丟下的物件裡翻找,不多時抬頭道:“師傅,缺了兩本秘籍。”

  “一群廢物。”司徒寒怒斥道。

  雲清霜好奇的往那堆東西瞥了一眼,不禁啞然失笑。有司徒寒的白玉鼻煙壺,楚天官最喜歡的茶具,幾本習武的小冊子,還有女人用的胭脂水粉。當真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楚天官一臉愧色道:“弟子立刻帶人去追。”

  “被向倫盜走的兩本秘籍你務必想法追回。”司徒寒臉色鐵青,看樣子氣得不輕。

  楚天官連聲稱是。

  司徒寒沉吟片刻又道:“與為師動手的那個人,武功很高。幸好他中了我一掌,沒有雷公藤的解藥,十二個時辰之內便會傷口潰爛而亡。你若找到他,只需誘他動手,他真氣提的越多,毒性發作的越快。”

  “弟子明白。”楚天官領命而去。

  雲清霜臉色隱隱發白,本以為夏侯熙已經安然離開,沒想到司徒寒狠毒至斯,竟在掌上喂毒。

  司徒寒見雲清霜神色慌亂,以輕咳掩飾內心的不安。他在女兒面前向來是扮演慈父的角色,他所做的事也從來不給女兒知道,今日的局面實在非他樂意見到。

  兩人各懷心事,須臾,司徒寒道:“盈兒,你先回房休息。”

  雲清霜低低應了一句,強自壓下滿腔的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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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09: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玄機暗藏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早早的起了身。小竹在外間睡的正香,雲清霜沒有叫醒她,自己打水洗漱。

  鏡中人面色蒼白,氣色極差,眼下亦有深深的陰影。雲清霜對鏡上了些胭脂,勉勉強強遮掩住憔悴的容顏。

  做完這一切,小竹才悠然醒轉。她不好意思道:“小姐,小竹睡遲了。”

  雲清霜心不在焉道:“不打緊。”

  小竹草草的梳洗一番後,笑眯眯給雲清霜端來了上好的碧螺春和四色點心。雪梨酥外層松脆,裡層香甜多汁,芙蓉糕入口即融,如絲般潤滑,玫瑰赤豆糕香糯可口,綠豆餅口味清香綿軟不粘牙,再配以濃郁甘醇,鮮爽生津的碧螺春,確是人間美味。

  往日雲清霜每樣都會嘗一點,可今日著實沒有胃口,只舉起茶盅慢慢品著,心裡琢磨著該怎樣跟楚天官打聽才不著痕跡。

  小竹見雲清霜無精打采的模樣,便想方設法的要逗她說話。她抿一抿唇,娓娓道:“小姐,方才我去廚房,聽幾個廚子說,昨夜楚公子擒住一盜賊,聽說性子倔的很,楚公子交待下來,要他們做些飯菜送去,說是留著他還有用處。”

  雲清霜手一抖,情急的按住她的雙肩問道,“你可知他被關在何處?”

  小竹茫然的搖了搖頭。

  雲清霜暗罵自己沉不住氣,幸好是在小竹面前失態,若是落在楚天官眼中,怕是早就被他瞧出破綻。

  小竹自以為很了解雲清霜此刻的想法,她笑著開解道:“小姐放心,小竹早就打聽清楚了,不是張公子。”

  雲清霜唇角一揚,微蘊出一點笑意。有這樣一名丫鬟在身邊,倒是省了她好些事。她雖面露笑容,心裡還在為夏侯熙擔心。放下杯盞,默默走到窗前,恰有一隊守衛經過,為首的正和楚天官低聲說著什麼,許是覺察到雲清霜的目光,楚天官朝這個方向看過來,對著她微微一笑。雲清霜斂去笑意,若在平日,她興許還會假意客套一下,但今天她連敷衍都吝嗇給予。

  “拿走吧,”雲清霜指著桌上的點心道。

  小竹也看出雲清霜心情不愈,不敢勸解,悻悻的將東西撤下。

  一整天雲清霜都待在屋裡,司徒寒幾次差人喚她去前廳用飯,皆被她謝絕。司徒寒只道她是耍小性子,並未放在心上。

  雲清霜左右盤算,靠小竹去打探消息,依照她的迷糊勁兒,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為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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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雲清霜在小竹的茶水裡下了足夠份量的蒙汗藥,看她睡熟後,才換上夜行衣出了門。

  她思量了一整天,無論楚天官抓回來的是夏侯熙與否,她都要設法弄清楚。白天她曾旁敲側擊的的問過廚子,可沒有人知道人被關在哪裡。而在別莊裡,最隱秘的地方就是司徒寒臥房底下的密室。對那裡,雲清霜顯然不陌生。

  她打聽到司徒寒和楚天官整晚都在前廳議事,這對她來說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自然不可錯失。

  她避過巡夜的守衛,剛想往柴房去,又忽然頓住了腳步。夏侯熙中的毒,已近十二個時辰,據司徒寒述說,十二個時辰之內會因傷口潰爛而亡,如若被擒獲的真是夏侯熙,當務之急,該盡快找到解藥才行。

  雲清霜改變初衷,又折了回來。

  司徒寒有一間獨立的書房,就安置在他臥房旁邊,被列為禁區,門前有專人把守。司徒寒極為看重,就連親生女兒,都不被獲准入內。向倫昨夜潛入書房偷走了兩本武功秘籍,令司徒寒大為惱怒,因此加派了人手,雲清霜料想所謂的解藥必定藏在書房中,她救夏侯熙心切,不惜以身涉險。

  雲清霜故意慢吞吞的走過去,守衛警覺的叱問:“誰?”

  雲清霜淺笑吟吟,走近了才道:“你看我是誰?”

  “原來是大小姐,”守衛惶恐道,誰都知道這位司徒家的大小姐從小驕縱慣了,脾氣不太好。

  雲清霜就是趁他不備,迅速點了他的穴道。其余幾名護衛聞風而來,雲清霜依樣畫葫蘆,將他們一一收拾。她怕被人發現,又將他們挨個拖進裡屋。

  現今的雲清霜比不得從前,稍微用了點力,便香汗淋漓,累的直喘氣。她抹去額上汗水,目光落在書房牆角的櫥櫃上,片刻不停的翻找起來。

  司徒寒藏著不少寶貝,有些還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典和秘籍,雲清霜卻無暇顧及。但凡書籍,她通通棄之不理,看到瓶瓶罐罐,方打開。她跟在柳慕楓身邊多年,他的本事也學了七七八八。只需聞一聞,尋常的解藥還是能夠辨識的。雲清霜耐著性子,自上而下,每一瓶皆仔細辨別,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了雷公藤的解藥。另有一個玉瓶儲有十八顆七竅玲瓏丹,那可是治療內傷的靈丹妙藥,雲清霜想了想,一並收入囊中。

  看一眼橫七豎八躺倒在地上的護院,她深吁了口氣,總算沒有白費心機。

  沒有多做耽擱,雲清霜就摸到了柴房。有了上一回的經驗,尋到機關倒也沒費多少勁。雲清霜張望了下,確定四處無人,按下了牆上的突起。地上頓時出現一個黑幽幽的大洞,雲清霜試探著鑽進半個身體,摸索到一截梯子,那正是通往密室的暗道。

  雲清霜小心翼翼合上秘道大門,待眼睛適應了底下的黑暗後,才輕手輕腳的往下走。她已經放慢了動作,但腳步聲在暗夜中仍舊清晰分明。

  沒多久,雲清霜觸到又一堵牆,此處應該已是盡頭,依樣尋到機關,轟隆開啟後,她眼尖的瞧見一條人影匍匐在牆角。

  雲清霜沒做多想,上前將他扶起,溫柔的喚道:“夏侯將軍。”

  他沒有答話,雲清霜慌了手腳,急忙掏出解藥往他嘴裡送,還不停的問道:“大哥,你傷在哪裡?要不要緊?”

  他別轉開頭,悶哼一聲。

  雲清霜心思微轉,遲疑了片刻,柔聲道:“大哥,先服下解藥,我再慢慢同你解釋好嗎?”

  他終於開了口,“你既不願坦誠,何必勉強。”

  雲清霜聽著聲音有些不對,抬手虛扶了一下,拂開他披散在臉上的亂發,這一眼望去,她大驚失色,“你不是夏侯熙。”

  那人笑容和煦清淺,閑閑的道:“我何時說過我是夏侯熙?”

  “你……”雲清霜情知被他捉弄,深深的咬住了唇。

  被楚天官捉來的是向倫,而非夏侯熙。關心則亂,雲清霜若是靜下心來思量,就該想通,夏侯熙同樣知曉密室裡的機關,不必她相救自可逃脫,何況,楚天官還未必有能耐將夏侯熙生擒。

  雲清霜恨恨的瞪他一眼,轉身就走。

  向倫眼中微閃,滿面含笑道:“姑娘這就走了?”

  雲清霜沒有理會。

  “既然來了不如做件好事順便把我放了?”向倫眉目舒展,懶洋洋道。

  雲清霜忍不住回頭出言譏諷,“閣下輕功蓋世,這地方怎麼困得住你?”

  向倫笑笑,“那也要我能走動才行。”

  之前沒有細看,他一說之下,雲清霜才注意到他的雙腿長時間保持一種姿勢,雖沒有似張若生那樣以鐵鏈鎖住,但是被制住了穴道。

  雲清霜挑了挑眉,思忖著道:“放了你,對我有何好處?”

  向倫將目光凝在雲清霜身上,哈哈一笑,“我可以幫你把解藥帶給夏侯熙。”

  “你知道他在何處?”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話說出口,雲清霜微紅了臉。

  向倫滿眼的戲謔,“我自然知道。”

  “這件事我自己可以辦到,不勞你費心。”雲清霜垂著眼簾,態度冷淡。

  “呵,”向倫笑道:“那你昨夜跟他走不就得了,也就沒有後面的事了。”

  雲清霜漲紅了臉,久久說不出話來,想一走了之,到底不甘心。憋了半天,放出一句狠話,“楚天官怎麼沒把你殺了。”聲音輕若蟲鳴,實在沒有殺傷力。

  向倫毫不介意,眨了眨眼,坦然道:“在他沒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之前,當然還不能殺我。”

  雲清霜似乎笑了一下,卻又聽的不太真切。靜默了一會,她拿定了主意,驀地出手替向倫解穴。她體力不支,第一下沒有拍開,第二次用盡了力氣才解穴成功。

  向倫微微皺了下眉,他雖不清楚雲清霜的來歷,但憑他閱人的經驗,她該有很好的武學根基,怎麼都不該同初窺門徑的孩童似連力道都拿捏不准。他帶著關切的口吻輕聲道:“姑娘受了傷?”

  雲清霜睨他一眼,不客氣的道:“你先管好你自己。”

  向倫失笑,訕訕的摸了把鼻子。

  “走吧。”雲清霜把一個玉瓶塞給他,走了一段路後,又把另一個玉瓶交到他手中。期間,沒有說任何話。

  向倫搖了搖頭,這姑娘的性子還真是別扭。偏生他的性格也執拗的很,越是不容易相處,他越是想方設法挑釁底線。他似笑非笑,裝作不經意的問道:“還有嗎?姑娘還是一次都拿出來吧。”

  雲清霜肅了神色,不冷不熱的回了句,“要出這密室,還有三處機關,你盡可以自個去找。”

  向倫啞然,長久都沒敢再吭聲。

  雲清霜一直將他送出後門,嘴上沒有一句好話,也未給他好臉色瞧,盡管如此,向倫還是感覺得到她的良苦用心。他端端正正的向雲清霜行了一禮,“姑娘,向某從來不曾受過別人的恩惠,這次承蒙姑娘搭救,感激不盡,今後但有差遣,向某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清霜楞了一愣,之前見慣他嬉皮笑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突然一本正經莊重有理,好生不習慣,須臾,她道:“不必如此,我也是有求與你。”

  向倫把玩著手中的玉瓶,會心一笑,“那是舉手之勞。”

  “你趕緊走吧,”雲清霜神色淡淡,她放了向倫,存有私心,實在受不起這份大禮。

  向倫點點頭,朝雲清霜一抱拳,“姑娘,後會有期。”

  “等一下,”眼見著向倫即將消失在暮色中,雲清霜又喚住他。

  向倫只得折返,疑惑的看過來。

  雲清霜咬了一下唇,輕輕道:“若是見著了夏侯熙,請他不要再來此處。”

  向倫低頭想了一想,“話我一定替你轉達,但怎麼做,他自有主張。告辭。”

  雲清霜幽幽長嘆,微露黯然之色。

  一回身,心驟然收緊。一人負手而立,風卷起他衣袍的一角,一雙清寂的眸子如煙似霧,此刻正一瞬不瞬的注視著她。

  雲清霜呼吸急促,張了幾次口,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平平響起,“尉遲師兄。”頓了頓,復接道:“還沒歇息呢。”全然是沒話找話,雲清霜悔的恨不能掌自己的嘴。

  尉遲駿不答反問道:“師妹在這裡做什麼?”

  “散步,今晚月色迷人,適合賞月。”雲清霜信口一說,顧不得是夜月朗星疏,夜色混沌,實在算不上一個好天氣。

  尉遲駿極為配合的舉頭望月,唇角掛著若有若無的清淺笑意。

  雲清霜不知他是何時來的,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心裡直打鼓。

  尉遲駿眸一轉,臉色遽地一沉,打雲清霜身邊經過的時候,丟下一句話,輕的恍如掠過耳邊的微風,“你好自為之,不要玩火自焚。”說罷,神色恢復自若,快的好似從未變過。

  雲清霜的心緒被牢牢攥住,再想要問個明白,尉遲駿已然快步離開。一張臉慘白,渾無人色,尉遲駿是否認出了她的身份她尚不能確定,但她對自己的易容術突然之間喪失了信心。

  回到屋裡,猶自驚魂未定,小竹依舊酣睡,雲清霜置換衣衫時才發覺內衫已全部被冷汗浸濕。她從屋子的這一頭跎到另一頭,始終無法靜下心。

  即便現在尉遲駿還沒有發現她的秘密,長久下去,總有一天會露餡。況且,她假扮司徒盈有段時日了,身體如今每況愈下,恐怕再撐不了多久,她撫著腕上的玉鐲,細細思量後,決心鋌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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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清霜不知道的是,在她用心打探司徒寒秘密的同時,司徒寒也對她起了疑心。

  書房裡的解藥無端失竊,令司徒寒勃然大怒。他命楚天官將那一夜的守衛重罰,守衛熬不過重刑,吐露真言,所有的矛頭指向雲清霜一人。

  雲清霜一念之差,沒有將他們殺了滅口,終釀出禍端。

  回想自雲清霜回來後種種不合理的舉動,盡管容貌嗓音都沒有破綻,司徒寒還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例如,她的性子過於沉靜,與司徒盈的活潑差異頗大。

  例如,從前的司徒盈嗜武成性鞭不離手,現今,每每司徒寒或者楚天官邀她練武,總被她以各種理由拒絕。

  例如,司徒盈刁蠻任性,有時連司徒寒的話也是置之不理,而今卻斯文有禮,對司徒寒更是言聽計從。

  許多細節在眼前一閃而過,對她的身份有了懷疑後,不合理的行為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

  司徒寒同楚天官對視數眼,面上盡是一片陰霾之色。他咬牙切齒道:“這丫頭什麼來路,膽敢糊弄於我。”

  楚天官支支吾吾的,不敢在此時接話。

  “當日我讓你去試探她,你竟沒有看出半點不妥?”司徒寒怒極,手指捏的咯咯作響。

  楚天官表情凝固,躊躇半響後道:“師傅,師妹她……”

  “住口,她不是你師妹。”司徒寒厲聲打斷他。

  “是,是,弟子說錯了話。”楚天官抬眼偷看司徒寒臉色,改口道:“當日我遵照師傅的意思試探她,並且誘她使出降雪玄霜劍法,她使的中規中矩,毫無差錯,弟子這才相信了她。”

  “噢?竟有這事?”司徒寒蹙眉,面色陰沉不定。

  楚天官平了氣息,殷勤道:“師傅,此事不易操之過急,交給弟子想個萬全之策吧。”

  “不必,”司徒寒擺擺手,“我自有主張。”

  他給雲清霜下了套,專等她來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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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是在傍晚時分驟然而降。

  雷聲隆隆,閃電不斷,劈劈啪啪的打在屋頂上、窗欞上,驀地讓人心浮氣躁。

  雲清霜借口身體不適,要早早歇息,任何人不得打擾。小竹亦不敢驚動她,取了一方帕子,在燈下利索的繡花。

  雲清霜手腳敏捷的鑽出窗戶,悄無聲息,回頭見小竹還在外間專心致志的做工,對此一無所知,唇邊不自覺浮起一絲淺笑。

  這些天,她每晚都跑去花園搜尋,盡管一無所獲,仍然堅持不懈。

  亭台樓閣,假山流水,每一處她都有仔細找過,可所謂的密道機關,杳無蹤跡。

  雲清霜暗嘆:如果密道當真藏匿在花園中,那設計此機關的人一定有顆玲瓏心。

  雨越下越大,短時間裡沒有停止的趨勢。雲清霜早就被淋成了落湯雞,但這樣的天氣也有好處,便於她隱藏行跡,她留下的腳印也很快會被雨水衝散。

  雲清霜舒展的眉頭因遲遲找不到線索而皺起,正打算離去,漸進的人聲夾雜在狂風驟雨聲中傳入了她耳中。她功力盡失,加上氣候的原因,直到近乎咫尺才發覺有人接近,想要在這時離開已然不可能,情急之下,她身形一縮,藏進了兩座假山間的縫隙裡。所幸她身材嬌小,勉強容身。雨簾密布,天色灰沉,她可以將外面的景像看的一清二楚,但外面的人卻無法瞧見裡面的情景。

  來的只有兩人,司徒寒和楚天官,各自打了柄油布傘。他們邊走邊竊竊私語,雲清霜無法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但此時此刻,在大雨滂沱的深夜,他二人突然出現在這裡,定有古怪。

  雲清霜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一直在追尋的秘密,會在今夜揭曉。

  司徒寒帶著一身的寒氣,神色木然,楚天官則面無表情,美目斜斜的睨過雲清霜之前站立過的地方,挑起一絲不易覺察的詭異笑意。他們接近假山時,雲清霜心跳遽然加快,手指縮緊握成拳,目光漸漸幽深。

  司徒寒眯起眼輕喚了聲:“天官。”

  楚天官會意,低頭答道:“是,師傅。”

  雲清霜弄不清他們在打什麼啞謎,唯有密切注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楚天官俯下身,從左邊開始數起,雲清霜跟著他的步子一起數,數到第十八的時候,楚天官伸手搬開了那株盆栽。

  雲清霜心念一動,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終於逮到機會能一窺究竟。

  楚天官的手在盆栽下撥動幾下,雲清霜左首的假山轟隆一聲裂開一條縫,慢慢擴張開,逐漸形成可容一人進出的通道。

  雲清霜恍然大悟,她受了地下密室的影響,只在壁上尋找機關,豈料這花園的密道機關卻是藏在地下。她心情激動,心跳越發劇烈。她用雙手捂住胸口,緩緩撫平躁動的情緒。

  司徒寒和楚天官一前一後進入,雲清霜耐著性子等待。她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平靜。期許已久的秘密就快揭露,好比久未歸家之人,忽然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想見又不敢見,怕會是一場破碎的美夢。

  約莫一袋煙的功夫,司徒寒和楚天官陸續走了出來。神色如常,看不出一絲情緒。司徒寒囑咐了幾句,楚天官連連點頭,隨後,關閉了密道,把一切復位。

  雲清霜在他們離開後又靜待稍許時辰,才走出夾縫。她微沉吟,彈了彈衣袖,深深的吸口氣,半蹲下身體,挪開了第十八株盆栽。手探到底下,果然有一個指頭大小的突起。她定了定神,果斷的按下。

  如同方才所見一般,左面的假山往兩端分開,她費盡心思打探的密道此刻顯現在她面前。

  她揚手撫過面頰,抿緊了唇,平整了氣息,毅然而然踏入。

  出乎她的意料,室內光亮有如白晝。雙目被灼的難受,她閉了閉眼,爾後才仰起臉,原來頂上懸有數十顆夜明珠,照的滿室清輝,絢麗奪目。

  這些夜明珠每一顆皆價值連城。

  雲清霜暗暗心驚,眸中含了絲冷意,對隱藏在密室中的秘密愈加好奇。她一步步的往裡走,真像已然呼之欲出。走了一段路的平地,她感覺地勢在往下傾斜,又向前行進許久,復又往上,旋即再次向下,好似翻過一座小小的山坡。

  終於看到前方有一道門,雲清霜快步走近,猶豫了下,悄悄拉開一條縫。

  這是一間足以容納百人的練功房。正在練武的人,幾乎全是彪形大漢,清一色的黑衣黑褲,手中舉著一摸一樣的青鋼劍,十六人一組,擺成一個奇怪的陣勢。雲清霜定睛一看,還有幾個眼熟的人影,正是當日將她當作司徒盈捉回別莊的那幾人。

  陣勢移動,劍光微閃,黑衣人動作是出奇的一致。

  雲清霜若有所思,看情形,他們是在練習一種劍陣。劍術極普通,在雲清霜這樣使劍的行家眼裡,根本不屑一顧,妙就妙在配合默契,一環緊扣一環,一人移開,另一人立即補上他剛才的方位,配合的天衣無縫。

  她仔細估量,若在她沒有中毒之前,其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是她的敵手,但組成劍陣後,她要破解需在百招之後,若十幾個劍陣同時施展威力,恐怕幾十個武林高手都沒辦法抵擋。如果這樣的劍陣有上百個呢,豈不是千軍萬馬都任憑掃蕩。

  雲清霜被自己的想法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寬袍下的素手微微顫抖。心中雖有些驚恐,思想沒有絲毫松懈,她注意到那些黑衣人眼神呆滯目光渙散,舉手投足像是被人牽引的木頭人,她隱隱有不詳的預感。

  司徒寒養了這麼些武士在家中,並且喂他們吃下失去本性的迷藥,他……意欲何為?

  手裡捏了一把濡濕的汗水,心仿佛不受控制的要跳將出來,胸口悶悶的,腳下亦一滑,險些摔倒在地。

  忽意識到她必須馬上把這消息轉述給夏侯熙,憑他的經驗和智慧,定能識破天機。

  雲清霜轉身按原路返回,心急火燎,腳步踉蹌。鑽出假山,冷不防一柄長劍橫裡襲來,抵住她脖頸。雲清霜閃避不及,被逮了個正著。

  “師妹這是打哪兒來啊?”一反以往柔媚的嗓音,楚天官陰惻惻道。

  司徒寒一張臉晦暗陰沉,冰冷的眸子透著殘酷的殺機。

  雲清霜情知大事不妙,心一橫,索性合上了雙眼。

  司徒寒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足以使之粉碎,“說,是誰派你來的?又是誰指使你假冒盈兒的?”

  雲清霜忍住痛,湛然一笑道:“沒有人指使,你要殺便殺吧。”

  司徒寒眉心怒氣湧動,一巴掌揮過去,因惱她假冒愛女,這一下用了八分氣力,血水混雜著雨水自雲清霜唇邊沁出,她伸手抹去,無畏的聳了聳肩。

  楚天官道:“師傅切勿動怒,弟子自有辦法讓她開口。”他不懷好意的笑,讓雲清霜渾身輕顫,她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絕對不可以受辱。她剛想咬舌自盡,楚天官早有所覺,攥住她的下顎,“想死也沒那麼容易。”另一只手在雲清霜嬌嫩的肌膚上撫摩。

  雲清霜惡心的只想吐,她啐出一口鮮血,怒目而視。

  楚天官不惱也不怒,他伸手探向雲清霜的衣襟,突地一用力,只聽得衣帛被撕裂的聲響,雲清霜雙肩上□的皮膚觸到微雨還寒的空氣,不自覺打了個冷噤。她又羞又急,但她穴道被制,沒有辦法動彈,一行清淚緩緩滑下。

  司徒寒背轉過身,不參與亦不阻止。

  得了他的默許,楚天官愈加肆無忌憚,他扣住雲清霜的雙手高舉過頂,唇就要湊上去,雲清霜性子剛烈,怎堪受此侮辱,恨不能立刻死去。

  就在此時,一支袖箭破空而至,勁道奇大,速度極快,饒是楚天官武藝超絕,竟然避不開,司徒寒發覺不對勁,格劍一擋,雖將袖箭掃落地下,虎口隱隱作痛。

  “師侄住手。”司徒寒見形勢危急,楚天官命在旦夕,急忙出聲喝止。

  尉遲駿充耳不聞,忽地長嘯一聲,玉簫一揮,痛下殺手,眼看楚天官就要斃於他簫下,司徒寒顧不得背上以大欺小的罵名,挺身而上,用鐵拐接下尉遲駿的殺招。

  司徒寒一進入戰局,楚天官壓力驟減,他瞅准時機發劍還擊,想仗著寶劍之力削斷尉遲駿的玉簫,挫一挫他的銳氣,孰料尉遲駿的暖玉簫也非俗物,他就著玉簫吹出一口純陽罡氣,直撲楚天官面門,楚天官哪裡經受的住,被生生逼退。

  司徒寒一面抵擋尉遲駿的攻勢,一面道:“師侄有話好說。”

  礙於司徒寒的面子,尉遲駿收起玉簫,退開兩步,司徒寒也及時收手。尉遲駿扯下蓑衣,遮蓋住雲清霜身上□在外的肌膚,並解開她被封住的穴道,將她護到身後。

  雲清霜投以感激的一瞥,尉遲駿對著她溫和的點了下頭,偏過頭時,又恢復了冷冽。

  “師侄,這女子並非盈兒,她喬裝改扮而來,必有圖謀,天官只不過想讓她說實話而已,你又何必動怒。”司徒寒語氣不快,眉心微見怒氣。

  尉遲駿只是冷笑。

  楚天官在尉遲駿手下慘敗,恨的咬牙切齒,他適時插進嘴:“尉遲師兄百般維護她,是何居心?”

  這話在司徒寒在心中多少起到一些作用,他看向尉遲駿的眼神稍有狐疑。

  尉遲駿態度不卑不亢,拂一拂衣袖,“師叔用如此卑劣手段欺凌一女流之輩就不怕被江湖人恥笑嗎?”

  “哼。”楚天官搶先說道:“對她何必講道義?”

  尉遲駿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敢問她究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令師叔棄江湖道義不顧?”

  楚天官被問的啞口無言,尉遲駿目光自他面上迅速滑過,神色冷清,帶一絲不屑。

  司徒寒唇微動,沉吟須臾,沉聲道:“她有恃無恐混入莊院,盈兒一定早就落入她的手中,不對她嚴刑逼供,她焉肯招認?”停頓少許,面上更是森冷無情,“賢侄一再替她說好話,莫非真有苟且?”

  “你……你休要血口噴人,”雲清霜因憤怒滿面通紅,“你為老不尊,妄稱武林前輩。”她身體微顫,胸口起伏,著實被氣的不輕。

  尉遲駿臉微醺,隱有薄怒,如若司徒寒不是他的師叔,只怕已是兵刃相見。他的目光清如水,斬釘截鐵道:“師叔,無論你是否阻攔,今天我都要帶她走。”

  雲清霜猛一抬頭看他一眼,雙眸蒙上一層淡淡的朦朧的憂傷。

  司徒寒手中鐵拐在地上狠點幾下,譏誚道:“賢侄想清楚了,你這樣做可值得?”

  尉遲駿撇嘴一笑,“師叔該比我更清楚。”語中暗賦玄機,司徒寒竟無言以對。

  楚天官目光閃動,忽身形虛晃一下,倏地發力,雙手掐住了雲清霜的脖子。這一變故極其突然,饒是尉遲駿一直密切注意他的舉動,仍是來不及阻止。

  雲清霜頓覺呼吸困難,頭暈目眩,臉也憋的通紅,連視線都開始模糊。

  尉遲駿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薄唇緊抿著,劍眉蹙起,清澈的眸光逐漸陰沉。他以蕭指著楚天官,聲音冷厲至極,“放開她。”

  楚天官拖著雲清霜往後退開數步,得意的笑道:“你再往前一步,我立刻殺了她。”

  雲清霜意識還算清明,此時楚天官鉗住她喉嚨的力道稍減小,可惜她手上使不出勁,否則還是有機會反敗為勝。

  尉遲駿渾身透著冰冷死寂的氣息,雲清霜見過他調笑捉弄的神情,看見過溫柔細心的時候,偏偏就沒有瞧見過他這般森冷陰鷙的表情。心頭仿佛有小鹿在胡衝亂撞,雲清霜心下惶然。

  楚天官手伸到了雲清霜的臉上,長長的指甲戳的她生疼,陰陽怪氣道:“讓我先瞧瞧這妖女的廬山真面目,”說罷,熟練的抓到她耳後一拉,卻沒有如他意料中的扯下一副人皮面具,不禁“咦”了一聲。

  司徒寒到底比他經驗老道,從囊中掏出一只玉瓶丟過去,高聲道:“她用的是易容丹。”邊說,雙目死死盯住尉遲駿,無半分松懈。

  楚天官把瓶中水一股腦兒的倒在雲清霜臉上,粗暴的抹了幾下,果真刮下一小團粉末,他暗罵一句,手上加勁,不多一會兒,雲清霜就恢復了其本來的面目。

  楚天官打量後暗道:是名絕色女子,甚至比司徒盈還要美上幾分。只可惜臉色是近乎病態的慘白,比不上司徒盈的健康紅潤。

  盡管尉遲駿早已在心中認定,還是在瞥見雲清霜略顯蒼白的面容時,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來。

  而司徒寒卻在此時如見鬼魅般的驚叫:“是你!”他見過雲清霜,並且還同她交過手,雲清霜只道是這原因,不料下一刻司徒寒一腳將楚天官踹開,摟住雲清霜老淚縱橫道:“你是我的女兒啊。”

  雲清霜驚駭萬分,這人不是瘋魔了吧。

  尉遲駿和楚天官同樣一臉的莫名,但不同的是,尉遲駿心裡一松,長出一口氣,無論如何,雲清霜總算是暫時脫離了危險,而楚天官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始終陰晴不定。

  雲清霜在司徒寒懷裡掙脫不開,頭皮陣陣發麻,面對剛才還要將她置於死地如今卻口口聲聲叫她女兒的人,這種感覺太過怪異。

  司徒寒又是歡喜又是惱怒,喜的是離散多年的女兒能夠重逢,怒的是自己有眼無珠險些傷害到她。他拍了拍雲清霜的背給她順氣,並朝楚天官狠狠剜了一眼。似乎還是不解氣,他放開雲清霜,走到楚天官跟前,二話沒說便是一個耳光,這力道比之打雲清霜那次有過之而無不及,楚天官被打懵了,頰上留下深深的五道指印,可他敢怒不敢言。

  雲清霜在心中冷哼,這又是做戲給誰看。難不成見自己軟硬不吃,連苦肉計都使出來了。

  尉遲駿亦不知司徒寒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這大好時機,不走更待何時,他不動聲色的移步,拽住雲清霜寬大衣袍下的纖纖玉手,壓低了嗓音道:“雲姑娘,快隨我走。”

  雲清霜反應極快,一怔之下馬上點了點頭。

  但司徒寒又怎會讓他們輕易離開,察覺異樣,立即擋住他們的去路。花園中只此一條通道,除非有上天入地的本領。

  司徒寒陰沉著臉,但語氣又是懇切的,“師侄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豈會傷害自己的親生女兒。”

  雲清霜還是不敢輕信他的話,尉遲駿則沉默不語。

  誰都沒有料到司徒寒竟在這時出手,長袖一拂,左臂疾伸,手中鐵拐直打尉遲駿肋部,尉遲駿原本就將玉簫橫在胸前,這一下想都沒想,伸手便擋。怎知,司徒寒的目標不是尉遲駿,而是他身旁的雲清霜,他驟然變招,拼著被尉遲駿的玉簫點中,他的手掌也按上了雲清霜的肩頭。

  尉遲駿怕他會對雲清霜不利,生生收了招。雲清霜身體微晃一下便失去了知覺,司徒寒將她接在手中。

  尉遲駿急的腦門上起了一層薄汗,瞬息之間腦中已經濾過數種應對方式,他唯恐雲清霜已遭到不測,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司徒寒面無表情道:“我只是點了她的穴道。”

  尉遲駿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對司徒寒愈加戒備。

  司徒寒抱起雲清霜往臥房處走去,尉遲駿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頭,冷不防司徒寒一個轉身,冷聲冷氣道:“她是我的女兒,你真以為我會害她?”

  司徒寒幾次三番重復雲清霜是他的女兒,可是,無憑無據,又怎能讓尉遲駿信服。他淡瞥了司徒寒一眼,不言不語,仍然跟在左右,擺明了就是對司徒寒不信任。

  司徒寒冷哼了一聲,徑自走了。

  尉遲駿見他將雲清霜送到她的臥房,並叮囑小竹仔細伺候著,他又在門口守了一會,才離開。但是他並沒有走遠,而是去而復返,跟蹤司徒寒回到他自己的臥房。

  司徒寒心事重重,竟沒有發現有人在窗外窺視。他先是靠床閉目沉思了片刻,驀然睜眼,從床底下翻出一只檀木箱,探入其中,搗騰許久,摸出一副畫卷。因心潮起伏,手指微顫,扎在畫卷上的紅絲線他試了幾次都沒能解開。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集中思想,好不容易才展開了畫卷。

  司徒寒望著畫像發呆,尉遲駿隔著一道窗戶看不真切,但隱約可以瞧見個大概。畫上是一名女子,依稀有班姬續史之姿,謝庭詠雪之態,尉遲駿調整了角度,凝神再度望去,不免大吃一驚,畫上女子同雲清霜的面容極其相似,甚至連嘴角一顆不起眼的小痣都一模一樣。若不是紙張有些泛黃,尉遲駿一定會認定畫像上的女子就是雲清霜。

  司徒寒用手背婆娑著畫像,目不轉睛的盯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緩慢將之收起,依舊放進檀木箱。

  看他手上的動作,應該對這幅畫像極其鐘愛。尉遲駿想起他的話,心裡有了底,如果他沒有猜錯,畫上女子應該是雲清霜的母親。如此看來,關於雲清霜的身世,司徒寒可能真的沒有說謊。

  司徒寒佝僂著身軀,本來挺拔的身姿逐漸呈現老態,在尉遲駿眼中,這位師叔雖然脾氣古怪了些,但一直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原來褪去光鮮的表皮,他也是一疲態盡現的老者。

  司徒寒哪裡知道一舉一動皆被門外的尉遲駿看在眼裡,他將雙手撐在腦後慢慢躺下,一種哀傷的氣息在他眼底無聲的流淌過,他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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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1: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迷霧氤氳

  一開始,雲清霜還是對他抱有很強的敵意,但漸漸的她發現,司徒寒對她噓寒問暖,無微不至,比之她冒充司徒盈那段日子照顧的更為周祥,作為一個父親他能做到的也就是如此了。

  只有兩人獨處時,司徒寒會靜靜看著她,不發一言。

  雲清霜滿心的疑惑,如果他對她有所企圖,大可以用其他方式,何必低聲下氣,關愛有加,這情形倒像是他要極力彌補這缺失的十幾年的遺憾。

  對於自己的身世,雲清霜不是沒有過疑問。她曾經幻想過柳慕楓便是她的親身父親,只不過因為某些原因,他們暫時不能相認,只能以師徒的名分相稱。但在柳絮出現以後,她終於明白,幻想只能是幻想,不可能成為現實。當北辰國朝淵帝雲靜庭以那樣一種方式出現在她面前時,她一度以為他們之間或多或少有些關聯,甚至,她還懷疑過夏侯熙的師傅駱英奇。只是,她怎麼都不會想到,她竟然會和司徒寒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關系。

  盡管她嘴上不願承認,心中早已信了七七八八。

  司徒寒心裡原先難解的疑問,此時盡釋,正因為雲清霜是她的女兒,她會使降雪玄霜劍也就不足為奇了。每每注視著雲清霜,他眼前就會飄起那一抹窈窕的身影,他曾經將這門家傳絕學毫無保留的傳授給了他此生最愛的女子。

  在雲清霜第一次闖入別莊時,司徒寒曾和她過招,那一晚燈火昏暗他並沒有仔細看清雲清霜的長相,將她打入地牢後,他愈想愈覺得不對勁,但隨即雲清霜就與張若生、夏侯熙一同離開,他沒有找到機會證實自己的猜測。也曾派人追查雲清霜的下落,卻始終沒有結果,也就不了了之。這次,意外相逢,怎能不讓他欣喜若狂。

  雲清霜傷的不重,那一巴掌只不過讓她的臉腫了幾天,司徒寒卻讓她在床上靜心休養,並且親自過問她的飲食。雲清霜不擔心他在飯菜裡下毒,她已是病入膏肓,中毒與否已無關緊要。

  雲清霜等著司徒寒給她一個滿意的解釋,至少也該告訴她為何這十幾年來自己從來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每次雲清霜把話題轉入,司徒寒總是想方設法叉開去。雲清霜迫切希望了解內情,如若司徒寒當真是她的親生父親,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勢必要停止。但是司徒寒回避,她沒法勉強。

  雲清霜整理著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思緒稍嫌混亂,這時,有人揭簾而入。她只道是司徒寒,並沒有抬頭,直到聽到小竹清脆的聲音中分明帶著喜悅,“尉遲公子。”

  她詫異的抬眼望去,尉遲駿已經站在了床頭。這還是自雲清霜被司徒寒帶回臥房後,他首度露面。

  尉遲駿著一襲白衣,素淡如荷。相同色系的衣衫,穿在楚天官身上有很濃的脂粉味,而尉遲駿非但沒有給人這種感覺,反而更添幾分俊朗和不羈。夏侯熙性喜黑衣,有時也著月白色輕袍,尉遲駿似乎對青色衣衫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偏執,但不可否認,此時白衣倜儻的他,飄逸出塵,宛若畫中人。

  許是驚覺自己注視了他太久,雲清霜雙頰微燙,垂下眼低聲道:“尉遲……公子。”師兄二字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尉遲駿低頭打量她,她的面色依舊蒼白如紙,本就巴掌大的臉更見消瘦,他無聲嘆了口氣,視線無法從她身上轉移。

  氣氛有些沉悶。

  小竹極識眼色,她曉得尉遲駿定是有話要同小姐講,說了句“我給公子沏茶去”,連蹦帶跳的跑了。

  小竹本是好意,但剩下兩人單獨相處,好像更加尷尬了。

  雲清霜吃不准尉遲駿的來意,不敢隨意開口。她雙手緊抓著被子,因心情緊張鼻尖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尉遲駿突然問道:“雲姑娘,你可否告訴我,你來這裡的目的?”他的表情無變化,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雲清霜想了又想,無從開口。尉遲駿幾次救了自己的性命,按理說不該瞞他,可他又是天闃國大將尉遲炯的孫子,有朝一日兩國交戰,勢必會在戰場上兵刃相見,雲清霜說服不了自己。

  尉遲駿蹙著眉,陰郁道:“姑娘似有難言之隱,那就不為難姑娘了。但還請姑娘告知另一件事。”

  雲清霜想不到還有什麼事比這更重要,一時也沒法仔細思量,點了點頭:“公子請說。”

  尉遲駿眸中閃過一絲不可見的哀戚,拉低了嗓音,“你並不是受了內傷,而是中了劇毒,對不對?”

  雲清霜頓時心亂如麻,眼睫微微顫動。她緊咬著下唇,就是不吱聲。

  尉遲駿臉色寒峻,手抓進了她的肩膀,五指緩緩收攏,“當初在山洞時,師叔診斷出的毒並沒有解除是不是?”

  雲清霜猶豫片刻,幾不可察的點下頭。

  尉遲駿俊臉上血色盡褪。他清楚的知道不管什麼樣的毒,在人體內留存的時間越長,其危害性也就越大。雲清霜師從奇才柳慕楓,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這種毒非常的棘手,她一時半會找不到好的方法,於是就耽擱了下來。

  尉遲駿一把拉起雲清霜,“跟我走。”

  雲清霜神色茫然而驚疑不定,“去哪裡?”

  “解毒。”尉遲駿言簡意賅道。

  雲清霜一甩手,拼勁全力掙脫開他的束縛,尉遲駿措手不及,手臂虛懸在半空,但他再一次如鋼鐵般箍緊她的手腕,眉梢一挑,不容她抗拒。

  一個不願走,一個非要帶她走,正在糾纏的時候,又有人走了進來。雲清霜急道:“你放手。”尉遲駿死死拽著就是不肯松開。

  “呦,師妹房裡好熱鬧。”

  這嗓音,雲清霜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尉遲駿目光素冷,眸光自楚天官臉上飛掠而過。

  雲清霜險些被他毀了清白,對他恨之入骨,他倒是還有臉來。

  楚天官像是絲毫不覺得氣氛有異,大搖大擺的揀了張椅子坐下,瞥了眼桌子,笑容諂媚道:“連杯水都沒有,師妹的待客之道甚是奇特。”

  雲清霜冷哼一聲,尉遲駿冷淡的目光凝成一道鋒利的光芒,沒人理會他,楚天官討了個沒趣,他以拳掩唇輕咳,眼斜睨著尉遲駿慢條斯理道:“尉遲師兄,師傅有請。”他故意加重了那個“請”字,聽來語調甚為古怪。

  尉遲駿只遲疑了一會,放開雲清霜,對著她略略頷首道:“我去去便回,你在這兒等我。”

  雲清霜下意識的點頭,覺得不妥又搖了搖頭,再抬頭時,尉遲駿和楚天官都已經離開。尉遲駿要強行帶走她,被楚天官攪了局本是好事,但到底有什麼緊要的事讓楚天官竟然尋到了她的房裡,這太不合乎情理。

  雲清霜知道司徒寒定然在謀劃一個驚天的大陰謀,但憑她的閱歷無法猜透他的心思,她苦思冥想了半日,沒有結果,只得暫且作罷。

  尉遲駿卻沒有在他約定的時間回來,雲清霜擔心有變的同時,也松了口氣。她所中的毒,她心裡最為清楚,尉遲駿不明真相,到頭來只怕會失望。雲清霜內心細膩敏銳,她早就覺察到尉遲駿對她的關心已經超乎一般的友情,別說她如今性命垂危,無法回報他的深情,即便她身體安康,他們之間還有著永遠無法衝破的阻隔,更何況,在她心中,夏侯熙仍舊占據重要地位。

  ============

  她立刻披衣下床,推醒小竹後,拽著睡眼惺忪的小竹一路小跑出去。沒有意外的在院落的一角瞧見了司徒寒,他武功高強,雲清霜能聽到的他自然不可能錯失。其他弟子也陸續走出臥房,集中在空地處,手執兵器,個個凜起十二分的精神,看情形似有強敵來襲。雲清霜在他們中間掃了一眼,沒有發現尉遲駿。

  “師妹。”楚天官殷勤的招呼道。雲清霜實在不願搭理他,一扭頭,跑的遠遠的。很快她看到有守衛急切的闖入,忙湊過去,剛巧聽到他在同司徒寒稟告:“啟稟莊主,有大隊官兵包圍了別莊。”

  司徒寒恍若未聞,守衛重復一遍後,他神色一凜,“有多少人?”

  “大概有五千人,小人眼拙,帶頭的好像是御林軍統領施皓歌。”

  雲清霜大奇,難道是司徒寒在園中密室養死士的秘密被泄露了出去,御林軍竟是為此而來的嗎?司徒寒想必也是和雲清霜同樣的心思,眼角不住的瞥向花園處。

  轉眼間,有幾十人魚貫而入,手中舉著火把,瞬間照亮了夜空。

  為首一人濃眉大眼,身板魁梧,大約便是守衛口中的御林軍統領施皓歌。司徒寒抱拳道:“不知施統領深夜駕臨有何貴干?”

  “施某奉旨前來找尋一人,有驚擾莊主的地方,還請包涵。”施皓歌的態度還算客氣,司徒寒舒了口氣。

  “不知統領要找何人,有用得著鄙莊的地方自當效勞。”他端著笑臉道。

  施皓歌一抬下巴,努了努嘴,“不勞莊主費心,人我已經找到了,就在莊主身後。”

  “誰?”司徒寒訝然道,轉過身,目光和同樣一臉驚異的雲清霜撞在一起。

  “是雲姑娘。”施皓歌神色自如道。

  笑容僵在司徒寒臉上,面色稍有不霽,“統領是在開玩笑吧,那是小女清霜。”

  施皓歌面部神情深不可測,“沒錯,就是她,雲清霜,雲姑娘。”

  雲清霜愣住了,薄唇微掀,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

  司徒寒臉上表情有些扭曲,他隱忍道:“敢問小女犯了何事?”

  施皓歌聳了聳肩,“施某只是奉旨帶雲姑娘回宮,其余一概不知。”

  “你簡直欺人太甚,”司徒寒被激怒了,額上青筋浮現,雙眼冒火。

  施皓歌毫不示弱的爭鋒相對,“莊主言重了。”

  多年前的一幕再現眼前,司徒寒手握成拳,愈捏愈緊,周身凝聚著重重殺氣,他絕不能讓悲劇重演,否則他這些年的謀劃又是為了什麼。

  雲清霜撫著額頭,怎麼都理不出頭緒。

  “天官,拿我的鐵拐來,”司徒寒眯起眼,“久聞施統領身懷絕技,今日正好領教一番。”

  “莊主有命,豈敢不從。但莊主贏了施某手中的劍,還要勝了門外的五千鐵騎才行。施某乃一屆武夫,死不足惜,但雲姑娘非帶走不可。”施皓歌語氣平穩,說的稀松平常。說罷揚起手中劍,拔去劍鞘扔在一邊,“莊主,請。”

  “慢著,”卻是雲清霜挺身而上,攔在兩人中間。“我跟你走。”這話是對著施皓歌說的。

  司徒寒喝道:“霜兒,你退回去。”

  雲清霜固執的搖了搖頭。施皓歌說的沒錯,司徒寒武功再高強,也抵擋不住五千鐵騎,除非他動用密室中訓練有素的死士,但這怕是他的秘密武器,不到最後關頭不會輕易使出。

  雲清霜絕非逞強,也沒有想過要舍己為人,僅是一瞬的衝動罷了,但既然走出了這一步,她就沒打算退縮。

  “已經給姑娘備了馬車,姑娘這邊請。”施皓歌極其恭順有禮,然司徒寒看著他的笑容卻有些刺目,他臉色越發僵硬,揮手命門徒把大門堵上,他自己飛身躍起,擋住了去路。

  “司徒莊主,雲姑娘既已應允,你又何必再阻攔。”施皓歌隱去笑意,一張臉剎那間冰冷的可怕。

  雲清霜走前兩步,在離司徒寒相距咫尺的地方停下。她自嘲的笑了笑,幾天前,她還想著要竭盡所能的揭穿司徒寒的陰謀,如今,卻是在想方設法的保護他,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讓我去吧,我不會有事的。”她淡聲道。她說的也是實話,施皓歌對她恭敬有加,盡管原因尚且不明,起碼不會把她當犯人對待。

  “不行,”司徒寒想也不想,一口回絕,“你馬上回房,這裡的事你不要插手。”

  司徒寒口氣嚴厲,不容反駁,但雲清霜能感受到在他冷酷表像下包裹著的濃濃關愛,鼻尖微酸,眼眶亦有些濕潤,但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她的決心。她唇動了動,含糊不清的喚了聲:“爹。”

  這叫聲黯淡模糊,卻無比清晰的傳入司徒寒的耳中,他渾身一顫,不敢置信,睜大眼望著雲清霜,哆嗦著嘴唇問道:“霜兒,你剛才……叫我什麼?”

  雲清霜又張了張嘴,可這次再沒辦法叫出口。但對司徒寒來說,已很滿足。他伸手撫過雲清霜的秀發,“孩子,你這些年受苦了。”

  雲清霜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得見的聲音道:“盈兒現在生活的很好,您不用擔心。過些時日,她一定會回來看您。”

  司徒寒知司徒盈的失蹤定然和雲清霜有關,怕引起她的不快,從沒有問過她這檔事,這次她主動提及,實屬意外,卻也頗感欣慰。

  雲清霜又對著司徒寒盈盈一拜,司徒寒怔了怔,“霜兒,你這是為何?”

  雲清霜平靜的說道:“我也會萬事小心,期待姐妹重逢的那天。清霜心意已決,請您成全。”

  司徒寒心劇烈的跳動了一下,心思微轉,還想再用其他方式說服她,楚天官湊過來附耳對著他說了幾句話,雲清霜隱約聽到緩兵之計的字樣,大致也能猜到他的意圖。

  司徒寒把牙一咬,狠狠心,“你去吧。”

  雲清霜的笑容在黑暗中顯得有些虛無飄渺,她衝著等待多時的施皓歌微一頷首,後者在前方帶路,所過之處,眾人紛紛讓出道來,她踩著細碎的步伐,提起羅裙上了馬車,車啟動後,她朝司徒寒站立的位置投以了深深的一瞥。

  馬車行駛速度緩慢,故而如履平地,雲清霜沒有感到一絲不適。

  夜幕沉重,月光星光交彙相映,子夜異常靜謐,除卻馬蹄和車輪滾動聲以及偶爾的蛙叫蟲鳴,聽不到別的聲息。

  雲清霜忽然想到一件極為重要的事,使勁拍了下腦門,暗罵自己竟連這麼緊要的事都會忘記。她撩開厚重的布簾,探出頭道:“施統領。”

  施皓歌掉轉馬頭,行至馬車邊上,問:“雲姑娘,什麼事?”

  雲清霜咬了咬唇,不知如何啟齒,簡單的一句話在舌尖滾了幾個來回方出口,“夏侯熙將軍,身體可無恙?”

  施皓歌莫測高深的笑了笑,“姑娘放心,夏侯將軍一切安好。”

  雲清霜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簾,施皓歌像是能揣摩透她心思似的,主動說道:“原本該是夏侯將軍親自走這一趟的,但聖上臨時有其他的事指派給他,所以就由施某代勞了。”

  雲清霜點點頭,不再贅言。

  施皓歌追問道:“雲姑娘還有其他事兒嗎?”

  “沒有了。”雲清霜淡淡道,遂放下布簾。

  施皓歌在馬車外徘徊了許久才重新快馬加鞭趕到隊伍的最前方。

  夏侯熙從司徒別莊負傷離開後,在附近找了處農舍安置下來,向倫緊隨而至,兩人顧不上說話,各自吐納調息。

  靜坐了一會兒,夏侯熙便察覺不對勁,真氣凝滯丹田,小腹隱隱約約作痛,他當即明白是中了毒。他剛想用內力強行將毒逼出來,向倫阻止了他。

  “不行,你越是用勁,毒性發作的越快。”向倫拍拍他的肩膀,“你在這裡休息,我回去取解藥。”

  夏侯熙眉頭微蹙,伸手攔住他,“你現在回去太危險了,我還撐得住,不急在一時。”

  向倫了解司徒寒的為人,邊搖頭邊說:“沒有解藥,毒性會在十二個時辰內發作,到時全身潰爛,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你放心,司徒寒定不會料到我膽敢去而復返,他定然派出人手到處追查我們的下落,倒是你留在這裡要倍加小心。”

  夏侯熙還待說什麼,向倫施展出絕頂輕功,輕易掙脫開,一個鷂子翻身躍到門前,回頭一笑,沒頭沒腦的留下一句話,“這是我欠你師傅的,就當我是還債。”

  向倫低估了司徒寒的實力,他早就猜到向倫會冒險替夏侯熙盜解藥,雖然最得力的弟子楚天官被他派了出去,但仍有余力在書房四周布下天羅地網,就等著向倫自投羅網。

  向倫仗著舉世無雙的輕功,熟門熟路的摸到書房,順利的找到解藥。正暗自竊喜,冷不防一張漁網從天而降,把他兜在其中,任憑他有再好的輕功也發揮不出,只得束手就擒。

  司徒寒急於找回被他竊去的秘笈,派人搜他的身,結果一無所獲。向倫嘴巴咬的很緊,無論司徒寒怎樣威逼利誘,拳打腳踢,他就是不發一言。司徒寒無奈,只能先把他打入地牢,再想辦法撬開他的嘴。

  也是他命不該絕,雲清霜誤以為夏侯熙被捉,心急火燎的拿了解藥要救他,陰差陽錯下卻是救了向倫一命。

  夏侯熙在農舍足足等了他一天一夜,也是心急如焚,他打定主意,要是向倫天亮再不回來,他只能拼死再闖一次別莊。三更時分,向倫終於帶著一身的傷踏進門。

  夏侯熙靠在椅上小憩,有人靠近十分警覺的拔出劍,見是向倫,松了口氣。向倫低喘著氣拿出一個玉瓶,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快把解藥服下。”

  夏侯熙依言接過玉瓶,倒出兩顆朱紅藥丸吞下,並且運功調息。幸虧向倫回來的及時,此時離十二個時辰的毒發期已不遠了。向倫臉上有淤青,手臂和大腿雖被簡易包扎過,想必也是傷痕累累,夏侯熙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向倫還在大喘氣,良久,一屁股坐下,“這一路疾趕可把我累壞了。”他四肢舒展開,大咧咧的躺了下來,“老弟,為了你的解藥,差點把我這條老命斷送在那裡。”

  夏侯熙當然知道他此行非常凶險,不過既然現在人在這裡,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他比較關心的是向倫臨走前說的那句話,他琢磨了一宿也沒能想明白。

  他還未來得及張口,向倫神秘的說:“你猜我遇見了誰?”

  夏侯熙心頭一緊,向倫這般問,顯然是見到了雲清霜,他故作鎮定的問:“誰?”

  “呵呵,”向倫笑的有些沒心沒肺,“自然是你朝思暮想的人兒。”

  夏侯熙沉默著,目光透過向倫落到窗外,思緒不知飄到了何處。

  向倫把在別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夏侯熙,最後還補充道:“如果不是她,你此刻已經毒發身亡了。”

  夏侯熙猛地扣住向倫的脈門,“你說是清霜給你的解藥?也是她救你脫險的?”

  向倫不知所以,見夏侯熙神色凝重,連忙道:“不錯。”

  “糟了,”夏侯熙轉身就往外走。

  “怎麼了?”向倫跟在他身後問。

  夏侯熙沒有回頭,邊走邊說:“清霜有危險,我要去救她。”

  向倫死死的拽住他,夏侯熙重傷未愈,被他拽的腳步有些踉蹌,也正是這樣,向倫有機會堵住了大門。“你瘋了。你現在去豈不是白白送死。”

  夏侯熙眼中俱是陰寒,“你讓開。”

  向倫絲毫不妥協,又摸出另一個玉瓶丟給夏侯熙,“這是雲姑娘給你的,你莫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

  旋開木塞,天山雪蓮的清香之氣撲鼻而來,夏侯熙曉得那是治療內傷的極好的良藥,握著玉瓶的手捏緊又松開,情緒相對方才穩定了許多。

  向倫這才接著往下說:“雲姑娘讓我帶一句話給你。”

  “什麼話?”夏侯熙動容道。

  “她讓你不要再回別莊去。”

  夏侯熙眉眼染上一絲惱怒之色,又好似在拼命克制,旋即又恢復如初,讓人好生看不透。

  向倫勸說道:“雲姑娘有勇有謀,必能轉危為安。”

  “你不明白的,”夏侯熙輕嘆出聲,卻也明了即使硬闖也無濟於事,依他現在的能力根本無法護雲清霜周全。

  向倫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笑道:“我給你出個主意。”

  夏侯熙心思還停轉到雲清霜的安危上,根本沒有留意向倫的話,雲清霜武功全失,若是身份暴露,則岌岌可危,自己枉為統帥數十萬兵馬的大將,竟保護不了一名弱女子。他重重一拳砸在門上,層層陰霾籠罩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向倫聲聲嘆息,這孩子同他師傅一樣,兒女情長,至情至性。只是希望他不會重蹈覆轍,一輩子活在愧疚中。

  向倫輕拍他的肩頭,夏侯熙回過神,向倫輕咳了一聲道:“你聽著,現在唯一的辦法,你馬上進宮向晉鴻帝稟明實情,由他下一道旨意要人,司徒寒才不得不就範。”

  夏侯熙低頭考慮方法的可行性,須臾,他驀然仰起頭,低沉道:“你怎知我能夠出入皇宮?”他畢竟不是泛泛之輩,即使為了雲清霜的事而有所頹然,但稍覺異常立即恢復了原有的警覺性。

  “你不用管我是如何知曉的,你只需想清楚,我的話是否在理。”

  倉促間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辦法,這的確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夏侯熙悶頭思量許久,覺得值得一試。

  時間緊迫,容不得他再多加考慮,兩人互相道別後,往不同的方向而去。夏侯熙自是前往宣城,走了大半路程,他才想起仍是沒有問清楚向倫那句話的含義,只能留待以後了。

  夏侯熙回到宣城,天方蒙蒙亮,殘月在天,曉星隱沒,他沒作耽擱,直入宮門,趕在了上朝前見到了晉鴻帝。

  夏侯熙從他第一次和永祿潛入司徒別莊說起,如何被司徒寒打入地牢,同雲清霜怎樣在張若生的幫助下逃出,再說到懷疑司徒寒修築密室別有用心,雲清霜冒充司徒盈只為探明真相,如今有難,除了和他的情誼,事無巨細,沒有任何隱瞞。

  軒轅灝極有耐心,夏侯熙講述的時候他一直都保持著同一個坐姿,只是在聽到司徒寒名字的時候,面色微變,但很快掩飾過去。

  聽完冗長的述說,軒轅灝整個人陷入一片沉寂,夏侯熙不敢打擾他,只能靜靜站著。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軒轅灝緊閉的雙目緩緩張開,眼皮也不抬一下,眉微微揚起,低聲道:“孤已知曉,你先去吧。”

  夏侯熙急了,這件事再拖延不得,晚一天,雲清霜就有可能陷入絕境,“聖上。”他還待闡述事情的急迫性,軒轅灝擺擺手,“孤自有主張,你且退下。”

  夏侯熙只得聽命訕訕退出勤政殿,心情一落千丈。

  這一等便是好幾日。

  照晉鴻帝之前對雲清霜非比尋常的態度來看,這次的冷淡著實有些奇怪。一開始向倫提出這個方案時,夏侯熙有些顧忌,還猶豫了好一會,現今這種情況,他完全猜不透軒轅灝的心思。

  晉鴻帝每天照常會召夏侯熙入宮,除了商談軍務和國事,有時也下棋品茗,就是沒有說及如何營救雲清霜。夏侯熙設法將話題帶過去,晉鴻帝通常是臉一沉,拂袖而去。夏侯熙再不能徒然等下去,他決心動用手中的兵權,先斬後奏。

  夏侯熙將一切安排穩妥,整裝待發,晉鴻帝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一早便宣他入宮,命他傳授塵靜太子武藝。夏侯熙自十歲起陪同塵靜太子讀書練武,早就習以為常,對這道命令毫無戒心,但直至深夜太子還不肯放他離開,他才起了疑心。

  夏侯熙直截了當的詢問太子緣由。

  太子並沒有隱瞞,坦言道:“這是父王的旨意。”

  夏侯熙竭力穩住氣息,臉上沒有流露任何表情。

  太子寬慰他道:“你放心,父皇已派施統領前去,定然能救雲姑娘脫險。”

  對於施皓歌的本領,夏侯熙了若指掌。施皓歌武功不在他之下,帶去的又是御林軍中最精悍的一支隊伍,個個能夠以一當百,他應該可以安心,只是,他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何晉鴻帝明知他對雲清霜的事相當看重,偏偏要讓他置身事外。

  事情並不若夏侯熙想像中那般簡單,他哪裡知道這還牽涉到十幾年前的恩怨。這些日子,晉鴻帝曾派了幾撥人潛入司徒別莊,希望能夠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把雲清霜帶回,但別莊守衛森嚴,派去的人根本無法接近雲清霜。命施皓歌帶五千御林軍直闖司徒別莊,這實在已經是無計可施了。

  過了四更天,塵靜太子遣去打探消息的護衛回報,施皓歌已順利將雲清霜帶回。

  夏侯熙薄唇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問道:“那雲姑娘現在被安置在何處?”

  護衛謹慎回道:“屬下不知。”

  夏侯熙臉色微變,擰了擰眉頭。他不敢妄自猜測,盡量把事情往好的一方面想。

  施皓歌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不知曉,她只知道被帶進了一座美輪美奐的園林,隨即進到一棟雕梁畫棟的宮殿。

  兩名長相清秀梳著雙髻的女子齊齊向她請安。

  搶在雲清霜詢問前,年齡稍長穿桃紅色衣衫的女子道:“奴婢叫小桃,”又指著另一名著翡翠色衣裳的女子,“她叫小翠,我們是來伺候姑娘的。”

  雲清霜眸底掠過絲怔然,“這是什麼地方?”

  小桃小翠互相對望一眼,還是小桃張口道:“天色已不早,姑娘請安歇。”邊說邊觀察雲清霜的臉色。

  雲清霜冷冰冰道:“那你們出去吧。”

  小桃小翠不敢違抗,又恭敬的福了福身,“奴婢們就在外面,姑娘有事就喚我們。”

  雲清霜打量四周,蕭牆粉壁,耀睛奪目。

  有前後兩間,用一扇織錦屏風擋住,屏風上繡著嫦娥奔月的仕女圖,做工精細。

  雖是高床軟枕,紅羅帳暖,雲清霜又怎麼睡的安穩。盯著屋頂一整夜,天快亮時,才勉強合了會眼。但外間一有聲響,她立刻警醒,從床上一躍而起。

  小桃小翠一同走進,訝異道:“姑娘醒了?”

  “嗯。”雲清霜不溫不火道。

  小桃小翠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具,待雲清霜洗漱完畢後,由小翠一人端了出去,小桃留在雲清霜身旁待命。

  雲清霜直奔主題,“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這是哪裡了吧?”

  小桃娓娓道:“姑娘稍安勿躁,太醫很快就來給姑娘診斷病情。”

  雲清霜表情變的極為復雜,她該想到的,這兒便是西茗國的皇宮。

  陪同太醫前來的是一名陌生的年輕侍衛,太醫給雲清霜診斷過程中,他不苟言笑,面目嚴肅,視線卻不曾偏離片刻。

  事已至此,雲清霜心弦反而放松了。雖然她無法再幫助夏侯熙,也完不成師傅交待的使命,但意外見著了親生父親,也算是彌補了小小的缺憾。人生總是無常,她失去了師兄,但收獲了夏侯熙的真心,她該心滿意足了。

  太醫神色慌亂,把住雲清霜脈搏的那只手微顫著。

  雲清霜泰然若之的問道:“大人請實話實說,我還有多少時間?”

  太醫結結巴巴的,半天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小桃心裡納悶:冷太醫平日裡不是這麼沒分寸的人,難道一見雲姑娘就失魂落魄了嗎?

  雲清霜出奇的平靜,聲音毫無高低起伏,“我對自己的病情一清二楚,大人還有什麼好隱瞞的。”

  冷太醫抹了把汗,咽了口唾沫,艱澀道:“姑娘脈相已亂,老夫實在無能為力。”

  盡管早有心理准備,在聽到這話的時候,雲清霜的心還是狠狠的往下一墜。

  冷太醫又道:“姑娘若是定時服食老夫的藥,大約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雲清霜點了點頭,無奈的笑道:“比我想像中要久一些。”

  冷冷太醫醫人無數,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在生命走到盡頭時醜態百出的模樣,這姑娘小小年紀,面對死亡毫無懼色,坦然應對,倒是看得通透,饒是冷太醫閱人無數,也不禁對雲清霜另眼相看。

  冷太醫道:“老夫先告退了。”他在桌上擱下一瓶藥,雲清霜緊緊抓在手中,一個月的時間,她會牢牢把握。

  晉鴻帝在聽到冷太醫如實稟告後,表情木然,眼神空洞蕭索。冷太醫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他的怒氣會殃及池魚,亦不敢打擾他,跪到腳發麻也只能硬挺著。暗暗叫苦,這把老骨頭怕是要斷送在這喜怒無常的君王手裡了。

  塵靜太子的出現,對冷太醫而言就像是久旱逢甘露,喜不自勝。晉鴻帝揮手命冷太醫退下,太子給晉鴻帝請安後,也借故告退,在宮門口攔截住了行色匆匆的冷太醫。

  塵靜太子從夏侯熙那裡得知雲清霜中毒的事,又瞧見冷太醫一臉晦暗如喪考妣,兩廂一整合,聰明如他,立刻敏銳的察覺到一絲異樣。

  他直截了當的問:“父王是不是請您替雲姑娘把脈治病?”

  太子為人溫和有禮,冷太醫在他面前口無遮攔,當下嘆了口氣,直言不諱道:“沒錯,不過雲姑娘已然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塵靜太子本以為雲清霜的病只是比較棘手,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一時也沉默了。他緩過神,又問清詳細情形,才把冷太醫送走。

  塵靜太子快步回到他居住的坤陽宮,將冷太醫所言一五一十告知了夏侯熙。

  夏侯熙表情迅速凝固,在塵靜太子面前他不需掩飾真實感受,手上動作僵硬,幾乎是跌坐在椅上。自從他在駱英奇那裡得知穿心跗骨針的毒沒有解藥之後,他無時無刻不是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但始終心存幻想,只要不放棄,終有一天會找到一奇人異士可解慕容世家之毒。如今,這希望如同泡沫似的破滅了。

  “聽冷太醫的口氣,雲姑娘似乎對自己的病情十分清楚。”塵靜太子低聲道。

  夏侯熙飛快的抬眼看了下塵靜太子又低垂下頭,原本一直困擾他的事此刻無比清明,雲清霜離開他,不是為了沈煜軒,是知曉病情以後不願拖累他。夏侯熙無聲的嘆了口氣,攥緊的拳頭越握越緊。

  塵靜太子從小和夏侯熙一塊長大,他一貫是睿智沉穩的,難得見他如此神情,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悲涼,絕望的悲蹌和傷痕累累的悲慟。多種情緒在他臉上交替,無窮無盡的痛楚和傷悲剎那將他淹沒。夏侯熙抱住頭,肩膀微微抽動。

  塵靜太子半眯起眼,按住他的肩頭,輕拍兩下,“天無絕人之路,會有辦法的。”

  明知不過是在安慰他,夏侯熙還是點了下頭,盡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只是眉宇緊蹙,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愁緒。

  ============

  一轉眼,已過去五日。

  這五天裡,每日都會有不同的太醫來給雲清霜診治病情,但給出的結論出奇的一致。最近兩天,更是頻繁。

  聽快嘴的小翠說,晉鴻帝甚至張貼皇榜,昭告天下,如有人能解雲清霜體內劇毒,承諾以萬兩黃金相送。

  雲清霜聽罷,唇際的苦澀,仿佛那落盡葉子的樹,倍感凄涼。

  這日傍晚,雲清霜首次踏出紫竹苑。

  雲清霜隨同施皓歌進宮,是伴有私心的,一則,她渴望再見上夏侯熙一面,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也好。另一方面,北辰國同西茗國聯軍之事,晉鴻帝一直沒有給過明確答復,她想盡最後一份心力,逮著機會問個明白。

  但接連幾天,她能見到的除了太醫還是太醫,要想見夏侯熙或者晉鴻帝看來還得另想辦法。

  一路上花樹簇擁,芳草融融,紅欄綠柱,曲徑回廊,倒是沒遇見閑雜人等。

  途經岔道時,雲清霜突然止步,快速回頭看了一眼,一直遠遠跟在她後面的小桃小竹來不及隱去身形,面露尷尬,雲清霜嘴角扯開一抹戲謔笑意。

  她隨意踏上其中一條岔道,沒有留意到小桃小翠面色大變,兩人拉拉扯扯,似乎都想要對方阻止雲清霜再向前。還沒商量穩妥,雲清霜已經走到盡頭,停在一處樓宇前。

  雲清霜不經意的一瞥,心跳一頓,這座樓竟然叫做邀月樓。

  她知道邀月山莊,是師傅柳慕楓為娘親而建,邀月小築則是駱英奇懷思娘親的產物,邀月,邀月,皆因娘親名字裡有個月字。

  如今的邀月樓,又是為哪般?莫非又和娘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嗎?

  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加快步子,提起裙裾就待上前叩門。

  小桃比小翠更快的反應過來,小翠緊隨其上,兩人默契的攔堵住雲清霜的去路,客客氣氣道:“姑娘,請止步。”

  雲清霜目光鋒利的掃視過二人,揚了揚眉毛,“這裡面,住的是什麼人?”

  心直口快的小翠搶著說:“是聖上最寵愛的徐婕妤。”小桃狠瞪她一眼,小翠意識到說錯話,啊的一聲捂住了嘴。

  “雲姑娘,徐婕妤不喜歡見外人,我們還是回去吧。”小桃壓低了聲音道。

  雲清霜從不受人指派,她心中自有主意,卻也不願為難她二人,唇角往上勾了勾,“好。”

  小桃小翠顯然沒料到雲清霜這般好說話,怔了一瞬,還是小桃首先回過神,推了小翠一把,“姑娘請。”

  就在這時,身後緊閉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名中年婦人,衣衫中規中矩,發髻梳的一絲不苟,她朝雲清霜略微欠了欠身,“夫人說,來者即是客,姑娘既然來到此間,也算是有緣人,請姑娘入室一敘。”

  雲清霜有些意外,瞳中泛起細微的漣漪,忙道:“夫人美意,豈敢不從。”

  “這邊請。”

  小桃小翠也想尾隨,婦人輕蔑道:“想見夫人,你們尚不夠資格,在外頭候著吧。”

  小翠還想頂撞她幾句,小桃拉了下她的衣角,示意她閉嘴。

  門再一次關上。

  這裡幽靜清雅,仿佛與世隔絕。

  婦人把雲清霜帶上二樓,用下巴指指最盡頭的那一間,“夫人就在那裡等姑娘。”

  雲清霜道謝後,中年婦人翩然下了樓。雲清霜注意到她腳步雖重,然落地無聲,還是個練家子。

  有幽幽笛聲傳來,哀怨、蒼涼。

  角度的關系,雲清霜在門前依稀看到玉蘭色宮裝的一角,身形纖瘦,身姿綽約,僅憑輪廓,也可推斷必是名絕色女子。

  走近後,不知是否錯覺,雲清霜總覺得眼前的女子眉眼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

  雲清霜專心聽她一曲吹畢,緩緩仰首。

  這一眼望去,如遭雷擊。

  難怪會覺得似曾相識,這相貌,分明便是自己。除去腮邊一顆美人痣,幾乎一模一樣。

  細看之下,宮裝女子眼角有細紋,五官不若雲清霜那般精致,但仍是可以想像出年輕時候的天香國色。

  “很意外吧?”宮裝女子柔聲道,溫婉如玉的嗓音若潺潺流水撫過心頭。

  雲清霜微微一窘,“是有一點。

  宮裝女子悠悠長長的嘆息了一句,聽不太真切。頓了頓,她神情淡泊安然道:“在這座皇宮裡,有無數個長相與我神似的女子,”她默默注視著雲清霜,“哪怕只有一分相似,也被他搜羅回來,我們就像是禁臠,被禁錮在深宮,永不見天日。”

  這一席話說的輕巧,其中的辛酸又有幾人能品出。雲清霜驚愕至極,問道:“你指的他是?”

  “軒轅灝。”她直稱晉鴻帝名諱,毫無避忌。

  雲清霜小心試探:“剛聽婢女說,你是徐婕妤。”

  徐婕妤冷哼:“這不過是他強加給我的名分罷了。”

  “我不太明白。”無數個線頭纏繞在一起,雲清霜怎麼都理不清。

  徐婕妤投以雲清霜同情的目光,“你還這麼年輕,只可惜……”

  雲清霜越聽越糊塗,這徐婕妤說話顛三倒四,讓人摸不著頭腦。

  徐婕妤又道:“你是第二十個,還是二十一個,我也記不清了。”

  雲清霜勉強勾起唇角一笑,她來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遇上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她也莫名其妙的不安起來。

  徐婕妤盯著雲清霜看了又看,低低呢喃道:“你比我更像她,這邀月樓很快就要易主了。”

  雲清霜心裡驀地一動,差點忘記正事了。她斟酌著用詞,問道:“邀月樓之名,可有何典故?”

  徐婕妤睨雲清霜一眼,嘴角蘊了一抹憐憫,“軒轅灝最愛的女人名字裡帶一個月字,這棟樓是專為她而建。我和你,都是她的替身。你還不明白嗎?”

  雲清霜直覺否認,“這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實就是如此。或許明天你就是邀月樓的主人了。”徐婕妤無聲無息的一笑,笑的雲清霜毛骨悚然。

  雲清霜仍不敢置信,不住搖頭。

  徐婕妤眼中透出一絲怨恨,“軒轅灝恃強凌弱,奪人妻女,還有什麼做不出的。”

  雲清霜打了個激靈,若她沒有猜錯,徐婕妤口中的月姓女子就是她的娘親,娘親或是拒絕或是離開,總之她和軒轅灝最終沒有在一起。軒轅灝狂性大發,把所有容貌同娘親相似的女子都擄進皇宮,強迫她們成為他的妃嬪。而今故伎重施,也想逼自己就範。

  “我原本有深愛的夫君,有可愛的女兒,有幸福美滿的家庭。”

  “我被逼進宮時,女兒還不到周歲。”

  “這十幾年來,我忍辱偷生,就是妄想還能和他們重逢。”

  “我知道夫君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救我出去,但深宮後院,守衛森嚴,他如何進的來。即便他進來了,又怎能帶著我突破重圍。”

  徐婕妤斷斷續續的說著,她似乎找到一個任她宣泄的突破口,一發不可收拾。

  此刻雲清霜想到更深一層,她來到西茗國面見晉鴻帝完全是依遵師囑,師傅若深知軒轅灝為人,還是命她前來,只為投其所好,不免讓她心寒。而這又是柳慕楓在雲靜庭的授意下,交付給她的使命,雲清霜不寒而栗,不敢再深入的想下去。

  徐婕妤說的激動,胸脯一起一伏,淚湧如泉。

  雲清霜腦袋亂哄哄的,她自身難保,又不善安慰人,敷衍了幾句,告辭離去。

  渾渾噩噩的回到紫竹苑,思前想後,她拿定主意,不管晉鴻帝動的是何種心思,她一定要設法盡快離開,哪怕需動用內力,危及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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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1: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心事迷茫

  “哦?”雲清霜頗詫異,何人如此大膽,要知道揭下皇榜而治不了她的病,那就犯下了欺君大罪,輕則凌遲,重則滿門抄斬。

  小翠嘰嘰喳喳道:“聽聞他在勤政殿誇下海口,天下能治愈姑娘的就只有他一人。”

  小翠是個直腸子,性子和小竹差不多,雲清霜雖不以為然,仍莞爾一笑。

  請進來的大夫是典型的江湖郎中打扮,整齊的八字胡,貌不驚人,雲清霜心不在焉的瞥了他一眼,沒有留下深刻印像。

  “姑娘,請將右手伸給鄙人。”他一開口,雲清霜一震。她仔細辨認,這回,她瞧出了些許端倪。雲清霜是易容的大行家,郎中臉上易容過的痕跡不重,但有一點,無論易容術如何高明,也改變不了眼睛。他的眼亮如星辰,眼神清亮柔和,這絕對不該是一名普通郎中所擁有。

  “先生貴姓?”雲清霜裝作不經意的問。

  郎中笑容干淨而明澈,“鄙姓於。”

  雲清霜了然於心,放心把手伸給他。

  不過是迷惑旁人,望聞問切,郎中學的像模像樣。雲清霜覺著有些好笑,抿了抿唇。

  郎中眼中笑意一盛,彼此心照不宣。

  雲清霜收回手時,感覺掌心中多了一物。她不動聲色的塞進袖管裡,溫雅一笑。

  小翠等不及的問道:“先生,姑娘的病您能治嗎?”

  “能。”郎中言簡意賅。

  小翠小桃聞言大喜,只有雲清霜暗自苦笑。

  郎中又道:“姑娘的病症稍有古怪,所用藥材也非比尋常,還需同聖上商榷後才能定奪。鄙人先告辭了。”

  雲清霜以很淡的語氣道:“勞煩先生了。”

  小桃送郎中出去,雲清霜借口疲憊想歇息片刻,命小翠退下,她躲到角落,慢慢展開郎中悄悄塞給她的字條。

  上面只有簡單的一句話:今夜三更,我帶你離開這裡。

  沒有落款,不用太多交流,卻莫名的讓雲清霜感到安心。她緊緊握著字條,臉上浮起清淡笑意。

  入夜,雲清霜早早打發了小桃小翠去休息,她獨坐燈下,顰眉沉思。

  夜幕像黑絲絨般濃重,上弦月早就沉了下去,這一夜出奇的黑,對想要偷出皇宮的雲清霜來說,是件好事。

  一更天的時候,她尚能好整以暇的耐心等待。

  二更天的時候,她坐不住了,往窗外頻頻注目。她刻意沒有合上窗扇,愜意舒爽的晚風掠過,輕輕的翻起了她的衣襟。她理了理鬢邊碎發,揚起唇角。

  尉遲駿從窗戶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絕美的畫面:雲清霜端坐梳妝台前,若明若暗的燭光,襯得她膚如凝脂,皓齒明眸,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有暗香襲人,顧盼便妍。

  尉遲駿費了好大勁才穩住呼吸,步履輕輕,生怕驚嚇了佳人,“雲姑娘。”

  雲清霜回頭翩翩一笑,“你來了。”

  此時的尉遲駿已恢復了本來面目,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襲青衣,瀟灑不羈,長身玉立,雅量非凡。

  “我是來帶你離開皇宮的。”有光芒在他黑黝的眼瞳中跳動,尉遲駿笑容溫暖。

  雲清霜偏過頭,目光一動,“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明知這不過是一句毫無摻雜任何感情的場面話,尉遲駿的心還是不可控制的狂跳起來,他抬眸望住雲清霜,那般熾熱的眼神使她面頰上迅速升起一抹別樣的嫣紅。

  目光膠著,雲清霜首先挪開視線,輕輕咳嗽了一聲。

  尉遲駿本就墨色般的雙眸更深了幾分,忽略掉心頭一掠而過的失落,神色淡淡道:“雲姑娘,那我們走吧。”

  雲清霜點點頭,回應道:“好。

  為了不驚動外間的小桃小翠,他們還是選擇從窗戶出去。尉遲駿先瀟灑利落的一躍而過,再將手伸給了雲清霜。若放在從前,對於輕功不在尉遲駿之下的雲清霜來說,輕而易舉,但如今……她想了想,覺得沒有必要逞強,把手交到尉遲駿的掌心。尉遲駿提氣,輕輕一帶,雲清霜也輕松越過,兩人相對一笑。

  手仍被尉遲駿緊緊握著,等到雲清霜意識到不妥時,人已經走到了院中。她試著往回抽動,尉遲駿薄唇微揚起輕弧,沒做堅持,松開了手。

  為掩飾尷尬,雲清霜緊走幾步,搶在前頭拉開了大門。眼前情景卻叫她大吃一驚,匆忙後退,一頭跌進尉遲駿懷裡。

  “怎麼了?”尉遲駿因視線被阻隔,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憂思刻在雲清霜的眉目間,她低低道:“我們被包圍了。”

  尉遲駿心中電念飛轉,他假冒江湖郎中潛伏進皇宮,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應該不會露出破綻,他適才來時,也勘察過周圍地形,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或物,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但現在沒有時間考慮這些,尉遲駿將雲清霜護到身後,一步一步的挪到門前。果真如雲清霜所說,院落被御林軍圍的水泄不通,屋頂上有弓箭手虎視眈眈,看來是早有防備。

  “把雲姑娘留下,我們可以放你走。”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

  雲清霜回過頭,只見小桃小翠沒有著平日的羅裙,而是換上了黑色勁裝,身材窈窕,英姿颯爽。

  小桃手執一對判官筆,而小翠的兵器則是一柄霸王槍,雲清霜暗覺慚愧,自己看走了眼,沒預料到身邊這兩名如花似玉的少女竟還是武林高手。

  前後夾擊左右遇敵,形勢不容樂觀。

  雲清霜碰了下尉遲駿的手:“你快走,不要管我。”

  尉遲駿反過來將她的手緊緊握住,“不行。”

  雲清霜急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們不會為難我的,你先離開,再尋其他的機會。”

  尉遲駿堅定的搖了搖頭,“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會走的。”

  其實雲清霜心中也很清楚,錯過了這次機會,尉遲駿再要想混進皇宮,簡直比登天還難。可若是尉遲駿留下來,不過枉送性命罷了。陪她這個將死之人一並送死,何苦呢。

  雲清霜欲掙脫開尉遲駿的控制,但尉遲駿早就知曉她的心意,根本不放手,為防止她胡亂掙扎,索性扣住她的雙手。嗓音帶了些沙啞的蠱惑,“我絕對不會棄你而去。”

  雲清霜閉了閉眼,還是能感受到他迫人的目光。

  尉遲駿不落痕跡的掃過她動人的臉龐,拔出了懸於腰間的暖玉簫。

  “看來你們是商量好了。”小桃冷笑道。

  尉遲駿掛起從容微笑,“動手吧。”

  看來他是想要硬闖了,雲清霜不敢亂動,唯恐他分心。

  小桃使的是判官筆,想必擅長點穴,小翠用的是霸王槍,正所謂一寸長,一寸強,兩人都不是好對付的,況且還有大批御林軍守在外面,雲清霜渭然嘆息。

  小桃毫不客氣,手一揮,連點尉遲駿身上八處大穴,她出手如電,所有的變化僅在一瞬間。“來的好,”尉遲駿的點穴功夫也是天下無雙,他不退反進,玉簫迎頭而上,與判官筆碰了個正著,震的兩耳嗡嗡作響,尉遲駿順勢中指一彈,奪下了小桃的兵刃。

  小翠眼見情況不妙,突下殺招,雲清霜驚呼一聲,尉遲駿就似是背後長著眼睛一般,反手一擋,蕩開刺向他後心的長槍,修長的手指還得空拂去一片沾在雲清霜肩頭的落葉,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氣息覆上她的臉龐,雲清霜不知所措。

  小桃小翠恨的咬牙切齒,她們本身功夫不弱,但在尉遲駿手下一招都過不了,著實有些抹不開面子。小桃一聲令下,守在外面的護衛一擁而入。

  那些人一動手,雲清霜便知他們不是御林軍,且不說有些人神情明顯帶著江湖氣,單看武功,個個身手不凡自成一派,用的兵刃也不盡相同,不知晉鴻帝是如何網羅到這些一等一的高手的。

  尉遲駿雖技藝超絕,畢竟手裡還牽著一個雲清霜,以一敵眾,逐漸有些力不從心。雲清霜在他還有能力脫身前,提醒他:“你現在放開我,憑你的本事還能夠全身而退。”

  尉遲駿不及答話,而是奮力擊退數人,以行動來回答她。

  雲清霜無奈一笑,也罷,既然他執意如此,自己唯有全力配合。她曼聲道:“尉遲公子,你搶一把劍給我。”

  尉遲駿在回話的當口又擊倒兩人,神情嚴峻:“你要劍做什麼?”

  “助你一臂之力。”雲清霜語氣輕松,面帶款款笑意。

  “胡鬧,你不可妄動內力。”尉遲駿輕斥道,瞥一眼雲清霜,滿眼的愛憐。

  雲清霜唇畔笑意顯現,“你忘了我會使無名劍法。”

  尉遲駿心中一動,他記起了師伯的話,或許,真的可以一試。

  底下使劍之人不多,尉遲駿舍近求遠,凌空躍起,以一招雲霞滿天,迫得敵人舍棄手中青鋼劍為代價,堪堪保住右手。

  尉遲駿拾起劍交予雲清霜,“小心為上。”

  他的話,讓雲清霜驀地心頭一暖。

  尉遲駿如法炮制,又搶了另一柄劍在手。

  他二人旁若無人的舉動激的那些護衛紅了眼,他們發動又一輪瘋狂的進攻,前方一旦有人倒下,立刻有人頂上他的位置,前僕後繼,沒有留下任何空擋。

  這還是雲清霜第一次正式使用無名劍法對陣殺敵,初時還有些手生,很快就運用自如。

  尤其是她驚喜的發現無論自己從何種角度出劍,尉遲駿都能夠配合的恰到好處,雲清霜眉目舒展,尉遲駿亦是精神大振。

  護衛們本想仗著人多,困到他們精疲力竭,還不是手到擒來,沒想到雲清霜加入戰局後,風雲突變,他二人珠聯璧合,所向無敵。

  他們不知道的是無名劍法本就威力驚人,如今雙劍合璧,相互呼應,威力何止增加一倍。

  在一旁觀戰的小翠見大勢已去,低聲道:“桃姐姐,再不命弓箭手發箭,就遲了。”

  小桃緊繃著臉,遲疑半晌,緩緩道:“不行,傷了雲姑娘,你我都難以活命。”

  也正是她的猶豫給了雲清霜、尉遲駿二人可乘之機。

  他們所向披靡,場中再無人是他們的敵手,竟被殺出了一條血路,衝破了重重包圍。尉遲駿拉起雲清霜就跑,守衛在後面裝腔作勢的追趕,其實誰都不敢追近,事實上也沒人能夠阻攔他們。

  無名劍法雖對內力要求不高,到底雲清霜劇毒未清,身體虛弱,方才擊敗敵人已耗盡了幾乎全身的氣力,這一段路跑來,她氣喘吁吁,腳步愈發緩慢。

  她努力支撐著,尉遲駿幾次關切的問她是否要停下歇息片刻,她都咬咬牙挺住了。雲清霜只想盡快離開,這皇宮,她是半刻也不願待下去了。

  但事與願違,體力終是不支,她虛晃了幾下,眼看就要倒下,尉遲駿抱起她綿軟的身體,幾個縱躍,消失在夜色中。

  ============

  雲清霜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茅屋中,一瞬的恍惚,她以為回到了雲蒼山,很快她回想起昨夜所發生的一切。

  刀光劍影,腥風血雨,她和尉遲駿雙劍合璧,終於逃出了皇宮。

  她下意識的在屋裡尋找尉遲駿的身影,不想,稍一抬頭,便撞進了他黝黑的眼眸深處,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汪清泉,把人深深的吸了進去。

  雲清霜急忙閃避他的目光,但一低頭,直直的撞上他的胸膛。這才發現,她的身體幾乎是蜷縮在尉遲駿的懷裡,雙手亦環在他的腰際,雲清霜滿臉紅霞,收回手不知該放在何處,繼續保持這個姿勢又顯然不妥,她窘迫的連耳根都熱辣辣的一陣發燙。

  “你醒了?”尉遲駿的聲音就在耳畔,溫熱的呼吸直接噴在她的脖頸裡。

  “嗯。”雲清霜不敢動彈,臉紅若胭脂。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美目仿似蒙著水霧,明靨如花,尉遲駿打心眼裡是不願放開她的,但他也知道,雲清霜心裡從未有過他的一席之地,他眼神一黯,緩緩松開手,先站起身,再把雲清霜也攙扶起來。

  雲清霜整了整衣衫,低聲問:“這是哪裡?”

  尉遲駿語調平淡,嘴角微扯吐出幾個字,“已經遠離了皇宮,我們暫時是安全的。”

  尉遲駿又一次救了她,雲清霜苦笑,若是要報恩,怕是這輩子都還不清了。“謝謝你救了我。”這確是出自雲清霜由衷的謝意,尉遲駿卻沒有出聲。

  雲清霜略覺尷尬,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理著發辮。

  尉遲駿忽道:“你現在身體感覺怎麼樣?”

  雲清霜不明其意,但還是回道:“好多了。”

  “那好,我們立刻動身。”尉遲駿簡短道。

  雲清霜眸中一片驚訝之色,“去哪兒?”

  尉遲駿眼波裡蕩起漣漪,“驅毒。”

  雲清霜眉間隱有蒼涼,既不應承也不拒絕,只在心底嘆出了聲。

  在附近的市集用過飯,又購得兩匹好馬,尉遲駿和雲清霜上馬,輕夾馬肚,一前一後駛上官道。

  雲清霜不曉得尉遲駿要帶她去哪裡驅毒,她也沒有興趣知道。

  尉遲駿擔心雲清霜體內劇毒隨時發作,想星夜兼程,又怕她的身體受不住,只得盡量控制速度,還不時側過身瞧她是否跟上。走上幾裡路,就讓她下馬歇息片刻,對於尉遲駿的細心體貼,雲清霜很是感激,但她也竭力回避同他交流。

  走走停停,這一天下來,其實並沒有趕許多路,傍晚,遠遠看到前方有一家客棧,尉遲駿拉住韁繩,回身問道:“今夜就歇在此地,明天再繼續趕路如何?”

  雲清霜沒有異議。

  客棧的生意不錯,幸好有人臨時退房,才尋得兩間上房。

  雲清霜住的是天字一號房,尉遲駿就歇在她隔壁。

  剛換了身干淨的衣裳,房門被敲響。雲清霜警覺的抓起劍,問道:“誰?”

  “是我,雲姑娘。”聲音輕而淡,雲清霜松口氣,打開了門。

  尉遲駿也換了件衣裳,雲清霜莞爾一笑,他還是最愛青色衣衫。

  雲清霜長眉一攏,嗓音清淡:“尉遲公子,什麼事?”

  尉遲駿彎了彎嘴角,“不知駿有無榮幸請姑娘下樓同飲幾杯?”

  之前尚不覺得,被他一說,雲清霜頓覺飢腸轆轆,她抬眸以笑。這一笑,如七彩霞光旖旎瀲灩,美麗不可方物。

  尉遲駿呆了半晌,直到雲清霜以輕咳聲喚醒他。尉遲駿一張俊臉比雲清霜還要紅上三分,他不由自主的牽起雲清霜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聲道:“走吧。”

  雲清霜臉紅若霞,竟忘了要掙扎,隨著他走到樓梯口,剛要下樓,她聽到了幾絲熟悉的語調,耳中轟地一響,神情有瞬息的凝滯,再凝神往下聽,一張臉在剎那間變得慘白沒有人色。

  “請問店家有沒有見過畫上這名女子?”

  “我這裡每天出入的客人這許多,我哪裡記得清楚。”是客棧掌櫃滿不在乎的聲音。

  雲清霜從樓道縫隙看下去,那人取出一錠銀子丟在桌上。

  掌櫃用牙齒咬了下,雙眼發亮。

  “現在能記的清了吧?”

  “好說,好說。”掌櫃收下銀子,拿著畫像仔細看了幾眼,拉過一邊的店小二,“你來瞧瞧,這女的,是不是今天剛住進來的那個?”

  小二連連點頭,“沒錯,那一男一女分別住在天字一號房和二號房裡。”

  先前那人眯起了眼,自嘲般的輕笑,重復道:“一男一女?”他轉過身,直往樓道而來。

  雲清霜這下瞧個分明,身姿頎長,落日的余暉映射著他刀刻般的深刻棱角,只是容光黯淡,笑意淡而稀薄。

  不是夏侯熙,卻又是何人?

  雲清霜踉蹌的退了兩步,猛地抓住尉遲駿的衣角,哀求道:“請馬上帶我離開這裡。”

  尉遲駿眼神似跳躍的燭火,掃過雲清霜慌亂無助的神情,再瞥一眼夏侯熙,聲音沉沉:“好。”

  尉遲駿帶著雲清霜直接從二樓窗口飛身而下,僅來得及牽出一匹馬,夏侯熙已尾隨而至。雲清霜急的有些虛喘,催促道:“快走。”

  尉遲駿跨上馬,撈起雲清霜安置在身前,“啪”的一記馬鞭狠抽在馬屁股上,馬吃痛狂奔,夏侯熙眼睜睜的看著雲清霜隨尉遲駿絕塵遠去,握緊拳頭,仰天疏狂長嘯,滿目蕭瑟。

  行出很長一段距離,雲清霜耳畔還縈繞著夏侯熙悲愴的嘯聲,回頭望去,他的身影就像是僵硬的石雕一樣,深深的刻在那裡,雲清霜不敢也不願再看,身體軟軟的趴在馬背上,神色悲戚。她暗自垂淚:現在痛總比以後痛來的好。夏侯大哥,若是有緣,來生再見。

  尉遲駿冷眼旁觀,一聲不吭。他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悄悄的摟緊了雲清霜。

  官道是不能再走了,尉遲駿盡揀小路走,客棧也是不能住了,所幸在山上尋到一處山洞,尉遲駿在洞口生了火,看一眼失魂落魄的雲清霜,把手中包裹扔給她,“還有點干糧,你先吃了墊墊飢。”

  雲清霜哪裡還有胃口,悵然道:“我不餓。”

  尉遲駿滿肚子的話湧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的聲音極輕極柔,“那你先歇息片刻,我去附近找水。我不會走的太遠,若有事,你高聲呼我便是。”

  雲清霜略一頷首,眸中光線閃動。

  尉遲駿揚了揚眉,眼中有深不見底的空寂。

  雲清霜密切關注尉遲駿的舉動,他的身影剛消失在密林深處,雲清霜便一躍而起,快步走出山洞,悄然解開韁繩,馬上馬背,往相反方向馳馬奔騰而去。

  她任憑馬兒撒蹄歡奔,眼低垂,胸中好似有萬千橫亙無法排遣,難受至極,她不知要做什麼,也不知要到哪裡去,直到駿馬一聲長嘶,停了下來,雲清霜怔楞過後,扯出一絲極淡的苦笑。

  這馬兒像是能通人性一般,竟將她帶回了之前與夏侯熙不期而遇的客棧。雲清霜好氣又好笑,她撫摸著馬耳朵,輕輕說:“你是想帶我來見他最後一面嗎?”

  馬耳朵動了動,就像是在回答她。

  雲清霜唇角淺淺勾起一絲弧度,微嘆了口氣。夏侯熙是否還留在此地,她沒有把握,也沒有走近客棧去問詢的勇氣,她想了又想,下馬掩到樹後,只留出半個身體不時的往客棧方向投去幾瞥。

  這一等便等到了天亮,雲清霜在風口站了一夜,有些支持不住了,再加上客棧門前往來人流逐漸增多,大多用奇怪的眼神睨她,雲清霜使勁咬了下唇,牽起馬就走。

  沒走幾步,她發現左右各有幾人刻意朝她靠攏,她被夾在中間,很快無路可走,索性停下腳步,往最近一人看過去。

  那人臉上沒什麼表情,口氣恭順有禮,“我家主人請姑娘移駕十裡亭一敘。”

  “噢?”雲清霜下意識的挑眉,“你家主人姓甚名誰?”她第一反應是夏侯熙,但稍加思索,便知不是,若是夏侯熙,定會親自前來,斷不會故作神秘。

  那人不為所動,慢條斯理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他做了個請的手勢,雲清霜唇邊不知不覺泛起一絲冷笑,“那若是我不去呢。”

  那人依舊不溫不火道:“那小的們只能無禮了。”

  雲清霜性子剛強,一聽這話哪裡還忍受得住,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你們如何無禮。”

  那人瞧都沒瞧雲清霜手中的劍,依舊淡漠道:“我家主人並無惡意,何況姑娘你現在的情況,還是不要妄動內力的好。”

  雲清霜驟然抬眼,心念微動,對於她的情況此人竟然了若指掌,他到底是何來路,好奇心驅使她想要更進一步去了解,唯有以身涉險,隨他去見一見他口中的主人。

  如此一想,雲清霜平了氣息,“也好,請前面帶路。”

  雲清霜自行牽著馬,前方有人開道,後面跟著幾條彪形大漢,旁人看去還頗有氣派,個中緣由卻只有當事人才清楚。

  臨近十裡亭時,先前那人側身道:“主人就在亭中,姑娘請過去吧。”

  雲清霜微眯起眼,僅能勉強瞥見一個模糊的灰色輪廓,究竟是何人,仍然無法判斷。她一心解惑,三步並作兩步,到得亭中,還未及開口,灰衣人倏地轉過身,雲清霜頭腦轟然欲裂,唇角掛著的一絲笑容瞬時冷寂下來。

  “你來了。”晉鴻帝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虛無縹緲,好似從厚厚的雲層中傳來。

  雲清霜欠了欠身,算是行禮,晉鴻帝並不在意,只是眸光深邃難測,他目光炯炯的射向雲清霜,口吻平淡如常,“坐吧。”

  雲清霜退到最遠處的一張石凳坐下,期間,並沒有看晉鴻帝一眼,也不在意他會如何去想。如今她便是那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索性放任自己的心意,不用再瞧別人的眼色行事。

  等待許久仍是沒有等到晉鴻帝開口,雲清霜心中犯疑,抬起頭,發覺軒轅灝正細細打量她,雲清霜的不快立即表露在臉上,她轉過臉,只留給晉鴻帝背影。

  軒轅灝見她不悅,也不覺尷尬,對於她不敬的舉動,也不曾放在心上,兀自道:“你一定很奇怪孤為何會在這見你。”

  雲清霜不吭聲。

  晉鴻帝也沒打算要雲清霜回答,他的聲音略顯空洞,“孤來找你,是有一事相求。”

  雲清霜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你想讓我帶你去見娘親?”說完,才覺自己失言,也無法收回,只能繼續保持沉默。

  軒轅灝驚道:“原來你都知道了。”

  雲清霜閉口不談,索性給他來個默認。

  晉鴻帝只覺惆悵滿懷,眸光忽明忽暗,靜靜的坐了一會,道:“你錯了,不是這事。你娘親不願見我,孤亦不會強求。”

  可你卻強搶了這許多容貌酷似娘親的民女入宮,雲清霜在心中暗暗道。她冷哼:“是嗎?”

  軒轅灝不願逞口舌之爭,他直入主題,“既然你已知曉當年的事,孤也不用再刻意隱瞞。孤從前迷戀你娘親,差點因情誤國,孤不願自己的兒子重蹈覆轍,因此,孤懇求你離開西茗國,從此再不見他。”

  雲清霜一臉錯愕,“清霜在宮中十多天,從未見過太子或任何一位皇子,何來此一說。”

  “你只需回答你應允與否,其余的事,日後自見分曉。”晉鴻帝劍眉倒挑,臉色有些晦澀難懂。

  雲清霜反復咀嚼他的話,失笑道:“你不覺得這話很可笑嗎?休說沒這回事,若真兩情相悅,你也無權干涉。”

  軒轅灝不惱不怒,心平氣和道,“他若出生於尋常人家,確有這份自由。但在皇家,身不由己,一切都要以大局為重。”

  雲清霜只是冷笑。

  晉鴻帝又道:“雲姑娘,孤知道這是強人所難,但也請設身處地的為孤想一想。”

  雲清霜余光一瞟,又飛快收回目光。她記得第一次見到軒轅灝時,他是一名高高在上的王者,相貌威儀,冷靜犀利,自從聽那徐婕妤一番話後,在她腦海裡晉鴻帝便從英明神武的仁義之君變成了荒淫無道的暴君,如今,和她面對面站立的又是一名一心只為兒子著想,甚至沒有考慮旁人感受的父親。他到底還有多少張面具,或者說,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他,雲清霜難以認清。但語氣已然軟化,她嘴角挑起苦澀的笑,素手而立,“清霜的病情聖上該一清二楚,我並沒有多少日子了。您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晉鴻帝搖了搖頭道:“孤要的是你的保證,雲姑娘,你能否答應?”

  雲清霜有些惱怒,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軒轅灝還是步步相逼,根本不給她喘息的余地。她眼中有掩不住的凄惘,恨恨道:“如你所願。”

  晉鴻帝似是舒了口氣,然神色依舊黯淡,“孤即刻派人送你回北辰國。”

  雲清霜斷然回絕道:“不必。清霜有手有腳,亦有幾分功夫傍身,不勞聖上費心。”她輕蔑一笑,“請聖上放寬心,清霜允諾之事絕不會反悔。”言下之意,也不必當她犯人似的將她押解回去。

  軒轅灝面有赧然,喉中一哽,“雲姑娘,委屈你了,你若有什麼要求,或者未了心願,孤定當竭盡所能,替你完成。”

  雲清霜心頭甚是煩悶,原本想頂撞幾句,心念一動,她置之一笑:“清霜別無他求,有關兩國聯軍之事,請聖上給與答復。”

  晉鴻帝截住話茬,神色極為復雜,“聯軍一事對兩國皆有利,孤早已遣人安排相關事宜和具體舉措,你盡可放心。”

  雲清霜眉目一展,蔚然哂笑,“聖上若無其他事,清霜先行告退。”

  軒轅灝心中思潮起伏,微一垂首,示意她可退下。

  雲清霜幾不可察的聳了聳肩,也不去看亭外候著的那些人,低頭撫了撫馬背,像是同馬在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那高頭駿馬舉頭長嘶,四蹄奔踏,將雲清霜帶離了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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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晉鴻帝的一番對話,非但沒有讓她消除心中的困惑,反而愈加糊塗。雲清霜甩了甩辮子,不願再多想。

  她答應離開西茗國,不是因為她懼怕晉鴻帝,而是她本就有此打算,所以順水推舟。她想念娘親,想念雲蒼山,想念山上的一草一木,想念曾經留下的美好回憶。

  闊別多日,思鄉的情緒在此時越發濃烈,雲清霜快馬加鞭,恨不得立刻趕回北辰國。

  這匹棗紅馬雖比不上她的小青,卻也是高大威猛,追風躡景,雲清霜的青驪馬尚留在司徒別莊附近,她不及尋回,只能等回到雲蒼山後給師兄留下書信,拜托他代為照料。

  回北辰國有一條必經之路,雲清霜擔心尉遲駿會在那裡候她,故意繞道而行。說是繞道,其實也不遠,只不過要通過一座松林,那裡荒廢已久,杳無人跡,雲清霜單身一人,稍有畏懼,幸好還是青天白日,她咬一咬牙,直入叢林。

  松樹林散發著濃郁的松脂香味,樹葉層層疊疊,有些連陽光都透不過,山風吹來,林濤呼嘯,雲清霜小心行路,並且留意周遭的環境。

  謹慎走過一半路程,她稍覺安心,她曾聽人說此處密林經常有山賊出沒,因屬於兩國邊界,是三不管地帶,長久以來,盜賊猖獗,單身路人無人敢打此經過,現在看來,興許是誤傳。

  再有幾步就可走出松林,雲清霜徹底安下心,但她江湖經驗不足,沒發覺危險正在一步步的靠近。忽然,人仰馬翻,她身體往下一沉,墜入了一個大坑裡。那是個表面被稻草掩蓋住的陷阱,雲清霜若再仔細一些,定能發現異常,可惜她急於趕路,如今悔之晚矣。

  原本空無一人的密林,一瞬間湧出許多人來,全是些肌肉糾結,面目猙獰的大漢,若放在從前,雲清霜自然毫不畏懼,但此時,她驀地心慌意亂。她縱身躍起,怎奈這坑極深,她的輕功又大不如前,努力了幾次皆以失敗告終。

  山賊哄然一陣大笑,只道看雜耍般熱鬧,雲清霜何時被如此嘲笑過,又羞又急。

  一個身高在所有劫匪中鶴立雞群的中年人朝雲清霜瞟了一眼,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不屑,“姑娘不用白費勁了,只要落入這坑裡,多好的輕功也使不上來。”

  又有人調笑,“不如留著勁,好好伺候我們大當家的。”

  引來哄堂大笑,接下去的話更是不堪入耳。

  雲清霜銀牙咬得錚錚作響,她摸出一把梅花針,順勢一揮,雖然勁道不夠,畢竟隔的近,有幾個笑的歡暢來不及閃避,被打中穴道,笑臉凝固住,模樣可憎。

  “倒是有兩下子,”還是那名高個子的中年人道,但語氣已不復方才的輕蔑。

  “二當家的,大當家喜歡性子剛烈的,他說過,越是烈性的越有味道。哈哈哈哈。”一長相猥瑣的矮個賊人笑容曖昧道。

  那二當家笑著捶了他一拳,解開了被雲清霜梅花針射中的那幾人的穴道。

  雲清霜氣的目眥欲裂,身子微微顫抖。

  “老三,你去拿繩索來。”那二當家的心思縝密,又叮囑嘍啰們圍成一圈,用兵刃齊齊指著雲清霜,只要她稍有異動,立即將她剁成肉泥。

  雲清霜暗忖,只有上去才有機會逃生,便順從的抓住繩索,緩慢的往上爬,腳一落地立即腳跟一旋,就地一滾,再一個鯉魚打挺,拔劍揮向二當家,同時灑出一把梅花針,擒賊先擒王,她早就看出那二當家是群賊的領軍人物,必須先解決掉他才有可能脫身。

  那二當家也非等閑之輩,雲清霜的突然襲擊他未曾料到,但他應變極快,用了個“彎腰插柳”的身法,險險避開,再滴溜溜的一轉身,用內力將梅花針盡數震落。要知道梅花針體積較小,極其難防,那二當家的想必也是精於暗器,這一收一放,頗見功力。

  三當家嚷嚷道:“好狠毒的娘們,弟兄們並肩子上,不用和她客氣。”

  他們忌憚雲清霜梅花針的厲害,不敢靠近,僅和她繞身游鬥,忽而近襲,忽而遠攻,只為消耗她的體力,雲清霜步步後退,眉頭擰作一團,她雖有無名劍法防身,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前夜又才大戰過一場,身心俱疲,心神擾亂,真氣似要渙散。她急的滿頭大汗,若是被擒住,那真是生不如死了。她原本心高氣傲,自認武藝高強,豈知下山以後頻頻受挫,如今更是連宵小之輩都可以隨意欺辱她,她急火攻心,啐出一口鮮血。

  二當家得意的道:“那丫頭快撐不住了,記住,誰都不准傷她,要捉活的。”

  雲清霜咬緊牙關,仍在苦苦支撐。

  忽聞得清脆明亮的簫音,似遠似近,雲清霜一陣恍惚,思想難以集中,險些被三當家偷襲成功,幸好吹簫之人及時趕到,以一雙肉掌將三當家擊退,挽起雲清霜拉到身後,柔聲道:“你歇息會,這兒交給我。”

  雲清霜苦笑著點頭,自己千方百計想要避開他,誰知最後還是由他來相救。

  尉遲駿功力高出雲清霜何止一倍,他替下雲清霜後,形勢登時逆轉。山賊中只有二三兩位當家武功不弱,其余不過是些不入流的角色,尉遲駿沒有使用任何兵器,仍然游刃有余,只聽見場中鬼哭狼嚎聲不絕於耳,滿地躺倒的全是被尉遲駿打倒後,折了手腳的小嘍啰們。到最後只剩二三兩位當家還在拼死抵抗,身上也掛了彩,灰頭土臉的甚是滑稽。

  二當家和三當家對望一眼,同時棄了手中的兵刃,惶恐的拜倒在地,“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俠士,還望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小的們。”

  若衝撞的是尉遲駿本人,他未必會出手這麼狠,既然對方已誠心求饒認錯,他也許就一笑置之了,但現在他們圍攻雲清霜,並且出言不遜,自然是要狠狠教訓一頓,方解心頭之恨。他也聽說了關於山賊占山為王,無惡不作的事,今日碰巧遇到,怎肯輕易放過。

  尉遲駿冷哼道:“剛才的氣勢到哪裡去了?”

  三當家磕了幾個響頭道:“大俠饒命,小的們也是為了生計才走上這條路的。只要大俠饒了小的們的狗命,小的們甘願給大俠,不,給姑娘做牛做馬。”他極識眼色,一眼就看出雲清霜在尉遲駿的心目中地位不低。

  見三當家搶了先,二當家也不甘居於人後,“小的願給姑娘提鞋。”

  雲清霜啐了一口,凝神不動。

  尉遲駿嗤笑道:“還怕你們污了姑娘的鞋。”

  “是,是。”無人敢在此時頂嘴。

  尉遲駿扯著嘴角,目光淡掃過雲清霜,雲清霜知曉他的意思,輕輕一笑,人是他擊敗的,自然由他處置。

  尉遲駿道:“我可以饒你們的性命,但必須答應我幾個要求。”

  盜賊們自然是滿口應承,稀稀拉拉的跪了一地,只求能保命,哪裡還管什麼臉面。

  “第一,各自散了回老家去。第二,切不可再做傷天害理之事。若再被我撞見,定取爾等性命。”尉遲駿口吻淡淡,然不怒自威。

  “小的們一定謹遵大俠教誨,再不敢胡作非為。”

  尉遲駿一擺手,人群就要散去。雲清霜突然出聲,“慢著。”

  眾人嚇了一跳,又齊齊跪倒。

  雲清霜指著三當家,掩不住心底的厭惡,“你,給我爬出去。”雲清霜本不是刻薄之人,這樣做實在是惱他之前口齒輕薄,形容猥褻。

  三當家臉色泛青,他低下頭,掩去眼中的一絲怨毒,雙手著地道:“是。”他每爬一步,對雲清霜的恨意便增添一分。試想他好歹是山寨三當家,在眾人面前何以丟得起這個臉。

  雲清霜逞一時之快,埋下了禍根。

  人群全部退散後,雲清霜轉過身,對著尉遲駿盈盈一拜。

  尉遲駿忙拉她起身,漆黑的眸中盛滿了笑意。

  沒有人在此時說話,雲清霜更是無言以對,尉遲駿數次救她於危難之中,這份恩情,她是如何都還不清了。

  沉默片刻,兩人異口同聲道:

  “雲姑娘,你為何要不告而別?”

  “尉遲公子,你怎會來這裡?”

  相視一笑,雲清霜側眸看他,尉遲駿面色沉靜,眸中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落寞。

  那一夜尉遲駿在附近尋到水源後,沒做耽擱,急急趕回山洞。一眼望見原先縛在樹上的棗紅馬不見了蹤影,他心裡就有不好的預感。奔進山洞,雲清霜果然蹤跡全無,愁雲當即籠上心間。

  雲清霜候了夏侯熙一夜,殊不知尉遲駿也找尋了她一整晚。

  等到尉遲駿想到雲清霜是否回了客棧,再找過去時,雲清霜已經被晉鴻帝請到了十裡亭,從而再次錯過。

  尉遲駿想了又想,雲清霜極有可能回北辰國,他守候在必經之路上,未料想沒有盼到雲清霜,卻迎來了同樣焦急尋找雲清霜的夏侯熙。

  這是尉遲駿和夏侯熙第三度正面交鋒。第一次是在去宣城的路上,兩人險些動手,為雲清霜所阻。第二次,是在城外的司徒別莊內,如果不是雲清霜及時攪了局,一場惡鬥勢在難免。如今這是第三次了。

  夏侯熙翻身下馬,冷冷一抱拳,“尉遲公子。”

  “夏侯將軍。”尉遲駿同樣不假辭色。

  夏侯熙忍著滿腹怨氣,盡量保持平和的心態,“尉遲公子,雲姑娘現在何處?請她出來一見。”

  尉遲駿語氣幽邃,神色頗見凝重,“我也在找她。”

  夏侯熙是親眼看到尉遲駿將雲清霜帶離客棧的,自然不信這話。他怒道:“尉遲駿,雲姑娘身中劇毒,你……”底下的話生生收了回去,夏侯熙暗自氣悶,何時這般沉不住氣了,這些話哪裡可以說與他聽。

  尉遲駿目光復雜難懂,從那日雲清霜懇求他帶她離開為躲避夏侯熙始,他知兩人間必有淵源,如今看來,交情似乎不淺。他冰冷的雙眸微眯起,勉強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這點,我比你更清楚。”

  夏侯熙忍不住就要發作,他深吸口氣,“尉遲駿,我沒有時間和你在這裡耗著,既然你知曉雲姑娘病情的嚴重性,那就請出雲姑娘,我好帶她驅毒療傷。”

  “休說我不曉得雲姑娘在哪裡,即便知道,我也不會直言相告。雲姑娘若願意見你,昨日就不會走了。”尉遲駿淡淡道,只一句,便點中夏侯熙的死穴。

  夏侯熙怒極反笑,他重重的握緊拳頭,指甲在掌中劃出深印的痛楚讓意識驟然清晰。尉遲駿對雲清霜的關心不在他之下,如若雲清霜還和他在一起,他是斷然不會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裡的。思及此,他暫時放下心結,懇切道:“尉遲公子,雲姑娘的病再拖延不得,我們分頭尋找,無論誰找到雲姑娘,盡快帶她尋訪名醫的同時派人知會對方,可好?”

  尉遲駿臉上掠過一抹驚疑,很快便釋然。夏侯熙願意同他妥協,也是因愛極了雲清霜。他點了點頭,“夏侯將軍所言極是,駿定當遵守諾言。”

  夏侯熙笑了笑,同樣許下鄭重承諾。

  因夏侯熙已在官道守候,尉遲駿就折到小路,只要雲清霜回北辰國,必有一人可以遇到。因緣巧合,又救了雲清霜一次。

  這就是尉遲駿出現在這裡的緣由,他沒有隱瞞,悉數告訴了雲清霜。

  好似有迷霧潮濕了雙眼,雲清霜垂下眼瞼,不動聲色的拂去。閉上眼,腦中浮現的全是夏侯熙悲慟絕望的雙眼。

  尉遲駿沒有打擾她,眉間縈繞著酸澀的失落。

  良久,雲清霜似乎才意識到尉遲駿的存在,她嗓子裡如同被塞了異物,發出的聲音暗啞艱澀:“尉遲公子,”只輕喚了一句,又打住。

  尉遲駿淡睨她一眼,等她往下說,雲清霜卻不再開口。夕陽西斜,光線有些刺目,尉遲駿面上雖在笑,心底萬般沉重,“夏侯將軍正在官道等你,我送你過去。”

  雲清霜心一緊,看似不經意的一笑,“不。”

  尉遲駿內心說不清是何滋味,喜悅和愴然仿佛同時湧上心頭,一時半刻竟不能回答。

  雲清霜神情灑脫,好似混不在意,尉遲駿難以看清她的真實想法,只背過身,微微嘆息。

  “尉遲公子,清霜急於趕回北辰國,我們就此別過。”雲清霜低垂著眼皮,悲傷的情緒滲透了她的心,但臉上一點都未表露出來。

  尉遲駿清俊的面容上閃過寒意,他微縱了眉,沉聲道:“不可。等你身上毒素去除後,我親自送你回北辰國。”

  雲清霜笑意悲涼,她略略沉吟後道:“尉遲公子,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再隱瞞你。清霜所中之毒,無藥可解,即使尋遍天下名醫,也不過是白費心思罷了。”

  尉遲駿呼吸一沉,平淡無波的眼中透過幾分難以言喻的恐懼,“我不信。”

  “南楓國慕容世家獨門配置的穿心跗骨針之毒,天下間除了慕容氏還有誰可以解?”雲清霜語氣平常,似在說一件毫不關己的事。

  尉遲駿自然聽說過慕容世家,也深知其制毒的本領天下無雙,甚至比之數百年前同樣以制毒聞名天下的唐門更讓人談之色變,但他依然覺得並沒有到窮途末路的地步,他深深看了雲清霜一眼,“只要慕容世家還有一人活在這世上,你就不該放棄。”

  雲清霜知他不會死心,索性今日說個明白,“慕容氏確有傳人,否則我怎會中毒。”她頓了頓,平靜的說道:“可惜的是,她下毒的手法很是高明,卻不會解毒。”

  她的語氣透著一種淡到極致的冷漠,尉遲駿無法想像這妙齡少女當初得知內情時是怎樣的神情,又是如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的。他冷靜的外表下掩蓋著沉重的心情和起伏不定的情緒,思緒紛飛,故作輕松道:“雲姑娘吉人天相,定能化險為夷。”

  雲清霜清冷的柳眉微上挑,冷然一笑,“尉遲公子什麼時候也相信術士的胡言亂語了?”

  輕微的嘲諷意味落在尉遲駿耳中,他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沉靜有力,聲聲擊打在雲清霜的心頭,“雲姑娘,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只身一人回北辰國。你跟我走,或者將你打暈了帶你走,你自行選擇。”雲清霜的執拗他也曾領教過,於是只能硬下心腸,使出一些無賴的招式。

  雲清霜頗有些意外,她沒料到一貫溫潤如玉的尉遲駿竟說出這番話來,她偷瞧尉遲駿一眼,心道,若是自己不答應,他興許真會這樣做。雲清霜無奈的咬著嫣紅的唇瓣,有一陣說不出的迷惘。

  尉遲駿知自己絕不能心軟,否則雲清霜就會再度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那雙精亮的眸子掃過雲清霜精致的臉蛋,“如何,雲姑娘。”

  雲清霜抬首牢牢看住他,徐徐道:“好吧,我依你便是。”

  尉遲駿神色略松弛下來,同雲清霜合力將棗紅馬自陷阱中拉起,自行上馬後,輕柔的摟過雲清霜的腰肢將她也帶上馬,引得她一聲驚呼。他握緊雲清霜的手腕,望向她的眼神有深不見底的情意,“請恕駿唐突。”

  此處荒郊野外無處購馬,他又是救人心切,雲清霜自然不會怪責於他。她聲音低若游絲,“不妨事。”

  她吐出的氣息甘甜清新,側影嫵媚動人,尉遲駿心神激蕩,難以把持,他悄悄彎下身,輕輕的在雲清霜的發間落下一吻。雲清霜俏臉微赧,但她不動聲色,尉遲駿只道她沒有察覺。

  雲清霜輕吸一口氣,溫婉一笑道:“尉遲公子,還不走嗎?”

  尉遲駿微微有些局促,他握了握她冰涼的指尖,道一聲:“你坐穩了。”調轉馬首,往來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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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2: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荒山劍氣

  尉遲駿撥正她稍亂的頭發,怕驚擾到她的好夢,勒馬放緩了速度。修長的手指溫柔的劃過她的眉、眼、瓊鼻和紅唇,眼中帶了一抹無望和凄楚。方才雲清霜提到了慕容世家,他沒有過多表露出震驚,事實上,他對慕容氏的了解,比之雲清霜更甚。

  因為,他的師叔丁逸就曾參與了三十年前九大門派圍攻慕容山莊一役。也就是在這場戰役中,中毒受傷,一張臉才變成如今的模樣的。從前的師叔是武林中出了名的貌比潘安的美男子,容顏俱毀後,他留書出走,幾十年沒有回來。尉遲駿曾聽師父說起過這段往事,當時還為之唏噓不已。

  他幾不可察的輕嘆,捏了捏懷中揣著的一塊玉佩,摩梭著上面雕刻的名字。若說這世上還有一人可以解慕容世家的烈性毒藥,則非他莫屬。如果連他都無能為力,那雲清霜恐怕真的在劫難逃了。

  雲清霜醒來時,他們已經步入木蘭山。她望著似曾相識的景致,有一瞬的恍惚。她忽然問道:“尉遲公子,這兒是否木蘭山?”

  尉遲駿詫異的點點頭,“你來過此地?”

  雲清霜半邊面孔轉向他,似乎是在微笑,但笑容難以到達眼底,“你是要帶我見那怪華佗嗎?”

  “不錯。”尉遲駿道。

  雲清霜雙臂激顫了下,“呵,尉遲公子,我們來錯地方了。休說上官哲根本治不了我,就算他可以解毒,他也斷然不願的。”

  尉遲駿眉心突地一跳,聲音微微低了下去,“這是何緣故?”

  雲清霜簡短提了下上次與夏侯熙一起尋訪怪華佗的經歷,末了還道:“上官哲愛慕薛雨蟬多年,他不會做任何違背她心意的事的。”

  尉遲駿又下意識的撫摸懷中玉佩,不以為然道:“那倒未必。既然已經到此,何不一試?”

  雲清霜心中感念,不忍拂他好意,眼中黯淡無光,仍是順從道:“好。”

  回天谷地勢險峻,不便再騎馬,尉遲駿挽了雲清霜下馬,動作溫柔體貼,呵護備至。

  雲清霜來過一次,對地形較之尉遲駿熟悉,故由她帶路。

  進了山洞,怪華佗還是坐在從前的位置上,和自己對弈。此情此景,仿佛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一般。

  雲清霜從容道:“上官前輩。”

  怪華佗沒有回頭,聲色不動,“怎麼又是你?”

  雲清霜還來不及開口解釋,尉遲駿跨前一步,高聲道:“晚輩尉遲駿見過前輩。”

  怪華佗怔了一怔,“你姓尉遲?尉遲炯是你什麼人?李笑又是你什麼人?”

  “正是晚輩的祖父和家師。”

  上官哲悠然轉身,又驚又喜,他顧不得搭理雲清霜,對著尉遲駿道:“你祖父和師父身體可安康?”

  “一切如意。”尉遲駿淡淡道。

  雲清霜暗自思忖:難怪他如此篤定,原來還有這段淵源。

  怪華佗好似才注意到雲清霜,他凝神片刻,目光在雲清霜和尉遲駿之間游移,若有所思。“那你今日到此有何目的?”他雖是在和尉遲駿說話,卻是轉眸盯著雲清霜。

  “沒什麼特別的事,路經此處,忽而覺得手癢,故而想同前輩賭一把。”尉遲駿帶著閑適清淡的笑意走近他。

  雲清霜覺得有些好笑,這一招夏侯熙當日已然用過,還能管用嗎?

  果見上官哲皺眉,清了清嗓子,“賢侄有此雅興,老夫自當奉陪。若是老夫僥幸勝了,你馬上帶這位姑娘離開木蘭山,從此再不要踏入半步。如果你能贏得了老夫,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只除了替這位姑娘解毒療傷。”

  雲清霜唇邊梨渦一閃,那譏誚的笑容淡的仿似從未出現過。吃一塹長一智,如今的怪華佗也學聰明了,先把話說在前頭,省得再次背上不守信用的罵名。

  尉遲駿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說,毫不介意,他微笑道:“不可強人所難的道理晚輩還是懂得。”

  雲清霜墨玉般清澈眼眸中帶上一絲狐疑,尉遲駿撫住她的手,握了握,只臉上有一抹淡淡的蒼白,不仔細觀察決計瞧不出。

  “老夫這裡只有骰子,賢侄可別介意。”怪華佗對雲、尉遲二人之間翻湧的情潮只作不知,他摸出六顆骰子放在桌上,狡黠道:“我們比小。”

  話一出口,雲清霜就知道他心裡打的是什麼算盤,她本就對療毒一事不抱任何希望,因此也沒有拆穿他。

  尉遲駿本著敬重前輩之心,坦然道:“前輩先請。”

  上官哲正是要他如此,不客氣道:“那老夫就獻醜了。”他將骰子掃入瓷碗中,手掌蓋住碗底,左右前後來回盤旋,一點一點加力,只聽得骰子在碗中滴溜溜的轉悠聲,再慢慢停下,趨於平靜。怪華佗抿了口茶水,並不動手揭開瓷碗。

  雲清霜如他所願,碗盅揭開的瞬間,上官哲露出得意的笑。“姑娘,我這一柱擎天,使得不賴吧?”

  雲清霜搖了搖頭,這位前輩一把年紀了,爭強好勝之心絲毫不減,上回輸給夏侯熙的事讓他耿耿於懷,這次想要在尉遲駿身上扳回一局。

  六粒骰子疊成一條直線,一點朝上,正是夏侯熙曾經擲出的一柱擎天。

  雲清霜微不可察的淺笑,“前輩善於拾人牙慧,清霜佩服。”

  怪華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落痕跡的捋了捋胡須。

  雲清霜沒有理會,伸手將六粒骰子一顆顆的收入袖管,眸光黑沉,“前輩既然有此嗜好,清霜再教前輩一招。”她把手中骰子甩出去,牢牢的釘在牆上,沒有停頓又甩出另一粒,後一粒覆蓋在前一粒上,直至六顆骰子全部釘入牆中,同樣也是一點。

  尉遲駿但笑不語,怪華佗更為尷尬。他很快收拾起心情,道:“輪到賢侄了。”

  尉遲駿在雲清霜出手時心中便有了計較,他不慌不忙的從牆中起出骰子,照樣放入瓷碗中,不緊不慢的輕晃幾下,略帶深意的一笑,“行了。”

  碗盅揭開後,莫說是上官哲就連雲清霜也是吃了一驚。那六粒整齊光滑的骰子此時已經成了一堆粉末。

  上官哲面色微變,尉遲駿給雲清霜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眼中閃著灼灼的光華,“上官前輩,您輸了。”

  怪華佗兩度敗給後生晚輩,氣悶至極,一拂袖將粉末盡數掃落地上,“也罷,老夫從今往後再不碰骰子。”

  雲清霜在心底無聲的笑,嘴上道:“那又何必呢。”

  上官哲神情倦怠,擺一擺手,“賢侄要老夫做什麼,請說吧。記得我方才說過的話,除了替這位姑娘驅毒,其余老夫皆可答應。”

  尉遲駿輕揚唇角,不疾不緩道:“請前輩用銀針刺穴推宮換血的方法,把雲姑娘身上毒素換到我體內,然後你再替我解毒,這樣,便算不上違背誓言了。”

  此言一出,雲清霜驚的跳起,她未加思索脫口而出,“這絕對不行。”

  尉遲駿一雙眸子幽暗難辯,他沒有看雲清霜,只靜靜注視於上官哲。

  上官哲掀起眼皮打量著他,神情復雜,帶三分揣摩,三分不解,三分欣賞,繼而一分的了然,他出言道:“姑娘是個有福之人。”

  言下之意,是贊同尉遲駿的提議。雲清霜往後退了幾步,精巧下巴堅韌固執的揚起,“我不答應。”

  沒有人搭理她。怪華佗在牆角整理一會兒所需的一干用具,尉遲駿自顧自的斟了一杯茶,輕啜一口,笑容閑適。

  雲清霜眼角分明有了濕意。尉遲駿明知道這樣做是用性命在做豪賭,卻還是義無反顧。她一直都清楚尉遲駿對她的情意,卻從來不知道原來情深至斯。

  雲清霜眉宇間多了一絲憂思,她不願夏侯熙受她連累,自然也不想尉遲駿為她涉險,無論是出於什麼考慮,她都不可以讓他一意孤行。

  雲清霜眼中泛出熱淚,幽幽輕聲道:“尉遲公子,這樣做風險太大,望三思而後行。”

  尉遲駿含笑,“我信任上官前輩的醫術。”

  “你有大好的前程,何苦為了我……”雲清霜低眉,貝齒輕咬住唇,語不成句。

  “是啊,我這是何苦呢。”尉遲駿喃喃道。他不是一時衝動,這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後做下的決定,哪怕雲清霜最終會將他的真心踐踏於腳下,他還是心甘情願為之付出。他漸漸收斂了笑容,眸光流轉,“雲姑娘,換了旁人駿也會這樣做的,你無需介懷。

  “是嗎?”雲清霜悵然而笑,不知為何,聽到他這番急於撇清自己的話時,竟有一絲失落情緒隱沒於心間。

  尉遲駿眉梢一動,笑容裡夾雜著些許苦澀,“雲姑娘,上官前輩醫術高明,我不會有事的。”他溫暖而笑,他定會將雲清霜安然護送回北辰國,也會為嘉禾帝一統天下盡一份綿薄之力。他清楚的知道同雲清霜之間沒有將來,也許唯有這樣做,才是對這份深情最好的詮釋。

  雲清霜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緊抿著唇。

  一直在旁不發一言的怪華佗突然出聲,“雲姑娘若還覺為難,老夫倒有一個主意。”

  “以身相許,夫妻本為一體,你就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了。“這句話調侃的意味極濃,雲清霜面色潮紅,尉遲駿輕咳著道:“前輩說笑了。”

  上官哲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嚴肅道:“賢侄,我已准備穩妥,隨時可以開始。”

  雲清霜退到門口,一個轉身撒腿就跑,尉遲駿早就洞察她的心思,將手中茶盅扔過去,阻了雲清霜步伐,再箭步上前,封住了她的穴道,抱在懷裡帶回山洞。

  上官哲搖頭道:“這姑娘性子真倔。”

  尉遲駿溫情脈脈的凝視著雲清霜白皙如美玉的面容,將她放置在榻上,微微頷首道:“前輩,動手吧。”

  雲清霜眼中隱有淚光和哀求之色,尉遲駿只微笑著朝她搖了搖頭。

  上官哲以嫻熟的手法將手上銀針絲毫不差的扎入雲清霜額上神庭穴,露出三寸有余,然後示意尉遲駿把雲清霜扶起,面對面而坐,各出一掌相抵,尉遲駿依言照做。上官哲再取神道和靈台穴,各刺上一針,不一會,雲清霜嘴角溢出血來,暗黑血跡襯著賽雪的肌膚,觸目驚心。

  “咦,”上官哲目中精光一閃,又取了一根銀針插入雲清霜後背右偏上處,雲清霜不見好轉,熱火攻心,大口鮮血直噴出來,臉色慘白如紙,一身衣裳皆為鮮血所污,上官哲見狀忙將尉遲駿一掌推開,暗呼:“糟糕。”

  雲清霜這時眼神渙散,已然昏厥過去。上官哲在她孔最和人中穴上各扎一針,約莫半炷香的功夫,她悠悠醒轉。

  尉遲駿雖不精於醫術,也覺出事情有變,他憂心忡忡道:“前輩,這是怎麼回事?”

  上官哲臉色發青,眉頭皺緊呈一個“川”字,仿似心有余悸,半晌才開了口,“好厲害的毒。”

  尉遲駿聲音淡薄如迷霧,“慕容世家的穿心跗骨針之毒,劇毒無比。”

  上官哲心中輕輕一震,“難怪了。”他正色道:“賢侄,幸好我一見情況不妙收勢的快,稍遲片刻,你的性命也難保得住。”他停頓後,續道:“我一生未見過這般厲害的毒藥,銀針刺穴根本起不了作用,若是方才慢了一步毒素順著血液流到你體內,則回天乏術,必死無疑。”

  尉遲駿身形紋絲不動,仿佛已經僵硬,良久,才聽到他艱澀的嗓音響起:“那雲姑娘身上的毒?”

  “恕老夫無能為力。”上官哲的嘆息似一股冰泉兜頭澆下,冰涼徹骨。

  雲清霜親耳聽到這當世名醫對她的宣判,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靜。也許是早有心理准備,又或許是心已麻木,再沒有什麼可以打擊到她,她閉了眼,沒有看見尉遲駿眸中的疲倦和蒼涼。

  雲清霜氣色懨懨,尉遲駿面如死灰,上官哲心事沉重。無人選擇在此時開口。

  外間艷陽高照,山洞內陰郁晦暗。尉遲駿心情低落,連怪華佗都解不了的毒,難道雲清霜就只有等死一條路了嗎?他凝眸於雲清霜,長聲輕嘆。

  雲清霜臉上淡漠的沒有一絲表情,仿佛事不關已。須臾,她溫和一笑,“尉遲公子,我們該告辭了。”

  尉遲駿的目光在雲清霜頰上停頓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他細致溫柔的扶起雲清霜,掌心有殘余的溫度,一種久違的溫暖逐漸彌漫至全身,雲清霜淺笑中帶起一抹焦慮,幽深眼眸氤氳著心事。

  尉遲駿將雲清霜扶上馬,站定於馬前撫了撫馬首,淡聲道:“你稍待片刻,我很快回來。”說罷,身影一閃,又折回洞中。

  雲清霜心想他大約有事需與上官哲單獨說,也沒有在意,她心思微動,此時倒是她逃離的大好時機,只不過憑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實在沒有把握能夠順利離開山谷,還在躊躇時,尉遲駿已然闊步走來。雲清霜在心底輕嘆,錯失了這個機會,難道真要尉遲駿陪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嗎?

  因為雲清霜身體虛弱,故由尉遲駿牽著馬緩步慢行,雲清霜心間除了滿滿的感動,有一種不知名的東西從心底深處悄然滋生,蔓延開,如鮮花綻放。

  ============

  雲清霜心裡盤算著怎樣擺脫尉遲駿,尉遲駿所想的是再去哪裡尋找名醫為雲清霜解毒,兩人各懷心事,心神恍惚,日頭偏西時,雲清霜忽然發覺腳下山路並不是進谷時所走的那條路,她驚道:“尉遲公子,我們好像走錯了方向。”

  尉遲駿打量一番,此地景致雖同樣秀麗迷人,卻甚是陌生。他簡短道:“抱歉。”山中地勢其實大同小異,極難分辨,稍不留神,便可能走入岔道,雲清霜同尉遲駿皆心不在焉,認錯路也屬情有可原。

  天色漸黑,明月掩在密布的烏雲裡,山路愈發難行。光線不斷的淡下去,伴有雷電轟鳴,空氣潮濕悶熱,看情形一場大雨就要來臨。尉遲駿眼尖的瞅見不遠處有一座草屋孤零零的蓋在密林深處,他征求道,“雲姑娘,快要下雨了,我們去那裡避一避雨,你看如何?”

  雲清霜沒有意見,點了點頭。

  尉遲駿小心的牽著馬,那草屋看似不遠,走過去也花了大半個時辰。他們剛走近,只見一道閃電突如其來,耀眼的光芒使得漆黑的夜空頃刻間被照映的輝煌雪亮,飛沙走石的暴風掀起滿天的落葉,大雨傾盆而至。

  尉遲駿擔心雲清霜的身體經受不住,急忙拍門道:“晚輩兄妹二人在山中迷了路,又逢大雨滂沱,狂風驟起,還請前輩行個方便,讓晚輩兄妹二人進門躲雨。”

  門吱呀一聲自行開啟,一把沙啞中帶著冷冽的嗓音響起:“進來吧。”

  這聲音聽來有些耳熟,雲清霜還來不及多想,尉遲駿道了聲,“多謝前輩。”將棗紅馬栓在廊下,拉起雲清霜推開半啟的門。

  屋裡黑沉沉的,不見一絲光亮。

  尉遲駿抱了抱拳道:“叨擾前輩了。”

  那陰惻惻的聲音再度響起,“不妨事。”

  尉遲駿內力高深,竟聽不出這聲音來自哪個方向。但對方沒有惡意,他也就沒有特別留意。

  雲、尉遲二人在角落裡找了塊空地,席地而坐,雲清霜疲憊的按著額頭,神情委頓,黑暗中尉遲駿看不清雲清霜的表情,也能猜到幾分,他柔聲道:“你歇會,雨停了我自會喚醒你。”

  雲清霜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點了下頭,也不管尉遲駿能否瞧得見。闔上眼,卻怎麼都無法靜下心。

  又是一道淺藍色的閃電劈空而下,聲光交織,雲清霜睜開眼,驚見一張老婦的臉在她面前放大,她驚駭的大叫出聲,一顆心砰砰亂跳,滿臉的惶恐。

  雲清霜驚恐過後,已經認出了那老婦,她懊惱的搓著手,自己太過糊塗,忘記了薛雨蟬便是隱居在這木蘭山中,她恨自己入骨,此番送上門來,她焉肯放過這個機會。

  薛雨蟬大手一揮,屋裡的蠟燭全部點亮。“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雙眼陰森空洞,語氣冷的無一絲人氣,“我上回已饒過你一命,這次你就沒這麼好運了。”

  尉遲駿以眼色詢問雲清霜是怎麼一回事,雲清霜只提了下薛雨蟬的名字,尉遲駿立刻明白過來,既恨且怒,恨的是她給雲清霜下了致命的毒藥,令她生不如死,怒的是她心狠手辣,對人趕盡殺絕,不留一點余地。

  他努力克制著心頭燃起的熊熊怒火,擋在雲清霜身前,毫不掩飾對她的憐惜。

  薛雨蟬輕蔑的撇了撇嘴,斜眼掠過尉遲駿,“倒是有些勾引男人的狐媚本領,和你那娘不相上下。”

  雲清霜怒目而視,眼眸中劃過一道寒光,她絕不允許任何人侮辱她的娘親,她冷冷道:“請前輩多積點口德吧。”

  薛雨蟬嗤哼一聲:“做了還怕人說嗎?”

  尉遲駿淡淡道:“前輩若不懂得尊重別人,只怕也得不到別人的敬重。”

  “呸,”薛雨蟬不屑道,“你這黃口小兒也配教訓我,”她眼中有了恨意,手中拂塵一甩,指著尉遲駿道:“你要替她出頭,很好,我就先取你性命。”

  尉遲駿毫不畏懼的直起身,眸色幽深柔和,“那晚輩就領教前輩的高招了。”

  雲清霜扯一扯他的衣袖,咬了咬唇後道:“小心。”

  仿佛有一股暖流緩緩劃過心頭,是比什麼都管用的良藥,尉遲駿精神抖擻,目光含著深深笑意,“前輩請。”

  薛雨蟬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她一顆芳心系在駱英奇身上,卻從沒有得到過回報,上官哲敬她愛她,可惜她從未放在心上,兩情相悅的滋味她這輩子還沒嘗過,使她對雲清霜更加忌恨,她耷拉著眼皮,聲音暗啞,“你這丫頭運氣不壞,今天老婆子我心情好,黃泉路上不會讓你一人孤孤單單的走,小子,你下去陪他吧。”

  她發出一串尖銳難聽的笑聲,氣勢凌人,雲清霜身體本就不適,頓感氣血翻騰,喉嚨如火灼般難受,忙捂起了耳朵。

  尉遲駿不為所動,凝神注目,提防薛雨蟬偷襲。

  薛雨蟬衣袖一拂,左手平掃兩掌,右手拂塵劃了個圓弧,橫削過來,尉遲駿不慌不忙,肩頭一縮,身隨掌走,掌風猛撲面門,他見招拆招,有條不紊,他不與那薛雨蟬近身搏擊,只一味游鬥,看准了機會攻出一兩招,有時也能將薛雨蟬打的措手不及,形容狼狽。

  薛雨蟬頭發散亂,雙目充血,燭光慘淡映照下,她的面目可憎,從牙縫裡一點點的擠出恨意,“好小子,我先前小覷你了。”

  她身形掠起,疾如飛鳥,拂塵到處,銀光閃閃,像是化成八柄利劍,從四面八方同時襲來,直取尉遲駿肋下“魂門穴”,尉遲駿右足一旋,人如同陀螺般滴溜溜的打轉,守的密不透風,薛雨蟬硬是攻不進去,她大怒,颯颯連聲,身前貫起萬道銀紅,攻勢如潮。

  雲清霜在旁看的心驚膽顫,心仿佛要從胸腔中蹦出來。

  尉遲駿身法雖有些滯緩,但攻守有度,暫時還無性命之憂。

  薛雨蟬久攻不下,心中煩躁,她側身繞步,試圖尋找突破口。她真氣一運,像著了魔一般,延綿掌力不斷吐出,尉遲駿縮守的圈子越來越小,汗珠順著面頰滴下,雲清霜的心揪緊,替尉遲駿捏了一把汗。

  好個尉遲駿,臨危不亂,在形勢非常緊張的情況下,他反守為攻,每一招虛虛實實,變化繁復,薛雨蟬不適應這種打法,連連後退,右肩被點中,阻了一阻,尉遲駿破陣而出。

  尉遲駿汗滴如雨,薛雨蟬中了一掌,倆人打了個平手。薛雨蟬憤恨不平,她到底是前輩,如今被一個後生晚輩逼得使出生平絕技還是未能取勝,要是傳出去哪裡還有臉見人,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一聲長笑,雙手一揚。

  雲清霜眼光一瞥,將她的動作盡收眼底,她飛身撲上,瘦小身軀仿佛蘊育著無窮無盡的力量,把尉遲駿完全護在身後,薛雨蟬射出的兩枚穿心跗骨針全部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無法再站立,仰跌倒地,唇角揚起一抹輕弧。

  薛雨蟬不可置信的望著她,怔楞著,甚至忘記要再對尉遲駿下手。

  周圍死一般的沉寂。

  尉遲駿微顫著雙手把雲清霜攏在懷裡,神情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清霜……你,為何要這麼做?”

  雲清霜面如金紙,瞳眸失去了光澤,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何不加考慮,就替尉遲駿擋下了毒針,她故作輕松,但聲音輕若游絲:“我總是難逃一死,多中幾根毒針根本無所謂,你不要放在心上。”

  尉遲駿虎目蘊淚,緊緊的擁住雲清霜,強烈的男子氣息像一張密密的網,溫暖著她冰冷的身軀。

  薛雨蟬短短嘆了一聲,摸索著從牆角的一個矮洞中掏出一件物什輕輕放在尉遲駿手中,被他一掌甩落。

  薛雨蟬沒有動怒,而是撿起用衣袖擦了擦,又遞過去,“是我母親留給我的,裡面記載有穿心跗骨針的解毒療法。”她臉色微硬,眼中隱有霧氣,“但解藥所需材料極難配齊,能不能治好她,全靠她的造化了。”

  雲清霜根本不信她會如此好心,尉遲駿卻如獲至寶的收進囊中,憋了半天道:“多謝前輩。”

  薛雨蟬不再看他,垂著眼瞼,“雲姑娘,我們之間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你們走吧。”

  雲清霜在心中冷笑,一筆勾銷,說的多好聽,搭上的可是生生的一條人命。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譏誚的冷然笑意從骨子裡迸發,蔓延到唇角,隨之深深的吸了口氣,曼聲道:“尉遲公子,我們走。”

  雲清霜孱弱的隨時就會被風吹走似的,尉遲駿輕輕抱起她,眼波柔情流轉,“我帶你走。”

  雲清霜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沒有抗拒他的擁抱,他的懷抱熟悉而溫暖,給她莫名的安心,她閉上了眼,若是就這樣一直睡下去,或許也是不錯的選擇。

  尉遲駿拍拍她的臉蛋,嗓線越發溫柔,“清霜,不要睡,答應我,不要睡。”

  是誰在呼喚她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聲音給了她力量和勇氣,她努力睜開眼,唇角綻放出迷人的笑容,“尉遲大哥,求你送我回雲蒼山。”

  刀割般的痛楚凌遲著尉遲駿的心,他說不出話,只能含淚點了點頭。

  雨已經停了,空氣清明如洗,枝葉很有規律的滴著水珠,還有烏雲在空中飄移。雲清霜心底悲苦深重難言,她伸手接了一滴露珠,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她的淚。

  ============

  雲清霜精神狀態較之前好了許多,氣息也調勻,尉遲駿讓她平躺在床上稍事休息,每過一個時辰便去瞧她一眼,見她呼吸均勻,睡的香甜,心才放下。

  他靠在床頭翻看薛雨蟬贈與的小冊子,裡面內容繁雜,記載的大多是療傷解毒的方法,是武林中人畢生難求的寶典,尉遲駿不可能每一篇章都詳細翻閱,他一目十行,僅搜索有關穿心跗骨針的關鍵字眼,終於在最後幾頁發現端倪。

  穿心跗骨針之毒需用朝陽草、大茶藤、虎狼草、梭葛草、甘草、銘藤,夾竹桃和狼牙草這八種劇毒的草藥以毒攻毒,服用後毒素可清。

  其余七樣草藥隨處可見,很容易尋到,唯有狼牙草尉遲駿從未聽說過,不知要從何處入手。按書上記載,狼牙草是一種葫蔓藤類植物,一般生在懸崖峭壁或極陰寒之地,但世人很少見到,薛雨蟬的先祖曾在南楓國的雪山上摘得幾株,制成珍貴的解藥,可惜被駱英奇用一把大火給毀了個精光。

  尉遲駿閱罷,心涼了半截,休說南楓國離這千裡之遠,雲清霜的身體狀況根本挺不到那個時候,即便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趕去雪山之巔,也未必尋得到狼牙草。

  他眸中蒙上一層淡霧,將頭深埋於掌中,晚風撲面,吹起雲清霜的秀發,有幾縷覆在她蒼白近乎透明的面容上,尉遲駿輕柔的替她拂開,鼻尖微微發酸。他低頭吻了吻雲清霜的面頰,又為她掖好被角,趴到桌上閉目養神。連日的勞累,就算鐵打的人也受不住,不多時,他就發出輕微的鼾聲。

  雲清霜卻在此時睜開眼,她摸了摸滾燙的雙頰,心驟感沉重,那一波緊似一波的酸楚,剎那占據了她的心房。尉遲駿親吻她時,她其實已醒來,但怕這時出聲兩人都會陷入尷尬的境地,所以選擇了沉默,尉遲駿流淌的眸光,柔軟的唇瓣,無不攪的她心慌意亂,幸好他淺嘗即止,雲清霜心頭一塊巨石放下的同時,淌過的一絲微妙情緒,不知是釋然還是失落。

  微微熏人的西南風掀人衣襟,雲清霜見尉遲駿衣衫單薄,輕聲翻身下床,拿起一條被子給他蓋上。睡夢中的他,薄唇緊抿,劍眉微挑,緊閉的雙目遮擋住了全部的感情。

  雲清霜剛要離開,雙手被牢牢握住,回頭撞進尉遲駿漆黑雙眸,他眼底漾起的光華,如星子般璀璨。那手干燥溫暖,指尖的熱度傳遞到雲清霜的手心,惹的她面紅耳熱,尉遲駿擁她入懷,耳畔是他低低的嘆息聲。

  ……

  翌日一早,尉遲駿喚來小二為雲清霜備下早點。

  因雲清霜的衣衫上血跡斑斑無法再穿,他急於為她購置新衣,另外他也想打聽下有關狼牙草的事,趁雲清霜仍在酣睡,他匆匆出了門。

  他先是去了城中最大的幾家藥鋪,掌櫃聽到狼牙草之名,皆一臉茫然,只有一人所說同小冊子上記載無誤,多年前他在南楓國游歷時,聽人說起過。

  尉遲駿考慮良久,飛鴿傳書給遠在天闃國的師父李笑,請他幫忙跑一趟南楓國,如能找到狼牙草,便派人送往雲蒼山邀月山莊,時間緊迫,他來不及闡明詳情,只重復救人所需,請師父務必鼎力相助。

  做完這些,他又去最大的綢緞莊為雲清霜選了件鵝黃色衣衫,做工精細,樣式極簡,相信一定合她的心意。

  尉遲駿掛念雲清霜,不敢再耽擱,直接抄小路趕回客棧。途中,他見一綠衣女子拿著一幅畫像,逢人便打聽畫中人的下落,他並不好管閑事,只隨意一瞥,怔了一瞬。她所要找尋的人竟然是雲清霜。

  尉遲駿不免多看了她幾眼,只見她薄粉敷面,豐姿冶麗,媚態如風,光艷逼人,美則美矣,似那艷麗的玫瑰,同雲清霜秋水芙蓉般的清麗脫俗,是兩種全然不同的風情。

  她見尉遲駿打量於她,眼角飛揚,盈盈笑道,“公子可見過我姐姐?”

  尉遲駿不清楚她的身份和意圖,自然不會吐露實情,他淡淡道:“未曾見過。”

  綠衣女子掩嘴一笑,“多謝公子。”又往別處去了。

  尉遲駿決定回客棧問過雲清霜後再做打算,只要她還留在城中,要找到她並不難。他步子飛快,若不是怕引人注目,他早就運起絕妙輕功。但他怎麼都沒有想到,他只離開了半個時辰,雲清霜已然遭劫。

  客棧門前聚起大批圍觀百姓,尉遲駿費了很大勁才撥開人群,剛一露面,掌櫃哭喪著臉,像溺水之人撈到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他的胳膊,“公子,你剛走沒多久,來了一伙凶神惡煞的人,把你夫人擄走了。”

  尉遲駿臉上表情驟變,太陽穴“突突”跳著,手背上青筋暴起,驚聲低呼:“你可知他們的來歷?”

  掌櫃似乎驚魂未定,顫聲道:“只留了張字條,說是給你的。”

  “拿來。”尉遲駿眼中有兩簇小小的火苗跳躍著,他從小二手裡搶過字條,讀罷,溫潤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冰冷的寒霜,眼底蘊滿山雨欲來的陰霾氣息。他慢慢將紙條撕的粉碎,扔下一包銀兩作為賠償客棧被砸壞的桌椅之用,他大踏步而去。

  ============

  尉遲駿策馬狂奔飛赴筆架山之時,雲清霜已經被鎖進了山腳莊院的柴房中。

  她仔細回憶當時的情景:尉遲駿走後不久,她就醒了。洗漱後,店小二殷勤拿來各式點心和一碗小米粥,她並沒有什麼胃口,只喝了兩口粥,就要小二撤下。但進門的卻不是小二,而是幾條五大三粗的漢子。雲清霜認得其中的一人,便是她在回北辰國路上誤入陷阱後曾對她言語輕佻的三當家。他獰笑著捏住她的下巴,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雲清霜毫無抵抗之力,束手就擒。

  從他們肆無忌憚的談話中她得知,這些人一直跟在她和尉遲駿後面,甚至跟進了雲蒼山回天谷,但忌憚尉遲駿的武功不敢輕舉妄動,直到尉遲駿離開客棧,雲清霜落了單他們才動的手。

  雲清霜後悔那日對他們太過寬容,以致現今陷入絕境。

  柴房內光線昏暗,周圍散發陣陣異味,地下還有不知名的昆蟲爬過,雲清霜畏縮在角落裡,手和腳不知該往哪裡放,有僕人丟了些飯菜進來,霉味和餿味讓她幾欲作嘔。

  劫匪們並沒有給雲清霜上鐵鏈枷鎖,篤定她逃不出去,因此她得以蹣跚移到門前,剛拍了下門,被看守一句話凶巴巴的頂了回來,“吵什麼吵。”

  雲清霜語氣平靜的說道:“我要見你們當家的。”她不知道他們綁她來的目的,也不想胡亂猜測,不如問個明白。

  “你給我好好呆著,時機一到,自會放你出來。”

  雲清霜不解的問道:“什麼時機?”

  那人卻再不肯吐露一字半句。

  雲清霜越想越是心驚,聽他的口氣,自己不過是誘餌,而他們像是在等什麼人的到來。也不容雲清霜再胡思亂想下去,咣當一聲,看守打開門,粗魯的抓過她的胳膊,呼喝道:“走吧。”

  他的手像一把鐵鉗似的,雲清霜痛的眼淚就快流出,她強忍著,看守走的很快,雲清霜身體虛弱,一步一個踉蹌,難以跟上他的步伐,幾次差點摔倒,看守不耐煩的瞪她兩眼,到最後幾乎就是拖著她在走。

  進了前廳,雲清霜聽到一聲熟悉的低喚,“清霜。”她迎著聲音仰起頭,四目膠著,就這樣再也分不開。

  筆架山,因三個山峰連在一起,遠遠望去形似筆架,因此而得名。尉遲駿無心賞析此間美麗的景致,他深深的為雲清霜的處境感到擔憂。他已知道擄走雲清霜的正是一天前被他打敗的那伙人,想是懷恨在心,於是乘他不在,對雲清霜下了手。

  那些人算准了他一定會趕來,早在山腳下安排人手接他進了村莊。

  那三當家看到尉遲駿的剎那,一張臉即刻陰沉下來,臉上表情扭曲,他咬牙切齒道:“去把那位姑娘‘請’出來。”他刻意加重那個請字,眼底陰柔殘忍的寒光始終停留在尉遲駿身上,一刻沒有離開過。

  尉遲駿的目光比他還要冰冷,就像是十二月突降的冰雪,寒徹肺腑,他手指關節捏的泛白,雙眼一瞬不瞬的盯著門口,眉心微沉。

  雲清霜僅著一件單薄的秋衣,衣上沾有點點血水,神情稍見萎靡,不過沒有關系,尉遲駿倏地長出一口氣,沒有什麼比人還在更重要的事了。

  二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交接,滿滿的憂郁從雲清霜眼中溢出,那些劫匪要等的人原來是尉遲駿,盡管不知他們究竟要做什麼,想必也不會是好事,她急的臉都白了,急切吼道:“你還不快走。”

  尉遲駿幽幽的吐出一句,“到如今,你還不知我的性子嗎?”

  雲清霜又豈會不知。無論身處何種險地,尉遲駿也絕不會舍她而去,只是,她不願尉遲駿再為了她這個將死之人做出任何的犧牲。她心中倍感凄涼,使勁甩了甩頭,“垂死之人不足掛齒,你又何必為了我一次次的涉險呢,不值得。”

  尉遲駿淡淡笑,“值得不值得,由我說了算。”

  一聲怪笑在雲清霜身側響起,刺的人耳膜發脹,震顫。眼角余光瞥去,正是那三當家。他神色變了又變,“好一對苦命鴛鴦,真當旁人都不存在了。”

  雲清霜被看守惡狠狠的推到三當家身邊,尉遲駿欲上前,三當家已將雲清霜兩手反剪在身後,又抽出一柄明晃晃的劍橫在她脖頸處,“你再上前一步,我馬上殺了她。”

  老謀深算的二當家一聲令下,所有的山賊均拔出刀劍,硬生生的把雲清霜和尉遲駿隔開。

  雲清霜冷笑,毫無懼色,“你要殺便殺,何必說那麼多廢話。”

  “閉嘴,”三當家罵道:“你再胡言亂語,我先在你如花臉蛋上劃上一刀。”

  陰沉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散開,雲清霜渾身打了個冷戰,果然不敢再說話。她不畏懼死亡,可也不想被毀了容貌。

  尉遲駿冷靜道:“你想怎樣?”

  三當家挑一挑眉,“很簡單,當日你們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我今天要加倍還給你們。”他的笑聲難掩暴戾,他緊揪住雲清霜的頭發往上一提,滿意的聽到她的抽氣聲。

  “你欺凌一個弱小女子算什麼英雄好漢,你放了她,有什麼事盡管衝著我來。”尉遲駿呼吸沉重,心頭好似被千斤重擔壓著,然依舊故作平靜。

  “哈哈哈哈,”三當家大笑三聲,朝嘍啰們嘿嘿笑道:“我們是強盜,是山賊,同正人君子、英雄好漢根本沾不上邊,我還沒有傻到放了用來牽制你的工具。”惹來眾人一陣哄笑。

  雲清霜本沉穩不愛生事,也忍不住出口譏諷:“自辱者,人必辱之。”

  三當家怒氣衝天,目光凶狂,反手抽了她一巴掌,血沿著她的嘴角緩緩流下。雲清霜冷冷一笑,面上神情寒氣逼人。

  一股壓不住的怒火直衝腦門,但雲清霜還在他們手中,尉遲駿只能忍。“要怎樣你才肯放了她?”

  三當家的使了一個眼色,自有人心領神會的跑出門,不多會,端進來兩杯酒。

  這是要做什麼?別說雲清霜詫異,就連尉遲駿也始料不及。

  “兩杯酒,一杯乃上好的女兒紅,另一杯則混有鶴頂紅,斷腸草,腐骨粉及孔雀膽這當世四大毒藥,你可任選一杯服下,另一杯就是留給這姑娘的。”三當家笑容詭異,似在嘲笑,又似嗤笑。“活下來的那個,我立刻備馬送他走,絕不食言。”

  雲清霜心裡怔怔一跳,若一味毒藥即刻服下天山雪蓮尚有活命的機會,這四大毒藥混在一起,斷無生機。這三當家好狠毒的心腸,他竟是要尉遲駿做二選一的抉擇。

  尉遲駿神色不變,眼瞳蒙上淡淡一層灰色,要是兩人中僅有一人可以活下來,他會毫不猶豫的把生的希望留給雲清霜。

  三當家好心提醒道:“你不選,讓姑娘選也是可以的。”他得意的笑,讓雲清霜和尉遲駿受盡心靈的折磨和煎熬後,成為一對怨偶,這是他最樂意見到的。

  雲清霜突然出聲:“讓我先挑。”

  “不,”尉遲駿不看她,迅速道:“拿過來給我。”他怎會不清楚雲清霜心裡在想什麼,她同他抱的是同一心思罷了。

  三當家鄙夷的瞟了他一眼,眼底竄起一點火苗。還以為會有一場好戲看,卻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經不起半點的考驗。他興味闌珊的擺手示意道:“那就拿過去吧。”

  兩杯酒,表面上看不出差別,尉遲駿左右手各取一杯,聞一聞,人人都道他是在找尋無毒的那杯酒,只有雲清霜心中透亮。她晦暗的眸子閃過一絲痛楚,眼底的悲哀透過層層的薄霧,直達尉遲駿的心間。他抬首,眼中柔情萬千,目光所及之處唯有她一人。

  三當家不耐的將劍又架到雲清霜的脖子上,輕輕一抹,劍上立時多了幾絲鮮紅的血珠,他朝著劍輕吹口氣,若無其事的抹去,輕描淡寫的道:“這把寶劍削鐵如泥,吹發立斷,方才我要是再用上半分力,你心愛的姑娘此時已經香消玉殞了。我的耐心有限,你趕緊喝吧。”

  尉遲駿的微笑溫潤如玉,他朝著雲清霜徐徐頷首,以傳音入密的功夫將聲音一點點的傳入她耳中,“我已飛鴿傳書給師叔,他很快就會趕來,你好生照顧自己。”

  雲清霜神色悲憫,若是尉遲駿為她而死,她定不會獨活,拿定了主意,心頭緩緩松軟了下來。

  尉遲駿舉起酒盅一飲而盡,出人意料的是,他放下酒盅的同時,又拿起另一杯酒,同樣喝了個杯底朝天,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你……”三當家驚呼。

  雲清霜長長的睫毛上濕了一片,她哆嗦著嘴唇,勉強扯了扯嘴角,卻說不出半個字。

  其他人恭敬的低下頭,那不可一世,囂張跋扈的三當家也短了氣焰,神情閃爍,恭聲喚道:“大哥,您回來了。”

  尉遲駿擰了擰眉頭,看他年紀不大,竟是這些人的首領。不過適才聽他說話,他嗓音洪亮,真氣充沛,在所有劫匪中,他的武功應屬最強。

  那大當家的抱一抱拳,“公子氣度非凡,有膽有識,令在下好生佩服。”

  尉遲駿的聲音鏗鏘有力:“好說。”

  “敢問公子高姓大名。”大當家笑容滿面道。

  “在下尉遲駿。”

  大當家眼中一亮,語氣有掩不住的興奮,“公子同尉遲炯老前輩如何稱呼?”

  “正是在下祖父。”尉遲駿淡然一笑。

  大當家冷不丁出手甩了三當家一巴掌,沒人看見他是如何移動的身形,只聽得一聲請脆脆的聲響,他還在原地,好似從未離開過,那三當家捂著臉,臉色極其難看。

  大當家冷冷的道:“瞎了你的狗眼,還不快給尉遲公子磕頭認錯。”

  尉遲駿冷淡道:“免了,讓他放了這位姑娘,她有傷在身。”

  “是,是,”大當家對著尉遲駿謙卑有禮,下一刻變了臉色,“還不快放人。”

  三當家為難的說:“大哥,這就是上回和你提起過的那位姑娘。”

  大當家掃了雲清霜一眼,一抹淫邪的色彩在眼底湮滅,他咽下口水,努了努嘴,“叫你放人,這麼多話。”

  三當家訕訕的松了手,雲清霜手腳輕便,頓覺輕松了許多。她記掛尉遲駿所中劇毒,連聲道:“還不快拿解藥來。”說罷,匆匆往他方向跑去。

  “慢著,”大當家的一聲令下,三當家來了精神,他三步邁作兩步,把根本跑不快的雲清霜重新掌控在手上,面露邪惡笑意。

  “你這是什麼意思?”尉遲駿把臉一沉,目光中含了清冷之色。

  大當家閑閑道;“酒裡沒有下毒,何用解藥?”

  是了,倘若酒中真含有這四種毒藥,尉遲駿早就毒發身亡。雲清霜暗道:自己是急糊塗了,這毒又哪裡來的解藥。

  尉遲駿搖了搖頭,口吻依舊嚴峻,“不是為了這個。”他的視線落到雲清霜被縛的雙手上,眉頭深鎖。

  大當家干笑數聲,笑容中帶著某種深意,“在下求公子一件事,別說放了姑娘,就是讓我鞍前馬後伺候公子,在下也心甘情願。”

  尉遲駿端肅了神色,眉心隱見怒氣,“什麼事?”

  “只要公子答應將我們這些兄弟編進尉家軍,那往後我們都是你的部下,自然以你馬首是瞻。”大當家摸著下巴得意的說,好像已是十拿九穩。

  雲清霜在心中冷笑,他倒是早就替自己打算過,難怪會對尉遲駿前倨後恭。

  尉遲駿嗤的一笑,目光在場中掃視,面帶幾分嘲諷,“就憑這些人也配加入尉家軍,也配替聖上打天下嗎?”

  大當家面色一冷,仍要陪著笑臉,“公子這話說的就讓人不痛快了。”

  尉遲駿嘴角微微上勾,臉上卻沒有笑意,“若尉家軍真讓你們這些人混進去,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這伙人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行事卑鄙下流,欺凌婦孺,尉遲駿給過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怎料愈加變本加厲,他又怎會允許這種人敗壞尉家軍的聲譽。

  大當家面目陡顯猙獰,他捏緊手指,關節咯咯作響,厲聲道:“你是不給我們兄弟面子了。”

  尉遲駿懶得再看他一眼,若不是雲清霜尚在他們手中,他早已拂袖而去。他個性中多少帶了些傲氣,本就不屑與草莽為伍,更何況是武林中的敗類。

  大當家氣的渾身發抖,他本想攀上尉遲駿這根高枝,可以威風一番,下半輩子也不必發愁,未曾料想尉遲駿會一口回絕。他咆哮道:“把他給我拿下。”

  嘍啰們得令,個個奮勇衝上前去。

  這些人又怎麼會是尉遲駿的對手,只不過人多勢眾,費了好些功夫。二當家見情況不對,也加入戰局,幾招過後,就被尉遲駿踩翻在腳下。

  大當家怒不可斥,他亮出一把斫刀,刀光閃閃,斜身現刀,往尉遲駿身上劈去。尉遲駿回身一閃,那刀劈在一個嘍啰的頭上,當場血濺三尺,立時沒了氣息。

  大當家嘴裡不干不淨的罵了一句,命其他人把屍體拖了出去。他一刀溯空,第二刀又砍了過來,刀鋒外展,動作迅猛。他快,尉遲駿比他更快,他不避不讓,暖玉簫迎頭而上,點了大當家臂上穴道,大當家只覺得右臂上一陣酸麻,斫刀咣當落下。

  他也是應變極快,落敗後,腳下打滑,身體後仰,避到安全處後目露凶光,指著雲清霜道:“把她給我押過來。”

  有大當家撐腰,三當家自然求之不得,他猛吸一口氣,抓了抓蓬亂的頭發,一手扭著雲清霜的胳膊,一手用短刃抵在她腰際上,怨毒的火焰在眸子裡燃燒。

  尉遲駿有所忌憚,不再乘勝追擊。

  “扔了你手中的兵器,”大當家命令道,“否則我就殺了她。”

  一絲沉郁倏地從眼中滑過,尉遲駿猶豫片刻,彎下腰把暖玉簫輕輕放在地上。

  大當家撫著下巴,“踢過來。”

  尉遲駿別無選擇,只能照做。

  大當家嘿嘿干笑幾聲,揀起暖玉簫仔細端詳,須臾,笑道:“好東西啊。”

  “你還想怎樣?”尉遲駿淡聲道。

  “不想怎樣,你一人做事一人當。弟兄們,抄家伙。”

  無數記鐵拳重重的擊在尉遲駿的身上,他緊咬牙關,悶聲不吭。

  “你的英雄氣概到哪裡去了,你剛才一人勇戰數人的勇氣去了哪裡,尉遲駿,你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只紙老虎,為了個女人,連尊嚴都不要了。”大當家用力揉著尉遲駿的臉,在他的額頭上狠命的戳了一下。

  尉遲駿唇上泛出一片血紅,眼中的陰寒刺痛了雲清霜的眼,眼前忽然模糊,淚水湧上眼眶。

  大當家又是幾下重拳,尉遲駿巋然不動。大當家仍是不解氣,拳打腳踢,尉遲駿咳出一大口鮮血,眼神暗沉無光。

  “真是好樣的,”大當家豎起大拇指,眼孔中是一片駭人的紅色。

  “只要你肯放了雲姑娘,你想怎麼都行。”尉遲駿靜靜佇立著,俊臉隱在黯淡的光線下。

  “老三,他們當日是如何羞辱你的?今日讓他一並償還。”大當家忽然問道。

  三當家眼中迸發出一種強烈的恨意。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顫個不停,拳頭捏得錚錚作響,“全憑大哥做主。”

  大當家似乎在笑,但笑容難以到達眼底,“我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磕頭給我兄弟認個錯,這事就算完了。”

  尉遲駿想都沒想,啐道:“你簡直是痴人囈語。”

  “是嗎?”大當家獰笑著,用匕首在雲清霜的小腿上隨意捅了幾下,血漬星星點點,源源不斷的冒出,“跪不跪隨你,不過我的刀子可是沒長眼睛。”

  雲清霜笑容干澀,自己是那麼的沒用,一次又一次次的成為威脅尉遲駿的工具。如果不是她,他盡可以放手一搏,又怎會留在這裡受辱。

  “住手,你……不要傷了她。”尉遲駿雙眼噴火,幾乎把舌根咬爛。

  “那就要看你怎麼做了。”大當家難聽的笑聲在空曠的房間裡回蕩,分外詭異。

  短暫的沉默後,尉遲駿的聲音仿佛是從地底下沉悶的傳出,一字一頓,“好,我給你,磕頭,認錯。”

  雲清霜拼盡全力,帶著哭腔喊了出來,“不要。”

  尉遲駿背脊挺直,整了整衣衫,雙膝徐徐著地。

  雲清霜生生的把那驚呼咽落喉中,她不忍再看,閉了眼,淚水不爭氣的滑出眼眶。

  大當家大笑不止,眼淚都笑了出來。

  嘍啰們搖旗高聲吶喊:“大王虎威,大王虎威。”

  雲清霜喉間發出一聲悲愴而凄楚的哀嚎,腦袋一片空白,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錐心刺骨般的心疼讓她迷失,眼角掛著怎樣都止不住的眼淚。她一個狠心,把唇咬破,恢復了幾分清明,冒著喉嚨被割破的危險,一把奪過三當家手中的劍,唰唰兩劍,用的全是無名劍法中的精髓。

  三當家下意識的把脖子往後縮了縮,雲清霜對著他當胸一劍,劍身刺穿他的前胸,他臨死前還睜著雙眼,表情是萬般的不可置信。

  雲清霜拔出劍,其余人等不約而同往後退去,連那大當家都膽怯了,人人都看到雲清霜只一招便殺了三當家,只道她有什麼邪術。

  她大喝道:“哪裡逃?”手舞劍花,朵朵絢麗耀人,每一招取人性命,她對待那大當家更是毫不容情,一劍刺穿了他的琵琶骨,他登時癱軟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雲清霜殺紅了眼,勢不可擋,她也不知自己哪來的氣力,要將心頭的怒火和怨氣盡數發泄出來。

  尉遲駿驚了片刻後,已是屍橫遍野。他驀地出手拽住雲清霜,喚道:“清霜,你冷靜點。”

  雲清霜頭也不回,“讓我殺了他們。”

  “殺了那麼多人你以後會後悔的。”

  “不會,”雲清霜斬釘截鐵道:“你是天闃國大將尉遲炯的孫子,也是未來的大將軍,我不能讓他們把這件事傳出去,不能留著他們詆毀你的名譽。絕對不可以。”雲清霜說的急了,有些喘不過氣,但難掩森冷的怒氣,她深深的望住尉遲駿,全然沒有察覺到她眼中交雜的恨意和不舍泄露了她心底深處某些隱藏的很好的情緒。

  “清霜,”尉遲駿摟了摟她不可一握的細腰,目光沉靜到底,“我幫你。”

  雲清霜點點頭,身姿若翩翩彩蝶一躍而起,拔高數丈,掠過眾人的頭頂,把大門堵上。她雙目赤紅,拼盡全力,青鋼劍如帶著魔力一般,所到之處,血肉橫飛,無人生還。

  她殺了最後一個企圖在背後偷襲她的山賊後,終於腳下一軟,苦苦支撐的一口真氣散去,她倒在了尉遲駿的懷裡,笑容柔和而恬靜,“尉遲公子,帶我回雲蒼山。”

  尉遲駿滿目愴然,鄭重的點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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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2: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花落水流

  發覺自己躺在一輛緩速行駛的馬車上,身下鋪著厚厚的稻草,手被一人牢牢握著。

  “你醒了?”尉遲駿聲音柔緩,似流水潺潺,煞是動聽。

  “嗯。”雲清霜應了聲。眼前晃動的人影,喚起了昨夜的記憶,她抓著尉遲駿的手輕顫了下。她到底是個年輕女子,雖有一身好武藝,卻從未傷過人,如今不計後果,鏟平整個山寨,哪怕那些人是咎由自取,她也沾染上了永遠都洗不清的罪孽。

  尉遲駿知曉她在想什麼,握著的手緊了緊。

  雲清霜輕嘆道:“只怕我死後要下陰曹地府了。”

  “我自然會陪你一起去。”尉遲駿的笑沉甸甸的。他的手心是溫熱的,傳遞的溫暖直沁入心間。

  雲清霜怔了怔,不懂他話裡的含義,尉遲駿卻只說罷這一句,再不提起。一雙晶亮的眸子凝視住她,笑容溫和。

  “這是到了哪裡?”雲清霜臉微紅,忙轉了話題。

  尉遲駿展了展眉:“已是北辰國境內。”

  雲清霜神情歡欣雀躍,她忙揭開簾子,閉起眼深深的吸了口氣,俏皮道:“家鄉的氣息總是比別處更清新。”

  尉遲駿有些好笑的撫了撫她的肩,但笑不語。

  雲清霜轉過身,隱去笑意。她的笑容背後是無限的惆悵,只是她不願意讓尉遲駿瞧見。

  尉遲駿眼中的哀傷似深入骨髓,他低下頭,再仰首時,恢復到平靜如水。

  人前強自歡笑,誰都不願讓對方看出心底的絕望和悲慟。

  雲清霜忽放下幔簾,手按在胸口,低低喘著氣。

  “身子又不爽快了嗎?”尉遲駿緊張的問道。

  “我沒事兒,”雲清霜否認道,她伏在角落裡,身體縮成一團。

  “別逞強,不舒服就讓馬車停下歇息會,”尉遲駿伸手在雲清霜額上探了探,語意柔和。

  雲清霜搖搖頭,又悄然拉開幔簾一角,眼角不住往外瞥去,難掩眸中的憂傷。

  尉遲駿拿眼一掃,瞥見一男一女從馬車旁經過,手中牽著雲清霜的青驪馬。

  男子冷俗性靈,出塵風格,女子面賽芙蓉,明媚妖嬈。這男子眉峰緊蹙,面帶焦慮,而那女子頗有幾分眼熟。再仔細一瞧,她一身翠綠衣衫,嬌媚可人,正是幾日前在木蘭山下的小鎮向他打聽雲清霜下落的女子。

  他裝作不經意的道:“看樣子,他們是在找你。”

  雲清霜低眉斂目,躊躇道:“他們是我的師兄和師妹。”

  尉遲駿劍眉一挑,奇道:“你不願和他們見面嗎?”

  雲清霜垂眸,淡淡吐出幾字,“不必了。”何苦讓師兄見到自己現在這般模樣,不如給他多留下些美好的回憶。

  尉遲駿見她神情似不願談及,便緘口不再多說。

  雲清霜又道:“讓車夫加緊趕路吧,我撐得住。”

  “好,你若是感到不舒服,立即告訴我。”尉遲駿輕聲細語道。

  馬夫一揚鞭子,車輪咕溜溜轉起來,加速行駛一段路程後,車後的人影逐漸看不清了。

  ============

  “師兄,你在看什麼?”柳絮調皮的用手在沈煜軒眼前晃了晃,笑眯眯的問。

  沈煜軒收回目光,淡聲道:“沒什麼。”漸漸遠去的馬車,讓他產生一種錯覺,窮盡一生,他可能都找不回雲清霜了。

  “師姐到底去了哪裡呢?”柳絮搓搓手,嘟著嘴喃喃道。

  沈煜軒揉揉她的腦袋,安慰她道:“絮兒,清霜不會有事的。”他以為柳絮師姐妹情深,為雲清霜憂心,其實柳絮心腸堅硬如鐵,她又把對雲清霜娘親的恨意轉嫁到雲清霜身上,根本不會在乎她的死活。

  柳絮撲到沈煜軒胸前,假意落下兩滴眼淚。

  柳絮自那一日被夏侯熙拋下後,再沒有見過他。她也曾憑著之前的記憶尋到司徒別莊,畢竟膽小怕事,加上她不願為了雲清霜的事犯險,並沒有只身闖入。一連數日她在別莊門前徘徊,始終沒有打探到夏侯熙的消息,就連雲清霜也好像人間蒸發一樣,音訊全無。

  再後來她遇見了沈煜軒,因愛女和愛徒遲遲未歸,柳慕楓不得已又派出沈煜軒來宣城尋找她們。柳絮隱瞞了雲清霜身中劇毒無藥可解的事實,只說她受傷被夏侯熙帶走,但自己在路上同他們失散。

  沈煜軒或多或許能在柳絮的口氣中聽出雲清霜與夏侯熙非同一般的關系,心頭湧起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緒,他深知夏侯熙的為人,或許師妹和他在一起,他才能真正放心。但酸澀難言的滋味,仍緊攥住他的心。

  他記掛雲清霜的傷勢,不斷盤問柳絮有關她來到宣城以後所發生的事。柳絮被問的不耐煩,索性將沈煜軒帶到司徒別莊,扁扁嘴道:“沈師兄,我和夏侯熙就是在這裡失散的。但師姐是如何受的傷,我就不曉得了。”

  沈煜軒思忖片刻,乘天黑拉著柳絮潛入別莊。

  別莊內安靜如昔,沈煜軒輕功蓋世,柳絮比他稍遜一籌,但仍屬一流,他們在院中搜尋一圈,無人察覺。在進入司徒寒的臥房時,被剛巧走出的楚天官撞見,雙方動上了手。沈煜軒功力在楚天官之上,但一時半會無法取勝,這裡又是別人的地盤,柳絮不願沈煜軒吃虧,邊躍上屋頂,邊催促他火速離開。

  行蹤敗露,已失了最佳時機,沈煜軒想了一想,攻出數招將楚天官逼退,也飛身而去。

  此後沈煜軒又數度潛進莊院,一來院中加強了戒備,二來從家丁丫鬟口中也聽不到有關雲清霜的只言片語,只得作罷。

  但無意間尋回了雲清霜的坐騎小青,讓沈煜軒陡生不詳的預感。

  沈、柳二人又在將軍府守候數日,也沒有見到夏侯熙。而此時夏侯熙正從皇宮趕赴兩國邊界,企圖阻止尉遲駿帶走雲清霜。

  多日尋訪接連無果,柳絮氣悶,隨口說道:“師姐該不會一個人跑回雲蒼山了吧。”

  一語點醒夢中人,沈煜軒也覺依雲清霜的性子大有可能。他們即刻踏上回北辰國的路,可這時,雲清霜正被囚禁於筆架山下,因而再次錯過。

  ============

  馬車行進到雲蒼山下,晚霞升起,襯的天邊一片迷人的焰紅。

  忽聽一聲馬嘶,車身有些失控突然往後傾去,虧得車夫技藝精湛,急急拽住馬頭,並穩住車身。

  雲清霜在車內被搖晃的頭暈目眩,險些摔出車門,尉遲駿適時拉了一把,她一頭撞進他懷中,臉上浮起紅暈。

  “沒事吧?”尉遲駿目光朗朗,清澈見底,撥開她額前碎發,好似再自然不過。

  倒是雲清霜面上窘迫,她往後躲去,卻忘記身後便是車門,眼看她整個身體要直直跌出去,尉遲駿眼明手快,緊緊抱了她入懷,幽幽嘆口氣。

  雲清霜攥著衣角,雙頰嫣紅如血。

  “公子。”車夫喚道。

  尉遲駿睨了雲清霜一眼,道:“出了什麼事?”

  “有人攔住了馬車,馬受驚才會驚擾了公子和夫人。”

  “夫人,”尉遲駿唇齒間細細回味著這一稱呼,溫煦笑意如冰雪消融。他放開雲清霜,寧和道:“我下去瞧瞧。”

  尉遲駿見到來人雖神情未變,心中多少有些驚詫。隔著布簾,雲清霜也是渾身一震。

  尉遲駿把臉色一沉,“王子湛,一年之期未到,你來早了。”

  有王子湛的地方,周圍彌漫著騰騰殺氣,他冷冷道:“因為又有人要買你項上人頭。”

  “這次出價是多少?”尉遲駿呵呵一笑。

  “萬兩黃金。”

  尉遲駿嘖嘖稱嘆,“不過數月,在下的身價又翻了一倍,真乃榮幸之至。”

  王子湛半合了眼,極難得的笑了笑,右手卻拔出了龍淵劍。

  尉遲駿一動不動,神色自然。

  “怎麼,如今的我還是不值得你亮兵刃嗎?”王子湛動怒,眼神一片冷寂,“尉遲駿你欺人太甚。”

  “不,我不想和你動手。”尉遲駿的聲音清淡如水,沒有絲毫的起伏。

  王子湛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尉遲駿,你也會害怕嗎?”

  “王子湛,我確實沒有把握勝你。”尉遲駿往馬車方向望了一眼,帶著無限的眷戀。“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所以,我現在還不能死。”

  “你有什麼未了心願大可說出來,倘若我能僥幸勝你一招半式,我自當拼盡全力替你完成。”王子湛的話說來不帶任何的感情,可在雲清霜聽來,他分明不似江湖傳言那般的冷血無情。

  尉遲駿神色染上一抹輕愁,“這件事,只有我才能做,旁人無可替代。”

  “到底是什麼事?”王子湛稍有不耐,“你何時學的姑娘似的遮遮掩掩,毫無江湖人的氣概。”

  尉遲駿淡淡道:“你不會懂的。興許終其一生你都不會明白。”

  王子湛過的是刀光劍影的日子,從小被灌輸的思想便是為了完成任務不計任何代價,他哪裡懂得什麼叫做兒女情長,什麼又是生死相許。他撇了撇嘴,不屑道:“尉遲駿,這不會是你因為貪生怕死而編造的借口吧。”

  尉遲駿笑容裡夾雜著疏淡和冷然,“王子湛,我若是那樣的人,就不會三番五次的放你生路。”

  “你……”王子湛眉眼中的盛怒一閃而現,旋即無聲無息的淡下去。尉遲駿的話雖然有些刻薄,卻是實話。“那你想怎樣?”

  尉遲駿道:“給我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我在這兒恭候大駕。”

  “好,一言為定。”

  三擊掌盟誓,王子湛收起劍,頭也不回的離開。

  尉遲駿回到馬車上,雲清霜若有所思,忍不住問道:“你有什麼重要事情非親自處理不可?”

  “送你回雲蒼山。”尉遲駿若無其事道。

  他們如今已在雲蒼山山腳下,雲清霜完全可以自己回去,再者,送她也不必花上一個月的時間,但尉遲駿眼中蘊染的霧氣和深沉,讓她將疑問生生咽回肚中。

  邀月山莊為群山包裹,馬車到此不得不停下。尉遲駿送走車夫後,溫然問道:“能走嗎?”

  笑意自雲清霜唇角閃過,“當然可以。”她的精神恢復了不少,雖然還跑不快,但走路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尉遲駿眸色在瞬間黯了下去,唯恐是回光返照,他心情壓抑,半天說不出話。

  雲清霜稍一琢磨,便知其意。她淡淡的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她早不在乎生死。她能夠活著回到雲蒼山,已屬奇跡。

  山莊內只留下幾個小童看守門戶,見雲清霜回來,驚訝道:“二師姐,大師兄和三師姐前幾日回來過,又走了。你有沒有遇上他們?”

  雲清霜不便多加解釋,語氣含糊道:“嗯。”

  其中一名小童瞧著尉遲駿好奇,多看了他幾眼,想問又不敢問,雲清霜好笑道:“我受了傷,這位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小童朝著尉遲駿深深一揖,一本正經道:“多謝公子救了三師姐,敢問公子尊姓大名,小瑾也好刻個長生排位每日供著……”

  她話還沒說完,雲清霜撲哧笑出聲,她點了下小瑾的俏鼻,“怎麼多日不見,變的老氣橫秋的。”

  小瑾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乖巧道:“二師姐,我給你們准備晚飯去。”

  幾道清粥小菜,雲清霜吃的有滋有味,相反尉遲駿心事重重,味同嚼蠟。

  用完飯後,雲清霜見尉遲駿沒有離開的意思,她也不好趕他走,畢竟他不遠千裡將她送回,現在日頭已落山,總不能叫他露宿於野外。

  邀月山莊倒有的是多余的客房,勤勞的小瑾替雲清霜整理臥房的時候,順便也收拾出一間客房。

  雲清霜調侃道:“鬼靈精的丫頭。”

  小瑾眨巴著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歡喜道:“總覺得二師姐這一趟回來,和從前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雲清霜奇怪的挑了挑眉,問道。

  “嗯……”小瑾摸著下巴邊想邊說:“從前的二師姐不愛說笑,終日板著臉,就像是山下當鋪的錢掌櫃,也是整日拉長著臉,就好像別人欠他多還他少似的。”

  雲清霜面上一紅,嗔怪的睨了小瑾一眼。

  尉遲駿粲然一笑,一雙眸子燦若寒星點點,漂亮到令女子也心生嫉妒。

  小瑾捂著嘴樂道:“好似小瑾這個例子舉的不太妥帖。”

  尉遲駿似乎對這個話題頗有興趣,他催促小瑾繼續往下說。

  “現在的二師姐會開玩笑了,雖然受了傷,氣色看起來稍差,但不再是毫無生氣的木頭美人,小瑾喜歡這樣的二師姐。不知二師姐這次下山,遇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兒,也給小瑾講講嘛。”小瑾油腔滑調的說道,並且有意無意的瞥向尉遲駿。

  尉遲駿的目光中帶一絲探究,雲清霜以輕咳掩飾尷尬,嚴肅道:“師父和師兄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偷懶?落雲劍法的精髓你可領會了?”

  小瑾苦著臉道,“二師姐的威儀又拿出來了。”

  雲清霜忍俊不禁,“讓我看看你的本事有沒有長進,還不快去准備。”

  小瑾笑嘻嘻的退走,沒多久換了身青色勁裝出來,拔出劍道:“請師姐指教。”

  尉遲駿不動聲色的搶在雲清霜之前站起,“你師姐舊傷未愈,讓她好生歇著,我來陪你耍幾招吧。”

  “那就請公子賜招。”小瑾毫不客氣,小小年紀架勢端的十足,頗有名家風範。

  尉遲駿的師父李笑及雲清霜的師父柳慕楓在武林中齊名,追風十八式同落雲劍法又都為武林絕學,這場比試應該是精彩絕倫的,可惜小瑾功夫學的不到家,臨陣經驗又不足,幾招便敗下陣來,若是將對手換成雲清霜,結果自不可同日而語。

  小瑾不服氣,便攛掇雲清霜親自上陣,“師姐,小瑾給師門丟臉了,只能靠你去挽回面子了。”

  尉遲駿哪裡肯讓雲清霜出手,眉微蹙:“駿不是雲姑娘的對手,甘願認輸。”

  雲清霜聲音沉沉,神情亦有些倦怠,“小瑾你若再不勤練武功,師父回來非狠狠教訓你不可。”

  小瑾抓耳撓腮,眨了眨眼,溜走了。

  雲清霜無奈道:“讓你見笑了。”

  尉遲駿斷然搖了搖頭。

  雲清霜極淡的笑了笑,仿佛有難言的苦澀,“天色漸晚,公子休息去吧。”她自個卻沒有回房,而是出了門往後山緩慢行去。

  尉遲駿跟上前,眉間隱有憂色。

  雲清霜也不瞞他,“我想去見我的娘親。”

  “夜晚山路難行,為何不明日再去。”尉遲駿本不想多問,還是沒能忍住。

  雲清霜猶豫了會,輕輕道:“我時日無多,不能再拖延了。”

  尉遲駿澀澀的笑了笑,極輕的嘆息,若不是周圍靜到只有泉水叮咚,雲清霜幾乎疑為錯覺。

  “我陪你去,”他不由分說的捉住雲清霜的手,既然阻止不了她,唯有迎合她的心意。

  雲清霜不做無謂的掙扎,她知道她若是拒絕,尉遲駿一定會握的更緊。

  娘親的居所離邀月山莊不遠,不過一袋煙的功夫,雲清霜指著朦朧的一棟屋子道,“就在那裡。”

  走近才發現那是一座石屋,奇怪的是,屋子沒有門亦沒有窗戶,僅余下一道口子,連五歲孩童都無法順利通過。尉遲駿更為驚異,雲清霜的母親就住在這種地方?這種將自己完全封閉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她是怎麼捱過來的?

  雲清霜有節奏的敲了敲“門”,屋內傳來一個溫婉柔和的嗓音,“是誰?”

  “娘,我來看你了。”雲清霜壓抑著內心的悲傷,盡力讓呼吸平穩。

  “霜兒,你回來了。”聲音中夾雜著的無限喜悅,讓雲清霜淚流滿面。

  屋裡似乎有器皿被打翻,聲音再度響起,這次帶著些焦灼,“霜兒你怎麼了,是不是在路上被人欺負了?”

  雲清霜又怎能讓娘親再為自己掛心,她抹干眼淚,平了氣息道:“女兒是太想念娘親了。”

  “真是傻孩子。”雲清霜可以想像得出娘親好氣又好笑的神情。

  尉遲駿附耳道:“為何不問你娘親有關司徒師叔的事。”

  雲清霜還沒來得及回答,石屋中的聲音陡然尖利,“誰,還有誰在外面,霜兒你還帶了什麼人來?”

  雲清霜的母親這些年來目不能視物,聽覺越發靈敏,盡管尉遲駿壓低了聲音,仍是被她聽出有陌生人在場。

  雲清霜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噓一口氣,“娘,女兒途中遇險,他是女兒的救命恩人。”

  靜默片刻,聲音又自傳來,“你回吧。”

  “是,”雲清霜雙膝屈地,恭恭敬敬的磕過三個響頭,才拖著尉遲駿離開。

  沉默良久,雲清霜略抬了抬眼皮,道:“你一定很奇怪娘她為何會住在石屋裡吧。”

  尉遲駿溫言道:“清霜,你實在不必和我解釋。”

  “沒有什麼可避諱的,”雲清霜倦容難掩,她打起精神道:“娘變成這個樣子,全拜薛雨蟬所賜。”那段從駱英奇處聽來的往事自雲清霜口中斷斷續續的道出,由於感同身受,雲清霜說的極其緩慢,說到痛處,眼圈微紅,含了幾分恨意。

  “當日,我真該殺了她的。”尉遲駿咬牙道。

  雲清霜眼神略有迷離,“尉遲公子,我求你個事兒。”

  “你說。”

  “如有可能,請你幫我找尋早衰之毒的解藥。”雲清霜神色萬般鄭重,目光殷切凝視,她在等待尉遲駿的回答。

  尉遲駿不假思索道:“好。”

  “多謝,”雲清霜緊緊抿住了紅唇。

  尉遲駿撫住雲清霜雙肩,心境難以平復。

  雲清霜唇角一動,微微一笑道:“隨我來。”

  路過邀月山莊過門不入,而是繞到了它的背面。

  “這又是哪裡?”感覺這裡別有動天,到處隱藏秘密。

  雲清霜神秘莫測道:“師父將這兒列為禁地,從不讓任何人踏入。趁著他不在,我們去偷偷瞧上一眼。”此時的她盡現小女兒家的神態,滿面紅光,一副背著長輩去干壞事的興奮勁兒。

  從前的她活的太過壓抑,她的性子又過於沉靜,因而整個人死氣沉沉的。而今,她只想肆無忌憚的活一回。若是放在從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無論她的冷漠還是孤僻,抑或嬌憨還是倔強,在尉遲駿眼中,都是旁人無法替代的,正因為她的這些個性,才構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雲清霜。尉遲駿牽起她的手,兩人調皮的互望一眼,躡手躡腳的走過去。

  尉遲駿忽微笑著問道:“那兒有人看守嗎?”

  “不曉得,我從未來過。”雲清霜撫額道。

  “那我們為何要小心謹慎一步三回頭呢?”尉遲駿戀戀目光吻上雲清霜鬢邊碎發,眼底有深不見底的情意。

  雲清霜支吾嚅喏了半天,最後笑道:“就當是未雨綢繆吧。”感覺有些胡攪蠻纏的意味,她羞澀的垂下頭。

  尉遲駿納她入懷,下巴抵著她的青絲,努力揮去那一抹不合時宜出現的感傷。

  走過一小片草地,並沒有見到任何奇特或者值得深究的東西。尉遲駿剛要開口詢問,雲清霜扯住他的衣角,停下了腳步。

  “你發現了什麼?”

  雲清霜沒有回答,她退後幾步,撥開雜草,露出一小塊石碑。大約是許久沒有人打理,雜草已經瘋長成有半人身高,但石碑處的雜草明顯比其他地方要矮上那麼一截,所以被雲清霜察覺。

  尉遲駿和雲清霜合力拔掉覆蓋在碑身上的雜草,雲清霜又取出一塊絹子細心抹去上頭的污泥,石碑上的字跡顯現,只一眼,讓雲清霜驚的幾乎跳起。

  那是一塊墓碑,上面端正刻著一行字:愛女清霜之墓。立碑者則是雲清霜的母親。

  雲清霜面無人色,思緒如浮雲翻飛,良久她哆嗦著嘴唇沙啞道:“我究竟是人是鬼?”她的情緒有些無法克制,掌心中滿是滑膩的汗水。

  尉遲駿頓了頓足,用力抱緊她。事出突然,他也是倍感震驚,無法出言安慰。

  雲清霜虛弱的閉著眼,尉遲駿掌心蜿蜒的紋路帶給她暖意,她逐漸平靜下來。

  碑身有點破敗,字體也稍嫌模糊,著實有些年月了。

  雲清霜反復細看,吁了一口氣,苦笑道:“我的手是溫熱的。”

  尉遲駿思路較她清晰,他思考片刻後道:“清霜,你還好好的活著,所以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墳墓裡躺著不是你,或者說,你並不是真正的雲清霜。”

  雲清霜失聲叫道:“那我是誰?”

  尉遲駿聳了聳肩,“這僅僅是我的猜測,毫無依據。”

  能給出確切答案的唯有雲清霜的娘親和師父,但他們從不允許旁人闖入禁地,顯然是故意隱瞞住這件事,又怎肯輕易說出真相。

  如果說她不是真正的雲清霜,那她來自何處,為何娘親會給她取一模一樣的名字。她的相貌和母親有七八分的相似,這又作何解釋。駱英奇、司徒寒以及軒轅灝一見到她,便知道她是清霜,皆因她的容貌傳承自娘親。

  如果說她是清霜,那墓中埋的是誰?為何她也叫清霜,而且又是被葬在邀月山莊附近。她和師父,娘親,她之間,又是什麼樣的關系?

  雲清霜想的腦袋隱隱作痛,原本只是好奇心作祟,沒想到會讓自己深陷局中。若不是死者為大,入土為安,她真想掘開墳墓一窺究竟。

  尉遲駿見她娥眉深鎖,失魂落魄,伸手輕撫她的臉頰,眼中飽含憐愛道:“多想無益。”

  雲清霜笑意中帶一分無奈,兩分失落,確實多想無益,因為,過不了多久,她也會和那碑上的女子一樣,永遠躺在冰冷的棺材中了。她微微凝神道:“尉遲公子,你明天一早就回吧。”

  “我想再多陪你幾天。”

  “也好,”雲清霜輕點頭,“尉遲公子,我再求你件事。等我……走後,你將我也葬在這兒,我和她,也好有個伴兒。”

  尉遲駿鼻翼張闔,心底轉涼,他眼神微晃,神色悲戚,伸手與之十指一一緊扣,聲音低沉而堅定,“你不會死的。”

  雲清霜淡淡一笑,“我不該說這話的。”

  尉遲駿捂住她的唇,用盡全身的氣力摟緊她,仿佛這樣便能驅走那無望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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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3: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歷劫滄桑

  小瑾急壞了,平日裡有個頭疼腦熱都是由柳慕楓配置藥丸服用即可,如今師父不在,師姐病重,她一籌莫展。她在雲清霜床頭心神不寧唉聲嘆氣,來回走動。

  雲清霜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小瑾,你晃來晃去,我的頭都暈了。”

  “二師姐,我還是去請個郎中來瞧瞧吧。”小瑾一早便提過這個建議,被雲清霜否定。一來,她是什麼病沒人比她更清楚,二來,她不願讓小瑾知道她中了劇毒,平白惹她擔心。

  “不必那麼麻煩,”雲清霜還是沒有答應,“一點小病,休息幾天就會痊愈。”

  “師姐……”小瑾還待說什麼,被雲清霜制止,“我不礙事,你練功去吧。”

  小瑾一眼瞥到門外頎長挺拔、躊躇不前的身影,想一想,退出臥房。

  “小瑾姑娘,清霜她……”尉遲駿急迫的問道,嗓音低啞,略有深意。

  “公子,你關心師姐,何不親自進去看看。”小瑾年紀小,人卻不傻,尉遲駿對雲清霜的情意她看的一清二楚,也著實為二師姐感到高興。從前二師姐同大師兄的事她略有耳聞,但三師姐的出現,讓二師姐臉上很少再有笑顏,如今尉遲公子能給二師姐帶來幸福和快樂,她衷心希望他們可以走到一起。

  “這……”尉遲駿猶豫道,這畢竟是雲清霜的閨房,他擅自出入總是不妥。在山洞和客棧雖也曾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但那時沒有其他辦法。

  小瑾才不管這許多,她輕輕推了尉遲駿一把,“我想二師姐現在非常需要你的陪伴。”

  尉遲駿點一點頭,省悟道:“你說的沒錯。”

  小瑾欣慰一笑,她的二師姐,值得他真心相待。

  “讓我靜一靜吧,小瑾。”雲清霜聽到了故意壓低的腳步聲,只道是小瑾不放心她,去而復返。

  尉遲駿含了一抹笑意,“清霜,是我。”

  雲清霜指頭微顫,手上的絹子飄然落下。

  一雙溫暖寬厚的大手按住她的雙肩,“別起來。”尉遲駿取下雲清霜額上的絹帕,重新打濕了給她覆上。

  “多謝。”雲清霜面上泛紅,鼻尖起了疹子,燒的不輕,她咬了咬毫無血色的下唇,“小瑾呢,這讓她做就好。”

  “小瑾被你趕去練功了。”尉遲駿淡淡道,一雙原本總是洋溢著明澈光輝的眸子,此時稍顯黯淡無光。

  一時無話。

  “喝水嗎?”也不待她回答,尉遲駿已倒了杯水過來,小心扶起雲清霜,在她身後墊下軟枕,將茶盅送到她唇邊。

  雲清霜舔舔干澀的唇,眸光深處掠過一抹神傷。她就著尉遲駿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輕啜,直到將整杯水喝盡,清甜的甘泉滋潤了她枯澀的心田。

  尉遲駿安置她躺下,動作細致溫柔。

  雲清霜微抬起眼,同他的目光一觸,剎那失神,他的眼波如一汪深潭,幽邃不見底,雲清霜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他的如許情深已經烙在她的心間,她無法抗拒可又不得不抗拒,他以萬般柔情編織的情網,她在其中已是愈陷愈深。

  雲清霜的身體並沒有如期待中那樣好起來,相反,她開始陷入長時間的昏迷。每天她清醒的時候不到一個時辰,往往說不上幾句話,又無聲無息的失去知覺。

  小瑾似乎也覺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她幾次詢問尉遲駿,得到的是他長長的嘆息,和一句近乎執著的承諾:“你放心,我定會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二師姐。”不精於醫術的尉遲駿要如何醫治師姐,小瑾並不清楚,但對他,小瑾有種莫名的信任。尉遲駿深愛二師姐,是絕不會傷害她的。

  是夜,尉遲駿將心急如焚照料了雲清霜一整天的小瑾趕回房休息,他在雲清霜床頭坐下,握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她的手略顯冰涼,面容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躺在那裡,尉遲駿心如刀割。

  他從懷中摸出兩件東西依次放在桌上,一樣是薛雨蟬贈予的解毒秘笈,另一樣則是一本沒有名字的手抄小冊子。

  這兩本書他看過許多遍,早已爛熟於心。秘笈中關於解雲清霜體內穿心跗骨針之毒有詳細的記載,但獨缺狼牙草這一味藥。他曾飛鴿傳書給師父,希望他能夠尋找到狼牙草並送至雲蒼山,可如今休說沒有半點回音,即便能找到,雲清霜的身體也再拖不起。

  另一本小冊子,是他從怪華佗上官哲處求來。上官哲年輕的時候,曾經欠下過尉遲駿的師父李笑一個天大的人情,他交給李笑一塊玉佩,許下誓言:無論是誰,只要執此玉佩尋到回天谷,他定然有求必應。後來,李笑將玉佩送給了愛徒,尉遲駿又拿它換來了這本彌足珍貴的小冊子。銀針刺穴推宮換血的方法,就被記錄在案。

  上官哲在給雲清霜換血之時,發現她體內劇毒無藥可解,及時收了手,否則毒素轉到尉遲駿身上,那尉遲駿就會代替她承受毒發的痛苦,並最終死去。

  尉遲駿避開雲清霜同上官哲密談,為的就是學到推宮換血的方法。這是最後一條路,但現在看來,也是唯一的一條路。

  尉遲駿輕扯出一團笑意,手再度撫上雲清霜姣好的面容。他不能也不願意看著雲清霜如花的嬌顏在他面前枯萎,他不能忍受失去雲清霜的折磨,他寧可替她承受一切的苦楚,包括死亡的威脅。

  尉遲駿在腦中過慮了一遍施針的步驟,扶起雲清霜與之面對面而坐,以左掌相抵,並用早就准備好的銀針扎進幾處要穴,他的手法不甚熟練,所幸認穴極准,沒多久,他感覺身體起了些輕微的變化,體內似乎有兩股真氣在衝撞,極為難受。雲清霜囈出幾絲呻吟,雙目緊閉,眉頭蹙起,好似也在備受煎熬。尉遲駿強忍著莫大痛苦,一手緊緊抵著雲清霜不松開,另一手,替她抹去額上逐漸細密的汗珠。

  “尉遲……大哥,”雲清霜呢喃著,好似清醒,好似神智依舊渙散。

  尉遲駿心頭一喜,在雲清霜的心中,還是留有他的一席之地的。他定了定心神,咬緊牙關把剩下的銀針刺入相應的穴道,更強烈的衝擊緊隨而至,胸口像是被重物壓著,喘不過氣,喉頭腥甜,大口吐出暗色濃血,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著口腔,胸口是撕裂般的劇痛。他一陣頭暈目眩,眼前漆黑,連雲清霜的臉龐也再看不分明。

  雲清霜手臂上似有異物在跳動,順著經脈一路游走到她後頸,從大椎穴射出三枚帶血銀針,落在地上,她的面色由蒼白轉為紅潤,原本嘴角溢出的暗黑血漬則變的鮮紅。

  尉遲駿放下了心,他用盡全力摟了摟雲清霜,松開了手。穿心跗骨針之毒發作迅猛,很快奪去了他渾身的氣力,他不舍的望著雲清霜微笑著倒下。

  他躺在不遠處的角落裡,一身衣衫盡被鮮血所污,嘴角還有大量的血不斷湧出。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唇邊卻掛著欣慰的笑容。

  雲清霜驚駭的睜大雙眼,剎那間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死死的咬住下唇,淚水在臉上劃出兩道清痕。她想站直,卻無法支撐住大病初愈的身體,腳下虛軟無力,手上指關節被握的發白。

  她手腳並用,努力爬過去,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尉遲駿不會死,他是那麼堅強、英武、意氣奮發的一個人,怎會無聲無息的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不,她一定是看錯了,她要拉他起身,告訴他天寒地凍,他不可以睡在地上。

  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濛住了她的雙眼,雲清霜狠狠擦去,她的手撞在桌腳上,起了大片淤青,腳被地上的石子磨破,她什麼都不在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她跌倒了爬起,跌倒了再爬起,如此反復了數次,她的手終於觸到了尉遲駿。

  他的手足冰涼,但身體還是溫熱的,雲清霜稍稍安心,再也顧不得矜持,緊緊的抱住他,淚如泉湧。

  他的嘴角又開始流出鮮血,雲清霜拼命用衣袖去擦,卻怎麼都擦不盡。

  昏迷中的尉遲駿感受到了一絲暖意,溫熱鹹澀的液體打在他的臉上,他略抬了抬眼,費力的擠出微笑,“清霜,別哭。”

  “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雲清霜雙目紅腫,眼淚鼻涕在臉上交縱,狼狽不堪。“我已經欠了你那麼多,你要我怎麼償還,怎麼償還?”

  尉遲駿抬手,立即被雲清霜牢牢握住。他的嗓音依舊暖若春風,滋人心田,“下輩子,下輩子再還我。”

  雲清霜搖著頭,手心被指甲掐的隱隱作痛,她不敢眨眼,生怕稍稍一動,眼淚會泛濫成災。

  一陣輕咳後,尉遲駿微微喘息道:“下輩子,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雲清霜的淚水大滴大滴的隕落,“不,尉遲大哥,你趕緊好起來,今生我就要做你的妻子,我不要下輩子,那全是虛無縹緲的謊言,我只要這一生。”

  尉遲駿氣喘吁吁,氣息短促,他撫著雲清霜如緞青絲,說一句要喘上好幾口,“別傻了清霜,你是存心讓我不安心嗎?”

  任由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雲清霜身體戰栗,眸光暗沉,腦中一片空白。“別離開我,”她低聲哀求。

  尉遲駿費勁的挪動身體,竭力抬起雙手捧住雲清霜的臉,輕吻她的面頰,“清霜,下輩子讓我早些認識你。”

  雲清霜瘋了似的搖頭,“今生你若離我而去,休想我再記得你。”

  尉遲駿用唇溫柔的吻去她臉上的淚,略牽了簽唇角,笑意中帶一份釋然,“那樣最好。”

  雲清霜的淚水如決堤的黃河,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多的眼淚,這一刻,仿佛流盡了她一生的淚。

  小瑾輕手輕腳的推開門,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尉遲駿和雲清霜,她嚇呆了,拼命捂住嘴才沒有失聲大叫。“二師姐,尉遲公子,”她顫聲道,跌跌撞撞的撲到跟前,不知該先翻動誰的身體。

  雲清霜神情渙散,完全屬於無意識狀態,還是尉遲駿輕聲說:“小瑾,先扶你師姐起身。”

  聽到尉遲駿開口,小瑾舒了口氣,方才的情景差點讓她崩潰。她手忙腳亂的扶起雲清霜,雲清霜東倒西歪,小瑾費了很大勁才將她按到椅上。

  雲清霜面色仍顯蒼白,但已無病症,再瞧尉遲駿,他臉色晦暗,眉心籠罩一團黑氣,神情委頓,分明是中毒之相。小瑾高聲道:“師姐,快拿師父的冰芙還轉丹給尉遲公子服下啊。”

  雲清霜如夢初醒,冰芙還轉丹雖解不了穿心跗骨針之毒,但可以延緩毒性的發作。無需去師父的煉丹房翻找,她身邊就有,她摸索出一個精致的玉瓶,可手指直發抖,試了好幾次才擰開瓶塞。

  她倒了兩顆在掌心,讓小瑾服侍著尉遲駿和水吞下。尉遲駿服藥後,體內痛楚稍稍緩解。

  “感覺好些了嗎?”雲清霜問道。

  尉遲駿消耗了太多體力,此刻說不出話,只虛弱的點了點頭。

  小瑾天真道:“師姐,既然冰芙還轉丹有效,不如讓尉遲公子把一瓶都吃了吧。”

  雲清霜臉上淚跡未干,又添兩道幽傷淚痕。若是冰芙還轉丹能夠解毒,別說是一瓶藥,哪怕是拆了師父的煉丹房,她也毫不猶豫。

  雲清霜同小瑾合力將尉遲駿抬上床,做完這一切,雲清霜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她語調平靜輕柔,“我會找到救你的方法,我不會讓你死的。”

  尉遲駿淡淡道:“我不得不提醒你,銀針刺穴推宮換血的方法,只能用一次。”

  她的心思被輕易點破,氣氛靜默下來,雲清霜無聲嘆息。

  小瑾雖不懂醫術,聽了這番對話,也能猜到發生了何事。為心愛的人甘願舍棄自己的性命,這世間,能有幾人做到。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如今她有了更深的體會。她垂下眼簾,向上天祈求師姐和尉遲公子這一對璧人,能夠順利度過難關,通過生與死的考驗。

  ============

  雲清霜拖著大病初愈的孱弱身軀在師父的書房內一坐便是兩個時辰。尉遲駿服下冰芙還轉丹以後不再嘔血,精神也稍見起色,但那畢竟不是真正的解藥。他沒有服過怪華佗所配置的拖延毒性發作的靈藥,又是將雲清霜體內毒素倒行經脈強行換到自己的血液中,她清楚的知道,她當初能拖上數月甚至一年半載,但尉遲駿絕對沒有這般好運。冰芙還轉丹能保他三天性命無憂,但三天之後,她完全沒有把握,她只能寄希望於師父留下的藥典,她不奢望藥典會記載解毒方法,但求能夠延續尉遲駿的生命。

  有人輕輕叩響房門,雲清霜正專心致志研讀醫典,並未聽見,門外的人極有耐心的敲了好幾次,雲清霜才有所反應,“進來吧。”

  娉婷而入的是小瑾,她端來一小碗米飯和幾味下飯小菜,不容雲清霜拒絕的放在她身前案幾上。“二師姐,你多少吃一點。否則尉遲公子身體還未復原,你又病倒了。我可服侍不了你們兩人。”

  “嗯,”雲清霜心不在焉道,一邊吃飯,手還在不停的翻書。

  “二師姐。”小瑾喚道。

  雲清霜抬頭瞥了她一眼,微微而笑,合上書本。

  小瑾這才滿意的笑了。

  雲清霜拂了拂裙角,“你就把尉遲公子一個人留在房裡了?”

  小瑾眉心一動,“公子剛睡著,我不放心師姐,所以過來瞧瞧。”

  雲清霜神情淡泊鎮定,“哦。”

  “師姐,你愛尉遲公子嗎?”小瑾突然問道。

  雲清霜面上潮紅,恰好案桌上的紅蠟燭畢畢剝剝的爆出幾朵花火,她拔下頭上的發簪,撥了撥燈芯,徐徐道:“小孩子懂什麼情情愛愛的,定是平日裡看多了戲文,耽誤了功課。”

  小瑾泰然而笑,“二師姐,你可比我大不了幾歲呢。”其實雲清霜不過長她兩歲,她性子沉靜,做事穩健,而小瑾天真可愛,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所以也總是被當作孩子看待。

  小瑾雙手抵著下巴,撐在案桌上,“師姐,尉遲公子對你的情意,你難道一點都感覺不到嗎?”

  雲清霜不是遲鈍的人,尉遲駿為她所做的一切,點點滴滴,早已滲入骨血,即便心如鐵石,也被溶化了。

  “那麼,”小瑾推了推她,“師姐愛他嗎?”

  雲清霜神色有些茫然,愛他嗎?昨兒夜裡,她無法安睡,也曾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這個問題。

  她還沒有回答,小瑾趁熱打鐵的問道:“像愛沈師兄那樣愛他嗎?”

  雲清霜微微悵然。她和沈煜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她懂事開始一直到十六歲,在那段懵懂歲月裡,身邊唯有他相伴,這樣的感情她視作理所當然。結識夏侯熙,那份瞬間的心動和他不容拒絕的強勢,讓她無所適從。而同尉遲駿相遇,曾經以為那只是個意外,她牢記他是天闃國大將尉遲炯孫子的這一事實。可他,總是在她遇難時和最需要關心和幫助的時候出現。他從不輕易言愛,只以實際行動告訴她,在這世上有這樣一個人,愛她如生命。他的關心無時無刻都以他的方式縈繞在身邊,不知何時,攪亂了她的心湖,又不知不覺的進駐到她的心間。

  她深吸口氣,容色恢復淡淡如常,“尉遲公子命在旦夕,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師父留下的醫典,我需盡快都翻閱一遍。你先回房吧,好生照顧他。”

  小瑾沒有得到任何她想要的答案,她不依不饒,嘟著嘴,“最後一個問題。”

  “你問吧。”雲清霜平靜如水道。

  小瑾謹慎道:“若是……”她遲疑著:“尉遲公子救不回來,你會怎麼做?”

  雲清霜眼皮一跳,她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她定定心神,堅定道:“不會的,我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小瑾沒有打算放過她,“世事無常,如果你真的醫不好他呢?”

  “那麼,”雲清霜吐了口氣,“生死相隨。”她口吻尋常,好似不過是在討論衣裳的料子。

  “師姐,”小瑾驚呼,不由得緊拽住她的袖管。

  雲清霜淡定從容的笑,“我會盡最大努力不讓它發生。”

  小瑾默默點頭,但暗自留了個心眼,她這個二師姐,外表柔弱,實則性格堅毅,她打定的主意無人可以改變,但她不可以眼見慘劇的發生,否則她將來如何向師父師兄交待。

  “你怎麼起來了?”雲清霜隨手拿過一件衣衫,替他披在肩頭。

  尉遲駿順勢握住雲清霜的手,“我覺得身子舒坦多了。”

  他的氣色依舊不佳,眉心的黑氣愈發濃郁,一種深切的無奈扼住了她的呼吸,眼眶亦有些濕潤。

  “傻姑娘,我現在還好好的站在這裡,你哭什麼?”尉遲駿好笑的以指摩挲她的臉頰,語意溫柔。

  “我沒哭,只是被風沙迷了眼。”雲清霜忙揉了揉眼,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尉遲駿也不揭穿她,他輕輕咳嗽幾聲,以拳掩住嘴。

  雲清霜擔憂道:“我扶你上床歇息,你身體還弱,不可吹風。”

  “哪裡就這般孱弱了,”見雲清霜嘴巴一扁,似又要哭出聲,尉遲駿忙改了口,“我上床躺著還不成嗎?”

  雲清霜將她小心攙扶到床前,剛彎下腰,尉遲駿道:“我自己來。”他自行脫了皂靴,雲清霜別過臉,他笑容淺淡,除去外衣外褲鑽入被窩。

  雲清霜搬了張椅子坐在他身邊,柔聲道:“我陪你說說話。”

  “也好。”尉遲駿微笑。

  不過幾天,兩人的處境互換,雲清霜心情低落,想說笑話逗他開心也不知從何說起。她連著幾天沒有好好睡過一覺,累了就在書桌上趴一會,醒來再繼續翻閱藥典。她眼底血絲密布如蛛網,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臉越發瘦削,尉遲駿心疼的握了握她的手,“清霜,你這幾天辛苦了。

  其實……”他頓了頓,沒有往下說。事實上,他不願雲清霜再做無用功。

  雲清霜的眼淚又快落下,她從來都不是柔弱的女子,可在尉遲駿面前總是無法掩飾情緒。

  尉遲駿凝神片刻,緩緩張開雙臂,雲清霜順從的投入他的懷抱。尉遲駿低頭吻了吻她的發梢,喃喃低語,“清霜你可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他的手心貼著她的手背,最後用力的握緊。

  雲清霜幾欲落淚,她強忍著心酸和悲痛,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也是。”

  尉遲駿歡喜的擁住她,他暗沉的眸子突然溢出流光溢彩,“清霜,你這句話,我盼了很久很久了。”

  雲清霜往他懷裡靠了靠,那是她畢生都無法割舍的溫暖。

  尉遲駿略嫌冰涼的唇傾上雲清霜的眼皮,淺啄了下,蜿蜒而下,雲清霜閉起眼,微微仰首,尉遲駿卻在這時放緩動作,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一只手悄悄按住了腹部。

  雲清霜心細如發,目光下移了幾分,發覺不對勁立刻問道:“是不是我弄痛你了?”她急忙直起身,尉遲駿現在的身體狀況極差,經受不住她的重量。

  “不是,”尉遲駿緩緩搖頭,胸前一陣劇痛,體內真氣衝撞如翻江倒海,他身子前傾幾乎要嘔出血來。

  雲清霜嚇的面無人色,嗚咽聲斷斷絕絕如淅淅瀝瀝的雨點,“都是我連累了你。”

  尉遲駿說不出話,用手死死摁住腹部,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才逐漸緩過勁,他捧起雲清霜滿是淚水的臉龐,“清霜,你毋需介懷,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他的雙眼明澈透亮,表情認真而執著。

  雲清霜失聲痛哭,哽咽難言,心在滴血。

  ============

  窗外幾株紅梅鬥雪怒放,繁花壓枝,香韻滿園。

  雲清霜有一下沒一下的搗鼓著藥草,師父的醫書上記載一種解毒方法,雖然不是針對穿心跗骨針,但這種毒與穿心跗骨針毒性發作時的症狀極為相似,她試著給尉遲駿服用,這藥其實於減緩毒發時的痛苦並沒有很大療效,但尉遲駿不忍拂她的好意,由著她折騰,竟也拖過了十來日。

  煎好藥,雲清霜吩咐小瑾端去房裡,她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發呆。須臾,她從枕下取出一個裹的嚴嚴實實的絲帕包,一層層打開,待剝開最後一層,裡面赫然躺著三枚細小的銀針。

  這便是在雲清霜體內潛伏長達半年之久的穿心跗骨針,尉遲駿替她驅毒時從後頸大椎穴順著污血流出,這是種十分歹毒的暗器,若是隨意丟棄被人揀去則害人害己,雲清霜考慮再三後還是覺得由她保管最為安全妥帖。

  她在指尖纏上厚厚的紗布,小心拈起一枚,放到鼻尖嗅了嗅,有一股子腥臭味,針尖上還閃著幽幽的藍光,雲清霜目光中現出厭惡,將它挪遠,這毒針不僅使她險些喪命,如今還將尉遲駿害成這樣。

  “師姐,你千萬不可做傻事,”小瑾不知從什麼地方撲過來,冒冒失失的欲搶奪雲清霜手中的毒針。

  這毒沾上一點就足以致命,雲清霜趕緊藏到身後。

  “師姐,你這樣做豈不是辜負尉遲公子對你的一片深情。”小瑾義正嚴詞道。

  雲清霜淡然一笑,“小瑾,你誤會了。”

  小瑾迷茫的望住她。

  雲清霜伸出手,“我若要自尋短見,何必這麼麻煩。”

  小瑾一見她手上纏著的紗布,立刻明白是自己性子太急行事衝動,也有一絲後怕,她訕訕道:“師姐,對不住了。”

  “傻丫頭,師姐知道你是關心我,又怎會怪責於你。”雲清霜笑容清清淡淡,可看在小瑾眼中,她即便是在笑,也難以到達眼底。

  有黑影在門前閃過,雲清霜喝道:“什麼人?”

  小瑾奇怪道:“莊內就只有我們三人,其他的師姐妹都被我打發下山購置過冬的用品去了。”

  “莫非是莊內來了敵人?”雲清霜暗自思忖。邀月山莊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尋常人是不敢輕易上門挑釁的。

  說話間,那一小團黑影噌的一下竄進屋裡,雲清霜眼明手快將手裡的毒針就勢射出,小東西咚的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雲清霜這才看清楚,竟是她曾經救下的雪貂,此刻它嘴裡發出委屈的嗚咽聲。雲清霜萬分後悔,那雪貂定是循著她的氣味一路尋到雲蒼山來,還沒有好好親熱一番,便被暗器所傷。

  雲清霜內疚的蹲下身體,撫摸著它長途跋涉過後髒亂的毛發。毒針是從它尾處射入,尚留出半截在外面,雲清霜直嘆氣,自己雖說救過它的性命,如今卻也是自己生生剝奪了它生存下去的權利。

  小雪貂舔了舔她的手指,從她手中掙脫開來,一扭頭又竄出門,雲清霜原本想替它清理包扎傷口,還來不及反應,小雪貂早已不見了蹤影。

  雲清霜懊喪的跺了跺腳,這方圓幾百裡,讓她上哪裡去找,也只能放任它自生自滅了。

  晚上雲清霜同尉遲駿說起這件事時,一臉惋惜之色:“我應該看清楚了再動手,若不是我太過魯莽,它就不會中毒。”她靜靜依偎在他身邊,自責道。

  尉遲駿扶著她的雙肩將她的臉扳向自己,神色泰然,“清霜,你不用太過擔心,動物有自行尋找傷藥的天性,或許情況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嚴重。”

  “總是我無端害了它。”雲清霜無精打采道。

  尉遲駿凝眸於她,拉了她靠在胸前,“也不是你存心為之,就不要難過了。”

  雲清霜偎入他懷裡,柔順乖巧若小兔。

  雲清霜給娘親請安後從後山返回,尉遲駿的病成了她心頭的傷,她心煩意亂,胡亂踢著碎石,步伐緩慢。

  她如今的武功已經恢復了七八成,但尉遲駿的身體一日比一日瀛弱,曾經那樣鮮活的生命,漸漸枯萎,每每想起,便是剜心挖眼般的疼痛。

  她仰天悠長嘆息,像是被霜打過後的茄子,萎靡不振。

  一小團黑影匍匐到她腳下,她本心不在焉,被嚇了一跳,再低頭一瞧,正是昨日被穿心跗骨針打中的小雪貂。雲清霜心下黯然,同它總算是一場緣分,怎忍心看它暴屍荒野。雲清霜彎下腰,小雪貂卻活蹦亂跳的鑽進她懷裡,親熱的搖動尾巴。

  雲清霜訝異,它中了劇毒,為何一點事都沒有。銀針的一頭仍舊深深的扎在它的尾部,雲清霜摸出絹帕覆在針上,用力拔出,驚異的發現上面妖異的藍色光芒已完全不見。難道這小東西真有尋找傷藥的天性?天下萬物相生相克,穿心跗骨針之毒固然厲害,也未必沒有破解之法。

  雲清霜精神大振,她抱起雪貂加快步子回到書房。她考慮良久,取出另外兩枚銀針,“貂兒,抱歉了,我要讓你再受一次傷,你帶我去找解藥可好?”她閉上眼,咬咬牙,扎進雪貂的身體。

  小雪貂似是通人性般的點了點頭,雲清霜把它放到地上,它走幾步便回頭瞅一眼雲清霜,生怕她跟不上。

  雲清霜跟隨它一直往後山走去,雪貂頭耷拉著,前肢刨地,像是在用心識別藥草。

  雲清霜注意到它的嘴上銜著好幾種草藥,分別用前肢搗騰的稀爛,再將它們混在一起,隨後吃進肚中。

  那些藥草大多數雲清霜都可以辨別,這些劇毒的草不能單獨入藥,如若配以其他草藥,才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雲清霜遲疑著,單單一味就足以奪命,若是將這許多放在一起,焉能活命。她想了想,還是把這些藥草收集起來,帶回了書房。

  雲清霜仔細數了數,共是八味藥草,其中七種她在師父的醫書上看到過,最後一味顏色漆黑,枝頭開著小黃花,邊緣部分還有小刺,她從未見過。

  她的神思有一刻的凝滯,神情復雜。躊躇片刻,她已將下唇咬的發紫。她把所有藥草倒入藥缽中,用藥杵依次搗爛,再混合在一起,湊近聞了聞,只余尋常中草藥的清香,無一絲異味。

  她忐忑不安的抱著藥缽走進臥房,恰好尉遲駿剛醒轉,小瑾識趣的找了個借口溜走,將獨處的空間留給她二人。

  雲清霜沉默著,不知如何開口。

  “怎麼了?”尉遲駿抬頭看她,哂笑。

  “尉遲大哥,”雲清霜咬了咬唇,把藥缽推到他面前。

  “不要再為我費心了,清霜。”尉遲駿手指有些僵硬的蜷縮了起來,不忍她再每日為他辛苦奔波。

  雲清霜猶豫不決道:“你還記得昨日我和你說過的那只雪貂嗎?”

  尉遲駿挑了挑眉,“它怎麼了,難道……”

  雲清霜搖頭,“不,它完好無損。”

  “此話怎講?”尉遲駿雙眸微抬。

  “它中了穿心跗骨針之毒,但它沒有死。”雲清霜頓了頓,“我跟隨它找到了這些藥草。”她衝著桌上藥缽努努嘴,“但這些藥草本身都含有劇毒,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冒這個險。”

  尉遲駿心念一動,“是哪幾味藥草?”

  他對醫理並不擅長,對於他的提問雲清霜有些奇怪,但還是如實回答道:“是朝陽草、大茶藤、虎狼草、梭葛草、甘草、銘藤,夾竹桃和一味不知名的藥草。”

  尉遲駿手微顫,容色震動,他鄭重其事道:“清霜,或許這些藥草真能解我體內劇毒。”他抬首示意雲清霜打開牆角的櫥櫃,他病倒以後,雲清霜將他的隨身物品都收起放在了那裡。“這是薛雨嬋當日贈予的小冊子,”他翻到最後一頁,指給雲清霜瞧,“這便是穿心跗骨針的解毒方法,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味不知名的藥草大約就是狼牙草。”

  雲清霜大喜過望,“那太好了。”

  尉遲駿不語,半晌,他道:“嗯。”

  “事不宜遲,大哥,你快服下藥草吧。”雲清霜按奈不住的喜悅,興奮的滿面生輝。

  尉遲駿撫住她的雙肩,沉吟道:“清霜,你當真要我吃下去嗎?”

  “當然。”雲清霜點頭。她聽出尉遲駿的語氣稍有怪異,但沒有多想。

  “好,”尉遲駿認真的看了她一眼,端起藥缽,囫圇吞下。

  雲清霜神情緊張,不住問道:“是不是感覺好些了?”

  “哪會這麼快發揮效用。”尉遲駿失笑。

  雲清霜湛然一笑,“是我心急了。”

  尉遲駿握一握她的手,神色淡淡。

  “我扶你上床歇著。”雲清霜盈盈笑道。

  尉遲駿還未來得及答話,喉頭一甜,張口就吐出一口淤血。

  雲清霜嚇的花容失色,連聲喚道:“尉遲大哥,大哥。”她身子簌簌發抖,伸手便去擦他唇角的血漬。

  尉遲駿將她的手捉在手中,“我沒事。”話未完,又吐出兩口血。

  除了流淚雲清霜別無他法,“都怪我,我不該讓你服藥的。”她的啜泣聲微弱而凄涼,幾乎是萬念俱灰了。

  尉遲駿笑容顯得有些虛無,“清霜,你別緊張,這藥當真有效,我覺得身體舒坦多了。”

  “可你……還在吐血。”雲清霜目光中略帶了疑惑。

  尉遲駿擺了擺手,語氣輕柔,“將污血毒素排盡就沒事了。”他的肚子一陣咕嚕嚕作響,淡瞥了雲清霜一眼,俊臉紅的可疑,“你……扶我去下茅房。”

  雲清霜聞言也是羞紅了臉,她小心翼翼的扶著尉遲駿出門,送至茅房前,尉遲駿淡聲道:“我自己進去。”

  雲清霜執意留在門口,不肯離去。

  尉遲駿蹣跚走出時,渾身大汗淋漓,疲憊的像要虛脫。雲清霜趕緊上前攙扶住他,他淺淺淡淡的一笑,一掃之前的頹勢,眉心中的黑氣已盡數散去。

  尉遲駿內力高深,加之本身底子就好,調養了兩天,精神已完全恢復。但他的情緒並不高漲,他的身體在逐漸好轉,武功也在恢復中,可雲清霜卻開始有意無意的躲避他。

  半輪冷冷的明月斜掛當空,繁星密布,跳動著點點寒光,尉遲駿在雲清霜臥房門前駐足許久,心中是極微妙的感覺。

  透過半掩的房門他看到雲清霜坐在梳妝台前,懷中抱著小雪貂,另一只手執著一枝腊梅,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著花瓣,目光輕輕一轉,透著幾許茫然。

  尉遲駿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房門。逃避不是辦法,有些事情總要面對。

  “誰?”雲清霜神思恍惚,但並未失去警覺,她頭都沒回,將腊梅當作袖箭射出,尉遲駿飛身接住,穩穩落地,微咪了下眼,“清霜,你又冒失了。”

  此時雲清霜已經倏地轉過身,她收勢不住,一頭扎進尉遲駿懷裡。她難掩驚喜,“尉遲大哥,你完全好了。”

  “是,我全好了。”尉遲駿安靜的望著她,眸光繾綣纏綿。

  雲清霜含淚道:“大哥,我好高興。”

  尉遲駿的聲音溫柔至極,“清霜,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雲清霜垂眸,支吾嚅喏,半天沒有做聲。

  尉遲駿輕抬起她的下巴,強行與之對視,嗓音帶著某種蠱惑,“清霜,回答我。”

  雲清霜避開他灼灼目光,笑容轉為苦澀,“大哥,你明知道的……”

  尉遲駿加重了指尖的力量,鼻息繼而輕撲過來,雲清霜閃避不及,他干燥的唇准確無誤的印在她的唇上。一時,滿室的春光旖旎。

  這一刻,無關國家民族大義,他和她,只是凡世紅塵中一對互相傾慕的痴情兒女罷了。

  尉遲駿於第二天不辭而別。他帶走了雲清霜常佩戴的一只耳墜子,將一串清晰的馬蹄聲留在她孤寂的心裡。

  雲清霜撫摸著剩下的另一只耳墜,悵然若失。

  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在大雨之夜的破廟裡,他是儒冠素服,迂腐至極的書呆子,他謹守禮教,寧可經受風吹雨打而整夜不曾踏進大殿半步。

  再度相逢,他依舊是文弱書生,可氣勢逼人,神情坦蕩,無人敢小覷。

  同王子湛一戰,她真正見識到了他的本領和一身的傲骨。

  為了救她,他不惜與司徒寒以及楚天官決裂。

  他喬裝改扮混入西茗國皇宮,拼盡全力救她,對她始終不離不棄。

  他被逼下跪,在人前受辱,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到最後,他用推宮換血的方法把毒素轉移到他自己身上,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記憶如此清晰,那些刻骨銘心、永不磨滅的記憶早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尉遲駿騎馬而去,一步三回頭。

  初次相見,她是清冷孤僻,沉靜內斂的孤身女子。

  再度相逢,她是路見不平,挺身而出的白衣女俠。

  她重病昏迷不醒時的無助和無意識的舉動,激起他所有的保護欲望,這樣美好的女子,值得更好的人來對待。

  得知她所中劇毒無藥可醫,他明白,若他和她之間只能活一個,那麼他寧可放棄自己。

  她的善良和勇敢早已無形中占據了他所有的思想,他將一生的愛戀系於她身,此生,再沒有人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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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3:35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天色逐漸陰沉,黑雲壓頂,一片山雨欲來的氣息。雷聲轟隆,驚天霹靂,涼絲絲的雨水打在身上,瞬間就濕透了。

  山路本就難走,大雨傾盆愈加泥濘濕滑,紀慕婷一手牽著柳絮,步子極慢,即便如此,仍然跌了一跤。她顧不得查看自己的傷勢,先將柳絮抱在懷裡,心疼的問:“絮兒,有沒有傷在哪裡,痛不痛?”

  年幼的柳絮懂事的搖了搖頭,咬牙摸了摸膝蓋,露出甜美笑容,“娘親,絮兒不疼。”

  紀慕婷撫摸她的腦袋,面帶歉意道:“都怪娘親不好,不該帶你一起受苦的。”

  “絮兒和娘親在一起別提有多高興了,絮兒最愛娘親。”她湊過去在紀慕婷臉上親了一口,純真笑臉洋溢著動人光彩。

  紀慕婷撫了撫她的臉頰,這孩子皓齒星眸,淡掃蛾眉,從小便是個美人胚子,這雙眼,湛然有神,更是像極了她的父親。紀慕婷有一瞬的失神。

  柳絮扯了扯她的裙擺,怯生生的問:“娘親,你怎麼了?是不是絮兒說錯話了。”

  紀慕婷摟緊她,將滾落眼眶的淚水擦淨。

  密雨彙成瀑布,鋪天蓋地的朝大地傾來,紀慕婷慌忙拉著柳絮到處躲雨,所幸尋到一處山洞,紀慕婷拿著干淨的絹帕替柳絮抹干頭發。

  “娘親,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柳絮抬起小巧的下巴,不解的問道。

  紀慕婷幽幽道,“我們是來找你的父親。”

  柳絮雙眼發光,“原來我有父親,小三子再也不可以嘲笑我了。”小三子是她們所住村莊鄰居家的兒子,仗著人高馬大,經常欺負柳絮,罵她是沒有爹的孩子。

  紀慕婷無法控制情緒,她抱著柳絮一個勁的道;“是娘對不起你,是娘對不起你。”她幼年時曾經經受過的痛苦,她的孩子也無法逃脫。“不,都是那個女人的錯,是她搶走了你的父親,是她。”她渾身顫抖,聲音尖利。

  柳絮不知所措,在她幼小的心靈中,還分不清什麼是仇恨。她本能的抱緊娘親,討厭那個讓娘親傷心的女人。

  紀慕婷似乎陷入了沉思,她眼中的怨毒讓柳絮感到害怕,她往後縮了縮,躲到角落。紀慕婷發現了她的變化,微微扯了扯嘴角,“絮兒,到娘親這邊來。”

  柳絮慢吞吞的挪動身體,紀慕婷拽住她的胳膊,循循善誘,“絮兒,若有人傷害娘親,你會怎麼做?”

  “絮兒會保護娘親。”稚嫩的童音透著斬釘截鐵的堅定。

  柳絮滿意的笑了笑,續道:“現在有人搶走了你父親,不允許我們見他,你要怎麼做?”

  柳絮想了想,鼓起勇氣道:“絮兒會把父親大人搶回來。”

  “絮兒你要好好記著,那個女人叫月晨曦,她的女兒叫雲清霜,是她們從娘的身邊奪走了你的父親。”紀慕婷面容扭曲,咬牙切齒道。

  柳絮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紀慕婷又重復了幾次,強行讓她記在心裡。

  紀慕婷心中積聚已久的怨氣急需宣泄,趁著雨勢漸小,她扯起柳絮繼續趕路。柳絮人小步子慢,被紀慕婷拉扯的踉蹌,她悶在心裡,不敢吱聲。

  紀慕婷驀地停下腳步,她直視前方,雙眼噴出火來。“邀月山莊,邀月山莊。”她喃喃的念了數遍,身體氣的發顫,“柳慕楓,你欺人太甚。”

  柳絮不知發生了何事,只覺得娘親的樣子突然變的很可怕。

  紀慕婷大步流星,柳絮緊緊跟隨,她抓著垂在胸前的兩條小辮,心中忐忑不安。

  一名男童迎上前來,詫異道:“你們找誰?”

  “你是柳慕楓的徒弟?”紀慕婷問道。

  那男童小小年紀已有大家風範,他彬彬有禮道:“正是。”

  “叫柳慕楓出來。”紀慕婷傲慢道。

  她接連兩次直呼師父的名字,想是和師父頗有淵源,男童面有難色,他尋思片刻,老老實實道,“師父下山未歸。”

  “那月晨曦呢?”

  男童沒有絲毫遲疑道,“莊內並無此人。”

  紀慕婷冷笑,“那我們只能自行進莊去找她了。”她尖叫道:“月晨曦,你不敢見我嗎?”聲音在空曠的山谷中久久回蕩。

  “莊內確實沒有此人,”男童擋住她,客客氣氣道。

  柳絮好奇的打量男童,這位小哥哥,唇紅齒白,竟比女兒家還要漂亮幾分。她俏臉一紅,生平第一次心怦怦直跳。

  男童目不斜視,眼角的余光將柳絮的動作盡收眼底。活潑可愛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和師妹清霜天生就帶些憂郁敏感的性子截然不同。

  紀慕婷摸了摸懸在腰際的寶劍,眼中射出駭人光芒,“你不讓開,我就要硬闖了。”她倒不是非要和一名孩童過不去,只不過心意已決,見不到月晨曦誓不罷休。

  男童恭敬作揖,“若前輩執意如此,晚輩也只能奉陪了。”

  正在這時,急匆匆跑來一小姑娘,臉上紅撲撲的,因跑的急了,鼻尖冒出幾顆晶瑩的汗珠。

  她真美,這是她給柳絮留下的第一印像。紀慕婷則直勾勾的望著小姑娘,臉色變的非常難看。

  小姑娘壓低了聲音道:“師兄,娘親讓他們進去。”

  男童不解的瞥了她一眼,但既然月姑姑發了話,他自然不會違背。

  “請吧,”小姑娘在前面帶路,紀慕婷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小姑娘將她們帶到邀月山莊後院,指著一間獨立的院落,“娘親就在那裡。”她沒有再帶路的意思,紀慕婷想一想,讓柳絮留在這裡,自己挺直了腰板,大踏步而去。

  紀慕婷走遠後,柳絮興奮的搓了搓手,圍著小姑娘道:“小姐姐,你長的真好看。你叫什麼名字?”她所居住的村落,多是些目不識丁行為粗俗的莊稼漢的孩子,哪裡見過這般粉雕玉琢談吐斯文的孩童。

  “我叫清霜。”小姑娘雖然不善與人交談,仍是禮貌的應答。

  “小哥哥你呢?”雲清霜面無表情,柳絮討了個沒趣後,將目標轉向男童。

  “沈煜軒。”

  相較與雲清霜的冷談,沈煜軒的表情則生動許多。柳絮纏著他問東問西,沈煜軒有問必答,恰到好處的避免了尷尬。

  到底是孩子心性,交談後,三人也便熟識了。莊內很少有外人來訪,孩童則更少。雲清霜對年齡相差無幾的柳絮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從廚房捧來平日最愛的點心塞給柳絮,問道:“你來這是想拜師父為師嗎?”

  柳絮搖搖頭,抓了一把糕點,口齒不清的說:“娘親說是來找父親大人。”

  雲清霜和沈煜軒對望一眼,心往下狠狠一墜。

  柳絮並未察覺異樣,她自顧自道:“娘親說有一個女人搶了父親,不讓父親和我們見面,她要我記住她的名字。她叫……”她憨憨一笑,“我記不清了。”

  雲清霜神情復雜難言,她艱澀道:“師兄,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你陪柳絮妹妹說些話吧。”

  沈煜軒的擔心全然掛在臉上,雲清霜視而不見,扭頭走了。

  柳絮抱著點心吃的不亦樂乎,糕餅的碎屑沾在她粉嫩的小臉上,甚是滑稽。沈煜軒搖搖頭,輕手輕腳的替她抹干淨。

  柳絮正往嘴裡塞最後一塊酥餅,忽然怔怔的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沈煜軒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遠處,紀慕婷緩緩跪下,抱著門框,哭的聲嘶力竭。

  柳絮面上神情起了一絲變化,眉頭微蹙起,她扔掉糕餅,飛也似得衝上前去,把娘親緊緊抱住。

  從這一天起,她將月晨曦和雲清霜的名字牢牢的印刻在了腦海裡。

  (二)

  紀慕婷纏綿病榻已有數日,今天氣色好了些,她下床換上一身湖綠的衣衫,對鏡畫眉,手抖的厲害,好幾次連筆都拿不穩。她輕輕一嘆,意興闌珊的扔了筆,“絮兒,娘親怕是再不能照顧你了。”她眼中滿是不舍,柳絮還小,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拋下她,但天意弄人,她無法與天鬥。

  柳絮撲進她懷裡,淚水染濕了衣襟,“娘親不要離開絮兒,娘親不要離開絮兒。”

  紀慕婷撫摸著柳絮烏黑順滑的秀發,萬般無奈,她又何嘗願意離開愛女。

  柳絮哭的不能自已,娘親是她唯一的親人,除了娘親,世上再無人真心疼愛她。

  “絮兒,去找你父親吧。”紀慕婷猶豫半響,終斷斷續續說出口。

  柳絮將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絮兒不去,絮兒要一直陪在娘的身邊。”

  紀慕婷淚流滿面。她咳出一大口鮮血,將帶血的絹帕藏到身邊,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的流逝。“答應娘,不要讓娘死不瞑目。”

  柳絮捂住她的嘴,她說不出任何的承諾,只能拼命的點頭。

  紀慕婷似乎放下了心,她的身體一歪,軟軟的倒下,握著柳絮的那只手,五指緩慢張開,終無力的垂下。

  柳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楞片刻,爆發出凄厲的哭聲,“娘。”

  紀慕婷走的很安詳,許是夢見了年少時同心愛的人一同游山玩水對詩賞月的情景,她臉上一直掛著欣慰和釋然的笑意。

  柳絮變賣了身邊所有值錢的首飾,將娘親風光下葬。娘親或許從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但她求一個心安。

  她發誓,娘親和她所受的苦楚,來日她會加倍償還。

  那年,她才十二歲。

  (三)

  後悔嗎?

  柳絮曾多次問自己這個問題。

  她從雲清霜手上搶走沈煜軒,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其身罷了。當年月晨曦可以搶走父親,她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不,她對於自己做過的事,從不後悔。

  內疚嗎?

  三年來,本就沉默寡言的雲清霜愈發沉靜了。

  很多次,她在雲清霜面前同沈師兄故作親密,為練完功滿頭汗水的師兄擦汗,給他做鞋,贈他親手繡的絹帕,比劍時假裝體力不支跌進他的懷裡……

  這一樁一件,雲清霜看在眼中,無一不是割在她心頭的利刃。每當這時,她總是不聲不響的離開。

  她臉上始終波瀾不驚,像是任何事都激不起她的興趣。柳絮最痛恨她這一點,這並不是她希望見到的。直到有一天她跟蹤雲清霜去了月晨曦現在的住處。

  那是一座近乎全封閉的石屋,留下的一道縫隙是用於遞送飯菜和日常必需用品的。

  柳絮還來不及驚詫,就聽到了雲清霜明顯壓抑的哭聲。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雲清霜在人前暴露脆弱,她低頭捂住臉,肩頭微動,淚水順著指縫徐徐流淌。柳絮心中湧起報復的快感。

  許久,雲清霜抬起臉,尚有淚珠掛在眼角,楚楚可憐。

  柳絮隔的遠,聽不清石屋中月晨曦的話語,只見雲清霜不住點頭。未了,她道:“清霜願祝福師兄師妹永結連理,白頭到老。”

  她清澈的嗓音隨風送到柳絮耳中,她一時驚呆了,她一直以為雲清霜恨她,就如同她恨月晨曦母女一般,深入骨髓。說不清心底是何感受,但適才的快感在逐漸消退,一絲悵然莫名攥緊了她的心緒。

  收手嗎?

  柳絮再一次問自己。

  雲清霜心胸廣博,從沒有怪罪她橫插一腳,沈師兄對她呵護有加,溫柔體貼,柳慕楓像是要彌補多年的遺憾也對她投以無微不至的關懷,她似乎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久違的親情。

  如果沒有讓她親眼見到這樣的情景,她或許就真的放下了。

  那一夜,處在淺眠狀態下的她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弄醒。她睜大眼,感覺到床榻在晃動,窗欞亦在“咯咯”作響。她驚恐的坐起,披上一件衣衫匆匆打開門。

  她看到沈煜軒站在不遠處,雙手背負身後,徘徊躊躇。她大喜過望,師兄擔心她會害怕,是來陪伴她的。她剛要開口喚他,暴雨滂沱直下,雷聲轟鳴,炸的人頭痛欲裂。沈煜軒眉頭一皺,急切推開隔壁一間臥房的門,柔聲道:“霜兒,別害怕。”

  柳絮心情掉落谷底。一整夜她獨自一人蜷縮在桌底,聽著外面風雨交加,她手足冰涼,寒徹心扉。

  真相從來都是這麼傷人。

  起身時,她突然哈哈大笑,笑自己的愚蠢,隨即臉色一變,一掌震翻案桌,面上盡是狠戾之色。“雲清霜,你對不住我在先,休怪我無情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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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4-12-18 17:13:4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他看到父親走著的羊腸小道,蜿蜒曲折,如同盤旋而上的河流,沒有開始,亦沒有盡頭。

  年幼的孩子尚且只會扯著母親的衣袖言語:“那爹什麼時候會回來?”

  母親低下頭,溫暖的手心抵在他的額頭,微笑如蘭:“駿兒,相信娘。很快,我們一家就能團聚了。”

  懵懂地點著頭,談話的時候,父親的衣角已然消失在視線之中。

  他只依稀記得,山路上火紅的山花爛漫,開遍了田野,一簇簇的好似燃燒的火焰一般,艷烈昂揚。

  母親孫氏病故在他八歲的那一年。

  父親沒有回來。

  他握著母親的手,看到她面容上平和而靜好的笑,黑色的發絲軟臥在肩頭,聽到她在說著一些他聽不分明的話語,什麼都無法做的少年,也只能將面頰貼緊了母親微涼的手掌,無言以對。

  他緊緊抱著母親,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已經冰冷的身軀。沒人能夠勸的了他,任誰說要將母親安葬,換來的都是他仇恨的眼神。

  直到他被祖父尉遲炯打暈。

  尉遲駿第一次走出了從小生他養他的地方,他隨身的包裹裡小心翼翼收藏著一只瓦罐,裡面裝的是母親的骨灰。暗自許下承諾,總有一天,他要讓母親的牌位堂堂正正的進到尉遲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

  尉遲炯不承認孫氏的存在,對這個孫兒卻極喜愛。

  尉遲駿被祖父帶回來了父親的故鄉,那個傳說中的名門望族——尉遲家族。

  尉遲是大姓,族裡的叔伯兄長既多且雜,盤根錯枝的關系裡,也藏伏著野心與殺機。

  初入尉遲家的少年,心思坦白,智謀聰穎之余,卻對人與人之間錯綜復雜的交往並無大識,母親曾告誡他要小心防備,但他畢竟未經那些明槍暗箭的洗禮,終究仍是防不勝防。

  盡管祖父對他關愛有加,但畢竟不可能時時看顧。入家門三月,他就已是大病小病纏身,若非師傅李笑的出現,力排眾議將他帶往怪華佗處醫治,恐怕世間早沒了尉遲駿這個人。

  李笑所教給他的東西,並不僅僅是武學、智謀,更多的是為人處事的道理。

  世道險惡,從深谷中走出的干淨少年,終於從這樣一個人身上,學到了冷靜、淡漠以及圓滑。

  然而陪伴他整個少年時期的,還有李笑的掌上明珠,他的師妹李兮媯。

  明媚而肆意的兮媯,總是愛穿一身紅衣,習慣執鞭的少女,映襯了他記憶裡父親離開時鋪天蓋地的山花。在她生命裡最繁盛的年華裡,亦綻放著如同那山花一般的美好。

  兮媯愛馬,她的坐騎名為縱橫,她曾指著遠處的山嵐,向尉遲駿道:“若有那一日,我定要與心愛之人,踏江而過,縱橫天下。”

  那時,尉遲駿只是含笑注視著師妹雀躍而明淨的面容,目光投向遠處,篤定道:“會有那一天的,如果是阿兮,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兮媯,息媯。與那個戰國時嬌柔的女子不同,兮媯的果敢和放肆,也如同火焰一樣瞬間燎原。

  那時候九歲的尉遲駿生辰裡第一個心願是,能夠堂堂正正地站在尉遲家門下,第二個則是……

  願我的阿兮永如今日明朗干淨。

  天不從人願。年幼的鷹終究有一日會長大。

  那一日,尉遲家派人來道尉遲駿的父親病重歸家,要尉遲駿速速回家以盡孝道。

  尉遲駿捏著信去見了李笑,李笑只是嘆了口氣,揮罷衣袖道:“你且去吧。”

  已經出落得內斂而沉靜的少年叩首,靜默轉身。

  背後火紅色衣衫的兮媯,臉上尚帶著泥巴,明亮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呆怔地問他:“師兄,你要走了麼?你不要阿兮了麼?”

  尉遲駿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用袖子擦干淨兮媯臉上的泥巴,溫柔地道:“阿兮一定要等師兄回來。”

  兮媯眼睛裡湧出淚水,一手拍掉他的手,跺腳道:“我再也不要見到師兄了。”轉身哭著跑走的少女,紅衣飛揚而起,似是盛開出的花朵。

  尉遲駿清靜的眼裡微微起了波瀾,亦只是良久地看著兮媯遠去的方向,沉默離去。

  那一年,尉遲駿十二歲。

  然而,當尉遲駿跨入尉遲家大門之時,迎接他的,不過是道道白綾。

  那滿城的繁華猶如舊時大門上的朱漆,仿佛血染一般,濃艷得驚心動魄。然,飛紅之間卻有一聯素白色的飄帶沿著城牆飄揚如柳絮,那連綿相綴的縞素裝飾,被風吹得呼啦作響,隱約透出了沉肅而郁冷的氣息。

  紅與白交相而映,越發沉澱出觸目驚心的絕艷來。

  在四年後的同一天,他的父親,亦追隨母親而去。

  尉遲駿不想問他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一去不回,也不想去探究他這些年來究竟做了什麼。當尉遲駿看到他臉上如同母親當初一般釋然而平靜的笑意的時候,恍然終於明白了什麼,自己亦只是轉身面對著族人探究的眼神淡定微笑。

  白衣的書生模樣,清潤的笑意,一如多年前他父親那般,透徹的瞳孔裡靜若山河。

  尉遲家血脈裡的那些爾虞我詐、那些心狠手辣、那些淡漠無情,都溶進了沸騰的血液,張狂著,奔流著。

  那是一種與身俱來的驕傲和絕情,當他低頭,張開手掌的時候,忽然有了想要去握住什麼的感覺,陽光從十指的指縫間穿梭而下,金色耀眼,好似整個江山,秀麗燦爛。

  慢慢地收緊,他對自己說:

  在這裡,我生而為王。

  被送去北辰國陪同皇子做質子,沒有絲毫怨言的少年捻花微笑,去便是去,終究有一天,他還會回來。

  做質子的歲月是寂寞的,他曾無數次回想起李笑與李兮媯,那段時光安好的回憶,定格在記憶深處,是如同珍珠一樣寶貴而光潔的事物。

  北辰國的小院子裡,陪伴他的,只有詩書琴棋,偶爾扮作紈绔子弟去賭場玩樂幾次,甚或是佯作懦弱地任人逞口舌之快。

  韜光養晦,這是他成長最快的一段時光,獨在異鄉,掙扎著生存。

  然而十九歲時,師傅的一封信才讓他知曉,物是人非是多麼強大的一個詞。

  兮媯愛上了另一個人,甚至不惜為他反抗李笑,離家出走,帶走了縱橫,也帶走了尉遲駿對那個身著紅衣的粉雕玉啄的娃娃最美好的一段念想。

  願我的阿兮永如今日明朗干淨。

  最終,不過是浮生夢一場。

  如果說,是前二十多年的沉浮浸淫,造就了現今風淡雲輕的男子。

  那麼雲清霜的出現,才真正讓他體會到了喜怒哀樂的人生百態。那不是作為木偶一樣的生活,而是一種悲喜交加患得患失的感覺。

  初遇時冷若冰霜的少女,真是應了名字一般的清淡干淨,不沾染雜塵、不經世事。

  再見時,她已是帶了疲倦的神情,平靜而透徹,好似看穿了生死一般,意外得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帶她上路的點點滴滴,同樣也滲透進了他過去單調而蒼白的生命。

  愛麼?他自問。

  是如母親等待著父親一般的情感麼?

  是兮媯為之不顧一切的付出麼?

  手撫摸著她冰涼蒼白的面容,他只想笑著說。

  這一次,算是我尉遲駿栽了。

  上官哲的不肯施救,早在清霜的口中就已聽說,他卻仍是執意要一試。哪怕將雲清霜的毒牽引到自己身上,哪怕用自己二十多年來平淡如水的生命讓她來延續。

  她的眼裡,不但有不甘,也有憤怒。

  那是驕傲的女子,寧可自己咬牙受苦,也不願牽累他。

  聽她口口聲聲喚著“師兄”,心裡就有鈍鈍的疼痛。

  尉遲駿有尉遲駿的驕傲,他不想問夏侯熙和師兄,雲清霜更愛哪一個,他只要知道,她現在在他身邊,那就足夠了。

  清霜生長的雲蒼山,青山環繞,樹木蒼翠,也只有這樣的環境才能養育出如此清透伶俐的少女。

  他驀然回想起自己生長的那個地方,李笑的山莊裡,大片寬廣的田野,夏季裡彙合成海洋的花群,縱馬奔馳而過的心潮澎湃,一切都與這裡不同。

  清霜的母親,終生需在黑暗裡摸索著,那個少女那樣虔誠而欣喜地感受著母親的話語,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清霜心裡強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潛意識。

  也許能夠堅強地說著,不過一死而已。

  也許能夠驕傲地轉身離去。

  然而她也還很年輕,還有更多的光陰和歲月在等待她去消磨。

  推宮換血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折磨,死死咬住唇齒之時口中彌漫的腥氣……

  換血的整整一個夜晚,是尉遲駿有生之年裡,身體上所能承受的最痛的歲月。

  每一塊骨頭都好像被人活生生敲碎那樣疼痛,死死咬住牙不尖叫出聲的他,強忍下那痛徹心扉的疼痛。甚至,痛到腦海裡一片空白,什麼感覺都仿佛消失了一般。

  我只是希望你活下去而已。

  能再和娘親說說話,能再和師兄比比劍,能在行走在各國之間、巧笑嫣然。

  如此而已。

  在走廊上,聽到她說與小謹聽的那四個字:生死相隨。

  指甲深深的印進手心,唇畔上那一縷苦笑,刻骨銘心。

  他用他的血救回了清霜,清霜亦用那雪貂挽回了他即將燃燒殆盡的生命。

  在尉遲駿的心裡,仿佛有一種奇妙的連接慢慢延伸開來。

  那個女子低頭淺笑的時候,如同漫山遍野都盛開了的山花一般,雖不艷,卻清馨。

  所以,能夠握住她的手,去感受彼此的心跳,他始終慶幸那一刻自己的選擇。

  只要你活著,就是這個世間,對我,最大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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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2014-12-18 17:14:17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

  春意盎然,又是一年桃花開。

  元稹有雲: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

  那紅的如胭脂,淺的若朝霞,凋謝後殘留的幾許花瓣,又似那跳動的星星點點的火焰,煞是好看。

  驚蟄過後,桃花開的更盛,含笑吐艷,馥郁芬芳,滿眼春色,美不勝收。

  有白衣少女倚樹小憩,微風拂拂,衣抉飄飄。她唇角掛著一抹醉人的笑意,怡然自得,粉色花瓣飄落在她潔白的衣裳上,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從屋內走出的白衣少年,悄然替她披上一件衣裳,眉梢眼底俱是脈脈溫情。少女不安分的動了動,拂開散落額前的碎發,雙眼半開半合,似是就快醒來。少年忙躲到她身後,用手輕輕的蒙住她的眼睛,“師妹,猜猜我是誰?”

  少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師兄,哪有叫了師妹還讓人猜的。”她輕手輕腳的脫開身,偏過頭綻開絕美的笑顏,“師兄,陪我練劍。”

  “好,”少年應道,從身側取過兩把青鋼劍,將其中一柄交到少女手中。

  “看劍,”少女乘其不備攻出一招,一雙慧黠眸子閃著粲然光芒。

  少年不慌不忙,身體飄忽靈動,來不及拔劍就且用劍鞘格開,劍尖疾吐,白練齊飛,看上去好不凶險。

  “換我了,”少年使的同樣是一招“如封似閉”,但比之方才少女所使,威力何止增加一倍,少女知曉自己絕對招架不住,一躍而起,避其鋒芒。

  “避的好,再來。”少年輕笑,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手下劍招依舊凌厲無比。

  少女一味游走在他身邊,不急於冒進也不與他爭鬥。

  少年好氣又好笑,“師妹你這哪裡是在練劍,分明是臨戰脫逃。”

  少女狡辯道:“只要我不輸給你就是勝了。”

  “是嗎?”少年狡黠一笑,中指一彈,磕起一塊石子打上少女腳踝環跳穴,少女“哎呦”叫了一聲,眉間隱有怒氣,“師兄你使詐。”

  “兵不厭詐。”少年哈哈大笑,眉宇間添了幾分豪氣。

  “哼,”少女氣衝衝的反守為攻,少年正是要她如此,激將道:“若是十招內沾上我的衣衫,下次下山時我求師父帶你一起去。”

  “此話當真?”少女眼睛一亮,興致勃勃道。

  少年笑吟吟道:“君子一言。”

  少女暗自思忖:打贏師兄斷無可能,但要碰觸到他的衣衫卻非難事。她自信滿滿道:“就這麼說定了。”說話間,她身形一晃,劍光飛舞,聲東擊西,避實就虛。

  “這麼打就對了。”少年由衷稱贊道。

  兩人的劍法一脈相傳,少女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少年都了若指掌,很難近得了他的身,眼看十招將滿,少女目光微閃,有了主意,她棄了劍飛身撲上,少年應變不及,青鋼劍差點在少女身上刺個透明窟窿,少年慌忙收了劍勢,劍尖就貼著她的鬢發險險劃過。

  少女跌坐在地上,神情有一絲恍惚。

  “師妹,”少年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你有沒有事?”他一把拉起少女仔細查看她是否受傷,少女臉上浮起可疑紅雲,但沒有忘記扯住少年的衣襟,得意的說道:“師兄,我做到了。”

  “你……”少年被氣的說不出話。

  少女喜滋滋道:“兵不厭詐,是師兄你教我的。”

  少年狠狠瞪她一眼,轉身就走。

  少女仍不知好歹,追在後面叫喚,“師兄你耍賴。”

  少年無奈停下腳步,沒好氣道:“刀劍無眼,要是傷到你怎麼辦?你有沒有考慮過後果。”

  少女一怔,旋即笑顏如花又斬釘截鐵道:“我知道師兄絕對不會讓我受傷的。”

  少年目光在她身上悠悠一轉,將她擁入懷中,“是,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二)

  這一年的冬天來的特別早,枝頭上的黃葉被一夜寒風掃盡,預示著天低雲暗,冰雪封山的寒冬提早來臨了。

  沈煜軒起了個大早,將一地枯葉掃到一邊後,他打算知會師父一聲,和小童下山采辦過冬所需的必備物品。

  在師父臥房門前,他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嘴角挑起一絲譏誚的笑意。那是北辰國國君雲靜庭的侍從,一個叫林大欽,另一個叫做宋易時,都是使判官筆的好手。

  他們將沈煜軒攔住,客氣又疏離道:“沈公子請留步。”

  沈煜軒不屑與他們理論,從他有記憶起,雲靜庭幾乎每隔三個月必定會見柳慕楓一次,這在他眼中早已不是秘密。他沒有興趣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更不會對雲靜庭再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但就在他准備離開時,他聽到了雲清霜的名字。

  師父似乎是和雲靜庭起了爭執,或許是太過激動,師父的聲音叫囂著竄入他耳中。他的心緒頓時被緊緊攥住。

  沈煜軒出手快如閃電,林大欽和宋易時措手不及,一聲未吭就被點了穴道。

  柳慕楓打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朝淵帝的兩名侍衛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沈煜軒身體僵直,兩眼無光,雙手捏緊拳頭,指節被握的發白。

  “軒兒,”柳慕楓喚道。

  沈煜軒雙目直勾勾的盯著柳慕楓身後的雲靜庭,眼中劃過一道從未有過的冷冽。

  雲靜庭試圖握住他的雙手,被他緩慢抽離,一字一句自牙縫中蹦出,“但願我從未認識你。”

  他衝出門時同剛巧來柳慕楓房裡請安的雲清霜撞了個滿懷,他沉默著,眼底是哀痛到底的絕望。他將雲清霜推離,步子沉重,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沒有再看她一眼。

  雲清霜一頭霧水,她委屈的抿了抿唇,扯住追出門的柳慕楓追問:“師父,師兄這是怎麼了?”

  回答她的只有無盡的嘆息。

  (三)

  “鄙姓沈。”

  “鄙姓夏侯。”

  兩人相視一笑,一見如故。

  沈煜軒和夏侯熙結識於西茗國邊關小鎮的一間簡陋的酒肆中。當時有登徒子企圖對酒肆女主人無禮,他二人同時出手,將他好生教訓了一頓。

  酒肆女主人面賽芙蓉,體態豐盈,在這一帶有仙酒娘子的美譽。她笑吟吟的端來一盤牛肉,一壇陳年女兒紅,“這是小女子的一點心意,兩位英雄請慢用。”

  他二人僅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仙酒娘子在旁偷偷打量,一個溫文儒雅,文質彬彬,一個龍眉鳳目,氣宇軒昂。她常年居住在邊關小鎮,何時見過這等出類拔萃的男子,一時竟瞧的痴了。

  “夏侯兄,女主人似乎對你情有獨鐘。”沈煜軒瞥一眼後笑道。

  夏侯熙敬沈煜軒一杯,自己先干為敬後慢條斯理道:“小弟無福消受,沈兄若有意,盡可自便,相信女主人定會欣然接受。”

  沈煜軒笑了笑,並不接話。

  “看樣子,沈兄早有意中人。”夏侯熙隨口一問,又將空杯斟滿。

  沈煜軒笑容中略微夾雜著苦澀。他何嘗不想忘記師妹,可那十幾年朝夕相處的情意,又怎是說忘就能忘得了的。

  ***

  再度相遇,是在十年一度的武林大會上。

  二人無意爭奪武林盟主的寶座,但即便切磋武藝,仍是各展所長,使出十八般本領,鬥至千招未分勝負,以平手告終。

  正所謂英雄惜英雄,把酒言歡,酣暢淋漓,一醉方休。

  沈煜軒醉眼朦朧道:“夏侯兄,小弟有兩位貌若天仙的師妹,一個性子活潑好動,熱情開朗,另一個沉默內斂,清冷孤僻。兄台還未成親吧,小弟想將其中一位師妹許配與你。”

  不過是酒後糊塗時的一句玩笑話,夏侯熙卻想了又想,半真半假道:“沈兄美意,小弟豈敢不從。”

  沈煜軒抬了抬手,有些酒醉的狂態:“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沒留意一枚小像自他袖管滑落,隨著微風起伏在地上翻轉,最後落在夏侯熙的腳下。

  小像上的女子,朦朧模糊,看不真切,唯覺英姿颯爽,神采飛揚。夏侯熙心頭驀然一動,指著小像問道:“她是?”

  沈煜軒輕掃一眼,眼底多了一抹自個都沒發現的溫柔,“是師妹清霜。”

  夏侯熙輕噓一口氣,從懷裡取出一柄短刃遞給沈煜軒。

  沈煜軒錯愕道:“這是什麼?”

  “聘禮。”夏侯熙簡短吐出兩個字。

  沈煜軒的酒勁一下就過去了,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撫摸著刀鞘,神情淡淡:“婚姻大事,絕非兒戲。”

  夏侯熙忽地放聲大笑,“奪人所愛絕非君子所為,沈兄心有所屬,做兄弟的著實為你高興,小小賀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沈煜軒心頭一松的同時,湧起更多惆悵。他收起匕首,正了神色,“你不會明白的。”

  夏侯熙備感詫異,但他只是無聲無息的一笑,什麼都沒有問出口。

  ***

  時隔一年,第三次相見。

  將軍府內,夏侯熙拿著拜帖走進前廳,微微而笑,“沈兄,我們又見面了。”

  沈煜軒背負雙手,正饒有興致的鑒賞一幅懸在牆上的字畫。聽到熟悉的聲音,他回頭,訝異道:“原來是你。”他重復道:“西茗國百姓口中,年少有為的夏侯將軍原來是你。”他微笑中含一抹贊嘆之意。

  “很意外嗎?”夏侯熙唇角輕揚。

  沈煜軒略牽了牽嘴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奉師命來到西茗國,是有要事與大將軍相商,不敢怠慢,星夜兼程,故人相逢,相談甚歡,但因涉及北辰、西茗兩國存亡的大事,氣氛有些凝重。

  雙方各抒己見,一席交談,已是夜幕初降,夏侯熙在府內備下酒菜款待沈煜軒。

  酒過三巡,沈煜軒聲音澀澀,“很久沒有如此盡興了。”

  夏侯熙轉眸道:“沈兄想大醉一場何難,小弟奉陪便是。”

  沈煜軒搖了搖頭,眸中一閃,“留待以後,終有一日要和夏侯兄大醉三日。”

  “不醉不歸。”夏侯熙接道,他眼中有隱隱笑意,“也許這一天不會太久。”

  “此話怎講?”沈煜軒不解道。

  夏侯熙笑容蘊含深意,“沈兄成親之日,做兄弟的自當要討一杯水酒喝。”

  沈煜軒面色微變,眼中有躊躇之色,須臾,他道:“或許有一天,我會將匕首交到她的手中。”

  夏侯熙不曾料想他會突然說出這番話,微怔後淡淡道:“沈兄醉了。”

  沈煜軒倏地握住他的手,“答應我,今後替我好好照顧她。”

  夏侯熙只道他喝多了,不以為意道:“好。”

  沈煜軒表情復雜,長長的靜默後,他道了聲,“多謝。”

  夏侯熙命下人送他去客房休憩,聽微帶醉意的他輕喚:“清霜,清霜。”夏侯熙展眉笑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是夜,他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的女子依舊看不清容貌,她同沈煜軒在桃樹下練劍,曼妙身姿若翩翩起舞。

  她的名字叫清霜。

  (四)

  數月後。

  沈煜軒將雲清霜送出了城,鄭重其事的把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送給她。目送她纖弱的背影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他唇畔浮起一絲自嘲般的苦笑。

  雲清霜一直以為沈煜軒疏遠她是因為柳絮的出現,其實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誤會能讓她死心,他情願她恨他一輩子。

  風吹過帶著些微的涼意,沈煜軒默默轉身,無聲的嘆口氣,在心底默念來不及說出的叮囑,“清霜,珍重。”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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