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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說風情趙尼畫策 赴佛會賽玉中機
詩曰:
詼諧利口若懸河,術秘機深識見多。
活計擺成花粉陣,芳名播滿麗春窩。
甜言蜜語如鋪錦,送暖偷寒似擲梭。
古誡諄諄人莫悟,至今猶說重尼婆。
話說鍾守淨正坐在禪椅上納悶,見趙尼姑來到,便問道:「趙菩薩許久不見,今日方來望我?」趙蜜嘴蹙著眉頭道:「我的爺爺,誰知道你染成這等貴恙?若早知道時,忙殺也偷一霎兒工夫來問安,這是老身多罪了。若果實知道不來望你呵,阿彌陀佛,我頂門上就生個盤子大的發背。」鍾守淨笑道:「但你講話就脫空,頂門上可生發背哩?媽媽,你是個貴冗的人,我怎的怪你。向來尊體健麼?」趙蜜嘴道:「靠佛爺洪福,老身卻也窮健。如今貴恙有幾時了?恁地面皮黃黃的,瘦做這般模樣。」鍾守淨道:「從正月裏得了賤恙,淹淹纏纏,直到如今不得脫體。」趙蜜嘴道:「我的佛呀,怕少了錢,少了鈔?怎麼不接個醫人療治?」鍾守淨道:「名醫也延過十餘人,並不見一些應效。只落得脾胃燙壞了,因此久不服藥。」趙蜜嘴道:「自古養病如養虎,輕時不治,重則難醫。還須另請良醫調治便好。」鍾守淨嘆口氣道:「我這病體,不爭這兩個時醫便醫得好的,縱使扁鵲重生,盧醫再世,亦恐勞而無功。」趙蜜嘴道:「佛爺,怎地就講這沒脊骨的話?你正在青春年少,又不是七十八十歲的人,怎的便醫不好?還自耐煩調理則個。」鍾守淨道:「我這一種心病,比諸病不同,不要說喫藥無效,便是眾醫生診脈時,先不對症了,故此難療。」趙蜜嘴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這個和尚話語來得蹺蹊,甚麼一種心病,其中必有緣故。」又問道:「貴恙若說是心病,這病源醫人那裏參得透?昔日染病之初,還是受風寒起的,嘔氣起的,傷飲食起的,憂愁思慮起的,辛苦起的?病有根源,佛爺必自省得。自古明醫暗卜,必須對醫人說明了起病根由,方好服藥,自然有效。」鍾守淨又嘆口氣道:「說他怎地?」趙蜜嘴哈哈地笑道:「佛爺只管諱疾忌醫,那個是你肚裏的蛔蟲?」有詩為證:
老嫗專能說短長,致令災禍起蕭牆。
閨中若聽三姑語,貞烈能教變不良。
鍾守淨道:「我這病症,難對人言。你是我的意人,講與你諒亦無妨。從正月元宵夜間,得一奇夢,忽然驚醒,自此以後,漸覺精神恍惚,情緒不寧,就如失魂的一般。飲食無味,夢魂顛倒,更是一樣心疼,最不可當。常是虛寒乍熱,口渴心煩。日間猶可,夜裏最難。今將兩月,漸加沉重,只恐多是不濟了。」趙婆聽罷,搖著頭道:「古怪,古怪,這病體應了一句話道:‘心病還將心藥醫。’我是個不識字的郎中,不診脈的醫士。」附耳低言道:「佛爺,你這症候,有一個陰人纏擾,故此日輕夜重。若要病痊,除非服那一貼藥才好哩。我這猜何如,快對我講。待我替你尋這個鬍子郎中。」鍾守淨道:「休得取笑。」趙蜜嘴道:「取笑取笑,各人肚裏心照。佛爺休要瞞我。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我當初丈夫初歿,得一奇疾,與你貴恙不差分毫。病了半年,懨懨將絕,畢竟也去尋了一條活路,救得性命。我趙婆不是誇口說,憑你說風情,作說客,結姻親,做買賣,踢天弄地,架虛造謊,天下疑難的事經我手,不怕他不成。自有千般本事,只是手中沒了錢,被人鄙賤,故此動掉不得。一向承住持爺厚意,賀錢送米,不知受了多少深恩,未有絲毫報答。設若用著老身,雖生人頭活人膽,也會取將來。」鍾守淨滿腔心事,被趙婆一言道著,點醒了念頭,心裏熱雜雜的,把嘴一呶,叫行童點茶。行童自去廚房裏燒茶去了。
鍾守淨起身,關上房門,紅著臉,將趙婆納在交椅上,雙膝跪下。趙婆失驚道:「我的爺老子,我只可請醫,年紀老了,做不得醫人了。」慌忙雙手扶起鍾守淨來。守淨道:「待小僧拜了乾娘,然後敢講。」趙蜜嘴笑道:「休要如此。尊體不健,有話但講,果有著得力處,無不盡心。事成之後,拜亦未遲。」把鍾守淨拖起來,納在椅上。守淨道:「適纔乾娘所說,句句鑽著我的心,如今瞞不過了。正月十三那日在東廳裏,和一夥道友正講佛法,只見一個女人,立在人叢後聽講。生得十分美貌,粉膩膩一個俏臉兒,筍纖纖一雙玉手兒,身材窈窕,性格溫柔。那一雙翹尖尖小腳兒,更是愛殺人,儼然活觀音出現。臨去時頻以秋波送情,一時心動難制,這也只索罷了。過了兩日,正值元宵之夜,我見今年燈盛,隨著一個行童,到大街三市看玩。不想回來夜深,抄路打從後牆小巷裏過,忽見這個冤家,立在門首竹簾邊看月。我已走過了,心中不捨,以借燈為由,回步在簾外細看半晌,月下更是俊俏得緊。回到寺中,越發難過,一夜睡不著。捱到五更,方纔合眼,夢見冤家來寺許願。講道:‘我是田中有稻側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頭貝尾王點污,出沉帝主為丈夫。’我不解其意,誘到房中調戲他,正在妙處,被一個紅臉頭陀瞧破,鬧將醒來,出了一身冷汗,心中耿耿不樂。自此得病,直到于今,不知他夢中四句是何解說。小僧也不思量這塊天鵝肉喫,只求得見一面,講句知心話兒,死也甘心。」
趙蜜嘴聽罷,斜著眼道:「好個出家人,要思量幹這沒天理的勾當。我若替你圖謀,連老身也要落阿鼻地獄。快休指望,老身那裏耐煩管這等閑事,撒開撒開!」抽身就走。鍾守淨慌了,將衣袖一把扯住,哀求道:「媽媽,你方纔說的十能九會,許了小僧,故訴衷腸。你若不許小僧時,小僧也不敢央煩乾娘了。若恁地變卦,真真害殺我也。」趙蜜嘴笑道:「且不要慌,我假唬你一唬,就如此慌慌張張。若要與那活兒成就時,他必有許多做作,或打或罵,假怒佯嗔,都是有的。像你這樣膽怯,怎能成事?自古說:色膽大如天。若要幹這事,須是膽包著身方纔好。我已思量定了,這女人宿緣有在,夢中那四句話,正合著這個人。住持與他前緣宿分,故此夢裏泄漏真情。」
鍾守淨見他說話有些來歷,連忙跪下求告道:「乾娘,你且猜是誰,待小僧快活則個。若果有門路,我小僧可是辜負乾娘的人?」趙婆攙起道:「我是猜詩謎的慣家。你若叫別人猜,十年也猜不出,須是我一猜就著。他夢中對你道:‘田中有稻側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這兩句是拆白的話,講出他那姓來。田中有稻是禾字,側半初是側邊加半個初字,人下小小是尒字,湊完成卻不是個黎字?他與你講道他姓黎。」鍾守淨點頭道:「是了,是了。後兩句如何解?」趙婆道:「後兩句是他的小名。寒頭貝尾是個賽字,王字污一點是個玉字。他小名喚做賽玉。出沉者,沉字出一出頭。帝主者,人之王也。他講沈全是她的丈夫。住持爺,你這般聰明,如何不省得?」鍾守淨聽罷,拍手突將起來道:「原來如此。你真是個活神仙,若是讀書,賽過聰明男子。是便是了,不知這小巷裏竹簾中的那人,果是沈全妻子黎賽玉麼?乾娘密為之計,救拔小僧,倘得事諧,必有重謝。」趙蜜嘴道:「佛爺講那裏話。老身平日受了多多少少恩惠,些須小事,反講起酬謝來。這牆外小巷中,果是沈全家,他妻名為黎賽玉。但請寬心調養,待貴體平復,方可行得。此一節事,托在老身,不怕不成。只一件,性急不得,緩緩圖之,自然到手。」
鍾守淨道:「這黎賽玉,只怕乾娘不曾與他相識。」趙蜜嘴道:「老身昔日曾替他家換些珠翠,如今許久不曾相會。這女人的父親叫做黎缽頭,一生本分,家裏亦頗過得。生下這個女兒,嫁與沈郎為妻。沈郎出身到也好的,不想是個蛇瘟,不務生理,弄得家業凋零。虧這女人做得一手好針線,賺些錢米養活丈夫,雖在不足之中,卻也不見有甚閑話。俗語道得好:‘世間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男子火性,婦人水性,須用些精細工夫,慢慢摶弄他心隨意肯。你不知這份風情,要隨著性子兒走。也有愛錢喜物的,也有貪酒好色的,也有重人物的,也有聽哄騙的,我到其際,隨方逐圓,一步步兒生情透路,便是鐵石心腸,我這張蜜嘴,一哄就要軟了。你也要用些心機,第一來惜不得錢財,二來顧不得面皮,三來論不得工夫。依此三著而行,好事決然成就。」
鍾守淨聽罷,喜不自勝,笑道:「小僧聽了乾娘這話,不覺病體寬爽了一半,這三件別人須不能,在小僧都依得。我有的是錢,有的是工夫,面皮要老也容易。乞在意早日,不可爽信。」趙蜜嘴道:「你但放心,不必叮囑。今日天色晚了,老身暫且告回,待靜夜再思良策,捱身做事,好歹後一日來覆你。」說罷起身。鍾守淨道:「今日本該留乾娘一飯,只是西房林住持有些夾腦風,不通世務,若知道必生疑忌,因此不敢款留。有慢乾娘,莫怪。」趙蜜嘴道:「我與你怎講此話,慢慢的有得喫哩。你且寬心睡一覺兒。」打個稽首,相別而去。鍾守淨隨即著一個道人,提了一壺好酒,兩盒蔬菜,送到趙尼姑家裏去,說:「住持爺送來與老菩薩做夜菜的。」趙蜜嘴收了不題。
卻早過了兩日,鍾守淨眼巴巴望這趙婆覆話,自早至晚,並不見他蹤影,心裏惆悵了一夜。次日巴不得天明,絕侵早起來,著行童悄悄到趙尼姑家裏去,分付道:「住持爺立刻等老菩薩講話,請他就來。」行童到得趙婆門首時,大門兀自未開。行童叩門,趙婆問:「是誰?」行童道:「是我。」等了半晌,只見趙乾十四蓬著頭出來開門。問道:「小官那裏來的,清早敲門做甚?」行童答道:「我是妙相寺鍾住持爺差來,請老菩薩講話的。」趙婆兒子聽罷,也不做聲,自在地上拾了一把亂草,去尋茅廁去了。有詩為證:
婆子刁鑽不是痴,鍾僧須索自尋思。
入門欲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
話說這趙婆故意做作,上身穿了一領破布襖,下把一條舊裙子掛了腰,扶牆摸壁,走將出來。問道:「小官莫非是鍾老爺差來的麼?」行童應道:「正是。」趙婆道:「請坐,我昨日早間正要煮些粥兒喫了來見住持爺,不期灶下無柴,櫃中缺米,因此將兒子罵了幾句,反被他嚷我一場,飯也沒得喫,倒澇了一場大氣。餓得眼花,氣得頭暈,昨日睡了一日,不曾來望得住持爺。小官煩你轉達,待老身尋得柴米,賤體略略掙扎些,來拜覆住持的話頭便了。」有詩為證:
利口伶牙,拿班做勢。
柴米送來,方能了事。
行童道:「住持爺立等老菩薩講話,同我到寺中喫早飯去。」趙蜜嘴道:「這個卻使不得,成甚體面!況且身子狼狽,寸步也移不動,多分明日來見住持爺,相煩申意。」打發行童國寺。
此時鍾守淨眼巴巴等候回音,忽見行童來到,便問:「趙媽媽怎地不來?」行童將趙婆與兒子爭鬧,少柴沒米的事情說了一遍。鍾守淨笑道:「這老婆子卻也沒些轉智。既無柴米,何不著人到我這裏借掇,卻在家裏尋鬧。」看官聽說,趙婆這些做作,正是騙財物的圈套,鍾守淨那裏省悟著。兩個道人馱了五斗白米。挑了一擔大柴,送到趙婆家裏來。這趙婆與兒子,料得鍾守淨決然著套,都不出去,燒茶專等,果然見兩個道人挑柴送米來了。趙婆接了,歡天喜地,陪道人喫茶罷,送出門道:「拜上住持爺,承惠柴米,午後面謝。」道人自去了。
趙蜜嘴午飯後,換了一身衣服,逕往妙相寺裏來。進得寺門,見那一個挑柴的道人,正在殿上點香。一見趙尼姑來到,丟了香,先進房裏通報去了。鍾守淨分付廚下預先燒好茶伺候。只聽得腳步響,趙婆哈哈地笑入房裏來。見了鍾守淨,連連的打問訊,謝了又謝。鍾守淨道:「小可的事,何必致謝。且請坐喫茶。」就問:「乾娘,你原約昨日來見小僧的,使我懸懸地望了一日,望得眼穿,盼得腸斷,好失信人也。」趙婆笑道:「不要提起,只為家裏少長沒短,嘔了一場鬧氣,賤體不快,故此失約。不合又在行童面前老實告訴了,蒙住持爺賜柴賜米,正謂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暫且收了,再留後報,特來拜謝。目前貴體比往先好些麼?」鍾守淨道:「賤恙頗覺有一分兒好意,只是心裏熱焦焦的過不得。前日所求事體,曾有些良策麼?」趙婆道:「老身費了一夜神思,設下一條妙計,今日特來商量。」鍾守淨道:「既有良策,即便施行,小僧無有不依。」趙婆低聲道:「耳目較近,難以言語。」
鍾守淨發付行童出房去了。趙婆將椅子移近前來,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這計何如?」鍾守淨聽罷,跌腳道:「妙!妙!果然是個女張良。」趙婆道:「不要先歡喜。若言容易得,便作等閑看。還須密用心機,到手時方纔是穩。」鍾守淨帶笑叫行童換茶,趙婆起身告行。鍾守淨道:「且坐,小僧有一件粗物相贈。」就在箱裏取出一匹茶褐色絕細的綿綢,對趙婆道:「權送與乾娘做件衫子穿。」趙婆推辭道:「此綢老身決不敢受。未有寸功,焉受重賞?」鍾守淨道:「乾娘不要嫌輕推卻。若收去,小僧心裏纔安,另有計較。」趙婆接在手裏,謝道:「常言講得好:長者賜,不敢辭。老身只得權收了,後當補報。」作謝而別。
鍾守淨獨坐,思量這趙婆計較,果然有些妙處,越想越有滋味,隨著他此計而行。當晚分付廚下道人,磨起一斗糯米粉來,做成豆沙餡子,明早候用。當夜睡不安枕,天未曉,便穿衣起來。著道人買了兩個豬腿,將那隔夜磨起的米粉,裹了餡子,做下一盒京圓,蒸熟了,用兩個朱紅盒子盛著。又取象牙梳子一副,名人詩畫檀香骨子金扇二柄,藏于匣內,使道人挑了,行童引路,送到元宵夜裏借點燈的那一家去,分付道:「如此如此。他若不肯收時,不要管他怎的,只出了盒子就走。
行童領了分付,和道人一逕到沈全家裏來。卻好沈全不在家,那婦人坐在軒子內做針指,忽聞簾外聲喚,步出看時,見一小廝和道人挑著盒子走入來。賽玉問道:「你兩位是何處來的?」行童答道:「我們是妙相寺鍾法主差來,有些薄禮奉送。」那婦人道:「妙相寺雖然鄰近,日常間未有往來,何故有禮相送?二位莫非差了?」行童道:「大娘子,你記得正月十五夜更深時分,有一位長老同小人來借燈點燭麼?」黎賽玉道:「正是。那元宵夜裏,長老來借燈,我想著有些像妙相寺裏的鍾住持,果然是他?」行童道:「那長老正是鍾法主。因攪了大娘子府上,心裏不安,次日要來拜謝,為染了些小恙,一向失禮。昨日聖上差一員中貴官,齎此圓子,賜寺中二位住持。鍾住持想那夜攪擾,無可奉謝,特著小子送這幾個聖上欽賜的圓子來,與大娘子做點心。望乞笑留。」
黎賽玉笑道:「何須住持爺如此費心,這禮物怎好受得?煩二位帶轉去。」行童道:「住持說一定要大娘子收的,小人們怎好帶得轉去。禮雖菲薄,到是住持一點敬心。若大娘子不受時,教我們不好回話。」黎賽玉道:「佛門中的東西,難以消受。況且無功受祿,決不敢領。」兩下推遜了半日。長兒向前道:「娘,既是鍾住持送來的,也是一點敬意,收了待後回禮就是,何必恁般推卻。」黎賽玉笑道:「蠢牛,你省得甚麼事!」道人趁口道:「還是這位大哥講得有理。」行童把眼一瞅,道人即將盒子遞與長兒。長兒接了,順手倒在桌上,就搶一個圓子,丟在口裏喫。黎賽玉再欲推托時,行童又將這豬腿也出放桌上。道人接了空盒,先挑出門。行童開了拜匣,將金扇牙梳放于針線筐裏,三五步也跳出門去了。黎賽玉勉強收了道:「有勞二位,多拜上住持爺,另日奉謝。」行童和道人回寺而來。鍾守淨倚門痴痴的專等回話,見行童回來,忙問何如。行重把初時推卻,次後收留的話說了,鍾守淨不勝之喜,即著行童通知趙尼姑去了。
話休絮煩。卻說黎賽玉雖然收了這些禮物,他是個伶俐的人,有些瞧科,終是不安,也不去收拾,就放在桌上,心內自想自猜。不多時,丈夫回來了,進得門,見桌上放著兩個豬腿,又有許多圓子,筐籃上金扇牙梳,驚訝道:「此物何來?」黎賽玉道:「我不講,你不知道,也是沒要緊的事。正月元宵夜間,我在門首看月耍子,見一和尚同一個小廝,行過我門首。偶然燈籠黑了,問我借燈點燭。原來就是妙相寺裏鍾住持。他道打攪了我們,今日特送這些禮來相謝。我再三不肯收,被行童定要放在這裏。我正等你回來計較。」沈全笑道:「有甚計較?他好意送禮物來,反怪他不成?只顧收下喫了再處。這和尚到也是知趣的,正為雪裏送炭。我昨晚到今午時,點了一日肚燈,早上出來尋相識借錢,捱破面皮,並無一人肯借,只得空手回來。今放著許多現成之物,不討自來,不喫待怎地!俗言說得好,看了米囤到餓死?長兒,快燒起鍋來煮豬腿,先將圓子來點飢。」黎賽玉見丈夫如此說,心下也放寬了。
沈全看了扇上詩畫,十分歡喜。正在誇羨之際,只聽得簾外有人咳嗽。賽玉門眼裏張望,見是趙婆,忙迎出來笑道:「老媽媽,許久不來寒舍耍耍,今日甚風吹得到此?」趙婆道:「一向窮忙,不得工夫望你。今日因便,特來相拜。大娘子,你近日好麼?」黎賽玉道:「有甚麼好?日用不敷,苦守薄命。媽媽,你到更覺清健了。」趙婆道:「兒子沒掙扎,終日淘氣,怎得清健?今有一串上好滾圓雪白珠子,是一宦家侍妾,央我貨賣幾百貫錢鈔。我想起大娘子是識貨的,故特來問一聲。或要時,倒也便宜。」黎賽玉道:「苦也,那得閑錢,換這珠玉受用。媽媽,你不知我家艱苦,只看我身面上,布草兀自不充,焉能夠想這富貴的道路?」趙婆道:「大娘子又來太謙了。你是不要他用,若要時,打甚麼緊?」黎賽玉道:「恁般光景,今生休要指望。」趙婆道:「青春年少家,休講這話,大官人發跡時,正要受用哩。」黎賽玉笑道:「莫想這地步。」
趙婆即起身道:「大娘子既不要,老身告別,另日再來看你。」黎賽玉道:「且請坐,用幾個點心了去。」趙婆道:「不消了。」黎賽玉道:「又不是為你買的,有現成的在此。不嫌時,便喫幾個何妨。」趙婆道:「大娘子恁地講時,只得喫了去。」長兒用盤托出圓子來,趙婆接上手,喫了兩個,問道:「這圓子是何處買的?恁般細膩好喫。」黎賽玉笑道:「是妙相寺鍾住持送的。為元宵夜間問長兒點燈,他道是打攪了我們,今日著道人送兩柄金扇,一副象梳,兩個豬腿,一盒圓子來相謝。」趙婆道:「天呀,你自不喫,倒先請我喫。這鍾和尚莫不就是那正住持鍾守淨麼?」長兒答道:「正是,正是。」
趙婆拍著手道:「這個天殺的和尚,好不富貴,好不受用。不知怎地結得當今皇帝的緣法,欽賜他許多金銀寶貝,封做天下都法主,四海聞名。那一家皇親不欽敬,那一個仕宦不結交,等閑的和尚,只好比他腳上毫毛,兀誰趕得他上!」黎賽玉笑道:「講他怎的,這也是宿世修來福分,故今生有這般受用。」趙婆點頭笑道:「大娘子講得有理。我和你只是前生未曾種得福根,今世裏卻有許多磨折。如今再不結些善緣,一發墮落了。正謂:人身難再得,作善是根基。」黎賽玉道:「我也曉得,只因手裏少了錢,要行行不得的苦。」趙婆道:「不是這等講。他富貴的,行那富貴的事﹔我貧窮,幹我貧窮的事。比如那修橋砌路,塑佛造殿,這是有錢的所為﹔我和你行些方便,積些陰德,燒些香,念些佛,聽經拜懺,也是修行的道路。還有那千人會,若去得幾次,人身不脫。只怕大娘子懼官人攔阻,不肯出去燒香赴會哩。」黎賽玉道:「不怕甚人敢來攔阻,只愁沒人引路。況兼年幼,怕惹人笑話,故此一向未敢出門。」趙婆道:「大娘子舊家兒女,誰敢笑話?古人道:‘公修公德,婆修婆德。’臨欲回首之際,丈夫兒女也替不得你,怕甚麼外人談講!下次或遇做佛會時,我來相請,可也去麼?」黎賽玉道:「媽媽若肯帶挈時,怎地不去?」趙婆又坐了一會,講笑談天,作謝出門。
自此以後,趙婆時常到沈全家裏來,或央黎賽玉補些衣服,做些壽鞋,或是拿絨線來挑花刺繡。不時送些柴米資助,或將酒食來同喫,這都是鍾守淨的錢財,要趙婆交結他,好引進幹事。這黎賽玉夫妻二人,那知趙婆奸計,只道是他好意,甚是感激。趙婆若來時,就如嫡親父母一般,不離口的親娘媽媽,冷水也燒做熱茶款待。
卻又過了月餘,早是四月初八日,乃釋迦牟尼佛生日。不拘大小庵觀寺院,都做盂蘭盆大會。當日卻是初六,趙婆預先和鍾守淨計議定了,卻到黎賽玉家裏來。賽玉燒茶,慇勤相款。趙婆道:「今日特來相請大娘子去赴佛會哩,不知有工夫去麼?」黎賽玉道:「終日清閑耍子,怎地沒工夫?但不知是何處佛會,望媽媽帶契則個。」沈全道:「老媽媽又來多事了。做佛會有甚好處?男女混雜,惹是招非的。與我撒開,別尋道路,免勞挈帶。」趙婆變了臉,正言作色道:「阿彌陀佛,大官兒講這等落地獄的話,虛空過往神明,鑒察著你哩!謗佛的罪孽深重。佛偈講得好:人生將相與公侯,累劫皆從三寶修。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就如大官兒生得五官周正,不啞不聾,得這樣一個男身,與女人先差五百劫,豈是容易?又配著這等如花似玉百能百會的一位娘子,皆是前生種成善根,修行得來,今世方能受享。還有些兒修不到處,止是一個平民。若前世修行念佛,結緣種福,苦行精進得到時,今世就做那榮華富貴福壽雙全的人了。你看,又有那貧窮孤苦殘疾夭折的,這都是前世謗佛行兇,不登三寶地,不赴千人會,不修不積,未曾結緣種福,故此今生受苦。少年人正要惜福延壽,不可講這墮落的話。佛阿佛,大官兒還不知道哩。」
沈全笑道:「自盤古到今,也有修行的,並不曾見何人做佛,空白喫了一世苦。也有作惡的,不曾見誰人落地獄。俗語云‘黑心人倒有馬兒騎’,落得快活。老媽媽,據你這般說時,富貴的有金銀布施做會,就代代富貴﹔貧窮的口也糊不來,那得銀子布施做會,就代代貧窮。這樣看起來,世上人不消爭名奪利,只消去做佛會,便世世富貴了。我不信,我不信!人死就罷了,四生六道憑你去投胎,有何報應!」趙婆道:「大官兒,你雖是聰明,那曉得我佛門中的奧妙。比如你們讀書的尊孔聖人,道家尊太上老君,我們尊佛,各尊一教。其實三教總是一教,惟有我佛教最大,不生不滅,變化無窮,包得那儒道兩教來。盤古皇帝未生,先有我佛出世。太上老君是我佛的化身。就是孔夫子,也是我佛的化身。故此孔夫子也修行,也喫蔬。」沈全大笑道:「老媽媽專會扯謊,孔夫子可是信佛的人麼?他為何肯喫蔬修行?」趙婆道:「我貼鄰有一學堂,常聽得學生讀書讀道:‘夫子在齊,三月不知肉味。’這不是喫月蔬?又讀道:‘齋必變食,飯蔬食飲水。’這不是喫短齋,苦行修行?我皈依的師父嘗說,愚夫謗佛,猶如醉漢罵人,都是迷而不悟。大官兒放省悟些,不可口孽造罪。」這沈全呵呵地笑起來,跳起身,伸一伸腰,口裏道:「妙妙妙,三般俏。我不管你們閑事。」遂一面走,一面唱出去了。
趙婆也起身要行。賽玉留住道:「老媽媽,不要理這失時的短命,我自與你講講兒。」趙婆道:「我怎與這蛇瘟計較。他男子漢只說得男子漢的話,不知我們做女人的苦處哩。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上看公婆臉嘴,下憑丈夫做主。最可憐我等五漏之體,生男育女,污穢三光,罪孽不小。若不生育,老來無靠﹔身懷六甲,日夜耽憂,及至臨盆,死生頃刻。幸而母子團圓,萬分之喜,倘有不測,可憐就登時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入九泉。那時萬孽隨身,一靈受罪。閻王老子好生利害,查勘孽簿,叫牛頭馬面叉落血污池裏,不得出頭。又有那鷹蛇來囋,惡犬來咬,此時丈夫兒女都替不得,好苦楚也。若有錢的,陽間做做功德超度,還有托生日子。如夫主無情,別偕姻眷,不修佛行,這一點陰魂浸在池裏,永劫受苦,不得翻身。皆因不曾在佛地上走過,以致如此。若走過佛地的,雖落池中,無諸苦楚,池裏便生蓮花接引他托生,不受惡纏了。」
黎賽玉聽罷,不覺聳動心腸,眼淚紛紛的滾下來。趙婆道:「大娘子,不必垂淚,若能及早回頭念佛,來世便女轉男身。如今四月初八是西方佛祖釋迦如來的壽誕。妙相寺年規,大雄寶殿裏做會,男女僧俗道眾何止千人。本寺兩位法主會議,男女混雜,不當穩便。今年改了舊規,兩位住持,各管轄一處。東首敞廳裏是鍾住持為主,接引女眷們念佛﹔西首廳裏是林住持為主,接引男客燒香。這規矩甚是有理,省了許多是非。老身在東廳裏簿子上寫了一個為頭的名姓,要我拉請三五十位女眷同去赴會。我想這鍾住持是有德行的老爺,行事極有法度,誰敢不服。況且女眾們一處兒拜經念佛,極其清淨,又沒半個閑雜人敢來混擾,故勸大娘子去走一遭,免些罪過。比那小去處,勝過百倍。講便是這等講,大娘子你自主意。別人勉強勸去念佛,是沒功德的。」黎賽玉道:「恁地時必然去走一遭。媽媽千萬挈我同去,只是不知要多少齋錢?」趙婆道:「齋錢不必在意,都是老身一力包辦。今日就要喫蔬淨身,初八日起早梳洗,我來接了你同去。切不可二心三意不志誠,反造罪孽。」黎賽玉道:「念佛是一樁正事,豈有二心三意?只是媽媽須索早來相伴同行。」趙婆道:「不必講,決然早來同往。」講罷,相別而去。
黎賽玉到初八日,五更便起來點燈梳洗,一面著長兒煮熟了早飯,預先喫了,只等趙媽媽來就行。不多時聽得敲門,趙媽領著幾個女伴進到家裏,約了同行。黎賽玉穿了一身齊楚衣服,分付長兒晚間寺中來接。和這趙婆一行人,取路往妙相寺來。進了兩重山門,果見紛紛人眾往來。一應遊僧長老道人野老,都尋著男子隊裏,逕到林住持西首禪堂去了﹔一概尼姑女眾,都隨著女伴到這鍾住持東首廳裏來。只因這個佛會,有分教──面壁禪師沉欲海,守貞良婦煽淫風。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畢竟聽經後做出甚麼勾當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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