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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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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方汝浩]禪真逸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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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51: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回(續)張氏園中三義俠 隔塵溪畔二仙舟

  二人進店歇下,裘南峰道:「我兩個走得枯渴了,店官,好酒打幾角來,魚肉切兩賣來,快些快些!」店主道:「我這裏只賣豆腐蔬飯,村醪白酒,沒有甚麼葷菜老酒。客官要時,前面鎮口去買。」杜伏威道:「便將就喫些罷了。」裘南峰道:「淡酒豆腐,怎地喫得下?大哥慢坐,待我去買些來消遣。」說罷,起身出門去了。不多時,提了一只白煮雞,爛熩豬蹄,數樣果品,一大壺美酒,笑嘻嘻走入店來叫:「小二哥,你與我切雞肉,燙好酒,搬到客房裏桌子上來。」店小二應允,早點上一盞燈,二人對坐飲酒。杜伏威道:「擾兄不當。」裘南峰打恭道:「怎說這話!途路中何分彼此,聊遣寂寞而已。」數杯之後,裘南峰滿滿的斟了一杯酒,雙手敬與杜伏威,說道:「大哥請此一杯。」杜伏威接了道:「小弟與足下相處數日了,何必從新又行此客禮?」裘南峰笑道:「小可敬一杯酒,有一句話兒請教,請喫過這杯,然後敢言。」杜伏威心中暗忖:「這話卻是怎地說?且喫了酒,看他說甚麼。」舉杯一飲而盡。裘南峰又斟上一杯,陪著笑臉道:「妙年人要成雙,不可喫單杯,再用一杯成雙酒。」杜伏威接過酒來,又一飲而盡,停杯道:「足下有何見教?」
  裘南峰風著臉,一面剔燈,一面低低道:「小可生來性喜飄逸,最愛風流,相處朋情,十人九契。有一句心腹話兒,每每要說,但恐見叱。今忝相知,諒不嗔怒,故敢斗膽。自前日晚上和大哥旅宿之後,小可切切思思,愛慕大哥丰恣清逸,標格溫柔,意欲結為契友,曲賜一宵恩愛。倘蒙不棄,望乞見容,我小裘斷不是薄情無報答的,自有許多妙處。」杜伏威暗笑:「這廝說我的性格溫柔,我卻也不是善男信女!彼既無狀,必須如此如此對付他。」心下算計定了,佯笑道:「兄言最善,朋友五倫之一,結為義友甚好。」裘南峰只道有些口風,乘著酒興,紅了臉捱近身來,笑道:「沒奈何,路途寂寞,小可已情極了,俯賜見憐,決不敢忘大恩。」便將杜伏威一把摟定。杜伏威推開道:「這去處眾人屬目之所,外觀不雅,兄何倉猝如是?」裘南峰雙膝跪下,求懇道:「店房寂靜,有誰來窺?小弟欲火如焚,乞兄大發慈悲,救我則個!」杜伏威扶起道:「兄不必性急,果有此情,待夜闌人靜,伴兄同寢便了。」裘南峰歡喜無限,不覺跳舞大笑,復滿斟一杯,敬上杜伏威,杜伏威飲畢,雙手接杯,忙忙獻菜,曲意奉承。裘南峰自己亦喫得酩酊大醉。
  又早二鼓,店內人俱寢息。裘南峰數次催逼上床,杜伏威道:「待小弟也回敬一杯。」於是滿斟一大卮酒,暗暗畫符念咒,遞與裘南峰道:「道兄止飲此一杯,即當就枕。」裘南峰接酒笑道:「承恩賜,敢不跪飲。」舉卮喫下,一時間不覺眉垂眼閉,四肢如綿,昏昏沉沉睡倒地上。杜伏威笑道:「這個纔是性格溫柔。」獨自坐了,將桌上酒餚喫得罄盡。起身剝下裘南峰衣巾鞋襪來束縛了,撩在床頭﹔復尋了店老官上帳的舊筆,書符在裘南峰臉上,將他頭臉渾身四肢盡皆變黑﹔又把頭髮抖散,打成細辨,倒垂下來,推入床下,然後熄燈就寢。
  將及五鼓起來,開房門叫店小二點燈炊飯。喫罷算還店錢,正欲出門,小二道:「且住。為何這般時節,天色未明,便要行路?昨晚有一標緻官人與郎君同來,怎的不見,你卻獨自一人先去?」杜伏威道:「日昨路遇這人,偶爾同投寶店,夜間與我喫罷酒飯,一同上床安宿,及至醒來不見了這人。檢看行囊,我失去道袍一件,不知這廝是人是鬼,有些懼怕,故此趕早行了罷。」小二道:「古怪,古怪!小店從來不曾有鬼,況我又是不怕鬼的元帥,學得個法兒,專要捉鬼。甚麼邪鬼,大膽敢人我門?若被我拿住,抽了他的筋,還不饒他哩!我料那人決是個賊,偷了道袍溜牆走了。」杜伏威趁口道:「是了,是了,賊盜無疑。但房內未曾細看,你還須拿燈到處檢點方好。」小二道:「鬼也不怕,怕甚麼賊!賊經我手,奉承他一頓拳頭,打得做鬼叫。」杜伏威哈哈大笑,別了小二出門。心下暗思:「店小二這廝誇嘴說不怕鬼,我今放出那黑身鬼來,看他怕也不怕?」當下且不行路,抄至店家後門黑影中,念動解咒,放裘南峰醒來,側耳聽著。
  只見這店小二初時強說不怕鬼,不怕賊,心下實有幾分害怕。欲待睡了,慮賊復來﹔欲要照看又怕有鬼。躊躕暗算,不如叫起小三,做個幫手,令小三執了燈,自拿一條戒尺,同進客房裏。正有些心虛,忽然見床下鑽出一個披頭黑鬼來。二人驚得毛骨悚然,魂飛膽顫,大叫「有鬼!」戒尺亂打。原來這裘南峰甦醒,渾身冰冷,頭髮條條垂下,心裏驚疑為何如此。抬起頭來,蹬地一聲,撞著床板,額角上磕了一個大塊,一手揉疼,一手四圍在黑地裏們摸,不知是何處。忽見燈光射入來,纔知道睡在床下。剛剛鑽出頭來,早被小三瞧見,喊叫「有鬼!」小二舉戒尺就打。裘南峰差認是劫盜入房,大呼「有賊!」小三丟下燈,滾出房。丟下小二單身,慌做一團,口中不住叫「有鬼」,手腳酥軟了,將戒尺著力打去,卻是輕的,故此裘南峰不致傷命。裘南峰迎了幾尺,將小二劈胸扭定,燈都踢滅了,兩個黑暗裏結做一塊廝打。杜伏威在後門外聽了,笑得跌足。
  這店老官夫妻,年紀高大,每夜托店小二管理,二人先去睡了。當夜睡夢中,聽得喊叫有鬼,又叫有賊,失驚地攛醒來,夫妻二人忙穿衣服點燈,一同奔出外來,只聽得客房裏喊叫。老官兒道:「卻不作怪!我店中焉得有鬼?怎麼又喚有賊?」媽媽膽怯,將燈遞與老官道:「我自進去,你叫那小三起來看看。」說罷,兩三腳跑入去了。老官兒拄著傘柄,硬著膽,咳嗽道:「呸!鬼怕他怎的?若是賊,逕自捉了送官。」正待向前,猛然一陣冷風劈面吹來,呼地一聲,將燈吹滅。老官兒喫那一驚,提燈回身,往裏就走。不提防門檻傍有一雞籠,絆了個倒栽蔥。欲待掙扎起來,又被雞籠的篾頭兒將短髮紮住,再也掙不脫,燈盞拋在一邊,口裏也叫起有鬼來,連籠內雞驚得亂啼。房內媽媽躲在被窩裏發抖,聽見老官兒叫得慌,沒奈何,只得又點燈來看老官,卻睡在雞籠邊。媽媽道:「老官,這不是鬼,你被雞籠絆倒了。」忙攙起來。
  此時客房裏兀自喊叫,夫妻同到客房來,看見一個披頭黑鬼和小二滾做一團相打。老官兒舉起傘柄正欲幫打,裘南峰大叫道:「地方救人!」媽媽聽了,止住老兒道:「聽他聲音響亮,想必不是鬼,你且問他端的。」老官兒高舉傘柄喝道:「小二且住手!你那廝是何處橫死亡魂,來此作祟?我與你今日無冤,往日無讎,快去,快去!」裘南峰道:「咦!你這老兒,你的眼珠想不生在眶子裏的,怎麼將好人認作鬼,打得我好!明日和你講話!」小二提過燈來照道:「你不是鬼,誰是鬼?為何渾身這樣炭一般黑的,豈不是焦面鬼?」裘南峰聽了,方纔分開髮辮,低頭一看,失驚腳跌道:「晦氣,著鬼了。著鬼了!」忙扯壁間一條手巾繫在腰下。小二笑道:「你現是鬼,還有甚樣鬼敢來魅你?」裘南峰道:「你不知,昨晚同來投宿的那個小後生卻是個鬼。明明同他一處喫酒,不知怎生將我迷倒,剝去衣巾,攝我在床下。這髮辮與渾身黑,都是那小鬼變弄我的,又遭你毒打一頓,我好氣也,我好恨也!」小二道:「倒也好笑。那郎君說你偷他一件道袍走了,故此趕早而去,怎麼反說他是鬼?他又說你,你又說他,莫非都是鬼?今夜真是著鬼了。」
  老官兒道:「據你講來,你是個人,必然著鬼迷是實。」跳上前,將裘南峰打了兩個左手巴掌。裘南峰越發氣得爆跳,嚷道:「老頭兒這般可惡!你既知是人,為何又打我兩掌?我裘南峰可是被人打巴掌的麼!」店老官方曉得他喚做裘南峰,陪禮道:「兄不要嚷,我這裏風俗,凡著鬼迷的,定要打幾個左手巴掌,方脫邪祟。」裘南峰低頭忍氣嗟嘆道:「我老裘恁般晦氣,難道真實著鬼?」媽媽笑道:「定是你不老成,被那小後生戲弄了。豈有鬼迷人,剝去衣巾的道理?」襄南峰省悟道:「媽媽講得是,醉後著了這惡少年之手,想他必是個剝衣賊,剝我衣服走了。」
  媽媽見他兩手緊抱肩膊,寒簌簌的噤顫,心下不忍,忙喚小三燒湯,與裘南峰洗澡,愈洗愈黑。又進房裏取兩件舊衣與他穿了,打散髮辮。梳頭已罷,房中遍處尋覓衣服不見,對媽媽哀告道:「趁黑夜無人知覺,暫借衣服穿去,明日連房錢一併奉還。若日間出去,這黑臉如何見人?」媽媽道:「衣服便借你穿去不妨,你這臉上黑如何處置?」老官兒推道:「請,請!拿這付嘴臉別處順溜去罷,不要在此胡纏,大驚小怪。蒿惱了半夜,承盛情請行!」裘南峰自知惶愧,滿面羞慚,不敢多言,又不知這黑是怎生的。低頭出門,懊惱無及,將一身華麗衣衫,盡棄于店家。
  數日後,店小二團趕老鼠,尋出他衣服來,對老官說。老官道:「是你的造化,畢竟有些黑鬼疑心。」就與小二穿了。一日,有一夥商人投宿,夜間閑話中,見店小二穿得華麗,問起情由。小二將客人見鬼廝打之事,細說一遍。眾商問這人生得怎麼模樣,姓甚名誰。小二道:「初來時如此裝束,面龐兒生得俊俏,他說姓裘,號南峰。後來著鬼,渾身如墨一般黑了。」眾商拍掌大笑道:「這小裘是我們敝鄉人,怪見日前回家,身如黑漆,面似灶君,原來是這個來歷。近日面色亦漸白了。你不知,這人不務生業,出入花街柳巷,偷良家婦女,哄富室少艾,行姦賣俏,最為可惡。今遭此戲弄,天報之也。」傍人聞此,編成四句歌兒唱道:
  羊肉不喫得,空惹一身騷。
  變鬼因貪色,風流沒下梢!
  再說杜伏威聽店家喊叫廝鬧,忍不住發笑,次後漸漸寂靜無聲,心下暗忖:「擺布得這廝彀了。」拽開腳步,趁著殘月之光,不覺趲過許多路程,飢飧渴飲,夜住曉行。一日五更,起得太早了些,行有十餘里,抬頭打一看,呀!對面阻著一條大溪,不能前進。心裏暗想:「這溪不知是甚去處,又不見一隻渡船,莫非走差了路頭?且坐一坐,待天曉再行。」正欲歇下包裹,靠一株大樹坐下,猛聽得上流咿咿啞啞搖櫓之聲,遠遠見一個漢子,坐在船尾上,手裏搖著櫓,順流而下,口裏唱山歌道:
  水光月色映銀河,慢櫓輕舟唱俚歌。
  算你爭名圖利客,何如溪上一漁蓑。
杜伏威正欲叫喚,只見船頭上立著一個漢子,手提竹篙,也唱山歌道:
  一葉扁舟任往來,得魚換酒笑顏開。
  風波險處人休訝,廊廟風波更險哉。
歌罷,兩人大笑。杜伏威立在溪口,高聲叫道:「那撐船的家長過來,渡我過溪去,重謝渡錢!」船上二人聽得,撐船傍岸,招手道:「要過渡的,快上船來。」杜伏威即跳上船,放下包裹骨瓶,坐在中艙。那船頭上的漁翁將船點開,尾上坐的,依舊上了樺槳,慢慢地蕩過對岸來。杜伏威問道:「小可要往岐陽郡,過渡去是順路麼?」那船尾上漁翁應道:「對岸正是岐陽郡的便路。」杜伏威心下有些疑惑,偷眼看這二人,形容生得甚是古怪,衣服又且蹺蹊。船頭上的人,蒼顏鶴髮,瘦臉長髯,穿一領緇色絹衫,腰繫一條黃麻絛子。船尾上那人,長眉大耳,闊臉重頤,穿一件黃不黃、黑不黑細布長衫,腰間也繫一條黃麻絛子。俱赤著腳,蓬著頭。杜伏威思量這二人來得奇異,又不好問得,低著頭,坐在船艙裏自想。
  不移時,搖近對岸。杜伏威立起身來,取十數文錢遞與那搖櫓的道:「多承渡我過來,薄禮相謝。」二人一齊搖頭道:「我這裏是個方便渡船,不要這青蚨酬謝。有緣的便渡他一渡,無緣的休想見我們一面。」杜伏威道:「天下無白勞人的道理,既煩二位長者渡我,豈有空去之事?」船尾上漁翁笑道:「足下,我說與你知,你不要慌。我這裏到岐陽郡地方,便是四五十個日子,還走不到哩。」杜伏威失驚道:「此是甚麼去處,與岐陽郡這般遙遠?依長者之言,莫非錯走了?」船頭上漁翁笑道:「君非錯走,不須疑愕,管取早晚送你到岐陽就是了。我家茅舍,離此不遠,過那山嘴便是。欲留足下一茶,萬勿見拒。」杜伏威暗想:「此二人非凡,決不是歹人,便到他家裏去,不怕他怎麼樣了我。」遂應道:「多蒙長者見招,必須造府拜謝。」二漁翁歡喜道:「我纔是個有緣人。」一個攙著杜伏威,提了行李骨瓶,跳上岸來。一個收拾樺槳,把小船攬在枯楊樹上。二人引著杜伏威穿林度徑而行。卻早天色黎明,杜伏威舉頭週圍觀看,果然好個境界,不比世俗凡塵。又走了數里,過卻一重小山,二漁翁指道:「那竹籬柴門之內,即吾家也。」杜伏威近前細看,只見:
    無甚高樓大房,只見幾椽茅屋。前對一彎流水,後植數竿修竹。四圍山峰突兀,遍處青苔映綠。古柏蒼松疊翠,靈芝仙草爭毓。
  那長髯的漁翁,走近柴門,輕輕咳嗽一聲,呀的柴門開處,裏面走出一個青衣童子來。三人同進草堂,二漁翁請杜伏威坐下,轉入草堂後去了。杜伏威四圍閑看,草堂雖不高大,卻是明亮精緻得好。堂中擺十數張斑竹胡床,上面一張供桌,供奉著一座篆字牌位。四壁詩畫精奇,階前花卉秀異。暗暗稱羨道:「好一個清幽去處!」正看玩間,只見那二漁翁裝束的整整齊齊,頭戴一頂逍遙巾,身穿褐布道袍,腰繫絲絛,足穿雲履,不是漁翁打扮,飄飄然有神仙之表,步出廳來,和杜伏威重施客禮,分賓主而坐,教童子點茶。茶罷,又擺出果餅相待。杜伏威躬身問道:「小可蒙二長者厚情,叨此盛款。敬啟二位長者,不知高姓尊名,貴境是何去處?」那瘦臉長髯的答道:「村老姓姚名會,表字真卿。這一位仙長,姓褚名崇陽,表字一如。我二人俱是婺州金華縣人氏,幼習儒業,長欲大展經綸,救民塗炭。不期生不逢時,值戰國之末,秦皇並吞六國,坑陷儒生。村老二人,見世已亂,不可有為,一時棄家逃避,泛海盤山,尋幽覓勝,路逢老者,引我二人到此。初時授我養神煉氣之術,漸至辟穀飛昇。敝地非塵寰,乃仙境也,與凡俗相隔不通,世人難以到此。今足下偶爾相逢,乃前緣宿會耳。」杜伏威大驚道:「二位仙長自周末避秦亂來此,至今卻有七百餘年,二位非真仙而何!」即倒身下拜。二仙扶起道:「不須行禮。君非凡夫,前世亦是仙僚,只因有過,謫降塵凡,了卻世緣,以俟登真解脫也。」
  杜伏威再欲動問,只見草堂後走出一個紫衣女童,生得柳眉鳳眼,窈窕輕盈。緩步向前,啟一點朱唇,請道:「天主奉邀杜君,二仙長可陪進見。」姚真卿褚一如皆道:「天主有請,杜兄即當參見。」杜伏威暗思:「看這洞天美景,決非鬼怪妖邪。」遂安頓了行李骨瓶,起身隨著二仙步入草堂後,卻是一重高牆。走入牆門裏,別是一天世界:層山疊水,分外清奇﹔白鶴青鸞,盤旋飛舞。沿牆而走一箭之地,乃是一座高庭大宇,當門一座三層四滴水玲瓏砌就牌樓,上有一個朱紅扁,扁上金字寫著「清虛境」三字。轉入門樓裏,是三間大院落,兩側長廊。二仙領杜伏威從西首廊下而進,敞庭上靜悄悄並無人跡,果然是一點紅塵飛不到之處,惟見階前白鹿成群,仙禽逐隊。三箇行入敞庭,杜伏威抬頭看上面時,只見龍樓鳳閣,畫棟雕梁,岧嶢高大,上插雲霄,珠玉之光,燦爛奪目。四圍紫玉欄杆,上下珠紅門扇,內外俱是白玉石砌地。地上珊瑚瑪瑙琅玕,奇珍異寶,不計其數,看之不足。
  少頃,兩個紫衣女童邀道:「天主專候,杜郎可速上樓來。」二仙領著杜伏威,打從側首胡梯上去。那根胡梯卻是一株紫檀做就的,上得樓時,惟聞異香噴鼻,祥雲縹緲。杜伏威步入樓中,上首金珠寶座之上,坐著一個真人,即是天主了。生得骨瘦如柴,面黑似漆,頭顱上披幾綹黃髮,耳珠上掛一對金環,雙眼有光,長眉蓋頰。身上披一領闊領大袖柳青道袍,腰邊繫一條八寶綴成藕褐絛,赤著一雙紅腳,高高坐在上面。杜伏威近前,倒身下拜。拜罷,長跪于前。天主開言道:「杜郎別來無恙?請起講話。」杜伏威起身,恭恭敬敬侍立于傍,不敢動問。天主喚玉女獻漿。紫衣女童捧出一個真珠穿的托盤,四個碧玉茶盞,滿貯雪白瓊漿,異香撲鼻。杜伏威接上,一吸而盡,其味甘美清香,頓覺身體輕健,氣爽神清。立了一會,天主道:「杜郎年登幾何,那方人氏,因甚事打俺荒山經過?」杜伏威答道:「小人年登二八,本貫岐陽郡人氏,不幸幼年父母雙亡,幸倚一位有德行的釋家,姓林,號澹然,撫育成人。今因先祖身亡,特送骸骨回鄉埋葬。路阻大溪,幸蒙二仙長扁舟濟波,指引得見天顏,三生有幸。」天主笑道:「汝之出處,俺已知之,試問之以卜信實否,果是誠篤君子也。你那住持林澹然,非凡世之人,乃俺傳教第一座弟子,因犯了酒戒,謫下凡塵,歷千磨百難,方成正果。爾亦非他,是俺掌管丹爐的童子,因污了混元天尊牌位,貶伊下界,受些折磨。汝可濟民利物,歸于正道。」指著二仙長道:「此二人也是俺的徒弟,特教他引爾來見一面,然後回岐陽郡去。」杜伏威聽罷大喜,再拜稽首道:「弟子凡胎濁骨,不知往事,今得祖師指示,大夢方覺。」二仙長立于座側,微微而笑。
  天主又令金童玉女擺下酒席,白玉石桌上,排列龍肝鳳髓,火棗交梨,玉液瓊漿,珍饈異果。天主上坐,姚會褚崇陽杜伏威侍坐于傍。酒至數巡,褚崇陽問道:「杜郎亦曾曉得甚麼技能否?」杜伏威道:「弟于凡愚痴蠢,只通武藝,若技能之事,一無所知。」姚會道:「君平日亦好琴否?杜伏威道:「琴乃雅樂,格神靈,養性情,其妙無窮。平素雖愛,奈何未曾習學,不解音律。」天主道:「真卿可操一曲與他聽。」紫衣女童取出一張白玉古琴,異常奇美。這姚真卿接了,放在玉桌上,和起弦來,命女童焚起一爐龍涎旃檀香。姚真卿端坐,彈一曲商角之調,為神化引,果然音韻悠揚,指法精妙。天主又喚褚一如:「你也彈一曲。」一如承命,轉軫調弦,改為蕤賓調,鼓一曲瀟湘水雲,更是清逸,令人有遺世之想。彈罷,天主教二真人就傳此二曲與杜伏威,杜伏威歡喜拜受。二真人教了數遍,杜伏威喫過了仙饌,不覺腹智心靈,立時就會了,心中暗喜。天主又道:「二卿再彈廣陵散之曲,與杜郎聽。此曲自嵇仙去後,無人知得。卿可傳與杜郎,以為他年作合張本。」姚真卿承命,先彈一遍與杜伏威聽。彈畢,果然音韻不從人間來。然後褚一如傳與杜伏威,原來是慢商調,小序三段,本序五段,正聲十八拍,亂聲十拍,杜伏威俱學畢。
  天主道:「後邊還有後序八段,方成一曲,今日且不要傳完。」杜伏威叩首稟道:「蒙祖師賜教,如何不傳完?」天主道:「其中有一段姻緣,汝當成就,故留此有餘不盡之意,以待他年天緣湊合,汝當記取。」杜伏威不敢多言,心中暗想:「只這般彈得,已為絕妙,何必傳完?」只見褚崇陽開言,稟出一句話來。正是:
  高山流水知音少,不是知音不與彈。
不知褚真人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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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清虛境天主延賓 孟門山杜郎結義

  詩曰:
  瓊樓開宴待佳賓,一派簫韶聲徹雲。
  鳳髓龍肝盛玉器,交梨火棗貯金盆。
  暗藏詩句傳仙旨,明渡扁舟識幻情。
  攜手河梁嘆輕別,繆君端的重豪英。

  話說褚崇陽稟道:「琴已傳完,興猶未盡,可喚女童二人對舞以佐觴,乞法旨。」天主道:「這也使得。」便喚過白衣女童二人,一名飛飛,一名倩倩。天主分付:「汝二人試舞一回侑觴。」二女領命,作回風之舞,其勢翩翩可喜。又作天魔舞,更如鸞鳳乍驚,胎仙展翅。舞畢進酒。天主又道:「可喚紫衣女童,試歌一曲侑觴。」那紫衣女童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玉齒,慢敲象板,唱出清歌,詞名武林桃:
    碧霞宮殿,海上十三洲。玉簫新調,雲際響箜篌。報道高人來也,數聲鐵笛,幾點浮漚,一片清秋。
  女童唱罷,杜伏威稱羨不已。褚崇陽舉紫玉杯,斟麻姑酒,敬杜伏威道:「杜君滿飲此杯,莫負高興。」杜伏威接下,一吸而罄,當下不覺醉將上來。杜伏威頓首謝道:「承天主二仙長賜酒,極盡其樂,酕醄大醉,不能復飲矣。」天主笑道:「杜郎不知,此酒乃玉液瓊漿,其味醇美迥異,非有緣者,豈能嘗此?然多飲一杯,可多增數年之壽。今既醉,亦不宜強飲。」令童子收拾杯盤,四人環坐而談。杜伏威一面聽說話,不覺沉沉睡去。天主分付女童,移杜伏威至樓下伏侍看守,二仙長亦自散去。
  杜伏威一覺醒來,翻身開眼,忽見女童立在身傍。杜伏威戲牽其衣,女童微微含笑。杜伏威忽然自省道:「這是仙境,不可如此。」又見一個青衣童子侍立于側,慌起身整衣,問童子道:「天主和二仙長何在?」童子道:「天主在樓上靜攝,二仙長在草堂上圍碁。」杜伏威暗想:「我在樓上飲酒,如何卻在樓下?我一生最愛的是圍碁,今二仙對弈,何不學他幾著?」即隨童子步出草堂,果見褚一如姚真卿對坐石桌上著棋。童子移過石鼓,與杜伏威坐下。杜伏威用心看二仙對弈,一黑一白,侵殺攻守,機關莫測。其實二仙信手而下,不用一毫心思。將次完局,姚真卿拍手笑道:「褚君已負半著矣!」褚一如也笑道:「果然輸了半著。」杜伏威不信,細細數來,果是褚一如少卻半子。杜伏威道:「弟子不知進退,欲求二仙長指教一二,不知肯否?」褚一如道:「君既欲學,予豈吝教?我與君對局,真卿從傍點撥。」杜伏威道:「乞饒數子,方敢求教。」褚一如道:「若饒子,則進退攻取之法,難以指示,且對局,自見玄奧。」杜伏威從命對弈,自初著起,姚真卿即教以守角、活邊、進腹、據險、攻取自守、棄子爭先,千變萬化之法,細細逐一詳說其妙。一來也是杜伏威有緣,二來還是天資敏捷,聽姚真卿點撥,心下恍然省悟。一局方完,略差數子。童子獻上果品仙茶,三人喫罷,換局再著。褚一如又開說玄妙,與天地陰陽相合,四時萬物同流。杜伏威更覺心胸開徹,頓無塵俗氣味。棋完,覆局又著,三局之後,杜伏威信手下來,並不差錯,前後照應合法。褚一如道:「圍碁到此,世間無敵手矣!」杜伏威歡喜無限,叩首拜謝。二仙扶起道:「不須行禮,但今日天色將暮,君在此再宿一宵,明早相送。」杜伏威道:「弟子飄然一身,上無父母掛牽,下無妻室之累,意欲在此伏侍二仙長,以求一個長生不死之術,不願去了。」褚一如笑道:「若說修行二字,尚早,尚早。君一者令祖骨殖未歸鄉土,況且塵孽未消,必須受千磨百難,方可歸隱修真﹔不然隱修無益。」杜伏威不敢復言,低頭受教。當夜無話。
  次日天明,褚一如喚杜伏威起來說道:「君宜速去。若耽擱一日,誤卻如許大事。」杜伏威心裏暗想:「便多住一二日何妨,怎麼就會誤事?分明是逐客之意。」當時不敢多言,應聲道:「弟子正要拜別。」姚真卿道:「蔬食果品,可用些行路。」杜伏威隨意喫了,起身道:「弟子欲見天主拜辭,不知可否?」褚一如姚真卿齊道:「天主正要見你,分付些言語,你可速去。」杜伏威隨著二仙進大殿,上樓見天主,行禮畢,叩首道:「弟子杜伏威有緣,得蒙天主垂恩,二仙長指引,感激不勝。今日要回岐陽郡去,殯瘞公公骸骨,特來拜辭,更有下情叩問。念弟子是遺腹孤兒,父母俱喪,雖得冥中父親叮囑,骸骨存于梁國﹔但不知是何地方,懇乞天主明言,使弟子得以收殯,實為萬幸。天主答道:「善哉,孝哉!必獲三骸,翠微龍泄,位止三臺。」伏威不解其意,稽首道:「弟子一時不解。」天主笑道:「日後自明,姑記之。更有數言,伊可切記。終身事業,定于此矣。」說罷,袖中取出一張紫雲箋來,教女童遞與杜伏威。杜伏威接了看時,卻是八句詩。寫道:
    遇喜不為喜,逢憂豈是憂。囹圄百日患,舒抱莫含愁。棧閣成基業,深淵解組休。五十三年後,依然上玉樓。
看罷,不知是甚麼說話,長跪道:「天主所賜詩句,主何兇吉?」天主笑道:「天機隱秘,後自有驗,不須細問。還有兩個仙方,一名祖師應飢方,一名神仙充腹丹,合煉成丸。出路者帶數十丸,可以耐飢,可以避兵逃難。切宜珍藏,不可輕泄。」令童子寫方與杜伏威,其方云:
  祖師應飢方:核桃仁(四兩)杏仁(一斤煮熟去皮夾)甘草(一斤)小茴香(四兩炒熟)管仲(四兩)白茯苓(四兩)薄荷(四兩)桔梗(二兩)各為細末和勻。每服一丸,噙在口內,遇諸般草木葉或松柏葉,細嚼化成汁咽下,依舊氣力不減。此方神效應驗,不可勝言,切莫妄傳。
  神仙充腹丹:芝麻(一升)紅棗(一升)糯米(二升)右為細末,蜜丸如彈子大。每服一丸,水下,可一日不飢。
  杜伏威收了丹方,又拜了數拜。別卻天主,下樓出外草堂上,拜謝褚一如姚真卿二仙長,背上包裹骨瓶,提了雨傘,就要走路。姚真卿笑道:「君且莫慌,還須我二人送你過渡,方可行得。」杜伏威大喜,跟隨二仙,取舊路逕到溪口。一望不見了渡船,白楊樹下,只繫著三尺闊七尺餘長一片木筏。杜伏威問道:「為何不見渡舟,卻是木筏?」褚一如道:「我這裏名為隔塵溪,舟來筏往。這打船作筏的樹木,俱是本山斫伐。若是別處的,見水即溺。故此凡人難以到此。」說罷,三人一齊上了木筏。二仙輕輕點開,不半個時辰,已到彼岸。姚真卿褚一如道:「杜郎放心前去,出西北二十餘里,即是大路。他日再得相逢,則此告別。」說一聲「去也」,筏已離岸,一陣風過處,二仙早都不見。杜伏威戀戀不捨,呆呆地獨立在溪邊,張望了半日,不見人跡,咨嗟不已,只得拽開腳步,取路往西北而行。
  自早行至日午,一路上並無人跡往來,亦無豺狼虎豹。直到申牌時候,盤過幾重山嶺,遠遠見前面路口有人行動,杜伏威方纔放心,趲步向前,原來是一條大路。杜伏威雖不甚飢,心下暗想:「且到店中沽一壺酒喫,就問路程。」行過路口,只見北首一間草舍,簾外酒旗飄揚。杜伏威奔入店裏,放下行囊,揀副座頭坐下。酒保拿過一壺酒來,擺下蔬菜。杜伏威篩一碗酒,呷了一口,搖頭道:「不中喫,不中喫。這樣酒,怎地下得喉嚨去?」叫酒保快換酒來。酒保回覆道:「我這鄉村地面,都是些村醪水酒,那裏去討好酒來與你喫?」杜伏威笑道:「沒奈何,略好些的換一壺,也將就喫罷。」店主聽得,喚酒保到後面臥房裏窨下的,打幾角來與客官喫。酒保忙去換一壺出來。杜伏威喫時,也覺無味。因為喫了瓊漿玉液,這些村醪淡酒,焉可上口!當下將就喫了數碗。店主將杜伏威目不轉睛的看覷,看了半晌,問道:「少年客官,從何處來,打從敝境經過?觀君相貌清奇,光彩異常,丰神秀爽,莫非是求功名,往中國去的麼?」杜伏威道:「小可岐陽人氏,為因送先祖骸骨歸鄉,不求功名,亦不往中國去。但此去岐陽,路境不熟,乞求指點。」店主道:「據君尊相,貴不可言。今要到岐陽,離此前去不遠,即是永寧關黃河渡口,郎君便要登舟。若遇順風,不數日已到貴境﹔若風不順時,也須耽擱幾日。但近來黃河內孟門山上聚集一夥強徒,極其勇猛,白日攔截船隻,劫掠客商。老瘦之人,拋于水底,精壯後生,擄回山寨。郎君此去,切須保重。」杜伏威謝道:「多蒙長者指教,深感大德。但目今初冬之際,貴地還這般和暖?」店主笑道:「客官用酒不多,卻早醉了。如今桐華虹見,草木茂盛,節過清明,正是季春天氣,為何反說是冬令?」杜伏威纔信所遇之處,果是仙境,住得三日,又早半年光景。含糊應道:「小可自是取笑。」起身算還酒錢,拱手而別。迎著西風,往前進發。傍晚投店安歇,次早浼店主僱船。
  船上卻是一夥客商,人貨已齊。當晚開船,湊著一天順風,正是風便行舟速,猶如箭脫弦。兩日之間,將近孟門山下。此時天色漸瞑,船家長將船攏在灣裏,聲揚道:「列位客官,前面孟門山不是好去處,賊人出沒之所。今日天暮,船已不能上前,只得在此捱過一宵。眾人醒睡,各要小心。」眾人一齊應道:「正是,大家都要醒覺些。」杜伏威思量:「那日店主人所說之言,果然不謬,此地真係有賊。不要管他,且自安心睡他娘。」一面心裏思量,一面船外四圍張望,只見遠遠地又有數只船來。眾人吶喊道:「前面來的,莫非賊船?」船家搖手道:「不是,不是。這乃和我們一樣的客船,來得甚好。我們五七隻夾做一幫,提鈴喝號,互相巡警最妙。」果然來船至近,都是客船。大家歡喜道:「今日船隻攏做一處,若有盜賊,互相救應。」一齊道:「說得是。」當夜七隻船連做一幫,每船出二人巡更管守。杜伏威喫了一肚酒,放倒頭只是呼呼打鼾睡著。有幾個老誠的客商道:「終是少年心性不老練,這般干係去處,卻也這樣睡得著。」有的道:「不要管他,各討得個平靜便了。」
  是夜,守至二更,提鈴喝號之聲不歇。忽聽得唿哨響,眾船上客商一齊爬起,推蓬喊道:「不好了,想是小人來了!」喊聲未畢,月光之下,只見有二三十隻小船,四圍攢繞攏來,各將撓鉤把客船搭住。只聽得呼呼之聲,一派水響,將船澆得透濕。眾人立腳不住,都滑倒在船艙裏發抖,被僂儸搶上船來,一個個綁縛定了,逐件兒搬取金銀貨物糧食器皿。其夜杜伏威因連日辛苦,喫了幾杯酒,正昏昏沉沉睡去。酣睡之間,只覺手足疼痛,一時驚醒。撐眼看時,已被繩索捆住,不做聲假做睡著。眾僂儸笑道:「不知何處來這一個鳥娘入的,三五十年不睡哩。捆得恁緊地,只是不醒。」有的道:「不須多說,拿去見大王便了。」杜伏威暗笑道:「見你娘鳥,不必說了,坐定是那話兒。任他劫去,且到天明再處。」
  看看東方發白,猛然間前面一片鼓聲響亮,細樂齊鳴。眾船上一齊道:「大王爺來了!」杜伏威開眼偷覷,只見眾賊船一字兒擺開,齊齊跪下,一派聲叫道:「叩大王爺爺!」對船上高聲發忖道:「起來!」眾僂儸齊齊答應了一聲「嘎!」都各站起身來,兩邊分開,讓那隻大樓船進來。那船上兩邊排列刀鎗旗幟,劍戟弓弩,船頭上兩個全身披挂的賊總管,問道:「昨日夜間,眾軍士曾湊得多少行貨?」小船上回稟道:「托大王爺洪福,拿得七隻客船的貨物金銀,專候大王爺鈞令。」那船上又問道:「人不曾走脫麼?」眾僂儸稟道:「一個也未走脫,俱捆縛在船艙裏。」那總管又道:「都帶到山寨裏來,領大王爺賞。」眾僂儸齊應一聲,口裏呼著哨子,將船搖動,飛也似奔入山寨裏來。船上眾客商哭哭啼啼,都道這回斷送了性命,怎得回家去見妻兒老小?一面各各流淚悲苦。杜伏威只是呵呵地冷笑。
  不多時,船已到寨口。杜伏威偷眼看時,只見眾僂儸將大船搖攏岸邊,船上有三五十個將官,都妝束的甚是威嚴,在中船艙裏伏侍著一個寨主,走出船頭上來,生得長身闊臉,大眼紅鬚,頭戴一頂鳳翅金盔,身穿一領絳紅袍,腰繫碧玉帶,腳著皂皮靴。眾將扶上岸,跨上金鞍駿馬,吆吆喝喝,一班兒將官簇擁先去。這些眾僂儸,一半搬運貨物行囊,一半扛抬捆縛的人。看看輪到杜伏威,兩個小僂儸將杜伏威手腳向前縛住,把一根竹扛穿了手腳,就如抬豬的一般,四馬攢蹄,扛進寨裏來。杜伏威心裏暗想道:「叵耐這兩個撮鳥狗男女,將老爺也要擺布起來。不要慌,弄一個手段兒與他看,方纔認得我老爺哩!」這一扛兒抬著了,便朝著天,呼三口氣,口中念念有詞,喝一聲「疾!」身子就如千餘斤重的。兩個僂儸壓得骨軟筋疼,只得放下。兩個大驚道:「卻又作怪!適纔這廝扛上肩,只有百來斤重,為何一霎時重將起來,不知重了多少,此是何故?」一個道:「我和你辛苦一夜,又不曾喫些酒食,故此扛不動。左右是這個人,怎地會得重起來?」這個笑道:「有理。」兩個不識輕重,又來扛拾,掙得筋出汗流,不能舉動。眾僂儸商議道:「不信兩個人抬一人不動,四個人扛他,看是何如。」又添上兩個,四個僂儸吶一聲喊,叫聲「起來!」抬上肩,彎著腰,那裏立得起?個個掙得滿面通紅,依然放下扛子,一齊驚駭道:「異事,異事!我們再添上數人,看是如何。」共有十餘個僂儸,扛的扛,扯的扯,拖的拖,抬的抬,就如釘在地上的相似,一步也移趲不動,扛子都弄折了。一個小僂儸大惱,提起鞭子,劈頭打下。只見「撲」的一聲響爆起來,照僂儸自鼻梁上著了一鞭,打得鼻血交流,跌倒地上。眾僂儸都道:「不好了!這一個卻是有法兒的光棍,快去稟大王爺知道,來擺布他。」留幾個僂儸看守杜伏威,有幾個跌彈子跑入寨內,稟道:「小的們夜間拿的財貨寶物客商,俱已解入寨來。只有一個人,恁地異樣,這般古怪,如此蹺蹊。用鞭打時,反又打著自己。這決是個有邪術的妖怪,請大王爺鈞令。」那大王坐在帳中虎皮交椅上笑道:「這些狗才,好無見識!若是會行法術的,用那犬馬之血,劈頭澆下,自然不能變化。先將這一班人暫丟在廊下,待我自去殺了這廝,再來酌酒。」
  眾頭目將校簇擁著那大王,一直奔出沙灘上來。見眾僂儸攢聚看守著杜伏威,大王喝令:「快取狗血來!」僂儸登時活活殺了兩隻犬,將血盛在盆內。正要向前澆下,杜伏威念動咒語,大喝一聲,驟然烏雲罩地,天日無光,狂風大作,走石飛砂,霹靂之聲,震動山岳。驚得那大王和眾頭目僂儸等,魂不附體,各不相顧,抱頭掩目,東竄西奔。少頃雲收雨息,霹靂住聲,依然天清日朗,大王方纔立住腳,眾僂儸四圍依舊聚集做一處。那大王立在土坡上,遠遠見那綁縛的人,繩索都斷,手裏搶一杆長鎗亂舞,喝罵道:「你好好送我老爺出港去,萬事皆休,不然把你這一夥毛賊,一個個兒斷送性命!」那大王按著膽,手裏挺起朴刀,大踏步奔落土坡來,高聲叫道:「請好漢上前打話。」杜伏威見這大王搶下土坡,也挺鎗向前,卻好兩頭相撞。杜伏威喝道:「請我老爺有甚話說?你做一寨之主,若知人事的,快快送還我行李財物,佛眼相看﹔少若遲延,立刻教你身為齏粉!」那大王笑道:「好漢子,賽武藝,不賭法術。你若贏得我手中寶刀,不要說是你的財寶,連眾人的一發送與你去。若不通武藝,專弄幻法害人,不算做奇男子!」杜伏威拍著胸,呵呵大笑道:「強盜頭兒,說得有理。不許弄甚法術,只消我這鎗頭一影,管教你命喪黃泉!你縱教眾僂儸一齊過來,轉眼俱為小鬼。」那大王咄的一聲喝道:「不須多講,看刀!」丟一個架子,將刀劈面砍來。杜伏威閃一閃,挺鎗照心搠去。二人一來一往,奮力相持,鬥上五十餘合,不分勝敗。合寨僂儸,看得獃了,個個暗地喝采。
  杜伏威和大王又鬥上十餘合,那大王賣個破綻,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厲聲道:「好漢,住手說話!」杜伏威也收住鎗問道:「有甚話說?」那大王陪著笑臉道:「不須戰了,請好漢到敝寨,自有議論。」杜伏威心下暗想道:「這廝戰我不過,莫非要暗算我麼?且看他如何擺布。」就道:「寨主不欲與小可廝併,只索還了行囊,待我去罷。」那大王道:「非也,正欲屈留足下到寨,有一言請教。若懷暗害之心,身首異處!」杜伏威見如此罰誓,棄了手中鐵鎗,整衣向前相揖。那大王一面分付將校,將壯士行李好生看管,一面執了杜伏威手,同行過了許多關隘,進寨裏來。背後隨著僂儸頭目,不知其意,皆各驚疑不定。杜伏威腳雖行路,眼卻四面觀看:這山甚是高大,四圍皆水,進有里餘之地,一周遭盡是合抱的大楊樹,樹裏一片平陽之地,地盡頭即是土坡。坡兩旁皆築土牆,牆內一帶木柵。離柵百十步,俱是窩舖廊房。再進內,就是高城。城有四門,門首俱有頭目管守,城上遍插旌旗,入城內有數百間軍舍。又進半里之路,方纔到得寨前。但見劍戟如林,鎗刀密布,寨左右二邊,一帶長廊敞屋,馬圉倉廒。進了頭門二門,守門的盡是雄兵壯士。三門之內,方是大殿。堂上高懸一匾,匾上寫著三箇大字:「天樂堂。」大柱上貼一對門聯,右邊道:「不事王侯,暫樂自來富貴。」左首道:「願求英傑,同圖創業規模。」前後左右,都是高庭大廈﹔趨蹌出入的,皆持大戟長戈。
  那大王攜住杜伏威手,同入殿內,行禮分賓主而坐。杜伏威躬身道:「將軍尊姓大名,何以在此享福?今日率會,實出宿緣。」那大王道:「小子洛州人氏,姓繆,雙名一麟,表字公端。因幼年有些力量,不避威權,人皆號我為二郎神。向來借貸富室資本,出外經商,不期命蹇,舟覆黃河,負人財物,無顏以歸故里,進退兩難,暫且投此山寨中落草。寨主魯思賢見小可有些武藝,收在部下做一頭目,掌管出入錢糧。因為有功,日加親信。不料寨主出河生理,被客船暗射一箭身亡,眾僂儸推我為尊,做了寨主。身雖為盜,實有良心,一向慕求豪傑,同圖大事,往往交接江湖上好漢,大都是羊質虎皮見利忘義之輩,無一人可與交者。今幸遇足下,青年磊落,相貌魁梧,況有法術驚人,武藝出眾。小弟不勝愛慕,欲屈尊駕在此寨中,結為金蘭之契,共享榮華,同圖事業,未審尊意若何?」
  杜伏威道:「多承相愛,惟恐小可無福耳。」繆公端道:「既蒙不棄,敝寨萬幸。但不知足下貴姓尊名,祖居何地?」杜伏威道:「小弟姓杜,賤名伏威。祖貫岐陽郡人氏,幼亡父母,流落他鄉。今因送先祖骸骨歸葬,偶逢將軍,實出意外。」繆公端大喜,忙排筵席,結為兄弟,二人歡飲。酒至數巡,杜伏威道:「承寨主大哥美情,感激無地,小弟有一言相稟,未知聽否?」繆公端道:「有話見教,焉敢不從。」杜伏威道:「小弟在此快樂飲酒,可憐這一夥客商,捆縛疼痛,心中不忍,此酒怎能下咽?」繆公端忙令僂儸將那一夥客人盡皆放了,各與酒食壓驚。將所擄財物,十取其二,餘者付還眾人,打發回去。又差僂儸駕船,送出港口。杜伏威拱手稱謝。
  自此杜伏威在繆一麟寨內,終日大吹大擂,飲酒作樂,連住了十餘日。杜伏威猛然想起:「我在這裏終日貪戀快樂,公公骸骨焉得回鄉?仙境尚且不居,況山寨裏非是久戀安身之所,不如辭別歸去,另圖事業。」當下來見繆一麟道:「小弟承大哥提攜,本該早晚聽令,奈先祖骸骨未得歸葬,因此懸懸在心。今日暫別,事畢之後,再來相從,乞求原諒。」繆一麟道:「賢弟在此,本不該放去,但令先祖歸葬事大,不敢勉強。但事畢就來,莫失信義。」杜伏威道:「若忘兄長厚情,非大丈夫也。」繆一麟忙整餞行筵席,飲罷,交割了行李,托出一盤金銀,贈為路費。杜伏威再三推辭,繆一麟笑道:「二弟若不收去,實有見外之意。」杜伏威只得收了,拜別就行。繆一麟選一隻快船,親自送出河口,相揖而別。杜伏威另僱船隻,取路往岐陽郡來。正是:
  路上有花並有酒,一程分作兩程行。
不知此去與宗族相會否,再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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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伏威計奪勝金姐 賢士教唆桑皮觔

  詩曰:
  遣興由來托手談,何期就裏起波瀾。
  枰張坐隱陰陽局,思遠衝開虎豹關。
  合浦明珠重出海,樂昌破鏡復還圓。
  讒言構動蕭牆變,片舌能搖泰岳山。
  話說杜伏威別了繆一麟,迤來到岐陽郡,背著行李,奔入城內,一路尋訪杜姓宗族。有土人指引到良市地方,尋著一座倒塌的臺門,上掛一個牌額,橫書冢宰之第,傍書左僕射杜良樞立。
  原來杜悅的曾祖,曾為宋朝左僕射,故此稱為冢宰。杜伏威一向聞得杜悅說,祖上曾做官來,看此門風,是個舊家氣象,諒必是了。也不問人,一直走入廳上,只見廳內正中間懸一大舊匾,上寫補袞堂三字。杜伏威叫一聲:「裏面有人麼?」少頃,一個蒼頭出來問道:「你是誰,到此尋何人的?」杜伏威道:「我是杜僕射子孫,久出在外,今日特來歸宗,煩你通報。」那蒼頭見說是自家宗族,即忙進去通報。不多時,一個長者走出來,頭戴折角幅巾,身穿沉香色紵絲道袍,生得容顏蒼古。杜伏威向前施禮,那長者慌忙答禮,問道:「足下何來,是那一房枝派?未曾會面,為何流落他鄉?」杜伏威道:「宗末名喚伏威,先祖名悅,綽號石將軍,自小離家出外,求取功名,曾在高丞相麾下為旗牌官。所生一子,是宗末的父親,雙名成治,出仕梁國,為都督總兵官。只因名韁利鎖,不得回鄉,不期中道而亡。宗末是遺腹之子,在他鄉異國,受盡苦楚。前歲得會先祖,不想先祖去秋染病棄世,分付要送骸骨回祖塋埋葬,故此不憚馳驅,千里送骸,特地尋訪而來。敢問長者,與先祖曾相識麼?」
  那長者答道:「我向來聞先人說,有一位族叔諱悅,自小習學鎗棒,浪跡江湖,久無音耗。」即教家僮:「問媽媽取家譜出來,細細查看。」原來杜悅果是這長者的堂叔,杜成治是族兄。杜伏威卻未有名字,乃是姪輩,論起來還在五服之內。杜伏威即拜了叔叔,又進內拜見嬸娘。那長者大喜,分付家僮辦酒飯相待,將骨瓶供養中間,長者焚香拜罷,然後就坐。飲酒之間,長者問伏威年庚,並一向蹤跡何處。杜伏威一一說了,便問道:「叔叔排行第幾,有幾位弟兄?」長者道:「愚叔排行第三,名諱應元,續弦孔氏,無子,因而又娶一妾。」說到「一妾」二字,就哽咽說不出。杜伏威問道:「叔叔為何不說了,如此發悲?」杜應元搖手道:「不要提起,慢慢地與賢姪說。」當日酒散,打點杜伏威在耳房安歇。杜伏威心下暗想:「三叔因甚說及妾字,便哽咽不言,必有緣故了。」一夜睡不著。
  次早,杜應元分付家僮來福,伏侍杜伏威到各房族探望,拜認宗枝。杜伏威路上問來福道:「三爹眉頭不展,面帶憂容,昨日說及娶妾二字,咽塞不言,莫非嬸嬸不容麼?還是因甚煩惱?你必知道。」來福笑道:「大叔不問,小人也不敢說。主母十分賢德,並沒妒忌之心。家主不為別的煩惱,說將來連大叔也好笑哩。」杜伏威道:「為甚好笑?你且說來。」來福道:「家主平日在家無事,和一班兒朋友們閑耍,或是圍碁雙陸,或是飲酒笑談。家主的圍碁甚高,本地能對敵者甚少。與人賭賽,十有九勝。前歲娶一位姨娘,名喚勝金姐,甚是裊娜,又且勤謹,家主極是得意的。目下遇了一個晦氣星,是巷口桑參將的公子桑嘉,諢號叫做皮觔。家主與他圍碁,贏了他些銀兩,兼有些古董。那廝氣忿不過,不知何處尋了一個遊方道人,棋高無敵。桑皮觔領了來,與家主對弈數局,不分勝負。次日來接家主到他家飲酒,酒醉之後,又與那道人圍碁相賭,家主一夜就輸卻數百餘金,這也罷了。誰想醉後興狂競氣,桑皮觔出一妾,家主也出一妾,寫定文契,勝者得人。兩下忿氣相持,家主依然輸了。那廝款住家主,不放回家,僱轎來詐說家主中風,接勝金姐快去伏侍。主母驚慌,欲待自往,無人看管家財,忙著勝金姐上轎去看。只見那廝家內喧哄說道:‘你家主人賭棋立約,將你輸與我衙內了。’不由分說,將勝金姐推入內室。這正是:
  酒醉打殺人,醒來悔不得。
白白地將一位美妾送與人了。家主無奈,吞聲忍氣,含淚而回。欲要告理,叵耐那廝財勢滔天,又是賭輸的,明明寫開了,不敢和他爭執。欲待罷了,心中不捨。況勝金姐不服那廝使喚,幾次懸梁自刎,被人知覺救醒。那人惱恨,將他幽囚別室。鄰人傳說與家主知道,家主心如刀割,告訴人也無益,因此悲傷不樂。」杜伏威聽罷,拍手笑道:「三叔何不早與我說?恁地小小事情,有何難處!管取人財兩得。」來福驚道:「大叔果能如此麼?」杜伏威道:「謊你作甚?看我替三叔出氣。」
  兩個一面說,一面走。探望已畢,依舊回家。進得前廳,來福飛也似奔入內室。杜應元夫妻二人,坐在房中納悶,見來福喘吁吁地走來,齊問道:「你伏侍大叔各家探望,俱得見麼?」來福道:「俱見了。小人路上閑話,將爺博弈的事告訴大叔,大叔笑道:‘三叔怎不早言?這等小事,何必耽憂,管教人財兩得。’故小人急來稟知。」杜應元怒道:「這多嘴奴才,又來生事!」孔氏道:「我看伏威姪兒,相貌非凡,既然口出大言,或者有些技能,也未可知,不如請他來商議。」
  杜應元點頭,即叫來福請杜伏威入房裏坐定,媽媽將前事又說一遍。伏威笑道:「請叔父嬸娘開懷,不必憂煩。姪幾略施小技,管取破鏡重圓,落花再續。」杜應元道:「賢姪有何妙技?說了好教愚叔放心。」伏威道:「若說別的技術,小姪不敢自負,若說圍碁二字,頗有些精妙入神的著數。依小姪愚見,只須如此如此。」杜應元夫妻心下雖是歡喜,還有些半信半疑。孔氏取過棋枰,令叔姪暫試一局看。二人對弈,杜應元輸了,直饒至六子。杜應元大悅,當日就寫下兩個柬帖,著家僮往桑衙接桑皮觔及道人二人次日小酌。桑皮觔接了帖子,和道人商議道:「這杜老兒殺得心膽皆寒,不敢出頭,怎地今日又來請我們酌酒?」道人道:「有甚事故!這老頭兒今日必擺布得些財物,又思復帳了。貧道和公子再去贏他些錢鈔,教這老兒夢中也怕。」桑皮觔拍著手笑道:「師父說得妙!」摩拳擦掌,巴不得天晚。
  次日辰牌時分,杜應元一面著人去桑衙邀請,一面叔姪二人在廳上計議打點。少頃,報桑皮觔和道人到了,接入廳上,禮畢。桑皮觔見側首坐著杜伏威,生得人材魁偉,相貌威嚴,心裏暗想道:「三老官何處請這個人來,莫非也會手談的?」開口問道:「這位是何人?」杜應元道:「是舍姪杜伏威,在外日久,近日纔回。」道人接口道:「好一位令姪,大有福相。」說話間,酒席完備,四人傳杯弄盞,行令歡飲。到下午,家僮撤席,另換酒餚,並不提起勝金姐。桑皮觔乘著酒興道:「老丈還肯見教一局麼?」杜應元道:「敗軍之將,不敢言勇。心下也欲請教一局,奈何囊中空乏,不敢罵陣。」桑皮觔道:「老丈太謙了,賭一東何如?」杜應元道:「這卻使得。」桑皮觔道:「如負一子,出銀二錢,以為次日東道之費。」杜應元道:「二數太多。」道人道:「輸一著,罰銀一錢罷了。」二人首肯,擺下棋枰對局。杜應元連輸二盤,共少四著半,兩下大笑而罷,重赴酒席。將及更餘,道人起身謝別。桑皮觔道:「酒興雖盡,棋興正濃,誰敢與我再對一局麼?」杜應元推辭道:「老朽年邁神衰,目力不足,對局必輸。若公子不棄,待舍姪請教何如?」桑皮觔道:「更好,正要領教。」杜伏威道:「小子無能,公子相讓幾子方好。」道人道:「且對一局,便見優劣。」二人分開黑白,擺下棋枰。但見:
  沿邊而下謂之立,不連而人謂之榦,粘連勿斷謂之行,以我攔彼謂之約,遠粘不斷謂之飛,斜行粘活謂之尖,連而不斷謂之粘,斜侵拂彼謂之綽,連子直入謂之衝,隔路相對謂之關,可斷先視謂之覷,死而結局謂之毅,虎口先斷謂之劄,相當抵住謂之頂,離而為二謂之斷,以子按頭謂之捺,以子擊節謂之打,隔子偎敵謂之蹺,閉之不出謂之門,深入破眼謂之點,傍通其子謂之透,逐殺不止謂之征,先投虎口謂之拋,後應打子謂之劫,先截後所謂之劈,聚子點眼謂之聚,促彼急救謂之援,連子直破謂之刺,逼拶不歇謂之盤,兩子夾一謂之夾,玲瓏不漏謂之松。兩圍不死謂之持。詩曰:
  棋雖小數與兵通,勝手何須用詐攻。
  神識預周應莫敵,先入一著妙無窮。
  道人用心窺視,杜伏威棋子甚是神捷,不動心思,隨手而下,自然合機成局。桑皮觔輸了一盤,心下不忿,佯笑道:「愚生酒後神昏,況閑談甚無趣味,杜兄須賭些甚麼,纔有意興。」杜伏威道:「任公子尊意若何。」桑皮觔道:「少賭些罷,十兩一局,勝者得采。」杜伏威應允,二人復整棋局,對壘間,杜伏威又勝了。道人勸公子道:「夜已深沉,請公子回行,明日再來頑耍。」桑皮觔紅著兩頰道:「有這等事。怎地就回去了?務要取勝方歸。這兩局是我屈輸了,皆因錢少,故此不能動棋興,須多出些采頭纔妙。」杜應元取出一百兩白銀,放在桌上,對桑皮觔道:「日前小妾送在公子處,聞得人說,拗劣不從。老朽將此銀子,著舍姪與公子相賭。舍姪勝,乞還小妾﹔公子勝,袖銀回府。何如?」桑皮觔大喜道:「老丈慷慨知趣。」對道人道:「師父,你看這一回畢竟是我贏了。」道人袖手不言。當下桌上點著四枝大燭,照得明亮。桑皮觔張口咬指,千思萬算,右手兩指拈著棋子,卻似發傷寒病一般,不住的搖顫。杜伏威談笑自若,信手而下,殺得桑皮觔棋子四分五裂,應接不及。桑皮觔又輸一局,大叫一聲罷了,推枰拍案而起,獃笑道:「明早送還尊寵。」拽步往外就走。
  杜伏威扯住道:「公子慢行,乞留文約,明早可以抬人,不然何所憑據?」桑皮觔道:「咫尺之間,何須文券,明早抬人便了。」杜伏威道:「這話難講。久聞公子作事,不甚瀏亮,明日倘不還人,如之奈何?這正是當面錯過了。」桑皮觔大怒,罵道:「那裏來這野畜生,不知上下,恁般可惡!不看老杜分上,送你到縣官去重加究治!」杜伏威激起性來,將桑皮觔劈胸扭住,罵道:「我把你這狗男女臭強盜鳥娘養的潑皮!賭錢須要明白,只許你騙人,怎地就要送我?莫說別的,便要砍你這顆驢頭,有何難處!先奉承你一頓拳頭。」提起右拳,正待要打,杜應元一把扯住道:「姪兒不得無理。」道人也勸道:「分明是公子的不是,為何就出言傷人?杜君亦不可如此粗鹵,要全令叔體面。」杜伏威方纔放手。桑皮觔賭氣不肯寫券,定要回去,杜伏威決不肯放,兩下爭競不開。有詩為證:
  勢豪倚勢欺人,伏威忿氣不服。
  凡棋那比仙棋,落局難妝騙局。
  看看五鼓雞鳴,道人道:「公子與杜兄吵鬧,終無了期,貧道為二公和解。公子耐心暫坐,貧道和管家先去,著人送杜老丈尊寵過來,然後公子回府,還是如何?」杜伏威道:「師父見教得是。若如此,萬事皆休。」道人辭別而去,不移時,一乘轎子,送勝金姐回來。杜應元不勝歡喜,喚媽媽領進去了。桑皮觔見了,氣得目瞪口呆。杜應元道:「公子今番可請回府罷。」桑皮觔也不做聲,大踏步走出門外,指著杜應元罵道:「我把你這兩個賊胚死囚!不要忙,定弄得你家破人亡,纔見手段!」一頭罵,一頭走。杜伏威又欲趕去,杜應元攔門阻住,各自散了。
  桑皮觔怒氣填胸,回家對道人說:「此忿何能消得!」道人笑道:「公子,你好度量淺狹!勝敗得失,此乃常情。比如公子勝時,杜公不動聲色。今日之失,乃是還他故物,又不傷公子己財,何必如此忿激?」桑皮觔道:「錢財如糞土,便輸了千萬,也不動心﹔只叵耐杜老兒的那個狗男女甚為可惡,必須結果了這廝性命,方消此恨!」道人勸道:「公子不須發怒,自古說:相罵無好名。公子暫時寧耐,待他那姪兒去了,再騙這杜老子耍他一耍,消這口氣未遲。」桑皮觔見道人婉轉相勸,把一腔子氣,早消了幾分。但是面無喜色,心下悶悶不悅。喫罷早膳,和道人往街坊上閑行散悶,信步走到一個去處,卻是錦營花陣,風月之叢,喚做留情巷。這都是行院人家居住,共有五七十名美妓。桑皮觔東顧西盼,這些娼妓都認得桑公子,俱起身廝喚桑皮觔,一路談笑取樂。正走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桑相公好快活,喫了茶去。」桑皮觔回頭看時,是一個幫閑相識,怎生模樣?
    淡白瞘兜臉,焦黃屈曲鬚,一鉤鷹嘴鼻,兩道殺人眉。赤眼睛如火,甜言口似飴,笑談藏劍戟,評論帶黃雌。蜮伏妝人狀,狐行假虎威。訐私誇嘴直,趨勢過謙虛。遇富腰先折,逢貧面向西。揮毫多白字,嫁禍有玄機。屈膝求門皂,陪錢結吏胥。見財渾負義,矯是每云非。性黠精詞訟,臀堅耐杖笞。吮癰何足異,嘗糞不為奇。呵盡豪門卵,名呼開眼龜。
  原來這人姓管,名賢士,本巷居住。祖上原是仕宦出身,不知怎地幹了壞天理的事,生下管賢士的父親,名喚管窺,自小嫖賭,喪了家業,因而做些穿竊的勾當。渾家閻氏,又與外人通姦,醜聲播揚。這管賢士卻是姦生子,俗語稱為雜種。後來這管窺做出事來,經官發配邊地,不知屍首落在何處。閻氏卻隨了本地一個棍徒栗盡度日。這管賢士隨娘改嫁,跟著栗盡學些拳棒,習寫詞狀,專一幫閑教唆,挑哄人興詞告狀,他卻夾在中間指東說西,添言送語,假公營私,倚官托勢,隨風倒舵,賺騙錢財。唱得幾句清曲,曉得幾著棋局,憑著利口便舌,隨機應變。凡是公子貴客,喜他一味的奉承不過,少他不得。城裏城外,遍處有人識得他,故人取他一個綽號,叫做「管呵脬」。又因晚爺姓栗,別號「栗刻呵」。年至三旬之外,娶得一個妻室,復姓上官氏。此婦父親名喚仕成,原在本郡衙門前居住,專靠做歇家糊口,最是奸狡險惡,剜人腦髓。凡是結訟的士客鄉民,在他家裏寄居,無一個不破家蕩產。這女人貌雖窈窕,性極淫悍。因管呵脬和幾個舊相處小官來往,每每夫妻爭鬧。管賢士不聽妻言,上官氏尋思:夫既拐得小官,偏我相處不得朋友?即和隔壁富商黃草包通姦,管賢士禁止不得,只索做了開眼龜。這正是祖宗不積,所以男盜女娼。鄰居少年,見他夫妻每日爭風廝鬧,戲編曲兒四隻以譏之,曲名桂枝香。
  代上官氏罵夫:
    愛你龐兒俊俏,怪你心兒奸狡。不念我結髮深恩,反道那無端惡累。心旌自搖,心旌自搖,慢罵你薄情輕佻,耽誤奴青春年少。暗魂銷,幾番枕冷衾寒夜,縮腳孤眠獨自熬。
  代管呵脬答妻:
    雖憐你腔兒窈窕,可惜你性兒粗糙。嘴喳喳一味研酸,怎當我心兒不好。更紛紛草茅,紛紛草茅,這些關竅有何風調?那通宵,恁般空闊深如海,爭似陸地行舟去使篙。
  上官氏又罵夫:
    深情厚貌,心同虎豹,只圖那少艾風流,全不顧傍人嘲誚。淚珠兒暗拋,淚珠暗拋,拼得個今生罷了,兩分張各尋耀耀。小兒曹,木墀花戴光頭上,受這腌臢,惹這樣騷!
  管呵脬又答妻:
    心雄氣暴,終朝聒噪,大丈夫四海襟懷,豈屑與裙衩爭鬧。羨當今宋朝,當今宋朝,願與他死生傾倒,難回你別諧歡笑。謾推敲,任予延納三千客,讓你黃家一草包。
  這管賢士原與桑皮觔會酒頑耍過的,當日在留情巷裏偶自遇著,桑皮觔應聲笑道:「小管,許久不見。」管賢士道:「一向窮忙,久失親近。大相公是個福神,一向灑落麼?」桑皮觔道:「惶恐,近來受了一場腌臢臭氣,心下十分不樂,因此到這裏消遣一回。」管賢士聳著兩肩,戲著臉道:「相公是天地間第一個有財有福的快活人,有甚煩惱處,終不然有那一個不怕死的來衝撞相公。」
  桑皮觔嘆口氣道:「不要說起,說將來氣殺人!」管賢士道:「相公有甚閑氣,和小人說知,這怒氣登時便消了。」即款桑皮觔道人到家裏坐下,慌忙叫上官氏出來見了。茶罷,管賢士又道:「大相公委實有甚煩惱,見教何妨?」桑皮觔道:「敝鄰有一個姓杜的老兒,是個誠實君子,每和學生博弈賭賽,互相勝負。雖然輸一些,不過排遣取樂而已。日前來了這位遊方師父,圍碁甚高。承師父指點幾個局勢,說數著玄機,學生比前頓然悟徹,和那杜公賭賽,勝了他數百金。又虧師父親自與他對局,贏得他一個美妾,且是有趣了。」
  管呵脬將扇子在桌上敲一下,插嘴道:「妙妙妙!後來卻怎麼?」桑皮觔道:「不期杜公那裏尋一個甚麼姪兒來,素不會面,又是別處聲音。這杜公請我與師父酌酒,酒間後不覺棋興勃然,和老杜又對弈起來,且喜又勝了幾局。」管呵脬嘖嘖搖頭稱羨道:「大相公醉後還如此勝他,好棋,好棋!」桑皮觔道:「咦,好棋!咳,不想那姪兒接上,和我相持,我費盡神思,他卻並不在意,就如風捲殘雲,一連數局,殺得我舉手無措,連銀子與那嬌滴滴美人兒,俱贏去了。」管呵脬跌腳道:「呵呀,可惜,可惜!銀子倒是小事,這美妾把他復了轉去。真是氣殺!相公擺布他纔是。」桑皮觔道:「妾與銀子輸去,這也罷了。我說黑夜之際,難以抬人,明早送還尊妾。老杜到也肯了,叵耐那姪兒野蠻,反說我放刁說謊,出言不遜。我不曾罵得幾句,反被他結扭一場,捏起拳頭,只待要打。你曉得我平日也有幾分手段的,不知怎地被他結扭,竟自掙扎不得。若不是老杜和這師父苦功,一頓拳頭奉承在我身上了。只得連夜還人,方纔放我回衙。你說世間有這樣異事麼?今早我定要擺布他,師父再三相勸,我心下尚是忿他不過。」
  管賢士睜著兩眼喊叫道:「有這樣異事?反了,反了,世間都沒王法了!王孫公子被人毆辱,下一等的不要做人了?這位師父好沒主意,見公子被小人所辱,不出力相助,反來勸阻。若是小可在時,路見不平,任他甚麼好漢,也要和他跌三交,豈肯吞聲忍氣,受小人之恥辱,被人笑話!」桑皮觔被管呵脬數句言語聳動,大怒道:「管兄說得最是!轉思再想,越發可惱,還是怎地斷送他纔好?」道人道:「貧道雲遊四海,見識頗多,凡事忍耐些好。聖人云:若以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方是君子。譬如公子與管兄相賭,公子勝了,焉肯空手而回?自古賭錢不隔宿,當下放了公子回府,次日討人,公子不肯還時,奈何!杜子取約,也是正理。貧道看那個姪兒,不是善良君子,所以勸公子將就罷了。」
  管賢士笑道:「師父勸桑相公的言語,都是橘皮湯果子藥太平活兒。但不知讓人容易,下次公子難做事了。若說那廝是個本分老成的人,倒不必和他計較﹔既是個囂薄子弟,決不可輕放了他!天下英雄好漢,小可眼裏不知見了多少,只怕大相公或忍得耐得。若依小可主意,只消我筆尖兒一動,管教他立刻遭殃。」這喚做:
    掄刀不見鐵,殺人不見血。棒打不見疼,傷寒不發熱。毒口不見蛇,螫尾不見蠍。苦痛不聞聲,分離不見別。世上若無此等人,官府衙門不用設。
桑皮觔跳起身來喊道:「這方是說話!師父是個出家人,都說的是好看話兒。我桑相公就恁地包羞忍恥,被小人所辱罷了?」
  管賢士道:「正是,正是!出家人圖個安閑自在,我俗門中要替父母爭一口氣。自古道: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大相公自己要張主,若用我小管時,上天入地,亦所不辭!」桑皮觔大喜道:「今日聽了管見數句良言,使我心中煩惱,頓然消了一半。」道人見這光景,心下暗想:「這桑皮觔額角上現了黑氣,眼見得撞入太歲網裏,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立起身來辭道:「小道有些薄事,暫且告別,晚上再會。」
  管呵脬巴不得道人去了,便道:「師父有事,不敢相留。」送出門去,回身分付渾家陪桑相公暫坐,自卻去買些酒餚相待。三人一面喫酒,一面計較。桑皮觔道:「無辜相抗,甚是不當。但擺布得那廝,方見盛情。」婦人道:「無物相待,公子休怪。」管賢士道:「這般小事,何須費心。相公寫狀,要把令尊老爺出名,先去府中呈告,說有虎棍積賭杜某叔姪二人,專一妝局騙人,開場肆惡。有男某人素習儒業,禍遭惡某網羅,到家局賭誆銀五百餘兩。某不忿,令男理取,反遭惡黨毒打垂危,乞天剪惡維風。上告這一狀准來,不怕那廝不破家蕩產。」桑皮觔低頭將狀語想了一遍道:「承見教,詞語甚佳。但家君見了賭字,不惟不肯出狀,兀有一番煩惱。這事掣肘,如何行得?」
  管呵脬道:「相公多少伶俐,這用術之處,卻不省得!比如今日未告之先,令尊老爺知道,必然阻擋,或加責罵,亦未可知。待我小管替相公在本府先告准了,然後稟知老爺,那時令尊自然承認。誰肯把嫡親兒子去喫官司?還有無窮巧妙,不必細說。臨期自見。事妥之後,只要公子將小管做一個人看覷,便教小管喫屎,也是甘心的。」桑皮觔笑道:「說那裏話!事畢之後,自當重謝。但不知幾時可以遞狀?」管賢士道:「事不宜遲,就是明日。一應事務,都在我小管身上,不須掛念,相公打點見官就是。」桑皮觔道:「千萬在心,不可有誤。」管賢士道:「這是我自家的事,不消分付。」二人再飲幾杯,管賢士托故先出門去了。桑皮觔當晚就與他渾家宿歇。有詩為證:
  孚窒猶然訓惕中,涉川何事侈謀工?
  須知怨小宜容忍,莫使青萍染落紅。
次早,桑公子自回衙裏去。
  這管賢士在鄰妓家光了一餐早飯,悄悄地闖入杜應元廳上來,叫一聲:「杜老先生在麼?」杜應元正在家內閑坐,忽聽得有人叫喚,踱出來看,乃是管呵脬。二人聲喏坐定,杜應元問道:「管兄早來,有何見諭?」管賢士道:「小姪昨聞老丈惹出一樁天字第一號是非,特來通知,及早可以解釋。」杜應元笑道:「老拙一生守分,兄所素知,有甚是非相涉?」管賢士道:「這樁事不成則已,若成利害不小!」杜應元問:「何事?」管賢士道:「昨與桑公子會酒,公子說與兀誰賭博,輸卻五七百兩銀子。他父親知道,寫了一紙狀子,朱語是局賠殺命事,要去本府告理,恐字眼有不到之處,特差人接小姪去商議斟酌,卻原來是告老丈和令姪的。小子思量,都是鄰比之間,怎下得這樣毒手?若構訟時,老丈畢竟要受些折挫,故小姪特來暗通消息,及早裁處方好。」
  杜應元道:「圍碁相賭,無非東道相聚而已。後來老朽因酒後輸卻一妾,幸舍姪旋璧。桑公子有甚銀兩輸與我處?縱使告來,他也要捨著自己對我。」管賢士道:「小子亦知老支忠厚,未嘗與人爭競。但不知當今世態惡薄,只以勢利為先。俗言說:貧莫與富爭,富莫與官鬥。倘對理之際,官官相護,偏聽一面人情,老丈豈不受辱?正是識時務者,呼為俊傑。還須小心陪禮,省了一場大禍。古人道得好:學喫虧,多忍辱。小姪亂言,無非為鄰比間情分,任憑尊意。」杜應元心裏暗想:這廝也說得是。就問道:「承足下厚情見教,但不知怎生小心陪禮?」管賢士道:「這有何難!只要老叔費幾貫閑錢,辦一個齊整東道,請桑公子一酌,以外還須一二十兩色銀使用,這是非登時散了。管教一座冰山,化作半山雪水。」杜應元道:「東道是容易的,一二十兩銀子,卻在那處使費?」管賢士道:「老丈雖然齒德俱尊,不知世情活法。目今桑公子相處的朋友,都是一班遊手好閑幫訟教唆的豪傑。跟隨出入的,都是一夥貪嘴圖利狐假虎威的悍僕。假如桑公子肯息訟,這一些人唆唆哄哄,畢竟又生起枝節葉來。故此要這些銀兩撮化與這夥人,方得平風靜浪,終不然小姪敢誤老丈大事?」杜應元謝道:「深感盛雅,待舍姪回來商議,踵門請教。」管賢士道:「晚上即求示下,大抵還是收拾的好,小姪就此告別。」杜應元相送出門,管賢士又回頭道:「請早自裁度,免貽後悔。」杜應元點頭領諾。
  少頃,杜伏威回來,杜應元將管河畔的言語說了一遍。杜伏威仰天大笑,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畢竟杜伏威怎的回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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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54: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回     遭屈陷叔姪下獄 反囹圄俊傑報讎

  詩曰:
  嗜利兇徒駕禍殃,暗中羅織害賢良。
  英雄束手甘囚禁,衰老含冤繼死亡。
  怒激風雷驅魎震,重開日月創家邦。
  從茲將士如雲集,會見岐陽作戰場。
  話說杜伏威聽叔父訴管賢士之言,不覺大笑。杜應元道:「賢姪如何好笑?」杜伏威答道:「我不笑三叔,笑那管呵脬,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有了一二十兩銀子,不會打官司,反與光棍騙去使用,若說圍碁賭勝,人之常情,我雖不合,他也不應。他說輸五七百兩銀子與我,有何憑據,任那廝告去,不妨事。」杜應元見姪兒說得有理,放下了心,安坐不動。
  叔姪二人且去備辦牲禮,邀請親族,同往祖墳上,將杜悅骸骨埋葬,祭祖已畢。杜伏威拜謝了叔嬸,就要打點起程。杜應元道:「賢姪初來,未曾備得一杯酒相待,嫡枝骨肉,諒不見嫌,怎忍棄我就去?」杜伏威道:「感承叔父嬸娘厚情,本該在此侍奉,但來此日久,恐林老爺懸念,故欲拜辭。」孔氏道:「粗茶淡飯,姪兒休得嗔嫌要去,況小管之說,未知真假,賢姪兒稍停數日,見一個分曉,你也去得放心。」杜伏威道:「嬸娘恁地說時,小姪再留數日。」夫妻二人,歡天喜地款待著他。杜伏威自去合那祖師救飢丹和神仙充腹丸。
  再說管呵脬等至黃昏,不見杜應元覆話,心裏暗想:「這廝不來見我,正好放心行事,今番怪我不得。」當晚寫成狀子,筆削了出門入戶的字眼,次日黎明,扮做桑參將管家,投文隊裏進去,遞了狀詞併帖子。這岐陽郡太守,覆姓諸葛,名敬,字秉恭,為官清正,立性廉明。當下見了帖子狀詞,便喚管呵脬上前問道:「你家主好沒來由,自己兒子賭錢不能誨訓,反告他人騙誘,若審到賭博情由,連你家公子也脫不去了。」管賢士稟道:「小的家主,平素並無隻字入公門,今值不得已事,干瀆爺爺,公子素習儒業,足不出門。今春偶遭惡鄰杜應元,收一來歷不明之人,假稱親姪,兇頑狡猾,又嫖又賭,善語能言,奸詐百出,賺誘我家公子,飲酒嫖耍,次後引入賭場,叔姪二人粧成圈套,設席騙公子飲酒,一夜之中,局去金銀五百兩。家主盤庫賞軍,庫中錢糧卻沒了一千餘兩。局賭之物,即係朝廷錢糧,不得不告,伏乞爺爺作主。」太守笑道:「若說是庫中錢糧,為何被公子竊去賭博,是你家老爺不謹了。狀子暫准,待後審實,再行擬議。」管賢士叩頭而出。
  昔人有唆訟賦一篇,以著其惡。賦曰:
    世道衰而爭端起,刁風盛而訟師出。橫虎狼之心,懸溝壑之欲。最怕太平,惟喜多事。靠利口為活計,不田而農。倚刀筆作生涯,無本而殖。媒孽禍端,妄相告訐。聯聚朋黨,互計舞文。閥閱婚姻,一交搆遂違秦晉之好。公平田地,纔調弄便興鼠雀之詞。搬鬥兩下相爭,捏證打傷人命,離間同胞失好,虛裝罟占家私。寫呈講價,做狀索錢,碎紙稿以滅其蹤,洗牌字而泯其跡。價高者,推敲百般,惟求聳動乎官府。價輕者,一味平淡,那管埋沒了事情。顛倒是非,飛片紙能喪數人之命。變亂黑白,造一言可破千金之家。撈得浮浪屍首,奇貨可居。緝著詭許田糧,詐袋在此。結識得成招大盜,囑他攀扯冤家。畜養個久病老兒,攙渠跌詐富室。設使對理,則硬幫見證,而將無作有。或令講和,則低銀首飾,而弄假為真。律條當堂可陳,誥令隨口而出。茶罷聞言,即鼓掌而歡笑曰:「老翁高見,甚妙甚妙,吾輩真個不及。」酒闌定計,乃側首而沉吟曰:「學生愚意,這等這等,執事以為何如?」以院司為衣缽,陸地生波。藉府縣為囮媒,青天掣電。朝來利在于趙,乃附趙以斃錢。晚上利在于錢,復向錢以傾趙。又能餂舌李客之言,送于張氏之耳。復探張氏之說,悅乎李客之心。剛強輩圖決勝,則進囑託之謀。愚弱者欲苟安,則獻買和之策。乘打點市恩皂快,趁請託結好吏書。倘幸勝則曰非人力不至于此,倘問輸則曰使神通其如命何。或造不根謗帖,以為中傷之階。或捏無影訪單,以賈滔天之禍。彼則踞華屋,被文衣,猶懷虎視之心。孰敢批龍鱗,撩虎鬚,聲彼通天之惡!故欲興仁俗,教唆之律宜嚴。冀挽頹風,珥筆之奸當殺。管呵脬逕奔桑參將衙內,見了桑皮觔,聲喏道:「大相公賀喜,狀詞已准,准備見官對理。」將狀抄與桑皮觔看了。
  桑皮觔大喜,留管呵脬書房中酒飯,取銀十兩,遞與管賢士道:「煩兄衙門使費,如少再來取罷,對理之詞,臨期還乞指點,千萬用心,莫誤!」管賢士道:「一應使費,衙門上下,都是小人承管,對詞亦是不難。只有一件,令尊大人處,公子宜早講明,作速見官斷送那廝,不可停留長智。」桑皮觔道:「多承指教。」管呵脬得了銀子,作別去了。晚上,桑皮觔對父親說知此事,求父作主。桑從德大怒道:「畜生不潛心經史,暗行賭博,效下流所為,又生事告人,大膽來對我說,可惱可恨,咄!」桑皮觔見父親盛怒,不敢多言。折轉身望內房裏就走,見母親白氏,細說前因:「今已告成,父親又不肯管,倘若訟事輸了,被人恥笑,只索往水中一跳,倒也乾淨,免得露醜。」
  白氏心中憂慮,對桑參將道:「我和你夫妻二人,止有一子,雖是不肖,豈忍坐視!見官時受些叱辱,不惟我與你失了體面,倘畜生做些不測之事出來,那時悔之無及。」桑從德道:「我也知道,奈是賭博之事,貽害甚大,今次若縱了他,日後怎肯改過?待他危急,自有道理。」夫人道:「雖然如此,父子之情,還當覆庇他,嚴加警戒,下次便了。」這桑參將被夫人三言兩語說動了情,只得打轎上府,至迎賓館,候太守相見禮畢茶罷,桑參將將前事細訴一遍。
  太守道:「老先生駕臨,無不領教。只是令郎公子,入于賭場,難分彼此,學生若不整治一番,縱其得志,下次老先生愈難訓誨。況錢糧乃朝廷重務,令郎盜出賭博,老先生亦失于檢點矣!學生藥言,老先生莫罪。」桑參將被太守搶白數句,氣得閉口無言,起身相辭,回衙對夫人道:「知府反把錢糧誣畜生賭博,怎生是好?」夫人道:「既太守作難,只令家僮去對理,嘉兒只不出官,錢糧又不缺少,彼亦無奈我何。」桑參將道:「此言亦可,不去催他拘提,輕放那廝罷了。」因此兩下將這場訟事擱定了。將及半月,不期諸葛太守父親身故,一壁廂申詳丁憂文書,一壁廂打點奔喪回籍,將印交與府丞掌管。那管呵脬時常在府門前探聽,一知太守丁憂,忙入桑衙通報,桑皮觔大喜。你道為何?
  原來這本府府丞,姓吳名恢,向與桑從德交往情密,雖是儒林出身,性兼貪酷,一味糊塗。有這個機會,故此大喜。當時桑參將聞此消息,忙往府中將上項事向吳恢備細說了,又道:「今得老公祖署事,乞來清目,感恩不淺。」吳恢滿口應允道:「既是令郎被人賺賭,學生即時拘審究罪,只須數字見諭,何煩老先生大駕親臨。」桑從德稱謝而別。管賢士和桑皮觔道:「這場官司,幸落在老吳手裏。有了令尊面情,必然大勝。但老吳有些毛病,最貪財物,倘杜應元叔姪爭氣,用了見識,先送禮物進去,劈了令尊體面,勝負之間,未可必也,依小管愚見,還須先下手為強,將些財禮送與吳公,方是萬全之策,大相公意下何如?」桑皮觔道:「兄甚在行,見識高妙。只是家君不肯,如之奈何?」管賢士道:「古人說得好,孝順官司,忤逆道場。公子貫朽粟陳,金銀滿庫,何在于三五十兩銀子!就瞞著令尊將私蓄之物,親自送入吳二府衙內,自然老吳歡喜,隨意奉承,要問那廝一個死罪,也是肯的。」桑皮觔笑道:「些須銀兩,何足為惜,但告狀雖是家尊出名,我亦是本府犯人,豈有親自送銀之理?足下若有門路,煩勞轉送何如?」管賢士笑道:「吳公署印過龍的人,我儘相熟,只是銀兩重託,小可不敢承當。還須選一個能事的盛使自去方可。」桑皮觔將手指著管賢士道:「小人哉!管兄也。我既託你做事,豈有疑你之心。我衙裏這班狗才,都是囊糠躲懶的驢馬,焉可託以機密重事。足下不必多疑,放心行事。」說罷,走入裏面,取出五十兩一錠大銀,送與管賢士道:「煩兄即便行事,停妥時復我一聲。」管賢士道:「不須大相公叮囑,管取停當,只恐少些。」說罷,袖銀辭別。
  原來這五十兩銀子,不是送與吳府丞的,乃是管呵脬指官誆騙之法。若是吳公,這五十兩如何打得他倒?管呵脬拿了銀子,笑嘻嘻奔回家來,遞與渾家。渾家道:「這銀子從何處來的?」管呵脬道:「連幾日賭輸了,手中甚是乾燥,幸遇著一場公事,賺得這一錠銀子,儘夠我數月滋潤。」渾家又問:「怎地有這若干?」管呵脬道:「那桑公子是個桑皮觔,平日有些臭吝,被我騙他告狀,將這銀子教我送入吳府丞衙內。我想桑參將正掌兵權,炎炎之勢,不愁吳府丞不奉承,何必又送禮物!被我一片巧言,立刻哄得銀子入手。你且藏下,慢慢地受用。」渾家歡喜,將銀子藏了不題。
  再說杜應元與杜伏威道:「管呵脬所言之事,將有半月,怎不見動靜?」杜伏威道:「畢竟是那廝調謊。」杜應元道:「早是賢姪說破,不然,已被那廝哄賺。」二人正說話間,只見門首走入兩個人來,你道是誰?原來是府裏公差。有掛枝兒詞為證:
    著青衣,進門來大呼小叫。兩小弟,奉公差那怕勢豪。不通名,單單的稱個表號。有話憑分付,登門只這遭。明早裏拘齊也,便要去點卯。
    喫罷茶,就開科道其來意。有某人,為某事單告著伊。莫輕看,他是個有錢的豪貴。摸出官牌看,一字不曾虛。急急的商量也,莫要耽誤你。
    喫酒飯,假做個斯文模樣。我在下,極愚直無甚智獐。他告伊,沒來由真真冤枉。說便這等說,還須靠白鏹。不信我的良言也,請伊自去想。
    酒飯畢,不起身聲聲落地。這牌生,限得緊豈容誤期。有銀錢,快拿出何須做勢。若要周全你,包兒放厚些。天大的官司也,我也過得水。
    接銀包,纔道聲適間多謝。忙扯封,估銀水如何這些。我兩人,不比那窮酸餓鬼。輕則輕了已,不送也由伊。明日裏到公庭也,包你爛隻腿。
杜應元迎到廳上坐下,問道:「二兄何事光顧?」那二人道:「兩小弟是本府公差,奉吳爺鈞牌,奉請二公講話。」杜應元心下已明白了。一個公人腰邊取出一紙花邊牌票,上寫著:「為局賭事,原告官宦桑從德,抱告人桑聰,被告犯人二名杜應元杜伏威,干證管賢等。」杜應元看畢,即辦酒飯款待,送了些差使錢。公人約定聽審日期,去了。
  杜應元煩惱道:「悔氣,沒來由惹下一場官司,怎生區處!」杜伏威道:「三叔不須憂慮,小姪自去分理,諒這小小訟事,何必介懷,任他裝甚圈套,我臨期自有主見。」過了數日,公人拘了原被告干證等,齊到府中候審,一同堂上跪下。吳恢見了桑皮觔,慌忙請起,立在傍邊問道:「公子被光棍賺賭,委實騙了幾多銀兩,從實講來。」桑皮觔道:「罪人素習儒業,不省賭博之事,被惡鄰積棍杜應元叔姪二人,百計引誘,先入御衒,幫閑嫖耍。次後引歸家內,灌醉賭錢,一夜之間,輸卻五百三十四兩銀子。粧局賺騙,心實不甘,冒瀆公祖老爺,乞求天判。」吳恢笑道:「黑夜飲酒,又非貿易之時,為何帶這許多銀兩?」桑皮觔青了臉,不能回答。
  管呵脬見了,心中想道:「決撒了!」連忙跪向前幾步答道:「黑夜飲酒,公子委實不曾帶銀,只因醉後糊塗,為小失大。始初輸得不多,公子忿氣相持,落了圈套,積輸五百餘兩。公子欲回,被杜伏威恃強相劫,不放轉動,直待家僮送銀完足,方得回衙,這是小人親見,並沒半毫虛說。」吳恢喝道:「你是何人,輒敢多言!」管賢士道:「小人狀上有名,干證名喚管賢士。」吳恢又喝道:「桑公子在杜應元家裏相賭,你為何知其備細?」管賢士道:「小的與桑公子杜應元二家,俱係貼鄰,燈火相照,當夜五更,忽聞得有人喊叫,仔細聽時,是桑公子聲音,大聲叫局賭殺人,彼時小人恐連累排鄰,急起來穿了衣服,開門一看,卻是杜應元家裏吵鬧,小人敲開門入去問時,桑公子與杜伏威扯做一塊,一個要取銀,一個不肯,小人替他和解,即忙著桑衙管家,回去取銀來交足,方得放回。此乃目擊之事,伏望爺臺明鏡。」杜應元道:「小人世代儒門,安貧守分。嫖賭二字,乃下流之事,素所深戒。止于閑暇之時,和桑公子圍碁消遣,或賭一二東道,未嘗賭甚財帛,怎麼就叫做局賭,都是這管賢士唆哄成訟,費老爺天心。不要說五百銀子,便是五十文錢,也不曾見有。」管呵脬攙口道:「杜應元,你在青天爺爺跟前,不要推賴!眼眨眨見那雪白銀子擄了進去,彼時你還道:‘小管,累兄了。’我和你都是鄰比之間,護得那一個,天理人心,難逃公論。」
  吳恢手撚長髯笑道:「這老狗才還要胡賴,著圍碁便是賭局之訛,賽東道即是騙錢之法,眼見得局賭騙錢了,尚賴到何處去,從實供招,免受重刑。」杜應元道:「小人和桑公子委實未曾相賭,並無錢物往來,都是管賢士捏詞唆哄興訟,又來硬證。伏乞老爺明鏡燭冤,救拔小人殘喘。」吳恢喝道:「老奴賤骨,不經刑罰,焉肯成招。」叫左右:「上起夾棍來。」兩傍皂隸吆喝一聲,正欲動手,杜伏威高聲叫道:「不必夾我叔叔,賭錢賺物,都是我一身所為,招承就是,何必動刑!」吳恢將杜伏威看了幾眼,笑道:「此子年紀雖小,卻也老實。快快招來,省受苦楚。」杜伏威道:「五百三十四兩銀子,是小人得了,但不知桑家是那一個家僮送來的,還是甚物包裹?幾錠幾件幾十塊,說得明白,小人一一還他。」管呵脬道:「是一皮箱藏著,五十三封零一小包,是桑衙來壽進順兩個蒼頭扛到你家,何須胡扯。」杜伏威道:「黑夜扛銀子在箱內,為何你備知數目?」管呵脬道:「我將銀一封封打開,遞與你叔子,還上天平兌過,方收進去。是我當面交割的,緣何不知詳細。我處銀與你,不過要息兩家爭鬧。我與你是甚冤家,苦昧心害你。」
  吳恢道:「是了,看此鏤餿光棍,豈不是個賭賊,快快上起夾棍來!」杜伏威伸出腳來,厲聲道:「桑皮觔管呵脬,頭頂上是甚麼東西,任你夾上幾百棍,銀子沒有是實!」吳府丞大怒,喝教動刑。兩班公人內一聲喊,把杜伏威拖番,將左腳放上夾棍,杜伏威只是不做聲。吳恢道:「這潑皮還不招?」杜伏威道:「便是右腳上再用夾棍,也不招成!」吳恢喝左右將右腳一發雙夾了。杜伏威伸著兩足,任憑公人收緊繩索,趷地夾攏來,恰似夾木頭石塊一般,動也不動。吳府丞和滿堂吏書等,都看得呆了,一齊想道:「世間有這等鐵皮鋼筋不怕疼的。」吳恢又教左腳上先敲五十棍。公人提起杖來,用力打下,但聽朴朴之聲,就如打在牛皮之上,並不叫半聲疼痛。一連打了二十餘下,忽聽一聲響,夾棍連繩俱斷了。吳恢沒做理會處,叫:「且將杜伏威丟下,把那老頭兒上了夾棍。」這杜應元怎比姪兒有法術,老皮肉上,略將繩子收緊,即喊叫連天。吳恢又教行杖。杜應元實熬不過,只得招認有銀,俱已花費散了,情願變產賠償。吳恢令放了夾棍,寫下供狀。將叔姪二人,發下獄中監候,放公子干證等散去。桑皮觔管呵脬和一夥探望的親友,酌酒慶賀去了。值日牢子帶杜應元杜伏威二人人監房裏來,但見:
  昏慘慘陰霾蔽日,黑沉沉臭惡難聞。牢頭一似活閻君,獄卒施威兇狠。無數披枷帶鎖,幾多床柙籠墩,四肢緊縛鼠剜晴,尤白皮抽粗棍。
當日獄內上下人役等,都得錢財,打點一間潔靜房兒與他二人安身。
  此時杜應元心下煩惱,止不住腮邊流淚。杜伏威見了,十分焦躁,躊躕了半夜,暗想:「我要脫身,反掌之易。奈是帶累三叔受苦,怎生區處?」驀然計上心來,必須如此如此,三叔方可出獄。數日後,吳府丞提杜應元二人比較。杜伏威稟道:「小人叔姪兩個,俱已收監,要賠桑衙銀兩,何以措處?老爺將小人監候,放叔叔回家,變賣產業,以償桑衙。不然,今年監到明歲,銀子從何而來?」吳府丞道:「也說得是。」將杜應元討了保狀,暫放回家,限十日之內完納。過限無銀,重責再監。將杜伏威依舊關禁獄中。
  杜應元別了姪兒,出離府門,回家來見了媽媽孔氏,抱頭痛哭。杜應元哭道:「我生平半百之外,未曾受此苦楚。不知前生怎地種此禍根,今日遭這般屈事?」孔氏勸道:「官杖天災,繫于大數,不必怨恨,但吳府丞判償桑衙的銀兩,何以措處。」杜應元道:「今日這狗官放我回來,限定十日內變產完納給官,將姪伏威復監禁大監,這場冤禍怎了!」孔氏道:「五百餘兩銀子,非同小可,縱使變賣家產,也不能就有。」勝金姐整治茶飯,請二人晚膳。杜應元茶水不沾,媽媽也不動著。夫妻煩惱,進房安宿。杜應元睡于床上,憂思悽愴,無計可施。捱至夜半,推說東廁淨手,踅入書房內自縊而死。孔氏見夫主起去多時,心下猜疑:「員外說去淨手,為何不來睡?」慌忙披衣起來,叫丫鬟點燈到東廁尋覓有人否。四下裏將燈照覓,並無蹤影。孔氏驚惶,急喚勝金來福起來。來福尋至西首書房裏,只見家主高高懸在梁上。來福叫道:「不好了!媽媽快來,員外縊死在此了!」孔氏魄不附體,忙奔入來,放下渾身冰冷,氣已絕了。舉家嚎啕。孔氏痛哭,跌足號呼道:「天呵!此恨此冤,皇天可鑒,願同歸九泉,赴冥司告狀,殺此二賊!」放聲大慟,不覺撲然倒地。勝金等連忙將湯灌時,已不下咽,骨都都痰如潮湧,頃刻而亡。
  可憐醇厚夫妻,負屈含冤,雙雙死于非命。當下驚動左鄰右舍,家家起來探望,見杜應元夫妻二人,俱已身死,無不垂淚嗟嘆。至天色已明,一片聲傳說:「桑父子倚官託勢,活活地逼死人命。」消息傳入岐陽府來,吳恢聞得此說,卻也踧踖不安,不敢陞堂審事。桑皮觔等都各心慌,止有管呵脬呵呵笑道:「倔強老賊,不知通變,端的送了殘生。不要說這兩條狗命,便再死幾個何妨!」有詩為證:
  腹中懷劍笑中刀,從此囹圄生禍苗。
  斧劈頭顱傾狗命,至今人鑑管呵脬。
  卻說杜伏威正在牢房裏納悶尋睡,忽見禁子道:「杜郎好睡哩。」杜伏威笑道:「禁子哥,這不見天日的去處,不尋睡卻做甚麼?」禁子道:「一樁禍事臨身,你還睡得著,竟不知哩!」杜伏威道:「被人屈陷,身居縲絏之中,晦氣不小,還有甚禍事來尋我?」禁子道:「令叔自縊身亡,令嬸哭絕而死,你還安心不動?」杜伏威失驚道:「那有此話?禁子哥,莫非取笑?」禁子道:「滿城傳說,遍處聞知。今早報官,與益不敢坐堂,豈是哄你?」杜伏威聽罷跳起身來,大喊一聲道:「罷了!」驚得禁子慌張無措,連忙掩住杜伏威口道:「這牢獄中,不是大驚小怪之處,莫帶累我喫棒。」杜伏威一手拉開道:「我杜爺納氣坐監,皆因怕拖累了三叔。今已棄世,復何慮哉!禁子哥,你為人忠厚,我不害你,快快躲避。」說罷,口中默誦真言,驀地裏霹靂一聲振響,搖天動地,驚得眾獄卒禁子沒處藏身,一齊暗暗地叫苦。
  那雷聲就如擂鼓一般,霎時間鬼哭神嚎,陰風慘慘。杜伏威大叫:「在獄眾多好漢,有膽量的,一齊隨我打出獄去,殺這贓胚,替民除害。」只見一片聲相應道:「我等願隨豪傑逃生!」杜伏威當先手持短斧,砍開牢門。監內有一二百個囚犯,同聲吶喊,一直殺入府堂上來。杜伏威首先搶入私衙,此時衙裏也預有准備,迎出十數箇虞侯幹辦,挺鎗持刀攔住,被杜伏威一斧一個,盡皆斫倒,領著一夥囚犯,直奔府丞房裏來,四圍尋找不見。杜伏威將一個丫鬟揪倒,踏住胸脯喝道:「吳恢躲在何處?」丫鬟指道:「都藏在那床下。」杜伏威一斧殺了丫鬟,與眾好漢扯開床來,果見吳恢和一美妾,躲在床下。杜伏威一手揪住,喝道:「好贓狗!貪財趨勢,屈陷良民,今日逃那裏去!」吳恢跪在地上,哀求道:「乞饒性命,下次學做好官。」說話未完,頭已落地。眾好漢動手將美妾,砍為肉泥。吳府中是男是女,殺得盡絕。
  杜伏威領眾人復身殺出府門外,逕趕入桑參將衙裏來。參將夫婦數不該死,因兒子不肖,三日前卻搬進參將府廨宇內,和一般兒僮婢自住去了。衙內止有桑皮觔妻子和兒女小廝丫鬟七人,杜伏威盡皆砍死,單不見了桑皮觔。杜伏威心下不忿,令人四下搜尋,尋至側廳天花板上,搜出一個老家僮來,捉至杜伏威跟前,問桑皮觔在何處。家僮道:「適纔和管呵脬到張一兒家喫酒去了。」杜伏威大喝道:「引我去見那廝,即饒汝命!」家僮道:「願引爺爺去捉,只求饒命。」一個好漢押這家僮引路,杜伏威和眾好漢後隨,頃刻間到了張一兒門首。只聽得樓上唱飲歡笑,杜伏威趕入中門,一個湯保在灶下燙酒,問道:「是那個撞入來?」早被一斧砍死。杜伏威首登樓,只見桑皮觔上坐,兩個妓者和管呵脬側陪。管呵脬一見杜伏威走到,驚得魄散魂消。正待往窗外逃生,被杜伏威攔腰一斧斫倒,頂門上又復一斧,登時一命歸陰。桑皮觔驚得矬倒窗邊,掙扎不得,況且醉後,口裏哼哼地只叫:「饒了罷,不告了。」杜伏威道:「我今日替你抽了這條觔!」被眾好漢刀斧齊上,砍做七八段。有詩為證:
  莫言報施慘,害人乃自害。
  天道豈無知,今日方稱快。
兩個妓者並那引路的家僮,都戰抖抖地跪著,磕頭叫饒命。
  杜伏威道:「不干這兩個油頭饒你去,只是這個老狗才,別人要殺你的家主,你就引路殺他,賣主求生,不義之甚!」一發殺了。一齊哄出門外,放起一把火,都搶到杜應元家內。伏威忙教勝金姐收拾細軟衣服首飾金銀珠玉之類,教來福領了一班家僮,隨我逃命,一面將杜應元夫妻屍首,扛在後園牆下,推上牆而掩之,就將宅子放起一把火來。
  眾好漢商議道:「打從何門出去,方是活路?」杜伏威指道:「從東門殺出,自有處可以安身,只要齊心奮力,方得死裏逃生。」眾好漢一同應道:「生死願隨,並無異志。」此時喊聲動地,火光燭天,滿城中鼎沸,家家閉戶關門,個個藏身避跡。
  看官,你道如何沒人攔擋?事起倉卒,桑參將又離家甚遠,就是要報官發兵,一時疾雷不及掩耳,任彼施為。杜伏威一夥,直殺出城外來,行不數里,卻是東湖阻住去路。杜伏威分付眾好漢:「搶奪船隻,且渡過河去,若有追兵,亦好廝殺。得勝之後,逕落黃河,到那個去處,即是我等安身活命之所了。」眾好漢向湖口尋找得十餘隻小船,纜作一處,卻又在鄉村前後百姓人家,搶劫些錢米布帛柴薪酒肉鍋灶之類,下船安頓了,搖船的搖船,煮飯的煮飯。此時天已昏暮,點起柴火,努力搖過湖。
  早是三更天氣,眾好漢上岸,席地而坐,大家喫了酒飯,沿湖取路而走。不五七里之間,天色已明,只聽得後面金鼓齊鳴,喊聲大振。杜伏威諒有追兵來到,揀一個空闊地面,將眾人兩下分開,做雁翅相似。選兩個老誠的,守護著勝金來福等,躲在樹木叢密去處。自卻盤膝坐下,腰邊取下一個錦絨搭膊,抖出兩個大紙包,一紅一綠。先打開綠紙包兒,眾人瞧看,卻是一包剪成的稻草。杜伏威左手捻訣,口中暗暗有詞,喝一聲「疾!」那些草變成四五百匹駿馬。又打開紅紙包兒,卻是一包赤豆。杜伏威又捻訣念詞,喝一聲「變!」那一包赤豆變作四五百個大漢,生得容顏怪異,狀貌猙獰,身長丈餘,手中各執器械,各分隊伍,排列聽令。杜伏威喝道:「後面追兵近了,眾壯士可用心攻殺,有功者賞,無功者一火焚之!」眾大漢一齊上馬,只見前面湖口上流頭無數船隻,搖旗吶喊而來,看看近岸。杜伏威看時,約有千餘軍士。為頭兩員將官,全身披挂,立在船頭上,指著岸上罵道:「尋死賊奴,殺人放火,罪孽貫天,逃往何處去!」指麾軍士搖船傍岸,殺近前來。正是:
  人如猛虎搖山岳,馬似遊龍撼海濤。
不知兩邊勝負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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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55: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回     山徑逃蹤鋤禿惡 黃河訪故阻官兵

  詩曰:
  貪淫禿子狠如蛇,計入深山狎俊娃。
  衰柳暫為雲雨榻,層岩權作蝶蜂衙。
  色空不悟三乘法,砲烙方知一念差。
  寄語闍黎須守戒,莫教血肉喂殘鴉。
  話說杜伏威見官兵殺上岸來,口中又念真言,喝眾大漢上前迎敵。那一邊軍士吶喊搖旗正欲接戰,猛地狂風滾滾,天昏地暗,石走砂飛。官軍都是步兵,眯了眼不知東西南北,被杜伏威人馬一衝,殺得大敗虧輸,為頭兩個將官,先自逃命去了,眾軍各不相顧,亂竄奔走。杜伏威驅大漢掩殺,就如斬瓜切菜,大半殺死岸邊,餘者落水逃命。後邊眾好漢只顧追襲,據搶盔甲器械糧食行囊。
  杜伏威搶了一枝鐵桿長鎗,竟把敗殘軍直追出岸口來,只見一個軍士被追得慌,急切沒處躲,鑽入亂草窩裏。杜伏威捉住問道:「這軍兵是何處發來,兩員將官卻是何人?快快實說,饒你性命!」那軍士道:「小人等是岐陽郡管下,各州縣調遣來守禦的官軍。那兩員將官,一個是桑參將麾下督陣官劉勳,一個是麟遊縣長鎗手教師屠勝,這兩個逃生走了。若回去見了桑參將,必另調追兵。昨晚發兵時,已行飛檄各處關津知會,教嚴加守備。將軍此去須要小心。」杜伏威道:「本該殺你,看你言語誠實,饒你殘生,去罷!」軍士磕頭而去。杜伏威回轉舊路空闊地上,查點眾漢,不曾傷折一個。口中默誦真言,把人馬依舊變為草荳,將來收藏過了。這些逃牢的好漢,都驚駭下拜道:「老爺真天神也,有此法術,怕甚官軍,我輩可以放心前去。」杜伏威分付道:「你們只要一心一意隨我杜爺,不愁不富貴。」內中一個好漢問道:「不知爺爺今往何處,去尋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杜伏威道:「黃河之中,有一孟門山,乃是宜川所屬地方。山上有一相識弟兄,姓繆,名一麟,據山創寨,聚集千餘僂儸,錢糧廣有,劫掠往來客商,搶奪四方財帛,近來山寨裏甚是興旺。日前我打從那裏經過,與他比試武藝,不相上下,因此結為八拜之交,留我在寨中共事。奈因送先祖骸骨歸葬,故別了他到我三叔家內棲身,不期遭此大變,送了我叔嬸兩條性命。如今逕往孟門山上入夥,大家圖箇快活。」眾好漢齊聲道:「我等也常在江湖上做些私商買賣,一向聞得繆公大名,不想發覺,監禁在獄,自分此生不能再睹天日,感爺爺救拔,死裏逃生,情願執鞭墜鐙,生死相隨。」杜伏威道:「雖如此說,今日我們勝了一陣,必定有追兵再至。這裏到孟門山,快殺也有四五箇日頭,一路都有城池關隘,皆旱路,倘或前逢攔阻,後有追兵,豈不前後受敵?」一個好漢道:「爺爺見得極明,就是我們夥著二百餘人同走,未免驚人眼目,雖是爺爺有法術,若遇關津,只爺爺可過,我等眾人,復遭羅網,小人倒有一個小見識,不知好否?」
  杜伏威道:「有甚計較快說來,及早打點走路。」那漢道:「小人雖沒甚武藝,自小跟著一位穿窬師父,學得一身飛簷走壁,騰波躍浪的手段,常在黃河出沒,路徑頗熟。這裏從旱路去,是一條官路,入金牙關數日間可到永寧關口。下了黃河,船若風一順,不一日到得孟門山了。其次即從這裏盤過野人塢,逕落黃河,便是風順,也要三五日到宜川地方。還有一條小路,踅過杜陽城往東南而走,一路俱是山徑,極其幽僻,人跡罕到。渡溪盤嶺,也須十餘日光景,方可得到宜川縣。我等分做三路,著幾個扮作客商,幾個扮作乞丐,或扮些走方賣藥的,打卦耍拳相臉的,陸續行動,庶免官兵追襲,此計若何?」杜伏威道:「這議論甚妙。眾人聽我說,如有要回鄉里的,各從其便。要到孟門山去的,分作三路而行,都約至宜川縣驛前取齊。快快決斷,莫遲疑誤事!」眾好漢一齊道:「我等蒙爺爺脫離大難,生死願從,並無二心。」杜伏威道:「既然如此,不可失信,我在黃河渡口,著人相等。列位姓名,俱乞留下,以為相見之證。」眾人歡喜都道好,就是這一個議路徑的好漢姓名寫起,原來姓朱名儉,次後一一書寫明白,共二百五十七人。杜伏威將紙單兒收了,發付眾人各自裝扮走路。眾好漢俱拜別,分頭起行。
  杜伏威將前合成的丸藥,散與眾人,分付道:「攪不遇酒飯店,喫此數粒,可以耐飢。」又與朱儉商議道:「我本該從大路去,奈有先叔之等繫累難行,若有阻擋,甚為不便,煩公指引從小路去罷。」朱儉道:「小人引導,往小路去為妥。」當時多人,一半從大路而走,一半攛過野人塢,逕下黃河去了。只有三十一人和朱儉勝金姐來福,又有侍婢二人,跟從杜伏威共三十七人,同行小路。一路果然幽僻,走了數日,並無箇人煙。杜伏威帶得有祖師丹藥充飢,自不必說。至第五日,一行人正趲路間,只見大霧漫空,對面不見。正是:
    樵子不通柴徑,老翁失卻漁舟。漫天漫地,怎辨南北東西。如雨如雲,罩盡江山社稷。嘹嘹孤雁,也不知何處悲鳴。滴滴流泉,那曉他何方潺溜。進一步,退一步,渾如大海沒津涯。聞其聲,眯其形,儼若夢中相聚會。前途昏杳,莫非誤入鬼門關。後路糢糊,不是陽間花世界。耳畔止聞山鳥叫,面前不見虎狼行。
朱儉道:「今日偏不湊巧,前去正是鳳凰嶺,極其險峻,內多虎狼,值此大霧,怎生行走?」杜伏威道:「既然前途險峻,暫且停步,待霧息再行。」朱儉等道:「說得是。」
  眾人揀一潔淨之地,坐做一處,等候霧收再行。正坐之間,忽聽得有人聲不住的喊叫:「救命救命!」眾人細聽,卻是個婦人聲音。杜伏威道:「卻不作怪,這深山僻嶺之處,為何有婦人叫喊!」朱儉道:「莫非是不良輩在此幹些勾當麼?」一齊起身四圍尋找。此時霧氣漸息,半空現出日光。朱儉聽著聲音,向北尋去。不上四五十步,只見山凹邊樹叢之中,兩個胖大和尚,將一個年少婦人赤條條背剪,綁在一株大柳樹上,在那裏淫媾,那婦人哭啼啼的,不住叫喊。朱儉見了,不覺怒從心起,兩眼圓睜,大踏步向前喝道:「賊禿驢,怎地在此幹這迷天大罪,不要走,看打!」抽出身邊鐵尺,眼光頭上正要劈下,不隄防這一個和尚在傍隔開鐵尺,只一腳尖,將朱儉踢倒樹邊,揮拳就打。背後杜伏威等一齊趕到,正是寡不敵眾,猶如眾虎攢羊,將兩個和尚打倒。叫勝金姐替那婦人解了繩索,穿上衣服。即將那繩索親縛了兩個和尚,丟在樹根邊。次後問那婦人:「你家住何處,為何隨著這兩個禿賊,在這裏幹這般勾當?」
  那婦人一頭哭一頭訴道:「小媳婦住在前村,地名朱家塢。妾身程氏,丈夫朱慶。十日前來了這個爆眼紅珠的和尚,拜求丈夫,要借門首打坐。妾身不容,倒是丈夫道:‘他是佛家子弟,化緣度日,與他門外坐坐何妨。’這和尚坐在妾家門首,早晚誦經念佛,且是至誠。妾見他勞心,或茶或飯,丈夫不在時,就自拿些與他喫,一連十餘日不去。今日五更,妾因有孕腹痛,丈夫起早進城贖藥。出門之後聽推得門響,只道是丈夫轉來,忽見這打坐和尚同那個長腳和尚闖入房裏,一個將妾綁住。妾欲叫喚,他將一把明晃晃尖刀擱在頭上,喝道:‘若叫一聲,割落你頭!’一個收拾財帛,驅妾出門,來到這裏,綁縛樹上淫污。妾無奈,只得喊叫,天幸老爺們來救了性命。」說罷就拜。杜伏威大怒,持刀正要砍這兩個和尚。
  朱儉上前道:「爺爺,且慢動手,一刀一個,他卻死得便宜,將這兩個落地獄的狗禿,我且教他慢慢受用些疼痛方好。」令勝金姐和婦人站遠些。和尚見勢頭不好,哀求饒命。朱儉道:「你不要叫,老爺親自伏侍你。」將兩個剝了下服,扳轉身來,仰面朝天,尋些乾草及枯死的樹柯,將和尚的坐褥兒割碎,取出棉衣,夾草帶枝,紮縛在和尚陽物上。來福笑道:「原來這兩個小禿驢怕冷,這般日色,還緊緊的護這一身棉絮,頭上又戴個綿搭兒。」眾人道:「休要取笑,且看朱大哥做作。」只見朱儉身邊取一塊火石,敲出火種,將硫黃淬著。那亂草樹枝與棉花,且是枯燥易著,一步步燒到陽物上來。兩個和尚十分疼痛,喊叫連天,欲要掙扎,被繩索綑縛。眾好漢又把棍棒兩邊拄定,動彈不得。
  原來人的皮肉是有油的,見火愈著,況有那些引火之物,直燒得皮焦肉爛,臭氣薰蒸。兩禿驢熬疼不過,連聲哀告,只求早死。杜伏威拍手大笑道:「聞你這小和尚坐化,特地替你下火。」又燒了半個時辰,看看氣絕,不能動了,朱儉教眾人動手,刀斧齊下,砍為肉泥。可憐兇狠遊僧,因色化為野鬼。杜伏威領了一行人,和那婦人同過嶺來。走到午牌時分,遠遠見煙光透起,乃是一村人家,約有三四十家。那婦人指道:「前面正是我家了。」朱儉道:「你們且慢行,待我先去探看,你家還是如何。」說罷,三兩步跑到村口,只見鬧叢叢圍著數十人,在那裏大驚小怪的叫嚷。立住聽時,一個後生跌腳哭道:「天呀,不知怎地被那禿廝騙去了!」有的道:「和尚是色中餓鬼,見你渾家有些姿色,畢竟拐騙去了。」有的道:「朱兄,你常不在家,想是大嫂和那和尚有情,勾搭上了,通同走脫。」有的道:「朱大嫂是老實的人,決無此事。作速四下尋覓,或者還在不遠哩。」三三兩兩,議論不定。
  朱儉分開眾人問道:「你們為甚事,在此喧嚷?」內中一個答道:「客官,你自行路,莫管這閑事。」朱儉笑道:「便與我說說,我在下耑一抱不平,與人出力,或者管得這事,也未可知,何必遮蓋?」又一個道:「客官,一樁古怪之事,門不開,戶不開,房中不見了紅繡鞋。就是敝地朱兄,五更出門,往城裏贖藥。他渾家被一個打坐和尚騙去了,房中金銀首飾,細軟東西,盜得一空,故此煩惱,又不知上南落北,來蹤去跡,那裏去尋覓?」朱儉笑道:「原來如此,只要重出賞錢,朱兄渾家,在我身上包還他,須不慘切。」眾人喧哄道:「這客官倒來取笑,你既應承,必要下落。」朱儉道:「拐騙之事,報信不實者,即為通同,豈可妄說?」將手向北指道:「那來的可是你渾家麼?」朱慶和眾人回頭一看,遠遠見程氏來了。朱慶喜從天降,慌忙跑向前,扶了渾家到門首問道:「怎麼你被那禿驢騙將去了,又如何與客人們同回?」程氏將捉去姦淫,幸逢這夥客人救了命,燒死和尚情由,哭訴一遍。朱慶忙向杜伏威朱儉倒身下拜,便欲款留一行人酒飯。
  杜伏威把那金銀包裹還了朱慶,辭道:「我等是要趕路程買貨的,恐耽擱誤了日子,不必酒飯。但有一事相託,乞莫推故。」指著勝金姐道:「這是我的族中姐姐,因丈夫在宜川縣為客身,故今隨我便道,同往奔喪。奈因嬌怯多病,不能前進,意欲寄居尊府,留此丫鬟相伴。待我一到宜川,即催車兒來接,那時并酬謝禮。」朱慶道:「若不是官人恩賜,朱某怎能夠人財兩得。今令姐路途不便,舍下儘可安身,常羹菜飯,不嫌輕慢便好,怎講這酬謝的話。」
  杜伏威甚喜,將帶來細軟財帛,交割與勝金姐收管,附耳低言,說了幾句要緊關目的話,別了朱慶夫妻,即和來福等一行人,匆匆趲路去了。朱慶因款留不住,心下怏怏不已,滿村人盡皆感激。程氏接引勝金姐到家內,灑掃一間靜室,安頓二人,早晚慇勤相待,不必細說。
  且說杜伏威和朱儉沿途笑說:「遇此一樁奇事,那和尚與這婦無緣,撞著我等,打散了風流陣。」互相談笑,不覺又走過了數十里路,天色已晚,分投飯店安歇。次日又同趲路,一連行了數日,看看將近宜川。杜伏威問:「此去尚有多少路程?」朱儉道:「前面已近黃河渡口。」杜伏威道:「我先渡過寨裏去見繆公端,你領眾人就在這裏候那兩路來的弟兄,取齊渡河進寨,不可有誤!」朱儉道:「小人理會得,爺爺先去,眾人一到,即來參謁。」朱儉與一行人,四散尋覓飯店安身。
  杜伏威獨行到黃河渡邊,並不見一舟來往,心下焦躁,只得脫了衣服,沒過河去。看官聽說,伏威自小是沒水慣的,又有法術,所以這廣闊黃河,不一時沒過對岸。到得山邊,只見遍地屍骸,滿場血肉,無一隻船來接應,比前大是不同。杜伏威心內疑怪,且上了岸,穿衣望前面進行。至土牆邊,柵門緊閉,寂無人聲。杜伏威高聲叫道:「柵內有人麼?」叫聲未絕,柵裏一聲梆子響,弩箭砲石亂射出來。杜伏威喫了一驚,忙叫:「不要放箭!我是杜爺,特來拜謁大王,快開柵門!」守柵僂儸上前細看了,認得是杜伏威,即忙開門放入。杜伏威問道:「緊閉柵門,坡上盡堆屍骸,卻是何故?」僂儸道:「爺爺,說不得。繆大王身被重傷,臥床不起。爺爺來得正好,見了便知端的。」杜伏威忙趲進關,奔入寨中。合寨僂儸,盡皆歡喜,急入帳中通報。繆公端令接入臥榻前相見。杜伏威隨入房內,舉目看時,有北寄生草為證。但見:
    淒慘慘愁添緒,急煎煎火燎眉。渾身疲軟精神悴,喘吁吁難統貔貅隊,氣昏沉怎把官軍退。咭鼕鼕怕聽鼙鼓振邊關,撲簌簌搵不住英雄淚!
  繆公端臥于床上,呻吟道:「賢弟,你緣何許多時方來?」杜伏威道:「從容細稟衷曲。大哥為何如此狼狽,端的因著甚來?」繆公端請杜伏威坐于床榻之上,嗟嘆道:「自賢弟別後,不及數日,報湖上有一隻官船經過,小僂儸說是鄜州知州周陛,為官貪酷,百姓受其毒害,任滿朝覲,滿載而歸。當下我聞報,即傳令頭目率領僂儸,將周陛一家老幼盡皆殺了,取其金銀歸寨。船上有逃得性命的,飛報本州,轉申延州府。叵耐那太守蔣勵發軍數千,駕舟圍逼水寨。見陣數次,勝負未分。近日又添了一個勇將,是鎮守高奴城軍官俞福,前來助戰,身軀雄偉,使開山鉞斧,勇不可當。我與他廝殺,連輸三陣,身中數箭,臥不能起。僂儸被他殺傷了一半,寨子破在旦夕。幸得蔣太守身發重疾,暫收軍馬回去。筭他不日必要復來,我正在此無計可施,喜賢弟到來,吾無憂矣。就請賢弟為山寨之主,督理軍務。」杜伏威道:「大哥不須憂怖,且自調理貴體。那廝來時,小弟先試一陣,另有良計破之。」繆公端道:「賢弟作主,有何懼哉!」
  二人談話間,只聽得砲響鼓鳴,人聲鼎沸。探事僂儸飛報入來:「蔣太守病痊,率領將官俞福,軍士數千,駕舟圍逼水寨,比前番更是浩大。」繆公端見說,戰慄不安。杜伏威笑道:「大哥不必驚惶,待小弟挺身退敵。」即披挂提鎗上馬,帶領數百僂儸,開關迎敵。只見河中數百隻戰船,團團圍遶,逼近岸邊。遙見一大將立于艨艟之上,頭帶鳳翅金盔,身穿白錦戰袍,上罩魚鱗細甲,手持大斧,指麾眾軍吶喊攻打。杜伏威見了,下馬登舟,將戰艦一字兒擺開,擂鼓搖旗,向前迎敵對陣。俞福見有人邀戰,把大船飛也似搖動,直衝過來。兩下鼓聲振天,箭如雨發,彼此射住陣角。少刻兩船相合,杜伏威厲聲道:「你等何處鳥軍,敢擅攻大寨,自來納命,知進退的速返征旗,不然教你立刻身葬魚腹!」俞福笑道:「大膽狂徒,不思改邪歸正,尚教大言。早早卸甲歸降,免汝一死!」杜伏威大怒,挺鎗就刺。俞福持大斧劈面砍來,兩個在船頭上交鋒戰,鬥不數合,蔣太守恐俞福有失,指麾眾軍助戰,四面圍裹將攏來。自古寡難敵眾,小僂儸如何抵得住!撥轉船各自奔散。官軍箭如飛蝗,中箭落水者,不計其數。
  杜伏威立在船頭,奮勇鏖戰,並無半點兒懼怯。太守跨落小舟,親自擂鼓助陣,大叫:「不要走了賊首!」眾官軍將船四圍攢繞,把杜伏威困在當中。搖槳駕舟的俱射下水去了,單剩杜伏威一人,那船無人駕馭,便橫轉來。杜伏威呵呵大笑,照俞福面門虛搠一鎗,俞福側身躲過,杜伏威棄鎗,跳入水中。俞福忙令善沒水軍士三十餘人,下水來捉杜伏威。杜伏威賣一解數,名為鯽魚爆腹,從水底躍起,離水面丈餘,懸空打一筋斗,直攛數箭水面,頭向下,腳朝天,復鑽入河心。眾軍都沒入水底來拿,被杜伏威拔出腰刀,排頭兒砍將過來,幾乎殺個盡絕,只見骨都都血水泛出河面。俞福蔣太守看了,情知著了手,並跌足叫苦。不隄防杜伏威從水底鑽到蔣太守船邊,將船梢盡力一搖,太守立腳不住。撲通的跌入水中。俞福見了,急令軍士救援蔣太守上船,暫且收軍。有詩為證:
  何處來飛將,英雄壓孟門。
  縱橫波浪裏,官卒可平吞。
  再說杜伏威從水底遊到河口上岸,回寨來見繆公端。繆公端又驚又喜道:「適纔僂儸報官軍勢大,被他戰敗,賢弟已投水中,為何得生而返?」杜伏威笑道:「官兵雖眾,俱非精銳,俞福雖勇,亦非萬人之敵。今日故意挫動一陣,使官軍放心圍困山寨。我這裏且謹守數日,自有破敵之策。兄長安心,管取高枕無憂。」繆公端暗思:「今日一戰,大敗而回,又說甚破敵之策?」心下雖然疑惑,不敢再問,且傳下號令,分付守關僂儸,添上擂木砲石,晝夜防衛,不在話下。
  蔣太守被杜伏威攛落水中,俞福救起回寨,心下大惱。次日正欲調軍攻打山寨,忽哨馬報:「岐陽府提營團練使葉榮,引軍助陣。」此是桑參將因杜伏威反獄,合家被害,急欲報讎,刻期發兵追襲。見屠勝劉勳敗陣逃回,將二人即時罷黜,緝拿杜門親戚,勘問杜伏威去向。原來那日反亂之時,杜伏威恐禍貽親族,已令人分頭通報,盡皆棄家逃竄去了。止有杜應元之舅孔竅,遠房姪杜柵,避在城外山中,緝著被獲到官。孔竅供稱杜伏威令來福招引,欲同往黃河孟門山逃難等情。桑參將把二人下獄監候,復選步兵一千五百,委葉榮統領,星夜追至黃河渡口,助蔣太守勦賊。蔣太守俞福接見,設宴款待。葉榮細問賊營之虛實,蔣太守道:「賊首繆一麟連敗數陣,身中三箭,閉關不出,賊巢將破。近來添了一個賊將,不知何處來的,年方弱冠,十分驍勇。日昨交鋒,被俞將軍逼落河中,令軍士下水擒捉,反被殺傷。不意賊將在水底將我戰船扳翻,盡皆落水,險些兒身葬魚腹。今幸將軍駕臨,必有奇策。」葉榮道:「看他山寨,不過一窪之地,況賊首殺敗,破之甚易。雖有乳臭小寇,何足慮哉!」附耳道:「只須如此如此,賊寇指日可破。」蔣太守甚喜。當下葉榮傳令:「本部軍士,每一人要蘆柴一束,初更取齊進發。」
  此時眾軍打點齊備,盡皆銜枚,輕舟前進。二更盡,直抵黃河上岸,逼近木柵,數處堆起蘆柴,一面放火燒柵,一面擂鼓吶喊。關內僂儸急放弩箭砲石,官軍愈加攻擊。僂儸飛報寨裏,杜伏威知覺,忙披挂綽鎗上馬,飛奔關前,只見木柵四圍皆已燒著。杜伏威棄鎗,披髮仗劍,口中念動真言。霎時月色無光,驟雨大降,卻是杜伏威運黃河之水,澆滅大火。眾官軍淋得衣甲透濕,無處藏身。少頃雨住,狂風大起,刮得眾人立腳不定,個個驚慌亂竄。葉榮禁上不住,也放馬落荒而走。後面喊聲大振,大隊僂儸點起火把,簇擁杜伏威追出關來。葉榮回頭看時,追騎已近,平欺杜伏威年幼,不以為意,帶轉馬,舞刀接戰。杜伏威鎗尖早到額角,葉榮躲閃不及,面中一鎗,倒撞下馬,杜伏威割了首級,驅僂儸四下搜殺官兵,四鼓盡,收軍回寨獻捷。繆一麟鼓掌大悅,方信伏威英勇,前言果不謬也。有詩為證:
  不識孫吳妙,徒知用火攻。
  烈煙隨火滅,詭計已成空。
  當夜俞福引本部官軍,駕數十隻大船,渡河接應。初時見火光兢起,倏然又雨降火熄,少頃又見火光明亮,喊聲不絕,心下驚疑,催軍急急搖船前進。忽見水中逃命官兵,爬上船來,報說戰敗,主將已被少年賊將所殺。俞福大驚,即駕舟轉回南岸,與蔣太守備言其事。合寨驚愕,不敢逼近寨柵,只將軍馬隔河遠遠圍困,緩緩攻打。
  再說朱儉其一行人,在飯店裏候了數日,眾好漢陸續來到,同至僻靜處照會了。朱儉查點人數,共一百三十餘人。正要覓船渡河,只聽得金鼓喧天,喊聲振地。朱儉驚問店主人:「這喊戰金鼓之聲,卻是何處?」店主道:「客官不知,離我這鎮頭五七里路,即是永寧關口。黃河之中,有一強盜,姓繆名一麟,號公端,身長九尺,武藝過人,聚集千餘僂儸,倚山傍河,創一大寨,打家劫舍,攔截客商,數年無人敢近。今因劫了鄜州知州的官船,知州一家盡被殺死,本郡太守蔣爺發軍征勦。這喊殺之聲,又是兩下交戰了。」朱儉聽罷大驚,心中暗想道:「正要投奔繆公,不期與官軍交戰,怎生過去見得杜爺?」心內憂煎,且分付眾人密密四散藏頓,不可被人識破。自卻離了飯店,沿河打聽消息。遠遠見官軍撐舟駕櫓,紛紛攻寨,朱儉只得在河岸盡頭楓樹下坐地,想道:「怎地得到寨裏,通一箇信息也好。」當日不歸飯店,拼著命走到路口茅店裏,沽幾壺酒喫了,復到河邊探望。看看天色將晚,官軍撤圍回寨。月色朦朧,朱儉獨自一個,在隄上走來走去,躊躕不決,又不知到大寨有多少路程,又無船隻,不敢下河沒水。悶昏昏的再到楓樹下坐了一會,不覺酒湧上來,一覺睡翻在草裏。
  卻說山寨裏,每夜撥兩隻快船,差十個僂儸輪班出來巡哨。當夜悄悄寂寂,把船搖近對河,聽得岸上大樹下打鼾之聲,諒來是官軍細作,輕步上岸,將朱儉綁了,扛下小船,飛也似搖過河來。到山下吹一聲哨子,伏路的僂儸自來接應。朱儉兀自在醉中未醒,直待扛上岸來,方覺臂膊疼痛,問小僂儸:「你們為甚事綁我到此?」僂儸道:「不須多說,請你去山寨中見大王講話。」朱儉暗想:「這必是大寨裏巡風的了。」且不做聲,任他扛上山來。早有人報知寨裏,杜伏威升帳,叫押進細作來。杜伏威看見,原來不是細作,恰是好漢朱儉,慌忙喚僂儸開綁,引進後寨見繆公端。朱儉將上項事細說一遍,又道:「急切裏要到大寨通箇消息,卻沒門路,天幸得僂儸綁來見杜爺。」杜伏威道:「我正要著人來接你眾人,不期官軍催戰,無暇及此。」朱儉道:「適見官軍勢大,將軍未可輕敵。」杜伏威道:「數日前曾和官軍對陣,被我殺一大將,砍死官兵無數。但俞福等恃眾欺敵,一時未肯退兵。你眾人雖拼命欲來救應,這一二百人做得甚事?況且又無大將統領,怎生廝殺?我雖有法術,水面上難以施行。今有密書一封,煩你星夜趕到河東廣寧縣石樓山下張太公莊上,送與林澹然師太,如此如彼,盡在書中。速去速來,不可遲誤!此是要緊軍機,足下莫辭跋涉。」朱儉道:「將軍差遣,生死不辭。事不宜遲,即此便往。」杜伏威寫了書,取白銀五十兩,差兩個僂儸掉船送出河港。
  朱儉從僻路上岸,沿河闖出大路,不分晝夜,努力奔馳。不日已到廣寧縣界,一路訪問端的,尋到張太公莊上,見個道人在莊前灌園。朱儉聲喏,要道人引見林師太一面。道人領入莊裏相見了,呈上杜伏威書銀。林澹然著行童安頓了行囊,陪朱儉酒飯,次後拆書看時,那書上寫道:
    自別恩師,煢煢負祖骸骨,途中奇遇,不一而足,未暇悉陳。坻岐陽,幸遇先叔,賴完葬事。繼聞先叔失妾,略施小技,立使璧旋。無如搆訟,不肖亦陷縲絏。問官糊塗,害叔自剄,嬸母繼死,痛哉痛哉!雖奮力報讎雪憤,敵退追兵,而一路阻滯,不能逕返。石樓繆公端者,曾於中途結盟,彼獨霸黃河,投之庶可自庇,乃今又為官軍所逼,恐其玉碎,不肖亦難瓦全。伏惟恩師俯憐小子,速遣薛弟出奇計來援,則闔寨幸甚。事切燃眉,翹首而待,匆匆不盡,使者能詳。只候萬安,慧照不一。薄具白金五十兩,作供佛之費,叱存是幸。伏威百拜。
林澹然掩書嘆道:「小小年紀,纔出門就惹出大事來,招動干戈,如何佈擺!」
  當晚在後園內細觀星象,見東北上將星朗朗,分外光明。心下暗想:「這星象分明應在三個小子身上,須索救他纔是。」次早叫薛舉近前,問道:「男子生于天地,還是樂守田園安分的好,還是能文會武顯耀的好?」薛舉承問,不慌不忙,躬身說出這句心事來。正是:
  寧為世上奇男子,不作人間小丈夫。
畢竟薛舉如何應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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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55: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回     計詐降薛舉破敵 圖霸業伏威求賢

  詩曰:
  自古兵機仗詐行,多于詐處立奇勳。
  鳳雛昔日欺曹賊,薛舉當年救繆君。
  義人延州施沛澤,仁翔宜縣解災屯。
  雲龍風虎英雄聚,繼跡桃園霸業成。
  話說薛舉因林住持問其志向,回言道:「人生天地,若圖安逸,畏刀避劍,豈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自古男子生而桑弧蓬矢,以射四方,須要建功立業,顯親揚名,以流芳百世,成個鬚眉男子!」
  林澹然點頭而笑,取杜伏威書與薛舉看。薛舉看畢,道:「杜大哥一路磨折,又被官兵圍困,小子愚意,必須急去救他,纔是同盟之義。不知老爺尊意若何?」林澹然道:「俺心下也如此想,只怕你年輕力薄,武藝未精,放心不下。」薛舉道:「某承老爺訓誨,論武藝亦不在人之下,弟兄有難,焉可坐視不救。雖有官軍百萬,何足懼哉!」林澹然道:「杜伏威雖然被困,精通法術,斷不至傷身。但今離亂之際,君不君,臣不臣,冠裳倒置,賞罰不明,貪官污吏,安享榮華,孝子忠臣,反遭屠戮。蒼天厭亂,必然否極泰生。汝等學成文武,應天順人,取功名正在今日。趁杜伏威遭困,你可如此如此,以解其圍,乘機創業,早寄捷音。俺即著張善相來贊助你。還有一句創業捷法,圖霸秘經,切須記取。天地以好生為德。聖人云: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凡攻城掠地奏捷之日,切不可屠戮生靈,傷殘善類。除暴救民,以安四方,此是收拾人心的大機括。若徒恃血氣之勇,殺人放火,自取滅亡耳。戒之,戒之!又有秘符一道,與汝珍藏,設遇急難,握符掌中,即刻可以遠遁。汝年已長,且身軀雄偉,明早加冠,然後起行。」薛舉頓首受教。有詩為證:
  禪機高出帝王師,不與兵家共守雌。
  篋內秘文神鬼泣,直教三俠義聲馳。
次早,林澹然打疊行囊,焚香點燭,對佛祝告,為薛舉冠帶已畢。薛舉先拜天地諸佛,復身拜了林澹然苗知碩等,急急收拾,與朱儉動身,取路往延州郡來。
  數日間,已到永寧關口。朱儉去各店中,引眾好漢來見了薛舉,暗暗知會秘計,准備詰問時回答的言語,件件停當。然後帶了眾人,都投蔣太守寨前來,只見鎗刀密密,旗幟森森。管寨門將士喝道:「兩軍對陣,此是何處,汝等亂走!」薛舉道:「在下要謁見太府蔣爺,煩乞轉報。」那將士道:「蔣爺正在此征勦孟門山大盜,用軍之際,你有何急事要見老爺?」薛舉道:「小人正為軍情而來,聞知府尊圍困繆一麟,月餘不能破其巢穴,故特來投軍,以助一臂之力。」那將士忙進中軍通報。
  蔣太守分付令入寨來,薛舉向前參見。蔣太守看薛舉堂堂一表人材,丰標灑落,甚是歡喜。卻又心中疑惑,問道:「少年壯士,何處人氏,姓甚名誰,習何武藝,來此投軍?」薛舉道:「小人姓趙,名起鳳,本貫河南人氏。自小習成十八般武藝,箭可穿楊。聞知老爺征勦黃河巨寇,特聚四方壯士百餘,願投麾下為前部先鋒,征勦賊盜,以圖功勣出身。」蔣太守笑道:「看你年紀尚幼,焉能破賊立功,況從遠方而來,未審虛實,莫非是繆賊奸細,到我這裏探虛實的麼?」薛舉正色道:「小人是河南安陽縣中丞御史趙成璧之孫,常德郡別駕趙燮之子。往歲父親解糧至京,從黃河經過,被此賊一箭射死,盡劫糧米。此賊與小人不共戴天之讎,恨不能啖其肉,碎其屍,瀝血以祭先靈。今聞老爺興兵征勦,小人盡散家貲,招集四方壯士,特投麾下,誓擒此賊,以報大讎。不意老爺反生疑惑,可憐一片赤心,使人目為賊黨,冤屈無伸,此仇莫報,不如尋個自盡,以表真心。」說罷號咷大哭,拔劍自刎。蔣太守慌忙跳下座來,止住道:「我特戲言以試壯士耳,何遂輕生。卿果能殺賊立功,必當保舉重用。」薛舉拭淚謝道:「某傾心赤膽而來,與此賊勢不兩立,老爺如肯任為前鋒,破此小寨,如摧枯拉朽耳。若不能生捉此賊,必投黃河而死。」蔣太守大喜,即用為本府領軍校尉,其餘同來壯士,逐名收入軍冊。有詩為證:
  成功不厭詐謀深,俠骨何曾畏鼎烹?
  太守座前輕白刃,試看舌劍屈人兵!
少頃,俞福進寨來看見薛舉在寨外點名上冊,問蔣太守道:「壯士何來?」蔣太守將趙起鳳投軍之事說了。俞福道:「雖然為父報讎,未審其中虛實,小將願為前鋒,將此人統領本部壯士,為後軍救援,庶無他變。」蔣太守道:「我看此少年甚是驍勇,其情真切,諒非虛假,此正用人之際,不必多疑,正欲使彼為先鋒,以觀其才能耳,將軍何須過慮。」俞福不言而退。
  再說朱儉引眾人隨薛舉投了蔣刺史,自己卻依舊到河邊俟候。當晚巡哨僂儸認得朱儉,艤舟到岸,下了船,逕到大寨,參見二位大王。杜伏威問道:「差你去幹事如何?」朱儉道:「小人見了林老爺,呈上爺爺書信,林爺看了,即差一個少年將軍姓薛的,暗受密計,已引眾好漢詐投蔣太守麾下去了。小人特來回覆爺爺,准備廝殺,必有好音。」杜伏威大喜,賞了朱儉。
  此時繆公端箭瘡已愈,病體平復。次日杜伏威正辦筵席,替繆公端賀喜起病。合寨大小僂儸,俱賞酒肉,大吹大擂,飲酒作樂。繆公端問及朱儉求救之事,杜伏威笑道:「兄長寬懷飲酒,不數日管取蔣太守首級獻于麾下。」公端且喜且疑。正酣飲之際,只聽得戰鼓鼕鼕不絕,人喊馬嘶。守關僂儸飛報入寨來:「官軍隊裏新添了一員少年將官,引大隊人馬棄舟上崖,圍遶大寨。速請主帥軍令。」杜伏威道:「快牽過戰馬來!」提了長鎗,跨馬出關迎敵。繆公端朱儉俱上馬,引五百僂儸協助。官軍隊裏見一員少年將官,正是薛舉,全身披挂,立于門旗之下。遙見對陣門旗開處,飛出一員大將,率領僂儸吶喊而來。薛舉知是杜伏威來了,把戟一招,擺成陣勢。杜伏威見了薛舉,二人心領神會,更不打話,一個使方天戟劈胸就刺,一個使鐵桿鎗急架相迎,鬥上三十餘合,不見勝負。官軍陣上,惱了將軍俞福,使動開山大斧,奮勇助戰。好漢隊中,惹動了寨主繆一麟,用長矛努力相持,兩邊喊聲大震。酣戰之間,內中輸了一將,翻身落馬。眾人看時,卻是杜伏威被薛舉一戟打下馬來,眾軍士撓鉤搭住,活活綁了。
  繆一麟正和俞福廝殺,忽見杜伏威墜馬,心下大驚,不敢戀戰,撇卻俞福就走。俞福不捨趕來,追至關下,繆公端勒轉馬頭,左手挽弓,右手搭箭,看俞福來得較近,一箭射去,俞福躲閃不及,射中左臂,倒撞下馬。眾軍士只顧救俞福而去,不來追趕。繆公端收聚敗軍,奔入關來,隨後朱儉僂儸陸續皆到。繆公端跌足道:「輸了一陣猶可,杜弟被他捉去,必然送了性命,折吾左臂,天喪我也。」大哭不止。朱儉附耳道:「將軍休慌,杜將軍落馬遭擒,此是計策。他分付小人,軍機秘密,不可泄漏。今晚教將軍整頓僂儸,飽食嚴粧,渡水劫寨,裏應外合,大事成矣!」繆公端聽罷,如夢方覺,心花頓開,一天愁悶,卻撇在九霄雲外。即忙點僂儸,傷折不多,傳令准備渡河劫寨,不在話下。
  再說俞福被射了一箭,不敢追趕,收軍駕舟回寨。蔣太守見趙起鳳擒了杜伏威,大喜,將杜伏威囚在陷車內,著軍士看守,待捉了繆一麟,一同斬首。重賞趙起鳳,令隨軍醫士,醫治俞福箭瘡。不題。
  卻說繆一麟當夜黃昏時候,點起合寨僂儸,委兩名貼身能事的權守寨柵,自卻和朱儉眾頭目,悄悄地離了大寨,撐船渡過對岸。正到半渡,只見上流頭有七隻小船,唿哨而來。繆公端等喫了一驚,又不好相問。那船看看搖近前來,朱儉在船頭上仔細看時,卻原來不是別人,乃岐陽郡同出獄的好漢,因風不順,整整等了十餘日,後得順風,將舟傍近孟門山,又見官軍和繆杜二人廝殺,不敢近前,只得將船遠遠停泊港裏躲避。當夜見月明如晝,官船俱撤圍去了,又是順風,故此眾好漢搖船過山岸來,卻好兩舟相撞,遇見朱儉。朱儉暗喜,即對繆一麟說了眾人來的緣故。繆一麟分付眾人,便可相助劫寨。眾好漢應諾,一齊揚帆駕櫓,奮力搖過對岸,時已三更二點。蔣太守寨內,寂無人聲,蓋因戰勝了,全不在意。雖有數箇伏路小軍,盡被僂儸殺了。
  此夜月色微明,風聲颯颯,繆公端率眾僂儸吶喊,砍開了寨門,只見寨裏已自有人接應。原來薛舉先著人通知杜伏威,各藏暗器,等候接應。聽得寨外喊聲,知是繆公端僂儸已到,即教打開陷車,當先放出杜伏威來,搶了一枝長槊,口中暗誦真言。只聽得風聲大作,霹靂交加。薛舉共眾好漢一齊動手,一面放火,一面殺人,合寨火光,照耀如同白日。此時蔣太守夢中驚醒,見寨內四圍火起,驚得心膽俱碎,急忙奔出寨口,欲要逃命,被火煙逼住,不能彀出寨。復回身望寨後而走,正遇著薛舉,手起刀落,將蔣太守砍為兩段,取了首級。眾軍士皆睡夢中醒來,人不及甲,馬不及鞍,東逃西竄,不被殺死,即被燒死,焦頭爛額者,不計其數。俞福箭瘡疼痛,正睡不著,聽得金鼓喊殺之聲,情知有人劫寨,急欲掙扎,眾僂儸早到,連床砍為肉泥。杜伏威繆公端合兵一處,搶擄得器械糧食甚多。杜伏威即教搬上船,拽起順帆,一同回寨。蔣太守大寨,頃刻化為白地。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旋。
須臾船已傍岸,繆公端等同到大寨,和薛舉敘禮。問及表字,薛舉道:「小弟賤字翀之,杜大哥字君武。」繆一麟又問:「青春幾何?」薛舉道:「虛度一十六歲,杜大哥長我一年。」繆一麟道:「翀中之既冠,君武何以遲滯,今日乃戰捷吉期,為賢弟加冠何如?」杜伏威應允。繆一麟令僂儸殺牛宰馬,祭賽天地,杜伏威冠帶,三人拜罷,大排筵席慶賀,另著小頭目陪新來眾好漢飲酒,合寨僂儸,皆有犒賞。
  當下繆公端杜伏威薛舉朱儉四人次序而坐,酣歌暢飲。繆公端道:「小弟叨居山寨數年,頗稱自在快樂,不期被蔣太守俞福這廝困逼太甚,屢戰屢敗,勢如壘卵,自分不能再立。天幸杜大哥降臨,山寨有主。又賴薛大哥諸弟兄勇力,神機妙筭,報仇雪憤,解我之困。感佩大德,何以報之?」杜伏威道:「患難相救,自是弟兄們分內事,大哥何出此言?只是飲酒盡醉便了,不須稱謝。」
  薛舉道:「小可幸會繆大哥,恨相見之晚。戰勝攻取,賴諸弟兄之力,予何功之有。今日敘義,須索盡歡,爾我相忘,不必拘拘形跡之間。還有一語,古人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雖有智慧,不如乘勢。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于人。今日一戰圍解,若四遠官軍雲集併力來攻,何以當之?愚意不若乘此戰捷之勢,立起帥旗,招軍買馬,求賢納土。先取延安府以為根本,次攻鄜州,後取朔州,西圖巴蜀,東取太原,據城守險,此王霸之業也。繆將軍杜大哥以為何如?」繆公端道:「壯哉斯言!甚合小弟之意。今不興兵,更待何時!」杜伏威道:「薛二弟之論雖高,繆大哥之議太速。兵者,凶器也,須量力而進,豈可造次?俗語云:成則王,敗則為寇。當今天下四分五裂,英雄兢起,我等器械未備,軍卒未練,糧草未足,焉能成事?若攻得一城,破得一邑,進有所據,退有所守,方可轉動。今若輕舉,倘有疏虞,豈不自貽其悔。依小弟之見,繆大哥守寨,薛二弟佐之,留五百僂儸,在此河口及中流險要之處,阻截來往客商仕宦船隻,凡一概財物,十取其三,不可殺害良善,積少成多,這錢糧不是有的了?然後招軍買馬,接引四方豪傑,軍馬以漸而盛。一面待小弟率領五百僂儸,前取延安府。若得此城,就是根本。選英雄之士,鎮守地方,然後東征西取。次第施為,庶可無失。」薛舉繆一麟同道:「杜兄所言,乃是萬全之策。」繆一麟又道:「據險攔截客商,這是我分內之事,不須薛君幫助,招軍買馬,也是我一力支持。薛君可輔佐賢弟攻城略地,方得成事」薛舉慨然應諾。當晚席散,閑話不提。次日,杜伏威揀選五百壯健僂儸,和薛舉別了繆公端,駕起舟楫,渡過對岸上馬,搖旗吶喊,殺奔延安府來。有詩為證:
  兄弟兩同心,師行神鬼驚。
  將軍威武重,何復有堅城。
  卻說當時梁武帝被侯景逼死台城,立武帝第三子世讚為帝。在位二年,侯景弒之,又立豫章王世記登基。未及數箇月,即禪位于侯景。景即位稱帝,郊天大赦,改元太始,天下大亂。時有梁朝大將二員,一名王僧辨,一名陳霸先,見侯景僭了帝位,另輔佐梁武帝第七個太子湘東王諱繹,字世誠為帝,即位于江陵,大發兵討侯景。侯景屢戰屢敗,與百餘騎東走,追及斬之。不二年,湘東王又為魏主所執。陳霸先復立貞陽侯淵明即位,因朝內變亂,遜位與太子晉安王登基。次年,晉安王即禪位與陳霸先,國號陳,建號永定,是為陳高祖皇帝。此時江南地面,已屬陳高祖所轄,這江北地方,尚屬東魏。歲次庚午,乃陳高祖武定八年也。魏主進高歡之子高澄之弟太原公高洋位為丞相,封齊郡王。八月朔日,魏主下詔禪位子齊郡王,於是高洋即皇帝位,國號齊,改元天保。延州府卻屬大齊地境。這延州太守蔣勵,乃齊帝的寵臣,右僕射皮景和之內姪。景和一力薦拔為延州府太守,管轄二州七縣,地方廣闊,錢糧極多,人煙稠密,百姓富庶,是一個膏腴的都會。
  蔣太守臨任已來,殘忍苛察,百姓盡遭其害。當日聽得心腹人報說,黃河孟門山有一夥大盜,廣有財帛,錢穀如山,近日因殺了鄜州知州,怕別郡領兵來征勦成功,得了財物,故此親自提兵勦捕,不期遭薛舉詐降計,死于非命。逃命軍士飛報府丞湯思忠,合府大小官員,盡皆失色。湯府丞速著人齎公文下各縣,令招兵守城﹔一面急急申文至樞密院。轉奏齊主,請發救兵征討。
  原來這延州府,離黃河只隔得一百餘里,所轄宜州縣,貼近黃河。本縣知縣姓鄭名琦,正坐早堂。探事的飛報將來說:「蔣太守全軍陷沒,官身亦被殺了!」又湯府丞有緊急公文下來說:「孟門山賊勢猖獗,殺損官軍。蔣刺史俞福皆遭其害,各縣嚴守城池,待部文到日,一同出兵征勦。」鄭價看罷,心下憂驚,與書吏計議道:「日前蔣太守要征此賊,我再三諫阻,且從容動兵,蔣太尊反怪我懦弱,發怒而去。今日全軍陷沒,太尊被害,本縣失于救應,坐罪不小,如何裁處?」吏書稟道:「蔣太守全軍陷沒,朝廷坐罪老爺,此事猶緩,可以辨解。如今賊軍戰勝,其勢浩大,本縣貼近賊巢,倘賊寇一時臨城,如何抵當?乞老爺早發軍健民壯人等,防守四門,再議征勦之事。」鄭琦道:「此言甚當。」正欲點軍守城,只聽見喊殺震天,金鼓不絕。探子飛報:「黃河強寇擁大隊僂儸,圍逼城下。」鄭知縣慌聚縣丞縣尉幕賓書吏上城來看,只見眾僂儸擁著馬上兩員大將,吶喊搖旗討戰。鄭琦仔細看那兩員將官,一般打扮。但見:
    束髮金冠耀日,雕鞍神駿騰雲。錦袍細甲放光明,畫戟蛇矛輝映。左首馬超再世,右邊呂布重生。伏威薛舉兩超群,二虎將當先出陣。
鄭琦看城外二將雖勇,部下僂儸卻是不多,心下亦不甚慌。回頭問縣丞道:「戰守二策,何者為先?」縣丞傅明答道:「城池狹小,軍少糧稀,只宜謹守。飛申本府各道發兵救援,併力退賊,方可保全。」
  縣尉奚良,原係軍衛出身,恃著自己識些武藝,抗言道:「賊軍乃烏合之眾,何足介意?堂尊若與晚生軍士數百,立斬賊首,報捷台下!」鄭琦壯其言,即撥軍士一千,民壯三百,大開南門。奚良披挂上馬,手提大刀出陣。兩邊布陣已完,奚良躍馬向前,大喝:「覓死賊奴,殺害蔣刺史,正欲興兵擒拿,碎屍瀝血以祭蔣公。今反自來投死,快快下馬受縛!」杜伏威道:「當今朝廷多事,皆是你這干貪官污吏,荼毒生靈,我老爺特興義兵,代天討罪。你若知天命的,早早下馬歸降,可免一死。」奚良大怒,拍馬舞刀殺來。
  杜伏威正欲迎敵,薛舉一匹馬早已飛出,兩騎相交,刀戟並舉。二人戰十餘合,奚良一刀砍來,薛舉閃過,卻砍箇空。薛舉復身照心一戟,將奚良刺于馬下。眾軍無主,四散奔走。杜伏威薛舉乘勢追擊。鄭琦在城上見奚良被刺,驚得面如土色,慌叫閉門。杜伏威軍馬早到門邊,閉門不及。城內軍士只得攔住廝殺,被薛舉一連刺死十餘人,軍皆四散。杜伏威一馬當先,直入城裏。此時城中鼎沸,人民各不相顧,狼奔鼠竄,嚎哭振天,軍士降者大半。鄭知縣單騎而逃,縣丞傅明不知去向。
  杜伏威薛舉入縣衙,坐于堂上,出安民榜,禁止軍士殺擄,犯者梟首。百姓安堵如故。開倉發粟,賑濟孤老貧窮。擊動縣堂大鼓,聚集耆老鄉民社長六房書吏,傳下號令:「凡有不到者,全家處斬!」人皆懼死,互相引薦,一時聚集縣堂參見。眾人稟道:「將軍呼喚,有何台旨?」杜伏威道:「我興兵到此,非為財帛子女,秖因官吏不仁,萬民塗炭,特來誅勦貪酷,替你百姓除害。你們可實實說來,本縣中有甚麼英雄豪傑,孝子順孫,皆當實報,不可隱諱,亦不許偽報。」眾人道:「本縣窄小,沒甚豪傑,止有在城善慶橋下一少年書生,姓查名訥,字近仁,文材出眾,極是個孝順的人。甘守清貧,不希圖榮祿。縣主鄭爺時常周濟,堅辭不受。這一人是個奇士,餘者俱是村夫俗子。」薛舉又問:「鄭縣尹傅縣丞做官何如?」書吏道:「鄭縣主為官清廉,傅二縣為人剛介。這二位老爺,百姓皆感仰其德。」杜伏威便傳令:「鄭知縣傅縣丞二家老小宦貲,著人護送回家,不許侵犯。」耆民百姓,歡喜而散。杜伏威薛舉二人,帶甲權宿縣衙。
  次日,杜伏威差書吏人等,齎金帛重禮,到查訥家內聘請進縣。查訥辭疾,堅執不受。書吏回覆,杜伏威道:「是我差了,我當親往禮請,纔是求賢之道。」乃與薛舉帶數箇將校,步行到查訥家中。查訥迎入草堂,相見坐定,獻茶已罷。杜伏威看那查訥,但見:
    眉列青峰,眼澄秋水。韜光姓字,奇謀未許外人知﹔抗志窮檐,飽學自誇王帝佐。端莊爾雅,沉雄處沒半點輕浮﹔慷慨牢騷,談笑裏伏萬餘兵甲。不是子牙再世,應知鄧禹重生。
查訥道:「小生無學無能,株守蓬蓽,何勞二位將軍大駕光降,有失遠迎。」杜伏威道:「當今國家變亂,盜賊蜂起,百姓遭殃,四海有倒懸之危。小將特興義兵,除暴安民,非圖金帛子女而來也。古人云: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某雖赳赳一勇夫,渴有求賢之志。聞君大名,如雷灌耳,敬奉微禮,欲屈尊駕,共救生靈,替天行道,望勿峻拒為幸。」查訥道:「某一介書生,不諳世務。況老父年高,朝暮難離膝下,不能奉命,將軍休罪。」薛舉道:「某弟兄二人,竭誠奉謁,敦請足下,為公非為私也。尊翁年雖高大,接入縣衙,亦可奉養。足下堅執不從,眼見得滿城百姓盡遭殃也。」查訥一聽此言,心甚感惻,方纔允道:「待某稟過老父,願侍將軍聽教。只恐才疏學菲,有負二公重託耳。」有詩為證:
  纔出茅檐意氣濃,二十八宿羅心胸。
  宜州一諾軍機定,佇看天山早掛弓。
杜伏威大喜,喚從人獻上禮物。查訥收了,稟知父親,同伏威等上馬入縣衙來。杜伏威大排筵席慶賀,一面令查訥權掌縣印。查訥推辭不受,止居行軍記室之職。
  正飲酒間,哨馬報:「延州府府丞湯思忠,帶領五千軍馬,數員大將,把城池四面圍住,速請主將出令。」查訥笑道:「湯府丞此來,是自送其死耳。」薛舉問道:「湯府丞為人何如?」查訥道:「這府丞姓湯,名思忠,冀州人也。一味好財貪色,酣酒吟詩,乃富家子弟,白面書生,不諳韜略。今日之來,豈不納命?」杜伏威道:「請問足下,大兵臨城,何以退之?」查訥道:「二將軍英雄無敵,何故下問于鄙人?」杜伏威薛舉再三請教。查訥道:「杜將軍領五百軍馬開門迎戰,可敗不可勝,別有良計。」杜伏威慨然起身上馬,手執長鎗,選軍五百,大開城門出戰對陣。湯思忠隨從六員大將,一員是統制司正統使常泰,一員是副統使樂正年,一員是統制司把總王連城,一員是本府都總管錢向,一員是副總管沙應龍,一員是毗豐衛護衛申千秋。各各全身披挂,騎著戰馬,手執兵器,兩陣對圓。
  湯思忠立馬陣前,高聲喝道:「何等狂賊,輒敢殺害大臣,僭據城廓,快快下馬受縛,免污我刀!」杜伏威道:「你這些害民的豬狗,殺得盡絕,方暢老爺之意。那一個送死的,快向前來!」官軍隊裏,一員大將,手持大斧,拍馬出陣。眾視之,乃是正統制常泰。兩馬相交,戰不十合,杜伏威拍馬回陣。常泰不捨,奮力趕來,杜伏威棄盔散髮而走,奔入城內。隨後常泰湯思忠號令眾軍,依舊將城緊緊圍了,晝夜攻打。
  卻說薛舉接應杜伏威入城,同進縣衙坐定。查訥問道:「來將何如?」杜伏威道:「敵軍雖眾,不足懼也。若用我那所藏將士,這數千軍立刻化為齏粉,但遵恩師分付,不敢擅用耳。」查訥驚道:「小生看本城軍馬不過千餘,難以敵眾,故先令將軍試探一陣,然後出奇兵勝之。將軍既有軍士,何不用之以取勝也?」薛舉笑道:「杜將軍將士藏在衣袖裏,近仁要看,即時可致。」查訥道:「或者是杜將軍胸中有數萬甲兵否?既有軍馬,小生願求一見。」杜伏威就于縣堂上,身邊取出寸草赤豆,口中默誦真言,喝聲道:「疾」!頃刻間變成軍馬。杜伏威又念咒語,軍士各依隊伍,坐作進退,不差分毫。查訥看了道:「請收了法,機貴秘密,不可洩露。」杜伏威右手捻訣,大喝一聲,軍馬依然變為草荳。查訥道:「杜將軍有此妙術,神鬼莫測,斬將必矣!」杜伏威道:「此法是我恩師林爺傳授,甚是玄玅。臨別時,他再三囑付,說此法止可護身,用于急難之時,不可恃此幻術,妄行殺戮。聖人云:邪不勝正,妖不勝德。若專仗此法,恐其有失。不信只看黃巾赤眉等輩,便是樣子,因此不敢擅用,乞足下另設良策破敵。」查訥道:「尊師所言,語語金玉。自古及今,未有以邪術而得天下者。兵以正合,以奇勝,經權互用,方合玄機。杜將軍暫且解甲休息。三日之後,必然破敵。」當夜歡飲,直至更深罷席。
  薛舉守東南二城,杜伏威守西北二城。號令嚴肅,軍士齊心。次日平明,查訥陞堂理事,張掛榜文,曉諭居民:「城內人多糧寡,難以支持。凡百姓人等願出城者,聽其去。守城軍士,不可阻擋。」城中百姓貧乏者,攜男挈女,盡皆出城就食,絡繹不絕。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
不知查訥是何奇計,以破官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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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湯府丞中計敗兵 杜元帥納言正位

  詩曰:
  摘句尋章一腐徒,敢當重任執兵符。
  羽書未報三軍捷,浪戰先迷八陣圖。
  慷慨少年欺信布,奇謀策士勝孫吳。
  德敷黎庶居尊位,不讓當年胯下夫。
  話說湯思忠同六員將百般攻城不下。數日後,軍心漸漸懈了。湯思忠無計可施,傳令暫且退軍,再作道理。常泰稟道:「某看那賊武藝,不在小將之下,怎交鋒未及十合,便佯敗而走,莫非其中有詐,亦須准備。」王連城笑道:「常將軍過慮,鼠竊狗盜之徒,止希劫掠而已。今遇大軍,心膽皆碎,望風而走,乃怯也,有何詐計,只顧催趲攻城,不可退悔。」楊思忠道:「王總撫所見甚明。」正議間,忽見小軍來報道:「城內百姓無糧,攜老挈幼,俱出城外就食。」湯思忠下令道:「百姓出城,聽其所往,軍士毋得乘機擄掠,違者斬首!」令方出,又見報有一夥百姓投入營門,要見老爺,有機密重事來報。湯思忠令:「止許為頭的進見。」軍士引數箇為頭的百姓入寨,湯思忠喝道:「汝等眾人,有甚話說?莫非城中奸細麼?」那百姓叩頭道:「小人們不是百姓,原是本城軍校。賊首杜伏威薛舉破城劫掠,勢不可當,小人們戰敗,只得佯投賊兵部下。原來這賊不為爭城奪郡,只圖財帛子女,將縣庫劫空,正要覆回巢穴,不意老爺軍到,將城圍困。目下城內乏食,賊心甚慌,欲回水寨,又無出路。眾賊計議,今晚偷開東門走。小人們探得這個消息,粧做村民,雜出城外,特來報知,以求重賞。」
  湯思忠賜以酒食,和眾將商議道:「聞賊兵無糧,今夜逃遁,未知虛實何如?」常泰道:「眾賊大肆擄掠,諒糧草尚足久支。今據城未及十日,便說無糧,其中必有奸計,主將不可輕信,墮其計中。依小將愚見,只是催軍圍城。外無救兵,不久內變,城自破矣。」總管錢向道:「無糧之虛實,雖然未審,戰敗欲逃,此是實情。今且將報信軍士監候,主將遣將二員,各帶一千人馬,埋伏東門僻處,待賊眾出城之時,放起號砲,半腰裏截住,後兵就奪城池。主將起合寨軍馬,趕殺前軍,使賊兵前後不能相顧,管取大勝。」湯思忠大喜道:「錢總管之計甚妙。言亦不可信,機亦不可失,事不宜遲!」一面將軍監候,一面遣兵埋伏,差正統制常泰,領步軍一千,出東門離城十五里東南,地名石佛村埋伏,差護衛申千秋,帶領步軍一千,出東門離城二十五里,西北地名珠梅莊埋伏,俱聽號砲響,一齊引軍殺出,就勢奪城。二將聽令而去。又差總管錢向,領軍三百,帶諸色號砲,離城琵琶嶺高阜處埋伏,覷賊兵出城,放起連珠砲為號,接應兩處伏兵。湯思忠和沙應龍樂正年王連城,率領軍馬,准備捉賊記功。有詩為證:
  慢無奇計欲成功,不識人間有臥龍。
  螳臂撼搖徒自斃,致令千載笑湯公。
話分兩頭。
  再說查訥暗定妙計,揀選精細僂儸十數箇,粧做鄉民,到湯恩忠寨內傳報消息,自和薛舉杜伏威在城樓上飲酒作樂。至申牌時分,探事的報說:「敵人分軍四出,不知何意。」查訥笑道:「湯府丞中吾計了。」杜伏戚道:「官軍移動,必是復來攻城,軍師怎知中計?」查訥道:「將軍不須問,今夜管取殺敗官軍,明日請將軍在延州府城中高坐。」當下就傳將令:薛將軍帶領精壯僂儸五百,本縣壯士五百,至黃昏大開東門,逕奔黃河渡口,每一人背包裹一個,如遇伏兵,盡皆拋棄,退者立斬。遇著敵兵,盡力追殺,只看紅燈出城為號,就是接應兵到。又差朱儉帶領弓箭手三百,長鎗手三百,亦出東門馬家堰土山上屯紮,若見火起,即出村口,射官軍後陣。長鎗手各帶紅燈籠一箇,守護箭手。杜將軍帶領馬步軍一千二百,在東門外離城僻近處埋伏,只看官軍殺進城時,攔阻回路,准備捉人。三將聽令,各自打點去了。查訥連夜差軍士城門內掘下陷坑,四下埋伏撓鉤手,各各摩拳擦掌,等候交戰。有詩為證:
  妙筭誰相匹,神機第一流。
  運籌揮羽扇,談笑覓封侯。
  再說延州府府丞湯思忠,當晚遣兵調將已定,然後自領馬步軍兵,離寨伺候。總管錢向領了三百軍士,至黃昏左側已到琵琶嶺山上,撒開砲架,一眼望著山下。等到更餘,此時月色明朗,望見山下西北上,火光沖天而起,軍兵無數行動。錢向即放起號砲,知會兩下伏兵。申千秋聽得砲聲震天,率兵殺出珠梅莊來,卻好與薛舉兩軍相遇。薛舉倒拖畫戟,拍馬先走。後面僂儸將包裹盡皆棄擲而走。申千秋策馬挺刀,來趕薛舉。軍士不顧廝殺,且搶包裹。薛舉正走之間,只聽背後申千秋趕來大叫:「賊將休走!」薛舉勒轉馬頭喊道:「尋死的快來納命!」兩馬相撞,兵器變加。不三合,申千秋被薛舉一戟刺死馬下。眾僂儸見主將得勝,勇氣百倍,轉殺過來。這邊官軍因搶物件,隊伍大亂,又無主將監押,四散落荒而走,被僂儸大殺一陣,屍骸遍野。
  薛舉正欲回軍,遠遠見東南上火光沖天,喊聲大起,又衝出一大隊人馬來。薛舉停馬看時,只見四匹馬上,四員大將,隨著數千軍士,飛也似湧來。薛舉大叫道:「爾等兵已殺盡,何故又來送死?」王連城拍馬向前罵道:「賊奴中吾錢總管妙計,早早下馬受縛!」薛舉大笑道:「蠢奴!何曾中你之計,你等反中我家之計了。坡下一將,已被我刺死,你等又來受用這條畫戟。」王連城激怒,舞動大刀,劈頭砍來。薛舉挺戟就刺,兩軍吶喊。二將鬥了十餘合,不分勝負。湯思忠拍馬觀看,心下驚惶,又令沙應龍樂正年二將助戰。沙應龍也使方天戟,樂正年用雙鐵簡,二匹馬刺斜裏殺過來。薛舉抖擻神威,一條戟擋住三般兵器,一來一往,又鬥了二十合。薛舉賣個破錠,蕩開陣角,敗陣而走。三將不捨,一齊拍馬趕來。薛舉約走半里之地,三將看看追上,薛舉斜倚畫戟,彎弓搭箭,看得清,射得巧,颼的一箭,剛中樂正年肩窩,翻身落馬。薛舉回馬就刺,王連城沙應龍二人抵住廝殺,眾軍救樂正年上馬,已是昏暈將絕。薛舉和二將戰上數合,帶馬又走。二將忿怒趕來,追過山嘴,忽然鼓聲亂響。薛舉急抬頭,見一片紅燈,照耀山頂,心下暗會,忙策馬奔上山來。後邊二將狐疑,正欲回馬,薛舉已至山上,一聲梆子響,山上亂箭射下,急如飛雨。沙應龍所乘戰馬,腿上著了火箭,負疼滾倒,將沙應龍掀翻地上,胸膛上被馬踏壞。王連城忙來救援,身上已著數箭,昏暈倒了。眾軍中箭著傷死者甚多。山上朱儉和薛舉合兵一處,回身追殺下來,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降者不計其數。朱儉取了沙應龍王連城首級,復取舊路殺回城來。
  再說統制官常泰,領兵在石佛村埋伏。當夜更盡,聽得砲聲振天,即帶軍士吶喊殺奔城下,見城門大開,並無一人阻擋。常泰心下暗想:「賊黨無糧,故棄空城逃遁,虛插旌旗,諒無人馬,當先指麾軍馬殺入。」猛聽得天崩地裂之聲,軍士一齊叫苦,都跌入陷坑內去。常泰情知中計,急忙帶轉馬頭,奔出城外。城內伏兵齊出,殺得官軍大敗。常泰顧不得軍士,單馬落荒而走。不得五里,一聲鼓聲,閃出一枝軍馬,當頭一員大將,正是杜伏威,攔住去路,大叫:「匹夫,待走那裏去!杜爺候你多時。」常泰大怒,奮力惡戰。二將鬥四十餘合,不分勝負。眾軍打攢攢布成簸箕陣,圍逼攏來,正待併力擒捉,只見塵頭起處,又擁出一隊軍馬來,卻是薛舉朱儉回軍。薛舉見杜伏威戰常泰不下,拍馬挺戟夾攻。常泰措手不及,被薛舉生擒過馬綁縛了。其餘軍士,盡皆投降。杜伏威大獲全勝進城。天色黎明,查訥率將校迎接入縣衙坐定。軍士推過常泰,立于階前。查訥慌忙下階,親解其縛,請入堂上而坐。常泰頓首道:「敗將免誅,何敢當將軍重禮!」查訥道:「當今兵戈載道,萬姓瘡痍,豪傑拊髀,人人思奮。我等替天行道,拯救蒼生。將軍不棄,願同舉大義。」常泰感激請降,拜于階下。杜伏威扶起遜坐。有詩為證:
  自分生平鐵石腸,輸忠期把姓名揚。
  秖因朝內多奸佞,致使將軍一旦降。
當日設宴慶賀,犒賞大小三軍。查訥查點軍籍,共得降軍四千餘人,良馬五百餘匹,糧草器械甚多,心下大悅。
  查訥和杜伏威薛舉道:「湯府丞戰敗,單騎逃去,不如乘此大捷之勢,攻破府城,以為根本,然後攻掠諸縣,廣蓄錢糧,大事就矣。」杜伏威薛舉道:「先生之言,正為迅雷不及掩耳,深合玄機。就此進兵,不可遲滯。」常泰坐于側席,低頭不語。查訥道:「常將軍既蒙不棄,即當請教,何為低首不言?」常泰道:「敗兵之將,不可言勇。感蒙三位將軍不殺之恩,思欲報效,惟恐生疑,不敢言耳。」杜伏威道:「大丈夫傾蓋若故,白首如新,義氣相投,肝膽可照,有何疑哉?久聞將軍乃忠義之士,智勇足備,如有見教,焉敢不從?」常泰道:「湯府丞一介書生,不知軍法。延州府百姓,被其重斂苛虐者,皆欲食其肉而寢處其皮。今遭戰敗,必驅軍民同守,雖是民無親上之心,但此城郭頗堅,錢糧亦廣,一時難以攻破。攻戰之際,未免百姓遭殃。小將有一計,此城反掌可得。」查訥拱手道:「願聽將軍良策。」常泰道:「將軍今夜放小將回城,見湯府丞,某須如此如此說,時彼必聽信,將軍便進兵來攻,某為內應。但入城之後,望將軍禁止殺戮,實為萬幸。」查訥離席稱謝道:「常將軍妙筭,非某所及。就此進兵,將軍切莫有誤。」常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有變更?」即折箭為誓。當下席散,常泰收拾了當,初更開城門去了。
  薛舉道:「常統制初降,未知其心。近仁縱彼回城,倘有變詐,反墮其計。」查訥道:「將軍放心,某素知常公少立名節,秉性堅貞,此行管取成功。明日某與杜將軍為前部。將軍為後應,同往攻城,朱誠庵守縣,縱有詭謀,亦不足慮。」又遣牙將宋斐帶兵五百,追趕常統制,望見城池,便要回軍,不可前進。一一分撥已定。
  卻說湯思忠領眾將和薛舉交戰,見前軍得勝,薛舉敗走,忙催軍策馬,隨後追來。正走間,敗殘軍士迎著,報道:「王沙樂三將,俱被殺死,全軍盡沒,常統制兵敗被擒。」湯思忠大驚,忙收轉馬,逃回府城,催軍守護四門。當夜軍士來報:「城外常統制單騎叫門,黑夜不敢擅開,乞請鈞旨。」湯思忠自上城樓來看,常泰高叫:「開門,後面追兵來也。」湯思忠終是懦儒,不知兵法,見一人一騎回來,忙令軍士開門迎進。驚問道:「統制不回,諸將戰死,下官手足無措,今者何以得脫而回?」常泰道:「小將聽得砲響,即出軍襲城,不期彼有准備,我兵大敗。回軍死戰,正欲脫身,路遇一員少年壯士,馬上掛著沙應龍王連城首級,他兩下夾攻將來,小將難以應敵,無奈詐降。幸喜賊將無謀,遽爾聽信,待小將以心腹,被我黃昏竊了二人首級,砍開城門,逃奔出來。彼已知覺,故有兵來追趕。」正言間,只見遠遠火光明亮,追兵漸近,吶喊鼓譟,將至城下。常泰道:「賊兵黑夜,決不敢臨城,主將休往。」少頃,追兵果然退去。常泰笑道:「我諒昏夜之間,賊兵焉敢近城!」湯思忠大喜,留常泰在府衙安歇。
  次早探馬報:「賊黨杜伏威薛舉,引軍馬數千,聲言要取城池。」湯思忠忙請常泰商議。常泰道:「恩府督軍護陣,小將出馬,力擒賊首,則餘黨自散矣。」說罷,綽鎗上馬,大開東門出城,擺成陣勢。遙望軍馬已到,兩陣對圓。門旗開處,擁出兩員少年驍將。常泰高聲罵道:「逆賊無知,正要興兵征勦,今大膽返城求戰,是自送其死耳!」薛舉罵道:「忘恩背義之徒,有何面目誇口!」常泰聽了大怒,挺鎗躍馬,衝過陣來。薛舉挺戟迎戰,兩軍吶喊。二將鬥上二十餘合,薛舉拖戟回陣。杜伏威出馬交鋒,數合之間,常泰虛搠一鎗,望著城內就走。背後查訥薛舉杜伏威三將,率領軍士,緊緊接尾追來。湯思忠見常泰敗回,親自摧軍出城接應,倏然追兵已到面前,慌忙回馬逃命。被薛舉飛馬趕近門邊,活捉膝上。常泰招集眾軍進城,盡降其眾。杜伏威薛舉查訥常泰,都到府堂坐定,押過湯思忠,跪于堂下。杜伏威指著罵道:「害民賊子,貪酷狂夫,百姓遭爾荼毒,錢穀被爾侵漁,今既被擒,有何理說?」湯恩忠道:「懦儒濫叨爵祿,不能為國家出力,反遭爾等所擒,一死何辭!但聞建王霸之業者,不絕人之嗣。僕年半百,止得一子,今方三歲,乞將軍可憐。」說罷,伸頸受戮。查訥道:「湯府丞為官雖貪,臨難不苟,姑饒其命。」杜伏威喝道:「戕民之賊,本該族滅,查軍師憐宥,免汝一死。」叱軍士放去。湯思忠得了性命,抱頭鼠竄,收拾家小,連夜回鄉去了。但見:
    忙忙似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平日間粧模作樣,詐百姓財物,儼是活閻王。今日裏鼠竄狼奔,保一家首領,宛然真小鬼。說不起繃刑弔拷,自問了絞斬徙流。離亭那有餞行人,沿路絕無饋送客。支不動驛夫轎馬,捉不得公用舟車。行一程,耽驚一程,惟慮省悟復來追。思一事,煩惱一事,這次再無餘羨得。仗著那硬舌頭,為人再世。饒了這窮性命,得放還鄉。林下情願呷清湯,當道何為不作福。杜伏威稱須放手,湯思忠是下場頭。
查訥出榜安民,開倉賑濟。
  次日建立招賢館,延接四方豪傑之士。數日間,接得數籌大將。一人覆姓皇甫,名實,字碩卿,陝西富平縣人。生得身長九尺,大眼鋼鬚,慣使九節銅鞭,武藝出眾。一人姓曹,雙名汝豐,字公厚,陝西鞏昌縣人。生得身材魁偉,狀貌猙獰,面如噀血,鬚似鋼針,能用大刀,有萬夫之勇。因武舉不第,隱居山村打獵,聞杜伏威招賢,特來相投。又有一人覆姓尉遲,雙名仲賢,字子用,朔州單陽人氏。生得身長面瘦,骨格清古,善使流星錘飛鎗,有百步穿楊之箭,為打死人命,逃竄江湖,今特來投。一人姓黃名松,字爾耐,年方二十餘歲,生得容顏清麗,虎背熊腰,能使雙刃大刀,本縣人氏。因見杜伏威開倉賑濟,招賢納士,有仁義之風,故至招賢館拜見。黃松就舉薦本縣城外盧家灣有三賢士,姓王,弟兄三人,胸懷經濟之才,腹藏孔孟之學,熟諳兵書,深通韜略,人都稱他為王家三俊。長名騏,字孟龍﹔次名騋,字仲良﹔三名驤,字季昂。屢次刺史辟請不就,將軍須當禮聘,可為梁棟之材。杜伏威即差黃松齎金銀玉帛,往請王家三俊。弟兄三人聞黃松說杜薛二將有仁義之風,不可違逆,欣然受聘,同黃松到招賢館投拜。杜伏威薛舉大喜,排筵慶賀。
  次日,查訥請杜伏威陞堂議事。杜伏威居中而坐,左首薛舉,右首查訥,東邊一帶,是王騏王騋王驤常泰,西邊是皇甫實曹汝豐尉遲仲賢黃松,次序而坐。查訥開口道:「列公在此,某有一言。杜將軍自興義兵已來,屢戰屢勝,得了郡縣。招賢納土,英雄歸心﹔弔民伐罪,應天順人。仁義之聲,播于遐爾,王霸之業,翹首可成也。前賢有云: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雖有英雄,雜亂無統,紀律不行。今日杜將軍當在大元帥之位,掌握兵權,諸位將軍,盡聽號令,量材擢用,或掌錢糧冊籍,或理民情詞訟,或專任征伐,或督理糧草,或專司行待,各供乃職,則上下齊心,方成體統。列君意下何如?」眾人同道:「查近仁所見極明,所當如此。乞杜將軍早居元帥之位,以副眾望。」
  杜伏威道:「小可因見紀綱頹廢,萬姓流離,故興兵馬,招接英豪,共斬亂臣之頭,以救黎民,以安社稷。事定後,擇有德者居之,僕等北面而事,庶無所利,人心皆安,天理亦合。今若率爾自大,妄居帥位,甚非義舉。」皇甫實黃松兩個跳起身來諫道:「今者煙塵四起,人人稱雄,我等聞將軍大名盛德,故來相從。將軍若堅執不允近仁之義,則人心攜貳,各懷猶豫,大事去矣!」王騏兄弟三箇亦勸道:「查君之言,深合事體。統制無主,人心不攝,不如權就帥位。又非稱王道寡,有何僭妄。早發兵馬,以圖他郡,此是正理,何須推遜?」薛舉道:「諸君之言甚善,大哥暫為主帥,統攝軍馬,何必過謙。」杜伏威只得應允,就改延州府為都統元帥府,府前立一面帥字杏黃旗。諸將尊杜伏威為都統正元帥,薛舉為都統副元帥,查訥為軍師,王騏為副軍師,王騋王驤為參軍。常泰曹汝豐為先鋒,朱儉黃松尉遲仲賢皇甫實,俱為護軍校尉。當日殺牛宰馬,祭天享地,大赦囚犯。王騏又道:「名位已定,人心悅服。本郡所管二州七縣,皆是錢糧豐足之處。諸縣易攻,止有鄜州城廓完固,人心堅附,況且錢糧極廣,一時難以攻破。若得此州,則諸郡不足定矣。」查訥道:「王孟龍之論最善,元帥宜聽之。」杜伏威道:「任從軍師調遣。」查訥傳下將令:副元帥薛舉,率領馬步軍兵五千,王騏為參謀,尉遲仲賢常泰為左右羽翼,即刻起程攻取鄜州。次撥曹汝豐皇甫實二將,帶領步軍三千為接應,陸續進發。其餘將士,盡隨杜元帥守護城池。有詩為證:
  元帥開牙殺氣騰,風雷號令最嚴明。
  一朝榮貴君休訝,今日方知顯將星。
  卻說薛舉一行人馬,至隆鎮村下定寨柵,領軍四面圍定。鄜州判裘澄,為官清正,善識天文,在位日久,深得民心。因是知州周陞任滿朝覲,至黃河被繆一麟所殺,上司以委裘澄署印。自齊顯祖天保九年蒞任以來,已是五載。此時顯祖肅宗二君,相繼而殂。其孫世祖即位,改元河清。世祖皇帝柔懦無才,寵信嬖佞。居東宮時,有幸臣二員,和士開穆提婆,甚是得寵。因世祖登基,即以二人為左右二樞密,執掌朝綱,總理國政。凡是有金寶賄賂者,陞擢顯位。清廉公正者,黜退貶謫。因裘澄是個清官,無甚金銀浸潤,假以不救堂官為由,奏陳世祖,差四個武士提裘澄至京師勘問。裘澄打點和武士啟行赴京。剛遇薛舉提兵攻打城池。裘澄安慰了四個武士,督兵四門守護。夜間上城巡視,仰觀天象,見將星朗朗,照于本城。心中暗想:「目今皇上無道,寵用佞臣,主星昏暗,太白後入帝座,不久國家將亡。今和穆二賊無故拘我至京勘問,此去必遭陷害。古人云:識時務者呼為俊傑。哲人要知機,不如背了武士,歸降來將,再圖後事,未為不可。」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當下裘澄命將四個武土留下,不知這四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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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軒轅廟蘇朴遭擒 延州府伏威遇弟

  詩曰:
  敢言直諫配三仁,遠謫邊隅作去臣。
  設計定謀摧勁敵,輸忠盡節重天倫。
  生前誓作奇男子,死後當為正直神。
  萬古芳名垂竹帛,蘇君端不愧儒紳。
  話說裘澄仰觀天文,見將星朗朗,照于城內,知難與爭鋒,有心歸服杜伏威。回衙和心腹人計議,暗將四個武士逐出,城上豎起一面降旗,差親隨軍校,往薛舉寨內遞上降書。薛舉看罷喝道:「此是用詐降計誘我入城,若要是真降,著裘州判親來,吾纔不疑。」軍校回城,備細說了。
  裘澄道:「既已歸降,必須親往。」換一身素服,親捧版冊輿圖印信,步行到城外薛舉寨內跪獻。薛舉慌忙扶起道:「久聞足下才德,欲會無路,今幸相從,實慰渴想。」裘澄道:「卑職老邁無能,株守鄜州,受齊顯祖寵祿,不能盡忠報國,甚為赧顏。又遭輔臣嫉妒,將欲提回勘問,心所不甘。聞將軍興仁義之師,大駕到城,傾心願投麾下,不思爵祿之榮,惟求泉石之樂。幸蒙不加誅戮,感激不淺。」薛舉大悅,遜之上坐,設宴相待,酒罷,並馬進城。安民已畢,差快馬飛報帥府。杜伏威查訥大喜,就委王騏權掌州印,請薛舉裘澄同至帥府相見。
  薛舉接了回文,別了王騏,與裘澄眾將回至延州帥府,下馬入府參見。眾觀裘澄,一表非俗。但見:
    頭戴素冠,身穿素服,果然一貌堂堂。淡黃臉,三牙掩口髭鬚,骨格非常。眉隱江山秀氣,胸羅錦繡文章。慣識天文,也知地理,熟諳行藏。不是尋章摘句,果然定霸圖王。
杜伏威道:「久聞裘君大名,今得從事,何幸如之!」裘澄道:「老朽樗櫟庸才,時乖運蹇,故主之恩未報,反罹奸黨之讒,自分身遭縲絏,感蒙仁主收錄,誓當報效。決不負恩。」
  杜伏威亦設宴款待。飲酒三巡,查訥道:「本府七縣二州,惟鄜州富庶而險因,今得裘公相從,真乃天意,非偶然也。但其餘州縣未曾歸附,不識何計可以取之?」裘澄道:「卑職雖不才,蒙元帥軍師垂問,這數縣縣宰,俱與某契厚。廣樂縣縣令譚希堯,汾州縣縣令姚鸞,敷城縣縣令姚鳳與姚鸞是嫡親兄弟,這三人俱是齊顯祖天保六年除授,與卑職相交最久。文安縣縣令王大爵,廣安縣縣令伍通,宜君縣縣令柏臺,此三人蒞任未久,相交雖淺,頗亦義氣相投,不必廢元帥張弓隻矢,只須卑職片紙。喚來拜投麾下。上郡州知州席銘,侍材傲慢,外有虛名,內無實學,不過一腐儒而已,攻之亦易。只有白上縣縣令蘇朴,是個謫官,才兼文武,智識不凡。天保元年舉孝廉,歷仕外郡,聲名籍籍,盜賊屏息。朝廷嘉其才,于天保八年拜為諫議大夫,直言敢諫,權奸斂跡。今上新登大寶,寵用和士開穆提婆二人,此公上書切諫,惱了朝廷,謫為白上縣縣尹,最得民心。惟慮這一縣難以攻拔,軍師須選大將,定良計,庶幾可得。」查訥道:「既承明教,乞公作急修書,致于諸縣。若得歸附,白土亦不足慮也。」
  當日帥府擊鼓傳令,諸將皆集。查訥分撥統軍,大元帥杜伏威為主帥,常泰副之,曹汝豐尉遲仲賢為合後,共起精兵五千,去攻取白上縣。又令黃松為正將,皇甫實為副將,率領精兵三千,攻取上郡州,即日起程。一面揀選能走軍士,齎書分投往各縣去了。裘澄暫授帥府參謀,參贊軍機,兼署延州府郡丞。查訥薛舉諸將等,俱各守城不出。
  且說黃松皇甫實二將,不一日已到上郡州,令軍士搖旗擂鼓,併力攻城。知州席銘探知消息,分撥軍民守衛,聚集佐貳官員書吏人等商議。席銘道:「賊兵攻陷延州郡,殺了蔣太守和鎮撫俞福,近來裘州判又舉城投降,賊勢猖獗。為首二人,英雄無敵,今既臨城,如何區處?」吏目鄒聞道答道:「本州城廓堅固,一時難破,所憂者,惟糧草不敷耳。堂尊大人謹守城池,火速差人齎檄各郡求救,內外夾攻,方可退賊。」席銘從其計,添軍各門固守,遣軍健出城,分投各郡求請救兵,並不出戰。當晚黃松解圍下寨,和皇甫實計議道:「席知州一書生耳,聞我兵至,焉敢迎敵!意必發書鄰近州縣請救,這早晚恐有人出城。公宜分遣人要路攔截,使彼內外消息不通,城中無糧,救援不至,數日間城自陷矣。」皇甫實道:「主將所見極明,即遣精卒把守東西南三處要路。北首是大寨,諒無人敢過。」將及天曉,三處軍士,果然獲得數箇奸細,解進寨來,細搜身上,俱有求救文書,盡皆殺了。急催軍士,併力攻城。果然城內人多糧少,百姓飢荒,怨哭之聲不絕。
  這城中有一富戶,姓甄名雍,原來是個破落戶出身,為人刁鑽奸巧,佛口蛇心,專務足恭謅佞,習成一家生理,俗言叫做慣扛幫,又喚做烏嘴蟲。幫襯著宦家子弟,賺得些錢鈔,納了本州提控,倚官托勢,剝削小民。役滿夤緣,當道選作遼州黃澤鎮巡檢,兼管稅務,盤詰客商車輛,大獲財利。被人告發,上司驅叱回鄉,做成偌大家業,廣置田產,只是慳吝鄙嗇,為富不仁,親族鄰友,毫無所及。惟圖便宜,不顧行止,若得分毫利益,任你唾罵談論,慢不為意。因此人人怨惡,目為小人,取他一個渾名,喚做縮頭龜。有詩為證:
  看人顏色喫人虧,打罵由他我自為。
  筍殼包成花子臉,任藏名號縮頭龜。
眾百姓見黃松等人馬攻城甚急,城內糧食不敷,暗中三三兩兩商議道:「縮頭龜家裏錢財滿庫,米粟如山,我等受餓,他卻閉門飽食,我等不如打進他家,搶擄糧食,大家喫些,免得餓死,料官府自救不暇,焉能禁治百姓?」內中有一人,與甄雍鄰居,姓張,排行遜六,向前道:「諸君所言雖妙,但是止圖一時之飽,不思殺身大禍。比如搶了縮頭龜糧米,就是白晝搶劫,與強盜何異。此乃犯法的事,倘然究治,如何脫身?為今計,不如先差的當之人,弔出城去,投降來將,約定今夜舉火為號,砍開了南門,接引大軍進城。我這裏黃昏打進縮頭龜家裏,將他滿門良賤,盡皆殺了,擄劫家財糧食,放一把火來,就勢往州衙前也放一把火,迎接杜伏威人馬入來。我等可保身家無事,還有重賞哩。」眾人齊道:「這算計甚好,事不宜遲,倘露了風聲,其禍不小。」
  當下就叫張遜六扮做漁翁,披簑戴笠,扒出水門。走不半里,被伏路軍拿入黃松大寨。黃松細問來歷,張遜六細道前情。黃松道:「莫不是席知州使你來的,難以聽信。」張遜六磕頭道:「席銘那廝,不知民情艱苦,一味糊塗。城中缺少糧食,百姓大半餓倒,小人等只為生死二字,來見將軍。若有虛詐,將小人監禁于此,但看今夜何如?」皇甫實道:「既如此說,不必疑心。今夜苦果火起城開,便是他的功勞,必有重賞。」黃松將張遜六留寨後,遍示眾軍嚴粧飽食,以待其變。
  再說甄雍是夜謹閉前後重門,和一妻二妾子女們,在後廳花軒裏飲酒作樂,說說笑笑道:「看這些不成才的花子們,日常間不肯節儉,今遇兵火,卻都餓死,怎比咱老爺飽食暖衣,這等快樂!雖是咱天生的造化,卻也要人力經營。咱每日積趲錢財,省儉日用,故得如此,提挈你眾人享福。自古一人有福,挈帶滿屋。」說罷,大笑不止。唱道:
    咱快活心胸,肉滿春臺酒滿鍾,直飲到昏鐘動,傾幾箇青花瓮。嗏!醉了樂無窮。嬌嬌陪奉,洗腳登床,便把雲雲弄,管甚麼圍城不透風!
大娘子與兩個小娘子,各奉我一杯,再唱齣與你聽。
    三位娘行,一箇旛杆兩木椿。立起似筆架樣,坐倒似山形狀。嗏!與你熟商量:今宵當長,明夜輪他,後夕了三娘帳!咳!若是這般,又起爭端了,也罷!不若今夜都來共一床。
你兒女們也敬我一杯,我再唱一齣你們聽。
    白臉黃邊,從來入手艱。或把繩兒貫,或作攢絲面。嗏!財與命相連,有他飽暖,骨肉團圓,慶賀深沉院。富貴由人,說甚麼天!
這甄雍正在家飲酒取樂,瘋獐瘋智的驕其妻妾,忽聽得門外一片喊起,數百人手執器械火把,一湧而入。
  甄雍見勢頭不好,情知劫擄,急忙閃入臥房躲避。未及進門,被一好漢劈頭一棍打死,一門老幼盡行屠戮。眾好漢搬運糧米,收拾金銀衣飾停當,四圍放起火來。只見州衙前又早火起,城門大開。城外黃松皇甫實見城內有變,火光燭天,忙驅軍馬擁入南門,殺進州衙,據住了庫藏,溷殺官軍百姓,單單走了席銘,不知去向﹔家眷人等,亦被亂兵所殺。黃松率軍救滅餘火,出榜安民。次早打開倉廒,將米粟盡散與被火百姓,大賑貧窮,差張遜六至延州元帥府報捷。查訥薛舉聞之大悅,重賞張遜六,授為百夫長,幫助黃松權掌州事,聽候調遣。不題。
  再說杜伏威軍馬殺奔白上縣來,哨馬報道:「白上城外,已立下三箇大寨。中寨是縣尹蘇朴,右寨是縣尉戴大儒,左寨是弓箭教師顧天麗,三寨共有二千餘軍,號令整肅,准備已久。」杜伏威傳令:「離城二十五里,依山傍水,紮下營寨,商議進戰之策。」常泰道:「裘州判甚言蘇朴之能,元帥不可輕敵。」杜伏威笑道:「猥瑣小敵,何足介意!明日一戰,誓擒此賊。」常泰道:「元帥雖然英勇,遇勁敵不可造次。明日某與元帥衝鋒引戰,尉遲公與曹將軍領兵接應,庶無失誤。」杜伏威從其言。次日平明,俱全身披挂,將軍馬分為二枝,杜伏威常泰領馬步軍三千,當先搦戰。曹汝豐尉遲仲賢領步軍二千,在後督軍,大刀闊斧,殺向前來。
  蘇朴知杜伏威軍馬已到,隔夜預先籌畫了,令左右二寨,如此出兵接應。當下披挂齊整,綽鎗上馬,出營布陣。兩軍對圓,二將出馬,蘇朴高叫:「何處狂賊,敢擅離巢穴,來此搦戰?」杜伏威馬上躬身道:「末將久仰侍中大德,故爾輕造。侍中名聞寰宇,才任樑棟,而區區為一縣令,智士為之不平。不若與小將共起義兵,掃除逆黨,同享富貴,豈不美哉?侍中俯納愚言,庶不陷于賊臣之手。」
  蘇朴大笑道:「汝乳臭孺子,曉得甚麼!吾以忠孝傳家,豈從賊黨為寇?我擒汝獻俘,如拾芥耳。」言罷,挺鎗躍馬,殺過陣來。杜伏威正欲迎戰,一馬早已飛出,乃是副將軍常泰也,手持大斧,接住廝殺。二將鬥了二十餘合,蘇朴拍馬回陣,常泰趕來,被蘇朴背射一箭,正中常泰右足。常泰喫了一驚,撥馬便回。蘇朴飛馬趕來,杜伏威攔住接戰。數合後,蘇朴撥馬又走。杜伏威大喝道:「那裏走!你那背射計,射得我麼?」驟馬緊追,趕過對陣,蘇朴已閃入門旗裏去了。猛地裏一聲梆子響,弩箭如雨點般射來。
  杜伏威情知中計,慌忙勒轉馬頭,左肩上已著兩箭,負疼帶箭而走,蘇朴一騎馬緊緊追來。眾官軍見伏威已敗,俱大喊圍將上來。正在十分危急,恰好曹汝豐尉遲仲賢步軍早到,兩下混戰。又聽見西南角上喊聲大振,一彪人馬驟至,卻是弓箭教師顧天麗,手揮鐵朔,領軍殺入陣來。又見東南角上也喊聲大振,一彪人馬擁至,乃是縣尉戴大儒,手執雙劍,率軍衝殺過來。兩生力兵,勢不可當,將杜伏威人馬困在垓心,自辰至午,衝突不出。部下的將士,損折甚多。三處官兵,漸漸圍逼。杜伏威無奈,只得披髮仗劍,口念真言,將劍往西北一指,霎時烏雲罩地,霹靂震天,狂風大作,走石飛砂,又毒蛇猛獸,兇神厲鬼,隨風而至。嚇得官軍驚怖無措,拋戈撇劍而走。蘇朴等亦皆棄陣而走。杜伏威與三將乘勢大殺一陣,收軍回寨。常泰尉遲仲賢曹汝豐皆賀道:「元帥真天神也,不然我等都被擒矣!」杜伏威笑道:「今日是我欺敵太過,誤中奸計,若非法術破之,幾乎狼狽。」諸將士俱疲憊了,各賜酒食將息,謹守營寨不題。
  再說蘇朴回寨,查點軍士,傷損不多。和戴大儒顧天麗商議道:「杜賊已入吾彀中,將被擒獲,不料用此妖法脫圍而去,實為可惜。兵不厭詐,今晚諒彼戰勝,不作准備,乘機劫寨,二公以為何如?」顧天麗道:「此計甚妙,今夜劫寨,可保全勝。」當夜二更,顧天麗當先,蘇朴繼後,帶領精兵一千,悄悄進發。到得杜伏威寨邊,已是三更,眾軍發喊殺入。果然杜伏威不曾准備,俱在夢中驚醒,慌張亂竄,你我不能相顧。杜伏威聽得喊聲大起,寨內火光透亮,急披甲綽鎗上馬,衝突出來,怎當箭如飛蝗,不能前進,復身穿出寨後奔走。顧天麗見杜伏威單騎出寨,欺他獨自一人,策馬趕來。看看追上,杜伏威回身迎戰,二將鬥了十餘合,顧天麗額中一鎗,翻身落馬。杜伏威人馬被官軍一衝,自相踐踏,盡皆潰散。直到天明,蘇朴收軍自回去了。杜伏威聚集敗殘人馬,少刻眾將皆到,查點軍士,折傷大半。杜伏威屯紮不住,只得同諸將回延州郡來。
  查訥薛舉接見,備言致敗情由。查訥道:「前者裘參謀致書各縣,未見動靜,黃將軍已取了上郡州,不期大元帥反敗于蘇朴之手。勝敗兵家之常,不足介意,必須起大隊人馬,薛元帥同行,方可成功。」眾將皆然其言。當日再添軍士,共馬步軍七千,杜伏威、薛舉、查訥、常泰、曹汝豐、尉遲仲賢共六員正將,殺奔白土縣來。但見:
    軍行騰起地中塵,遮空蔽日。馬走踏翻攔路草,偃土搖風。鎗刀噴雪爛爍,迸萬道寒光。旗幟蒸霞招展,動半天殺氣。馬上將神威凜凜,渾如惡煞下雲端。步下卒面目猙猙,好似夜叉離地獄。進退不參差,軍容嚴肅。銜枚雖疾走,隊伍整齊。果然將帥堂堂陣,到處人稱正正旗。
哨馬探聽,急急報入蘇朴寨中。
  蘇朴笑道:「我正要賊盜盡來受戮,免勞跋涉。」此時另選一健將龔德淵代顧天麗之職,傳令二寨不可出兵。兩下相拒數日,並不交戰。薛舉對查訥道:「兵貴神速,如此對拒不戰,此縣何日可破?倘附近救兵齊至,何以禦之?」查訥道:「某已算計定了,遲延數日,探彼虛實,今已盡知。只有中寨堅固難攻,左右二寨,吾先出奇兵以搗之。若得此二寨,則中寨把持不定,必奔入城。那時另有秘策,取縣在反掌之間。」薛舉大喜。查訥傳令:「正元帥杜伏威大將曹汝豐,率領精兵二千,攻打左寨。副元帥薛舉副將尉遲仲賢,率領精兵二千,攻打右寨。正先鋒常泰,率領精兵三千直取中寨。三處俱初更進發。左右二寨放心殺進,不可退步,管取成功。得勝之後,兩路抄轉中寨之後,待蘇朴離寨追襲常將軍之時,即打入彼寨,放火焚之,殺回邀截敵軍。」又分付常泰道:「將軍至彼,不可便殺入,但擂鼓吶喊,虛作攻擊之勢,使敵將不敢出寨。則左右二寨,無兵救應,破之必矣。但聽我這裏號砲一響,便抽軍回,倘追兵掩至,且戰且退。只看陣後火起,復殺回夾攻,可獲全勝。若我令箭一至,即當合兵攻城,切勿有誤。」眾將等受令而去。各自打點起兵。先說常泰一枝人馬,一更動身,三更盡方抵蘇朴大寨,一齊擂鼓吶喊,直逼寨前。蘇朴正在中軍帳秉燭觀書,未曾解甲,忽聽得寨外喊聲人眾,已知敵軍臨寨,傳令眾軍:「不許妄動,妄動者斬!」又撥弓弩手五百,營門口埋伏,「若敵軍進寨,即發弩射之。如彼軍退,我親自追趕,必擒賊將。」於是兩下拒住,但吶喊擂鼓,並不交戰。再說杜伏威一枝人馬,二更盡已到戴大儒寨口,寨內還有燈火。杜伏威一馬當先,斬寨而入,勢不可當。
  原來戴縣尉在帳內飲酒,不隄防敵兵驟至,不敢迎敵,上馬穿寨而出。不半里,黑影中撞出一彪軍來,卻是大將曹汝豐,喝道:「快下馬受縛!」戴大儒驚跌馬下,被眾軍綑了。前寨軍士,大半被杜伏威所殺,踐踏死者無數。這右寨龔德淵,也被薛舉軍馬砍入寨來,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大半殺死,降者亦多。當下龔德淵見勢大,單馬逃生去了。這兩枝人馬破了左右二寨,逕抄到中寨之後。常泰率軍在寨前鼓譟,虛張攻寨之勢,聽得連珠砲響,忙抽軍回身便走。蘇朴見敵兵陣腳移動,率領精卒隨後追來。常泰且戰且走,約數里之地,蘇朴陣後火起,常泰情知兩路兵到了,復轉身躍馬,持斧直取蘇朴。蘇朴挺鎗來迎,未及交手,哨馬飛報大寨已被敵軍放火焚燒,兩路人馬大至。蘇朴驚慌,無心戀戰,撥馬而逃。背後常泰追來,正慌急間,見前面火光中二少年大將,攔住去路。三處人馬合將攏來,官軍大敗,各自逃生。蘇朴單馬拚死殺條血路,奔入城門,將門緊閉,拽起弔橋,止帶得百餘個軍士進城。可憐三寨官軍,皆死于鎗尖馬蹄之下。蘇朴入城,分撥軍士緊守四門。
  杜伏威三處人馬,搶得器械盔甲糧草甚多,只見查軍師令箭已到,分付:「蘇朴軍敗入城之後,三處人馬併力攻城,止留西門放一條走路。今日西戌二時,務取此城,遲延不進者,定按軍法!」眾將分撥人馬,杜伏威攻南門,薛舉攻北門,常泰攻東門。城上砲石亂下,自平明直攻打至申時,將士俱已疲弊。飛馬又到,傳軍師將令:「諸軍不許擅退,今晚務要入城,違令者立斬。」但見:
    士卒吐舌搖頭道,這次須當努力。將軍咬牙切齒,誓破此然後休兵。稍緩些兒,軍人拖來無面目。若懈退卻,鬼頭刀下不容情。傳號箭各營知悉,人人奮勇揚威。飛羽書大小齊心,個個衝鋒陷陣。有這般急性軍師,不放些兒坎窾。有那樣英雄元帥,身先士卒登城。即如鐵桶也攻開,便是金盆須粉碎。
眾將士遵奉將令,奮勇攻擊。
  將近初更,彩雲之上,微露一鉤新月。只見城內喊聲起處,北門大開,薛舉尉遲仲賢拍馬先入,諸軍隨後繼進。各門守城軍士,見敵軍進城,都奔竄逃命。杜伏威擁入南門,常泰打入東門。蘇朴正在馬上催督守城,聞報北門已有軍馬入城,顧不得家眷,見西門無兵攻打,逕出西門而走,馬不停蹄,奔了半夜,卻走到急水河口,一路無人追趕,心下暗喜。此時走得人困馬乏,巴不得下馬暫歇,又恐追兵趕來,勉強又行了兩箭之地。忽見路旁一座大廟宇,廟門上釘著一箇大匾,上鐫著軒轅廟三箇金字。蘇朴下馬入廟,向神位拜了數拜,禱祝道:「下官蘇某,蒙聖恩除授諫議大夫,不幸忤了朝廷,謫貶為本縣縣令。蹇遭狂寇杜伏威攻破城池,家小被陷,乞神明顯靈助陣。若得興兵討賊,克復城池,功成之日,奏聞朝廷,重修廟宇,大塑全身,願所鑒察。」祝畢,席地而坐,神思困倦,正欲睡去,只聽得一聲梆子響,殿後搶出四五十條大漢來,將蘇朴執縛已定。
  原來是查訥預料蘇朴必走這一條路,故留西門放他,預先埋伏健卒于軒轅廟內,候蘇朴入廟,即時捉下。當下眾軍正等箇著,將蘇縣尹解入縣來,城中安寧如故。杜伏威一行人都在公堂坐下,將蘇朴戴大儒二人和家眷盡皆監下,犒賞眾軍。次日,查訥親自到縣賀喜。杜伏威等諸將迎入堂上,設宴慶賀。薛舉道:「查近仁神機妙筭,雖子牙復生,不能過也。發三路兵搗營,使彼三處各不相顧,此計易見。早知城內必有應兵,此是何術?非某等所知,乞軍師教之。」查訥道:「小術何足為異,二位元帥攻破左右二寨,抄入中寨時,某已預選勇士四十餘人,取所殺官軍盔甲旗號腰牌,粧作齊軍,乘亂隨蘇縣尹雜入城內,約定黃昏月上,砍開北門,迎接大軍入城。但留西門放蘇君出走,欲生獲之耳,此時為何不見擒來?只恐逃脫,又留一心腹大患矣!」杜伏威等聽罷大喜道:「軍師神算,伏龍鳳雛不能及也。昨夜軍士于周水河軒轅廟中,生擒蘇朴這廝,監禁在此。待軍師到來,斬首號令,以泄日前劫寨之忿!」
  查訥道:「元帥差矣,當今之世,得人者昌,失人者崩。似蘇君智勇足備,世所罕有,某之用計生擒,不忍殺害,正欲得之以助元帥取威定霸,豈可因一時小忿,囚禁以辱之?」眾服其論。查訥即同杜伏威薛舉親自進獄,將蘇朴戴大儒釋放,換了衣冠,請出堂上,以禮相待。又將兩處家小盡皆放出,寄居民家安頓。查訥一心只要以恩義感動蘇朴,使彼投降。不期蘇朴心如鐵石,不肯轉移。查訥等再三慇勤勸慰,待之上賓,蘇朴向南而坐,閉口不言,眾人無可奈何。戴大儒頗有歸順之意,見堂官如此,不敢開言。查訥分付人役伏侍蘇戴二人賓館安置。蘇朴至夜半,候眾人睡熟,解下裹衣鸞帶,自縊而死。
  天曉人知,報入衙裏,查訥大驚,齊出來看視,不勝傷感。即令厚殮已畢,任蘇朴家眷搬喪回故土安葬。戴大儒心下淒慘,不願功名,拜辭要去修行。查訥亦贈金帛,釋其全家眷口,團聚而去。這一節乃是查訥大德之處。有詩為證:
  仁主好賢若渴,將軍視死如歸。
  德沛黃泉瞑目,恩施赤子揚眉。
  再說各縣聽得杜伏威軍馬臨城,驚惶無措,有的議堅壁固守,有的議出兵對敵,有的議發文書求取救兵,主張不定。正慌急間,接得裘州判書札。書云:
    不佞澄夜觀乾象,主星暗弱,將星倍明,正照此地。杜將軍者,師行有紀,勇力絕倫,真英雄也,難與爭衡。不若倒戈納降,庶稱明哲。鄙意如此,其從與否,則惟尊裁,毋致後悔。特此馳達,以盡平日相知之雅。餘不贅言。
這廣樂縣縣令譚希堯見了裘澄之書,差人往各縣計議。各縣回說裘君見識最高,城池又大,兀自歸降,我等城小民稀,糧草不足,焉能據守,幸彼攻取上郡州白上縣二處,勝敗未知,候有消息,再作區處。
  數日間探馬報說,敵將黃松攻破上郡州,席銘棄家逃遁,各縣驚疑。次後又報杜伏威軍馬打破白上縣,縣尹蘇朴盡節而亡。譚希堯問了二處消息,火速移檄各縣,共約納降。廣樂縣譚希堯、汾州縣姚鸞、敷城縣姚鳳、文安縣王大爵、宜君縣柏臺,俱城上豎起降旗,差人齎降書冊籍,詣元帥府投納。裘澄差人引各縣使者至白上縣拜見杜伏威,遞了降書。伏威大喜,重賞來人。隨即行文,委譚希堯等照舊供職,掌理縣事。只有廣安縣知縣伍通不納降書,棄城遁去。查訥令王驤權署縣印。杜伏威得勝,班師回延州府來,大小將士迎接入城,至元帥府參見。
  杜伏威開筵慶賀,酒過數巡,杜伏威舉杯對查訥道:「不佞招集義兵,鋤強扶弱,無心得地。感蒙軍師妙計,兵不血刃,一連下了數郡。雖是根基創立,奈何地僻民稀,東有周師,南有陳國,西有齊軍。倘若三國齊心併力來攻,前後受敵,正犯了寡不敵眾之語,軍師何以處之?」查訥笑道:「不須主帥費心,查某已主張了也。齊世祖初登大寶,國家多事,況和士開穆提婆二奸臣執掌朝綱,蒙蔽主聰,諒來一時軍馬未得就動。陳國君臣猜忌,連年饑饉,自守不暇,何暇伐人?惟周朝稱為隆盛,君臣緝睦,卻又與這裏地境隔遠,若軍馬涉險而來,糧食轉運不繼,又防陳齊二國乘虛直搗其後,料他亦難動兵。這三處人馬,都不足為慮也。今主帥已得數郡,糧食可支十年,人馬將及萬數,退可自守,進可攻取,所少者人才耳。主帥速宜招賢納士,延攬英豪。若得謀臣如雲,武將如雨,何愁基業不弘,規模不大哉?吾觀武州南安朔州三郡,地闊人稠,錢糧廣大。得此三郡,亦可與周齊陳鼎足而角矣。」
  正談論間,軍士飛報:「東門外一員大將,帶領數千雄兵,大張旗鼓,勢欲攻城。」查訥杜伏威都喫一驚,急登城樓觀看。杜伏威見了那將,不覺踴躍大笑道:「故人來也!」正是:
  謾言久旱逢甘雨,今日他鄉遇故知。
不知來將是何故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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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58: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回     沈蘭劫寨陷全軍 牛進迎街懲大惡

  詩曰:
  齊君千駟誇豪富,沒世無名總是空。
  採蕨首陽彰大義,辭金暮夜蔭三公。
  強梁牛進圖鴻業,諂佞周乾作禍叢。
  惡貫滿盈菑害至,昭然天理豈相容。
  話說杜伏威見了城下那員大將,大笑道:「公端既來,吾事成矣!」薛舉也笑道:「果是繆兄,今日方會。」查訥等驚問何人,杜伏威道:「這是我結義之兄,姓繆,名一麟,字公端,本貫河南人氏。有一身好武藝,在黃河孟門山上聚義,和我偶爾相會,拜為刎頸交。日前殺敗蔣太守,曾立大功。為打延州府,各自分兵,他在黃河港口招軍買馬,向因征戰,無暇遣使迎請,今日自臨,必是招得軍馬來相助也。」查訥道:「元帥得這枝兵,如虎添翼,速開門迎進。」
  杜伏威與眾將下樓迎出城來,那將厲聲高叫:「君武翀之,別來無恙,可賀可賀!」杜伏威一馬當先,笑道:「繆大哥,來何遲也?」繆公端拍馬向前,兩下拱手大喜,並馬入城,諸將隨後。分付帶來眾軍,暫于城外屯紮。杜伏威等進城,到帥府下馬陞堂。眾將上前,一一相見已畢,坐定。杜伏威道:「自從與兄長拜別之後,倏爾數月。近日托兄福庇,一連得了幾箇城子,正要差官迎請,幸蒙駕臨,小弟不勝欣躍。」繆公端道:「聞賢弟連捷,小可特來奉賀。」薛舉道:「日前煩大哥招兵之事,不知已得多少人馬了?」繆一麟道:「賴二賢弟虎威,數月間,招得健卒萬餘,良馬八百匹,糧草亦多,這也不在話下。更獲得一件無價活寶,專來進貢。」杜伏威薛舉同笑道:「公端獲甚異寶?乞借一觀。」
  繆一麟道:「此寶乃杜君武瓜葛。一月前,僂儸來報,關下一對男女,要見甚麼杜將軍。我諒杜將軍必是賢弟了,開關令進。那一對夫婦道是杜陽城鳳凰嶺朱家塢鄉民,為因日前留一有孕女人,說是一位杜客人之姐,路途不便,難以同行,暫寄在小人家內。自別之後,杳無音耗。這女人十月臨盆,產下一個俊秀孩兒,將及彌月,方說他是岐陽府杜員外應元之妾安氏,名為勝金。夫主被兇徒誣陷而死,幸員外親姪杜某救援,逃難至此,得生孩兒,奈何晝夜啼哭,夢寐不寧。今杜某在黃河孟門山繆將軍寨中,特浼小人夫妻二人伴送到貴寨來。我問他名姓,他說姓朱名慶,講起昔日妻子被姦僧所劫,仗杜客官之力,將和尚焚死,夫婦感德,故送母子兩個還將軍報恩。可煞作怪!這小兒到我賽中,啼哭便止了。我已賜金銀酬謝二人而去,今送此子同勝金姐來與賢弟撫養,骨肉相逢,豈不是世間的活寶!」即喚隨行軍士,轎中抬過勝金姐來,兩下相見,悲喜交集。勝金姐雙手將孩兒遞與杜伏威,伏威接過,抱于懷中,細觀容貌,生得磊落非常。想起日前叔嬸雙亡之事,不覺腮邊淚落,哽咽不已。
  薛舉查訥齊勸道:「令先叔先嬸雖遭陷害,幸生遺腹之子,後裔有人,不須悲切。」杜伏威謝了眾人,令勝金姐母子,後堂暫息。備辦筵席慶賀,尊繆一麟為帥府督理糧儲大總管之職,又命查訥犒勞新招勇士。另撥後堂房屋一所,與勝金姐居住,帶來丫鬟仍舊伏侍,又買婢子二人炊爨,供勝金姐使用。一連數日歡宴,眾心大悅。
  一日,查訥請杜伏威薛舉陞堂議事,聚集大小將士參見。但見:
    旌旗密布,刀戟齊排。將軍顯八面威風,士卒列千群虎豹。人人賈勇,個個披肝。綸巾羽扇,軍師談笑運神機。寶劍金符,元帥登堂頒號令。果然殺氣沖牛斗,須信英風振海隅。
查訥道:「目今連得了數箇州郡,殺了蔣太守,朝廷聞知,早晚必起兵來,其敵不小。吾聞兵法有云:三軍司命,糧食為先。兵若不宿飽,徒多無益。大元帥速遣大將,統精兵奪取附近城池,資其府庫錢糧,以充兵餉。兵精糧足,那時雖有大敵,可保無虞,此今日之急務也。」杜伏威道:「承軍師指教,但不知發兵先攻何郡?」繆一麟道:「某久聞朔州府錢糧廣大,百姓富強,若得此郡,便是基業。況有一件妙處,那郁郅縣有一官家,田園萬頃,產業極多,金銀滿庫,米粟如山。論此家私,果堪敵國。我們得這家財物,盡夠軍糧支應,煞強似得幾處窄小城池。」查訥笑道:「世間也有這等豪富之家,不知此家姓甚名誰,平日為人若何?」
  繆一麟道:「若論這人心地,卻也利害,比我們江湖上好漢還狠十倍。我山寨裏常有被他所害的窮民,來投奔訴說。此人姓牛名進,綽號牛剜心,當初為梁武帝樞密院右僕射,極貪極酷,冒祿妄功,逢君之惡,一味糊塗,所以致富。後因侯景作亂,殺戮大臣,用計逃回,大置田產,廣放私債。門下又用了一個知趣的幫手,實是狠毒,姓周名乾,原是樞密院判官,因他殘忍不仁,人人叫他做周剝皮,助這牛進為惡。准人產業,奪人妻女,大斗重秤,克剝小民,輕則私衙弔拷,重則賂官斷送。還要說人情,講公事,買良為娼,賤買貴賣,掠人女子,養作瘦馬。故此十年之間,家私巨萬。這等惡人,縱使碎屍族滅,不足為過。」
  說話未完,只見杜伏威咬牙嚼齒,怒髮衝冠,離座大怒道:「殺了這廝,剮了這廝,油內烹了這老煞才,方出我心中之氣!我與他有不共戴天之讎,每欲擒來剜其驢心,以祭先尊,一向不知下落,故爾羈遲。今聞公端言及,此讎可報,此忿可雪矣!」查訥等驚問其故。杜伏威將父杜都督救林澹然,被牛進奏劾梁武帝,差武士提究驚死之故說了,後牛進與周乾史文通私自抄沒家產,二母相繼而亡,以致飄零流落,冥中相會,從頭備說一遍,因此與他不共戴天之讎。言畢,失聲慟哭,諸將亦各嗟嘆。查訥勸道:「主帥不必悲傷,今日繆總管提起此人,乃元帥先尊之靈也。乘此機會,只索整兵踏破朔州,擒此老賊報讎便了。」有詩為證:
  飲恨終天末得伸,欲誅讎寇慰親靈。
  今朝惡滿難迴避,遠在兒孫近在身。
杜伏威拭淚,商議攻取之策。查訥傳將令,以常泰為正先鋒,曹汝豐副之,領馬步軍五千為前隊。杜薛二元帥領馬軍三千,步軍七千為中隊。查訥黃松繆一麟領馬步軍五千為合後,直走朔州郡。諸將得令,陸續往南進發,其餘將士,俱留延州帥府住劄。
  且說常泰曹汝豐二將領軍將朔州府圍困,鼓譟攻城。城中刺史梅先春急聚合府官員計議軍情。梅先春道:「杜伏威巨寇猖狂特甚,蔣太守俞福等皆遭其害,湯府丞棄家逃竄,蘇侍御逼得自縊而死。某前者急遣求救表文至京,久不見援兵來到,目今賊勢甚銳,何以當之?」府判沈蘭道:「某觀賊勢甚大,若出軍廝戰,恐非萬全。喜得本郡城廓厚固,濠塹又深,糧草豐足,儘可堅守。待彼勢懈,出奇兵襲之,一戰而可擒矣。」梅先春道:「公言乃金石之論。」遂親自督軍守城,多設擂木砲石,檢點各門軍士。
  常泰曹汝豐率眾併力攻城,城上擂木砲石打將下來,軍士多致打傷,不能近前。一連攻打數日,無一些破綻。報後軍已到,常泰迎著杜伏威查訥,備言其事。查訥道:「常將軍可遠遠圍城,不可太逼,徒損軍士,待我另設良計以破之。」於是離城二十里太白山南,屯下三箇大寨:中寨杜元帥,左寨查訥,右寨常泰。三寨中,每日早間出軍攻打,至午撤兵回寨。又早過了十餘日,城中愈加嚴謹。查訥道:「攻此小城,半月不下,城內固守,如之奈何?」杜伏威笑道:「久矣哉,不用吾法矣。此城難破,只得弄那法術,試看城內怎生救應。」查訥道:「除是如此,或者可以攻破。」杜伏威出令:「三寨軍士,併力攻打東南北三門,止留西門不打。」城內梅太守沈蘭看見了,商議道:「賊人今日只留西門不攻,其中必有詭計,西門愈加要添兵守護。」城外杜伏威親督三軍,併力攻打三門,城上箭如飛蝗,不能近城。捱至申時,杜伏威率領千餘馬軍,扛了四五箇竹籠,逕奔西門,打開籠子。伏威馬上仗劍念咒,喝一聲「疾!」只聽得呼呼風響,籠內飛出無數火龍火馬異獸毒蛇,齊飛上城頭,盤旋衝突。守城軍士見了,盡皆驚倒,各顧性命而走,自相踐踏,死者甚眾。只見火龍火馬口中吐出火焰,將城樓四圍燒著。霎時間烈焰飛騰,西門鼎沸。杜伏威傳令,提三寨之兵,盡打西門。梅太守看了,驚得面如土色,手足無措。沈通判忙出軍令:軍士妄動者斬!立刻教取人溺蒜汁犬馬之血,望空亂潑。那火龍火馬,愈加熾甚,不能澆滅。原來林澹然之法乃天心正法,非金剛禪之邪法也,所以非穢物可破。
  沈通判慌了,亦無計可施。梅太守急中生出智來,命軍士齊上,把附近民居房屋盡行拆毀。那火龍等只燒得城樓,遇石遇空即止。沈通判忙教把擂木砲石拋下亂打,杜伏威軍馬立腳不住,只得遠遠退軍回寨。但見:
    旗旛皆倒捲,步騎盡回身。金以靜之,惟聞聒耳鑼嗚。鼓以動之,那用喧天催戰。將軍怏怏,士卒。望營投止且埋鍋,解甲休兵齊下寨。
  杜伏威與查訥商議道:「我今日用此法,以為無人敢當,不期城內又有如此豪傑,軍師何以處之?」查訥道:「某聞城中糧米,可支數年,廓厚壕深,郡官甚是賢能,一時未必可破。另有一計在此,所重不在攻擊。聞朔州城內盡是富室豪家,人民繁雜,寸土如金,所少者柴薪耳,必要出城樵採。如今但分軍四門,晝夜圍困,不容柴木入城,不過半月,城中必然有變。有米無柴,豈能久守?百姓自然慌亂。那時乘機而進,此城可得矣。」忽哨馬報西北上有數千人馬,殺奔前來,不知是何處軍馬。杜伏威查訥薛舉率眾將一齊准備迎敵。原來這一枝軍,是南安府刺史班僖,因探馬飛報朔州府被圍,賊攻甚急,與幕賓封大賓計議,發軍救應。敦請一員大將,姓樊,名武瑞,原是河南人氏,前任梁武帝殿前護駕驃騎大將軍,因勦薛志義有功,重加寵用。後侯景篡位,不回原籍,逕往南安州避難。素有英名,禮請來解朔州之圍,帶領步卒五千,裨將數員,殺至朔州。卻好杜伏威兩軍相撞,各布成陣勢。樊武瑞一馬當先,大喝:「何處賊奴,敢侵我城池,殺害百姓?快快下馬受縛,免污我刀!」眾軍視之,怎生模樣?有南柯子為證:
  白髮如彭祖,銀髯賽老聃。提刀躍馬敢爭先,一似黃忠殺下定軍山。
  功成彌勒寺,名揚薛判官。藏鋒斂鍔已多年,今日一軍驚機尚童顏。
常泰挺鎗躍馬,大罵:「何等匹夫,自來納命?」一合之中,若不擒汝,不顯英雄!」樊武瑞大怒,舞大刀一面砍來。常泰挺鎗架住,二人戰二十餘合,不分勝負。兩軍吶喊,聲振山岳。城內看見是南安救軍來到,通判沈蘭慌忙率領裨將袁良臣王照鄧暉及精兵五千,大開東門,殺出接應。繆一麟黃松迎住,兩頭廝殺。這邊樊武瑞和常泰又鬥了十餘合,常泰架隔不住,看看敗陣,曹汝豐舞手中截頭大刀,飛出陣來助戰。樊武瑞力敵二將,全無懼怯。薛舉立馬觀看良久,見常泰曹汝豐戰不下那將,對杜伏威道:「大哥可分兵一半前去助繆大哥,敵住城裏之兵,待小弟去擒那一員大將。」說罷,即分兵一半,挺方天畫戟,飛馬而來,大喝:「來賊且往!快快下馬受死!」樊武瑞更不打話,提手中大刀,接住廝殺。數合之中,薛舉一戟,早刺傷樊武瑞左臂,翻身落馬,眾牙將併力救回。薛舉招動大軍,衝殺過來,殺得官軍大敗。眾將單救得樊武瑞和數百敗殘人馬,抄小路逃到南門。城上見了,急開門接應入城去了。
  再說沈通判人馬和繆一麟廝戰,王昭被黃松一箭射中心窩,死于馬下。沈通判心慌,跑馬先回。眾軍見了,各自逃散。梅太守親率大軍,救援沈通判入城。杜伏威大勝一陣,斬首千餘級,奪器械馬匹無筭,收兵回寨。天色已晚,大賞三軍,飲酒作樂。忽見群鴉數十,自西北向南而飛,鳴噪不已。查訥道:「主帥和諸位將軍,看此鴉鳴,主何兇吉?」薛舉道:「皓月初升,群鴉疑以為曉,故此飛鳴耳。」杜伏威道:「不然。鴉鳴不祥之兆也。西北方位屬金,金方主殺,群鴉自西北而至南,金火相戰,必有殺氣從空而起,故此飛鳴。以我度之,今夜防有賊人劫寨,不可不備。」查訥道:「元帥言者是也。梅太守若堅守不出,此城實為難破。若來劫寨,則自送城池與元帥,中吾計矣。只須如此如此,必擒此人!」杜伏威大喜。
  當晚查訥調遣人馬,先令副元帥帶精兵三千,到南門外離城一里東北山僻處埋伏:「只聽喊聲起,砲響之際,領軍乘勢奪取南門,這是要緊第一個去處。」薛舉領軍去了。次令常泰繆一麟黃松曹汝豐四將各領兵二千,寨外四下埋伏:「只等中軍砲響,一齊殺出。如遇敵兵,盡力追趕,直至離城三里,放起號砲,和薛元帥併力奪城,不可怠慢!」常泰等四將領兵埋伏去了。「杜元帥可守中軍,待敵將入寨之時,佈起風雷,驚怯其膽,敵兵必退。然後率精兵繼進,攻取城池。」查訥獨守大寨,分撥已定。
  再說梅太守接得樊武瑞沈蘭兩處敗兵入城,知王昭中箭身死,又沒了千餘人馬,心下憂悶,與眾將商議。樊武瑞道:「小將初交鋒,那兩個賊漸漸輸了,後來衝出一員少年賊將,其實武藝出眾,勇力絕倫,被他刺中左臂,幸喜傷淺不妨。誓擒此賊,以報一戟之讎!」沈蘭道:「久聞老將軍英名蓋世,今反被鼠輩所欺,如之奈何?」樊武瑞道:「勝敗兵家之常,固不足道。目下賊兵大勝,其志必驕,決無准備。我這裏選精兵數千,待夜靜逕劫大寨,出其不意,決然取勝,賊黨可擒。」梅先春沈蘭齊道:「老將軍深諳孫吳,此計大妙!」當晚選精銳軍士五千,飽食嚴粧,人銜枚,馬勒口,樊武瑞袁良臣為先鋒,沈蘭鄧暉為後應,悄悄開南門進發。有詩為證:
  老將偷營膽如斗,人盡銜枚馬勒口。
  平欺孺子不知兵,強中更有強中手。
到得杜伏威寨前,已是半夜。樊武瑞聽得更傳三鼓,指麾軍士吶喊殺入寨中,卻是空寨!樊武瑞叫苦不迭,急教退軍。眾慌亂,望後便退,時只聽得寨後砲聲響處,震動山岳。忽然狂風驟起,霹靂交加,四下伏兵盡起,火把齊明。東南常泰殺來,西南繆一麟殺來,東北曹汝豐殺來,西北黃松殺來。四下喊聲,如翻江攪海,驚得樊武瑞袁良臣心膽皆落,不顧軍士,放馬先逃。後面軍馬被杜伏威衝作兩截,中鎗著箭者,不計其數,降者千餘人。常泰四將緊緊追趕著樊武瑞袁良臣。沈蘭鄧暉領兵正來接應,只聽得前軍大喊,砲聲震天,已知中計。二人慌忙撥回馬,麾軍速退,後面追兵已近。樊武瑞隨著沈蘭一同奔走,將近城邊,止隔里餘,又聽得後邊連珠砲響。沈蘭笑道:「賊兵施放號砲,虛張聲勢,驚我等也。今已近城,不必心慌。」樊武瑞道:「且奔入城,再作區處。」
  二人商議間,只見東北上火把齊明,喊聲大振,衝出一彪人馬,勢不可當。沈蘭等大驚,拼命衝突而走。背後一員少年將,手挺方天戟,大叫:「不要走了沈通判!」這裏袁良臣鄧暉二將,捨命護衛沈蘭奔到城邊,仗得梅太守領兵開城接應。沈蘭人馬剛入得城,薛舉軍馬已到,倉猝閉門不迭,被薛舉一騎馬一枝戟,當先搶入城裏。袁良臣鄧暉併牙將一齊向前來擋,薛舉大喝一聲,將鄧暉一戟刺于馬下,其餘驚散。梅太守見勢大難敵,單騎逃走,袁良臣止保得沈蘭逃命。
  薛舉引軍大進,後邊常泰諸將陸續殺到,杜伏威大隊人馬如潮湧殺來,將朔州府據住,四下放火殺人,喊聲不絕。杜伏威薛舉各帶數百軍士,圍住牛進周乾兩家宅子。杜伏威殺入牛進府中,不分良賤老幼,盡行屠戮。單剩得牛進一人,反剪綁了,先著人監鎖在獄,用心看守,然後抄劄家私,把他糧食盡解入府,放起火來。牛進房屋頃刻化為灰燼。
  再說薛舉殺入周乾府中,遇人便殺,只不見了周乾。拿住一個丫鬟,說:「昨日早上出去未回。」薛舉問道:「何處去了?」丫鬟道:「我是償債的,來得四五日,那曉得他出沒所在。」薛舉收住寶劍,叫軍士背他出外,饒了性命。其餘不分男女,盡皆殺了,雞犬不留。把細軟財物,裝載起解,也放火將住宅燒毀了。此時天色黎明,查訥軍亦到,鳴金收軍。杜伏威令遍處張掛榜文,有人擒得梅知府沈通判樊武瑞投獻者,賞錢三千貫。生擒周乾投獻者,賞銀五百兩。將首級來獻者,賞銀三百兩。其餘將士,盡皆赦宥不究。有詩為證:
  堪笑牛周二賊臣,胸藏矛戟起奸心。
  一朝天理還相報,財散人亡化作塵。
  再說梅先春棄府撇妻,單馬逃命。出了北門,驟馬加鞭,如飛而走。行數十里,忽然遇見沈蘭袁良臣,三人掩面而哭。沈蘭道:「如今失陷城池,兩家老小不知下落,這事怎了?」梅先春道:「早知如此,只依足下堅守,不致今日之苦。反被樊武瑞害了,侍勇劫寨,墮賊奸計。我與你上不能保封疆,下不能全妻子,進退無路,不如一死。」沈蘭道:「堂尊差矣!大丈夫為國忘家,豈因家室被害,即欲自經于溝瀆?目今南安府刺史班公智勇足備,且城池堅固,人強馬壯,不如投之借兵報讎,以復朔州,有何不可!」梅先春從之,三人逕到南安府來叫門。
  城上見說是朔州刺史,即忙通報。班僖開門迎接入城,相見畢,梅先春哭訴其事。班僖道:「學生見貴郡被賊圍困甚急,故令樊將軍領兵前來救援。不期反中賊人奸計,失陷城池,害了寶眷。今無別說,須作速傳檄諸近州郡,借兵救援。急急寫表申奏朝廷,發軍征勦。我和你招募勇士,聚集鄉兵,操練將士。待諸處兵合,併力殺賊,務取城池,以復列公之讎,此為上策,二公不必憂心。」梅沈袁拜謝。
  正說間,管門軍士報樊將軍回府。班僖迎入驚問:「將軍何以得還?」樊武瑞請罪道:「失卻朔州,小將之罪也。昨晚劫寨,誤中奸計,城門東北衝出一隊人馬,勢不可當。小將諒不能勝,只得走回,再作商議。」班僖道:「今彼起兵討賊報讎,樊將軍還肯向前否?」樊武瑞道:「小將願決一死戰,以雪前忿。不擒賊首,誓死沙場!」班僖大喜,商議起兵。
  話分兩頭,再說杜伏威佔住朔州府城,取府庫錢糧,一半收入公用,一半散給百姓。將梅太守沈通判家眷,安頓在府衙,不許一人擅入。出榜安民,設宴慶賀。席間談及牛進為惡之事,杜伏威大怒道:「幾忘了要緊大事!」叫獄內取出牛進來,裸衣赤體跪于堂下。杜伏威指著大罵道:「老剝皮!口讀聖賢之書,心存狼虎之毒。汝既位至公卿,不思輔國愛民,一味貪財好色,剝民脂膏,食人腦髓,雖碎屍萬段,不足以雪萬民之怨!我且問你:那林澹然長老與你有甚冤讎,苦苦逼他逃竄,無立錐之地?那杜都督老爺和汝有何讎隙,可憐害得他人亡家破,含冤莫伸。也有今日拿住的日子!」牛進叩頭道:「老朽自知所為過分,雖死亦可矣。但追拿林和尚與抄劄杜都督兩樁事,皆是鍾守淨那禿驢唆哄朝廷,以致如此。非關老朽作孽。便是放債一節,將本覓利,豈是貪財?妾媵雖多,皆因乏嗣,亦非好色。生平或有些不公不法的小事,今日滅門絕後,是以報之。老朽年過八旬,無用之物,乞將軍憐憫,赦宥一喘。自今以後,改惡遷善,學做好人便了。」杜伏威笑道:「這花嘴老賊奴,到了此際,兀自巧語花言,說得自己身上乾淨,一些事都沒了。」叫左右掌嘴行刑。軍校齊喝一聲,將牛進提住頭髮,打了一二十個巴掌。杜伏威怒氣不息,喝左右扯下去,先打五十悶棍。軍校吆喝一聲,揪髮倒拖下堂,打不上數棍,牛進年老,熬不得疼痛,一時暈死。杜伏威喝教噴醒來。軍校提起頭來噴水,漸漸甦醒。復令行杖。有詩為證:
  勢焰滔天氣概遒,英雄誰敢不低頭。
  須知運敗彰天理,一頓皮鞭打老牛。
正喧鬨間,只聽得門外擂鼓聲急,杜伏威問:「有何事故?」管門軍校報進:「有一壯士擂鼓,口稱要報機密大事,見了元帥爺方肯說出。」杜伏威叫令進來。
  那壯士進見,跪稟道:「小人姓呂,排行第十,家住府城外。昨日山上打獵,遇著惡官周乾在一小庵躲避,小人拿獲在此。這周乾日前替人追私債,將小人父親呂轂活活逼死獄中,今特解送元帥爺,以報昔日之讎。」杜伏威大喜,喝教:「快解這廝進來,待我看他怎麼樣一副兇嘴臉,號做周剝皮!」只見三五條漢子,將周乾背剪綁了,解入府裏來,跪于階下。見了牛進,俱各低頭不語。杜伏威見了,不覺毛髮直豎,大喝一聲:「你這驢心狗肺的賊子,誤國害民的蠢奴,罪惡深重!不知你驢心生得怎地模樣?我先取來看一看,然後剝皮,以應尊號。」周乾道:「今日如此,悔無及矣,只求早死。」杜伏威笑道:「好賊子!你求遽死,我偏教你慢死,生受些兒苦楚。」令軍士用細索將周乾手指腳指緝了,弔起來懸空掛于梁上,用黃荊條自頭至足,渾身打遍。周乾叫苦乞饒,薛舉查訥等拍手大笑。打了一回,喚庫吏取出白金,賞那壯士呂十回去。呂十叩頭領賞而去。杜伏威令放下周乾來,取硃墨二色,將牛進臉上塗了紅硃,周乾臉上搽了黑墨,俱各背剪兩手。牛進項上插一面白旗,上寫著:「欺君誤國,剝削小民,殘害忠良,奸臉兇惡犯人一名牛進,遊街示眾。」周乾項上插一面黃旗,上寫著貪功冒賞,讒諂阿諛,陰險助惡犯人一名周乾示眾。撥數十名軍校押著,往本城四門遊遍,要牛進周乾口內自叫犯罪情由,如不叫時,令軍校以利錐錐其手足,至晚方回。眾軍校領了將令,簇擁牛進周乾出府,走遍六街三市。二人怕受錐子,只得口裏自稱罪犯。看的人千千萬萬,俱各拍掌歡笑說:「有天理,報應不差!這是作惡的樣子。」直至天暮,解回府中,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不知二人生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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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00: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回     報讎瀝血祭先靈 釋怨營墳安父骨

  詩曰:
  人生處世若浮漚,何用攢眉作遠猷。
  金谷園中花已老,館娃宮裏水長流。
  英雄到底誰無盡,恩怨臨頭孰肯休。
  斷首刳心勦雙惡,遊魂地下默含羞。
  話說杜伏威預先在堂上擺下故父都督杜成治神位,陳設祭禮,點起香燭,宣讀祭文已畢。杜伏威對靈慟哭,將牛進周乾跪于神位之前。杜伏威親自動手,剖二人之心,瀝血祭獻,燒化紙錢,著刀斧手剝了周乾之皮,藏于府庫中,以戒後人,將屍首棄擲郊外。有詩為證:
  憶昔炎炎勢,語出鬼神驚。
  二人相倚奸,公論著其名。
  天道原好還,今日祭先靈。
  剜人仍自剜,剝眾剝吾身。
  錦衣玉食夫,曠野喂飢鷹。
  寄語當權者,胡不留人情。
當晚查訥薛舉和一班將官,置酒與杜伏威賀喜,盡歡而散。
  次日商議發兵取南安府,忽哨馬來報:「南安郡太守班僖同梅知府沈通判樊武瑞領大軍殺奔前來。」查訥笑道:「正欲興兵去取南安,他卻自來,省了我多少錢糧。以逸待勞,安有不勝。」薛舉道:「某夜來得一異夢,請軍師解之。」查訥道:「元帥請道其詳。」薛舉道:「五更之初,夢進一樹林,內有一大將,黑臉鬍鬚,魁梧異眾,坐于兩大木之間,雙手揲蓍,身下胯著一人。那大將呼我之名,指道:‘此汝父之讎人也,吾兒何不報之?’驚覺醒來,顛倒尋思,不解其意。」
  查訥低頭暗想,半晌問道:「元帥之先尊大人,莫非是與樊武瑞有甚麼讎恨否?」薛舉道:「常聞住持爺和苗師父說,先父因火燒妙相寺,殺了和尚官兵,梁武帝敕陳玉督軍征討,先尊中計而亡。說彼時有一大將,姓樊,失其名號,好生英雄了得,莫非即是樊武瑞,也未可知。」查訥道:「向聞武帝因樊武瑞征討有功,甚加寵用。後侯景作亂,將武帝逼死台城,武瑞恥與同朝,挈家逃遁,不知去向,今卻依附班刺史,興兵到來朔州。害先大人者,必此人也。」薛舉道:「軍師何以見之?」查訥道:「揲蓍者,乃是爻辭也。兩木之中夾一爻字,身下胯著一人,豈不是箇樊字?今班僖和樊武瑞領兵而來,適合令尊大人夢中相告,事非偶然,此讎當雪矣。」杜伏威眾將皆服其論。
  薛舉大怒道:「這樊武瑞既是殺父讎人,如何當面容得他過?大哥與軍師,乞助一臂之力,今日誓擒此賊,以祭父靈!」杜伏威道:「叔父之讎,即我之讎。我父之讎既雪,叔父之讎如何不報?當併力擒之。」薛舉大喜,隨即點起馬步精兵一萬五千,同眾將出東門外平川曠野之地,布成陣勢,耑候敵兵到來。少頃,見東南上金鼓震天,喊聲漸近,漫山塞野,官軍來到,排成陣勢。兩下射住陣角,南軍門旗開處,閃出一員老將,怎生打扮:
  堂堂相貌白虯髯,鐵甲籠袍鎖子牙。
  劣馬如龍刀燦雪,威風凜凜勝靈官。
這老將軍正是樊武瑞,手執鋼刀,坐雪白馬。左首一員副將袁良臣,右首一員副將張雄,俱全身披挂,手挺長鎗,身騎劣馬。
  杜伏威看罷,對薛舉查訥道:「來將甚是英勇,不可小覷了他,須設計以破之。」薛舉瞋目大叫道:「大哥是何言語?長他人銳氣,滅自己英雄。不須軍相助,你看我單騎力擒此賊!」說罷,便手挺畫戟,一騎馬衝出陣前,大叫:「來將通名!」樊武瑞喝道:「吾乃驃騎將軍樊武瑞便是,汝豈無耳,不聞我英名,輒敢侵奪城池,殺戮百姓?」薛舉聽見是樊武瑞,不待言畢,躍馬挺戟,殺過陣來,樊武瑞將刀架住。兩員大將抖擻精神,戰五十合,不分勝負。
  樊武瑞心下暗想:「這小小豎子手段高強,勝他不得,必須如此。」提起大刀劈面砍來,薛舉側身躲過,樊武瑞帶轉馬頭便走,薛舉不捨,放馬趕來。樊武瑞覷薛舉來得近,擲起一柄飛叉,劈胸刺來。薛舉早已看見,將戟桿撥開。樊武瑞見擲他不著,暗暗稱羨,口中大叫:「賊子慢來!」薛舉喝道:「走的不算好漢!」說話未畢,又一把飛叉,貼右耳擦過。薛舉喫了一驚,不敢再追,撥馬復回本陣。樊武瑞回馬趕來叫道:「潑賊快快下馬受縛!」漸漸趕上。薛舉看樊武瑞馬頭不遠,橫擔畫戟,取弓搭箭,颼地一箭射來。樊武瑞正趕,猛聽得弓弦響,連忙躲閃,一箭射中頭盔。樊武瑞奮怒趕上,薛舉回馬又戰,兩個大展神威,再鬥三十合,不見輸贏。
  官軍隊裏惱了一員虎將張雄,挺鎗驟馬,出陣助戰。北軍隊裏正先鋒常泰出馬,接住廝殺。鬥了十餘合,張雄被常泰一鎗刺于馬下。袁良臣大怒,躍馬挺鎗,直取常泰。曹汝豐手舞大刀,驟馬迎敵。數合之中,曹汝豐賣一破綻,撥馬回陣。袁良臣放馬追來,曹汝豐翻身一刀,袁良臣躲閃不迭,傷著左臂,負疼跌于馬下,眾軍士擒縛回城。樊武瑞見張雄袁良臣二將落馬,心慌膽怯,不敢戀戰,倒拖大刀,落荒而走。薛舉驟馬來追,樊武瑞奮勇殺出陣後,走不上一二里,只見彩旗招展,金鼓喧天,閃出一員少年大將,正是大元帥杜伏威,喝道:「樊賊休走,快快下馬!」樊武瑞大怒,提刀衝殺。後面薛舉又到,二將夾攻。樊武瑞措手不及,被薛舉生擒過馬,擲于地上,眾士縛了。有詩為證:
  老將馳驅已白頭,提刀矍鑠覓封侯。
  早知一旦英名喪,悔不林泉作遠遊。
  官兵無主,拋戈棄甲,奔走逃生。班僖梅先春遙見樊武瑞被擒,驚得魂不附體,放馬而逃。可憐沈通判走不迭,死于亂軍之中。杜伏威催軍大殺一陣,官軍屍如山積,流血成河,奪得馬匹器械極多,降者甚眾。鳴金收軍入城,府中坐定,大賞三軍,犒勞諸將。
  牙將等解樊武瑞袁良臣二人到來,站于堂下。薛舉咬牙切齒,大罵道:「逆賊死奴,是吾殺父大讎,今日被擒,尚敢不跪。先剜汝狗心,瀝血以祭親靈,然後碎屍萬段!」袁良臣連忙雙膝跪下,樊武瑞挺立不跪。薛舉大喝道:「潑賊何為不跪?」樊武瑞面不改色,笑道:「我這一雙膝,不屈于人久矣。大丈夫視死如歸,今被汝擒,有死而已。任憑鼎烹鋸解,剖腹剜心,有何懼哉!」薛舉大怒,拔劍欲砍,杜伏威雙手扯住,勸道:「樊公威武不屈,真丈夫也!此等豪傑,世所罕見,吾甚敬之。二弟看愚兄薄面,乞恕其罪。」薛舉道:「大哥之命,焉敢有違,只是戴天之讎,何可輕放。」樊武瑞道:「我與將軍並無半面之識,有何戴天之讎?果爾延頸受戮,亦須說明。」薛舉道:「汝記得十年前,劍山薛大王諱志義的否?」樊武瑞聽了,方纔醒悟,大笑道:「原來為此,當初劍山薛志義恃勇擄掠,火焚了妙相寺,殺死和尚,大敗官兵。梁主頒詔,令陳元帥同我等收勦。此時奉詔討賊,君命所使,不得不然,亦不知是將軍先尊也。今將軍為父報讎,吾受就戮。」說罷,伸頸受刀。薛舉擲劍于地,雙手抱住道:「非敢忘父大讎,實緣將軍英傑之士,不由人不愛慕!既出于無心,某豈忍加害?」即忙解了綁縛,脫自己錦袍,披于樊武瑞身上,納之上座。史官讚曰:
    武瑞樊公,鐵石心胸。臨難不屈,克全孤忠。松柏遜節,莫邪讓鋒。伏威明達,延攬英雄。薛舉愛賢,愛慕繇衷。傾心下士,不約而同。所以二人,有王者風。名垂竹帛,功勒鼎鍾。千秋萬祀,聲施無窮。
  樊武瑞遜道:「樊某被擒,蒙將軍不殺,已為萬幸,何敢當此?」薛舉道:「久仰英名,幸而一會,甚慰渴懷。」杜伏威繆一麟查訥等俱一一相見請禮,以賓客相待。薛舉分付軍校將袁良臣也放了綁,坐于末席,設宴款留。飲酒之間,查訥道:「梅太守敗陣而逃,其膽已落,今宜發兵攻取城池,南安唾手可得。」杜伏威道:「久仰樊將軍謀略蓋世,驍勇絕倫,幸得相從,天下不足定矣。今欲攻取南安,願求良策指教,某等拱聽。」
  樊武瑞道:「某乃敗軍之將,一介武夫,諸將軍智勇足備,何下問于小將也。既承明問,則兵法有云,兵貴神速。將軍以得勝之兵,長驅而南,智者不及謀,勇者不能力,勢如破竹,此城反掌而得。然本郡人民良善,班刺史正直清廉,乞將軍憐之。」杜伏威等一齊歎服道:「真仁智之將也。」樊武瑞又拱手道:「敗將蒙薛將軍杜元帥賜以不死,銘刻五內,再造之德,生死不忘。但求開天地之心,釋放歸田。敗將老矣,得耕牧以終天年,則莫大之恩也。」杜伏威道:「將軍差矣,某等得將軍同事,如魚得水。正欲旦夕聆教,共圖鴻業,以享富貴,豈有捨去之理!」樊武瑞道:「僕今年老力衰,非昔日之比。無心軒冕,有意林泉。今幸死中得生,焉敢再貪富貴?懇元帥仁慈,慨許還鄉,實感山岳之德。老朽縱留于此,亦無益于元帥也。」
  查訥道:「樊將軍決意歸閑,元帥不須苦留,任彼自便,以全其志,亦是美事。」杜伏威應允,樊武瑞頓首稱謝,酒闌席罷,起身告別。袁良臣稟道:「末將遭擒,自分必死,荷元帥不殺之恩,得以重生,亦願隨樊將軍歸耕田園,苟圖晚景。乞元帥一體同仁,感德非淺。」杜伏威道:「袁公欲與樊將軍共樂林泉,亦不敢強留。」隨令軍校捧出錦段數端,黃金一笏,贈為養老之資:「希二將軍叱存,以表相愛之意。」樊武瑞堅辭不受。杜伏威愈加敬重,親率諸將,擺導送出南門。樊武瑞袁良臣下馬拜別而去。正是:
  幸得相從魚水歡,誰知先我著歸鞭。
  黃金不受真豪傑,望斷行旌倍慘然。
杜伏威等一行人怏怏回城,一路上稱羨樊武瑞廉能忠節,歎慕不已。
  當晚,查訥傳出將令:薛元帥、繆一麟、曹汝豐、常泰、黃松五將,帶領馬軍三千,步兵一萬,次日五更造飯,平明進兵,逕往南安府,先入城者為頭功。次早,薛舉率領諸將軍馬,殺奔南安府來。這班僖梅先春二刺史兵敗回城,無計可施,只得親率軍士守護,以防攻打。忽探馬來報:「賊將薛舉率大隊人馬,已近城池。」班僖心慌,和梅先春商議:「目今賊軍勢大,難以交鋒。欲待堅守,怎奈軍需不足,如何是好?」幕賓封大賓道:「賊勢浩大,空城難守,不如暫棄此城,投奔他郡,再留後計。」班僖道:「非也,某受朝廷大祿,牧守此城,棄城苟免,豈是大丈夫所為?寧死以報國,焉可棄城而去!」說罷,拂衣入府去了。當夜,封大賓同梅先春私逃出城,不知去向。
  卻說薛舉親督軍士,將城圍困,晝夜攻打。至第四日,薛舉令軍士于北門布起雲梯,棄了畫戟,手執短刀,身披輕甲,奮勇攻城。自辰至未,兩下相拒,吶喊不絕。薛舉見城上軍校漸有懈意,大喝一聲,飛身先跳上城。守城牙將一齊迎戰,被薛舉手起刀落,砍翻十數箇,其餘都四散奔走。薛舉據住北門,諸將相繼而上,大開城門。守城軍卒各自逃生,城內大亂,男女號哭之聲盈耳。班太守知城已陷,懷印胸前,向北號泣再拜,赴池水而死。有詩為讚:
  血淚涌泉,丹心不毀。
  身赴清流,一廉似水。
夫人公子相向大哭,卻好薛舉常泰領兵入衙,問其備細。夫人哭告丈夫盡忠死節。薛舉歎道:「我之過也。」分付常泰把守私衙,不許一人擅入忠臣之門。鳴金收軍,出榜安民。一壁廂差黃松到延州府迎請杜元帥查軍師軍馬。一壁廂差心腹將士,把守四門。取辦棺木,將班僖屍首撈起,以禮殯殮。發付夫人公子收拾家財,搬喪回籍。開倉賑濟貧乏。
  杜伏威正在府中商議軍情,探馬報到:「薛元帥破南安,差黃將軍露布報捷。」杜伏威大喜,委黃松鎮守延州。自和查訥帶千餘人馬往南安郡來。薛舉率眾將迎接進府相見,諸將一一參謁。薛舉將攻打南安功勣備陳一遍,杜伏威大悅,著查訥犒賞眾軍。又遣繆一麟去打會寧縣,薛舉去打當亭縣,常泰去打長道縣,曹汝豐去打成州縣。四將各領兵三千,分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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