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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方汝浩]禪真逸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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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2:52: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5-26 04:23 編輯

【名稱】:禪真逸史。又名《殘梁外史》丶《妙相寺全傳》

【版本】:明天啟年間杭州爽閣主人履先甫原刋本。八集四十回。

【作者】:題”清溪道人編次“,”心心仙侶評訂“。方汝浩,號清溪道人,也稱清心道人,明洛陽人。

【內容】:敍述林澹然與杜伏威丶薛舉丶張善相師徒四人斬奸除惡丶避禍隱遁的故事。本書情節曲折,人物生動,每五回一集,以八卦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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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2:56: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高丞相直諫闢邪 林將軍急流勇退

  詩曰:
  魏帝逃禪建法幢,譖臣媚主激忠良。
  縱橫鐵騎人難敵,婞直金鑾氣莫當。
  不肖遊畋殘稼穡,英雄骯髒厲剛腸。
  急流勇退真豪傑,樂道逍遙雲水鄉。

  話說梁武帝即位以來,酷信佛教,崇尚虛無,長齋斷葷,日止一食,輕儒重釋,朝政廢弛。至天監十六年,詔宗廟用牲牢有累冥道,今後皆以麵易之,識者知其為廟不血食,遍處建立寺廟,改元大通,捨身同泰寺,群臣以錢億萬贖之。後賢有詩譏之曰:

  梁武不知虛寂道,卻于心外覓真禪。
  弒君篡國皆甘忍,煦煦求仁奚禪焉。

  梁武帝于大通十一年正月,敕禁城內造一大寺,名曰妙相寺,極其壯麗寬敞,頒詔天下文武官員,薦舉材德兼全高僧二員,為本寺正副住持。消息傳入東魏來,時魏主臨朝,聞奏梁主建寺招僧捨身作善一事,暗暗稱羨。問侍臣道:「朕亦欲洛陽城外效梁主所為,也創一個大剎,築起浮圖,召高僧廣行法事,上祝皇太后聖壽無疆,下亦可祈黎民之福,卿等以為何如?」眾臣等一齊俯伏贊揚道:「陛下立此善願,上延聖壽,下庇蒼生,乃天地仁孝之心也。」魏主大喜,頒詔工部知道,擇日興工。朝內大小官員,見了旨意,盡皆不悅,同聚集渤海王府中商議此事。

  卻說渤海王,乃是東魏大將軍左丞相,姓高名歡,因立清河王世子善見為帝有功,故封王爵,賜袞冕九錫,劍履上殿。當下眾官見了高歡禮畢,共稟此事。高歡低首無言,沉吟半晌,正與決不下,只見班部中閃出一員大將,高聲稟道:「皇上新登大寶,眾心惶惶,正宜澄心窒慾,求賢禮士,宵衣旰食,以副民望,以保金甌。今乃不明君道,反信異端,建寺築塔,勞民傷財,甚非治體。主公為朝廷柱石,若不極言諫阻,則社稷險危,恐非大臣事君之道也。」眾官視之,卻是鎮南將軍林時茂也。這將軍身長八尺五寸,碧眼虯鬚,狀貌魁偉,膂力絕倫。猿臂善射,箭不空發。使一枝方天畫戟,無一個對手。能騎劣馬,上陣如飛。立性鯁直,臨事不苟。妻戈氏,甚相恩愛,蚤亡,誓不再娶。昔曾隨高歡出征,與爾朱世隆大戰。高歡兵敗,爾朱世隆率軍趕來,林時茂匹馬截住。世隆部下六員健將:岳銘、程廷錫、王驕、陶釗、爾朱世寧、爾朱敬,一齊來戰。林時茂獨戰六將,一戟將爾朱敬刺死回陣。五將奮怒力追,林時茂又回身一箭,將程廷錫射于馬下,翻身又戰四將。爾朱世隆在土山指麾眾軍,重重圍裹。林時茂撇了四將,一馬奔上土山,勢如猛虎之入羊群,無人敢當,被他直殺上山頂。爾朱世隆措手不及,林時茂箭到,早中左足,翻身落馬,眾將校拚死救出。四將亦不敢戀戰,救護主將而去。因此高歡得脫大難。班師之後,重加擢用,陞為鎮南將軍,參贊軍務,次後屢建大功,不能盡述。當日高歡聽了林時茂之言,心下大悅道:「將軍所言,甚合孤意。明日早朝,必當面諫。皇上如不聽孤言,只索掛冠而去。」眾官俱各歡喜散訖。次日魏主臨軒,百官齊集。有詩為證:

  龍煙日暖紫重重,宣政門當玉殿風。
  五刻閣前卿相出,下簾聲在半天中。

  文武臣僚,皆隨著渤海王高歡,朝見已畢。高歡俯伏金階奏事,魏主令內侍扶起,欽賜坐下,其餘宰臣侍立丹墀。

  高歡道:「臣昨見聖諭,欲建寺築塔,延召僧眾,不知陛下聖意將欲何為?」魏主道:「皇太后年高多恙,朕欲創寺召僧,廣修善事,為太后祝壽,以盡人子之心耳。」高歡道:「陛下為皇太后祝壽,此乃堯舜之心。但壽算在天,非釋氏所能延﹔孝道在人,亦非佞佛所能盡。皇上聰明睿智,豈不聞帝王之孝,有虞舜可師,文武可法﹔布衣之孝,有聖門曾閔,賢士奇萊,皆未嘗諂佛修行,以為善事。若夫持齋誦佛,造寺妝金,乃異端惑民之術,非聖主所宜留心也。若尊釋教以為孝,則捨本而務末矣。」

  魏主道:「朕聞藏經有云:‘一人成佛,九族昇天。往生淨土,能超萬劫。’又云:‘帝王相繼以治天下,皆緣羅漢托生。’可見佛力無邊,為三教之首。相國反言其異端惑民,恐非確論。」

  高歡道:「陛下身登九五,務要清心寡欲,親賢遠佞,成就聖德,何故信此虛浮妄誕之教,以為修善也?必有奸黨蠱惑聖聰者。臣請為陛下解之:夫佛氏崇尚虛無,絕滅人倫,悻逆天理,誤天下之蒼生者也。人稟陰陽之氣,則生生化化,終始不窮,理所必有。假令盡皈佛法,則滅而不生,人無遺類,成何世界?世俗子女難育,故借佛老之教以冀延旦夕之命,出乎不得已,諒非其本心也。雖然披緇削髮,而男女之欲,人孰無之?不能遂其所願,輕則欲火煎熬,憂思病死﹔甚且逾牆窺隙,貪淫犯法而不之顧。至于佛會之說,其惡尤著。科斂人財,聚集男女,陽為拜佛看經,暗裏偷情壞法,傷風敗俗,紊亂綱常,莫此為甚,其罪一也。天地生物,以滋養人群。若從釋氏戒殺之說,則獸蹄鳥跡充斥宇宙,魚蟲鱗甲填滿江河,人生又何賴焉?此堯舜之所焦勞而治者也。坐關實無罪之囚,講經為聚物之藪,持戒者是貪官污吏懺悔之私門,削髮者乃強暴姦頑避罪之活路。聖人為民立教:仕祿于朝,農耕于野,商趨于市,工習于藝。莫不盡心殫力,以資國家之用。惟此緇禿,暖衣飽食,遊手好閑,口誦彌陀,心藏荊棘,蠹國害民,又莫此為甚,其罪二也。凡人既脫紅塵,以皈淨覺,則宜布衣蔬食,隨緣而足。今之沙門,貪鄙萬狀,有如叩頭乞食,剜肉點燈,屈膝橋欄,匍匐途路,沿門打坐,送渡求錢,此喪廉失恥,僧而乞丐以求富者也﹔書符咒水,請聖參禪,慣分緣簿,善說因果,搖唇鼓舌,此僧而幻術以求富者也﹔談禪說法,塑佛印經,築寺建庵,修橋砌路,此又假公營私,托善緣以濟所欲者也。至于涉險履危,梯山航海,賤人貴出,貿易開張,能思善算,以罔天下之利,此又僧而商賈者也。更若鑽倉掘洞,鼠竊狗偷,據山擄掠,謀財害命,喪心肆惡,此則僧而賊盜者也。又若鬼計神謀,爭田奪產,倚官托勢,賄賂公行,爭訟以求必勝,圖謀以期必得,博弈賭錢,酗酒宿娼,逞無厭之欲,以為師徒衣缽計,此則僧而貪婪奸險、持詐力以亂天下者也。僧為世蠹,又莫此為甚。其罪三也。負此三大罪,重佛何為?臣素奉教于賢人君子,振綱肅紀,崇正闢邪,乃聖帝明王相沿之法。釋教之謬,實所未聞。臣愚戇,冒瀆天聽,伏乞聖涵。」

  魏主聞奏,微笑道:「朕聞相國所言,已洞見緇流之妄。但佛稱三教之魁,何也?往往顯靈護國,闡法濟民,亦似有益于人世,相國不可不察也。」高歡道:「臣聞上古聖主御世,惟以仁義為重。君臣敦睦于上,人民親愛于下,故熙皞之治成焉。彼時佛老不尚,何助國濟民之有?世祖永平年閒,專尚釋氏,遠近承風,無不佞佛,十數郡中,共有壹萬三千餘寺。後梁將陳慶之進兵滎陽,一路縱火,燒掠殆盡。佛苟有靈,何不顯身救護,而使濟民利國之身,化成灰燼?可笑世閒愚夫愚婦,不辭跋涉艱難,遠出燒香,邀福求祥,至于登山遇虎狼之噬,渡海遭風濤之溺,損軀喪命,悔恨無及。佛若有靈,又何不預先警覺以救之乎?設以此二端問彼愚人,彼必委之以數。夫既有一定之數,則事佛又何益焉?蓋禪教易於惑人者,生前談果報之因,死後論地獄之苦。富貴而修行,必獲來生祿壽﹔貧窮而敬佛,能消往昔冤愆。女可轉男,禍堪為福。猶恐智士達人不尊其說,故謬云:‘謗經毀佛,必墮阿鼻。’立此危言,以愚心志。舉世受其迷妄籠絡而不覺,可勝嘆哉!固亦有英雄傑士,功成名遂,而懷鳥盡弓藏之慮者,寄跡禪林,遨遊雲水,效子房之辟穀,仿蓮社之參禪,此明哲以保身,非實崇事于三乘也。陛下萬民之主,社稷安危所繫,正宜肅綱紀,正百官,承天順民,創制立法,垂訓百世,以為子孫不拔之業。豈可尊奉夷教,勞疲弊之民,靡費脂膏,構無益之寺乎?臣切為陛下不取焉。」魏主大悅道:「若非相國良言,幾被眾佞所誤。煩卿傳示諸臣,朕即繳旨,不復建寺矣。」高歡謝恩出朝。當晚聖旨批黜近臣二員:田有思鄔泮,削職為民,永不錄用。朝野盡皆相慶,遍處播揚高丞相、林鎮南有回天之力。因此林時茂名聞四海,人人敬仰。止有高歡世子高澄,心下不足,反成讎隙。

  看官,你道高澄為何不足林時茂?原來高澄為人狠毒,性如烈火,酒色財氣,博弈遊獵,無所不至。侍妾數十,稍不如意,輒致之死,家丁僮僕,打死無算。高歡每每教訓,只是縱性不改。極好阿諛奉承,凡是逃亡死命無籍之徒,投他府中,盡皆收用。這一班人,狐假虎威,殘虐百姓,遠近人民,無不嗟怨。因父親稱揚林時茂材能,暗裏不服,偏要滅他威風。忽一日,正逢初夏天氣,四月初旬,到處村鄉田麥成熟,高澄帶領一班棍徒,擎鷹逐犬,擊鼓鳴鑼,騎著高頭駿馬,逕往東門外打獵作耍。凡是高山峻嶺,無不遊遍。哄至一山,名繫舟山,乃大禹治水時,曾繫舟于此。山邊有一石如環軸,故名繫舟山。滿山樹木,遍嶺藤蔓,十分險峻。但見:
    巍巍萬丈,疊疊千層。四圍翠柏參天,遍嶺蒼松蔽日。翠柏上但見猿呼,蒼松頂惟聞鶴唳。昏沌沌雲封山岫,黑沉沉霧鎖山巒。蓁棘裏虎狼逐隊,草叢中狐兔成群。嗚嗚咽咽,山禽鳴古樹高枝﹔習習瀟瀟,嵐氣吐巉岩幽壑。深林蔚秀,從教健翮飛騰﹔大麓寬平,一任良材馳騁。驚心處,無非水怪山妖﹔觸目閒,盡是閑花野草。只見潺湲飛瀑布,屈曲路崚嶒。不聞雞犬之聲,罕見行人之跡。正是:

  攀藤附葛猶難上,涉險登危路怎行!

  卻說眾人打攢趕上山頂,放鷹逐犬。正打圍之閒,見一隻大白鹿睡在草內,眾人吶喊捕捉。那白鹿失驚,跳起來,衝開眾人,逕往山下奔走。真個是疾同鷹隼,快似流星。高澄喝眾軍士快放箭。內中有一個善射的弓弩手,連忙挽弓搭箭,覷定射去,正中白鹿背上。這鹿帶箭負疼,沒魂的亂竄,一直趕到山下田畈裏。高澄與眾人騎馬一齊趕來,追得這鹿慌了,一味地亂滾,將這田內結成的麥子,盡皆滾倒,約有一二十畝寬闊。眾人那裏肯捨,不顧人田麥,吶喊圍將攏來,鋼叉、苦竹鎗、長刀、大棍,併力亂戳,登時將這白鹿結果了性命。高澄即教軍士將索捆縛扛去。

  正要抬起,只見一人蓬頭跣足,叫苦連天,兩腳似碾車兒一般,飛也趕來。這人是誰?原來此人姓齊名德,就是本村農夫。正在沙溝裏籪蟹,鄰近牧童報說此事,慌忙跑來看時,眾人兀自未散。見了這景象,不覺心內火生,腮邊淚落,捶胸跌腳,痛哭道:「天呀!這幾畝田麥將已成熟,一家男女十餘口性命,全賴此過活。如今被你眾人踏倒了,怎生是好!」高澄怒道:「汝是甚人?敢這等撒賴無狀!軍校們,著實打這廝。」眾棍徒聽得公子喝打,一齊動手,卻如眾虎攢羊,將這齊德打得皮開肉綻,面腫血流,橫倒地上。高澄還嚷道:「將這廝鎖了,送到縣衙去。」此時過往人眾,見齊德受虧,俱忿忿不平,奈是渤海王世子,何等勢耀,誰敢向前,只得遠遠站立觀望,互相唧噥道:「沒天理,這時候雷公那裏去了!

  正在喧鬧之閒,只見林時茂騎一匹黃馬,隨著蒼頭,因往城外訪友,打從繫舟山前經過。見這夥人喧嚷,問蒼頭:「這是甚麼人在此廝鬧?」蒼頭打一看時,覆道:「高公子領著軍士,打一個村夫。」林時茂就下馬來見高澄。禮畢,問:「公子為何打這村人?」高澄道:「林將軍,你不知道,這狗才無狀,不識尊卑,辱言穢罵,因此打這廝。」林時茂又問齊德道:「你這村人,為何不知上下,辱罵高爺?若送官司,罪責不小。」齊德大哭道:「老爺呀,你只看這些田麥就是了。」林時茂抬頭看時,見滿田麥子,盡皆踹壞,驚道:「這卻為何?」齊德道:「小人滿家男女,全靠此田麥過活,被高爺帶這夥不達事的軍士,因捉鹿放馬,將小人麥子盡情踹壞。如今麥已成空,又被痛打,不如就死也罷。不然,日後免不得做個餓鬼也。」說罷,號啕大哭。林時茂聽罷,激得怒氣沖天,嚷道:「高公子忒沒分曉,他的田禾被你人馬踏壞了。人若無糧,豈不餓死!他來哭訴,出乎不得已,你們知事,就當賠償安慰他纔是,為何反去打他這般模樣?忍心害理,不體民情。」高澄罵道:「你這狗職,也與村牛一樣。汝在我父王麾下為將,是何等樣抬舉你?得到今日,不思報本,反與村牛分疏,抵觸俺,可惡,可惡!」眾棍徒一齊嚷道:「這是甚麼鳥官,敢來觸犯公子!」林時茂罵道:「都是你這夥無籍棍徒引誘公子。明日對丞相面講,把你這干人盡行驅逐,方豁俺胸中之忿。」高澄喝眾人:「與我打這廝。」眾軍士見說,素知林時茂手段高強,都不敢動手。林時茂發話道:「我今日不與你角嘴。明日早朝後,同你到會議堂高爺處說個明白。」回頭分付齊德道:「你且去,俺明日將些銀兩賠償你便了。」齊德磕頭道:「深謝老爺恩德。」爬起來,一步一跌,叫苦連天的去了。林時茂策馬帶蒼頭向西而行。這高澄帶領軍士,扛著大鹿,慢不為意,一頭笑一頭罵,也進城中去了。眾人領賞散訖。

  次日,林時茂同眾官早朝已罷,齊赴會議堂,參見高歡,共議朝政,至巳時皆散。高歡將欲退堂,林時茂向前道:「總參有事稟上主公。」高歡問:「有何事?」林時茂將高浪打獵踏壞民田,打傷齊德之情,從頭至尾說一遍。又言道:「公子終日遊蕩,不理正務,淫人妻女,僭人產業,為害不淺。不知何處尋來一夥無籍惡少,引誘公子,無所不為。若使聖上聞知,主公面上須不好看。速宜把這班棍徒流徙邊遠,曉諭公子改過,不惟主公之幸,天下亦幸甚矣。」高歡聽罷,道:「孤已知道,將軍請回。」林時茂拜辭自回。

  高丞相上轎回府,廳上坐定,喚管門官進來,問:「公子在外,一向作何事業?」管門官道:「公子在府則攻書史,出外則習弓馬,並無他事。」高歡怒道:「總是你一班蠢材蒙蔽引誘。若不直言,先斬汝首!」管門官見丞相發怒懼怕,只得跪稟說:「公子近來與一夥花拳繡腿無賴之徒,終日飲酒作樂,出獵遊戲。常打鄉村百姓,壞了田中禾稼,喫了人家雞犬。這些百姓,一來感老爺德政,二來懼老爺法度,敢怒而不敢言。街坊上亂紛紛說公子的過失,此事是實,餘者不知。」高歡將管門官喝退,當下怒髮沖冠,坐在堂上。午牌時分,只見高澄醉醺醺回來了,高歡罵道:「你這畜生,在外做得好事!若非林總參稟知,幾被汝所誤。」喝令軍士拿下斬首。原來高歡的軍令極嚴,眾軍士不敢不遵,只得將高澄鬆鬆縛了,且未動手。早有人報入衙裏。只聽得一聲雲板響傳出堂來,夫人請老爺議緊要話,高歡帶怒退入私衙。

  原來這高歡的夫人婁氏,所生四子,獨愛高澄。當下聞報,驚惶無措,急請高歡,勸道:「丞相差矣。父子天性之恩,況兒子不犯軍法,何故致之死地?只是訓誨一番,教他改過便了。」高歡道:「夫人不知,這畜生帶領一起棍徒,在外生事害民,非止一端,為禍不小。異日幹出事來,孤與夫人為他所累。今日不若早除,免致後悔。」言罷,即傳令刀斧手速斬報來。婁氏雙膝跪下道:「看妾薄面,饒他死罪,但重責這畜生,戒他下次。把這些無籍之徒重治,連夜配發遠方,無人引誘,便沒後患。」高歡思想一會道:「夫人請起,孤自有處。」即出堂,叫軍士拿轉不肖子來,開了綁跪下,喝道:「你這畜生,罪不勝誅。且看夫人之面,把你這頭,權寄在頸,以後再蹈前轍,必然誅戮。今日死罪既饒,活罪不恕!」教軍士行杖。眾軍士跪下道:「公子雖然犯罪,小的們焉敢行刑。」高歡喝散軍士,令虞侯帶進衙裏,自打至數十餘下,怒氣不息。夫人又力勸,方纔住手。隨將高澄監禁在書房,不許足跡出門。當晚陞堂,凡是高澄平日親近的軍士,相隨的棍徒,盡發有司問罪,驅遣刺配。又著虞侯齎白銀十兩,送與齊德。因此鄉村百姓互相傳揚,感嘆林時茂的恩德。

  且說高澄監禁在書房中,悶悶不已,又無一個心腹人在身畔,咬牙切齒,深恨林時茂,痛入骨髓。只待身子掙扎些,決尋舋隙,害他性命,方泄此恨。不題。

  再說林時茂已知高澄被父責打,棍徒俱已趕逐,心裏暗想:「是我一時路見不平,將此事對丞相說知。這夥兇徒趕逐,卻也罷了﹔只是他父子至親,高澄雖然被責,日後相合時,必進讒言,終須有禍,不如及早尋一個避禍計策。」心下躊躕半晌,點頭道:「是了,是了。俺如今妻妾雙亡,又無男女,單只此身。平生不知害了多少生靈性命,罪業深重。今此一計,一者避禍保身,二者消魔解瘴。想這魏國裏安身不得了,聞知梁武帝最重佛教,不如走入中國,削髮為僧,逃災躲難,免遭暗害。」當下預將金銀財物藏頓匣內,隨身衣服包裹停當,又修下一封辭職文書。次日聚集本衙虞侯軍士人等,分付道:「俺今日要去訪一親故,路途遙遠,來往須費月餘。若辭丞相,必定羈留不放。俺今不辭而去,汝眾人須要謹慎,各守執事。如丞相爺差人問時,有書一封,著個精細的去府呈上,自然明白。不可有誤。」分付畢,即改換衣妝,扮做道人模樣,令一蒼頭向上挑了行囊,一主一僕,悄悄離家,出了城門,徑望東南而進。

  且不題林時茂主僕二人遠行,再表往事。梁朝建康城外,有一村民,姓鍾名子遠,娶妻朱氏,兩口兒極是好善。年至四十餘,並無子嗣,典田賣地,塑佛齋僧,不吝施捨,願求子息接續香火。梁武帝普通二年,朱氏忽作一夢,夢一猛虎入宅,因而有孕。于十二月初五日丑時,產下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奇俊,人人稱羨可愛,就取名叫做愛兒。年至七歲,聰明乖巧。無所不知,讀書過目成誦,只是稟弱多病。一日,鍾子遠在家無事,與朱氏商議道:「我與你兩個年紀許大,求神拜佛,生得這個兒子。雖然聰明,卻是常有疾病,未知養得成人否。畢竟我夫妻二人,命裏不該招子,以此多恙。聞得過繼在外,改姓移名,便養得大。不如將愛兒送與近村寺院,為僧出家,不但他有所倚靠,抑且我和你存這點骨血,死亦瞑目。未知你心下何如?」朱氏道:「兒子是你生的,由你張主。但是千難萬難,止得這點骨血。如今送他出家,心下一時怎地割捨。倘有緣,遇得個忠厚的師父,庶可度日﹔若撞著不知冷熱的人,朝捶暮打,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子遠道:「渾家,你的言語也說得是。且不必性急,慢慢地打聽,擇一個忠厚老成的師父,送與他便了。若無好的,且留在身邊,另作區處。」

  也是這愛兒命該出家,子遠夫婦商議之後,未及半月,一日,子運往地上灌種,將及巳牌,朱氏閉上門,正要到廚房內整治午膳,只聽得有人敲門。朱氏笑道:「老人家終不耐飢,出門不多時,就回來喫午飯了。」走出來開門看時,原來不是丈夫,卻是一個年老的和尚。朱氏看那長老時,生得:

  眉長耳大,體健神清。手持小磐,項掛數珠。
  身穿一領不新不舊褊衫,腳著一雙半黑半黃僧履。
  卻似阿難降世,猶如彌勒臨凡。

  原來這和尚是本村圓慧寺中法主,姓閻,法名智覺,每常來鍾家打齋米的。這長老合掌向前,叫一聲:「施主問訊了。」朱氏連忙回禮道:「師父請坐。」智覺坐下,擊動小磬,誦了數卷經,念了幾句咒,喫了茶,問道:「鍾檀越那裏去了?」朱氏道:「他去地上種菜,還未回來。」智覺又問道:「二位施主都一向安樂否?」朱氏道:「仗托三寶庇祐,遣日而已。」正說之閒,只聽得笑聲漸近,卻是愛兒讀書回來。對和尚唱個喏,智覺回禮道:「好個小官,回來喫午飯了?」愛兒道:「師父猜得著。」這智覺定睛看了一會,猛失聲道:「咳咳,可惜!」朱氏問道:「師父為何嘆惜?」智覺道:「施主莫怪,貧僧有一句話,不好出口,怕施主見責。」朱氏道:「師父有話,但說不妨。」智覺道:「令郎相貌甚清,只嫌額角上多了一塊華蓋骨,此為孤相。若在俗門中,恐無受用,又且壽夭。貧僧有一個救他的道理,但恐施主見怪,故此失聲嘆惜。」朱氏道:「多承師父好意,指示迷途,焉敢見怪。」正說話間,鍾子遠回來了。智覺即起身問訊,袖米相別而去。

  子遠喫飯畢,依舊往地上種作,直至天晚方回。臨睡時,問渾家道:「日間曾有人來尋我麼?」朱氏道:「並無人來。有一事說起,到也湊巧。」子遠道:「甚事湊巧?」朱氏道:「就是日間看經的長老,把愛兒相了半晌,驀然嘆道:‘可惜!’我問他為何嘆惜,他說:‘好一位清秀賢郎,只嫌額角上多了華蓋骨,大抵壽夭,恐無受用。貧僧有個好方子救他,只是怕怪難說。’我正欲問時,你卻回了,隔斷了話頭,他就相別去了。察他的念頭,想是要愛兒出家的意思。我正欲與你議此一事如何。」子遠道:「這機會卻也湊巧。我前日與你商議,正沒個好師父出家,倒將這位長者忘記了。渾家,你不知這智覺是個篤實老成的長老,況且寺又相近,不如選個吉日,送愛兒與他為徒孫絕好。」

  夫妻二人商量停當,次日侵早,鍾子遠徑往圓慧寺中來。進了山門,只見殿門半開半掩,靜悄悄並無個人影。子遠咳嗽一聲,也不見有人答應。子遠就佛殿門檻上坐了一會,心裏想道:「這些和尚著實快活,日高三丈,尚兀自安睡未起。」正想之間,猛聽得咚的一聲響,子遠喫了一驚。也是機緣輻揍,遇著響這一下。正是:

  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

畢竟響的是甚麼東西,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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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鍾愛兒圓慧出家 梁武帝金鑾聽講

  詩曰:
  削髮披緇作野僧,止因多病入空門。
  無緣歌舞三更月,有分脩持一卷經。
  誦梵罷時知覺路,參禪靜裏悟無主。
  偶逢武帝求賢詔,引向金鑾面聖君。

  話說鍾子遠聽得伽藍案前一聲響,急抬頭看時,見一個老鼠在琉璃上偷油,見了人跳將下來,不偏不斜,卻好跳在籤筒上,將籤筒撲倒,響這一聲。子遠思量道:「這寺裏伽藍甚有靈感,不如將這事求一籤,問愛兒出家,日後成得功否。」就跪在伽藍案前,通誠求一靈籤,以卜兇吉。求得第二十四籤,子遠看時,籤上四句詩道:

  枯木逢春月至秋,他鄉遇故喜相投。
  求名問利雖成就,未若禪林更好修。

  子遠看了詩,正合其意,甚是歡喜,坐在門檻上念誦。只聽得有人叫一聲:「鍾施主,為何大清早到我敝寺中閑坐?口裏念些甚麼?」子遠回頭看時,卻是管園的矮道人。子遠慌忙起身道:「阿公,要見你閻長老說話,有煩轉達。」矮道人笑道:「我去。」即忙進去。不移時,閻長老出來,迎子遠到方丈裏坐下。智覺問道:「鍾老丈久矣不到敝寺中來,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子遠道:「小子不為別事,就是師父日昨到舍誦經,相小兒無壽,說有甚麼計較可救,今日特造寶剎求教。」智覺道:「一向看令郎容貌,是一孤相,在俗門中,惟恐壽薄﹔若入空門為僧,必成正果,又且可以延壽。這便是救他的方子。雖如此說,只恐你夫妻二人未必割捨。」子遠道:「小子正為這事而來。適間問伽藍求一籤在此,請看一看。」智覺看罷道:「不必說了,這一籤是上吉的,只怕施主心下恍惚。若出家時,必有收成結果。」子遠道:「有何恍惚?既承師父美意,肯收留小兒,即選吉日送來。」智覺道:「施主,再要和你令正商議,不可造次。待貧僧揀一個空亡日子,辦些盒禮過來,請令郎出家,方是道理。」子遠道:「這也不消了,亦不必和賤荊計議,師父揀定日期,小子送來便是。」子遠茶罷,起身告別而回,一一與渾家說了。過了數日,智覺著行童送柬帖到子遠家裏來,說道:「本月十二日,是華蓋空亡日子,果肯不棄,此日圓成更好。」

  話不絮煩。真個是光陰迅速,倏忽又是十二日到了。這智覺長老著道人挑些盒禮送來,不過是蔬菜點心之類。子遠即央貼鄰當里長的孔愛泉,寫一張將子情願捨身出家文契,叫:「愛兒過來,別了娘,送你到寺中快活去。」這愛兒對朱氏唱了一個喏,叫聲:「娘,我去也!」只見兩淚交流,不忍離別。朱氏放聲哭將起來,道:「我兒,不是我做娘的心毒,只為你多災多病,我爹娘命裏招不得你,不得已送你出家。從此去,切要向上學好,勤謹聽教訓,不比在父母身邊撒嬌。」說罷,悲咽不勝。子遠亦垂淚道:「愛兒呵,寺若遠時,也不捨得你去了。今幸喜寺院鄰近,閻住持老師是純厚的,你去決然快活,不必苦切。」可憐母子二人,牽衣難捨,連這道人鄰舍,亦各垂淚,免不得拭淚而別。子遠攜了愛兒手,往寺中來。這智覺和尚出來迎接,到方丈中坐下。子遠將文契雙手奉與智覺,智覺看了,收于袖中。喫茶已罷,即辦齋供佛。子遠叫愛兒先參拜佛像,次拜師父,凡寺中和尚,俱各相見。行禮畢,長老取法名,喚作守淨。眾人坐下喫齋,齋罷,子遠在寺裏,東西兩廊前後佛殿,閑玩到晚。齋畢,又囑付了愛兒幾句方回。閑話不題。

  且說這鍾守淨自到圓慧寺出家之後,真是緣會,精神倍長,災病都除。智覺請師訓讀,果然穎悟異常,記作兩絕。年近十四。經典咒懺,念誦樂器,無不精妙。更兼性耽詩書,善于寫作,寺中和尚四五十眾,盡皆敬服。智覺長老甚是愛惜。年至十六歲,長老與他討度牒披剃為僧。好一個清秀俊俏的和尚,凡是宦門富室之家有佛事者,請得鍾守淨去,方纔歡喜。自王孫公子以至騷人墨客,無不往來交遊。

  說這金陵城裏,有一公子,姓謝名循,乃是有名才子。其父謝舉,現任梁朝左僕射之職,武帝甚相親信。為人惇厚,家資巨富。這公子謝循,酷好詩書,與鍾守淨文墨往來,情義稠密。聞得妙相寺工程已完,朝廷頒詔,要文武官舉薦和尚為寺中住持,謝循意欲父親薦舉這守淨與天子,無便可說。一日,謝舉晚朝回來,父子二人飲酒,說話間,公子問道:「爹爹在朝,曾有甚麼新聞否?」謝舉道:「朝內別無甚事,當今聖上,酷信佛法,最重的是沙門。如今城中新創這妙相寺,不知用了多少錢糧,靡費太甚。又詔眾官舉薦兩個有才德的和尚,為此寺住持。朝中外郡諸臣,至今未有所舉。我尋思這城內城外庵廟寺院僧人,那得個出類拔萃有才德者?只這件新聞,心下躊躕未定。」謝循道:「兒子也聞知這件事沸沸的說。兒子有一個相識的和尚,經典咒懺,件件皆精﹔琴棋書畫,般般都妙﹔況兼除葷戒酒,性格溫柔,舉止誠實。這長老可薦得與聖上麼?」謝舉道:「依汝所說,這和尚果然如此,盡可去得。你且說他姓甚名誰,在何守掛搭?」謝循道:「這和尚名姓,爹爹多分也嘗聞得,就是圓慧寺姓鍾的年少長老。」謝舉道:「莫非是鍾守淨麼?」謝循道:「正是此僧。」謝舉點頭道:「我倒失忘了。只怕他年幼,未必老成。待明日早朝面奏定奪。」二人晚膳畢,歇息了。

  次早五更,謝僕射起來梳洗,穿了朝服,到朝房內來,只見紛紛文武官員,齊集早朝。但見:

    山河林繡戶,日月近雕梁。虯漏初停,絳幘雞人報曉﹔鳴鞭甫動,黃門閣使傳宣。太極殿鍾鼓齊鳴,長樂宮笙簧競奏。黃金爐內,游絲裊裊噴龍涎。白玉階前,仙樂鏗鏗和風管。九龍座縹縹渺渺,紅雲裏雉尾扇掩映赭黃袍﹔五風樓濟濟鏘鏘,紫霧中獬豸冠廝配紅珠履。侍御宮娥裊娜,謹身太監端詳。兩班文武肅威儀,一國君王垂袞冕。左列著紫袍玉帶,世官世祿,果然大老元臣﹔右立的翠綬金章,鐵券丹書,端的皇親國戚。蒼髯閣老,公公正正,調和鼎鼐理陰陽﹔鐵面臺官,是是非非,培植綱常行賞罰。糾彈的繡衣御史,專飛白簡之霜﹔匡弼的骨鯁諫垣,慣作青蒲之伏。揮毫草詔,操象管瀟瀟灑灑,翰林學士,賣弄著山斗文章﹔掛甲頂盔,執金瓜猙猙獰獰,鎮殿將軍,妝點出貔貅氣象。羽林衛軍容嚴肅,旌旗影裏劍光寒﹔神策軍隊伍整齊,戈戟叢中彪體壯。班部中叮叮當當玉佩響,品臣執笏覲天顏﹔鴛隊裏翩翩躚躚袍袖動,忠宰揚塵呼萬歲。這正是:

  九重宮闕開閶闔,萬國衣冠拜冕旒。

只聽得淨鞭三響,文武兩班山呼舞蹈已畢。簾內中貴官喝道:「眾臣有事早奏,無事退班。」忽見文臣班內左僕射謝舉,執簡當胸,俯伏啟奏道:「臣啟陛下,今有妙相寺工程完畢,臣等奉詔,薦舉兩員才德兼全之僧,為正副住持。臣訪得圓慧寺中一僧,姓鍾,法名守淨。戒行清高,立心誠實,禪宗透入玄微,密諦悉窺精蘊,才德俱優。此僧可充寺中住持。未敢擅便,伏乞聖裁。」武帝道:「朕方博訪名僧,未得其人。今卿所薦不虛,可速召來面朕。」即著中書官寫詔,就差謝舉為使。謝舉謝恩,領旨出朝,差虞侯飛馬先到城外圓慧寺中通報,然後上馬到寺中來。只見寺門前懸花結綵,眾和尚擊鼓鳴鐘,請僕射下馬,迎進山門,逕入佛殿。看的人擁滿寺前。鍾守淨忙排香案,領眾僧一齊俯伏。謝僕射開讀詔書。詔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釋教宏開,愛啟三途之苦﹔佛門廣大,聿除入難之災。登一世于春臺,躋四生于仁壽。招提既建,國家之福德無邊﹔慧照日新,佛教之法輪常轉。惟爾左僕射謝舉所薦圓慧寺沙門鍾守淨,秉性圓明,不失本來面目﹔操功清淨,能培夙世根基。神定而戒行精嚴,律明而禪機透悟。在朕素為渴想,惟師一指迷途。茲即差謝舉為使,前來禮請入朝,匡朕不逮。詔書到日,主者奉行,即速趨朝,毋違朕命。
  大通十二年七月日詔

讀詔已罷,鍾守淨和眾僧山呼謝恩已畢,款留謝僕射素齋。謝舉道:「君命召,不俟駕而行。聖上臨軒以待,長老同下官就行。」鍾守淨穿了袈裟,慌忙上馬,同僕射進朝。謝舉先入朝內奏道:「臣奉聖旨,召圓慧寺僧人鍾守淨,已在朝門外候旨。」武帝傳旨宣上殿來,黃門官引鍾守淨直進殿上。武帝舉目看時,果然好一個少年俊秀沙門。有西江月為證:

  頭頂五山繡帽,身披百衲禪衣。飄飄俊逸美丰姿,羅漢端然轉世。
  紅暈桃花兩頰,青分柳葉雙眉。儒門應自步雲梯,何事招提棲止。

  鍾守淨山呼朝拜已罷,武帝道:「朕今新構妙相寺,每聽政暇時,欲到寺中談經說法,參禪禮佛,以求正果,免墮輪回。特掄一位才德拔萃之僧,引歸正覺。適間僕射謝舉盛稱賢卿才德,朕欲面受教益。況朕皈依佛教已久,經典之義,頗知大略,但不識釋門真詮,果以何者為先。卿可細剖,以開朕茅塞。」鍾守淨俯伏金階,正欲開談啟奏,武帝道:「卿開講佛法,安可輕褻,敕賜錦墩坐下。」鍾守淨謝恩,右首側邊坐了。奏道:「夫佛者,寂滅之道也。諸經典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守其靈明,勿使物欲迷障。所謂寂者,澄然清靜﹔滅者,冥然渾化。人能守其初心,不為物欲所蔽,則心靜神清,依然本來面目,不椎可以延齡,抑且圓寂時,魂凝魄聚,圓陀陀正覺菩提,自然登于彼岸。此‘寂滅’二字之正果也。人能解得此意,然後持齋布施,誦佛看經,方有功德。不然,佛燈不照,不過是糟粕而已,何與于正覺哉!」武帝道:「卿言深透禪機,使朕豁然省悟。謝僕射薦舉得人矣。」令光祿寺大排蔬筵,著謝僕射陪宴。齋畢,謝恩退朝。次日早朝,謝舉又率鍾守淨進朝候旨。武帝御筆親封鍾守淨為僧綱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宏仁闡教大師,一概寺院僧人,俱受節制。欽賜錦繡袈裟一件,九寶僧冠一頂,錫杖雲鞋。又賜近城良田二百頃,以為齋供。外賜御轎一乘,差中貴官八員,兩人持幢幡,兩人捧僧綱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印匣,兩人齎敕誥,一人捧御燭,一人捧御香。其餘細樂金鼓旗帳,何止百餘人,前呼後擁,送至妙相寺來。鍾守淨下了轎,進入大雄寶殿,參佛已畢,望闕謝恩。本寺僧眾和道人行者,撞鐘擊鼓,俱來參見。鍾守淨一一禮畢,厚贈中貴還朝覆旨。以下樂人轎夫等,俱各賞賜,不必細說。

  原來這鍾和尚素有名望,因此妙相寺中僧眾俱無他議,雖有些器量窄狹,眾人也只道佛家當如此儉嗇。況又是天子欽差來的,寺裏人不必說服他管轄﹔即公侯將相,國戚皇親,俱各敬重往來。自鍾守淨進寺之後,天子時常駕臨,說法談經,參禪打坐,哄動了遠近僧俗士女,都來聽經,參見活佛。俱各載米齎錢,遠來布施。燒香的人,隆寒盛暑,絡繹不絕。施捨的錢財米麥,不可勝計,真個是富堪敵國。不要說鍾住持受用過于國戚王親,便是鍾子遠夫妻二人,享用極其豐足。子遠常對渾家說:「也不枉了教兒子出家一場。」此時村民俗子,看了鍾守淨的樣子,個個羨慕為僧,天下習以成風,出家者甚眾,不在話下。

  再說林時茂主僕二人,自從離家避難,行了數日,不覺已到沁州沁陽驛地界了。看看天晚,過了綿山,投一村店安息。蒼頭放下行李,向廚下炊飯,林時茂客房暫睡。蒼頭正炊飯間,有一個老者,也在那裏燒火,坐于灶下,將蒼頭不轉睛的窺覷。蒼頭見了,心下疑惑,問道:「老丈為何瞧著小人?」那老者道:「我看見有些面善,兄莫非在太原府中來的麼?」蒼頭道:「我正在太原陽曲縣內住。」老者又道:「兄尊姓?」蒼頭道:「在下姓林,住昇仙院前。」老者思想了一會,嚷道:「我想著了,兄莫非是林將軍尊使麼?」蒼頭道:「是也,老丈何以相認?」那老者歡喜道:「我當初在高丞相麾下犯罪,轅門臨斬時,你拿酒飯與我喫,至今不忘。為何至此?」蒼頭道:「老丈莫不就是杜旗牌麼?」老者笑道:「然也。」原來這老者姓杜名悅,綽號石將軍,因他有些膂力,頗通武藝,投在皇親王驃騎麾下為旗牌官。因隨高歡出征,失機當斬,當日虧林時茂一力救解,免死充軍。在邊塞上十餘年,逢赦回鄉,不期在村店相遇。

  當下杜悅問道:「你家老爺好麼?」蒼頭道:「如舊。現今要遠出,訪甚麼親戚,喚我跟隨出來。想是途路辛苦,身體困倦,睡在客房裏,等我炊飯喫哩。」杜悅道:「爺爺,你便早說些也好。隔了十餘年,不想恩人在這裏相會。」跳起身就往客房裏來,口裏叫道:「林爺在那廂?」林時茂問道:「是甚麼人叫?且低聲。」這杜悅走到床前,跪下道:「老恩主,小人受了莫大之恩,未得銜結之報,詎料今日在此相會。」說罷,納頭就拜。林時茂起身道:「老丈請起。素不相認,何勞重禮。」杜悅拜罷,起來道:「老爺,你可記得十年前失機的杜悅麼?」林時茂驚道:「你既是杜旗牌,當時俺救了你性命,免死出配邊方,何以至此?」杜悅道:「一言難盡。恩主請睡,待小人去沽壺村酒來酌一杯,以表孝敬,慢慢的告稟。」即出房門,問店家討一個酒瓶兒,逕往市上去沽酒。

  不多時,沽了一瓶酒,買了幾味餚饌回店,叫蒼頭燙起酒來,就在客房裏桌上擺下餚饌,請林時茂上面坐了,杜悅侍陪。兩個喫了數杯,林時茂道:「公在邊塞受盡風霜,俺常時記念。今日得赦還鄉,萬千之喜。」杜悅答道:「小人自從老爺救拔之後,即往邊上,一路歷盡多少艱難苦楚,不可勝言。今得赦回故土,依棲著一個故友過活,因他借些資本,與這店家左右鄉民,時常令小人來收些帳目,不意得遇恩主。小人得獲殘生,實賴老爺再造之德,小人雖粉骨碎身,不足以報萬一。」說罷,又喫幾杯。杜悅道:「老爺如今欲往何處訪親?」林時茂道:「俺非是訪親,因有一腔心事,難對人言,今與公談,諒不泄漏。」將高澄打獵害民、被父責罰的事情,備細說了一遍:「俺如今意欲走入梁國,削髮為僧,潛身遠害,故此全真打扮,以辭故國。」杜悅道:「老爺一生忠孝,真乃豪傑丈夫,若入菩提,必歸正道。正是知機避害,明哲保身,出人頭地之處,有何不可。只有一件,老爺這般打扮,雖似道家,但這些英雄氣概,畢竟是一個將門模樣,未免被人識破。況且又無文憑路引。梁魏兩地,關隘防閑甚緊,惟恐有阻,難以過去。老爺有心出家,不如就在這裏近處寺院,削髮為僧,討了度牒,消停幾時,然後往梁國去,豈不美哉?」林時茂道:「此論甚高,但這裏近處寺院,大概廝認者甚多,或看破時,反為不美。怎地得一偏僻幽靜的寺院方好。」杜悅一面勸酒,笑道:「小人有一親弟,自幼出家,在澤州析城山成湯廟側首問月庵內為僧。這庵甚是僻靜,此去卻是順路,數日可到。自小人問戍之後,彼此並無消息。明日小人就陪老爺同去那裏訪問,一來為老爺大事,二來就探望舍弟一遭。倘或在時,就彼削髮披剃,甚為便也。」林時茂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情。」二人商議已定,叫蒼頭收拾杯盤,同榻抵足而睡。

  次日,三人雞鳴起來,別了店主,一同往東。隨路而進,夜住曉行,不一日,已到澤州析城山下問月庵前。林時茂舉目看時,真個好一座清幽庵院。但見:

    松篁交翠,灣一帶流水小橋﹔殿角巍峨,顯幾處鐘樓古剎。門臨山岫,隔溪每聽野猿啼﹔址靠崗巒,絕頂時驚斑虎嘯。伽藍殿樹懸薛荔,梵王宮爐噴旃檀。兩廊彩壁畫菩提,倒座觀音隨龍女。經翻貝葉,禪床老衲響金鈴﹔花供優曇,精舍沙彌稱佛號。果然景致清幽,須信一塵不到。不聞貴客來相訪,惟有僧敲月下門。

  當下三人逕進山門,只見金剛殿上,有一個小頭陀掃地。杜悅問道:「小沙彌,動問一聲,寶庵有一位永清長老可在麼?」小頭陀道:「永長老在禪房裏打坐。」三人聽說,不勝之喜。杜悅道:「相煩你通報一聲,說是一個姓杜的弟兄,特來相訪。」小頭陀丟了掃帚,忙進禪房通報。這永清長老聽得,即忙出來迎接。見了親兄杜悅,十分歡喜,笑顏可掬。請二人進禪堂內相見,禮罷坐下。兄弟間別十餘年,一旦相會,免不得敘些寒溫,說些離別相念之意。當下永清長老分付辦齋管待。問杜悅道:「這一位道者是誰,與兄同來光顧?」杜悅道:「我正為這道者特來見賢弟。這就是高丞相部下鎮南大將軍林爺。」永清長老慌忙起身稽首道:「失敬!失敬!」問道:「林爺正好享福,為何這般打扮,做雲遊的模樣?」杜悅即將林時茂出家情由,細說一遍。永清長老道:「原來林爺為這個緣故。既要出家,貧僧敝庵,極是僻靜,人跡罕到。況貧僧還有幾張空頭度牒抄化文憑路引,待明日早晨,替林爺齋佛削髮便了。」林時茂拱手稱謝。當日晚齋已罷,各自安歇。次日,永清長老辦齋供佛,看經誦咒,林時茂跪在佛前,摩頂受戒。削髮已畢,長老代取法名,名為太空,別號澹然。即將空頭度牒一張填上法名,又有抄化文憑路引,俱付與林澹然收了。

  在庵盤桓了旬餘,林澹然思欲投梁國,即便告行。永清長老弟兄二人,苦苦留住。又過了數日,林澹然辭長老堅執要行,永清長老和杜悅款留不住,只得辦齋送行。永清長老捧出一條熟銅打成的禪杖,一領緇色褊衫,一頂純綿頭褡,一個金漆缽孟,笑嘻嘻道:「這條杖子卻也古怪,兩月前有一禪和子,長眉赤腳,來此掛搭齋供,臨去時道:‘無以為謝,願留此物。’貧僧再三不肯受,他道:‘權且收下。日後可轉法輪,施與一個蓋世英雄,佛家領袖。’不想今日卻好遇著尊駕,正是法緣,伏乞笑留。」林澹然收了,稽首稱謝。杜悅又贈白金二十兩,以為路費。林澹然道:「老師所賜,小僧不敢不領,老丈之贈,決不敢領。既已出家,要此何用?」杜悅道:「些須之物,不足以報大恩,聊為路途薪水之助。」林澹然堅辭不受,杜悅亦不敢強,道:「既然不收薄禮,小人願送一程。」林澹然道:「如此足感厚意。」當下拜辭永清長老。林澹然道:「日後得有進步,必不忘吾師大德。」永清送出山門,稽首而別。

  林澹然同杜悅蒼頭三人,一齊取路,行了一日,投店歇了。次日行至河內地方萬善鎮前,三人腹中有些飢了。見一村店,酒旗招揚,三人進店裏坐下,叫酒保拿酒來。這酒保燙熱兩壺酒,鋪下些魚肉菜蔬。三人正喫之間,杜悅忽然淚下。林澹然道:「杜公為何垂淚?」杜悅道:「小人非為他事悲傷,一來今日與恩主拜別,老朽年近七旬,風中之燭,朝不保暮﹔不知與恩主還有相見之日否。二來老朽止有一子,名成治,頗讀兵書,亦通武藝。自我未犯罪之前,令他去梁國投母舅麾下,圖一個進身,誰知去後杳無音信,十餘年不見一面,未知存亡若何,常懷悒怏。有此二事繫心。所以慘切。」林澹然道:「俺為僧道的,雲遊四海,與你雖然暫別,也有相逢日子。便是令郎遠投令舅,精通兵法,必不落于人後。但不知令舅尊姓大名,目今為梁朝甚麼官職?」杜悅道:「妻弟姓傅名惲。向來聞得人說守邊有功,官為總兵統制,鎮守南陵郡,管轄十三州四十五縣軍民。到梁朝問時,便知端的。」林澹然道:「既如此,老丈不必慘切,快修書一封,待俺帶去,慢慢訪問令郎消息。若遇得機會送書與他,必然回來父子相會。」杜悅拭淚稱謝。即借店主筆硯,寫了書,封固已畢,遞與林澹然。澹然收了道:「古人云:‘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承君相送,已是數日,足見厚情。就此告別,再圖後會。」杜悅算還酒錢,蒼頭挑著行李,馱了禪杖,三人走出店門。行至三岔路口,杜悅道:「今此一別,實覺心中戀戀不捨,未知何日再相會也。」林澹然道:「君今年老,不可憂鬱,以傷天和。相會有期,即此告辭。」二人垂淚而別。

  話分兩頭。卻說高歡一連數日不見林時茂來參,心下疑惑,差值日虞侯往參府衙門查問。此時參府軍士一同虞侯進高丞相府中回話,呈上文書。高歡拆開放在案上,細細展看。書云:

    部下末將林時茂薰沐叩首狀上 大恩主明公大王麾下

竊以茂乃一介征夫,常蒙國士之遇﹔區區武弁,更叨提拔之私。學不請于韜鈐,身不通乎謀略。常懷垂轡之情,未效銜環之報。數茂之罪,濯髮難窮﹔感王之恩,粉身莫罄。茲者茂有眷屬,係瓜葛之至親,遠處遐方,嘆鱗鴻之久絕。欲行一心探訪,敢惜半載途遙。意欲叩別軍門。恐妨靜攝﹔遽爾潛離政府,罪律難逃。惟恩主大德海涵,使茂感恩岳重。冒死狀上,統冀垂憐。回首故鄉,可勝眷戀。
  年月日部下沐恩小將林時茂狀稟

高歡看畢,失驚道:「林總參去訪甚親?為何有數月路程?汝等可知道麼?」軍士道:「參爺臨行,只說這親住得窵遠,不曾說甚麼地方去處,小的們故此不知。」高歡發付軍士去了,暗中思忖:「林鎮南是個知機烈士,慮那畜生尋他舋端,故此不辭而去。可惜沒了一員智勇足備的大將!」心下鬱鬱不樂。部下將士一齊稟說:「林鎮南此去,多分投于梁國。我這裏軍情虛實,他盡知之,況他智略過人,勇力蓋世,若為梁國所用,異日為禍不小。丞相可速差精騎追趕轉來,免生後患。」高歡道:「汝等不知。這林時茂為將,隨孤多年,遇戰敢前,有功不伐﹔立性鯁直。想他此去,不過是知幾隱遁而已,焉肯事二主,以為不忠之人?爾等毋得多言,孤自有處。」眾人無言而散。次日早朝,高歡將林時茂辭官探親之事,面奏魏主不題。

  卻說林澹然自與杜悅分別之後,同蒼頭向上往東南迤進發,迤行了數日,一路無話。看看走近梁魏交界地面,到晚投飯店安歇。次早蒼頭正欲挑擔出門,林澹然道:「向上慢著,俺有句話與你說。自你隨俺以來,勤謹老實,眾僕之中,不能如你,俺故帶你出來。如今俺已為僧,況前面是梁朝地界,出家人僕從同行,甚為不便。今日與你分手,拿這行囊過來。」蒼頭雙手遞過皮匣,林澹然取出兩封散碎銀兩藏了。次後只取禪杖缽孟褊衫便服,餘者金銀財物,盡數交與蒼頭道:「不是俺今日無惰撇你,只是俺既跳出紅塵,便要雲遊天下。自此之後,你當隨便揀一個好去處,將此財物,買些田產,自耕自種,足以養老終身,不必記念俺了。」向上聽罷,拜倒地上,放聲痛哭道:「小人自從老爺收錄之後,養育深恩,未嘗忘報,今日又賜小人許多財物。老爺今日孤身出外,野店風霜,路途勞苦,正當小人跟隨伏侍,雖使上天入地,粉骨碎身,死而無怨。何故老爺今日不用小人?畢竟還要隨老爺同去。」林澹然道:「俺主意已定,何必多言。就此分路,不須啼哭。只是前途謹慎平安,俺亦放心得下。」說罷,手持禪杖缽盂,背馱包裹,出門欲走。這蒼頭苦痛難禁,趕出門外,拖住林澹然衣服,跪在地下悲哭,不忍分手。林澹然含淚,假意發起怒來,喝道:「可惡這廝胡纏!」向上只得在地上拜了幾拜,起身挑擔,滴淚往西而去。
  林澹然獨自一人到武津關口,即是戰國昭關,伍員適陳處也。守關吏見是個遊方僧人,也不甚盤詰。況林澹然又有度碟抄化文憑路引,大落落地徑闖進關裏。就關口飯店坐下,叫店主辦飯來。店內後生即忙鋪下蔬飯。林澹然喫飯之間,問店主人:「貴境到建康還有多少路程?」店主道:「敝地到京師,尚有千里之程,只是有些阻礙,惟恐難行。」林澹然道:「清平世界,浪蕩乾坤,怎麼難去?」店主道:「我說起來,委實驚心。」澹然駭異。」正是:

  烏鴉與喜鵲同鳴,吉凶事全然未曉。

不知店主人說出甚的艱阻的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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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00: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林長老除孽安民 丘縣尹薦賢禮釋

  詩曰:
  古道荒涼人影絕,紅顏土穴遭磨折。
  天生俠士逞神威,叱咤一聲妖獸滅。
  賢良縣宰能鑑別,薦引雙雙朝鳳闕。
  聲名遠播鬼神欽,千載流芳林俊傑。

  話說林澹然在店中欲往京師,問店主人路程,店主道:「建康有千里之遙。但此去百餘里,地名嵇山,乃睢陽地面,向來太平,不知怎生,近日出一野人,虎頭熊掌,身長丈餘,專一喫人。本府太守差獵戶土兵,山前山後,日夜用心勦捕,反被他傷損多人,因此行人難過,大都輾轉往別路走了。若過得此山,一路平坦,直到建康。」林澹然笑道:「不信此畜有這般利害。」店主道:「師父,你不知這野人,口邊露八個獠牙,長三五寸。一雙臂膊,一丈有餘。那十個指頭,就如鋼鉤一般,利似霜鋒。腿上粗毛,硬如針刺。跳一跳有三四丈遠。渾身黑肉似鑌鐵打成,刀箭不能入。人若撞見,就騎著快馬也難逃脫。一手揪來,先摳眼珠,次剜胸膛,喫了心肺,然後受用四肢身首哩。縱是八臂那吒,也近他不得。師父若去時,早晚切不可行,直待午牌前後,等有伙伴,聚集了數十人,方可去得。」林澹然道:「多承指教。但俺出家人,一心以救人除害為念,前途有此妖畜,若不驅除,怎顯得慈悲救物之意?除他不得,死而無怨。不知這畜巢穴在于何處,那裏是他出入路徑?」店主道:「我一向聽得人傳說,在嵇山正南路上,一座土地廟裏藏身。廟前是走路,廟後是一條澗溪,東西兩邊都是山林。東邊還有幾村百姓,西首人民都被他喫得慌,搬移別處去了。師父若要去,切須謹慎。今日天色將晚,且就荒店暫宿,明早起程罷。」林澹然稱謝,就在店中歇了。

  次早,算還飯錢,辭別了店主。澹然初入梁國,路徑不熟,只望大路而走,一路無話。至第三日午牌時分,看看走到嵇山,並不見一個行人。遠遠望見正南路口一座古廟,果然寂靜,真是荒涼。趲步上前看時,但見:

    屋宇皆傾壞,門窗四下空。雕梁塵滿積,畫壁已通風。亂草生階道,瞅瞅吟砌蛩。神廚無頂版,案桌沒籤筒。左廊懸破鼓,右廡缺鳴鐘。土地脫鬚髮,夫人褪臉紅。判官靠壁北,小鬼拄門東。燭臺堆鼠糞,爐內可栽蔥。屋檐蛛網絲,瓦片似飄蓬。蕭條真慘切,四顧絕人蹤。

林澹然將包裹除下,和禪杖放在土地神座前,對土地稽首,將包裹內所餘乾糧喫了。手提禪杖,週圍廊下前後細細尋看,並不見一毫蹤跡,也沒一個人影。只見土地櫥座下白雪雪幾堆骨殖,櫥左邊側首一塊石板,滑溜溜卻似水洗磨光的一般,其餘都是些灰塵亂草,並無別物。林澹然暗忖道:「這孽畜在此棲身,敗得廟裏光蕩蕩的,只有這幾堆骨頭,甚是可憐。」忖了一會,無處搜尋,提起禪杖,在這光石板上礅了幾下,嗟嘆數聲。只聽得石板底下,嚶嚶的有人做聲響。林澹然道:「卻不作怪麼?莫不這孽畜在石板底下存身,也不可知。」拄著禪杖,將石板四圍看了一轉,原來是搖得動的。將禪杖雙手用力撬起來,只見底下是一土穴,穴內甚寬,兩個少年婦人,鬢髮蓬鬆,形容憔悴,坐在石條上。內有一張床,兩頭是石,中間數根亂木橫擱為床,上面鋪些亂草。餘外山禽野獸,堆積滿地。林澹然喝道:「你兩個婦人,是人是鬼?為何在這石板底下安身?好好對俺實說!」那兩個婦人一齊哭道:「佛爺呀,我兩個是本村居住的百姓,一姓唐,一姓宓,丈夫都是倚靠田莊過活。一日丈夫出去耘田,我兩個在門口閑話,猛然起一陣狂風,風過處,見一怪物走到面前,把我二人驚倒在地,被他一手一個,拿到石板內。只疑命盡,誰知不分晝夜,輪流淫媾。每日採些山桃野果,與我們度命,就如在陰司地獄一般,苦不可言。今日遇著活佛,望救蟻命。」言罷,雙膝跪下,淚如涌泉。林澹然道:「你且說這畜物怎麼樣出入?」婦人答道:「每常間夜裏出去,日間躲在洞中。近來卻又早晨出去,傍晚方回,止有些野獸山禽之類拿來。今日天色陰暗,這時分已晚,將次回來了。望乞佛爺怎地救得我兩人性命,實是再生父母。」林澹然道:「你二人且不要慌,只躲在這洞裏,待俺把這孽畜斷送了,然後方救得你二人出來。」

  三人說話未完,忽然一陣腥風,刮得塵飛滿廟。林澹然忙將石板仍舊蓋了,手提禪杖,立在廟門內張望時,又見一陣風起。這風比前更大,腥氣觸人。遠遠望見野人,雙手提著一隻大鹿,走將來了。林澹然閃在門後,定睛細看這野人,果然生得利害。但見:

    身軀怪異,分明野獸又如人﹔狀貌猙獰,卻像魔王疑似鬼。光閃爍,眼射兩道金光﹔亂蓬鬆,頂撒一叢黃髮。兩條臂膊,渾如靛墨妝成﹔十個指頭,一似純鋼打就。腥氣難聞,行動處陰風匝地﹔雄威可畏,哮吼時霹靂喧天。且休言勇力超群,果然是喫人無厭。虎豹見伊魂魄散,豺狼撞他命遭傾。

  見這孽畜眼觀著他處,看看走入廟中,不提防林澹然在門後舉著禪杖,大喝一聲道:「畜生休走!」將禪杖劈頭打去。野人喫了一驚,側身閃過,就丟了鹿,大吼一聲,舒兩隻黑爪,向前撲來。林澹然舞動禪杖,滾將入去。那畜物並不懼怯,揸手舞腳向前撲人。兩個鬥了一會,林澹然暗想:「和他這等相鬥,怎能除得?」心思一計,倒拖禪杖,往東山凹裏便走。這野人伸開長腳,箭一般趕來。林澹然覷他來得近了,扭回身,將禪杖照肩膊一掠。說時遲,那時疾,野人即忙躲過,澹然卻不打他肩膊,就勢往下毛腿上用力一掃,正掃著他臁骨。只聽得嘓的一聲,這毛腿早已打折。野人就挫倒地上,掙扎不起。林澹然隨即照頂門著力一下,打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就連肩帶脊,不住手的打了數禪杖。那消半頓飯時,除了一村大害。有詩為證:

  野獸無情勢莫當,村民數載盡遭傷。
  賢僧試展屠龍手,一杖當頭命即亡。

  話說林澹然仗平生武藝,沒頓飯間,將野人打死。見他氣絕了,用得力乏,即走到廟裏門檻上坐了半晌。喘息已定,跳起來,仍將禪杖橇起石板,叫道:「這孽畜已被俺打死,你兩個且上來說話。」這兩個婦人歡天喜地,答應道:「謝神明,原來也有今日!佛爺且住,待我們取些物件上來。」林澹然道:「卻又作怪,土窟裏有甚麼東西?」只見兩個婦人在洞裏將些竹木搭起,你我相扶,爬將上來,手裏各提了一個破衣包。見了林澹然,只是下拜,口裏齊叫:「救苦救難的佛爺,重生的父母,再世爺娘,救我二人性命,何以報答!」磕頭不止。林澹然道:「你且起來,不須拜了。你二人趁早尋路,認回家去。貧僧自在廟內暫過一宵,明早取路,要上京都。這野人可叫人來燒毀就是了。」那兩個婦人道:「佛爺說甚麼話!你今捨生拼命,除此畜物,救了婦人與滿村百姓,恩德如天,如何便去?今晚佛爺同村婦到家裏用些晚飯,就在草舍權宿一宵,明早著地方報縣官知道,辦些香花燈燭禮物,即謝佛爺留下大名,以便各家供奉。這兩個包裹內,都是這畜生喫了人遺下的金銀首飾,乞佛爺收下,權為路費。」林澹然道:「俺出家人,要此金銀首飾何用?你兩個自收去養活,或者與丈夫做些資本。也不必報知縣官,亦不勞眾人酬謝。俺今晚在此廟中暫歇一宵。你女俺男,若到汝家,甚為不便,你兩人自去罷。」兩個婦人再三道:「佛爺,這古廟中甚是荒涼,並無人影,怎地在這裏安歇?還是到我們家裏去不妨。」林澹然道:「貧僧斷然不去的。不必多言,天色已晚,快去快去。若再夜深,難以尋路。」兩個婦人見林長老堅執不去,只得背了包裹,拜辭出廟,尋路而去了。喜得七月中旬,正值皓月當空,兩個婦人趁著月光,一步步捱到家時,但見空閨冷落,四壁歪斜。推門一看,屋內止有破桌破凳,家伙數件而已。兩個只得在破凳上坐了,商量道:「今夜且將就坐,到天明門前俟候,若有人行過,教他去報地方知道,請這活佛轉來謝他便了。」

  且說林澹然獨自一人,在廟裏神廚內睡了一夜,不覺天色已明。心內忖道:「若再遲延,必被這地方人等纏住,不如及早收拾動身。」慌忙將包裹裝束,手提禪杖,拽開腳步,往東南而走。這兩個婦人等不到天曉,五更時就站在門首伺候人過。將及天明,有一夥近村菜戶,約十數人,口唱山歌,挑著菜擔到城內去換柴米,手裏都拿著一條鎗棒,也是防備這野人的。兩個婦人連忙叫道:「你眾位那裏去的?」內中一個答應道:「我們都是進城裏去做買賣的。你問我們怎地?」婦人道:「列位,生意且請暫歇。今有一樁喜事。與你計較,煩你們到村前村後獵戶保正人家通個消息。」那夥人問:「有甚喜事,要我們通報?」婦人道:「你眾人手裏拿著鎗棒做甚?」那夥人道:「你豈不知這村裏土地廟中野獸喫人?故用鎗棒防備他。你這兩個女人好大膽,在這孤村破屋裏住,又沒個男子,好險也。」婦人道:「我們正被野人擄去,昨晚賴一位進京的活佛,不消幾禪杖,除了這畜,救我兩人性命。故煩你們通報,好叫地方得知,重重謝他。」這夥人聽見說野人被個和尚打死了,個個伸舌搖頭道:「有這等事,必是佛來下降了!」各各丟下扁擔,四面八方飛也似跑去傳報。

  少刻間,各村居民,若大若小,扶老挈幼,都奔到土地廟裏來,喧天震地,鬧叢叢,何止五七百人,將野人屍首圍住了看。內中有一人道:「眾位不要看這孽畜,且理正事,同到廟裏拜謝活佛要緊。」眾人都應道:「說得是。」一齊擠到廟裏,並不見個人影。眾人四下搜尋,亦沒蹤跡,一齊笑道:「又是異事。這長老想是有翼翅的,騰空去了。」有的道:「此長老決非凡人,必是甚麼神靈下降,殺這畜生,救了我滿村百姓,依舊上天去了。不然,如何除得這般惡物?」又有的說道:「不要慌,先著兩位保正去縣裏報知。方纔聽得報事的說,這長老要往建康去,料他去亦不遠,我們一齊趕上,畢竟追著,拜求他轉來如何?」眾人齊道:「此論甚當。」有幾個保正里長,忙忙的到縣裏報去了。這一班後生村民獵戶,一窩風同望東南趕來。原來林澹然從早辰走到午時,走不上三十里之路。看官你道為何?一者路上沒飯店,未曾飲食,腹中飢餒﹔二者對付這野人費了氣力,因此精神疲倦,慢慢的挨著。走不多路,被這夥人一霎時趕著了,一齊喊叫:「師父慢行。」林澹然聽得叫喚,立住腳看時,只見一起人搶向前來,拜的拜,扯的扯,不由澹然做主,平空地攙將轉來。

  再說睢陽縣尹乃浙東人氏,姓丘名吉,字祥甫,是一清正之官。當日纔坐早堂,見這幾個里老慌慌張張撞到堂上,知縣道:「你這幾人為甚事的?」里老道:「小人是嵇山保正等,為報喜事。蒙老爺德庇,嵇山土地廟裏野人,幸遇一位遊方長老打死了,故此特來報知,乞爺鈞旨。」丘吉道:「這野人是獵戶相助打死的,是這和尚一人打死的?」里正道:「昨日晚間是這和尚一人打死的。今早眾人方纔知道。比及奔到廟裏,這長老已自去了。故小人等先來報知,另著人追趕去了,未知追得著否。」丘吉道:「與地方除害,合當重酬。既然去追,諒他也去不遠,必追轉來。」叫跟隨的:「快備馬,我須親自去迎他一遭。」丘吉上馬,急急望土地廟來。未及到廟,遠遠見人聲喧哄,打團團圍住一個和尚,在廟裏跪拜。丘吉即下馬,步行到廟。眾人見縣尹來,都一字兒排列兩邊。林澹然起身,合掌問訊。丘吉回禮,叫里正快備座來,賓主坐了。丘吉道:「吾師高姓大名?仙鄉何處?今欲進京貴幹?怎麼遇著這野人,被吾師所斃?」林澹然道:「貧僧姓林,法名太空,賤號澹然,北平人氏。遊方數年,為到建康訪一故友,打從貴境經過。昨晚偶在廟前遇著這孽畜,被貧僧數禪杖斷送了性命。此乃些須小事,何勞大駕親臨。」丘吉道:「敝治嵇山,出此異獸,喫人無厭,勇不可當。滿村百姓來往人民,盡遭毒害。下官屢著土兵獵戶捕捉,反被所傷。今日得遇吾師,除此大害,真乃神人,下官與百姓皆叨覆庇矣。」林澹然道:「出家人慈悲為主,佛祖尚捨身以利物,今日替民除害,乃貧僧分內事,何勞尊官過譽。」丘吉即攜手同出廟外看這野人,驚得毛髮皆豎,道:「好利害之物,不知傷了多少生靈!」看了半晌,依舊到廟裏坐下,分付各村里老保正百姓人等,都要打點幢幡香燭笙簫鼓樂,迎林老師到縣中去。

  這些百姓聽得縣尹分付,各自去備辦齊整,縣尹叫該房書吏一邊辦齋款待。頃刻,村民聚集稟覆,一應鼓樂幢幡等項,俱已齊備。丘吉請林澹然上馬,令獵戶等一面放火燒毀野人屍首。只聽得一派鼓樂之聲前面開導,後邊一班百姓焚香點燭,簇擁而行。不一時已到縣前,丘吉同林澹然下馬,上堂重新施禮,分賓而坐。次後眾百姓書吏皂隸人等,都到堂上拜謝林澹然,澹然各各答禮。丘吉發付眾人:「且去,明日里長保正等,率眾人早來伺候。」眾人答應散訖。請林澹然後堂飲酒,不覺天晚,令人送至縣前安惠寺中歇宿。當晚,丘吉與六房書吏商議道:「我看這林長老一貌堂堂,儀表出眾,決非凡俗僧流,必是一籌豪傑。近聞京都妙相寺已有一員正住持了,因寺內錢糧廣大,屢遭盜賊偷劫,朝廷頒旨,要天下官員人等,薦舉一員有材德兼武藝者為副住持。我欲親送此僧到京,以充乃職,汝眾人心下如何?」眾書吏道:「老爺主意甚好。小的們也看這長老磊落不凡,若為此寺住持,決替朝廷出力,老爺必定高升。」丘吉心下歡喜。

  次日天色黎明,門皂跪稟:「各村里老保正,領眾百姓捧著金銀段匹,在門外候老爺發落。」丘吉隨即上馬,率領百姓到寺中來。本寺和尚,撞鐘擊鼓迎接。丘吉入殿參佛畢,林澹然出見,平揖坐下。茶罷,丘吉令承直與眾百姓捧過金銀綵帛道:「昨蒙吾師大德,無以為報,今有官給錢壹千貫,並敝治百姓備得些須薄禮相酬,乞笑留萬幸。」林澹然合掌辭謝道:「貧僧雲遊四方。托缽為生,隨緣度日,卻要此金銀何用?身上破衲,足以避寒,要此段匹何用?昨承大人款留,叨領盛齋足矣。今早正欲登堂叩謝,又蒙大駕光臨。乞尊命發付眾人,各收金帛回去,將官給賞錢,周濟貧窮被害之家,即貧僧之受惠矣。」丘吉再三苦勸,林長老堅辭不受。丘吉只得教眾百姓拜謝,領禮物回去,將官錢散給百姓。安惠寺住持安排齋供款待,林澹然起身拜謝告行,縣尹道:「吾師請坐,下官有片言相告。適纔眾人謝禮,吾師堅執不收,下官亦不敢強﹔今愚意欲伴吾師同往建康,未知尊意若何?」林澹然道:「大人理攝縣事,豈可離境遠行?上司知道,亦不穩便。貧僧隨路抄化而往,豈敢勞車駕也」丘吉笑道:「吾師有所不知。本朝京城之內,敕建一妙相寺,極其廣大,費了偌大錢糧。今已有一員正住持在彼卓錫。近因寺內施捨者眾,廣有金銀財帛,屢被盜賊偷劫。聖上降旨捕獲,並無下落,連朝廷也無如之何。敕下各省官員人等,舉薦才德武藝兼全長老為此寺副住持,如舉稱其職,薦官升擢重用﹔倘或受賄妄舉,薦官一體究罪。下官看吾師臨財不貪,有力不伐,立身謹慎,膂力過人,堂堂一表,乃材德皆優之高僧也。野人肆毒喫人,無人敢近,吾師只身除害,此萬夫之勇也。薦與朝廷,必稱其職。下官已動文書,申明上司矣。明日吉辰,即與吾師同赴京都。」林澹然稽首道:「貧僧有何德能,當此大任?況今年邁力衰,經典未諳。這妙相寺住持不比尋常,設或差池,有累尊德,此實不敢奉命。」丘吉道:「下官主意已定,吾師不必太謙。」即叫本寺和尚分付道:「好生管待林大師,不可怠慢。明日起程。」林長老再三辭謝,丘吉堅執敦請,相別回衙。安惠寺和尚將林澹然敬奉款待,酒餚茶飯,極其豐盛,誠心服侍。一宵無話。

  次早,丘吉陞堂,令該房書吏寫了文書,差押司皂快,分投各上司去了。將縣印交與縣尉權管,收拾行囊,帶了幹辦,逕到安惠寺接林長老,並馬出城,取路往京都進發。路中閑話不題。不一日已到建康地面,當下兩人進金川門來。林澹然仔細觀看,這建康城中,果是皇都氣象,繁華富貴,實與外郡不同。但見:

    皇都壯麗,時看玉燭之調﹔紫禁巍峨,永奠金甌之固。六街三市,肩摩轂擊盡王孫﹔八相九卿,展採分猷皆髦士。庫藏中錢如山積,倉廒裏粟似泥沙。家家戶戶盡笙歌,往往來來俱禮樂。聚八方之玉帛,會四海之珍奇。隨他儉嗇也奢華,任你貧窮都飽暖。

當日尋覓客館安歇。次日五鼓,丘吉同林長老齊赴早朝,遠遠見午門外燈火熒煌,文武官員聚集于侍班閣子前,等候朝見。只聽金鐘響罷,卻早天子臨軒。眾文武鴛序排立,山呼舞蹈畢,丘吉出班,俯伏奏道:「臣乃睢陽縣知縣丘吉,有事奏陳。」黃門官道:「汝是縣尹,為何不理縣事?又非朝覲之期,擅離本縣,所奏何事?」丘吉道:「臣奉聖旨,特薦一員智勇足備沙門,為妙相寺副住持。親送至此,懇乞轉達天聽,以陳備細。」黃門官啟奏,武帝傳旨,宣丘吉上殿。丘吉隨至殿階俯伏。武帝道:「卿所薦之僧,何方人氏?是何法名?何以知其智勇足備?一一詳奏,朕當選用。」丘吉道:「臣叨聖恩,除授睢陽縣知縣。到任之後,喜得歲稔年豐,民安物阜。近來離縣四十里有一村,名為嵇山,出一異獸,虎頭熊體,身長丈餘,爪似鋼鉤,行如飛鳥,滿身鐵肉,專一喫人,村民過客盡遭其害。臣屢差士兵獵戶捕捉,皆被傷損。滿村百姓,驚惶逃走,無人敢近。忽于七月中旬,一遊方僧人,姓林,法名太空,別號澹然,從東魏來,經過嵇山,土地廟中遇此惡獸,被僧數杖剪除。酬以金帛,堅辭不受。臣見其廉而且勇,非尋常緇流可比,特薦為妙相寺副住持,伏乞聖裁。」武帝聽罷,道:「這僧今在何處?」丘吉奏道:「此僧在午門外候旨。」武帝即傳旨,宣林和尚面君。林澹然隨著黃門官進入殿上,山呼舞蹈已畢,武帝看林澹然一表人材,威風凜凜,心裏大悅。有蝶戀花詞為證:

    炯炯雙眸欺閃電,態度雍容,喜色春風面。滿頰蒙茸星萬點,達摩飛錫來金殿。破衲離披隨體轉,雲水為家,不把功名戀。俠骨天生金百煉,芳聲遍處人欽羨。

武帝道:「卿是自幼出家,還是中年披剃?通何經典,習何武藝?睢陽害人之畜,怎生勦滅?可詳言之。」林澹然奏道:「臣乃將門之子,自幼頗習武藝。因見閻浮世界,功名富貴到底無根,生死輪回纏劫無盡,中年猛省回頭,削髮披緇,以了生死。經典咒懺尚未精習,棄家雲遊,導師訪道。偶從嵇山經過,一路聞人傳說野人兇狠喫人,臣奮死除害,以救地方百姓。今因丘縣尹得瞻天顏,若為妙相寺之住持,臣實不稱。乞賜臣雲遊方外,自在逍遙。祈保陛下萬壽無疆,皇圖永固。」武帝道:「朕視卿堂堂儀表,必是英雄豪傑,可惜出家為僧。經典之類,卿試習之,自然通達,何慮不精。今能除害救民,其功不小。妙相寺正少一員副住持,朕訪求久矣。得卿為之,大慰朕心。朕意已決,卿勿固辭。」既著光祿寺辦齋,敕禮部侍郎程鵬、光祿卿吳繼宣、薦官丘吉,三人陪宴。丘吉林澹然二人謝恩而退。正是:

  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

畢竟林澹然果肯為妙相寺副住持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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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06: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妙相寺王妃祝壽 安平村苗二設謀

  詩曰:
  作善從來是福基,堪嗟世道重闍黎。
  三乘未祝皇妃壽,萬鎰先為俠客窺。
  紙帳漫驚禪夢覺,黃金應使盜心迷。
  變生肘腋緣何事?只為奢華一著非。

  話說丘吉薦林澹然于朝,梁武帝大悅,即敕光祿寺大排蔬筵款待。丘吉澹然謝恩出朝,光祿寺中已差人迎請。眾官見禮畢,分賓主登筵,奏動一派鼓樂,互相酬勸,至晚不散。丘吉同林澹然在會同館驛中安歇。

  次日五更,樞密院官傳出聖旨,著禮部官送林長老進妙相寺中,封為僧綱司副法主,妙相寺副住持,普真衛法禪師。欽賜袈裟冠杖等項有差。陞丘吉為晉陵郡丞。又差僧綱司僧官率領人眾,各執寶幢細樂,一同送到妙相寺來。正住持鍾守淨,率領本寺僧眾來迎。林澹然一行人進寺,俱人佛殿,參佛謝恩,次後一一行禮坐下。禮部侍郎程鵬道:「此位排師姓林,法諱太空,別號澹然,祖居東魏。才德兼全,智勇足備,在嵇山除了惡獸,救濟萬民,睢陽縣尹丘先生廉得,薦為寶剎副住持。奉聖旨,令下官送登法座。伏願二師同心闡教,合志修持,互相翼贊,大轉無量之法,使佛日增輝,皇圖鞏固,勿負朝廷恩典是幸。」鍾守淨道:「早晨聖旨到來,山僧已知其詳。目今寺中屢遭賊寇,為此日夜縈心。今幸林住持飛錫光降,敝寺增輝多矣,敢不盡心聽教。」林澹然道:「小僧本意雲遊方外,托缽隨緣,不期偶逢丘縣尊薦拔,得面朝廷,又蒙聖恩欽賜為本寺副住持。小僧一介鹵夫,不通文墨,惟慮才不稱職,有負聖思。或有不到,乞師兄海涵指教為幸。」鍾守淨遜謝畢,排下蔬筵,邀眾客進禪堂飲宴。酒行數巡,食供幾套,眾官起身告別,鍾林二住持送出山門,上馬相別而去。其餘人從,各有賞賜。

  不說丘吉辭朝臨任,特表妙相寺自從林澹然入門之後,光陰迅速,又早月餘。二位住持打渾過日,我看你動靜,你看我行藏,二人都冷眼偷瞧,無所長短。林澹然終是將門出身,度量寬大,器宇沉雄,不以財帛介意。待寺中眾僧人等一團和氣,本寺僧眾,俱各悅服。鍾守淨畢竟是個小家出身,胸襟窄狹,吝嗇貪鄙,愛的是小便宜,待人時裝模作樣。恃著自己有些才能,不以他人為意,僧眾外雖敬懼,內實不平。凡寺中一概錢糧財帛出入,皆是鍾住持掌管,林澹然毫不沾手,惟坐禪念佛而已。又過了數月,時值初冬天氣,黃菊籬邊甲褪,芙蓉江上妝殘。寒威逼體,邊關戍卒整征衣﹔冷氣侵膚,山寺老僧修破衲。當日卻值十月初三日,乃是梁武帝寵妃王娘娘壽誕之辰。聖上欽差內監太尉,齎捧香燭紙馬錢米蔬菜。到妙相寺來,令鍾守淨林澹然主壇。又差二十四員僧官,做七晝夜預修功德。免不得敲鐘擊鼓,誦經念佛,滿寺僧眾,各守執事,循規蹈矩,毫不紊亂。城裏城外來看道場的,堆山積海,早惹動了一夥強人。

  看官,你猜卻是何故?原來鍾住持欠了主張,每常寺院做道場,所用都是磁漆器皿﹔這鍾住持以為朝廷寵妃生日,與尋常不同,供桌上都用那御賜的赤金香爐燭臺金絲果罩,供佛奉僧,碗盞之類,皆用金銀。還有那古銅玩器花瓶,動用之物,盡是金鑲玉碾,人間罕見,世上希聞,極其華麗奢侈。果然財動人心,內中引動了一個歹人,姓苗名龍,排行第二,離禁城三十里,地名安平村居住。祖父出身微賤,全憑奸狡成家,創立田莊,頗為富足。父名苗守成,中年無嗣,也是祈神拜佛,求得這個兒子,就如掌上珍珠。只因溺愛不明,失于訓誨,任性縱欲,撒潑放肆,長成來惟愛結交花哄,飲酒宿娼,秉好賭博。苗守成夫婦訓治不悛,鬱鬱成疾,相繼而亡。自此家業凋零,田園賣盡。這苗二嫖賭不止,後來漸漸無賴,習了那飛檐走壁東竊西偷之事,前村後舍,人人怨惡。故取他一個綽號,叫做過街老鼠。村坊上人編成一出曲兒,互相傳唱:

    老苗兒費盡了平生辛力,一味價剜肉成瘡,經營貨殖。可憐見破服纏身,齏鹽充口,何曾見錦衣玉食?虧著這些兒儉嗇,成就了百千萬億。呀!劃地裏禍生不測。老閻王肯容時刻?

    小苗兒忒煞風流,鎮日介舞榭歌樓,花朝月夕。浪飲貪歡,那知稼穡!霎時間將銅斗兒家私,盡歸他室。幸投了明師,暗傳藝術,欲上高牆,平生兩翼。這的是替祖宗推班出色,方顯得沒來由為兒孫做馬牛的樣式。老天呀,要後代興隆,須修陰德。

  此時苗龍也挨擠在寺中看這道場,見了殿上白雪雪銀器皿,赤光光金爐臺,心下暗忖:「我一向偷偷摸摸,縱得些財物,那裏夠我受用?今日殿中這些金銀家伙,算來將及萬金,若糾合得十餘人劫將去,豈不是一場富貴?」睜著眼,仰看天,自思自想。站了一會,即抽身離了寺中,取路回家。奔出通濟門外,已是申牌時分。行不數里,到一鎮上,地名雞嘴村,卻也是人煙輳集去處,內中有幾家開賭坊的閑漢,與苗龍亦是相識。當日苗龍正走到鎮上,只聽見背後有人叫道:「苗二哥,那裏去來,這等忙忙的走?」苗龍立住腳,回頭看時,乃是相識舊友,姓韓,雙名回春,是個積賭閑漢,苗龍財物,不知被他騙了多少。近時遭了一場官事,弄得手裏無錢,身上甚是襤褸。苗龍見了,答道:「韓大哥,許久不會,一向好麼?」韓回春道:「小弟一言難盡。今日二哥為甚事進城去來?」苗龍道:「本月初三日,是王妃壽誕。欽差二十四員僧官,在妙相寺做七晝夜預修功德,又著鍾林二住持主壇,好生齊整,好生富貴。今日起早,特地到城裏去看一看,忙回來,天色已晚。小弟有樁事,正要見大哥商議,不期湊巧相遇,卻喜利市。」韓回春道:「二哥有甚事要與小弟計議?」苗龍正要說時,又復閉口。韓回春道:「二哥有話便說。何故半吞半吐?」苗龍道:「這裏不是說話處,尋個幽僻所在方好。」韓回春口中不說,心下暗想:「這獃老鼠來得蹺蹊,有甚心事計議,且聽他說出來便知。」應道:「二哥,小弟一向疏失,正要尋你酌三杯,今日偶湊,這鎮市後面山坳裏有一座冷酒店,甚是清雅,並無閑雜人往來,店主人又與我廝熟,我和你且去那店裏沽一壺酒,慢慢說話何如?」苗龍道:「恁地恰好,只是擾兄不當。」韓回春道:「相知弟兄何妨。」二人廝拖廝扯,腳趕著轉入山坳裏來。奔到酒店內,揀一副座頭坐下,叫酒保:「打幾角酒,有甚麼好下酒之物,拿幾品來。」酒保燙了兩角酒,切了一盤熟牛肉,煎了一碗黃豆腐,搬來放在桌上。擺下杯箸,二人篩酒來喫。

  喫過數杯,韓回春道:「適纔二哥說有甚事見教,這裏頗寂靜無人,試說何妨。」苗龍道:「再喫數杯了講。」兩個又喫了五七杯。苗龍道:「大哥平素是個快活人,無拘無束,極其脫灑。近日為何衣衫襤褸,面色無光,蹙著兩道眉頭,這般狼狽?」韓回春嘆口氣道:「不要提起,若說起來,羞死人罷了。」苗龍道:「兄為甚事,可與弟說知。」韓回春道:「不怕二哥笑話,小弟這樁事,應了兩句俗言:賣酒的淹壞了溪邊田,湯裏來,水裏去。小弟一向虧這幾個骰子,弄的是酒頭,贏的是全籌。真實豐衣足食,薄薄地成了些家業。近來被一個砍驢頭的神棍,姓周,渾名醉老虎,是當朝周太尉之姪,最慣妝局詐人。不知怎地聞知小弟的大名,故意叫一家中人,拿些財物,奔到舍下來,與小弟賭。小弟不省其意,這一雙手毛病不改,何消三擲五擲,弄些手段兒,把那廝囊中之物,贏得罄盡。不期這醉老虎暗帶伴當,立在人叢裏,見那廝輸了,即向前搶去骰盆籌馬。叫破地方。我家這些相識朋友慌了手腳,各自逃散。醉老虎將小弟與他家中人,一條繩子縛了,著落本圖總甲,登時送入縣堂,暗中用計。那縣官不由分說,先奉承我三十大竹片,押入牢房監禁。那廝將家人保出,賄賂了縣中上下。縣主聽人情,將小弟三拷六問,定要招成二百兩贓銀。小弟受刑不過,只得一筆招了。央人變賣產業家伙,不夠還他,又借貸了一半,盡數當官賠納。那縣官殉情,又枷號我一月,折鈔免配,方纔脫得羅網。自從喫了這場苦官司,門面被他破壞,鬼也沒得上門。半年之間,歷遍苦楚,衣不充身,食不充口,又要還債,幾番待懸梁自盡,又捨不得這條窮性命。思量別尋生計,手中缺少本錢,正是羊觸藩籬,進退無路。二哥,你怎地帶挈得小弟些兒也好。」

  苗龍心下暗喜道:「此事有幾分機括了。」便道:「大哥遭此飛禍,小弟一些也不知。自古說:苦盡甜來,否極還泰。兄長不須煩惱,目前有一場大富貴,若要取時,反掌之間,只怕兄長不肯向前。」韓回春笑道:「二哥又來取笑。貧困之人,那裏去尋富貴?若果有些門路,二哥提挈小弟得一日快活,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上天入地,皆所不辭。」苗龍拍著手道:「這一套富貴非同小可,若弟與兄長取得來時,可知道一生受用。」韓回春陪著笑臉道:「好阿哥,委是何等富貴?便實與小弟說說。可行可止,自有權變,何故欲言又忍,藏頭露尾的!」苗龍道:「大哥不要性急。這一樁事不比尋常,兄長若對天立誓,不露消息,方好盡心相告。」韓回春道:「今日苗某與韓某計議一大事,若有不同心協力,別存他意。以致敗露者,天雷擊死,必遭橫禍,身首異處。」苗龍聽罷,即移身近前,與韓回春一凳坐了,附耳低言道:「不瞞兄長說,這一場富貴,遠隔著萬里,近只在目前,就是適間所說妙相寺中佛殿上擺的白銀器皿、古銅玩物、金香爐、金燭臺等項,細算來,約莫有萬兩之數。這些物件都是妄費的錢財,怎地劫得到手,尊駕與小弟,今生快活不盡。」韓回春搖著頭道:「這卻是難,這卻是難。這一樁財寶,勸二哥休要想他,不必費心,免勞算計。」苗龍道:「小弟略施小計,手到可擒,大哥何故出此不利之言?」韓回春道:「二哥有所不知。妙相寺新添了一員副住持,叫做林澹然。原是將門子弟,有萬夫不當之勇,好生了得。若遇著他,空送了兩條窮命。二來這皇城地面,不比鄉村去處,我等若明火執仗,打將進去,免不得驚動人眾,縱然劫得金銀,巡城軍卒追上之時,怕你飛上天去!這叫做竹管煨鰍,直死。故此難以下手,只索留了性命。」

  二人正說話間,忽然一人趕近前,將苗龍劈胸揪住,喝道:「我這裏是甚麼去處,許你二人在此商議做劫賊?我先出首,免受牽累。」驚得苗龍面如土色,目瞪口呆。韓回春也嚇得發顫,定睛仔細看時,大笑道:「李大哥,休得取笑。不是小弟在此,苗兄幾乎被你唬死。」那人放手笑道:「苗二哥,不必驚惶,前言戲之耳。」苗龍方纔心定。二人聲喏而坐,那人叫酒保再燙酒來,另添餚饌,點上一盞燈,重新酌酒。韓回春道:「苗二哥未曾與李大哥相會?」苗龍道:「未曾拜識尊顏。」韓回春道:「這就是店主人,姓李諱秀,號季文,是一位仗義疏財的傑士。小弟自幼與他莫逆之交。」苗龍道:「有眼不識泰山。未得親近,今日幸會。」李秀道:「不敢。動問苗二哥,適纔說妙相寺這一套富貴,小弟在間壁房裏聽了多時,盡知其事,但不知果是實麼?」苗龍道:「李兄既與韓大哥相知,都是個中人,說亦無害。這寺內金銀物件,皆是小弟親眼看見,豈有虛詐?正在這裏計議,若依韓大哥所言,只落得眼飽肚飢,空成畫餅。」

  李秀笑道:「苗兄無謀,老韓太懦。依著小弟愚見,管取這金銀財物,唾手而來。」苗龍道:「足下有何妙策,見教為幸。」李秀道:「適間二兄商議之時,小弟竊聽說到金銀二字,不覺熱血攢心,手舞足蹈,恨不得飛去抓來,好機會如何錯過!若依韓兄畏刀避劍之言,到老不能發跡。我也聞得林澹然武藝高強,也知道禁城中軍卒嚴謹,如依我行事,萬無一失。」韓回春欣然道:「李兄,你且說甚麼妙計?」李透道:「我店中有三箇做酒後生,前後有四個相知有手段的莊客,連我們三箇共是十人。明日卻是第七日道場圓滿,我與你計議停當,陸續進城,到寺中看了動靜,且四散在近寺幽僻處藏身。待到三更道場散時,諒這些禿驢辛苦了七晝夜,豈不熟睡?苗二哥須放出那飛檐走壁的本事來,我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齊照會入去,不用明火執仗,亦不許吶喊殺入,逕到鍾守淨臥房裏,將守淨捉住綁起,逼他金銀物件出來,叫他不敢喊叫。得了手,跳出門時,將守淨又如此而行,只不要驚動林澹然,便是高手。卻是五更時分,城門開了,我們捱城而出,若路上撞見巡城軍卒,也不怕他了。比及地方與寺中知覺時,天已大曉,我們到家安頓,還可睡一覺將息。二兄,此計何如?」苗龍拍掌笑道:「好妙計,好妙計!雖然不上凌煙閣,也賽過諸葛與張良。我們幾時去?」韓回春笑道:「看兄不出,倒有此賊智。我們就安排起來,依此而行。美哉!妙哉!」李秀道:「二兄謹言,隔牆有耳,不可造次,被人知覺,反成大害。」三人計議已畢,放懷盡興而飲。

  此時夜色深沉,李秀道:「我們且去睡覺,養養精神,明夜方好行事。」苗龍韓回春,就在李秀家下歇宿。次日直至日午,起來梳洗。這做酒後生並莊客,李秀早間預先照會,都到李秀家中伺候。李秀叫渾家炊了一斗米飯,煮一個大豬首,宰了一隻鵝,開了一大罐酒,苗龍為頭,洞洞之聲,念了幾句,燒了利市紙,眾人一齊狼饗虎食,享了福物,喫得醉飽。收拾了杯盤,打點進城器械。苗龍李秀韓回春,都暗藏一把腰刀,帶了一根鐵尺,先取路入城。次後酒生莊客,各暗藏利刀短棍,一個個闖進城裏。

  卻說苗龍韓回春李秀三人,到得妙相寺時,又早紅日將沉,天色將晚。三箇走入佛殿上,細細遊玩一遭,果然熱鬧,實是繁華,比尋常道場不同。但見:

    三尊大佛,尊尊頂嵌夜明珠﹔侍剎諸天,個個眉攢祖母綠。文疏貴重,上印著舞鳳飛龍﹔經典莊嚴,外護的繡衣錦套。齋供般般精潔,都盛在白玉雕盤﹔器皿件件新奇。俱係是良工巧製。香爐金鑄,上面有萬壽迴文﹔燈架銀妝,下蟠著雙螭交尾。淨瓶奇特,烏金界道獻珊瑚﹔香盒玲瓏,雕漆為胎鑲瑪瑙。鐃鈸純金打就,笙簫碧玉碾成。桌圍經袱盡銷金,禪氅袈裟皆織錦。磐聲嘹亮,原來是千載古銅﹔鈴杵輝煌,正不止百年舊物。淨水注三爵,每爵重四十餘金﹔盂蘭只一盆,滿盆貯鎮國之寶。正柱上貼一對萬花異錦春聯,祝贊皇妃千萬壽﹔山門外掛一張四六對仗文榜,開陳佛事許多般。真賽過金谷園中,說甚麼臨潼會上。人言白酒能紅面,我道黃金解黑心。

  再說三人看見金爐、燭臺、銀器之類,各各暗喜。細細看了半晌,走出殿外閑立。只見莊客酒生,也都在人叢裏閑看挨擠,李秀見了,把眼一瞥,各各點頭會意,前後四散,往臥房庫房看門路去了。不一時,敲動晚鐘,佛殿上兩廊左右側殿禪堂,點上燈燭,照耀如同白日。鍾守淨林澹然二住持上壇誦咒念經,與王妃解冤釋劫,普度群生。壇下僧官奏動細樂,做大功德。此時看的人,挨肩疊臂,越發多了。將近更盡,管門道人報道:「聖上差王妃親弟王太尉來寺中送聖,已進山門。」二住持即忙下壇,迎接到佛殿上參佛。見扎畢,王太尉分付虞侯,凡一概閑雜人等,夜深之際,不許在寺混擾,都教趕出山門外去。這一班虞侯拿著藤條,只顧趕逐,看的人漸漸散去。苗龍李秀只得閃在山門外面僻靜去處。看看二更盡,經事功德已完,眾僧吹打一通,卻早化紙。二住持款王太尉喫齋。少頃齋散,又聽得譙樓已打三鼓,二住持率領僧官,送王太尉上轎回衙。次後僧官各各拜辭回守而去。鍾守淨叫道人閉上山門,發付行童執了幾盞燈籠,分頭前後兩廊殿上殿下。遍處照過,方纔回房。收拾金銀器皿藏頓,滅了前殿後殿兩廊燈燭,二住持與僧眾,各自回房歇息不題。

  再說苗龍、李秀、韓回春、莊客、酒生,都在近寺左側幽僻處藏躲,側耳聽時,已是三更將盡。苗龍摸到寺前,咳嗽一聲,李秀韓回春俱會意上前,和苗龍輕輕商議道:「四鼓起了,不動手更待何時!」三箇走到寺後牆邊看時,酒生莊客都在那裏探頭張望。苗龍查點人數,十個仍是五雙,一齊塗黑了臉。李秀道:「苗二哥,你可先進牆裏去,開了後門,我們好進來。」韓回春道:「這一帶上牆打緊又高又厚,二哥怎地過去?」苗龍一面笑著,一面將手腰裏去摸,摸出一對熟鐵尖釘,光溜溜有一尺餘長。一只手捻著一個釘,左手將釘插在牆上,左腳蹲上牆去,右手將釘插在牆上,右腳蹲上牆去,卻似猢猻溜樹一般。眨眼間,早扒上牆頭,知會了眾人,往下輕輕一跳,跳在草地上。摸著牆門,扭開鐵鎖,開了後門。李秀見了,照會一干人,闖入牆內,將牆門依舊閉上。一齊摸到裏面耳房邊聽時,只聽得鼻聲如雷,正是夜眠如小死。這寺中僧眾道人,一連辛苦了數日,纔得著枕,卻早都睡思昏沉。苗龍聽了一會,見沒動靜,雙手去撬門,撬得門咯咯地響,驚動一隻黃犬,鑽出洞來亂吠。苗龍提起鐵尺,照頭一下,已是半死,又復一尺,但見四腳朝天,見閻王去了。韓回春驚得寒抖抖地道:「不好,不好,黑魆魆不辨東西,鍾和尚臥房不知在那廂哩!」苗龍道:「不要慌!日間我已看得備細,西首那土庫裏卻是林和尚的臥室,東邊黑牆內卻是鍾和尚的臥房。我們逕往東首,闖將入去就是。」

  苗龍將門扇一重重都撬開了,一齊穿過廚房,閃出禪堂,又摸過穿堂,卻到黑磚牆外。苗龍扯過一株晒衣竹竿,靠在牆上,溜進牆裏,將石門開了。眾人一同閃入裏面。苗龍又將房門撬開,悄悄地閃入房中。李秀向前捱到鍾守淨床邊,只聽得鍾守淨夢中說道:「我的活寶,放撒手些,定要拿班做勢,弄得我一身熱汗。」李秀笑道:「好和尚,在這裏做春夢,騙小沙彌哩。」即身邊抽出火草,點起火來。苗龍搶到床前,將守淨一手按住。鍾守淨夢中驚醒,嚇得魂不附作,急待掙扎,早被李秀韓回春將繩索背剪,餛飩樣捆了。鍾守淨叫道:「不好了,行者快起來!」這行童正在睡中,聽得叫喚,急忙跳起身來,一雙眼再也睜不開,不知住持叫些甚麼。拿了褲子作布衫穿,左扯右繃,只是穿不上,也被莊客酒生向前捆了。苗龍腰間掣出一把明晃晃腰刀,擱在鍾守淨項上,喝道:「不要做聲,若叫喊時,便殺了你!我等眾好漢,不為別事,只要那日間佛殿上金爐燭臺銀寶器皿,還要借白銀三五千兩使用。好好獻出,佛眼相看,留你禿廝性命。倘若執迷不悟,先教你一命歸陰,然後將這寺中大小禿驢,盡皆砍死。」鍾守淨哀告道:「大王爺爺,乞饒草命。金銀物件都在側首庫房內地窖子裏,任從大王爺爺拿去,只是乞留狗命。」苗龍聽罷,著酒生看守著鍾守淨行童,自同韓回春李秀莊客一齊動手,掇開側首門扇,奔入庫房裏來。正是:

  不施萬丈深潭計,怎得驪龍頷下珠。

畢竟苗龍眾人果然劫得金寶去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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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08: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大俠夜闌降盜賊 淫僧夢裏害相思

  詩曰:
  財物從來易動人,偷兒計劃聚群英。
  窖中覓寶擒姦釋,杖下留情遇俠僧。
  談佛忽然來活佛,觀燈故爾乞餘燈。
  夢中恍惚相逢處,何異仙槎入武陵。

  話說李秀苗龍韓回春等,一同搶入庫房,撬起石板,果然香爐、燭臺、金銀器皿,都在地窖子裏。又見側首一個皮匣,扭開一看,約有數百兩散碎銀子。苗龍等不勝之喜,叫莊客打開帶來的細布叉袋,將香爐燭臺皮匣物件,都裝在袋裏。酒生莊客韓回春,每一人駝了一袋。李秀將房側懸掛的舊幡扯下兩條,把鍾守淨行童兩個口都包住了。李秀挾了行童,苗龍挾了鍾守淨,一夥人悄悄地走出臥房,逕奔前門而來。

  卻說林澹然,從夜深送佛化紙喫齋,收拾已罷,回到禪房,正脫袖衣要睡,猛然想道:「這道場做了七晝夜,城裏城外,不知引動了多少人來看耍。佛殿上供奉擺列的都是金銀寶貝,自古財物動人心,倘有不測,不可不防。且在禪床上打坐,待到五更睡也未遲。」閉目定神,坐了一會,只聽得東首後門邊,犬哰哰地吠響。側耳聽時,又不見動靜。心內疑惑,跨下禪床,手提銅杖,步出臥房,逕往東首佛殿後廊下穿堂看時,只見一帶門直到廚房都是開的。林澹然大駭,急走後牆來看,後門依舊關閉。復翻身踅出,來鍾守淨土庫邊,見石門大開。林澹然走進石門禪房裏,覺有些燈亮。此時苗龍等正在房中動手,隱隱地聽見一個低喝道:「好好獻出寶來,饒你性命!」一個道:「乞饒貧僧狗命,寶物任大王取去。」林澹然心裏想道:「是了,必有劫賊。日間看見金銀器皿,故深夜來此劫取。怕俺知覺,悄悄地在此做事。俺若趕入去,反要傷了鍾守淨性命。諒這夥毛賊決不敢從後門出去。後路窄狹,難以轉動,況又近俺禪房,必從前門而走。俺且坐在山門側首等他,不怕他飛上天去了。」有詩為證:

  浩氣凌霄貫斗牛,無知鼠輩起戈矛。
  夜深不遇林時茂,守淨資財一旦休。

  這林澹然終是將官出身,心下甚有見識。輕輕閃出佛殿禪堂,逕到山門右邊一株大楊柳樹下坐了,將禪杖倚在樹邊。等了一會,只聽得金剛殿側門開處,黑影裏一夥人走將出來。前頭兩個漢子,挾著黑魆魆兩樣物件,後面七八個大漢,都馱著布袋。看看走近前來,林澹然躍起,倒提禪杖,大喝一聲道:「狂賊!劫了金寶,待往那裏去!」李秀苗龍聽得,喫了一驚,即撇鍾守淨行童,掣出腰刀,向前砍來。這韓回春莊客酒生都慌了,膽戰心寒,沒奈何丟了布袋,也拿著短棍鐵尺,上前助力。林澹然一條禪杖擋住,交手處,卻早一禪杖撩著李秀手腕,撲的倒在地上。又一個溜撒些的莊客要搶功,提起鐵尺,望澹然頂門上打來。林澹然把禪杖望上只一隔,將鐵尺早隔在半天裏,莊客右手四個指頭都振斷了,負著疼也倒在地上。苗龍看見風勢不好,心裏已知是林澹然了,撇卻手中腰刀,跪在地下叩頭,叫:「爺爺饒命則個。」這韓回春見苗龍跪了,與眾人也一齊跪下,叩頭乞命。

  林澹然是慈心的人,見眾賊跪下求命,即收住禪杖,喝道:「俺這裏是甚麼去處,你這夥毛賊輒敢恣行劫掠?莫說你這幾個鼠賊,俺在千軍萬馬中,也只消這根禪杖。諒你這幾個到得那裏,大膽來捋虎須!今日你自來尋死,如何輕放得過!」說罷,舉起禪杖,正欲打下。這苗龍是個滑賊,有些膽量,他雙手爬向前來,寒簌簌地哀告道:「爺爺,待男女稟上,再打未遲。男女等也是良家兒女,只因命運淹蹇,又值惡薄時年,賣妻鬻子,家業凋零。出于無奈,只得做這偷摸的勾當。日間窺見爺爺佛殿上金銀寶玩,動了歹心實欲劫取,圖半生受用。不期冒犯虎威,乞爺爺開天地之心,施好生之德,佛門廣大,饒恕則個。」說罷,眾賊哀哀的只是磕頭。

  林澹然躊躕一會,遠遠望見草坡上圓混混兩件東西滾來滾去,因黑夜月色朦朧,看不明白。林澹然喝道:「那草坡上滾的是甚麼物件?」苗龍磕著頭道:「爺爺,不敢說,小人等罪該萬死。這是東房正住持鍾法主老爺和一個行童。」林澹然失驚喝道:「你這一班該死的潑賊,快快救起鍾老爺來。」眾人即忙點起火草,向前將守淨行童解了繩索,去了布條,脫衣服替他穿了。林澹然上前看時,兀自口呆目瞪,動彈不得。林澹然怒道:「潑賊!既要饒命,好好將器械納下。」這班賊都將腰刀鐵尺,戰兢兢納在林澹然面前。澹然又喝道:「都脫衣服俺看。」一齊都脫衣解帶,赤條條的待林澹然搜看,身邊並無暗器。林澹然道:「著兩個好好地扶鍾法主行童進房去。」苗龍道:「若爺爺不打,情願服事鍾老爺。」隨令韓回春扶了鍾守淨,一個酒生扶了行童,一直送到鍾守淨臥房裏去了。餘賊低頭伏氣,跪在草裏喘息,也不敢動。這李秀和莊客兩個,倒在地上哼哼地捱命。

  頃刻間,韓回春酒生兩個,帶一個道人出來稟覆道:「已送鍾老爺回房了。」林澹然分付道人:「快去辦些茶湯,調理鍾老爺。」那道人飛也似去了。原來這兩個賊恐怕林澹然生疑,故叫這道人出來回話。眾賊跪在地下,面面相覷,沒作理會處。欲待棄了李秀莊客奔走,又慮明日扳扯出來,進退兩難,猶豫不定。林澹然道:「俺已饒你,為何不走,還指望些甚麼哩!」這夥賊都哭將起來。苗龍道:「小人等今日窮極,幹了這犯法的事,萬死尤輕。蒙爺爺慨然赦有,正是死裏重生,感恩無地。只一件,小人等雖然得生,終久難脫羅網。這兩個被爺爺打傷的掙扎不動,須是小人們扛他回去,路上若撞著巡軍盤詰,定遭擒拿,終是死數。若小人們各自逃去,丟下這兩人,爺爺雖大發慈悲饒了,鍾老爺受虧,必然不肯甘休,著落官府拷問,這兩個必定扳出小人們,也是個死。算來算去,左右是死,不如各人受爺爺一杖,落得乾淨,不枉了做英雄手內之鬼。」說罷,只是磕頭。

  林澹然笑道:「你這潑皮,倒也有些志氣。也罷,汝等且打開袋子皮匣與俺看。」眾賊將叉袋皮匣開了,林澹然一一檢過,喝道:「快將袋裏金銀物件,送到鍾住持臥房裏去交割明白。這皮匣內銀兩,賞與你眾人拿去均分,做些本分生理,不許再生歹心,有害地方。若蹈前非,撞到俺手裏時,這番休想得活。」眾賊聽了,一齊磕頭跪拜。拜罷起來,將叉袋照舊馱到鍾守淨房裏交割了,又帶那個道人出來回話。林澹然又道:「汝眾人輪流背這兩個打傷的人,俺自押送到城門邊,以免攔阻,保全汝等去罷。」眾賊不勝感激。苗龍等抹去臉上煤黑,兩個酒生扶了莊客,兩個扛了李秀,苗龍背了皮匣,一齊都出山門,林澹然押後。幸得一路無人知覺,直送到城外。眾賊倒身拜謝,悄悄都去了。

  林澹然獨自個拖了禪杖,回到寺裏,卻早鄰雞三唱,天色黎明。澹然走到鍾守淨房裏探望,鍾守淨行童被繩索縛傷了四肢,渾身麻木,都睡在床上叫疼叫痛。一見林澹然來,即以手挽住衣服,扯澹然坐在床上,口裏不住聲叫:「師兄是貧僧重生的爹媽,恩若丘山。今夜若非恩兄解救,幾乎命喪黃泉,此情此德,銘刻肺腑。」林澹然笑道:「師兄休得如此說。俺與你義同手足,蒙聖恩受了偌大供養,愧無以報。況俺與師兄職任不小,聖上欽賜許多金銀爐臺等物,若被劫去,查點怎了?今幸佛力浩大,得以完璧,萬全之喜。乃師兄鴻福,何謝俺為!」鍾守淨睡在床上,合掌稱謝不已。林澹然又道:「這件事不可播揚于外,就是寺裏知覺的人,須分付他不可傳說出去。聖上知道,只說你俺無一些才幹。適纔皮匣裏銀兩,俺已賞與眾賊去了,若少錢糧,待後補上。師兄可將息貴體,內外牆壁門扇,小僧自著人修葺。暫且告別,晚間再來探望。」鍾守淨道:「多承活命之恩,誓當補報。外邊若有動靜,乞師兄遮蓋則個。」林澹然道:「這個不必分付。」當下辭了鍾守淨,自回房中歇息。有詩為證:

  揮金施劇盜,耀武教同袍。
  思義須兼盡,威名泰岳高。

  卻說鍾守淨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林住持好沒分曉!盜已擒獲,為何不送官誅戮,以警將來,反饒放去了,將這一皮匣銀兩賞他?自古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莫非自己藏匿過了,假說賞與賊人,未可知也。有心不在忙,慢慢地看他冷破便了。」後人看到此處,單嘆這人心最是不平,「落水要命,上岸要錢」,這八個字真道不差。有詞為證,詞名重疊金:

    昨宵見你炎炎熱,今朝倏爾成冰雪。今昔一般情,如何有二心。急裏閑人貴,閑外親人贅。搔首自評論,從來無好人。

  話分兩頭。再說苗龍等一行人,自城邊別了林澹然,抱頭鼠竄,都到李秀家裏,閉上店門,放下李秀並莊客,卻好天色已明。隨即打開皮匣,將裏面銀子取出看時,一齊歡喜。苗龍做主,將一半自與李秀韓回春三人分了﹔這一半,莊客酒生七人均分畢,都坐在李秀房裏。苗龍先開口道:「我們這十個弟兄,幾乎到閻王殿前陰司地府走一遭。若不是遇著這仁慈慷慨的林爺爺,如何得有今日?實係再生,好險好幸。」韓回春拍著大腿道:「罷,罷,罷!古人說得好,知過必改。我弟兄們今日在萬死裏逃得性命,重見天日,從此後將分的銀兩,各尋生理,圖一個長進,莫辜負林爺爺一片好心。」李秀睡在床上道:「自古及今,也沒這樣好人。我適纔手腕上被打,血暈在地,實料命歸陰府,那思再活人間。今得性命,重見妻兒一面,實出望外。這恩爺大德如天,報答不盡,誰承望又賞這若干銀兩。自今日為始,各人家裏安立林澹然爺爺一個牌位,上書著姓名,把赤金貼了,每日早晚侍奉拜禱,願他身登佛位,早證菩提。若遇每月朔望四季節序之辰,各出分子做功德,保他壽年千歲,福享無疆。你眾弟兄們道我這主意如何?」眾人一齊道:「好!受了他莫大之恩,正該如此報答。」眾人喫了些酒飯,各自散了。這李秀並莊客有了錢鈔,自去尋醫療治,不在話下。

  再說林澹然在妙相寺中趕散了盜賊,救了鍾守淨性命,又是隆冬天氣,幸喜防閑得密,內外人等並不知覺。鍾守淨趁林澹然不在時,幾次到他房裏搜檢,並無蹤跡,鍾守淨方纔心裏信林澹然是個好人。自此後,凡寺裏一概錢糧財帛等項,與林澹然互相管轄,有事必先計議,然後施行。不時烹茶獻果,講法談禪,就似嫡親弟兄一般。寺裏僧眾見他兩個如此,也各心裏喜歡。光陰荏苒,疾似流星,但見爆竹聲中催臘去,梅花香裏送春來。當日是正月十三,上燈之夜,家家懸綵,戶戶張燈。怎見得好燈?古人有一篇詞名女冠子,單道這燈的妙處:

    帝城三五,燈光花市盈路,天街處處。此時方信,鳳闕都民,奢華豪富。紗籠纔過處,喝道轉身,一壁小來且住。見許多才子艷質,攜手並肩低語。

    東來西往誰家女?買玉梅爭戴,緩步香風度。北觀南顧,見畫燭影裏,神仙無數。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歸去。這一雙情眼,怎生禁得,許多胡覷!

  貼近妙相寺有一員外,姓周名其德,也是金陵有名富戶。因染了瘋疾,歲底許下本寺伽藍船燈一座,又許下經願數部。疾痊之後,酬還心願,僱匠人造下一隻木船,五彩油漆,外邊俱雕刻小小人物,撐篙架櫓,掌號執旗,吹打樂器,鎗刀劍戟悉具。四圍懸掛綵結珠燈,船裏供養伽藍神像,兩邊排列從人。船燈之前,又結一座鰲山,燈上將絹帛結成多般故事。寺裏寺外都懸燈結綵,哄動了滿城士女,那一個不來妙相寺裏看船燈,因此上惹出一個妖嬈,適償了前生孽債。說這佳人,住在本寺後門東首小巷裏。丈夫姓沈名全,乃是個舊家子弟。自小生來好穿好喫,只耽遊玩,懶讀詩書。況自幼嬌養,不會生理,不尷不尬的。有一夥惡少,起他個渾名,叫做「蛇瘟」。街前街後,貼上數十張沒頭榜文,名為「蛇瘟」行狀。寫道:

    雙眼斜睃不亮,兩袖低垂不揚。語言半吞不吐,行步欲前不上。貪睡假鼾不醒,生理佯推不慣。飲酒鍾兒不放,喫食箸兒不讓。廩無粒米不憂,囊有千文不暢。腹中乾癟不飢,肚裏膨脝不脹。滿身風癢不搔,遍體腌臢不盪。巧妻侮弄不親,鄰族情疏不向。憑君炙煿不焦,任你爊煎不爛。先君克眾不良,生下賢郎不像。編成不字奇文,好做蛇瘟行狀。

  這沈全早年父母雙亡,娶個渾家,也是富戶之女,姓黎,小名賽玉,生得甚是飄逸。嫁與這沈全數年,家業漸漸凋零,奴僕逃散,田產填了債負。止留得一義男小廝,名喚長兒。虧這黎氏十個指頭挑描刺繡,專一替富貴人家做些針指,賺來錢米,養著沈全。當日沸沸地聞得人說,妙相寺裏船燈鰲山甚是好看。黎賽玉是個少年情性,又值閑月,當下對沈全道:「這妙相寺裏船燈,人人說好。我這裏止隔一兩重牆,甚是近便,遠處的若男若女,兀自來看耍,怎地不去看看來?」沈全道:「你要看,自和長兒同去,我在家裏尋個覺好睡。」黎賽玉見丈夫應允,隨即梳頭插花戴簪,換了衣服,叫長兒執些香燭,步行到這寺裏來遊玩。

  進得山門,到了佛殿上,點了香燭,拜了幾拜。次後同長兒到廊下看了船燈,又到山門邊觀看鰲山,在人叢裏捱來捱去。看了半晌,長兒道:「娘,回家去罷。」黎賽玉笑道:「寺雖近便,卻也難得來的。今既來此遊玩一番,你可引我,往禪堂後殿兩廊小殿裏左右看一看去。」長兒引娘回步,同到後殿禪堂廚房週圍觀看。忽聽得一夥人道:「東首法堂中,鍾住持在那裏講佛法,我們也去聽一聽,不脫人身。」黎賽玉聞得,也同長兒到東首法堂裏來,聽這鍾住持開講佛法。兩個立在人叢背後聽了一會。

  鍾守淨端坐在壇上,開講那「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義。正講到第六個佛字,道:「善知識,欲解佛字,只不離了這些兒。」把手指著眾人之心。眾人把身一開,鍾守淨猛抬頭,忽見黎賽玉站在人後。鍾守淨斜眼一睃,見他生得十分標緻,有臨江仙詞為證:

    寶髻斜飛珠鳳,冰肌薄襯羅裳,風來暗度麝蘭芳。緩移蓮步穩,笑語玉生香。
    微露弓鞋纖小,輕攜綵袖飄揚,天然丰韻勝王嬙。秋波頻盼處,佛老也心狂。

鍾守淨不覺神魂飄蕩,按納不住,口裏講那個佛字,一面心裏想這個女菩薩。正謂時來遇著酸酒店,運退撞了有情人。這鍾守淨到也是聰明伶俐的,不知怎地看了黎賽玉一點風情,就是十八個金剛也降伏不住了。一時錯了念頭,鎖不定心猿意馬。這婦人也不轉睛的將鍾守淨來覷。鍾守淨只得勉強在壇上支吾完了。行童進上茶果,鍾守淨道:「貧僧今日困倦了,眾施主暫且散去,明日再來聽講。」眾人見說,一齊散了。黎賽玉領著長兒,同眾人出了山門,取路回家。有詩為證:

  從來女色動禪心,不動禪心色自沉。
  色即是空誰個悟,反教沙裏去淘金。

  卻說鍾守淨初次見這婦人,雖動塵心,不知婦人姓氏住居,又不好問得,只自心裏亂了一回,也只索罷了。不想臨出門時,這婦人領著一個小廝同走,鍾守淨心裏想道:「這小廝好生面熟。」想了一會,猛然省道:「是了,這小廝時常到我寺中井裏汲水,得便時間他端的,便知分曉。」當下寺裏鬧叢叢地早過了兩日。至第三日,卻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鍾守淨林澹然早上齋供了神佛,令管廚房的和尚備齋,慶賞元宵。至晚擊動雲板,聚集合寺僧眾,禪堂裏點上燈燭,擺下齋席。鍾守淨林澹然二人為首,餘者依著年歲序坐兩傍。內中也有喫酒的,也有不喫的,或談玄理,或講閑話,直至更闌纔散。鍾守淨對林澹然道:「貧僧數年不曾看燈,今宵幸得風和月朗,天色晴明,況今歲之燈,比每年更盛。雖然夜色深沉,諒此良宵,殘燈未徹,欲與師兄同步一回,何如?」林澹然道:「承師兄帶挈,本當隨行﹔但有一件,目今寺裏看船燈鰲山的士女甚多,黑夜之中,或有不良輩乘隙偷盜,如前番故事,或是非火燭,干係不小。師兄若要看燈,帶一小童隨去,貧僧在此前後管理,以防不虞。」鍾守淨道:「師兄見教極是。小僧略略遣興即回,乞照管則個。」

  鍾守淨戴了一方幅巾,穿了一領黑線緞子道袍,著一個行童,小名來真,提了燈籠,出山門,取路到御街大道看了,又轉過于家市口,遍處觀看。只見香塵滾滾,士女紛紛,燈月交輝,果是人間良夜。有賦為證:

    絳蠟光瑤,千百種花燈兢放﹔皇州景麗,億萬家絃管爭鳴。飛複道以連雲,凌星橋而渡漢。鰲山炫彩,聚四方五岳之精﹔瑤島增輝,竭人力天工之巧。龍盤玉樹,收羅水族之奇珍﹔鳳舞梧桐,畢獻羽翎之幻像。毛蟲燈麒麟作長,走獸燈獅子居先。張異域之屏圍,掛名人之手筆。珍珠燦爛,縱然鮫客亦神驚﹔錦繡輝煌,便是離婁須目眩。萬卉中牡丹領袖,百果內文杏樞衡。行行技藝盡標能,物物雕鏤俱極巧。又見眾仙試法,更有百怪呈靈。玲瓏燈架飾珠鞏皎潔燈球妝翡翠。說不盡繁華世俗,接不暇富貴民風。金鞍玉勒有王孫,翠幰朱帷咸貴戚。綺羅隊裏,多少花容月貌足驚郎﹔冠蓋叢中,無數墨客騷人堪動女。正是濃情樂處香盈路,遊倦歸來月滿庭。

  鍾守淨和行童趁著燈月之光,也不點燈籠,兩個穿東過西,走遍了六街三市,看之不足。又早樵樓鼓響,卻是二更天氣,家家燭燼,戶戶收燈,看燈的漸漸散了。但見:

    條條街靜,處處燈收。蟾光斜向禁城傾,銀漢低從更漏斷。笙簫絕響,踏歌人在何方?鑼鼓聲稀,逞技郎歸那院?王孫公子收筵席,美女佳人下繡幃。

鍾守淨喚行童點了燈籠前導,自卻徐步而行,取路回寺。與行童一頭走,一頭講道:「夜已深沉,若往大路回去,一發遠了,不如抄路往後牆小巷去,到也省走幾步。」即取路往小巷裏來。卻好轉得彎時,遠遠的聽得一個小廝,在月下唱吳歌。唱道:

    好元宵,齊把花燈放。捱肩擦臂呀,許多人遊玩的忙。猛然間走出一個臘梨王,搖搖擺擺,妝出喬模樣。頭兒禿又光,鼻涕尺二長,虱花兒攢聚在眉尖上。乾頭糯米,動子個糴糶行,把銅錢捉住了就纏帳。何期又遇著家主郎,揪耳朵,剝衣裳,一打打了三千棒。苦呵,活冤家,跌腳淚汪汪。明年燈夜呵,再不去街頭蕩。

  鍾守淨抬頭一看,見個年少婦人,一隻手扶著斑竹簾兒,露著半邊身子兒,探頭望月,似有所思。守淨促步上前,細看那婦人,就像十三日來寺裏聽講經的冤家。那唱歌的原來就是隨行小廝。這黎賽玉因當日元宵佳節,見別人家熱熱烘烘開筵設宴,張燈酌酒,慶賞燈夜,自己夫妻二人,手中沒了錢鈔,寂寂寞寞的喫了些晚飯。沈全原是懶惰之人,早早先去睡了。黎賽玉無可消遣,因想昔日榮華,目前淒楚,心下不樂,不欲去睡。冷清清立在門首,板著臉兒看燈望月,聊遣悶懷,不期鍾守淨卻好走來撞著。黎賽玉眼乖,月下便認得是鍾和尚,即抽身閃入簾裏。鍾守淨走了幾步,心裏不捨,故意將燈籠一腳踢滅了,轉喝行童不小心,「為何把燈籠滅了?快到那家點一點燭,好走路。」行童即忙轉去到黎賽玉家裏,借燈點燭。鍾守淨隨即跟著行童,走到簾兒外站立窺覷。黎賽玉叫長兒忙替行童點燭,鍾守淨在簾外假意罵道:「叵耐這畜生,將燈籠打滅,半夜三更,攪大娘子府上。」賽玉笑道:「住持爺怎講這話。鄰比之間,點一點燈何妨。」鍾守淨忙進簾裏,深深稽首謝道:「混擾不當。」賽玉慌忙答禮道:「不敢,請便。」行童提了燈籠,鍾守淨又作謝了而行,不住的回頭顧盼,迤回寺。林澹然與眾和尚都在禪堂等候,見鍾守淨回來,各歸臥室去了。

  鍾守淨進房裏禪床上坐下,喫了一杯苦茶。行童鋪疊了床,烘熱了被,伏侍鍾守淨睡了,方纔自去熄燈安歇。鍾守淨雖然睡在床上,心裏只是想著:這婦人如花似玉,怎地能勾與他說一句知心話兒,便死也甘心。翻來覆去,再三睡不著。直捱到五更,神思困倦,朦朧在太湖石畔,憑著欄杆看池裏金魚遊戲。正看間,道人來報:「佛殿上一位女菩薩來許經願,要接住持爺親自懺悔。」

  鍾守淨至殿上看時,卻是這聽講經的美人。鍾守淨打個稽首,扯著風臉問道:「施主娘子,今日許經願,還是擇日接眾僧到府上誦經,還是在敝寺包誦?」那美人答道:「妾有一腔心事,特來寶剎拜許經懺,以求早諧心願。寒舍不淨,敢煩住持爺代妾包誦此經。敬奉白銀二兩,以為香燭之費。」說罷,伸出纖纖玉指,將銀子一錠,雙手遞將過來。鍾守淨雙手去接,卻是一枝並頭蓮釵兒,藏在袖裏。此時鍾守淨心癢難抓,又問:「施主高姓貴宅?為甚心事許願?」那美人道:「住持欲知奴家姓字住處,乃田中有稻側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頭貝尾王點污,出沉帝主為丈夫。為有一段因緣,特許良愿,以求如意者。」鍾守淨聽罷,不解其意,即請美人到佛堂裏用齋。那美人並不推辭,就攜著鍾守淨手,到佛堂中。守淨愈覺心癢,忍不住挨肩擦背,輕輕問道:「施主適纔許願,實為著甚的一腔心一來?」

  那美人雲鬟低軃,星眼含嬌,微笑道:「實不相瞞,賤妾身耽六甲,常覺腹痛不安,故煩許願以求一子。」鍾守淨趁口道:「和尚有一味安胎種子靈丹,奉與娘子喫下去,管取身安體健,百病消除,臨盆決生男子。」美人歡喜道:「若蒙賜藥有靈,必當重謝。」鍾守淨道:「我釋門中郎中,非世俗庸醫之比。先求謝禮,然後奉藥。」美人道:「倉猝間未曾備得,怎麼好?」鍾守淨笑道:「娘子若肯賜禮,身邊盡有寶物。」美人道:「委實沒有。」守淨道:「貧僧要娘子腰間那件活寶,勝過萬兩黃金。」美人帶笑道:「獃和尚,休得取笑。」鍾守淨心花頓開,暗思道:「今番放過,後會難逢,顧不得了。」即將美人劈胸摟住,腰間扯出那話兒,笑道:「這小和尚做郎中,十分靈驗。善能調經種子,活血安胎,著手的遍體酥麻,渾身暢快。」那美人掩口而笑,二人正欲交歡,忽見壁縫裏鑽出一個紅臉頭陀,高聲道:「你兩人幹得好事,待咱也插個趣兒。」一手將美人奪去親嘴。鍾守淨吃了一驚,心中大怒,按不住心頭火起,將一大石硯劈面打去。頭陀閃過,趕入一步,把鍾守淨劈頭揪翻,大拳打下。鍾守淨極力掙扎不得,大聲喊叫:「頭陀殺人,地方救命!」行童來真聽得喊叫,諒是鍾守淨夢魘,慌忙叫喚。鍾守淨醒來,卻是南柯一夢,掙得一身冷汗,喘息不定,心下暗暗嗟吁不已。

  少頃天色黎明,行童請喫早膳。鍾守淨披衣而起,漱洗畢,舉箸喫那粥時,那裏咽得下喉。即放下箸,止呷兩口清湯,叫行童收去。自此之後,恰似著鬼迷的一般,深恨那紅臉頭陀。又想夢中四句言語不明,自言自語,如醉如痴,廢寢忘餐,沒情沒緒,把那一片念佛心,撇在九霄雲外。生平修持道行,一旦齊休。合著眼,便見那美人的聲容舉止,精神恍惚,懨懨憔悴,不覺染了一種沉痾,常是心疼不止。林澹然頻來探望,請醫療治,並無效驗,林澹然也沒做理會處。凡平日縉紳故友來往的人,並不接見。寺中大小事務,都憑林住持一人管理,鍾守淨只在房中養病。這病源止有伏侍的行童略曉得些,也不敢說出,終日病勢淹淹。

  又早過了一月,忽值三月初三日,乃是北極祐聖真君壽誕。本寺年規,有這一夥念佛的老者,和一起尼姑,來寺裏做佛會。當下眾士女念佛誦經,哄哄的直到申時前後。化紙送聖畢,喫齋之際,內中有一個老尼問:「今日為何不見鍾法主出來?」眾和尚答道:「鍾住持有恙在身,久不出房矣。」那尼姑失驚道:「怪道久不相見。鍾住持出家人,病從何來?既有貴恙,須索進去問安則個。」齋也不喫,袖了些果子,起身逕入鍾守淨臥房裏來。
  原來這老尼姑姓趙,綽號叫做「蜜嘴」,早年沒了丈夫,在家出家。真是俐齒伶牙,專一做媒作保。好做的是佛頭,穿庵入寺,聚眾斂財,挑人是非,察人幽隱。中年拜一位遊方僧為師,法名妙本。街坊上好事君子,撰成一出無腔曲兒,教頑耍兒童念熟了,每見趙尼姑行過時,互相拍手歌唱,以成一笑。曲云:

    妙妙妙,老來賣著三般俏:眼兒垂,腰兒駱,腳兒趣。見人拍掌呵呵笑,龍鍾巧扮嬌容貌。無言袖手暗思量,兩行珠淚腮邊落。齋僧漫自追年少,如今誰把前情道。

    本本本,眉描青黛顏鋪粉。嘴兒尖,舌兒快,心兒狠。捕風捉影機關緊,點頭掉尾天資敏。煙花隊裏神幫襯,迷魂陣內雌光棍。爭錢撒賴老狸精,就地翻身一個滾。

  這趙尼止有一個兒子,名叫乾十四,又無生理,倒靠娘東拐西騙,覓些財物,以過日子,還要偷出去花哄哩。因食用不足,常得鍾守淨周濟些錢米,故這尼姑是受過恩惠的人。見鍾守淨有病,怎得不驚。急急走入去探望一遭。不因此去,有分交:

  遊魚吞卻鉤和線,從今釣出是非來。

不知見了鍾守淨,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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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11: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     說風情趙尼畫策 赴佛會賽玉中機

  詩曰:
  詼諧利口若懸河,術秘機深識見多。
  活計擺成花粉陣,芳名播滿麗春窩。
  甜言蜜語如鋪錦,送暖偷寒似擲梭。
  古誡諄諄人莫悟,至今猶說重尼婆。

  話說鍾守淨正坐在禪椅上納悶,見趙尼姑來到,便問道:「趙菩薩許久不見,今日方來望我?」趙蜜嘴蹙著眉頭道:「我的爺爺,誰知道你染成這等貴恙?若早知道時,忙殺也偷一霎兒工夫來問安,這是老身多罪了。若果實知道不來望你呵,阿彌陀佛,我頂門上就生個盤子大的發背。」鍾守淨笑道:「但你講話就脫空,頂門上可生發背哩?媽媽,你是個貴冗的人,我怎的怪你。向來尊體健麼?」趙蜜嘴道:「靠佛爺洪福,老身卻也窮健。如今貴恙有幾時了?恁地面皮黃黃的,瘦做這般模樣。」鍾守淨道:「從正月裏得了賤恙,淹淹纏纏,直到如今不得脫體。」趙蜜嘴道:「我的佛呀,怕少了錢,少了鈔?怎麼不接個醫人療治?」鍾守淨道:「名醫也延過十餘人,並不見一些應效。只落得脾胃燙壞了,因此久不服藥。」趙蜜嘴道:「自古養病如養虎,輕時不治,重則難醫。還須另請良醫調治便好。」鍾守淨嘆口氣道:「我這病體,不爭這兩個時醫便醫得好的,縱使扁鵲重生,盧醫再世,亦恐勞而無功。」趙蜜嘴道:「佛爺,怎地就講這沒脊骨的話?你正在青春年少,又不是七十八十歲的人,怎的便醫不好?還自耐煩調理則個。」鍾守淨道:「我這一種心病,比諸病不同,不要說喫藥無效,便是眾醫生診脈時,先不對症了,故此難療。」趙蜜嘴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這個和尚話語來得蹺蹊,甚麼一種心病,其中必有緣故。」又問道:「貴恙若說是心病,這病源醫人那裏參得透?昔日染病之初,還是受風寒起的,嘔氣起的,傷飲食起的,憂愁思慮起的,辛苦起的?病有根源,佛爺必自省得。自古明醫暗卜,必須對醫人說明了起病根由,方好服藥,自然有效。」鍾守淨又嘆口氣道:「說他怎地?」趙蜜嘴哈哈地笑道:「佛爺只管諱疾忌醫,那個是你肚裏的蛔蟲?」有詩為證:

  老嫗專能說短長,致令災禍起蕭牆。
  閨中若聽三姑語,貞烈能教變不良。

  鍾守淨道:「我這病症,難對人言。你是我的意人,講與你諒亦無妨。從正月元宵夜間,得一奇夢,忽然驚醒,自此以後,漸覺精神恍惚,情緒不寧,就如失魂的一般。飲食無味,夢魂顛倒,更是一樣心疼,最不可當。常是虛寒乍熱,口渴心煩。日間猶可,夜裏最難。今將兩月,漸加沉重,只恐多是不濟了。」趙婆聽罷,搖著頭道:「古怪,古怪,這病體應了一句話道:‘心病還將心藥醫。’我是個不識字的郎中,不診脈的醫士。」附耳低言道:「佛爺,你這症候,有一個陰人纏擾,故此日輕夜重。若要病痊,除非服那一貼藥才好哩。我這猜何如,快對我講。待我替你尋這個鬍子郎中。」鍾守淨道:「休得取笑。」趙蜜嘴道:「取笑取笑,各人肚裏心照。佛爺休要瞞我。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我當初丈夫初歿,得一奇疾,與你貴恙不差分毫。病了半年,懨懨將絕,畢竟也去尋了一條活路,救得性命。我趙婆不是誇口說,憑你說風情,作說客,結姻親,做買賣,踢天弄地,架虛造謊,天下疑難的事經我手,不怕他不成。自有千般本事,只是手中沒了錢,被人鄙賤,故此動掉不得。一向承住持爺厚意,賀錢送米,不知受了多少深恩,未有絲毫報答。設若用著老身,雖生人頭活人膽,也會取將來。」鍾守淨滿腔心事,被趙婆一言道著,點醒了念頭,心裏熱雜雜的,把嘴一呶,叫行童點茶。行童自去廚房裏燒茶去了。

  鍾守淨起身,關上房門,紅著臉,將趙婆納在交椅上,雙膝跪下。趙婆失驚道:「我的爺老子,我只可請醫,年紀老了,做不得醫人了。」慌忙雙手扶起鍾守淨來。守淨道:「待小僧拜了乾娘,然後敢講。」趙蜜嘴笑道:「休要如此。尊體不健,有話但講,果有著得力處,無不盡心。事成之後,拜亦未遲。」把鍾守淨拖起來,納在椅上。守淨道:「適纔乾娘所說,句句鑽著我的心,如今瞞不過了。正月十三那日在東廳裏,和一夥道友正講佛法,只見一個女人,立在人叢後聽講。生得十分美貌,粉膩膩一個俏臉兒,筍纖纖一雙玉手兒,身材窈窕,性格溫柔。那一雙翹尖尖小腳兒,更是愛殺人,儼然活觀音出現。臨去時頻以秋波送情,一時心動難制,這也只索罷了。過了兩日,正值元宵之夜,我見今年燈盛,隨著一個行童,到大街三市看玩。不想回來夜深,抄路打從後牆小巷裏過,忽見這個冤家,立在門首竹簾邊看月。我已走過了,心中不捨,以借燈為由,回步在簾外細看半晌,月下更是俊俏得緊。回到寺中,越發難過,一夜睡不著。捱到五更,方纔合眼,夢見冤家來寺許願。講道:‘我是田中有稻側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頭貝尾王點污,出沉帝主為丈夫。’我不解其意,誘到房中調戲他,正在妙處,被一個紅臉頭陀瞧破,鬧將醒來,出了一身冷汗,心中耿耿不樂。自此得病,直到于今,不知他夢中四句是何解說。小僧也不思量這塊天鵝肉喫,只求得見一面,講句知心話兒,死也甘心。」

  趙蜜嘴聽罷,斜著眼道:「好個出家人,要思量幹這沒天理的勾當。我若替你圖謀,連老身也要落阿鼻地獄。快休指望,老身那裏耐煩管這等閑事,撒開撒開!」抽身就走。鍾守淨慌了,將衣袖一把扯住,哀求道:「媽媽,你方纔說的十能九會,許了小僧,故訴衷腸。你若不許小僧時,小僧也不敢央煩乾娘了。若恁地變卦,真真害殺我也。」趙蜜嘴笑道:「且不要慌,我假唬你一唬,就如此慌慌張張。若要與那活兒成就時,他必有許多做作,或打或罵,假怒佯嗔,都是有的。像你這樣膽怯,怎能成事?自古說:色膽大如天。若要幹這事,須是膽包著身方纔好。我已思量定了,這女人宿緣有在,夢中那四句話,正合著這個人。住持與他前緣宿分,故此夢裏泄漏真情。」

  鍾守淨見他說話有些來歷,連忙跪下求告道:「乾娘,你且猜是誰,待小僧快活則個。若果有門路,我小僧可是辜負乾娘的人?」趙婆攙起道:「我是猜詩謎的慣家。你若叫別人猜,十年也猜不出,須是我一猜就著。他夢中對你道:‘田中有稻側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這兩句是拆白的話,講出他那姓來。田中有稻是禾字,側半初是側邊加半個初字,人下小小是尒字,湊完成卻不是個黎字?他與你講道他姓黎。」鍾守淨點頭道:「是了,是了。後兩句如何解?」趙婆道:「後兩句是他的小名。寒頭貝尾是個賽字,王字污一點是個玉字。他小名喚做賽玉。出沉者,沉字出一出頭。帝主者,人之王也。他講沈全是她的丈夫。住持爺,你這般聰明,如何不省得?」鍾守淨聽罷,拍手突將起來道:「原來如此。你真是個活神仙,若是讀書,賽過聰明男子。是便是了,不知這小巷裏竹簾中的那人,果是沈全妻子黎賽玉麼?乾娘密為之計,救拔小僧,倘得事諧,必有重謝。」趙蜜嘴道:「佛爺講那裏話。老身平日受了多多少少恩惠,些須小事,反講起酬謝來。這牆外小巷中,果是沈全家,他妻名為黎賽玉。但請寬心調養,待貴體平復,方可行得。此一節事,托在老身,不怕不成。只一件,性急不得,緩緩圖之,自然到手。」

  鍾守淨道:「這黎賽玉,只怕乾娘不曾與他相識。」趙蜜嘴道:「老身昔日曾替他家換些珠翠,如今許久不曾相會。這女人的父親叫做黎缽頭,一生本分,家裏亦頗過得。生下這個女兒,嫁與沈郎為妻。沈郎出身到也好的,不想是個蛇瘟,不務生理,弄得家業凋零。虧這女人做得一手好針線,賺些錢米養活丈夫,雖在不足之中,卻也不見有甚閑話。俗語道得好:‘世間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男子火性,婦人水性,須用些精細工夫,慢慢摶弄他心隨意肯。你不知這份風情,要隨著性子兒走。也有愛錢喜物的,也有貪酒好色的,也有重人物的,也有聽哄騙的,我到其際,隨方逐圓,一步步兒生情透路,便是鐵石心腸,我這張蜜嘴,一哄就要軟了。你也要用些心機,第一來惜不得錢財,二來顧不得面皮,三來論不得工夫。依此三著而行,好事決然成就。」

  鍾守淨聽罷,喜不自勝,笑道:「小僧聽了乾娘這話,不覺病體寬爽了一半,這三件別人須不能,在小僧都依得。我有的是錢,有的是工夫,面皮要老也容易。乞在意早日,不可爽信。」趙蜜嘴道:「你但放心,不必叮囑。今日天色晚了,老身暫且告回,待靜夜再思良策,捱身做事,好歹後一日來覆你。」說罷起身。鍾守淨道:「今日本該留乾娘一飯,只是西房林住持有些夾腦風,不通世務,若知道必生疑忌,因此不敢款留。有慢乾娘,莫怪。」趙蜜嘴道:「我與你怎講此話,慢慢的有得喫哩。你且寬心睡一覺兒。」打個稽首,相別而去。鍾守淨隨即著一個道人,提了一壺好酒,兩盒蔬菜,送到趙尼姑家裏去,說:「住持爺送來與老菩薩做夜菜的。」趙蜜嘴收了不題。

  卻早過了兩日,鍾守淨眼巴巴望這趙婆覆話,自早至晚,並不見他蹤影,心裏惆悵了一夜。次日巴不得天明,絕侵早起來,著行童悄悄到趙尼姑家裏去,分付道:「住持爺立刻等老菩薩講話,請他就來。」行童到得趙婆門首時,大門兀自未開。行童叩門,趙婆問:「是誰?」行童道:「是我。」等了半晌,只見趙乾十四蓬著頭出來開門。問道:「小官那裏來的,清早敲門做甚?」行童答道:「我是妙相寺鍾住持爺差來,請老菩薩講話的。」趙婆兒子聽罷,也不做聲,自在地上拾了一把亂草,去尋茅廁去了。有詩為證:

  婆子刁鑽不是痴,鍾僧須索自尋思。
  入門欲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

  話說這趙婆故意做作,上身穿了一領破布襖,下把一條舊裙子掛了腰,扶牆摸壁,走將出來。問道:「小官莫非是鍾老爺差來的麼?」行童應道:「正是。」趙婆道:「請坐,我昨日早間正要煮些粥兒喫了來見住持爺,不期灶下無柴,櫃中缺米,因此將兒子罵了幾句,反被他嚷我一場,飯也沒得喫,倒澇了一場大氣。餓得眼花,氣得頭暈,昨日睡了一日,不曾來望得住持爺。小官煩你轉達,待老身尋得柴米,賤體略略掙扎些,來拜覆住持的話頭便了。」有詩為證:

  利口伶牙,拿班做勢。
  柴米送來,方能了事。

行童道:「住持爺立等老菩薩講話,同我到寺中喫早飯去。」趙蜜嘴道:「這個卻使不得,成甚體面!況且身子狼狽,寸步也移不動,多分明日來見住持爺,相煩申意。」打發行童國寺。

  此時鍾守淨眼巴巴等候回音,忽見行童來到,便問:「趙媽媽怎地不來?」行童將趙婆與兒子爭鬧,少柴沒米的事情說了一遍。鍾守淨笑道:「這老婆子卻也沒些轉智。既無柴米,何不著人到我這裏借掇,卻在家裏尋鬧。」看官聽說,趙婆這些做作,正是騙財物的圈套,鍾守淨那裏省悟著。兩個道人馱了五斗白米。挑了一擔大柴,送到趙婆家裏來。這趙婆與兒子,料得鍾守淨決然著套,都不出去,燒茶專等,果然見兩個道人挑柴送米來了。趙婆接了,歡天喜地,陪道人喫茶罷,送出門道:「拜上住持爺,承惠柴米,午後面謝。」道人自去了。

  趙蜜嘴午飯後,換了一身衣服,逕往妙相寺裏來。進得寺門,見那一個挑柴的道人,正在殿上點香。一見趙尼姑來到,丟了香,先進房裏通報去了。鍾守淨分付廚下預先燒好茶伺候。只聽得腳步響,趙婆哈哈地笑入房裏來。見了鍾守淨,連連的打問訊,謝了又謝。鍾守淨道:「小可的事,何必致謝。且請坐喫茶。」就問:「乾娘,你原約昨日來見小僧的,使我懸懸地望了一日,望得眼穿,盼得腸斷,好失信人也。」趙婆笑道:「不要提起,只為家裏少長沒短,嘔了一場鬧氣,賤體不快,故此失約。不合又在行童面前老實告訴了,蒙住持爺賜柴賜米,正謂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暫且收了,再留後報,特來拜謝。目前貴體比往先好些麼?」鍾守淨道:「賤恙頗覺有一分兒好意,只是心裏熱焦焦的過不得。前日所求事體,曾有些良策麼?」趙婆道:「老身費了一夜神思,設下一條妙計,今日特來商量。」鍾守淨道:「既有良策,即便施行,小僧無有不依。」趙婆低聲道:「耳目較近,難以言語。」

  鍾守淨發付行童出房去了。趙婆將椅子移近前來,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這計何如?」鍾守淨聽罷,跌腳道:「妙!妙!果然是個女張良。」趙婆道:「不要先歡喜。若言容易得,便作等閑看。還須密用心機,到手時方纔是穩。」鍾守淨帶笑叫行童換茶,趙婆起身告行。鍾守淨道:「且坐,小僧有一件粗物相贈。」就在箱裏取出一匹茶褐色絕細的綿綢,對趙婆道:「權送與乾娘做件衫子穿。」趙婆推辭道:「此綢老身決不敢受。未有寸功,焉受重賞?」鍾守淨道:「乾娘不要嫌輕推卻。若收去,小僧心裏纔安,另有計較。」趙婆接在手裏,謝道:「常言講得好:長者賜,不敢辭。老身只得權收了,後當補報。」作謝而別。

  鍾守淨獨坐,思量這趙婆計較,果然有些妙處,越想越有滋味,隨著他此計而行。當晚分付廚下道人,磨起一斗糯米粉來,做成豆沙餡子,明早候用。當夜睡不安枕,天未曉,便穿衣起來。著道人買了兩個豬腿,將那隔夜磨起的米粉,裹了餡子,做下一盒京圓,蒸熟了,用兩個朱紅盒子盛著。又取象牙梳子一副,名人詩畫檀香骨子金扇二柄,藏于匣內,使道人挑了,行童引路,送到元宵夜裏借點燈的那一家去,分付道:「如此如此。他若不肯收時,不要管他怎的,只出了盒子就走。

  行童領了分付,和道人一逕到沈全家裏來。卻好沈全不在家,那婦人坐在軒子內做針指,忽聞簾外聲喚,步出看時,見一小廝和道人挑著盒子走入來。賽玉問道:「你兩位是何處來的?」行童答道:「我們是妙相寺鍾法主差來,有些薄禮奉送。」那婦人道:「妙相寺雖然鄰近,日常間未有往來,何故有禮相送?二位莫非差了?」行童道:「大娘子,你記得正月十五夜更深時分,有一位長老同小人來借燈點燭麼?」黎賽玉道:「正是。那元宵夜裏,長老來借燈,我想著有些像妙相寺裏的鍾住持,果然是他?」行童道:「那長老正是鍾法主。因攪了大娘子府上,心裏不安,次日要來拜謝,為染了些小恙,一向失禮。昨日聖上差一員中貴官,齎此圓子,賜寺中二位住持。鍾住持想那夜攪擾,無可奉謝,特著小子送這幾個聖上欽賜的圓子來,與大娘子做點心。望乞笑留。」

  黎賽玉笑道:「何須住持爺如此費心,這禮物怎好受得?煩二位帶轉去。」行童道:「住持說一定要大娘子收的,小人們怎好帶得轉去。禮雖菲薄,到是住持一點敬心。若大娘子不受時,教我們不好回話。」黎賽玉道:「佛門中的東西,難以消受。況且無功受祿,決不敢領。」兩下推遜了半日。長兒向前道:「娘,既是鍾住持送來的,也是一點敬意,收了待後回禮就是,何必恁般推卻。」黎賽玉笑道:「蠢牛,你省得甚麼事!」道人趁口道:「還是這位大哥講得有理。」行童把眼一瞅,道人即將盒子遞與長兒。長兒接了,順手倒在桌上,就搶一個圓子,丟在口裏喫。黎賽玉再欲推托時,行童又將這豬腿也出放桌上。道人接了空盒,先挑出門。行童開了拜匣,將金扇牙梳放于針線筐裏,三五步也跳出門去了。黎賽玉勉強收了道:「有勞二位,多拜上住持爺,另日奉謝。」行童和道人回寺而來。鍾守淨倚門痴痴的專等回話,見行童回來,忙問何如。行重把初時推卻,次後收留的話說了,鍾守淨不勝之喜,即著行童通知趙尼姑去了。

  話休絮煩。卻說黎賽玉雖然收了這些禮物,他是個伶俐的人,有些瞧科,終是不安,也不去收拾,就放在桌上,心內自想自猜。不多時,丈夫回來了,進得門,見桌上放著兩個豬腿,又有許多圓子,筐籃上金扇牙梳,驚訝道:「此物何來?」黎賽玉道:「我不講,你不知道,也是沒要緊的事。正月元宵夜間,我在門首看月耍子,見一和尚同一個小廝,行過我門首。偶然燈籠黑了,問我借燈點燭。原來就是妙相寺裏鍾住持。他道打攪了我們,今日特送這些禮來相謝。我再三不肯收,被行童定要放在這裏。我正等你回來計較。」沈全笑道:「有甚計較?他好意送禮物來,反怪他不成?只顧收下喫了再處。這和尚到也是知趣的,正為雪裏送炭。我昨晚到今午時,點了一日肚燈,早上出來尋相識借錢,捱破面皮,並無一人肯借,只得空手回來。今放著許多現成之物,不討自來,不喫待怎地!俗言說得好,看了米囤到餓死?長兒,快燒起鍋來煮豬腿,先將圓子來點飢。」黎賽玉見丈夫如此說,心下也放寬了。

  沈全看了扇上詩畫,十分歡喜。正在誇羨之際,只聽得簾外有人咳嗽。賽玉門眼裏張望,見是趙婆,忙迎出來笑道:「老媽媽,許久不來寒舍耍耍,今日甚風吹得到此?」趙婆道:「一向窮忙,不得工夫望你。今日因便,特來相拜。大娘子,你近日好麼?」黎賽玉道:「有甚麼好?日用不敷,苦守薄命。媽媽,你到更覺清健了。」趙婆道:「兒子沒掙扎,終日淘氣,怎得清健?今有一串上好滾圓雪白珠子,是一宦家侍妾,央我貨賣幾百貫錢鈔。我想起大娘子是識貨的,故特來問一聲。或要時,倒也便宜。」黎賽玉道:「苦也,那得閑錢,換這珠玉受用。媽媽,你不知我家艱苦,只看我身面上,布草兀自不充,焉能夠想這富貴的道路?」趙婆道:「大娘子又來太謙了。你是不要他用,若要時,打甚麼緊?」黎賽玉道:「恁般光景,今生休要指望。」趙婆道:「青春年少家,休講這話,大官人發跡時,正要受用哩。」黎賽玉笑道:「莫想這地步。」

  趙婆即起身道:「大娘子既不要,老身告別,另日再來看你。」黎賽玉道:「且請坐,用幾個點心了去。」趙婆道:「不消了。」黎賽玉道:「又不是為你買的,有現成的在此。不嫌時,便喫幾個何妨。」趙婆道:「大娘子恁地講時,只得喫了去。」長兒用盤托出圓子來,趙婆接上手,喫了兩個,問道:「這圓子是何處買的?恁般細膩好喫。」黎賽玉笑道:「是妙相寺鍾住持送的。為元宵夜間問長兒點燈,他道是打攪了我們,今日著道人送兩柄金扇,一副象梳,兩個豬腿,一盒圓子來相謝。」趙婆道:「天呀,你自不喫,倒先請我喫。這鍾和尚莫不就是那正住持鍾守淨麼?」長兒答道:「正是,正是。」

  趙婆拍著手道:「這個天殺的和尚,好不富貴,好不受用。不知怎地結得當今皇帝的緣法,欽賜他許多金銀寶貝,封做天下都法主,四海聞名。那一家皇親不欽敬,那一個仕宦不結交,等閑的和尚,只好比他腳上毫毛,兀誰趕得他上!」黎賽玉笑道:「講他怎的,這也是宿世修來福分,故今生有這般受用。」趙婆點頭笑道:「大娘子講得有理。我和你只是前生未曾種得福根,今世裏卻有許多磨折。如今再不結些善緣,一發墮落了。正謂:人身難再得,作善是根基。」黎賽玉道:「我也曉得,只因手裏少了錢,要行行不得的苦。」趙婆道:「不是這等講。他富貴的,行那富貴的事﹔我貧窮,幹我貧窮的事。比如那修橋砌路,塑佛造殿,這是有錢的所為﹔我和你行些方便,積些陰德,燒些香,念些佛,聽經拜懺,也是修行的道路。還有那千人會,若去得幾次,人身不脫。只怕大娘子懼官人攔阻,不肯出去燒香赴會哩。」黎賽玉道:「不怕甚人敢來攔阻,只愁沒人引路。況兼年幼,怕惹人笑話,故此一向未敢出門。」趙婆道:「大娘子舊家兒女,誰敢笑話?古人道:‘公修公德,婆修婆德。’臨欲回首之際,丈夫兒女也替不得你,怕甚麼外人談講!下次或遇做佛會時,我來相請,可也去麼?」黎賽玉道:「媽媽若肯帶挈時,怎地不去?」趙婆又坐了一會,講笑談天,作謝出門。

  自此以後,趙婆時常到沈全家裏來,或央黎賽玉補些衣服,做些壽鞋,或是拿絨線來挑花刺繡。不時送些柴米資助,或將酒食來同喫,這都是鍾守淨的錢財,要趙婆交結他,好引進幹事。這黎賽玉夫妻二人,那知趙婆奸計,只道是他好意,甚是感激。趙婆若來時,就如嫡親父母一般,不離口的親娘媽媽,冷水也燒做熱茶款待。

  卻又過了月餘,早是四月初八日,乃釋迦牟尼佛生日。不拘大小庵觀寺院,都做盂蘭盆大會。當日卻是初六,趙婆預先和鍾守淨計議定了,卻到黎賽玉家裏來。賽玉燒茶,慇勤相款。趙婆道:「今日特來相請大娘子去赴佛會哩,不知有工夫去麼?」黎賽玉道:「終日清閑耍子,怎地沒工夫?但不知是何處佛會,望媽媽帶契則個。」沈全道:「老媽媽又來多事了。做佛會有甚好處?男女混雜,惹是招非的。與我撒開,別尋道路,免勞挈帶。」趙婆變了臉,正言作色道:「阿彌陀佛,大官兒講這等落地獄的話,虛空過往神明,鑒察著你哩!謗佛的罪孽深重。佛偈講得好:人生將相與公侯,累劫皆從三寶修。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就如大官兒生得五官周正,不啞不聾,得這樣一個男身,與女人先差五百劫,豈是容易?又配著這等如花似玉百能百會的一位娘子,皆是前生種成善根,修行得來,今世方能受享。還有些兒修不到處,止是一個平民。若前世修行念佛,結緣種福,苦行精進得到時,今世就做那榮華富貴福壽雙全的人了。你看,又有那貧窮孤苦殘疾夭折的,這都是前世謗佛行兇,不登三寶地,不赴千人會,不修不積,未曾結緣種福,故此今生受苦。少年人正要惜福延壽,不可講這墮落的話。佛阿佛,大官兒還不知道哩。」

  沈全笑道:「自盤古到今,也有修行的,並不曾見何人做佛,空白喫了一世苦。也有作惡的,不曾見誰人落地獄。俗語云‘黑心人倒有馬兒騎’,落得快活。老媽媽,據你這般說時,富貴的有金銀布施做會,就代代富貴﹔貧窮的口也糊不來,那得銀子布施做會,就代代貧窮。這樣看起來,世上人不消爭名奪利,只消去做佛會,便世世富貴了。我不信,我不信!人死就罷了,四生六道憑你去投胎,有何報應!」趙婆道:「大官兒,你雖是聰明,那曉得我佛門中的奧妙。比如你們讀書的尊孔聖人,道家尊太上老君,我們尊佛,各尊一教。其實三教總是一教,惟有我佛教最大,不生不滅,變化無窮,包得那儒道兩教來。盤古皇帝未生,先有我佛出世。太上老君是我佛的化身。就是孔夫子,也是我佛的化身。故此孔夫子也修行,也喫蔬。」沈全大笑道:「老媽媽專會扯謊,孔夫子可是信佛的人麼?他為何肯喫蔬修行?」趙婆道:「我貼鄰有一學堂,常聽得學生讀書讀道:‘夫子在齊,三月不知肉味。’這不是喫月蔬?又讀道:‘齋必變食,飯蔬食飲水。’這不是喫短齋,苦行修行?我皈依的師父嘗說,愚夫謗佛,猶如醉漢罵人,都是迷而不悟。大官兒放省悟些,不可口孽造罪。」這沈全呵呵地笑起來,跳起身,伸一伸腰,口裏道:「妙妙妙,三般俏。我不管你們閑事。」遂一面走,一面唱出去了。

  趙婆也起身要行。賽玉留住道:「老媽媽,不要理這失時的短命,我自與你講講兒。」趙婆道:「我怎與這蛇瘟計較。他男子漢只說得男子漢的話,不知我們做女人的苦處哩。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上看公婆臉嘴,下憑丈夫做主。最可憐我等五漏之體,生男育女,污穢三光,罪孽不小。若不生育,老來無靠﹔身懷六甲,日夜耽憂,及至臨盆,死生頃刻。幸而母子團圓,萬分之喜,倘有不測,可憐就登時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入九泉。那時萬孽隨身,一靈受罪。閻王老子好生利害,查勘孽簿,叫牛頭馬面叉落血污池裏,不得出頭。又有那鷹蛇來囋,惡犬來咬,此時丈夫兒女都替不得,好苦楚也。若有錢的,陽間做做功德超度,還有托生日子。如夫主無情,別偕姻眷,不修佛行,這一點陰魂浸在池裏,永劫受苦,不得翻身。皆因不曾在佛地上走過,以致如此。若走過佛地的,雖落池中,無諸苦楚,池裏便生蓮花接引他托生,不受惡纏了。」

  黎賽玉聽罷,不覺聳動心腸,眼淚紛紛的滾下來。趙婆道:「大娘子,不必垂淚,若能及早回頭念佛,來世便女轉男身。如今四月初八是西方佛祖釋迦如來的壽誕。妙相寺年規,大雄寶殿裏做會,男女僧俗道眾何止千人。本寺兩位法主會議,男女混雜,不當穩便。今年改了舊規,兩位住持,各管轄一處。東首敞廳裏是鍾住持為主,接引女眷們念佛﹔西首廳裏是林住持為主,接引男客燒香。這規矩甚是有理,省了許多是非。老身在東廳裏簿子上寫了一個為頭的名姓,要我拉請三五十位女眷同去赴會。我想這鍾住持是有德行的老爺,行事極有法度,誰敢不服。況且女眾們一處兒拜經念佛,極其清淨,又沒半個閑雜人敢來混擾,故勸大娘子去走一遭,免些罪過。比那小去處,勝過百倍。講便是這等講,大娘子你自主意。別人勉強勸去念佛,是沒功德的。」黎賽玉道:「恁地時必然去走一遭。媽媽千萬挈我同去,只是不知要多少齋錢?」趙婆道:「齋錢不必在意,都是老身一力包辦。今日就要喫蔬淨身,初八日起早梳洗,我來接了你同去。切不可二心三意不志誠,反造罪孽。」黎賽玉道:「念佛是一樁正事,豈有二心三意?只是媽媽須索早來相伴同行。」趙婆道:「不必講,決然早來同往。」講罷,相別而去。

  黎賽玉到初八日,五更便起來點燈梳洗,一面著長兒煮熟了早飯,預先喫了,只等趙媽媽來就行。不多時聽得敲門,趙媽領著幾個女伴進到家裏,約了同行。黎賽玉穿了一身齊楚衣服,分付長兒晚間寺中來接。和這趙婆一行人,取路往妙相寺來。進了兩重山門,果見紛紛人眾往來。一應遊僧長老道人野老,都尋著男子隊裏,逕到林住持西首禪堂去了﹔一概尼姑女眾,都隨著女伴到這鍾住持東首廳裏來。只因這個佛會,有分教──面壁禪師沉欲海,守貞良婦煽淫風。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畢竟聽經後做出甚麼勾當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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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15: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繡閨禪室兩心通 淫婦姦僧雙願逐

  詩曰:
  念佛人圖種福田,反為姦禿結良緣。
  巧言一片憑婆儈,刺佛千尊賺玉仙。
  桃浪乍翻津莫問,草廬三顧水成歡。
  終須仗得彌陀力,極樂西方在目前。

  話說黎賽玉隨著趙婆等,同到妙相寺東廳裏來,誇不盡禪堂精潔,鋪設整齊。這些燒香念佛的女眷,約有三五百人,普同打一問訊就坐。不移時。行童道人等,捧茶出來。女眾們喫茶已罷,道人焚香點燭,上了琉璃,諸佛供桌上都擺列果品蔬食之類。內中有幾個為首尼姑,入裏面拜請正住持鍾法主老爺上壇。敲動雲板,行者出來回覆:「奉鍾住持爺法旨,道今日盂蘭盆大會,佛祖壽誕之辰,本當上壇主行法事,普渡群迷眾生,不期疾作,心疼不止,難以上壇,令周闍黎朱班首二長老代行執事。」行者講罷就去了。又等一會,忽聞鐘聲響處,細樂齊鳴,眾和尚簇擁周闍黎朱班首二僧出來,女眾們一齊稽首。二僧上壇講經說法,女眾一齊念佛,聲振天地。誦一卷經,念一起佛,吹打一通樂器,到午時暫歇。喫了午齋,依舊誦經念佛,直到申牌時候化紙散場,就于禪堂佛堂敞廳側殿,各處擺下齋席。這些念佛的女眾,各自尋班逐隊,與熟伴兒同坐,你我互相告訴。有說媳婦不孝的、有講兒子不肖的、這個恨夫主不體貼、那個怨家道甚艱難、或談妯娌是非、或訴鄰居過失。人人嗟命薄,個個嘆無緣。不在話下。

  且說趙婆和黎賽玉一夥同來女人,坐在側首佛堂裏喫齋。齋席將闌,見一行童來道:「趙媽媽,鍾老爺請你講一句話,立等就去。」趙婆即隨行童往守淨房裏去了。黎賽玉卻無熟伴,冷清清地坐在那裏伺候同回。等了一會,不見出來。這些同席女伴們齋畢,俱紛紛的起身散去了,只落下黎賽玉一人在齋堂內。黎賽玉坐立不安,要回家去,又不見長兒來接。等得心焦,又不敢去催逼。看看天色將晚,不見一人來往,心下疑惑不定。

  正徘徊嗟怨,忽見趙婆走出來,笑吟吟道:「大娘子等得心焦了,老身進內與鍾老爺講起話來,不覺又是半晌。」黎賽玉問道:「鍾住持和媽媽講甚麼要緊的話?教我等得好不耐煩。快快回去罷。」趙婆道:「大娘子且慢著,有一句話要和你商議。適纔鍾老爺不為別事,請我進去,只因目今聖上擇日做大道場,超度陣亡將士,特宣鍾住持主壇。鍾住持要做一領簇新的大紅川錦袈裟,上面要繡三百六十尊小佛。已備一個緣簿,托我舉薦幾位女施主,每一位繡佛十尊。絨線金條,鍾住持都有,只要施主們出手替他繡一繡,將次繡完一半多了。我想大娘子手段甚高,針指出色,方纔在住持面前講出大名,鍾住持這原有一面之識,甚是歡喜。老身斗膽,已書大娘子姓氏在緣簿上了,只不曾押得花字。不知尊意如何?」黎賽玉道:「日前受了鍾住持厚禮,常常在心,未曾酬答。今既要繡佛,甚是易事,有何不可。」趙婆道:「既蒙大娘子慨許,還要親手押個花字纔准。」黎賽玉道:「既是媽媽代我上了姓氏,何必押字?」趙婆道:「這鍾老爺是個篤實的長老,若沒有花押,猶恐不穩。緣簿上施主們,人人都是有花押的。」黎賽玉道:「花押不難,教人將出簿子來,我押就是。」趙婆道:「房裏現成筆硯不去寫,卻要搬來移去的?我伴你略進去押了花字,即出後門回家,路又近便,卻不是好?」黎賽玉應允。

  趙婆引路,一同進去。轉彎抹角,都是重門小壁,足過了六七進房子,方引入一間小房裏。黎賽玉仔細看時,四圍盡是鴛鴦板壁,退光黑漆的門扇,門口放一架鐵力木嵌太湖石的屏風,正面掛一幅名人山水,側邊掛著四軸行書草字。屏風裏一張金漆桌子,堆著經卷書籍,文房四寶,圖書冊頁,多般玩器。左邊傍壁,擺著一帶藤穿嵌大理石背的一字交椅。右邊鋪著一張水磨紫檀萬字涼床,鋪陳齊整,掛一頂月白色輕羅帳幔,金帳鉤桃紅帳須。側首掛著一張七絃古琴,琴邊又斜懸著幾枝簫管,一口寶劍。上面放著一張雕花描金供桌,侍奉一尊滲金的達摩祖師。面前一對古銅燭臺,點著光亮亮兩枝蠟燭。中間一個蹲獅香爐,口裏噴出香馥馥龍涎鳳腦來。兩傍放著一雙紫玉淨瓶,插著時鮮花草。這閣裏甚是清楚潔淨。黎賽玉看了,暗暗稱羨道:「好去處,好受用。」當下問道:「媽媽,緣簿在何處?將來押字。」趙婆道:「緣簿疊在經卷裏。怎地鍾住持老爺還不出來?我去請他相見了,好押花字。」即轉身走出門外,隨即將門關上,口裏道:「省得閑雜人來攪擾。」

  黎賽玉坐在椅上,等了半晌,不見趙婆與鍾住持出來,心裏驚惶。起身推門,門已鎖上,卻推不開。四面看時,又沒門路。叫了幾聲趙媽媽,並沒人答應。正躊櫥無計,只聽得呀的一聲,壁門開處,一個和尚捱身入來,依舊雙手將板壁上了,走向前對黎賽玉深深稽首。黎賽玉看時。卻正是鍾住持,即忙答禮,問道:「趙媽媽卻在何處,怎地不見他?」鍾守淨笑道:「趙乾娘有事,自回去了。」黎賽玉道:「住持爺,將那繡佛緣簿來,待我押了花字好回去。」鍾守淨陪著笑臉兒道:「不要押甚麼花字,只要成全了好事,纔放去哩。」黎賽玉道:「既不要寫緣簿,黃昏黑夜,留我女人在此何幹?」鍾守淨向前一把摟住,雙膝跪下道:「我的親親娘,沒奈何,救小僧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黎賽玉兩手推開,紅著臉道:「阿呀,出家人不羞,好做這沒天理落地獄的事,成甚模樣。我若喊叫起來,你卻怎的見人。」鍾守淨跪在地上笑道:「小僧這閣裏,四面都是高牆,莫講喊叫,便是敲鑼擂鼓,兀自沒人聽得。只求親娘方便小僧。」黎賽玉怒道:「賊禿真有心機!老狗做成圈套,騙我來此,強求淫欲。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妾身寧死不辱!」

  鍾守淨道:「親娘息怒,容小僧訴稟衷腸。自從正月十三日東廳講經之際,偶然見了親娘玉貌,愛慕不禁。親娘臨去之時,又承青盼,小僧愈覺難熬。至十五元宵夜,重蒙厚愛,從此小僧廢寢忘餐,得了相思病症。講不盡黃昏寂寞,白晝淒涼,喫藥無功,求神少應,小僧自分多死。今日幸得親娘降臨,可憐見小僧伶仃病體,費盡了萬千神思,方得見親娘一面。若賜片時歡會,救小僧一命,這是莫大的功德。」黎賽玉道:「這個卻使不得。我丈夫亦是有名器的,你不要倚勢強姦,逼人性命。」鍾守淨道:「娘子還是真不肯,假不肯?」黎賽玉搖頭道:「實是不肯,不要胡纏!」

  鍾守淨立起身來道:「罷罷罷!小僧無福,娘子不肯垂憐,這病越添得重了,終須是死,不如死在娘子跟前罷了。」即伸手在襪統裏摸出一把明晃晃尖刀來,向頸上欲待自刎。黎賽玉看見慌了,即雙手抱住道:「痴冤家,怎地要女色到不要了性命?」奪了刀,往地下一擲。鍾守淨乘勢轉身,將黎賽玉緊緊摟住道:「親娘既不容小僧自刎,乞哀憐救濟則個。」常言道:婦人水性。黎賽玉被鍾守淨纏了這一會,又見他少年聰俊,是個富貴有勢力的和尚,不覺欲心也動,按捺不住,當下雙手亦抱住鍾守淨,同到床上。正欲脫衣解帶,共枕歡娛,黎賽玉猛然腹中絞痛起來,一霎時唇青面紫,手足皆冷。鍾守淨驚惶無措,抱住道:「我的奶奶,這是甚麼緣故?唬死我也。佛爺保祐,人命關天,怎了,怎了!」賽玉忍著痛,搖手道:「不妨,這是我的舊病,速將姜湯我喫。」守淨方纔心定。忙推開壁門,奔入廚房。取了姜湯,復進閣中來。賽玉呷了數口,轉覺腹中作響,一股氣從隔上捲至臍下,疼痛不止。鍾守淨攙扶摹撫,不住的茶湯調理,直至四更將盡,方纔疼定。賽玉和衣靠在几上,弄得鍾守淨神疲力倦,連珠箭的打呵欠,也倚著桌兒睡去了。

  頃刻間晨鐘聲響,遍處雞鳴。鍾守淨醒來,摟定黎賽玉道:「我的娘,這會兒玉體好些麼?」賽玉道:「好了。」鍾守淨歡喜,雙手捧走賽玉臉兒,在燈下細細看覷,依舊如花似玉,非復病時模樣。摟過來親了數箇嘴,一手摸入懷中弄乳,一手替解衣帶,復求雲雨。賽玉推辭道:「今日斷然不可。」守淨笑道:「晚上已蒙娘子慨允,脫衣就寢,因病發阻了高興。今已無恙,正好與小僧一樂,為何又言不可?」賽玉道:「我自幼愛喫冷物,積成一病。每月行經之期,必先腹中絞痛,然後經通。凡經次不忌房事,要成血淋。況住持早晚佛前行動,若穢污了身體,罪過不輕,連我也難逃罪孽。」守淨笑道:「我們佛祖是大慈大悲的,那裏管這等閑事。」此時鍾和尚欲火難禁,興發如狂。正是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一手將賽玉摟住,一手插入褲裏。賽玉慌忙推時,也被他摸著那話兒。守淨忽失聲道:「我的親親,為何這等著慌,尿皆溺出來了?」賽玉笑道:「獃和尚,你且將手看一看,可是溺麼?」守淨伸出看時,滿掌鮮血淋漓,心下大駭道:「這是何故,終不然原有血淋病症的?」賽玉道:「適纔我與住持講過,女人家經水,每月通流一次,人人如此。你這隻手只索罷了,有一個月點不得香燭,近不得佛像經典哩。」守淨一面取湯洗手,一面將元宵夜間之夢講了一遍,笑道:「我向來恨這個紅臉頭陀阻住了巫山雲雨,大娘子今夜經通,敗了一場高興,只是我和尚福薄,不得消受。」賽玉道:「佳期有日,不必愁煩。」

  二人談講之間,不覺天色已曙。賽玉猛然省道:「昨早我出來赴會,近晚長兒必來接我,不見空回,我丈夫怎不生疑?倘問我時,教我如何回答?」鍾守淨笑道:「娘子放心。小僧和趙乾娘計較定妥,方好放膽做事。昨日傍晚,長兒果來接你,被我騙進後邊房裏,將酒灌醉,扛在床上,將房門鎖了,只怕這早晚還未醒哩。你丈夫處晚上我使趙乾娘先去講了,說大娘子和幾位女眾們在寺裏看鍾住持上壇放焰口,老身和長兒在那裏陪伴,直到明早方回。你自去睡。不消等候。這事已預先調停定了,娘子何必憂慮。」黎賽玉聽罷,方纔放心。取鏡梳洗畢,二人對膝而坐,細談衷曲。守淨道:「荷蒙娘子錯愛,小僧感恩無地。今日別去,又不知佳期在于何日?」講罷潸然淚下。賽玉道:「男子漢好沒見識。既有長情,但問趙媽媽求計便是。俟個機會,即可相見,何必如此苦切。」鍾守淨流淚不止,賽玉再三溫存,安慰了一會。

  忽聽得人叫開門,賽玉已知是趙婆聲音,令守淨開門。趙婆走入來,哈哈的笑道:「大娘子,住持爺,你兩個雙賀喜也。」鍾守淨道:「多謝乾娘作成。」黎賽玉不覺面皮通紅,低著頭翻書不應。趙婆道:「大娘子許大年紀,還害羞哩,這個何妨?齋僧布施,倒有大功德的。」鍾守淨道:「乾娘休要取笑。可喫些早飯麼?」趙婆道:「早飯不用了,大娘子可作急回家,免被傍人瞧破。」鍾守淨令行童拿鑰匙到後邊小房裏,叫那長兒來講話。行童開了門叫長兒時,兀自齁齁酣睡不醒。行童將手搖了幾搖,長兒方纔醒來。一頭伸著腰,口裏還道:「好酒,好酒。」行童笑道:「好酒再喫一杯。」長兒起來,睜眼看時,喫了一驚:「我怎的喫醉了,卻在這裏宿了一夜?娘知道決要打哩。」獃瞪瞪立著。行童道:「不要慌,且隨我來,鍾老爺喚你講話。」

  長兒跟著行童到小間裏來,只見趙婆同娘鍾和尚三箇坐在那裏。長兒失驚問道:「娘怎地昨夜不回家去?」黎賽玉罵道:「蠢才,你怎的貪這口黃湯,喫得濫醉?虧了住持爺著人扶你進房裏睡了。這等長夜,尚兀自不醒,若不著人叫你時,明日也睡得去哩。昨日夜間鍾住持做焰口道場,累趙媽媽在此陪伴一夜,不然教我獨自黑魆魆怎地回去?」長兒立在側邊,不敢做聲。趙婆笑道:「大娘子罵他怎的,我和你左右是念佛看道場耍子,便等他睡睡何妨。只索打點回去,不消絮聒了。」講罷,斜著眼看著長兒,把眼一瞅,即起身走出閣子外。長兒會意,即隨出門外來。趙婆衣袖裏摸出個紙包兒遞與長兒,輕輕的道:「鍾住持講你老實至誠,日後有抬舉你處。因見你衣裳襤褸,與這三錢銀子做件襖子穿。回家去大官人問時,只隨著娘的口講便了。」長兒接了銀包,口中不講,心下思量道:「這鍾住持為甚的昨日灌我醉了,今日又有銀子與我?必有緣故。該不與娘有甚麼不伶俐的勾當麼?且收他銀子,再做道理。」答應道:「我理會得。」二人復身到閣子來。桌上又擺下點心茶果,因恐賽玉臉紅,不敢用酒,鍾守淨陪著趙婆黎賽玉同坐喫茶,長兒也喫些點心。黎賽玉即起身辭謝鍾守淨告回,守淨欲留不敢留,欲別不忍別,一步步掩淚送出閣子門外。黎賽玉亦有留戀之情,因礙長兒在前,勉強忍淚道:「請住持爺自便,不勞送了。」鍾守淨怕人看破,只得包著兩眼珠淚回步,怏怏而別。有詩為證:

  情投愛篤兩留連,頃刻分離意黯然。
  鬱結相思多少恨,低頭含淚悶無言。

  黎賽玉同趙婆長兒逕出後門,悄悄穿小巷而回,卻值沈全坐在門首,看見渾家回來,進得門即問道:「昨日念佛,怎的晚上不回,直念到今日這時候纔來?少年女眷被人談論,成何體面?」黎賽玉笑道:「昨晚道場圓滿,正要回來,女眾們都勸我道:‘千難萬難出來一次,夜間鍾法主放焰口超度眾生,極有功德,怎的不看看去?’因此在寺裏念了這一夜佛。卻有甚事談論?」趙婆接口道:「談論他娘的鳥!寺裏多少妙年女伴,在那裏做會看道場,偏你有人談論?終不成我老身也在那裏打和尚?大娘子不要理他。我曉得你熬了這一夜,精神困倦,且去睡睡兒,不要淘氣。」沈全聽罷,呵呵大笑,自走出街上閑耍去了。黎賽玉送趙婆到門首,自去房裏尋睡。

  這趙婆別了賽玉,復轉身取路,又到妙相寺鍾守淨禪房裏來,只見鍾守淨坐在禪椅上打瞌睡。但見:

    四體渾無力,昏昏常似夢中﹔面上失了神,處處可為臥榻。腰酸腿軟,低著頭微露眼睛﹔骨痛筋麻,開半口斜流津唾。鼾聲不作,原來睡思正濃﹔兩手低垂,無奈精神疲倦。

趙婆走近前,悄悄道:「住持爺,好睡也。」鍾守淨驚醒,開眼看時,卻是趙婆,忙起身聲喏道:「多謝乾娘費心,無息可報。」趙婆笑道:「老身此計,果然百發百中。住持爺怎地謝我?」鍾守淨道:「感承乾娘妙計,小僧自當重謝。但夜來好事將成,誰料又成畫餅,空費了乾娘一片心機。」趙婆道:「怎地講來?沈娘子在你房中一夜,不知受了多少摩弄。和尚們手段,老身平素知道的。咦,住持爺,你好受用,卻又來講鬼話了。」守淨道:「乾娘跟前,小僧焉敢調謊。昨晚乾娘去後,小僧逕入閣中,那些溫存風臉不必講得,直至烏江自刎,方得玉人回心,將我抱住。那一時,小僧的魂靈不知飛在何處去了。」趙婆笑道:「妙呵,後來怎地作樂?」守淨嘆口氣道:「不要講起,有何樂處!剛剛上床,誰期平地風波,那人突然肚中作痛,面青唇紫,十分危迫。小僧服事,慌了一夜,不得著枕,直至天明方纔平復。意欲求歡,那人講行甚麼經,決意不允。小僧無奈,只得罷了。你道晦鳥氣麼?隨後乾娘已到。小僧這會子覺賤體不快,莫非舊病又發作了。」趙婆搖頭道:「不信,不信。貓兒見腥,無有不吞。我為住持爺用盡了機神,千難萬難勾搭得他到這裏,怎麼就輕輕地放過了?老身只要你事成,不是那蒼蠅見血的饞眼。謝與不謝,出乎住持一點本心,為何將這隔靴撓癢的話來班門弄斧?」鍾守淨氣得滿面通紅道:「乾娘講這話,教我有屈難伸。委實和那人不曾沾身,如一字虛謊,小僧落拔舌地獄,萬劫不得超生。」趙婆笑道:「阿彌陀佛,何必立這樣誓。只是住持爺忒也軟弱,你兩手又不是瘋癱的,他的又不是鐵皮包著的,為何不曾到手?我想那沈娘子是一個人尖兒,他到此地步,無可解救,故假妝病發脫身而去。咳咳,正是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可惜這個好機會錯過了,下次怎生能夠?」

  守淨聽了,懊恨無及,跳起身嘆道:「罷罷罷,留此性命何用!」對柱上一頭撞去。趙婆兩手扯住,勸道:「住持爺怎地這等性急?啊呀,頭皮也撞破了,甚麼要緊!」守淨道:「玉人已去,後會難期,恁的福薄,不如死休。」趙婆道:「一宿姻緣,皆是前生注定,不可性急。慢就是快。適纔老身自是取笑,怎麼住持爺就認起真來?俗言道:由你奸似鬼,喫了老娘洗腳水。隨你賣殺乖,也出不得我老娘手裏。住持不必心焦。」鍾守淨回嗔作喜道:「若得乾娘如此,小僧感恩不盡。但那人乖覺,不肯復上鉤來了,如之奈何?」趙婆道:「不難,雲裏千條路,雲外路無數。除了死法。另有活法。憑著我老身一張口,管教他復上釣魚鉤。只是一件,住持爺惜不得破費,方能好事回成。」守淨道:「錢財小僧盡有,恁憑乾娘調度。」趙婆道:「可有甚麼首飾麼?」守淨道:「有,有。目今打得一枚金簪,做就數件襖子,要送與老母的。乾娘要用,任從拿去。」趙婆道:「我若自用,就是起發你了,我如何要?這簪子自有用處。」守淨歡喜無限,忙取簪子,送與趙婆道:「感乾娘厚恩,決不忘報。」趙婆指著金簪道:「這一件東西,又是一個冰人了。住持爺寬心安睡,耳聽好消息。」講罷,作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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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17:35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5-26 03:21 編輯

第七回  下(本文過長。分二)  

  再說黎賽玉直睡至午後方起,做著針指,心裏暗想:「這鍾和尚溫柔靦腆,十分情愛,便與他往來,諒不負心。」自此以後,眠思夢想,只是念著鍾和尚。隔了數日,忽見趙婆來到,賽玉迎進軒子裏坐下,叫長兒廚下燒茶。趙婆道:「大官兒何處去了?」賽玉道:「不過在外廂閑耍。」趙婆附耳道:「鍾住持念大娘子情意,甚是感激,浼老身特來作謝。」賽玉笑道:「謝媽媽作成,幾乎露出醜來。羞答答還講他怎的。」趙婆也笑道:「和尚房裏睡了一夜,醜也醜不去了。委實那夜怎地行事,可與我講。」賽玉道:「小鍾必定對媽媽講來,何必問我。」趙婆道:「不要提起。那膿包一味的長吁短嘆,怨恨啼哭,我那裏有氣力問他,特來問你。」賽玉道:「那晚媽媽進去久了,我正等得不耐煩,忽見壁門裏小鍾鑽將出來,將我摟住,被我變起臉來,一頓搶白,抵死不從。媽媽,你道天下有這樣不要性命的獃和尚,襪桶中抽出一把利刀,就欲自刎,驚得我魂不附體,將刀奪了。他反把我抱住,苦死胡纏。此時無計可施,幸得救星又到。」趙婆道:「敢是有人衝破了?」賽玉道:「不是人來,卻是我的病來,一時間經水大至,幸得全璧而返。」趙婆笑道:「真人面前講假話。如今鍾和尚還俗了,習成一樣手藝,做了染博士。」賽玉道:「為何做了染博士?」趙婆道:「他不做染匠,何故把手都是紅的?」引得賽玉嘻嘻大笑。

  趙婆袖中取出簪兒送與賽玉道:「這根簪子樣範好麼?大娘子是識貨的,可值幾換?」賽玉看了道:「真是赤金,樣式更好,多分也要十倍之價。」趙婆道:「好眼睛,估得不差。大娘子用得著,買了罷。」賽玉道:「阿彌陀佛,那有家計買這般首飾,除非將我身子去賣。」趙婆大笑起來道:「我自說要。這是你心上人浼我送來的,可收了戴在髻子上,也顯他一團美情。」賽玉推辭不受。趙婆道:「金扇梳子也都收了,何必假惺惺?大娘子以後倒不須恁的做作。」賽玉收了,笑道:「鍾住持有甚麼話講?」趙婆道:「要知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大娘子是個聰明的人,何必細講?」賽玉道:「媽媽跟前,焉敢賣乖。他既有我情,我豈無他意?目今十九日是我外祖壽誕,我打發蛇瘟去賀壽,喜得路遠,次日方回,那夜可教小鍾來我家相會。」趙婆道:「娘子若肯如此,一生受用不盡,切莫失約誤事。」賽玉道:「一言既出,豈有變更。」留住趙婆喫飯,相別而去。

  趙婆入寺,將此話覆知鍾守淨。守淨聽了抓耳撓頭,喜得發瘋,晝夜懸懸盼望佳期。央趙婆探聽消息,果然沈全被妻子攛掇,十九日早上整備盒禮,出城賀壽去了。趙婆預先兩下照會定了。當晚鍾守淨對行童來真講知此事,分付:「如此伺候。不可泄漏風聲。日後有抬舉你處。」來真應諾。至更盡,守淨頭戴一頂紗巾,身穿一領石青綺羅道袍,悄悄出了後門,逕到沈全家裏來。輕輕將門彈了三下,賽玉親自開門迎進,兩個敘禮攜手,同入軒子內坐定。賽玉謝道:「蒙惠厚禮,何以克當。」守淨道:「些須薄禮,聊表寸心。自從娘子相別,自分後會無期,何幸今宵燈下重逢,恍惚還疑是夢。」賽玉道:「感住持不嫌醜陋,過蒙錯愛,但恐恩情一時容易,久處為難。向後不忘今日,妾身死而無怨。」守淨雙膝跪下,對燈立誓道:「燃燈佛祖,護法韋駝爺爺作證,弟子守淨若負了沈娘深恩,異日必死于刀劍水火之下。」賽玉扶起道:「奴自戲言,兄何立此大誓。」只見長兒走出來,對娘輕輕講了幾句,賽玉就請守淨登樓,二人對席促膝而坐。賽玉露纖纖玉指,舉起杯兒來,將衫袖拂拭潔淨,滿斟佳醞,敬與守淨。守淨接了,放在桌上,另取杯篩酒回敬賽玉。賽玉接酒,一飲而盡。守淨停杯不飲,賽玉道:「哥哥為何不飲?」守淨道:「小弟自幼出家,葷酒未曾破戒。」賽玉笑道:「葷且莫破,這淡酒便酌一杯何妨?」守淨堅辭不飲,賽玉令長兒烹茶相款。二人細談往事,歡笑不勝。賽玉自斟自酌,喫了十數杯,漸漸臉暈桃花,分外風情可愛。有詩為證:

  從來傾國最撩人,故把妖顏攝魄魂。
  醉後海棠輕帶雨,無由採得一枝春。

  黎賽玉酒已微醺,欲心萌動,顯出那妖嬈態度。星眼含嬌,酥胸半露,起身剔燈,就將身坐在守淨膝上。右手摟定守淨頸子,右手舉壺斟酒,自先呷了半杯,將剩酒奉與守淨道:「哥哥請此半杯,以表奴家敬意。」此時鍾守淨神魂飄蕩,張主不定,再欲推托,不覺唇已接杯,被賽玉順手一傾,嘓的傾下咽喉去了。賽玉又斟一杯相勸,守淨道:「喫下酒去,心裏如火燒一般,這一杯不敢飲了,多謝美情。」賽玉將酒自飲了半杯,與守淨親嘴,吐在守淨口中。守淨接了酒,聞得脂香,不得不咽下去,一連被賽玉口哺口的度了數杯。兩個摟抱頑耍了一會,守淨道:「小弟一時頭暈,乞賢妹見憐,可睡了罷。」賽玉道:「你且請先睡,待我洗澡即來奉陪。」此時天色炎熱,守淨卸了衣巾,赤身臥于床上。賽玉叫長兒提浴盆上樓,傾了湯,發付長兒廚房收拾去了。賽玉浴罷,掀開帳幔,和守淨並頭而睡。乘著酒興,正欲倒鳳顛鸞,不期鍾和尚初開酒戒,勉強喫了幾杯,酩酊大醉,只見他沉沉睡去,推搖不醒。賽玉無奈,唧唧噥噥罵了幾句:「沒福分的賊禿,不知趣的和尚。」也漸覺酒意融融,身子困倦,將欲朦朧睡去。

  此時正是三更,忽聽得街上喊叫有火,失驚跳起來,開眼一看,滿室通紅,原來是隔鄰王凹鼻家失火。這凹鼻性極好酒,醉後回來,渾家已先睡了,凹鼻失忘滅燈,和衣睡倒樓下,燈花落在草裏,一時火起。街坊上鼎沸起來,賽玉急急推搖叫鍾住持:「間壁有火。快快起來。」守淨含糊應了,又復睡著。賽玉十分著急,顧不得私情恩愛,將守淨左臂上著實咬下一口,守淨負疼驚醒。只見火光透壁,守淨驚酥床上,不能動身,口裏還叫行童道人快來救火。賽玉忙扯道:「活冤家,這不是寺裏,快走,快走!」鍾守淨方纔醒悟,躍起身,披衣逃命,亂慌慌的滾下樓去,開了大門,一溜煙走了。有詩為證:

  可怪鄰家不徙薪,致令熒惑肆威神。
  假饒避得茶毗禍,滅卻燃燈拜世尊。

  話說這王凹鼻家失火,幸巡更軍士地方人等,打進門去,救滅了火,將王凹鼻一索子鎖了,送入本縣去了不題。

  且說鍾和尚被火驚得心膽皆顫,光著頭跑出沈全門外,將道袍袖子遮了光頭,飛也似奔回寺來,只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腳。急忙忙推開後門,奔將入去,不提防黑影裏一個人劈頭撞將出來,見了鍾和尚遮著頭臉不認得,大聲喊叫:「有賊!有賊!」將鍾守淨劈胸揪住。鍾守淨是個驚慌奔路的人,喘吁吁氣做一團,一時不能言語,兩個扭做一塊,滾倒地上。

  當夜林澹然和合寺僧人因牆後有火,都起來看視,忽又聽得喊叫有賊,點了火把,一同搶出後園來,卻是矮道人將鍾守淨捺倒在地,眾皆失驚。原來這道人姓古名瀆,因他生得矮小,眾人都叫他做「秤砣」。為人本分勤謹,只是性子倔強。當時因著火,趕出後圍,見了守淨,錯認是賊,扭結不放。林長老喝開秤砣,將鍾守淨攙起。一個和尚揪了古瀆耳朵,同進方丈,細問其故。鍾守淨扯謊道:「適纔為牆外有火,親自開門去看,不知甚麼物件,吹入眼內,瞇了眼,疼痛難禁,故將袍袖掩面。誰想這狗才撞出來,不分皂白,將我結扭做賊。仔細思量,實為可惱。」眾僧嚷道:「這矮殺才無狀,弔起來打他三五十杖,細問他住持爺可是賊麼!」林澹然笑道:「不然,黑夜之中那裏認得。此為失誤,非是犯上,饒他打,但罰汲水一月罷了。」守淨自知心病,乘機道:「林老爺講方便,恕了他罷。」秤砣咕噥道:「古怪,鍾老爺未嘗破戒,為何口裏噴出酒氣來?實是蹊蹺。」眾僧聽得,慌忙喝出門外,簇擁守淨回房,各自歇息。

  鍾守淨嘆息了半夜,次早令來真接趙蜜嘴來,備細告訴一番。趙婆寬慰道:「好事多磨,自古如此。住持爺請寬心,這一節事在我身上,包你完就。」守淨道:「沒奈何,再煩乾娘撮合,重續姻緣,早圖密約,誓當銜結。」趙婆道:「且住。我想昨夜光景,寺僧豈不生疑?再倉猝行事,反為不美。今有一計在此,住持依我,決然圓就。」守淨道:「乾娘分付,無有不從。」趙婆道:「五月十三是我先夫七旬生忌,老身措辦香燭之資,煩住持爺做些功德超度他,就裏延接親鄰女眾們拜懺,沈娘子也邀他來,那時任憑住持爺做作,豈不是一舉兩得?」守淨大悅,笑道:「那日道場之費,都是小僧包辦,不要乾娘破一文錢。只要期得他定,打點行事便了。」趙婆道:「如此多謝住持爺破費了,老身臨期再來相會。」講罷,相別自回。

  再說黎賽玉那夜被人驚走了鍾守淨,心下不樂,見桌上放著紗巾,拿起來扯得粉碎,就在燈上燒毀了。自此鬱鬱不樂,舊病復發,一連數日不起。直至端陽,方離臥榻,起來梳洗,整備酒餚角黍,請趙蜜嘴同過佳節,排遣悶懷。趙婆進得門來,即對賽玉丟了眼色,賽玉會意。夫妻二人一同坐下,舉杯勸酒。趙婆停杯道:「老身每來擾鬧,未曾有一毫答禮,欲屈大娘子舍下一敘,奈蝸居陋室,不敢仰攀。今月十三日是亡夫七旬忌日,委曲措置得數兩銀子,送與鍾住持包做道場,請十數箇女道門拜懺,欲屈大娘子素齋,望乞同去甚好。」賽玉道:「媽媽見招,本該相陪同往,但少年婦女穿庵入寺,甚為不便,故此不敢奉陪。」趙婆笑道:「這般說時,我那乾十四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講的話倒也中聽。」沈全道:「令郎講甚話來?」趙婆道:「我昨晚和他商議,接大娘子寺中一住,他阻我不要來接,我問他為何,他道:‘如今的人,只有錦上添花,誰肯冷灶中發火?我們窮得這副嘴臉,那個與你往來?勸君休結高頭壁,我若無錢也不親。’今大娘子不肯光顧,果應其言。」賽玉道:「媽媽休如此講,是罪我的話了,怎當得起?」沈全笑道:「承媽媽相招,你便去走一遭,只是傍晚即回,不可耽擱。」趙婆大喜道:「還是大官人有趣,大娘子切莫推托。」賽玉見丈夫肯了,連忙應允。至晚,趙婆作別而去,兩下暗通關節定了。

  至十三日,沈全備辦兩個蔬食盒子,令長兒挑了,打發渾家同趙婆等進妙相寺來。鍾守淨已在禪堂內鋪設齊整,令本房心腹僧六眾誦經拜懺。趙婆等同聲和佛拜懺,照常齋供,不必細講。申牌時分,道場將散,黎賽玉忽然叫聲頭痛,漸漸坐立不住,起身作別先回。趙婆假意款留,煩惱道:「這怎麼好,難得大娘子隨喜,偏遇尊體有恙,齋也不曾用得,先去了,另日作東補禮。」賽玉道:「長兒又不在此,煩媽媽送我回去。」趙婆道:「我陪你從後門去,也省得走幾步。」賽玉和眾尼作別,扶著趙婆肩膊,一步步捱出禪堂,穿過側門,從小路周折行至閣前,鍾守淨笑臉相迎,攜手同入。趙婆言道:「這回穩取得荊州,莫忘我黃忠老將。少刻就來餪房賀喜。」講罷,轉身出外去了。二人笑吟吟將門兒掩上,同入羅幃,兩酬心願。但見:

    翡翠衾中,劈破一枝菡萏。鴛鴦枕上,平分半個胡蘆。目蓮救母上西天,柳翠尋僧來閬苑。那個似鬼母,懷中常抱耍孩兒。這個似荷擔,肩畔不離娘左側。這個纔親女色,濺著些,嬌嬌滴滴海棠花,滿身麻木。那個甫學偷情,摸著了,溜溜光光芋艿梗,自覺心驚。這和尚不顧性命,剛做得孝當竭力,便欲忠則盡命。那婆娘捨著身軀,見了這吾才既竭,就覺欲罷不能。這一個雲濃雨密,不記得佛戒僧箴。那一個鳳倒鸞顛,怎顧得女貞婦德。這一個嬌香抱滿,那一個神思昏迷。這個道個冰肌玉骨,滿身香春生肺腑。那個道你手舞足蹈,渾身顫風入四肢。這個道你上口櫻桃,下口包含紅芍藥。那個道你大頭清淨,小頭常放白毫光。這個道妖妖嬈嬈,可喜娘的臉風彈得破。那個道綿綿纏纏,悄冤家的頭霜打不開。這個道房中忽現活觀音,那個道今日遭逢□真藏。這個道你橫口窄窄,豎口因甚稍寬。那個道你上髮光光,下髮緣何不剃。這個道你入在我圈套,我入在你圈套,也交得知。那個道我陷在你坑內,你陷在我圈內,還宜仔細。這個說一番興高情動,那管擺折菩提,那個笑一回意亂心迷,不惜滴枯甘露。這個道千朝每日蛇瘟不似你纏長,那個道百味珍饈怎比娘行滋味美。

又有西江月為證:
  守淨色中餓鬼,黎娘歡喜冤家。兩人不必自嗟呀,從此彩鸞同跨。
  一任翻雲覆雨,何妨戀酒貪花。胭脂韶粉染袈裟,敗壞門風不怕。

  當時鍾守淨黎賽玉兩人交合之際,說不盡綢繆態度,正謂乾柴逢烈火,久旱遇甘霖。這鍾守淨是未經女色的長老,那黎賽玉是好風流的婦人,直至力倦神疲,方得雲收雨散。二人整衣而起,守淨道:「承親娘盛情,得諧枕席之歡,若得朝暮相親,小僧雖死無恨。」賽玉道:「朝朝暮暮,妾之深願。但寺中僧眾繁雜,鄰舍耳目切近,倘頻相往來,難保不露風聲,或惹禍端,悔恨無及。此事還求趙媽媽另作良策,方保久長歡樂。」守淨道:「親娘良言,字字金玉。」說話未畢,趙婆已到,推開門催促道:「天色將暮,大娘子作急行動,我送你回家,然後來化紙送聖。」賽玉別了守淨,同趙婆踅出小弄,悄地出後門回去了。趙婆復入寺中,候道場完畢,陪女眾晚齋散訖。

  數日後,趙婆闖入鍾守淨禪房,守淨款留趙婆,提起日前許謝之言。守淨道:「感承乾娘妙計,小僧得遂此願,已銘心刻骨,不敢有忘。只是還有一件,片時之樂,終不暢意。乾娘沒奈何,怎的再設一個計策兒,使我兩人得長久歡樂,那時並酬重禮。」趙婆笑道:「也罷,你講將甚物謝我?講得開,我自又有妙計。」鍾守淨即開箱取出一錠雪花白銀,約有十餘兩,雙手遞與趙婆道:「些少薄禮,先送與乾娘買果子喫,待計就之時,再容後補。」趙婆見了這一錠銀子,心花也是開的,滿臉堆落笑來,假推辭道:「老身自是取笑,怎收得住持銀兩?」鍾守淨道:「乾娘不要推卻了,只管收下。但有妙計,便見美情。」趙婆道:「住持爺如此講時,只得收了。就是這一段事情,不必住持講得,老身一向也思量在心裏,圖個久長之計,方見手段。算起來卻也不難,只有一樁兒礙手,故此尚費躊躕。」鍾守淨道:「卻是甚事礙手?小僧力量可辦,亦是容易。」趙婆拍著手道:「容易,容易,略差些兒遮蔽。若得這路通時,可保百年歡會。」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海底捉金龍。

畢竟趙婆說出甚麼礙手的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信婆唆沈全逃難 全友誼澹然直言

  詩曰:
  五戒之中色是矛,愚僧何事喜綢繆,
  情輕結髮生離別,愛重沙門反作逑。
  俊逸小童傳信息,真誠君子獻嘉猷。
  姦淫不識良言好,計密煙花暗結讎。

  話說鍾和尚求趙尼姑設計,趙婆道:「天台須有路,桃源可問津。你要長久快樂,有何難處!」這鍾守淨聽了,喜不自勝,雙手揉著光頭,笑嘻嘻的道:「我的乾娘,委實是甚麼路數,博得這長久歡娛?此計若成,你便是我重生父母。」趙婆指著牆外道:「這沈全住宅,正在住持爺牆外東首小巷裏。我時常用心看來,與你這禪房止隔著一重土牆,與牆外這所空房子,就是沈全家裏了。若怎生買得這一所房子,牆上開了個方便門兒,就通得黎賽玉家,任意可以往來,朝歡暮樂,有何阻礙!只是這房子,恐一時難入手,故此狐疑。」鍾守淨道:「這房子卻是兀誰的?我也忘了。」趙婆道:「若講起這個人,住持爺也有些眉皺。他是當朝皇上第一個寵臣侍御王珙。此人最是貪婪鄙嗇,誰敢惹他。」鍾守淨道:「這房子是王侍御自居的,還是賃與人住?」趙婆道:「住持爺真是個不理閑事的人。牆外這一所小小廳樓,王侍御怎地自住得,向來租與人居。因有鬼魅,來住的便搬了去,故此常是空的。無人敢住。」鍾守淨笑道:「恁地時卻也容易,小僧自有處置。只有一說,這沈全終日在家守著老婆,又不出外,縱然用計得了這房子,怎地能彀與他長久歡娛?」趙婆道:「若說這沈全,又好計較了。他混名叫做蛇瘟,只圖自在食用,並無半點經營,今正在不足之中。老身用些嘴沫,假意勸他生理,他必回說無資本,難以行營。住持爺多少破幾兩銀子,待我打發他出外經商,那時要早要晚,任從取樂,有何不可?」有詩為證:
  紅粉多情郎有意,暗中惟把蛇瘟忌。
  堪嗟好色少機謀,算來不若貪財計。
鍾守淨聽罷,搖著頭喝采道:「乾娘,你真有意思,我枉自聰明半世,到此處便擺撥不來。乾娘在意者,若得恁地全美,乾娘送終之具,都在小僧身上。」趙婆笑道:「如此饕餮住持爺了,須看手段還錢。」告辭而去。鍾守淨不出門,在禪房中將息。
  倏忽又過了數日。看官,你道天下有這般湊巧的事:當日乃是六月朔日,王侍御為夫人病痊,親自乘轎賫香燭至妙相寺還願。先著幹辦通報,管門道人忙到裏面報說:「侍御王爺來還香願,請老爺迎接,有帖在此。」守淨展開帖子看了,心下暗喜,忙整衣冠出迎,敘禮邀入方丈待茶。焚香點燭,對佛懺悔酬願畢,王侍御送了禮物要行,鍾守淨一片巧言,苦死留住喫齋。王珙見他意思慇勤,只得到禪堂坐下,鋪設齋席,十分齊整。二人喫齋,閑談今古,鍾守淨滿面春風,一味足恭餡諛。這王珙是個好趨承的,見鍾守淨如此款待,言語相投,心中甚喜。
  鍾守淨將手指著東廂道:「牆外那一所廳樓,聞說是老大人貴產,果然否?」王珙道:「果是學生薄業,住持何以問及?」鍾守淨笑道:「有一異事,小僧懷疑數日,今喜駕臨,故敢動問。」王珙問:「有何異事?」鍾守淨道:「貧僧于四月初八日,釋迦如來聖誕,設盂蘭盆大會。夜半會散,小僧禪定,見一金甲神,手持柬帖,與小僧道:‘本寺伽藍傳示爾六句偈語,爾宜用心。’偈云:‘王公之宅,鄰于垣牆。內有冤魅,潛生火殃。預宜防避,毋輕傳揚。’小僧看罷,夢裏雙手扯住金甲神,求他免禍。金甲神道:‘不必愴惶,只看柬帖後面便是。’小僧急看後面時,又有兩句道:‘欲攘此難,改為佛堂。’小僧再欲問之,被金甲神一推而覺。心下憂疑,著人問那牆外房子,說是老大人貴產,又是空的,不知何故。彼時就欲奉達,不敢造次﹔欲待不言,猶慮禍及。今得面晤,斗膽奉達,天幸,天幸。」
  王珙聽罷,心下半信半疑,含糊答道:「陰陽之事,不可不信。若論伽藍顯聖,此事亦須提防,待學生從容再做道理。」鍾守淨道:「小僧多口,莫罪。」又勸了數杯,王珙起身告辭,鍾守淨送出山門,相揖而別。看官聽說,鍾守淨欲圖這房子,一時編此大謊,說有火殃,豈知後來火燒妙相寺,果應了這句讖語,莫非前定?不在話下。
  且說王珙上轎回衙,一路暗忖:「這和尚講的話,不知是甚來歷,且到家和夫人商議。」原來這侍御夫人宋氏,平生慈善,酷敬佛道,喫齋念佛,看經布施,每勸丈夫行些好事,是個好善的女人。王珙回府下轎,香火前燒了回頭香,卸下冠帶,夫人從後堂迎出來道:「相公如何在寺許久方回?還願是何僧懺悔?」王珙道:「就是正住持鍾守淨懺悔。還願畢,留住喫齋閑話,以此耽擱。」夫人道:「為何又去擾他?」王珙笑道:「擾這和尚且不在話下,卻有一事,要和夫人議之。」夫人忙問:「有何事故?」王珙道:「這鍾守淨是個真誠的和尚,見我去千萬之喜,齋宴齊整,善于講談。說話間,他猛然問及貼寺那一所房子為何空的。他講道,四月初八夜夢伽藍令金甲神傳柬與守淨,上有六句偈語道:‘王公之宅,鄰于垣牆。內有冤魅,潛生火殃。預宜防避,毋輕傳揚。’鍾守淨心驚求懇,金甲神說:‘不必慌張,且看帖子背面。’又有兩句續道:‘欲攘此難,改為佛堂。’我想起來,有甚麼冤鬼作禍?若鍾守淨無此夢兆,又何苦調謊?我心半信半疑,猶豫不決,特與夫人商議,未知虛實若何。」夫人道:「一向聞人傳講,鍾守淨是有德行的長老,莫講那仕府鄉宦敬重,便是今上兀自把他如活佛一般供養,他焉肯打誑語?鬼神之事,自古有之。這房子不要說目今有祟,無人敢住,相公,你不記未第之時,住在此屋,遇天陰雨或黑夜,常聞啼哭之聲,撒泥擲瓦,每欲請僧道驅遣,只因乏錢,蹉跎過了。後來相公貴顯遷居,卻就忘了驅遣一事。今有這夢,想必是那些鬼魅作祟,至今未除。但後面兩句,改為佛堂,方免此災,若改佛堂,必須召僧看管,焚香侍奉了。妾思與相公托上天福庇保護,富貴產業盡多,那在這所小屋,不如將這房子舍與妙相寺供佛罷了,可以免此火難。又且我與你老景欲做一香火院,常好去燒香念佛,免得又召僧人看管。不知相公意下何如?」王洪道:「夫人言之極當。只一件,白送與他,太便宜他了。我自有道理。」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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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下

  再說鍾守淨雖然講了這一片脫空大謊,心裏也蹀躞不下,未知事體成否何如。次日午時時候,正在佛殿上亂想胡猜,遠見一人慢慢地擺入殿上來,對守淨聲喏。鍾守淨答禮道:「兄從何來?」那人道:「小人是王侍御府中幹辦,敝主差來見住持爺,有事請教。」鍾守淨即邀幹辦人側廳坐下。幹辦道:「家主王爺差小人來稟知,特為寺後牆外這所房子。昨日住持爺說有甚夢兆鬼火之異,家主與夫人計議,欲奉與住持作個香火院,特使小人來達知。不知尊意若何?」鍾守淨聽罷,笑逐顏開,十分歡喜道:「承貴主王爺美意,救了敝寺與前後人家,此乃莫大陰騭,福德無量。小僧領命,但不知房價幾何,乞明示奉上。」幹辦道:「原契價銀一百三十六兩,修理在外,這也說不起了。」鍾守淨即令道人整治酒餚款待,著一個心腹徒弟陪坐,自卻忙忙的到庫房裏秤兌房價銀子停當,又取一錠白銀藏于袖內,依舊鎖了庫門,走至側廳道:「老都管寬坐,甚是有慢。」幹辦道:「打攪住持爺,實為不當。」鍾守淨著行童斟酒,陪著笑臉,再三苦勸。幹辦喫得酩酊大醉,辭道:「小人實不能飲了,只此告辭。」鍾守淨道:「都管且坐,既不用酒,不敢苦勸。」叫道人拿出天平來,放在桌上,袖裏取出銀子,一封封當面兌明。鍾守淨道:「煩老都管多拜上老爺,深蒙厚情,今照原價,兌足紋銀一百三十六兩。理合親奉到府,但恕小僧有些賤恙,煩足下收明送上,並此回帖拜覆,小僧另日竭誠踵府面謝。」又取出袖中那錠銀子,連與幹辦道:「些須薄意,奉都管以告慢簡之罪。」幹辦千歡萬喜收了,作別而去。回到府中,見了王侍御覆道:「鍾住持甚是歡喜,待小人酒飯,將屋價依原數奉上,有回帖在此。」王珙接了銀子,看了回帖,笑道:「這鍾守淨不枉是一個能僧,果是富足有餘,做事找截。」又問道:「還有甚麼講話?」幹辦道:「鍾住持多拜上爺,另日還要面講。」王珙即取原契謝帖,再差幹辦往妙相寺中,交與鍾和尚。有詩為證:
  思探玉樓春,吞房計劃深。
  古今多異事,天亦助姦人。
  鍾守淨和黎賽玉偷情之後,日夜心裏憂思,無計可圖長久。卻得趙婆大開方便之門,點醒了念頭,用計賺了王侍御這所屋子,心中欣喜無限,忙著道人去接趙婆來計較。趙婆正在家思忖鍾和尚和黎賽玉這段事情,緣何數日兩處不見一個人來,正閑想間,卻好道人來接,隨同取路到寺,進鍾守淨禪房相見。趙婆密問:「日前所說房子,曾探得些門路麼?」鍾守淨道:「正為此事來接乾娘計議。這房子,貧僧略施小計,王侍御雙手送來,原契已入我手。明日就開牆門過去修整,改為佛堂,好快樂也。再要做些功德,遮掩外人耳目,這都是乾娘所賜。但怎地得那沈全出去方好?」趙婆失驚道:「住持爺用甚計就賺得屋子這等快?」鍾守淨將那還願喫齋假夢賺騙的計,一一說了。趙婆跌腳笑道:「天殺的活賊,說我乖,你更滑,倒有這般手段。如今既得了活路,還愁些甚麼!明早老身就去,把言語激他,包得沈全離家遠出。」鍾守淨道:「不瞞乾娘說,小僧和這冤家一會之後,半月有餘,日夜牽掛,寸腸欲斷,寢食之間,無一時不想他念他,正謂一日如三秋。乞乾娘作急遣他出門,感恩不淺。」趙婆道:「不必叮囑,老身自有道理。」喫罷茶,就起身出寺,也不回家,取路逕到沈全家裏。掀開竹簾,咳嗽一聲,驚動了這個前世冤家。
  黎賽玉在軒子裏和沈全閑坐,心裏正想著鍾和尚,欲見無由,忽聽得有人咳嗽,認得是趙婆聲音,慌忙出來看,正是這撮合山。兩個道了萬福,各自心照。趙婆道:「一向久違。」黎賽玉道:「親娘有甚見怪,許久不到寒舍走走?」趙婆搗鬼道:「老身窮忙失望,今有一緊急事情,特來通報。你大官人在家麼?」黎賽玉道:「在軒子裏閑坐,乾娘有甚話講?」趙婆道:「須見大官人方可講知。」沈全聽得,便出來唱喏,同到軒子內坐下。沈全便道:「媽媽要見小生,有何急事?」趙婆故意張惶低聲道:「大官人,你兀自睡在鼓裏哩,目下禍事臨頭,全然不曉!」沈全夫妻二人失驚問:「有甚禍事?」趙婆道:「午前,老身到普照寺前余太守衙裏賣些珠玉,正和夫人講話,只聽得太守在前廳發怒大嚷,幾個丫鬟忙走入來稟道:‘大相公被老爺著縣裏公人押去了。’老身驚問,夫人嘆氣道:‘惶恐難言。我與相公年過半百,止有這一個不肖之子,指望他成名顯達,誰想不務讀書,終日只好喫酒嫖賭,老爺教誨不改。半月前被一夥潑皮賺去賭錢,賭得輸了,暗將兒婦一雙金馴偷去賭,又被這班棍徒局騙了去。老爺知道,故此發惱,昨晚已縛起來打了數十,我也勸不住。招出幾個積賭光棍,姓名一一錄寫明白,今早具一紙呈子,連這畜生送到縣裏,要縣尹捉拿這班賭賊,追贓究罪。縣尹不敢監禁我畜生,依舊送回,講明早出牌提拿賭賊。老爺發怒,仍要押這畜生去,我也沒法處置,難以向前勸解。這都是前世冤孽。’老身又開口問道:‘這一班賭賊卻是兀誰,敢來賺騙公子?’夫人道:‘一夥共有十餘人,為頭六個,第一名積賭姓都名盧,綽號叫做都酒鬼。第二個叫做朱拐子,次後張絆頭,郝極鬼,沈蛇瘟,季小猴,共六人,說都是鄰近住的。老爺俱要問他個大罪哩。’老身聽得沈蛇瘟三字,喫了一驚,含糊答應幾句,生意都不做,別了夫人,急來報你。你可作急計較,不要臨渴掘井,墜馬收韁。」沈全聽罷,驚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有詞為證,詞名長相思:
    坐如痴,立如痴。何異雷驚孩子時。心頭裹亂絲。飢不知,飽不知,平地風波悔恨遲。躊躕暗自思。
  看官,你道為何趙婆說這席話,這等圓穩,能驚得沈全動?原來這蛇瘟一向在賭博場中著腳,和余公子素相交往,每常贏他些財物,回來用度,平日間黎賽玉曾告訴與趙婆,故生出這段枝節來唬他。沈全驚得面如土色,頓足道:「怎地好?若送到官司受刑不起,卻不是死?」黎賽玉心裏卻明白,知是趙婆的詭計,假意慌張道:「老親娘,真有此事麼?」趙婆道:「呀,這是老身親見的,為好特來通知,無故哄你做甚!」黎賽玉掩面假哭道:「我一向勸你莫賭,不聽好言,致有今日,此事怎了!」沈全道:「趙媽媽在此,我若果得他的金釧,便喫官司也是甘心。不知是那個橫死的欺他賺了去,牽我喫屈官司。若手裏有錢,也不愁他,如今雙手撲塵,一文也沒,倘若發下牢中監禁,豈不活活餓死?不如尋個自盡罷了。」趙婆道:「你夫妻二人不要慌,趁今日縣裏公差未出,不如作急為計。俗言說: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及早逃出遠方避難。自古罪人不孥,大娘子是好計較的,何必自尋死路。」沈全道:「縱要逃竄,身邊缺少盤纏﹔便去時,又怕渾家獨自一人支持不來,教我怎的丟得出門!」說罷,兩淚交流,黎賽玉也幫著假哭。
  趙婆道:「你兩個這樣哭,豈是哭得無事的?連我也沒主意了。老身蓄積數年,藏得八九兩散碎銀子,要防老景結果送終之物。如今幸得賤體還健,且暫借與你救急,一來出去避這官司,二來隨便做些生理,出一出景,且在外邊躲避半年三箇月,打聽得官司散了,你再回來完聚未遲。」沈全納頭便拜道:「若如此,多感乾娘扶持。天幸避得過這場大禍,必效犬馬。只是渾家早晚間望乞照管周全則個。」趙婆道:「我念佛人慈悲為本,這都在我老人家身上,不消掛意。你今且在家裏隱身,不可出門露影,待我回去取了銀子就來,趁今晚人不知鬼不覺,早早趕出城外,尋客店安歇了,明早長行。」
  說罷,抽身別了黎賽玉,逕往妙相寺裏見鍾守淨,說:「沈全被我如此如此哄動,今晚就要動身出外。老身慌忙趕來,快取散碎銀子十兩,拿去與他做盤纏出外,快殺也有三五個月纔得回家哩。」鍾守淨大喜,忙忙的銀包裏撮了十數塊銀子,也不用秤,約莫十兩有餘,遞與趙婆,聲喏道:「千萬煩乾娘玉人面前替我申意,好事只在目前了。」趙婆藏了銀子,別了鍾守淨,山寺到一僻靜去處,將銀子揀好的拈出一大塊,約有二兩餘,藏過了,止將八兩放在衣袖裏,一口氣跑到沈全家來。進門把門關了,沈全忙問:「乾娘,銀子拿得來否?」趙婆道:「在這裏了。」袖中取出一大包碎銀子,遞與沈全道:「這是八兩紋銀,你可收好,利息由你不論。路上小心在意,不可造次。老身告回,你可作急離家遠去,惟願官司消散,財喜十倍而還。」沈全和黎賽玉拜謝不已。趙婆作別,開門而去。沈全即打點包裹乾糧,將銀子藏頓已了。天色將暮,分付賽玉道:「你在家早晚謹慎,缺長少短,可問趙媽媽借貸些,待我回來,本利一總送還。」黎賽玉道:「這都不消記掛,但願你早去早回,省我朝夕懸望。路上小心,水陸保重。」講罷,夫妻二人揮淚而別。有詩為證:
  堪笑區區一沈全,美妻不庇送人眠。
  當時若探真消息,何必悲啼離別間。
  卻說沈全別了渾家,背上包裹,取路出西門來。一面走,一面心下暗想道:「我與余公子頑耍,向來不過贏他幾貫錢鈔,並不見金玉首飾將出來賭,為何言沒了金釧,告在縣中?事有可疑。適纔趙媽媽說郝極鬼也在所告之內,這廝住在西門外,開古董店,不如往他店中問個消息,便見真假。」一路上以心問心行了里餘。將近城門,遠遠見一個小廝,手內捧著拜匣,走近前來,見了沈全問道:「沈一哥何處去?天色晚了,這等著忙走路。」沈全看時,卻是余公子家僮。因他生得白淨乖覺,故取名雪兒。當下沈全答道:「我要出城去取些帳目,故此乘晚而行。小雪,你卻往那裏去?」小雪道:「大相公令我送些禮物與一個相知,適纔偷空和小廝們賭錢耍子,不覺天色暮了。我看你走路慌張,面皮青色,必有甚麼事,這般晚了趕出城,你莫瞞我。」沈全笑道:「看你不出,倒也識得氣色。你來,我有一句要緊的話問你。」兩個走入一條冷巷裏,街沿上坐了。沈全道:「我聞人講你大相公賭輸了一雙金釧,是兀誰得了去,你可知道麼?」雪兒將沈全照臉呸了一口道:「好扯淡!大相公被你這夥人引誘去賭,每每輸了銀兩錢物,老爺十分著惱,即日要排除你這夥狗賊,還來問甚麼金釧銀釧哩。早早撒開罷了!」講罷,跳起身就走,一道煙去了。沈全聽了這話,信是十分真實,依舊背上包裹,急急出城,趕到郝極鬼店中。正欲扣門,只聽見裏面夫妻二人爭鬧。其妻罵道:「我把你這狗殺才,不顧家業,終日去賭,不喫官司,不肯罷休。你這臭皮囊,少不得豬拖狗嚼哩!」沈全聽見「喫官司」三字,諒得是這話了,不敢敲門,拽開腳步,取路往西南而進。當晚尋店安歇。次日更名改姓,避難去了。有詩為證:
  趙婆設計意何深,一路風聞錯認真。
  不是蛇瘟離舊穴,遊蜂安得宿花心。
  且說趙婆次日侵早到寺裏通知鍾守淨:「沈全昨晚已打發出門,任憑住持爺來往無礙。」鍾守淨歡喜酬謝。隨叫匠人開了牆門,將王侍御房子裏供奉幾尊佛像,掛起幢幡來。又著本寺和尚做些攘災功德,跋碌三五日,纔得寧貼。這黎賽玉發付丈夫離家之後,心裏也有些戀戀不捨,只是事已到此,推卻不得。又見鍾守淨終日做道場,無些動靜,心裏越悶。到了第五日夜間,將次更深,正欲息燈脫衣而睡,猛聽得窗外扣得聲響,黎賽玉輕輕推開看時,卻原來是鍾守淨立在梯子上,靠著樓窗檻,檻下是半堵土牆,故用梯子擱上窗檻,方可跳入。守淨將指彈得窗兒響,一見賽玉開窗,便爬入窗裏來,兩個歡天喜地,摟抱做一塊。黎賽玉急閉了窗道:「住持,你好人兒,如何今日方來,撇得奴孤孤零零!」鍾守淨道:「我的奶奶,不要講起。我自那晚歡會之後,切切偲偲,恨不能彀一面。虧煞那趙乾娘用盡心機,今夜又得相逢,天隨人願。」講罷,吹燈解釦,上床同寢。這一次,比前倍加快樂。但見:
    禿子脫衣,佳人解帶。喜孜孜共枕同衾,笑吟吟翻雲覆雨。喂素頰惟聞脂香,啟朱唇秖談情趣。兩枝玉腕緊抱著和尚纖腰,一個光頭常擂著美人雙乳。不禁酥胸汗濕,且將錦被輕軟。弄得那禿廝氣喘吁吁,摶得這嬌娃神昏默默。霎時雲散雨兒收,兩下靈犀交洩透。
當夜二人擁抱而臥。睡到黎明,守淨起來,穿了衣服,從窗上爬落梯子踅回禪房去了。自此為始,每日黃昏,即將酒肉果品,度到黎賽玉樓上來。二人秉燭笑談,直飲到更深方睡。沈家左鄰右舍巷裏的人,也有曉得的,只是畏鍾守淨勢大,無人敢惹他。編成一齣小小曲兒唱道:
    和尚是鍾僧,晝夜胡行。懷中摟抱活觀音,不惜菩提甘露水,盡底俱傾。
    賽玉是妖精,勾引魂靈。有朝惡貫兩盈盈,殺這禿驢來下酒,搭個蝦腥。
  正是光陰迅速,拈指一月有餘。一日天色將昏,鍾和尚取數貫錢,著來真到街坊上買一對熏雞,沽幾壺豆酒,原來賽玉專好熏雞喫。這來真走至十字路口,人煙輳集,挨挨擠擠,不覺衣袖裏將錢失落。及到店取錢買酒,方知脫下了,心內憂驚,只得空著手回寺。鍾守淨問:「你買的酒與菜在何處?」來真道:「路上不知怎地,銅錢遺失了。」鍾守淨從來吝嗇,一見來真失了銅錢,勃然大怒,取竹片將來真打了十餘下。兩個老道人再三討饒,守淨方纔罷手。來真從此記恨在心。
  又過數日,正值七月初旬,鍾守淨買了數枝新藕供佛,令來真將兩枝送與西房林住持。每常林澹然和鍾守淨講談閑敘,近覺守淨精神恍惚,言語無緒,舉止失措,心裏也有幾分疑惑:莫非幹了些不端的事麼?只是不好問得。當日卻在側首柏亭上乘涼,見行童捧著兩枝嫩藕走入亭來,道:「鍾老爺送新藕與住持爺解熱。」林澹然接了,問道:「鍾老爺這幾日怎地不見?」來真答道:「鍾老爺這幾時甚是忙,那有閑工夫。」林澹然笑道:「出家人清閑自在,為何這等忙?」來真道:「卻也不清,卻也不閑。」林澹然道:「鍾住持的忙處,俺都知道,你可講來,看與俺知道的對也不對。」來真道:「鍾住持幹些瞞昧的勾當,小人一向也有心要稟知老爺,但恐轉言成禍。」林澹然道:「不妨,決不累你。」來真將鍾守淨初見黎賽玉,次後看燈得病,和趙尼姑設謀局,騙王侍御房子,打發沈全出門姦宿的事,細細講了一遍。林澹然聽罷,笑道:「你也講得不差。出家人幹這等有天理上天堂的事,怪道這幾時精神清減,情緒不寧,原來恁般做作,恁般快樂。」發放來真道:「你去拜上住持,多謝新藕。」來真又道:「住持爺,適纔所言的事,千萬不可與人講知。」林澹然道:「俺已講過,不必多言。」來真自去了。有詩為證:
  莫開嗔戒打來真,打得來真不敢嗔。
  更有嗔心吐真意,來真真是個中人。
  卻說林澹然自從來真說知守淨所幹之事,心下暗想:「這妙相寺不知聖上費了多少錢糧纔得構成,聖旨宣你做一個正住持,管轄多少僧眾,享盡多少富貴,誰不敬重?豈意今朝幹下這等犯法事來,如何是好?若有些風聲兒吹在聖上耳朵裏,豈不死無葬身之地?可惜若大一個招提,必致折毀矣。古人云‘朋友有責善之道’,俺須相個得便機會,把幾句言語譏諷,點省他迷途,也是俺佛門相處之情。」自此每每在心,卻遇不著個機會。
  又早荷葉凋殘,桂花開放,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林澹然分付廚房整辦蔬食月餅果品之類,開了陳酒,著行童到東房裏接鍾住持賞月。這鍾守淨一心想著今夜要和那心愛的人兒玩月取樂,偏遇他來接看甚麼月,好不知趣的人。對行童道:「我今日身子不快,可多拜上林老爺,不得赴席了。明日面謝。」行童應諾,即至西房,回覆林澹然。澹然微微冷笑道:「今夜天清月朗,又是中秋,他必和那淫婦登樓玩賞,做個人月雙圓,故此推托不來,我有主意在此了。」分付廚下:「蔬食整備完時,來對俺講。」看看天色漸暮,但見紅日西沉,冰輪初涌,宋賢蘇東坡有詞一首,名念奴嬌,單道這中秋明月的妙處:
    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雲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裏,一聲吹斷橫笛。
  管廚道人來稟:「蔬食果品,俱已齊備。」林澹然分付:「送過東房鍾住持花園中去。」道人即忙打點,送到鍾守淨花園裏來擺定,鍾守淨喫了一驚。隨後林澹然也到,二人稽首。林澹然道:「小弟今日辦得一味蔬菜,請師兄玩月。聞貴體不安,故送至此,閑談片時,慶賞佳節,兼得問安,請教玄理。」鍾守淨道:「多承厚愛。但賤體染疾,專好靜坐,故勞枉駕,心實不安。」林澹然笑道:「弟兄之間,何出此語。」二人坐下,林澹然叫行童斟酒。鍾守淨道:「師兄忘矣,小弟向來不曾開戒,何勞賜酒。」林澹然笑道:「師兄請此一杯,小弟有片言請教。」鍾守淨笑道:「如來五戒,以酒為先,小僧自來不飲,豈可擅破佛戒?此酒決不敢領。若有見教處,但講何妨。」林澹然道:「小弟不知釋教戒酒之義,乞吾兄見教。」鍾守淨道:「師兄又來取笑。小小童子一入空門便知五戒,師兄乃高明上人,怎麼反下問于小僧?」
  林澹然道:「五戒之說﹔小僧豈不知之,但酒乃先賢所造,天有酒星,地有酒泉,人有酒聖,雖仲尼亦道惟酒無量,但不及亂耳。酒可以和性情,合萬事,饗天地,格神明,怎地如來反以為戒?」鍾守淨道:「原來師兄有所不知。人之敗德亂性,莫酒為甚。出家人一耽此物,焉能煉性參禪?故我佛以為首戒。」林澹然道:「這個極戒得是了。經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之一字,正合空字之義,如何我佛反又以為戒?這個只恐戒得不是些。」鍾守淨口中不講,心下暗忖道:「畢竟此事被他識破,言語來得蹺蹊。」只得硬著口答應道:「彼大菩薩,六根清淨,四大皆無,如蓮花出污泥中,亭亭不染,方可具色空空色之解。我輩初學,立腳未定,一犯色界,永墮阿鼻。然各人自作自受,我與你莫要管他。」林澹然拍手笑道:「師兄講得是,管甚閑事,且和兄看看月色何如?」鍾守淨道:「最妙。」林澹然命將桌子移在太湖石邊,林澹然自斟酒,鍾守淨自啜茶。兩個坐了一會,一面玩月,一面把閑話支吾。看看坐到更深,皓月當空,並無一點雲翳,果然好個中秋良夜。鍾守淨心如刀刺,不能脫身與黎賽玉並肩玩賞。有詩為證:
  素影映秋山,滿天風露寒。
  樓頭空悵望,禪室淚潸然。
  林澹然不用行童斟酒,自釃自飲,喫得興豪,將鍾守淨這一樁心事接納不下,欲要講破,又不好明言,心下想了半晌,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問道:「師兄,那做佛頭的趙蜜嘴,一向來麼?」鍾守淨道:「許久不見,師兄問他則甚?」林澹然道:「小僧久聞這趙婆是個女張良,今有一事,欲要見他,偶爾問及。」鍾守淨滿面通紅,心頭撞鹿,只得把他事胡遮。林澹然又道:「向日師兄講有甚麼夢兆,買得王侍御房子,又做了攘災功德,這夢兆果是實麼?」鍾守淨道:「已往之事,不必提起,且與師兄玩月。」林澹然佯醉,拍手笑道:「師兄,你看好月色呵,明而且清,真賽過玉也。」鍾守淨聽了這話,愈覺坐立不安。心下思量這樁事,諒來瞞他不過了,不如和他講知,省得如此點綴消遣。立起身來,也笑道:「小弟之事,正欲告罪于師兄法座。不才一時被色欲所迷,陷入火坑,急忙擺脫不下,師兄諒已覺照。適間見教,使小僧愧赧無地。這也小事,容小弟懺悔,望師兄海涵,誓當重報。」林澹然摸著肚子笑道:「兄言差矣。俺和你義同手足,禍福共之,兄今幹下這壞法的事來,外人豈有不知?小弟不言,便非同宗之義。你俺受朝廷眷顧大恩,上及公卿,下及士庶,人人敬仰,個個欽尊,都只為這德行二字。兄今一旦惑于女色,倘若今上知道,取罪匪輕,不惟進退無門,抑且把僧家體面喪盡。王法無情,地獄難免,十餘年戒行,一旦成灰,徒貽話靶。小弟不得不苦口直言,兄勿見怪。」一席話,講得鍾守淨默默無言,呆了半晌,謝道:「小僧知過了,承教,承教。」勉強又坐一會,林澹然令道人收拾杯盤,作別回房。有詩為證:
  幾句良言利似刀,姦淫禿子律難逃。
  受恩深處多成怨,禍福無門人所招。
  林澹然自回西房去了。月色沉西,滿天風露。卻說鍾守淨走入禪房裏,也不思睡,點著一盞燈,和衣而坐,心下輾轉思量林澹然所言,憂疑不決。欲要棄了這婦人,改行從善,心裏實捨不得如花似玉美嬌娃﹔欲待不聽林澹然之諫,又恐聲揚起來,難以自立。千思萬想,躊躕一夜不睡。比及天明,又睡著了。直至巳牌起身,茶飯也不喫,只在禪堂裏走來走去,就如中酒的一般,好悶人也。不覺天色又晚,喫了一盞清茶,精神困倦,正在尋睡,心下又想著黎賽玉,昨夜必然等我去賞中秋,見我不去,必生疑恨,且往牆外佛堂中一看,再睡不遲。悄悄地走入王侍御的房子裏,一眼看著樓上。
  立了好一會,猛聽得呀的一聲,樓窗開了。鍾守淨急抬頭,見那人兒在窗口將手相招,鍾守淨一見,卻如攝了魂靈去的一般,不覺手舞足蹈,掇過梯子來,依舊爬將上去。賽玉纖手相扶,走入樓中,連罵道:「好負心的賊禿,昨宵教我整整等了一夜,今日好不耐煩。怎地這等時候,要我招方纔上來?莫非你心變,另敘上個人兒了?」鍾守淨道:「豈敢心變,焉有他情,講起來令人煩惱殺人。」黎賽玉道:「端的為何,你且細講來。」
  鍾守淨嘆了一口氣,不做聲。黎賽玉道:「我曉得了,想是你口兒不謹,或做事不密,被人知道了,故此欲言不語。你對我實說何妨。」鍾守淨點著頭道:「不必講了,你聰明人猜的不差。正為昨晚我安排餚饌,只等候人睡靜了,來和你取樂,以賞中秋,月下佳期,畫樓雙美。不想西房住持林澹然天殺的,邀我賞月。你想我有何心緒與他扯淡?推病不去,他又移了酒果,到我花園裏來,閑話之中,反被他頻頻譏諷。我與你被窩裏的事情,依他講就如眼見,因此我被他消遣,忿氣難當,一夜不睡。今特來與你商議一個長便,不知怎的是好?」黎賽玉笑道:「何必愁煩,男子漢家,好沒主意!你若怕他言語時,只索與我分離罷了。若有心和我久情相處,何慮他人議論?」
  鍾守淨道:「不然。承娘子相憐垂盼,小僧雖粉身碎骨,難忘美情,只要地久天長,豈懼閑人說話?只是林澹然這廝,娘子還不知他,極是剛直,比諸人不同,我倒有幾分畏他。況是聖上敕賜的副住持,倘或暗中構舋,那時奪了我的權,壞了我的事,以此心下憂疑,豈有拋撇娘子之理。」黎賽玉道:「我豈不知他是副住持,向來做人執傲剛愎,不得人意。如今你須假意趨迎,比前更加親密,委曲奉承,不要忤著他便是。已下行童使用之人,也須好意相看。倘遇著個便兒,你在皇上前暗用讒言,逐他出寺。若得除了這人,寺中已下之人,再後誰敢多口?我再和你任情快樂,復何慮哉?」鍾守淨快活道:「還是我的妙人兒大有見識,使小僧如夢方覺。自古道,無毒不丈夫,待我暗裏用些計策,趕他出寺便了。」正是:

  明鎗本易躲,暗箭最難防。

畢竟鍾和尚用何計策逐林澹然出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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