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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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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方汝浩]禪真逸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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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01: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回(續)報讎瀝血祭先靈 釋怨營墳安父骨

  卻說這四縣官員,見杜伏威軍勢浩大,皆望風而逃,兵不止刃,得了四座城池。杜伏威與繆一麟等,分路巡行各縣。杜伏威馬導行至成州縣西門驛前,忽聽得有人喊叫救命。杜伏威令撤去傘蓋,看是何人,見一老嫗俯伏街心,叩頭求救。杜伏威憐其年老,令軍士扶起講話。那老嫗立于馬前,擱著兩行淚,又不做聲。杜伏威道:「你有何冤枉,為何不言?」
  老嫗道:「爺爺,話長哩。求爺爺車駕到婦人家裏,細細訴明。」杜伏威問:「你家在何處?」老嫗將手指道:「那對河大樹下牆門內便是。」杜伏威應允,恐有奸詐,令甲士隨行。至門首下馬,老嫗引入中堂,取一把椅子,請杜伏威居中而坐,躬身下拜。杜伏威看他家裏雖然頹敗,卻也華堂峻宇,這老嫗舉止有禮,必是舊家風範,起身答以半禮。老嫗拜罷,侍立于側,稟道:「老身惠氏,亡夫傅嶠,是梁朝大司農傅岐的嫡親兄弟。」杜伏威道:「既是傅司農弟媳,乃忠臣親屬,請坐了講。」惠氏謝了,坐于傍邊道:「亡夫向來乏嗣,禱于虞舜廟中,然後有孕。將及臨盆,忽有一乞兒,持破琴一張,要賣錢五百貫。亡夫素諳音律,即以五百貫買了這琴,配上冰弦,試彈其音,清亮異常。識古的說是東晉舊物,嵇大夫所遺,到如今雖千金亦無處可覓。亡夫喜甚珍藏,等閑不與人見。不意生的是個女孩兒,感舜帝所賜,遂名為舜華。這舜華女兒年至十歲,亦頗聰明,亡夫教以調絃,便解音律,亡夫傳與數曲,俱彈得精妙。及亡夫棄世時,舜華十四歲了,將此古琴授女兒,叮囑道:「兒當珍藏此琴,見琴即如見父。」舜華痛哭受琴,製一錦囊貯之,自作角調思親引商調幽閨怨二曲,以寫愁懷,女工之暇,便彈此曲。數年來,與琴朝夕不離。自亡夫歿後,家業凋零,幾次欲賣此琴,又捨不得。一月前,舜華正對月撫琴,倏然雲低月暗,起一陣怪風。風過處,閃出一個白臉妖魔將軍模樣,將琴劈手奪去。舜華喫了這大驚,便成一個癇症,晝夜狂罵,不省人事。老身聞得元帥爺爺法術通神,必能驅治,故不避責罰,斗膽拜求,乞擒此搶琴怪物,救寡女一命,恩同天地。」說罷又拜。
  杜伏威道:「不須多禮,汝女必中邪了,我夜間為汝治之,看是何祟,以救女命。」惠氏歡喜,忙整酒飯相待。看看天暮,伏威傳令部下將校兵卒,俱暫屯門前空地,不許喧嘩。堂中點起香燭,止命一家僮伺候。餘人皆避。伏威卸下戎服,書符捻訣,仗劍步罡,口中念動真言。霎時一尊值日神將下降,拱立稟命。杜伏威道:「今有傅司農姪女舜華,所撫古琴不知是何邪攝去,致此女重疾顛狂。乞吾神查勘,速拿前來,明正雷霆法律。」天將唯唯而去。至二鼓將盡,只見天將乘雲,腦揪一人,擲于堂前,稟道:「偷琴賊獲到,候法旨。」杜伏威燈下看那妖邪,怎生模樣?但見:
    面團髮黑,齒白唇紅。三綹掩口微鬚,一雙突睛細眼。頭戴簇花萬字頭巾,金抹額雉尾針簪。身穿團花錦襴背子,繡裹肚鸞絛緊束。下著一條白水褲兒,紮護膝,撥霧穿雲。足蹬著一雙抹綠鞋靴,纏腿繃,飛風掣電。喚做慣走路的使者,疾似流星。名為會請客的官兒,速於鷹隼。手內常擎書一簡,肩上橫擔令字旗。
呀,原來是個值日符官使者!
  杜伏威喝道:「汝是何處符使,輒敢興妖,奪人古玩?」那符使伏于階下道:「小神乃淮河使者,花花太保部下遊弈神是也。太保巡河,遙見本宅小姐貌美,意欲娶為夫人,特差小神先奪其所好,後攝其魂魄,至水府成親。豈料小姐堅執不從,惡言穢罵,太保惱了,將他拘留水府,然亦不敢加害。小神奉上命差遣,乞法師饒恕。」伏威又問:「琴將安在?」遊弈神道:「雖然攝去,尚藏在本宅家廟下,未曾盜歸水府。」伏威怒道:「胡講!上帝敕汝等為神,正宜濟民護國,海晏河清,怎麼反行邪淫不法之事,煩天神併擒太保,將此二孽押赴雷霆治罪,施行繳旨。」天將應諾,手提遊弈神,騰空而去。
  此時夜已過半,伏威請惠氏出堂,備言前事:「已將妖神押赴天曹,令愛可保無虞矣。」惠氏拜謝,回房看女兒,那小姐倏然甦醒。惠氏忙問:「我兒,你向來為何如此?真憂死娘也!」舜華道:「失琴之時,見一白臉勇士,挾我至一大殿中。有一花臉穿紅袍的將軍,迎我進去,兩旁樂人吹打,喝我同拜花燭,被我毀罵一場,不肯同拜。那花臉賊將我囚在冷室中,我終日毀罵。適見幾個錦衣人手執刀斧繩索,綁縛那花臉賊去了,又引我回來,方得甦醒。」惠氏把杜元帥擒妖之事說了,舜華不勝感激。天色已曉,杜伏威令家僮到家廟中取琴,果然在神櫃之下。家僮將琴獻上。杜伏威接在手中,細細展視,果係好琴。但見:
    背斷梨花雷氏,尾焦蔡子中郎。天桐地梓合陰陽,音韻清和調暢。三嘆朱絃洞穴,一聲阿閣鳴凰。當年師曠審精詳,堪愛繁奇嘹亮。
  杜伏威玩之不忍釋手,就命焚起香來,轉軫調絃,彈一曲慢商調廣陵散,乃當年姚褚二仙所傳也。其曲小序三段,本序五段,正聲十八拍,亂聲十拍。彈畢,誇獎琴音不已。想此琴之音,與天主樓中玉琴無異,真無價之寶也。玩索間,忽見惠氏走出堂來萬福道:「感元帥爺法力,女兒舜華平復如舊,無以報大德。適纔爺彈琴之時,小女扶病出來竊聽,他道廣陵散自嵇仙歸天之後,無人得其真派,帥爺獨精此曲,不知從何得來,恁般精妙?但可惜不全,尚有後序八段,乃袁孝巳所續。小女記得親切,願傳帥爺,以報活命之恩。」
  杜伏威大驚,暗思:「天主傳我時,原說還有後序八段,留之不傳,以待他年姻緣配合。今此女能彈,莫非姻眷在此,千里能相會乎?」心中已有調和琴瑟之意了,乃佯應道:「多謝令愛厚情,目今軍務倥傯,無暇及此,容日領教。」便教起馬,致謝出門。惠氏跪送說:「小女專候帥爺車駕回來,草環相報。」伏威拱手而別。將校簇擁前進,忽見村口有一大廟,扁上寫太保行宮四字。杜伏威問是何神,居民道:「是河神花花太保之廟。」伏威怒道:「如此妖神,不宜供奉!」喝軍士將神像打倒,立刻拆毀其廟,木料磚瓦,付保正修了學宮。
  杜伏威回至朔州,大小將士迎接入城,設宴洗塵。伏威將傅小姐失琴被魅之事對眾人細說,又道:「我觀傅嫗嫠居賢淑,其女閨教可知,意欲求為正室,不識可乎?」查訥道:「傅小姐既是司農姪女,乃閥閱名家。母賢,其女必正。元帥聘為夫人,必能內助,有何不可?」薛舉笑道:「忠臣之女,作配俊傑,門戶相當。況傳琴之意,夙緣有在,即當遣聘成婚,攜帶小弟喫一杯喜酒。」杜伏威道:「婚姻之事,蓋由天定。不可造次。必須稟過住持爺,方可行事。」查訥道:「不然!今且先遣聘禮,待稟過林爺,然後完親,又何妨礙?」杜伏威依言,備黃金一百兩,白金五百兩,綵段二百端,明珠二串,浼查訥為媒,花紅鼓樂,送至成州縣傅小姐家裏來。惠氏接見,查訥備道杜元帥求親之意,僕從獻上禮物。惠氏大喜,收了。排席款待,送上小姐庚帖。查訥相別,回朔州覆了杜伏威的話。親事已諧,俱各歡喜不題。
  再說繆一麟軍馬行至長道縣界,忽見一軍校跪于馬前稟道:「小人是樊將軍差來奉書于元帥爺的。」繆一麟收了書,帶那人回朔州府,見杜伏威等。禮畢,將書獻上。同拆看時,書曰:
    沐恩辱將樊武瑞薰沐百拜 恩主杜元帥大將軍併恩主薛元帥大將軍麾下:罪朽被擒,自分幽冥之客﹔感蒙洪造,慨存螻蟻之生,雖粉骨碎身,不足少酬萬一。匆匆拜別,未悉鄙衷,有一緊要重事,失于稟聞。杜恩主先尊都督大人,當年蒙詔捐館,太夫人與夫人相繼棄世,三位靈車,寄于武平郡城外荒土之內。牛進暗差人焚化,帶回朔州,埋在郊外翠微觀後糞窖之側。可憐可憐!十餘年杳無知者。杜元帥可速差人取之。薛恩主先尊將軍大人,昔日劍山與陳玉交鋒,中計落阱,自刎坑中。尊首已獻朝廷,豪骨尚埋土內。雖經日久,蹤跡可尋。薛元帥亦宜差人取之,擇地安葬,以盡二恩主人子之心,此亦瑞之少報效于臺下也。他日重逢,當效草環。萬惟台照不悉。
杜伏威看罷,踴躍稱謝道:「父母骸骨,許久不知下落,晝夜彷徨,睡不安枕。今得此消息,勝如登大寶矣!」薛舉道:「父親骸骨未收,人子之心何忍,久欲求取,無蹤可尋。今幸樊將軍傳示,真天地之大恩也!亦足以報父矣。」問:「樊將軍今在何處?」軍校道:「樊爺付書之時說,往終南山修道去了。」杜伏威薛舉向南拜謝,取銀五十兩,賞那軍校去了。
  次早,杜伏威沐浴更衣,焚香拜祝了上蒼,率諸將上馬出城,取路往翠微觀來,尋取遺骨。觀中道士撞鐘擊鼓,聚集道眾遠遠跪接。杜伏威等一行人,進殿參禮三清眾聖畢,齊到殿後糞窖邊,教軍士併力掘下去。道眾俱各驚駭,不知其故。只見眾軍用力掘土,至五尺餘深,忽掘見一洞,洞中吐出氣來,就如煙霧一般。軍士便不敢動手,停鋤稟覆杜元帥。杜伏威同薛舉查訥等向前來看,果見煙霧奔騰,盤繞洞口,亦不知是何異故。查訥道:「如此濃郁,必非地氣,洞內或藏異物。再命軍士掘開,便知分曉。」眾軍士又掘下數尺,乃是一箇大窖。只見有一條青蛇,身如斗大,頭生短角,眼放電光,約數丈之長,做一堆兒蟠在窖中。見了眾人,也不慌,也不忙,漸漸昂頭掉尾,露爪揚鱗。杜伏威等眾見了,俱各驚愕,遠遠站開,只有薛舉按劍立于窖側,看他動靜。只見霎時間天昏地暗,雷雨交作,霹靂一聲,這青蛇從穴而出,乘雲駕霧,往東南飛去了。少頃,依舊天清雲散,日色光明。眾人方知是龍非蛇也。有詩嘆查訥不能預知,以致洩氣。詩曰:
  盤龍之穴真天子,何事軍師盡渺茫。
  查訥一言扶帝主,秖因不識喪禎祥。
  薛舉招呼杜伏威等入窖裏看時,那蟠龍之下,卻是三箇骨瓶。查訥嘆道:「主帥無福,樊將軍誤卻大事!此是真龍穴,帝王之地也。若不開掘,數年後,主帥必登大寶。龍氣已泄,實為可惜!」杜伏威笑道:「近仁之言謬矣,豈有子為天子,而使父母骸骨,埋于糞窖之側乎?吾寧不得大寶,不忍使父母之骨穢污也。」查訥等頓首道:「真純孝之主也!」杜伏威道:「純孝吾何敢當,但于心有不忍耳。」說罷,俯伏窖內,手抱骨瓶,號咷痛哭。諸將和眾軍,無不下淚。查訥薛舉再三勸慰,方收淚而謝。將三箇骨瓶,用龍錦包裹,親自捧入翠微觀殿上三清臺側,設座供奉。分付道士好生看管,待選地擇日停妥,然後來取安葬。道士領命,送出觀外。杜伏威等上馬回朔州郡來,當日即差曹汝豐到定遠縣,去取薛志義骸骨。令黃松往岐陽郡,去取叔父杜應元嬸娘孔氏二人骸骨,俱要悄悄用心行事,不可使人知覺。二將領命,拜辭去了。
  杜伏威著人尋訪堪輿高士,選擇風水。延得一個風水先生,姓甄名教,字子化,乃江西人氏,參見杜元帥,與查訥談論地理,甚得精微之妙。杜伏威委查訥同甄教至朔州郊外觀看風水,週圍看遍,並無得意之處。忽一日,來到城北花馬池側首,有一塊平陽之地,方圓二十餘畝,地名御屏埂。前臨澗水,後靠高崗,青龍白虎有情,秀嶺奇峰朝拱,果然好一個去處。有詩為證:
  奇貴貪狼并祿馬,三合聯珠真厚價。
  惡神流短吉人長,富貴聲名滿天下。
  查訥和甄教二人下了羅盤,皆看得此處是個真地,商議已定,回朔州稟覆杜元帥,說此地大貴大吉。杜伏威薛舉甚喜,設宴相酬。就選擇安葬日期,先差土工四圍栽植樹木,築起墳牆。甄教于左右二處,俱點定了穴道,只等黃松曹汝豐二人到來,一同安葬。數日之間,黃松已回了,入帥府參見杜伏威,稟道:「小將領元帥嚴命,逕到岐陽,不期岐陽郡時疫大作,男女死者塞道,元帥宗族俱搬移無覓。小將尋問土人,指引到杜府基址,已是一片白地。月夜悄悄掘開培土,果見有骸骨二副。小將細細撿出,用寶瓶盛貯,謹奉在此,覆元帥鈞命。」杜伏威大悅,排宴洗塵。將叔嬸二副骨瓶,一併寄于翠微觀中安頓祭祀,不在話下。
  再說曹汝豐辭別杜薛二元帥之後,取路往定遠縣來,一路無話。已到劍山嶺下,入酒店沽一壺解渴,乘空問及店主老人,昔年官兵往勦薛判官之事。店老人歎道:「可惜一位濟困憐貧的豪傑,不幸死于非命!當日官軍去後,老拙這村中前後的百姓,皆感薛大王恩惠,無不傷感。地方人等,不忍屍骸暴露,即挑土覆掩其屍。後梁武帝既崩,侯景篡位,天下荒亂,村中生出幾隻大蟲來害人。一日早晨,前村童保正過嶺公幹,走至嶺上,跳出一隻斑斕猛虎,逕撲過來。童保正驚倒,自料必落虎口,不能復活。忽見一個大漢,雄軀黑臉,手執鎗大踏步將虎逐下嶺去。童保正得了性命,回家與人言及此事,卻去村前村後訪這大恩人報答,並無蹤跡,方纔省得這黑大漢非別,乃是薛大王顯聖。因此童保正備辦牲禮到坑邊祭獻,教人掘開土,取骨貯瓶埋葬。不期是個殭屍,皮肉分毫不壞,只頭顱被朝廷取去。眾人驚異,保正僱了高手匠人,照依薛大王面容,用香木雕成一個頭,接在腔子上。買了棺木,將屍穿了新衣,殮人棺,葬在坑內,壘上成墳,栽種樹木。又是童保正為頭,糾集鄉民銀兩,於墳側造一座祠堂,裝塑薛大王金身,四時祭祀,甚是顯靈,求風得風,求雨得雨,疾病災異,祈禱無不靈應。百姓動了申文,縣官轉申本府,府申上司,奏聞朝廷,欽奉太宗皇帝聖旨,敕封為黑虎大王,本村土地正神,至今極是靈感。立碑一座,上有四句贊道:
  神威赫赫,虎豹潛蹤。庇民福國,血食無窮。
  曹汝豐道:「在下姓曹,這薛大王與在下原係表親,今日回家經過,有感于懷,故此動問。乞店主指引墳廟前一拜。」店老人即同曹汝豐到土地廟來,只見廟門首懸著一箇硃紅牌額,上刊七個大金字道:靈顯黑虎大王廟。曹汝豐進廟內拈香,拜了四拜,仔細看那神像,果然生得神威凜凜可畏。廟祝留茶,茶罷,店老人領到墳上來看,見週圍樹木森森,南首墳瑩高聳。曹汝豐看了一回,復到店中,晚上秤些銀子,付與店主道:「明早煩老翁備辦豬羊祭禮,到廟中祭獻,以表在下親情。」店老人允諾,收了銀子。
  次早殺豬宰羊,辦備祭禮。店主人陪曹汝豐往廟中祭賽已畢,就請本村耆民鄉老,共飲一醉,以酬其意,席罷散去。曹汝豐辭了店老人,取路而回。到朔州府,軍校通報,杜伏威喚入參見畢,曹汝豐將薛志義顯聖救民,童保正造墳建祠,奉旨敕封與祭獻之事,細說一遍。杜伏威薛舉大喜道:「正直為神,此理不謬。」重賞曹汝豐。薛舉道:「我們日後取了鍾離郡,必須大建廟宇,以為萬年香火。」此時甄教擇日已定,將杜都督和夫人桂姐三箇骨瓶,葬于新墳右首正穴之中。將杜應元孔氏骨瓶,瘞于新墳左首偏穴。落土事畢,延請僧道做七晝夜道場。水火煉度,薦拔先靈,兼超度殺戮橫死亡魂。費了偌大錢糧,方得完事。
  忽軍校報朱將軍來到,杜伏威請入帥府,參拜已畢。朱儉道:「久違二元帥鈞顏,特來奉候起居。」杜伏威道:「生受你遠路風霜。」即排宴慶賀。當夜薛舉對杜伏威道:「我等在此安享,不知林老爺安否若何?久因征戰,失于問候,須差人問安,方免住持懸念。二來張三弟間闊已久,亦須致書接他來此,共圖大業,纔見兄弟結義之情。」杜伏威道:「我心下也常常如此想,賢弟言及,正合吾意,不如就差朱儉前去。」薛舉道:「朱儉曾去過的,正好,正好。」當下修書二封,黃金十錠。分付朱儉:「到廣寧縣去見了林住持爺,即和張官人同來,不可羈滯。」朱儉藏了書信黃金等件,拜辭杜薛二元帥,即忙上馬,取路出城,逕奔河東郡來。
  話分兩頭。卻說張善相自與杜伏威分手之後,林澹然將兵書三卷傳授與他,日夕講誦,深知兵法,熟諳玄機。次後林澹然又囑付薛舉到延州郡救杜伏威去了,張善相獨自一人,祇覺淒涼寂寞,悶坐無聊。拋撇了六韜三略,堆積著萬恨千愁,每日帶兩個家僮,挾一張弩弓,出城射獵遣悶。
  一日,張太公有個義子張棟,在外為商。買得一匹好馬回家,送與太公。太公歡喜,喚家僮好生看養,笑道:「老年人有了這副腳力,出入甚便。」張善相瞞著太公,叫家僮牽出來看,果然好馬!但見:
    驊騮氣概,騏驥良才。欺項羽之烏騅,賽雲長之赤兔。臨風蹀躞,昂昂千里欲騰空﹔對月長嘶,翼翼神威真絕影。龍種遠從涇渭至,名駒出自渥洼靈。
張善相看了這馬,心中十分大喜,叫家僮喂飽了,備上鞍轡,收緊了肚帶,上了韁繩,帶一條齊眉短棍,掛著弩弓竹箭,跨上雕鞍,隨著兩個家僮,逕出西門遊耍。
  時已午牌前後,來到一個去處,地名醒酒臺,乃昔日劉伶醒酒之處。此處有三五里地面,一帶平堤,並無樹木。西首一溪綠水,北邊一座土山,南首數百家人家,東首卻是來往之路。張善相坐在馬上,看這一帶平坦長堤,心中暗想:「我騎這馬半日,趷趷蹬蹬地,走得不爽快。這土堤平坦,來往人稀,可以馳騁,且放個轡頭,爽一爽神,有何不可?」即將短棍遞與家僮,跳下馬來,將裹肚拴一拴緊,依舊上馬,扯起韁繩,足踏鐵蹬,連打幾鞭。那馬放開四個霜蹄,飛也似跑了去,又跑轉來。不消半刻,把三五里地面,跑了兩箇往回。張善相坐在馬上,耳邊只聽得呼呼風響,身似騰雲,心中甚覺快活。跑得興高,飛來飛去,連放了四五個轡頭。家僮勸道:「好了,日已過午,大叔回家去罷。太公知道,必要作惱。」張善相道:「走這數回,纔覺有些意趣,怎麼就歇了?待我再跑一兩回歸去未遲。」家僮只得等待。
  張善相縱馬加鞭,又跑一遭。正勒馬跑轉,不上數丈之外,遠遠見一漢子,一步一跌顛將來,口裏喊叫道:「馬上的我那兒,你且慢慢來,不要衝了老子,十字街教你鳥娘陪話番打孩!」兩傍看的人都叫道:「馬上官人快帶住韁繩,九頭鳥今日又醉得不好了,不要去惹他!」張善相看那人時,怎生模樣?但見:
    赤黃眉橫攢一字,老鼠眼斜鬥雙睛。渾身筋爆夜叉形,骨揸臉亂紋侵鬢。頭上亂堆蟣虱,衣衫盡染泥塵。頑皮疥癩臭難聞,醉後爹娘不認。
張善相聽罷,忙將籠頭勒住,那馬走得性發,那裏勒得住!越勒越跑,一溜煙奔去,將那九頭鳥劈胸衝倒,仰面跌翻于地上,又復臉上踏了一腳。張善相心下驚慌,不顧性命的將馬打上十數鞭,那馬就如騰雲駕霧一般,一直去了。
  原來這九頭鳥姓孫,名鬼車,是本村人氏,專一好賭不材,不務生理。不喫酒時,還有一分人氣。若酒醉之後,不怕天地,不分上下,酗酒罵人,詐死纏活,潑皮無賴,就把尿屎不淨之物搪了一身,拿在手中,尋人廝打。所以他醉了時,人人皆怕,只得遠遠避他。當下被張善相走馬衝倒,復臉上一腳,踹得腦漿迸流,死于非命。張善相馬快,往前走了,那兩個家僮卻跑不及,被村坊人等圍住拿了,交與保正,報知孫鬼車家裏。孫鬼車的妻子兒女,一齊哭來,將家僮痛打了一頓。內中有人認得的道:「這騎馬郎君,是城內張太公的孫子,家道殷富。今日九頭鳥踏死得好,雖然誤傷,卻也尋著主兒,必得一個小富貴。」保正和地方人等,帶了孫鬼車妻子黃氏,縛了兩個家僮,一齊到廣寧縣呈告。正是:
  人心似鐵非為鐵,官法如爐卻是爐。
不知張善相果然逃得脫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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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張善相夢中配偶 段春香月下佳期

  詩曰:
  馳驟青駒惹禍愆,潛蹤誤入武陵源。
  暗窺玉女談衷曲,悶對靈神想故園。
  恍惚夢中諧伉儷,依稀月下會嬋娟。
  赤繩繫足皆前定,須信姻緣非偶然。
  話說廣寧縣縣令顧吾鼎,當日正坐晚堂,忽見一夥人呈告人命。保正當先遞上呈子,將孫鬼車被張善相走馬踏死情由說訴一遍。知縣喚孫鬼車妻子上前審問,黃氏又遞狀詞,哭訴一番,口詞相同。又叫張家兩個家僮,問:「走馬的是你何人?為甚放他逃了?」兩個家僮稟說:「是小人的小主,名張善相,年方一十六歲,自幼攻書,近日惟好走馬射獵。昨日因親戚送得這匹劣馬,小主人牽出郊外騎試,不意撞著醉漢,無心中失誤踏死,實與小的二人無干。」
  知縣大怒道:「你這兩個奴才,不勸家主學好,專騙哄他遊走好閑,傷人性命,還說與你無干?著實打這廝!」兩傍皂甲吆喝一聲,將兩個拖翻,各打了二十竹片,發下獄中監候,待拿正犯一併問罪。發放了保正地方人等,與黃氏回家候審,特差縣尉帶仵作去相屍收殮。次日,僉牌差四個公人逕到張太公家裡,提拿正犯兇身一名張善相。張太公辦酒飯款徐送銀四十兩,賄囑公差方便,稟官寬限,另有重謝。自古道:有錢十萬,可以通神。那四個公人得了銀兩,千歡萬喜的奉承太公,作別而去。張太公又央人在衙門裏上下使錢,保正排鄰俱送了財物,黃氏處又託親鄰買和。婦人家沒甚見識,見了雪花般大銀子,心下歡喜,放得懈了,因此不來催狀。張太公父子二人並不出官,止將這兩個家僮監禁在獄。獄卒禁子等得了張太公賄賂,就如親眷一般看待,故家僮不受一毫苦楚,將此一場天大人命官司,化作雪消春水。太公一邊自著人四下去尋張善相去了。
  話分兩頭。再說張善相將九頭鳥踏死,心下驚惶,飛馬而走,宛如弩箭矢離弦,又像狂風捲敗葉,不住腳的奔了數十里,卻早走到三岔口。自此時天色已暮,碧雲縹緲,推出一輪明月。張善相心下躊躕道:「有人追尋將來,認得這馬,如何抵賴?不如棄馬,單身藏躲避過,今宵又做區處。」當下跳落雕鞍,將馬棄于路口,自往西首一條小路便走。行了數里,星月之下,遠遠見一座花園,四圍梅花石砌的高牆,牆邊一帶柳樹。猛聽得當當地幾聲鑼響,張善相心中驚道:「決撒了!深夜之間,為何有人敲鑼?莫非是抄路來拿我的?」輕步近前張望,卻是一個老漢在那裏賣夜糖,張善相方纔放心。立了一會,只見的呀一聲,園門開處,牆裏走出兩個丫鬟來,拿著一面鏡子,兩斷鐵剪,問老兒買糖。張善相自思道:「更深夜靜,何處可以藏身?不如閃入花園裏暫避一宵,免使人撞見,明早再尋活路。」當時將身閃在黑影裏,悄悄地踅入花園中去。四圍一看,見那東北角上一株槐樹下有座神堂,即忙鑽入神堂案下藏身,偷眼覷著外面。
  見兩個丫鬟進門來了,隨手就將園門鎖上,二人攜手同行,一邊分喫著那糖。一個道:「春香姐,這糖卻也有些趣哩,口裏甜蜜蜜地恁般滋味。」那一個笑道:「臘梅臭丫頭,這糖有甚趣味,你還不省得那話兒真有滋味哩。」這臘梅問道:「卻是甚麼那話兒有趣?」春香道:「你不曾撞著那高興哥哥,摟抱著那一會兒,真快活死人哩,纔知道這真滋味。」臘梅笑道:「臭歪貨!虧你不羞臉,說出這話來。」那春香咬著指頭恨一聲道:「蠢人!是男是女,誰人沒有此情?雖小小蟲蟻兒,尤自解得連著尾巴,怎地你這等大了,還不知趣,你若著了手時,性命都不要哩!」臘梅道:「尿精又來取笑!知趣不知趣不打緊,適纔開牆門買糖,若走進一個掩背賊來,惹禍不小。我和你到太湖石欄杆邊四圍牆角頭看一看,進去睡也睡得安穩。」春香道:「放屁!半夜三更,那個做賊的卻好伺候在這裏?莫撞著高興的哥哥,我且閉門快快進去,倘小姐尋時,反喫一頓好竹片。」臘梅笑道:「打我時,都說是你這騷貨引我。」二人說說笑笑的進去了。
  張善相獨坐在神堂下,初時聽得二人說趣話,暗暗發笑。次後說到花園四圍看看了進去時,驚得一身冷汗,魂不附體。又見春香扯了臘梅進去,方纔心下放了一塊。此時一更天氣,不敢出來,躲在神堂下黑影裏靜坐。只見那月兒漸漸的上來,照得園中花枝弄影,竹榦搖風,好一片清幽景致!張善相正欲出來看玩,又聽得開門聲響,側廳裏走出一個少年女子來,隨著四個丫鬟。張善相乘著那月光偷眼窺覷,那女子生得十分標緻。但見:
    鳳梢侵鬢,層波細剪明眸。蟬翼垂肩,膩粉圓搓素頸。芙蓉面,似一片美玉籠霞。蕙蘭心,如數朵寒梅映雪。立若海棠著雨,行同楊柳迎風。私語口生香,嚦嚦鶯聲花外囀。含顰眉鎖黛,盈盈飛燕掌中擎。翠翹金鳳內家妝,淡抹輕描傾國態。若非瓊玉山頭,疑是瑤臺月下。
只見那四個丫鬟,簇擁著這個美人,一步步行至太湖石邊荼䕷架側小亭裏來,四面看了一回,斜著身兒倚在雕花朱紅欄杆上,仰著個玉團也似梨花白臉翫月。看了半晌,猛可的低頭長歎數聲。
  內中一個丫鬟問道:「小姐特為銀河明朗,夜氣澄清,來此賞月,為何不見歡容,反增嗟歎?」美人道:「妮子省得甚麼?」又一個笑道:「我省得了。早上小姐睡起採花,露濕了裙兒,被奶奶說了幾句,故此心下不樂。」美人手托香腮,只不做聲。又一個道:「我猜著小姐嗟吁的心事了!非為別事,莫非見嫦娥獨宿蟾宮,小姐替他煩惱麼?」張善相識得就是春香的聲音。美人嗔一聲道:「唗!你這丫頭胡說。」又一個道:「敢問小姐,這月裏嫦娥,卻是甚麼樣人?為何在月宮裏住?」這問的就是臘梅。美人道:「你不知,這嫦娥是夏禹時大將后羿妻子。后羿得了西王母不死之藥,藏在房中。后羿出征。其妻竊藥逃入月宮,做了太陰星君,侍奉的是許多霓裳羽衣仙子,居廣寒宮,逍遙快樂,萬古不死。」又一個問道:「小姐,那嫦娥身邊玉兔兒與這娑婆樹卻是甚麼出處?」美人道:「那裏有甚麼娑婆樹,是月照山河之影。月是太陰之精,月中有形如兔,故名為玉兔。」春香又問:「小姐,那玉兔兒還是雄的是雌的?」美人笑道:「這丫頭問得好笑,這月裏的東西,雌雄焉能知道?」春香笑道:「玉兔兒若是個雄的,想嫦娥亦可暫時消遣。」美人喝道:「胡說!」眾丫鬟都笑起來。
  言來語去,不覺已是三更。眾丫鬟道:「夜深露重,恐傷玉體,被兒薰得香香的,請小姐睡了罷。」臘梅道:「這一回我們的瞌睡上來了。小姐,明日晚再來翫月罷,恐老夫人覺來知道。」就如群珠捧玉一般,四個女子擁著美人進去了。張善相坐于神堂下偷覷了一會,引得神魂飄蕩,心志飛揚。想道:「這女子不知是甚官宦的小姐,不惟生得容顏絕世,抑且博雅風流,舉止端詳,言詞溫潤,古之西施王嬙,不是過也。」欲待向前一見,又慮惹起是非。不做美的丫鬟催促得緊,那美人飄然逕自進去了。心中戀戀,好難割捨。靜聽萬籟無聲,惟見一庭花影。心下又暗想:「夜已深沉,裏面諒無人再來,且出神堂,閑步花陰,細玩一回,聊遣悶懷,有何不可。」初時慌慌張張奔進來,不及細觀,至此四面點看,果然好座精緻花園,與他處大是不同。但見:
    樓臺寂寂,花霧霏霏。假山畔玉砌雕欄,華堂中金輝碧映。幾處涼亭連畫閣,栽四時不謝之花。數迴芳沼接香堤,簇千品奇珍之果。煙靄裏清芬撲鼻,彷彿間累落枝頭。朦朧月小,雙雙沙暖睡鴛鴦﹔慘淡星前。對對玉樓巢翡翠。
  原來這座花園,是現任齊國右都督大將軍段韶的宅子,家貲巨萬。夫人曹氏,止生二女,長女名球瑛,已適人了。這看月的美人,就是段韶次女,名琳瑛,年已及笄,未曾受聘。這段韶隨丞相高歡征討有功,因齊顯祖即位,歷陞本職,久在朝廷總理軍政,故不在家。夫人曹氏甚愛幼女,就如掌上珍珠。女工針指,自不必說,且酷好詩詞,善能書畫,諸子百家,無不通曉。當下因深秋皓月滿庭,不忍就枕,瞞著夫人到花園閑玩一回。不期被張善相窺見。張善相看了花園景致,羨慕不已,因信步走到荼䕷架側小亭裏來,心中自想:「方纔那小姐倚著這朱欄看月,可惜有四個梅香在側。若沒人時,我張善相與小姐嘲風弄月,做個伴兒,賡和到天明,也免得他數聲長嘆,幾度嗟吁。那些梅香,那曉得小姐心事。」於是就如小姐一般,倚著欄杆看月。
  正痴想間,忽然踏著一物。張善相彎著腰拾起來看,原來是一條秋羅手帕,香噴噴的,精潔得緊。張善相暗喜道:「此必是小姐之物,失下在此。我張生有緣,且將來束束腰,就如與小姐並肩一般。」提起來抖去塵土,正要束腰,只見那手帕頭兒上影影有些字跡,急看時,卻是一首詞。見寫道:
    碧月照幽窗,夜靜西風勁。何處憑空跌下秋,梧葉零金井。坐久孰為鄰,獨對衾兒影。女侍昏沉喚不醒,漏斷金猊冷。
        右調卜算子。秋夜悶坐無聊,書以寫懷。琳瑛題。
張善相在明月之下看了,字字分明。寫得瀟灑俊雅,歡喜不勝:「我只說容貌絕世無雙,那知他精通翰墨,寫得這般好字,小名兒叫做琳瑛。天使我拾著,或者夙緣有在,末可知也,」將羅帕藏于袖中。
  不覺月輪西墜,依舊走至神堂邊,自道:「適纔在神堂下坐了半夜,不知是何神聖?」向前仔細再看。正面匾上寫著六個金字道:靈應大王之祠。張善相下拜,默禱道:「張某不才,惟好馳馬試劍,不期誤損人命,逃避于此,暫借大王神座下棲身。明早欲尋覓杜薛二兄消息,以圖進取,望大王暗中垂祐,一路平安,不遭羅網。若得寸進,大建神祠。」禱罷又拜,就在神堂前坐地,思想欲和那羅帕上的詞兒。思了一番,不覺精神昏倦,和衣而睡。
  朦朧間,但覺身在書房中,見一黃巾力士,手執簡帖道:「大王有請,乞先生就行。」張善相心下疑惑,不敢轉動。力士又催道:「大王立等,請速行,不須遲疑。」說罷,拽善相之衣而起,張善相只得隨行。約有里餘,望見一座殿宇,甚是巍峨壯麗。隨著力士走進大門,但見軍士繽紛,盡是貔貅虎豹﹔旗旛豎立,列著天地風雲。又進二門,兩邊一字兒排著戎裝將校,個個猙獰可怖,醜惡堪驚。張善相按膽,慢慢循規蹈矩而行。黃巾力士道:「先生在此少待,我先去通報,然後進見。」力士進去。少刻,見兩個錦衣繡襖壯士向前道:「大王請進殿相見。」張善相整肅衣冠,步入殿前,只見簾內燈燭熒煌,案上金珠燦爛,正中虎皮椅上,坐著一位大王。怎生模樣?但見:
    頭戴嵌寶金冠,身穿錦繡龍袍。腰橫玉帶,腳著朝靴。相貌端嚴,威儀凜肅。上首兩旁,側立四個侍女,俱是珠翠宮粧,姿容窈窕。左手站著一帶執筆持文濟濟衣冠的文士,右邊排著一班擔戈提戟赳赳勇猛的將軍。雖非帝王龍庭,卻似皇宮鳳闕。
張善相走近簾前,侍女喝教:「捲簾!」兩傍力士,將珠簾掛起,張善相向前下拜。那大王出位答禮道:「先生不須行禮,只常揖罷。」張善相再拜俯伏。大王令力士扶起道:「孤與先生,乃賓主之分,不必多禮,先生請坐。」張善相謙辭道:「僕乃一介寒儒,荷蒙寵召,斗膽拜謁,侍立猶慚,焉敢僭坐?」大王道:「孤乃先世名臣,君是當今俊傑,名位相等,請坐毋辭。」張善相再三謙讓,垂首坐于側席。侍女獻茶,茶罷,大王道:「君今宵幸免于難,園中隱跡,月下奇逢,不亦樂乎?」張善相頓首道:「某實不才,誤傷人命,意欲避難遠逃,權借花園一宿。不期月下偶遇佳人,不知誰家女子,有此絕色?今殿下垂問及此,莫非相識乎?」
  大王笑道:「不然,孤非別神,乃後漢西涼太守馬騰是也。受靈帝大恩,職任刺史。不期炎漢數終,奸邪亂國,先有十常侍之變,次遭董卓之亂,又遭曹操這奸雄逆賊,挾天子以令諸侯,殺貴妃,勒伏后,幽囚獻帝。孤與劉玄德董承諸君,受天子密詔,誓同戮力,以除國賊。不料事露,劉玄德知機先避,鼎立他方﹔董國舅諸君皆遭屠戮﹔後又誘孤入朝,妄加殺害。身亡之後,一靈不昧,承上帝封為五行總督大神,掌天下生殺之權,禍福之事,莫不響應。今夜見君祈祝,故請一見。孤知足下前程萬里,莫以小事介意。遇杜薛二公,功名遠大,但當體好生之心,休肆殺戮,皇天必祐。今知足下未諧佳偶,敝主段君有一女,年已及笄,孤作冰人,與君結為秦晉,不亦美乎!」
  張善相謝道:「某路岐相遇,未遵父母之言,豈敢私配?」大王道:「赤繩已繫,羅帕為媒,足下不須推辭。」即叫掌樂的兩班魚貫而上,鼓樂喧天,張善相驚疑未定。少頃,後殿珠簾內走出無數嬌娥,擁出一位玉天仙子,頭戴珠冠,身穿繡襖,腰繫縷金細帶,足穿鳳頭朱履,珮玉鏗鏘,步出大殿上來。又見賓客紛紜,珠圍翠繞,檀麝氤氳,簫管並作。上面左班立著一穿紅的官,喝教:「拜!」張善相躬身下拜,偷眼覷那仙子,卻原來就是月下相逢的美人,心下大遂所願。行禮已畢,大王道:「請入後堂歡宴。」十數箇虞侯,三五對侍妾,前呼後擁,迎入後殿坐定,和仙子互相笑語。正合巹飲酒間,忽聽得一聲鑼響,數十公人打入後殿,一齊嚷道:「誰家少年,不去攻書,卻好騎射,白晝傷人性命,待逃往何處去?你躲也躲得好,我尋也尋得著!快走快走!省動繩索。」張善相心下大驚,也顧不得玉天仙子,放開兩手,只一跳,跳在桌上,拔出腰間佩劍,與眾人格殺。正奮勇廝鬥,不覺失腳一滑,跌下桌來,口裏叫:「大王救命救命!」驚醒來,卻是南柯一夢。有詩為證:
  綽約帝天人,悠揚簫管音。
  世情皆是假,翻覺夢中真。
張善相驚將醒來,遍身寒栗,兩手酥麻。
  開眼看時,依舊睡于神堂之下。但見殘月猶明,疏星數點,濃霜滿地,清露濕衣,已是五更天氣。心下展轉,嗟吁嘆息,看看天色曉來,漸覺疲倦,依然睡著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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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03: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回(續)張善相夢中配偶 段春香月下佳期

  再說段小姐玩月回房,解衣欲寢,袖中不見了羅帕,遍處尋覓,杳無蹤跡。小姐倚著熏籠,思量半晌道:「必定是適間翫月,遺失在花園中了。這羅帕不要緊,只是上面有秋詞一首和我名諱在上,倘有人拾去,如何是好?你看這些侍兒們這般思睡,都去睡了,只留得春香在此伺候。春香,你可執燈快去花園中尋羅帕來還我。」春香道:「他們都睡著了,叫我獨自個怎生去尋覓?」小姐道:「你去叫一個起來作伴便了,不然,明早俱是二十竹片!你等俱隨在我後,為何不用心看一看?」春香喃喃的道:「夜深人靜,重門鎖閉了,就使失在園中,這黑夜有誰進園拾取?開門開戶的,驚動了夫人,不是耍處。」
  小姐見他說得有理,只得睡了,翻來覆去,有夢難成,好生睡不著。忽然天色黎明,就叫春香起來,園中尋羅帕去。春香嘓嚕道:「方纔著枕,睡思正濃,這天還是黑洞洞的,鴉鵲未曾飛鳴,露濕泠泠,何處尋覓?」小姐怒道:「這賤人恁般懶惰貪睡!」叫臘梅:「取竹片過來!」春香聽得取竹片,連忙起來穿衣,擦一擦眼,打個呵欠,問道:「小姐昨夜進來時把園門鎖了,怎生去尋覓?」小姐道:「這園門與大門,俱是你的娘舅孟老照管,你可問他取匙開了去尋,切不可對他說是尋羅帕。問你時,只說去採秋葵花浸油便了。你悄悄尋了便來,不可遲延。」春香應諾,走到孟老房外敲門。孟老兀自未起,聽得敲門響,起來開了,原來是春香:「有何事故,大黑早敲門打戶?」春香問他取匙開園門,要採秋葵花浸油。孟老道:「為著甚緊要,這般黑早去採花?正好睡哩,你要自去。」於是把鑰匙與他道:「這蜻蜓頭是開壁鎖的,便是園門上鎖不要差了。」春香接了就走。開門入園,遍處尋到,那得個羅帕來?正是:
  煙棲棲花間霧,濕滋滋草頭露。
  滑塌塌地上霜,啾唧唧蛩聲訴。
  虛寂寂百花亭,黑迢迢芙蓉路。
  嘹嚦嚦雁聲愁,冷颼颼金風度。
  熱急急眼兒睜,忐忑忑心驚怖。
春香心焦,踏遍了一座花園,只是尋不見,便是東角頭有個毛廁,也去張一張。漸漸尋到靈應大王祠堂前,只聽得鼾聲如雷。
  春香疑怪道:「此處為何有人鼾聲?是何物件響?且上前瞧看。」忽見神堂下一個人睡著,喫那一驚不小,又不知是人是鬼,這般鼾睡,趁他未醒,仔細看個分明。「呀!原來是一個郎君,生得俊俏,從何而來?豈不是天大一樁奇事!」不敢驚動他,逕跑至小姐房中道:「小姐,羅帕兒變做一個人了!」小姐道:「怎麼說?」春香慌慌張張的道:「好奇怪!羅帕倒不曾尋得,只見大王神堂下,天降一個俊俏郎君,且是生得標緻,睡熟在那裏,莫非是羅帕變的?」小姐道:「胡說!這賤人不尋帕兒,在何處躲懶,編這般脫空大謊來說,終不成就罷了!」春香爭道:「不是說謊,果係有人。若小姐不信時,同去一看,便知端的。」小姐道:「我與你同去尋,有了羅帕,再與你講理。」於是和春香悄悄出了香閨。
  走到園中,果見一個人,睡在神堂之下。近前細看,真是生得清奇秀麗,相貌不凡。小姐亦心驚道:「這少年好生蹺蹊!牆垣高峻,後門不開,從何處進來的?除是插翅!看他模樣,必是王孫公子,後來定須榮貴。欲待問他,又慮不雅。欲要進去了,這個人來得不明,帕兒又不曾見。況我已親身到此,夫人知道,豈不生疑?」躊躕了半晌,回頭叫春香:「你去推醒那後生,問他因何睡在這裏。快開後牆門,教他出去罷。」
  春香向前將張善相搖醒。張善相開眼看時,見兩個女子立在面前,一個與夢中無異,正是夜間月下美人。慌忙站起身來,整衣進前作揖,小姐亦答了禮。春香道:「你是誰家郎君,好不達禮!擅入園中,非姦即盜。牆高門閉,怎生樣飛進來的?快快出去,莫討煩惱!」張善相笑道:「小生會飛,能飛來亦能飛去。因見你園亭瀟灑,景致清幽,暫飛至此,借宿一宵,望乞恕罪。」小姐道:「不是這般講,觀君相貌不凡,必非以下之人,何緣得到小園,請道其實。」張善相躬身道:「感小姐垂問,只得直告。小生姓張,名善相,表字思皇,本城廣寧縣居住。昨因郊外走馬,遇一醉漢,不期馬劣,將他踏倒,誤傷其命。地方人等欲拿小生送官,被我飛馬走脫。天色昏暮,偶見園門半開,將身入來,暫躲其難。望小姐寬恩,誓當重報!」小姐道:「原來如此,足下誤傷,諒不致抵命,且請回府。此地離城近,不可避也。」春香道:「幸天色尚早,無人知覺,快請出門。」
  張善相延挨道:「小生回家,必被拿去喫官司受苦,望小姐可憐。」小姐咈然道:「既不回家,又不出去,這園中豈是君久戀的!」張善相見小姐惱了,陪笑道:「小姐見諭極是,不敢有違。但小生匆匆一面,不曾拜問得檀府是何門第,尊嚴是何仕宦,小姐是何姓字,亦請見示。」小姐道:「家君段韶,現任齊國右都督之職,母親在家。妾身行二,小字琳瑛。萍水相逢,問之奚益?」張善相道:「無故不敢動問。小生因慌促中不曾帶得盤費,止有羅帕一方,暫賣與小姐作盤費。此乃無價之寶,異日必來取贖。恐其失忘,故爾動問。」小姐聞羅帕二字,忙道:「羅帕安在?乞借一觀。」張善相袖中取出,將手打開,便念那卜算子秋詞。小姐見了,玉面通紅,笑道:「此是兒家故物,君何見欺?」就令春香上前奪那羅帕。張善相急藏抽中,緊緊按定,笑道:「小姐之物,何落僕手?不為無緣。小生今日疾作,不能出門。若要此帕返趙,待老夫人出來,當面交還便了。」有詩為證:
  風月門中排調,自寓許多玄妙。
  香羅入手為媒,璧合之時返趙。
小姐見如此說,亦無可奈何,問道:「郎君不肯還帕,意欲何為?」
  張善相道:「羅帕終須奉還,小恙亦須寧耐。小生因受了些驚寒,頭疼身熱,不能行動。再過一宵,待賤恙稍瘳,那時奉帕拜別而行。」小姐道:「妾身怎好作主留得郎君,還我羅帕,別有箇商量。」張善相搖頭道:「我張生不是這般獃子,任憑小姐處治,只是今日不還。」春香在旁虩虩的笑。
  小姐怒道:「平白掯勒不還,你笑些甚麼?拚來棄此羅帕便了!」春香道:「小姐又要羅帕,又不肯留這郎君,等到明早,也不為了。依春香愚見,倒有箇計較在此。張生,你是個俊俏郎君,若要在此羈留,須做個賴皮花子。」張善相笑道:「姐姐,如何計較?」小姐道:「賤丫頭,你不怕夫人打!這是甚所在,好留他!」春香道:「小姐不要惱,春香怎敢私留得。如今沒奈何了,張郎可詐作中風,跌倒地上,待小姐去稟老夫人,或者見機而作,留得亦未可知。那時便還羅帕了,豈不兩全其美?」小姐無奈,只得依他,令張善相睡在地上,詐作暈死之狀。小姐走到老夫人房中說:「春香適纔園內採秋葵浸油,忽有一避難郎君,如此這般,躲在神堂下。春香叫他出去,又不肯依。孩兒正要使孟老兒驅他出門,不意此人忽然倒地,雙睛直視。口吐痰涎,不省人事,故來報知母親,如何是好?」
  夫人聽了大怒道:「春香這小賤人該打!採甚麼花,不關園門,放他入來!你女孩兒家,胡行亂踹,惹出恁般禍來。這來歷不明之人,知他是真是假,是奸是賊?你去看他則甚!」小姐見夫人發話,嚇得不敢抬頭,又不敢去,進退兩難,一身無主,腰肢振振不安。夫人見小姐如此,又恐驚壞了他,轉口道:「事既到此,須索急急救他,倘死在園中,人知不雅。我與你去看一看來。」母女二人正出臥房,只見春香喘吁吁趕來道:「小姐不須驚恐。我看那人雙手尚溫,心頭未冷,面色漸回,鼻心不斷,多分不得,只索救他還好。」夫人心下稍安。步進園內,只見張善相臥在草地上,口裏輕輕地叫喚,呻吟不止。但見﹔
    眼目略開,硃色唇沾芳草。面若蓮花,披髮亂頭都好。何處兒郎,來向園中騷擾。酒不醉人,何事玉山頹倒。今知了惜花風掃,更有不眠人早。
夫人叫春香臘梅二人,款款扶起來坐了。
  夫人佇目細視,見張善相面如冠玉,氣色微紅。夫人笑道:「不妨。」近前問道:「郎君為何如此?」叫使女快拿姜湯來,教兩個扶著頭,兩個把熱湯就灌。張善相被他灌了兩口滾湯,不敢做聲,微微開眼偷覷,只見十數箇丫鬟,擁著夫人小姐在那裏悄悄言語。張善相又坐了半晌,纔開口道:「多謝夫人救命,生死不忘大恩。」夫人道:「休如此說,你為何人我園中,跌倒在此?但願得無事便好,這會兒可輕些麼?」張善相道:「小生因走馬踏死了人,逃難暫避此間。夜來感了風露,又兼受了驚恐,一時頭顫心煩,因而暈倒。若非夫人小姐救濟,險些兒做了黃泉之客!如今身體漸覺寬爽,只爭手腳掙扎不得。」夫人便分付眾丫鬟:「關了園門,外面不可傳出,且將這郎君權在東首軒子裏將息好了,又作商議。」眾使女攙的攙,抬的抬,將張善相扶入軒子內涼床上睡了,不住的茶湯送來,漸漸病體安妥。當夜,張善相自冷笑道:「不是這個法兒,如何在此安寢?有些機會了。」
  次日清晨,春香送茶到軒子裏來,就討羅帕。張善相接了茶謝道:「多承姐姐美意,何以報之?」春香笑道:「一時權宜之法,何足掛齒。但不可忘了夫人小姐大德,將帕兒還了小姐。」張善相道:「帕且消停,小生不知進退,有一事相瀆。賤軀單衣寒冷,欲煩姐姐在小姐處方便一聲,夾衣乞借一件,聊且禦寒,不知可否?」春香道:「這有何難?」便轉身進去。不多時,提了一領夾花綾披風出來,遞與張善相道:「這件綾衣,是小姐極歡喜穿的,今日偶然脫了,我悄悄拿得在此,官人可暫禦寒。小姐若尋起要穿,我便要來拿去。」張善相接了道:「多蒙盛情,感恩非淺,羅帕容日送還。」春香去了。
  張善相暗想:「感夫人小姐厚意,復得大王奇夢,小姐遺了羅帕,又是我拾著,莫非姻緣有在?看這春香妮子,輕言巧語,靦腆溫柔,絕有幾分風韻。況聞得他春心已動,甚覺有情于我。若得這妮子到手,則藍橋之路通,羅帕之媒成矣!」看看日午,夫人另著人送飯來。不覺天色又晚,野寺鐘鳴,紗窗月上。春香提一壺茶,捧幾種細果點心,擺在桌上道:「奶奶拜上官人,尊體不健,喫了茶請睡罷。」張善相笑道:「小生病體漸可,奈何獨宿無聊。這花園中有些害怕,怎得一個人兒伴睡方好。」春香笑道:「官人又來取笑,誰人伴你?」張善相一把摟住道:「姐姐在此,何謂無人?小生是高興的哥哥,乞姐姐權賜片時之樂,教你嘗有趣的滋味。」有詩為證:
  園中旅況甚悽其,擁住春香笑語私。
  嬌艷野花偏色美,小軒權作雨雲居。
春香雙手推開道:「官人不要囉唣,這軒子內是丫鬟們出入之處,倘有人窺見,不惟賤妾受責,官人亦成甚體面!惱了夫人,無容身之地了,斷乎不可!」
  張善相道:「小生為姐姐死亦不懼,何怕人見,何慮夫人乎?你若堅執不從,小生便縊死在此!」春香笑道:「好涎臉的話兒!官人休要性急,你既有心,妾豈無意?待妾進去伏侍小姐睡了,至夜靜時,卻來伴官人睡何如?」張善相道:「若如此,更感美情。你莫要說謊,去了不來,便不是知味的人兒了。」春香道:「妾若不來,身隨燈滅!」張善相喜道:「既然姐姐有情,且待你進去,小生專心至誠,相候尊駕。」春香得放手,急趨出軒外,搖頭道:「咦,你好自在心性兒哩,強逼人做事!要我來就你,豈有此理!我不來也!」說罷,嘻嘻地跑進去了。
  張善相暗想:「倒被這妮子賺了,多分是不肯出來,罷,罷!」展開衾枕,解衣且睡,緊閉了雙眼,只是睡不著。側耳聽得樵樓上鼓已二更,月上花磚,星移斗轉。正煩惱之間,忽聽得有人輕輕的叫喚道:「官人,官人,你好睡哩!」張善相翻轉身來,卻原來就是春香姐,當下一把抱住道:「姐姐,你好失信人也!等得我月轉西樓,悶懷顛倒。」春香道:「我若是失信時,今不來矣。」二人正欲解衣,俄然驚醒,乃是一夢。
  張善相吁嗟長歎,披衣而起,步于月下,偶見旁邊,覺有一人閃來閃去,再看時,正是春香,善相狂喜不禁,摟抱進房,脫衣解帶,共枕而臥。交合之間,說不盡綢繆。果然是萬種風流,百般情趣。但見:
    羅襪交鉤耳畔,吁吁氣喘。香肩緊靠,腰肢款款。春濃搔頭,一溜鬢鬅鬆。口內輕輕津送,低喚才郎且住。微微香汗沾胸,今朝賤妾樂無窮,何日得翠衾永共。
雲雨纔罷,張善相道:「感承姐姐厚愛,適纔等你不來,所夢如此如此。不期真得相親,三生有幸。但小生欲見小姐一面,不識何如?」春香道:「你好似那齊人一般,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
  張善相道:「你卻也曉得書旨。」春香道:「奴伴小姐讀書,頗通文墨,官人要見小姐,有何主見?」張善相道:「小生有一腔心事,今蒙姐姐賜通宵之樂,欲要相託,諒必不辭。」春香道:「官人有話分付,如可用力處,奴無不用心。」張善相將那夜間窺見小姐玩月,拾得羅帕,夢裏情由說了一遍。春香道:「果有這般異事?小姐不見了羅帕,好生著惱。因有這首詞並名字在上,黑早著奴到後園來尋覓,方見官人睡在神廚之下。只想送官人出去罷了,不期帕兒果在官人袖中。事情巧合,羈留在此,奴得奉枕席之歡,夙緣素定,非是偶然。日後榮顯之時,不要忘了今日,奴便做偏房也罷了。」張善相道:「若忘汝情,小生前程不吉。但會得小姐一面,雖死無恨。」春香道:「早上夫人分付侍女們,待官人病體稍痊,即教送出。小姐私自分付,獨教奴用心伏侍,不可褻慢。即此觀之,小姐有心于官人可知。但是小姐待人雖寬,持己甚謹,非奴等之比,毫不可犯。奴有一計,未知何如?官人明日依舊粧病體沉重,臥于床上,不要行動。再留得數日,然後可察小姐動靜。如略有可投之機,賤妾隨機應變,又作道理。」張善相甚喜道:「感卿之情,小生銘刻不忘!」二人說罷,相偎相抱,貼胸交股而睡。有詩為證:
  再赴陽臺之會,重伸契闊之盟。
  已作輕車熟路,無煩羞澀神驚。
漏下五鼓,春香急忙起來,作別去了。
  次早,曹夫人又令丫鬟來東軒看視,回覆說:「張官人病勢沉重,不能離席。」夫人心下驚惶,又不好對家僮們說知,但暗中鬱鬱不樂,止令侍女們送茶湯藥餌調治。張善相將藥都傾于階下。
  且說小姐自和張善相會面以來,漸覺神思恍惚,寢食不寧,容顏消減。心下未免有些想慕,染成一病,曹夫人跟前勉力撐持,含糊遮掩。春香因小姐不快,一連數日隨身服侍,不離左右,因此不會張善相之面。春香暗想:「小姐鬼病懨懨,不為著張官人,卻是為誰?今乘此機會喚他進來,假做送羅帕來還,因而問安,以圖一會,豈不是一條活路?」遂乘便脫身,走入東軒裏來見張善相。善相道:「我的親親姐姐,為何數日不見你面,悶殺我也!粧病晝寢,度日如年。汝好薄情,數日不來看我,豈不盼殺了人!真要被你哄出病來。」春香道:「非我薄情,只因小姐如此如此。」把留情抱病之事,說與善相。張善相聽了,不覺手舞足蹈,大喜道:「數日納悶,今忽得此佳音,倍覺精神舒爽,小生就去問安送帕何如?」有詩為證:
  悶擁寒衾夢倒顛,起來無意誦詩篇。
  忽聞青鳥傳消息,一似皇恩降九天。
春香道:「官人恁地性急!青天白日,侍女往來,決撒了事情,卻不干我事。必須待夜闌人靜後,官人可從東廊而進,由茶廳轉過清暉堂薔薇架,南進畫閣內,見朱簾垂蔽露燈光,就是小姐臥房了。」張善相道:「半夜三更,人生路不熟,我那裏認得這彎彎曲曲的路徑?」春香想了一會道:「我有計在此,晚上我把棒兒香點著,插在轉彎處為記,官人但看有香的所在就要轉彎,妾身接引進去。只是我那小姐立志貞烈,稟性端莊,官人須要循循雅飭,以禮相見,切不可輕狂妄動,觸犯其怒。奴耽著血海干係,引郎一見,不要貽累妾身受責。」張善相道:「不須分付,漢家自有制度。」春香道:「小姐不時呼喚,不得久待。」便翻身進去了。
  此時方是午牌時分,張善相巴不得天晚,不轉睛將日光盼望,就如生根的一般,難得移動。這果然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漸漸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又早黃昏時候。張善相整肅衣冠,袖了羅帕,步出東軒。四圍觀望,並無人跡往來,惟見滿庭月色,遍地花陰。向來曹夫人家閨嚴謹,一應蒼頭小僕,無事不許擅入中堂。若有差使,先敲雲板,然後進見。未到黃昏,俱先閉門睡了,故此內外隔絕無人。當下張善相逕進東廊,見插香處便轉彎抹角。行到薔薇架側,遠遠見朱簾之內,燈光燦亮,一步步捱到簾子邊,卻無門戶阻擋。原來都是春香私自偷開,放善相入來。張善相到了簾外,心中戰慄,不敢進前。正是:
  難將我語和他語,未卜他心是我心。
不知段小姐在房中見與不見,喜怒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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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計入香閨貽異寶 俠逢朔郡慶良緣

  詩曰:
  幽閨寂寞暗傷神,著雨嬌花力不勝。
  蘭麝遶廊通秘室,清芬滿座絕紅塵。
  燈前眼角傳心事,月下心同得異珍。
  百歲良緣從此定,何殊玉杵會雲英。
  話說春香引張善相直入小姐臥房,到得房前,不敢進去,閃在簾子外探頭張望。春香和小姐正在繡几上撫牙牌消遣,小姐忽然抬頭,見簾外似一個人影移動,對春香道:「夜深之際,為何簾外似有人窺望,你去看來。」春香丟了牙牌,往簾外一覷,假意失驚道:「呀!張官人何故在此?」張善相道:「小生聞知小姐貴體不安,特來問候,就送羅帕在此。」春香忙轉身笑道:「小姐,你道簾外的是誰?」小姐道:「甚是奇怪,我聽得像一個男子聲音。」春香道:「就是那東軒下有病的張官人,他說聞知小姐玉體不安,特來問候,就送羅帕來還小姐。」小姐道:「夜靜更深,他何由得至此處?你接了羅帕,好好地快打發他出去。」春香道:「張官人特送帕兒來還,況且求之不得,今又為小姐染恙,竭誠而來,也是一片好心。小姐無一言,就這等匆匆的打發他去,似覺拂情,太薄倖了也,連小姐款待他的意思都沒了。依春香說,便見一面,有何妨礙!」小姐道:「既然如此,請他進來。」
  春香隨出簾請張善相進房,向燈前深深作揖。小姐答禮,分賓主而坐。張善相躬身啟道:「小生聞小姐貴恙,如患在身,不避斧鉞,敬候起居。」小姐道聲多謝,即教臘梅烹茶,春香侍立于側。張善相仔細看那臥房,果然十分清趣,但見:
    紗廚籠碧,幽幽檀麝襲人來。繡戶凝香,皎皎月華當戶自。粧臺無半點塵埃,臥室有千般精潔。雕花小几,膽瓶中丹桂一枝芳。素白羅幃水墨點幾處梅花瘦。博山爐觀音正面,翡翠屏寶鴨斜飛。案頭列詩韻錦箋,壁上掛清琴古畫。牙牌慢撫,鴛鴦不刺剪刀閒。書史勤觀,筆硯常親鸞鏡掩。正是:
  深閨那許閑人到,惟有蟾光透瑣窗。
張善相看了,頓覺精神開爽,滿室春生。坐了一會,茶罷,燈下偷覷小姐玉容,更加秀麗。
  張善相神魂飄蕩,再啟道:「小生不才,避難貴園,偶拾羅帕,感蒙夫人小姐錯愛,如至親一般看覷,恩同山岳,將何為報?」小姐含笑答道:「些須小惠,何以報為?」張善相又帶笑低言道:「聞小姐玉體不安,小生驚惶無地,私祝神明,願以身代。只求小姐身心安樂,小生雀躍不勝。」小姐道:「賤軀不安,因惜花起早,愛月眠遲,感了些風露之氣。今已稍可,敢勞垂顧。昨宵遺帕,不意君收﹔尊恙已痊,合當擲還,深感大德。」張善相謝道:「小姐分付,焉敢不從!香羅在此,小生敬納粧臺,特申寸悃。」遂袖中取出羅帕,雙手奉上。小姐命春香接過來,收於袖內。張善相道:「佳詞雅逸清新,非慧敏天成,不能道隻字。小生自幼攻書,博覽古今,閱人多矣。佳人世代不乏,如:紂之妲己,桀之妹喜,周之褒姒,文公之南威,芒蘿之西子,臨邛之卓文君,班氏之曹大家,齊之莊姜,晉之驪姬,秦之蘇若蘭趙陽臺,其餘楚娃宋艷趙女燕姬,不一而足,未更僕數。然其間美色者未必有美才,美才者未必有美德。求其德色雙絕才情兼美如小姐者,百無一二,真絕代之嬌姿,傾城之名媛,所謂人眼平生未曾見者也。小生何幸,得拜蘭閨,身親珠玉。昨宵不寐,偶占俚語,敬和瑤詞,併求小姐斧削。倘蒙不鄙,慨然指教,感佩非淺。」說罷,袖中取出片紙奉將過來。小姐命春香接了,展開香几之上。小姐舉目觀看,也是一首卜算子,和著前韻。詞道:
    閨怨寫幽窗,筆筆銀鉤勁。詞調清新泣素秋,客況思鄉井。恭荷美人憐,不隻離鴻影。惺惺從古惜惺惺,休怯鴛幃冷。
        仲秋月夕,廣寧張善相題和。
小姐看罷,收于袖內。
  時已更深,回顧眾婢,或坐或臥,或蹲或倚,盡皆睡著,止有春香立在桌側翻白眼,見那眼皮兒再也掙不起。小姐看了微笑,對張善相低言道:「偶寫俚詞,蒙君雅和。君今還是回家,還往他處逃避?視君才貌,必非池中之物,何不求取功名,以圖榮顯。」張善相道:「承小姐美情,小生家在城中世德坊下,家祖張太公字完淳,年已八旬。家君諱我,頗有萬貫貲財,但未曾出身榮耀。小生今因誤傷人命,懼禍斷不敢歸家。某有結義密友二人,杜伏威薛舉,總角之交,異姓骨肉。三人立志,共圖王霸之業。他二人已先到河南去了,我今欲去投他,博一個封妻廕子。若不衣錦,決不還鄉!」小姐道:「君已聘誰家之女為妻了?」張善相道:「小生今年一十六歲,未曾聘妻。蓋因小生立誓在前:若無才貌雙絕宦室門楣,決不成雙。不是小生自誇,我乃文武全才,豈是尋常女子可配?小生上識天文,下知地理,讀孔孟諸子百家之書,習六韜三略孫吳之法,力能舉鼎,術可驅神。若無小姐這般人物,小生終身誓不娶妻。」小姐聽罷,笑而不言。
  張善相問道:「小姐亦曾受聘否?」小姐道:「妾今年亦是一十六歲,未曾受聘。」張善相驚道:「某與小姐同庚,且才貌相當,真乃天緣奇遇。然小姐雖有名門宦族公子王孫為聘,此輩惟知飲酒食肉醉舞謳歌,那知惜玉憐香,風流博雅,可惜將小姐一生埋沒。若不嫌貧賤,與小生結……」張善相說到結字,即閉口不言。小姐聽了,不覺潸然淚下。
  張善相見小姐下淚,勸慰道:「小生斗膽妄言,實出肺腑,望小姐莫責。」小姐拭淚道:「君言雖未終,妾心豈不悟?蘇秦豈常貧賤者乎!但此事非妾所得專,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郎君之言,亦難全信。」張善相道:「小生並不會編謊,且說何處是脫空?」小姐道:「其他亦是可信,適所言力能舉鼎,術可驅神,二語恐未必然。」張善相道:「小姐不信,請嘗試之。」
  此時春香靠著桌兒也睡著了,張善相與小姐同出香閨,至薔薇架邊,天上月明如晝。善相見傍有石鼓墩兒一,約重千觔。善相默念助力神咒,暗喝一聲:「疾!」將手舉那石墩,一如無物,離地四尺有餘。小姐怕跌下來,忙道:「是了。」張善相放下道:「若要驅神,恐驚了小姐,只喚一朵彩雲與小姐看便了。」乃捻訣念咒,喝聲:「疾!」只見月傍登時雲氣聚合,化成五色,鮮明可愛,如錦繡上托著明珠一般。小姐看了,大喜道:「君言非謬,妾已知之。只是富貴之時,恐把妾身拋棄,別諧佳偶耳。」張善相就對月跪下,盟誓道:「小生張善相,年一十六歲,某月某日生,若榮貴之後,忘了段府琳瑛小姐恩倩,願死刀劍之下,葬于魚腹之中,永不得還鄉。」誓畢,亦挽小姐,請其盟誓。小姐道:「君放手,妾自立誓便了。」張善相不敢囉唣,拱手而立。
  小姐從容斂衽,向月萬福道:「妾段氏琳瑛,年一十六歲,某月某日生。今夕星月之前,與張生善相期百年結髮,永效于飛,苟有負心,神明殛之!」誓畢,張善相欣喜不勝,便欲摟小姐之肩接唇。小姐推開正色道:「今夕之誓,亦為君非凡品,妾終身有托耳,豈可作敗倫傷化之事!妾果如此,淫女子也。君亦何取于妾,妾異日何表于君,倘事不諧,妾願白首閨中,永不作他人之婦,一死以謝君耳。」張善相道:「小姐如此用情,心堅金石,小生粉身不足以報。皦月在上,如張生不得與段小姐同諧連理,成合巹之歡,亦願終身不娶,永作鰥夫!」小姐道:「雖如此說,妾與君皆是空言,將何物表情,為異日合巹之證?」善相道:「小生逃難,並無一物。敢借小姐香羅,各分其半,小姐之詞,小生收執,小生之詞,寫在那半幅上,小姐收執,何如?」
  小姐道:「妾與君皆因此帕,得結同心,如此甚好。妾更有一物,乃妾嬰兒時所弄,珍藏至今,是玉人一雙,一作男形,一作女相,出自異域,其香無比,價值連城,家君因征外國得來,見妾心愛,付妾珍藏。今贈一與君,永為表證。」張善相大喜,遂同進閨中,春香兀自未醒。小姐出帕,剪為兩半,付張善相寫詞。張善相磨得墨濃,剔起燈煤,寫那和的卜算子詞於帕上。小姐開箱,取兩個玉人出來,有一尺長,異香滿室,果奇寶也。張善相寫完,送與小姐。小姐將自寫的香羅半幅,裹了女形的玉人,付與善相道:「只此一言,永無異說。君功名成就,早早遣媒妁向家君議此親事,切勿遲延,使妾有白頭之嘆,作九泉怨悵之孤魂也。」善相雙手接了,倒身拜謝,小姐亦答禮。
  兩個相憐相惜,不覺漏下五鼓,將次雞鳴。那春香驚將醒來,往下一塌,撲的一聲,把額角向桌沿上一磕,登時磕起一大塊來。春香負疼,欲哭不得,欲笑不得。小姐與張善相看了,俱各好笑。小姐罵道:「這些賤人,這等好睡!快掌燈送張官人出去。」春香去叫起臘梅來,臘梅骨都了嘴,只立著不做聲。小姐叫:「快去生竹爐,烹茶來喫。」臘梅方纔走去生火。張善相指著壁上掛的古琴道:「茶尚未熟,久聞小姐善此,請教一曲何如?」小姐道:「久懶于此,恐亦生疏。」張善相對春香道:「煩姐姐把琴桌兒移在月下,安放石邊。」春香只得移出天井中石邊,口裏道:「露冷颼颼的,做這等的事!」張善相將琴放在桌上,掇個小杌兒,請小姐彈琴。小姐道:「君亦諳此,請先教一曲。」善相道:「小生寄指而已,何敢弄斧班門?然而將為引玉,豈憚拋磚。」乃轉軫調絃,鼓雉朝飛一曲。小姐道:「此乃無妻之曲,君何鼓之!今日正當鼓關雎。」張善相大喜,於是改絃為徵音,鼓關雎十段:
  一段王雎善匹,二段大鬧周召,
  三段即物興人,四段舉德稱行,
  五段風化天下,六段相與和鳴,
  七段禮正婚姻,八段德侔天地,
  九段配享宗周,十段睢鳩和樂。
共十段曲終。張善相彈畢,請小姐彈。小姐不得已,改絃為宮調,鼓陽春一曲,命春香將博山爐焚起一爐好香來彈。
  一段氣轉鴻鈞,二段陽間大地,
  三段三陽開泰,四段萬彙敷榮,
  五段江山秀麗,六段花柳爭妍,
  七段鶯歌燕舞,八段錦城春色,
  九段帝里和風,十段青黃促駕,
  十一段春風舞雲,十二段綠戰紅酣,十三段留連芳草。
共十三段曲終。
  張善相傾聽之餘,自愧弗及,低聲道:「小姐指法精妙,音韻絕佳,但此秋氣似與陽春不合,小姐能鼓秋鴻否?」小姐道:「雖不盡善,當為君作之。」於是改絃為姑洗清商之調,鼓秋鴻一曲。臘梅傾茶來,小姐與張善相飲畢,乃鼓云:
  一段凌雲渡江,二段知時賓秋,
  三段月明依渚,四段群呼相聚,
  五段傍蘆而宿,六段知時悲秋,
  七段平沙晚落,八段延頸相依,
  九段蘆花夜月,十段南思浦水,
  十一段北望關山,十二段顧影相弔,
  十三段沖入秋旻,十四段風急行斜,
  十五段寫破秋空,十六段遠落平沙,
  十七段驚霜叫月,十八段知時報更,
  十九段爭蘆相咄,二十段群飛出渚,
  廿一段排雲出塞,廿二段一舉萬里,
  廿三段列序橫空,廿四段銜蘆避戈,
  廿五段盤序相依,廿六段情同友愛,
  廿七段雲中孤影,廿八段問信衡陽,
  廿九段萬里傳書,三十段入雲避影,
  卅一段列陣驚寒,卅二段至南懷北,
  卅三段引陣沖雲,卅四段知春出塞,
  卅五段天衢遠舉,卅六段聲斷楚雲。
小姐彈畢,張善相不住口的稱羨。
  忽聞古寺鐘鳴,鄰雞三唱。張善相道:「小生正欲請教指法,奈何天色將明,又聞小姐善于簫管,不知肯略略見教否?」小姐道:「東方欲明,請教有日。簫管之音聞于內閣,母親必加叱辱,此非今日所宜也。」命紅蓮掌燈,同臘梅快送張官人出外,明夜再得請正。張善相沒奈何,勢不可留,只得別了小姐,怏怏而出,心中好生留戀。轉過了薔薇架,走至清暉堂。紅蓮道:「這一回磕睡上來,身子困倦覺冷,官人自出去,我等進去睡也。」說罷,與臘梅關了角門兒,自進去了。
  張善相獨自一個,如失魂的,淒涼寂寞。就坐在堂中椅子上,思量:「小姐情濃意合,雖不能近身,而脂香粉色,領會已盡。蒙賜玉人,異香撲鼻。只聞說海外有香玉,實未曾見,果然有此等寶物,就如小姐一般,何日得共枕同衾,酬我心願?」展轉躊躕,不覺頓足懷恨起來,道:「我張思皇聰明了半世,這會兒恁般愚懦?適間小姐雖是假狠,甚覺情濃。趁丫鬟們俱睡熟之時,把小姐緊緊摟住,便是太湖石邊寒冷,也說不得,那怕他叫喚起來。失此機會,知道明夜何如?倘明夜再得進見,挨至五更,定行此法,不由小姐不從,休得差了主意。」自言自語,在堂中不住的走過東走過西,心中好不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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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續)計入香閨貽異寶 俠逢朔郡慶良緣

  天色已明,忽聽得呀的一聲,門開處,見小丫鬟翠翹,挾著一把篠帚出清暉堂來掃地,看見了善相,大驚道:「官人緣何起得這般蚤,怎生樣進來的?」張善相道:「我薄衾單枕睡不著,故等不得天明起來,見這條廳門昨晚失關,信步走進來一看。」
  正說間,聞得老夫人叫翠翹,張善相一溜煙跑出清暉堂,過了茶廳,由東廊至軒內坐了,取出那玉人來細看,實是碾得細巧,眉髮絲絲可數,臉兒如活的一般,標緻得緊,果然非中國玉工所能造也。看了一會道:「如此奇逢,豈可無題詠以記之?」乃調長相思一闕云:
    喜相逢,美相逢,美人深沉繡閣中,眉稍兩意濃。彼心同,此心同。見處雖親合處空,愁聞野寺鐘。
情意不盡,再成南鄉子一闕云:
    何事久參商,昨夕桃源誤阮郎。羅結同心,雙帶挽鴛鴦,贈個人兒王有香。夜短兩情長,並下瑤階拜月黃。海誓山盟,牢記取分張,坐對西風泣數行。
軒內亦有文房四寶,張善相取幅箋兒寫了,疊做箇同心方勝兒,顛倒寫鴛鴦兩字在上,只待春香姐出來,央他寄與小姐,看小姐如何答我,便知今夜的消息了。正痴痴的望春香,不意倒是翠翹送漱水出來說道:「老夫人叫官人梳洗了,請進清暉堂有話講。」張善相心內狐疑,不知有甚麼話說。於是梳洗畢,緊藏了玉人羅帕,帶了箋兒,隨翠翹至堂中,老夫人已先在彼了。
  原來翠翹掃地與張善相說話時,夫人聽得,叫進房中,問與誰說話,翠翹答是張官人,因茶廳門昨晚失關,故進來一看。夫人聽了,心中大疑,忖道:「自東軒至此有許多門戶,難道都是失關的?況堂後貼近著女兒臥房了,張生緣何到得此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做出些事來怎了?不如打發他離卻我門便是。」因此請張善相進來相見。禮畢,夫人道:「幸喜貴恙已痊,本欲再留數日,昨相公有家報回來,說朝廷欽差相公巡邊,因便回家一省。倘一時到來,難以迴避,即刻郎君可作速回家。若欲遠行,當具盤費相贈。」遂命雲娥捧出白銀拾兩,「送與張官人聊為路費,莫嫌輕微。」張善相聽說,如千刀刺心,又如啞子喫黃連,有苦說不出。欲待承命,滿望著今日夜間完成好事,怎忍就去了,況不曾與小姐一別。欲不應允,夫人明明趕我起身,怎生延捱得?出于無奈,答道:「小子避難,偶入貴園,感夫人不行叱逐,又蒙調治,賤恙得愈。此德此恩,粉身難報。今早正欲拜辭夫人,往南訪一敝友,以圖後報。適蒙見呼,即此告辭。叨擾已多,心實不安,況賜腆儀,決不敢領。」夫人道:「郎君不受薄禮,即是見怪老身,望勿推卻。」張善相不敢再推,只得收下,拜了數拜,逕出園門。心中思念小姐不得一面為別,怎忍得飄然而去?含淚慢慢地走著。有詩為證:
  花發妒狂風,濃雲蔽月宮。
  鏡分銀燭冷,簪斷寶奩空。
  楚館歌喉絕,陽臺好夢終。
  璧沉珠玉碎,水漲路途窮。
走不數箭之地,只聽得背後有人高叫:「張官人,慢行且往,我小人有話相稟。」
  張善相立住了腳看時,卻是段府管大門的孟老兒,向前問道:「老管家,有甚話說?」孟老兒低聲附耳道:「春香說官人借了我外甥女兒一付梳掠,他要用的,如何將去了,那裏去另買?瞞著奶奶,特叫我來喚官人轉去一問,看看放在何處,好收拾。」張善相道:「正是,拜別夫人忙了些箇,並忘了還春香梳掠,當得奉還他。」孟老兒自去了。
  張善相忙忙轉來,一面走著,心裏想道:「畢竟是那人有何言語,假以梳掠為名。今番再見,必有發付小生之話了。」再說春香天明起來,去老夫人房中問候。正走間,聽得夫人在堂上打發張善相出門,心下大驚,展轉躊躕,沒做理會處。急急跑到小姐房內道:「不好了!不知何故,夫人如此這般,打發張官人起身,出門去了。」小姐慌道:「這等說,張郎已去,不曾與他一別。可憐孤身落魄,一時催逼出門,不知何往。你快去叫你娘舅,悄悄通知張官人,教他轉來,傳示他篤志功名,以圖婚事,不可有負昨夕之情。說我不能出來一面,如有歸鴻返北,便中寄箇音信來,莫做了斷線的鷂子。」春香領命,急急叫孟老兒追張善相轉來,自己立于門內等候。不多時,張善相喘吁吁地走近前來,二人相見,攜手而哭。張善相含淚道:「早上夫人發付我出門,不知是何緣故,一時如此催逼,無奈拜別而行。適纔孟老喚轉小生,小姐有何分付?」春香道:「不要提起。昨夜郎君回軒之後,小姐和衣睡了,倏忽間天色大明。我勉強掙醒起來,去到老夫人處來,夫人已在堂上打發官人起身。我聞知心如刀割,報與小姐知道。小姐徬徨失措,不曾與官人一別,和我計議,叫我娘舅老孟請郎君轉來,托言失還了梳掠,以訴衷曲。小姐道,郎君孤身落魄,行色匆匆,未曾稍盡微情。恐夫人見疑,又不能出來一面,令賤妾傳示你,野店風霜,切宜自重,玉女羅帕,留作後日相見之證。願郎君此去,前程萬里,早遂功名,永諧姻眷,不可負卻小姐一片至情。若有鱗便,專候好音,誓不他適。但不知郎君此一行,卻往何處去也?」語未畢,淚隨言下。
  張善相揮淚道:「小生蒙小姐和姐姐如此錯愛,死亦甘心。小生此去,尋那兩個契友,共圖王霸之業,斷不小就功名。倘得進步,必有音相報。願小姐不負初心,永堅帕玉。姐姐休要棄舊憐新,和小生再諧連理。但我今要見小姐一面,還可得見麼?」春香道:「老夫人坐在堂前,誰敢引官人進見,官人富貴了,切莫負卻小姐深恩,賤妾薄意。苟有變更,必然斷送小姐性命。」張善相道:「小生若忘小姐和姐姐大恩,死于萬刃之下!」春香道:「君出此誓,足見真情,速去莫遲,慮人看破。」張善相將箋兒遞與春香道:「乞寄與小姐,用伸鄙情。」灑淚而別。有詩為證:
  木落難禁別思悲,晚風吹月上征衣。
  一溝流水孤村遠,幾點歸鴉又夕暉。
不題春香含淚回覆小姐。
  且說張善相別了春香,心下悲切,珠淚偷彈,只得拽開腳步,取路前進。一連行了數日,早到黃河地面。當日天晚,投一客店安宿,正飲酒間,對座有三箇客商,也在那裏喫飯。一個道:「如今買賣做不得了,天下變亂,兵戈載道,糧稅愈重,盜賊日增,如何是好!」一個道:「變亂之事,何代無之?但未知何日太平,我等得不見兵革,方纔歡慶。」一個道:「目今新出那兩員年少大將,有萬夫不當之勇,部下數十員猛將,四五萬精兵,佔據延州朔州南安數郡,稱為正副元帥,四遠無人敢當。小弟向日發些糧食過河,被他攔住,自分一死,不料那少年元帥寬宏大度,將我糧食只抽十分之三,又差軍士護送過河。這樣好人,定成大事,非小可也!」張善相聽見,心下暗想:「莫非就是杜薛二兄?我今正要尋他,不如問個端的,省得一路尋訪。」當下便拱手問道:「尊客,這兩位少年將軍怎生模樣?是何處人氏?姓甚名誰?近日何處住紮?」那客人答道:「一路聽得人傳說,一個姓杜,頂平額闊,一個姓薛,大臉長軀,年紀俱不過二九,但不知他是甚名字,何處出身。如今現在朔州屯兵。」張善相道:「承教了。」說罷安放一夜,安然成寐。
  次早還了店錢,取路急投朔州郡來。不數日到得城外,抬頭看,果然好座城池,城上遍插旌旗,密布鹿角。張善相高叫門,城上軍士問了來意,忙下城入帥府報知。把門官傳報進去:「有姓張的故人叫門。」薛舉道:「有甚姓張的故人,莫非張三弟來到?」杜伏威道:「朱儉去久,未見回音,恐不是三弟。」二人同出帥府,騎馬上城樓觀看。張善相早已望見,高聲道:「杜薛二兄,別來無恙?」杜伏威薛舉見了大喜道:「賢弟遠路風塵不易。」令軍士牽一匹駿騎,開門迎接。三人並馬入城,同入帥府堂上,拂了塵土,相見已畢,敘問契闊之情。
  杜伏威道:「自與賢弟分手,一路受盡艱辛,歷遍苦楚。不期變生肘掖,身人囹圄。上托林老爺法助,又賴諸賢併力,三弟福庇,倉猝起兵,連得數郡。又叨薛二弟血戰之勞,戰無不克,攻無不取。但寢食夢寐,無一刻不思賢弟,今得相見,足慰平日鬱想之懷,林老爺好麼?」薛舉道:「自別三弟來此,杜大哥相挈,連戰連捷。智勇之土,歸附而來,兵精糧足,眼見得有幾分成事。前特差將佐朱儉齎書禮拜謁林老爺問安,兼請賢弟同謀進取,為何不與朱儉同來?」張善相道:「林老爺身體康健的。小弟為一事逃難而來,未曾與甚朱儉相會。」杜伏威忙問:「三弟有何事故?」張善相將騎馬踏人,乘夜避入段府,花園得夢,夫人小姐相留事情,從頭備細說了。杜伏威道:「騎馬試劍,是吾等分內之事,不足為過。難得段宅夫人小姐如此相愛,實是因禍得福,天賜良緣。旦夕間必為賢弟成就此親事。」於是請查訥繆公端諸將上堂相見,大排筵席慶賀,連日飲酒歡聚。
  忽一日朱儉回來,逕入帥府參見。薛舉道:「前差你去勾當,為何許久纔回?」朱儉道:「小人承元帥嚴命廣寧縣公幹,幸得一路無阻,先見林住持老爺,獻上書禮。林老爺不勝歡喜,看書罷,問小人就回,還是要往他處去,小人道還要進城,去參見張太公喬梓,就請三相公同往朔州,與二位元帥共贊軍機。林住持笑道,不必去了,莊內即請出張太公父子來相見,備說三相公走馬傷人,地方告在本縣,太公用錢捺案不行,都于莊內躲避,三相公逃竄,不知去向。張太公晝夜思念苦楚,淚眼不乾。林老爺卜一神數,說道:在外平安,有因禍得福之喜。太公略覺心寬。留小人住了數日,方得拜別起行。林老爺有回書在此,再三拜覆二位元帥。」說罷,將書呈上。杜伏威等三人一同看書,書云:
    視汝書,已悉往事。今聞連捷,又兼戮讎葬父,皆人子所當為之事,可喜可喜!近者張郎,因馳馬誤傷人命,不知逃竄何方,以致構訟。太公父子,幾被縲絏。賴錢神著力,暫爾寧貼。吾料張郎必投汝處,可同贊軍機,共拯黎庶,莫徒恃勇妄殺,以為愉快也。只此至囑。
薛舉指著張善相問朱儉道:「這位將軍,誠庵你可曾認得他麼?」朱儉道:「小人正要動問,此位將軍卻是何人?未曾拜識。」杜伏威笑道:「這位正是張三相公也。誠庵未到,他已先來,所謂不期而會。」朱儉大喜道:「張相公何不早言,只是袖手而笑?」朱儉起身又拜。張善相扶住道:「勞誠庵遠涉,失迓為罪。老祖老父在林住持爺莊上,不得盡情,莫怪,莫怪!」朱儉道:「承元帥重委,何敢言勞!尊駕已到,亦不負小人走一遭也。」眾皆歡喜,重設席慶賀。
  忽探馬報:「武州郡刺史田龍秋用大將馮謙為前鋒,自為後隊,共起馬步軍兵二萬,戰將數十員,殺奔前來,速請元帥軍師調兵迎敵。」杜伏威聚集大小將士商議。查訥道:「田刺史為人,某所素知。本貫河內人氏,托親韓長鸞之勢而得顯位,無才無德,不足介意。但馮謙這廝,原是軍衛出身,不惟驍勇過人,更有奇幻之術。若先得除此人,田龍秋自然喪膽。」薛舉道:「古云妖不勝德。我等往往血戰,非圖利祿,不過除暴救民,為蒼生計也。皇天祐我,豈懼彼妖術?我明日出軍,務教大捷。」張善相道:「敵兵遠來,利于速戰,宜堅守何如?」杜伏威道:「三弟之言雖善,然今敵已臨城,若不接戰,是示怯也。必須大殺一場,使彼膽落,則後無人敢正視朔州矣。」
  計議未畢,馮謙軍馬已到,將城四面圍遶。杜伏威道:「今日之戰,眾將誰敢任前鋒先出?」只見一人攘臂向前,威風可畏,高聲叫道:「小將願為前部先鋒!」眾人看之,卻是繆一麟。查訥道:「公端為先鋒,允稱其職。」就著薛元帥曹汝豐為左右救護,率領精兵一萬,大開南門出戰。馮謙見敵軍出城,號令眾軍退數箭之地,排開陣勢,鼓聲大振。繆一麟一馬當先,高叫道:「我老爺招集義兵,上除暴虐,下救生靈,汝等匹夫大膽攻城,是不知天命也!」對陣門旗開處,閃出一員大將,身騎劣馬,手舞大刀,正是馮謙。怎生裝束?但見:
    韜略深明志氣高,全憑法術善興妖。護身鎧甲金星燦,嵌頂盔纓烈火飄。騎猛獸執鋼刀,威風凜凜顯英豪。袋中試取弓和箭,曾向圍場奪錦標。
馮謙拍馬向前喝道:「無知潑賊,蠢爾狂徒!不知安分,敢據城叛亂。天兵壓境,即刻化為齏粉,尚敢胡說!」
  繆一麟大怒,躍馬挺鎗就刺。馮謙舞刀,劈面砍來。二人戰三十餘合,不分勝負。曹汝豐看見馮謙刀法愈精,繆一麟鎗法漸漸散亂,心下想道:「先鋒若有疏失,豈不大喪銳氣?」便舞起大刀,拍馬殺出助戰。馮謙接著交鋒,並無懼怯。三箇鏖戰良久,馮謙虛砍一刀,帶轉馬便走,繆一麟曹汝豐兩匹馬緊緊追來。看看趕近,馮謙斜放大刀,取出寶雕弓,搭上翎毛箭,扯滿弓弦,回身一箭,卻好射著曹汝豐右臂。曹汝豐棄刀于地,繆一主麟單馬救護回陣。馮謙拍馬趕來,大叫:「潑賊休走!」將及陣門,側邊惱犯了一員年少英雄,騎著烏錐馬,手挺方天畫戟,大喝道:「逆賊慢來,薛爺在此!」馮謙撇了繆一麟,接住薛舉廝殺。二人又戰五十餘合,馮謙架隔不住,橫拖大刀,撥馬而走。薛舉繆一麟招動大兵隨後掩來。
  不上半里之地,只見馮謙除兜鍪,披髮仗劍,口中暗念靈文,霎時□天昏地暗,日色無光,狂風大作。風過處,只見無數的鬼兵,紅鬚赤髮,頭如車輪,身長丈八,腰紮虎皮,手執鐵棍,亂紛紛空中打將下來。繆一麟心慌,也顧不得薛舉,放馬先自走了。眾軍士被風刮得站身不住,大頭鬼又兇猛打下來,陣腳大亂,四散逃生。薛舉見眾軍俱散,也帶轉馬頭,殺條血路而走。後面馮謙率眾將蜂擁趕來。薛舉見追兵甚急,回身接戰,圓睜虎眼,喊聲若雷,驟馬挺戟直衝入敵陣。馮謙部下諸將一齊迎住。薛舉手起一戟,刺一將于馬下。兩下正奮力交鋒,半空裏大頭鬼拿鐵棍又劈頭打來,薛舉急中省悟,忙念降魔咒,那大頭鬼隨風遠遠四散。薛舉放膽大殺,力敵眾將,挑四將落馬。馮謙慌了,暗射一冷箭,正中薛舉左膝。薛舉帶箭回馬,馮謙與眾將來追,看看趕上,薛舉大喝一聲,轉身飛馬又衝過來,勢如猛虎,眾將不能抵當,紛紛倒退。馮謙大怒,舞刀獨戰,交手三合,被薛舉戟尖刺著袍袖,順手一拖,馮謙險些兒拖下馬來,幸得兩下用得力猛,將袍袖扯斷。馮謙受那一驚,不敢戀戰,拍馬回陣。薛舉緊緊追來,眾將要救馮謙,只得抵死迎住。薛舉一枝畫戟,神出鬼沒,若舞梨花,遍身解數。官軍看了,個個魂驚膽顫,都喝采道:「這小將軍是楚霸王再出世也!」後薛舉至蜀,稱為西秦霸王,亦應眾官軍一時之識。有詩為證:
  薛舉英雄不可當,朔州今日賽當陽。
  方天戟擺蚊龍尾,到處人稱小霸王。
薛舉正酣戰間,馮謙翻身殺回,戰彀多時,薛舉又挑一將下馬。眾將心驚,正要走,忽然金鼓亂鳴,大隊官軍來到。
  原來是田太守聞報眾將戰不下一個年少賊將,故親統大軍趕來,指麾軍馬,四面圍裹,欲擒薛舉。薛舉抖擻神威,怒目挺戟,盤旋鏖戰。田龍秋見薛舉手舞畫戟,諸將不能近身,急令放箭,四圍攢射。薛舉見箭如飛蝗,忙除下兜鍪抵箭,右手持戟,迎著兵刃,敵軍殺近身的都被搠倒。田龍秋愈怒,親執號旗,催督將士併力來攻,薛舉毫無懼怯。正大戰間,喊聲又起,一彪人馬殺入重圍,勢不可當。敵軍紛紛退避,薛舉乘勢殺出。這是杜伏威見前軍敗回,薛舉單身衝突轉去,恐有疏失,急引一枝生力軍前來救應。隨後張善相繆一麟等又引精兵數千繼進,兩軍混戰,互相折損。直至日色將沉,兩下收軍罷戰。
  查訥接應入城,解甲休息飲酒。繆一麟舉杯道:「薛元帥真天神也!敵將作法,我與諸軍皆退,元帥匹馬反殺進敵陣,如入無人之境,挑他名將十數員落馬,全身而返,今古之所罕見。敬舉一杯。」薛舉接杯道:「乃大元帥與諸君福庇,某何能之有?今日這一場廝殺,彼軍亦膽落矣!邪鬼無蹤,勇夫縮頸。馮謙這廝,被我一戟刺中袍袖,幾乎墜馬,不意袖斷遁去。彼軍圍散數次,近身者刺死不計其數。我左膝上中了一箭,拔出箭鏃,猶覺微痛,這會兒平復如舊。」查訥道:「某聞三國趙雲在長坂坡救主,衝入曹兵重圍中,退而復進者數次,斬將奪旗,無人敢當,人稱虎將。今日元帥大戰不減子龍昔日之勇也!」薛舉道:「趙子龍吾何敢當?但不折銳氣為儌倖耳!」眾皆敬其不伐,於是合席慶賀。薛舉喫得酩酊大醉,扶入帳中睡了不題。
  再說官軍回寨,田龍秋點將,沒了十餘員,心中鬱悶。諸將甚稱薛舉之勇,馮謙道:「賊將青年驍勇,果然難敵。法術不能侵犯,或者彼亦能通法術。今日可惜失計,不曾用得那毒龍妙法,放彼脫去。明日交兵,必須下毒手擒之。」田龍秋道:「全仗將軍妙用,若擒得此人,勝斬數十員賊將。」當晚不題。
  次日,田龍秋馮謙率大軍逼城搦戰,只見城上偃旗息鼓,寂無人聲,心中疑惑,不知是何計策。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畢竟兩下怎生交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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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07: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回     善相破法斬馮謙 士開解圍推段帥

  詩曰:
  延州城外毒龍飛,遶陣俄遭煙火迷。
  左道謾誇施妙用,真人應自有天機。
  鷦鷯豈並沖霄翮,螢火難爭麗日暉。
  元老薦賢期奏凱,行看虎豹出皇畿。
  話說馮謙率大軍攻城,見城上旌旗不整,鼓角無聲,心疑有計,不敢逼近,但遠遠圍困攻打。將及午後,忽然鼓聲振響,城門大開,一騎馬飛出城來,後隨數千步軍。馬上那將乃是正元帥杜伏威,單搦馮謙出馬。二將更不打話,鬥至數合,薛舉馬軍又到。馮謙一人怎當得兩員虎將,勒馬便退。杜薛二將追來,馮謙急了,依舊仗劍作法,驀然天昏日暗,風砂大作。杜伏威也默誦咒,喝聲「疾」,依然天清日朗,風砂皆息。馮謙見破了法,又念咒語,滿空中大頭鬼,不計其數,手持鐵棍,劈頭亂打。杜伏威口中也念念有詞,只見半空中現出一尊金甲神人,身長三丈,腰大十圍,手持降魔真幡,拂拂而來。大頭鬼見了真幡神,不覺現出本相,紛紛墜落塵埃,原來都是紙剪的。馮謙見又破了法,心下慌張,忙勒馬跑上土坡,口念真言,忽見黃雨如注,從空而降。杜伏威薛舉冒雨緊追,猛然酸氣逼人,渾身麻木,一陣邪氣從七竅而入腹中,肺氣上壅,噴嚏不止,霎時間頭暈眼脹,腳軟手酥。杜伏威連聲道:「好利害也!」忙招呼薛舉回陣,眾軍馬都立腳不住,一齊奔回,勢如山倒。背後馮謙率軍追殺。查訥張善相在城上遠遠望見二人敗陣,忙催軍接引進城。馮謙又將城四面圍定。
  杜伏威薛舉進了帥府,喘息不已,口渴欲飲,只覺心隔作酸,猛地惡心一陣,吐出黃水一斗,方纔寬爽。出陣軍兵,盡皆大吐。杜伏威心下煩苦,張善相道:「大哥不須煩惱,適纔我在城樓上,遙見有吸髓毒龍,從下而上,盤舞空中,口噴黃水。此是毒龍吸髓之法,破之亦易。」薛舉道:「賢弟為何知此法術?」張善相道:「林住持所傳兵書上有之,大哥如何忘了?」杜伏威道:「賢弟既知此術,適纔何不破之?」張善相道:「今日不破其法,正要使彼得勝,以驕其志。彼再恃法,必墮吾之計中。姑延數日,擒此賊將。」眾雖稱善,心下未服,查訥亦懷猶豫,不敢多言。
  馮謙一連攻打數日,城內無一兵出戰,暫且解圍退去。張善相見了,當晚升帳,號令諸將出兵:令常泰引軍五千,一更盡出城,埋伏西方僻處。黃松領軍五千,一更盡出城,埋伏東方僻處,來日午牌時候,只看霧起砲響,抄出賊入陣後,盡力夾攻。又請薛舉領步軍二千,離城東南十五里井字衖僻處埋伏,又著繆一麟領步軍二千,離城西北十里獨虎山埋伏,明日午時,但看霧起砲響,殺出攔截,兩下併力大戰,不可退步。又請杜伏威領馬軍三千步軍五千,明日開城出陣對敵,奮勇格殺,他若又施毒龍吸髓法,眾軍一面奔走,一面口中暗念唵呵遊呵噠利野婆呵神咒,自然無事。誘彼追趕近城,只看霧起,放起號砲,以待接應。又著尉遲仲賢部領五百軍士,各帶狗血蒜汁,待馮謙危急,作法欲遁時,用血潑去。查近仁率兵守城,我自臨城樓作法,必獲全勝。查訥見張善相調撥軍馬,井井有條,暗中嘖嘖稱善。黃昏時分,常泰黃松薛舉繆一麟各自領軍出城埋伏去了。
  次日平明,杜伏威飽食嚴粧,專等辰時,大開城門,引軍出戰。兩下排開陣勢,那邊馮謙出馬,這裏杜伏威自迎,更不打話,一往一來,鎗刀並舉,戰五十餘合。杜伏威奮起神威惡戰,馮謙拖刀敗下陣來。杜伏威追趕,馮謙依舊披髮仗劍作法,頃刻黃雨大降。杜伏威和眾軍且走且戰,口裏都念「唵呵遊呵噠利野婆呵」,果然毒氣不侵,人人無事。馮謙只道眾軍著了迷,追過陣來,漸至城邊。張善相在城上布起大霧,頃刻間對面不見。又聽連珠砲響,馮謙心慌,回馬便走。早聽得霧中四下裏鼓聲大振,西北上繆一麟殺來,東南上薛舉殺來,城東黃松從後殺來,城西常泰從後殺來,杜伏威招引眾軍,吶喊來擒馮謙。馮謙見四面俱有伏兵大將,勢不可當,況大霧昏迷,部下軍士,看看折盡,甚是慌張,幾次衝突不出。只聽得四下喊叫道:「不要走了馮謙!」心下正慌,將走到井字衖,卻好撞著薛舉,二將交手數合。馮謙終是膽怯,不敢戀戰,撥馬便走。薛舉放馬來追,前面繆一麟挺鎗攔住,前後夾攻。馮謙忙倚大刀,拔出腰間寶劍,口中暗誦真言。只見劍尖上放出兩道火來,火焰有三丈之長,雙手舞劍,就如兩條火龍蟠旋,焰騰騰四面火光飛舞,勢不可近。薛舉正欲念咒,張善相在城樓上早已見了,即忙捻訣念咒,將劍一指,馮謙火焰霎時盡滅。馮謙見破了法,馬上又念靈咒,駕起一朵紅雲。騰空而起,直上青天。尉遲仲賢看見,便教軍士將狗血蒜汁,亂灑上去,馮謙從空跌下塵埃,薛舉照喉一戟,刺死于地,其餘軍士盡皆投降。果然殺得屍橫山積,血流成渠。有詩為證:
  幻法能教上九天,何期一旦破真禪。
  馮謙自恃人無敵,至死方知學未全。
張善相收了霧,仍舊天色明朗,號令諸將馬不停蹄,連夜擒捉田龍秋,攻破武州郡,方許回軍。諸將一齊乘勢來擒田刺史。
  再說田龍秋領軍來接應馮謙,路遇敗殘軍士來報:「馮將軍被敵將誘入陣中,一戟刺死。」田龍秋聽說,驚得魂飛膽破,放馬逃生。又見背後塵頭大起,追兵到來,不敢入城,單馬從小路抄往徑州去了。杜伏威領眾將一直來到武州城下,不見了田龍秋。杜伏威道:「田龍秋乃釜中之魚,不必追趕。若得此城,勝田龍秋多矣。」當下催軍將城固定,金鼓之聲,遠聞數里。此時已是黃昏,城外火光照耀,如同白日。守城官府丞秦伯建是儒士出身,連晚聚集本府的大小官員,計議守城之策。
  幕賓孫是梧道:「田刺史不知利害,偏聽馮將軍之言,倚恃法術,將軍士盡行出征,空城而戰,不料全軍皆覆。如今孤城難守,軍不滿千,盡老弱之輩,百姓們號哭,糧食缺少,此城破在旦夕。城若一陷,玉石俱焚,百姓盡遭塗炭。依小生愚意,不如權且投降,以救一郡生靈之命。」秦府丞道:「受國厚祿,一朝背之,是為不忠,還宜堅守,以盡臣節。」孫是梧道:「不然,事有經權,不可執一。大人盡忠報國,固是臣節﹔殊不知當今天心不順,直道難容,盡棄仁義,兢于勢利。連歲兵戈不息,盜賊蜂起,繼之稅繁賦重,田土荒蕪,眼見得時運兩窮。自杜伏威起兵已來,占據數郡,勢甚猖獗。各處求救表文至京,並不見朝廷發一軍救應,皆是燕雀處堂,上下偷安,豈知桑土綢繆之道?我等若不早決去就,禍必旋踵而至。不若降之,以免一郡生靈之苦,此為權變之策。」秦伯建低頭不語。眾官一齊道:「孫參謀之言甚當,大人須當從之,以救一時之急。」秦伯建道:「明早就著孫參謀前去通說投降之事,若待以禮,即便投降。如若驕慢,另作區處。」眾官商議已定。
  次日,城上豎起降旗,杜伏威見了,令軍士撤圍,暫退一箭之地。少頃,孫是梧出城,步行到寨,見了杜伏威,行禮已畢,獻上降書。杜伏威大喜,待以上賓。孫是梧道:「卑職無才賤士,何勞將軍重禮?」杜伏威道:「久仰參謀盛德大名,今得一見,足慰下懷。」孫是梧道:「秦府丞使卑職歸降,非貪富貴,實為一城生靈。將軍進城,勿傷百姓,將軍之大德也。」張善相道:「古人云:‘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我等興義兵以除暴亂,正為救百姓于水火。今參謀以此見教,足徵愛民。」隨即號令三軍,進城時不許驚擾百姓,若妄殺一人,妄取一物者,定按軍法。孫是梧拜辭杜伏威,復入城內,將杜伏威待以賓禮,號令三軍之事說了。秦伯建大喜,率領大小官員,一齊白衣素冠,步行至杜伏威寨裏拜降。杜伏威設宴款待,宴罷進城,秋毫無犯,百姓安靜如故。
  當日捷書到朔州郡,查訥委王騏掌領郡事,自卻單馬來見杜伏威道:「今日兵威大振,元帥可將得勝之軍攻掠旁郡,管取兵不血刃,唾手而得,不宜遲緩。」杜伏威道:「軍師之言甚善。」隨遣薛舉領兵五千取靜寧州,常泰領兵五千取固原州,繆一麟領兵五千取高平縣,杜伏威自領馬步軍三萬隨後,取岐陽郡。其餘軍馬,盡同查訥守城。薛舉繆一麟常泰分頭領軍攻取三處城池,俱望風而降,果然不動張弓隻矢,連得二州一縣。三將回兵,都隨杜伏威一同往南進發,來取岐陽郡。一路裏軍威整肅,黎庶安然。軍馬已到岐陽,當晚離城二十里地,名杜陽山紮下營寨。
  次日,率領大軍攻打城池。此時桑參將已死,岐陽郡新任刺史姓和,名用行,乃和士開之族姪,士開特引為岐陽刺史。為官清廉正直,愛民如子,輕徭薄賦,百姓樂業,更是謀略沉毅,常不滿其叔和士開之所為。當下見城外軍威甚銳,圍遶攻城,與部下一班將士計議,都各要請軍出戰。和用行道:「賊兵方來,其勢甚銳。久聞杜伏威等俱是萬夫之敵,難與爭鋒,堅守為上。爾眾將士受了朝廷厚祿,都要用心固守城池,待我申聞上司,轉奏朝廷。若得救兵到來,方可退敵。」眾將無言而退。和刺史做成文書,連夜申了上司具表,差人星夜偷出水門,逕到京都樞密院參見了和士開穆提婆二人。
  原來此二人是小人出身,因逢迎皇上得位,陞為左右二僕射,執掌朝廷大權。自杜伏威起兵之後,失了幾處城池,遍處求救,表章到樞密院,都是二人留下,竟不奏聞。連日有數十道求救表文申到,二樞密也有些驚駭,在堂上議論此事,又見岐陽郡表章來到,二人知和用行被圍,不敢隱匿。此時齊世祖湛禪位于其太子緯,即位稱為後主,改元天統元年。次日五更,後主升殿,和士開穆提婆進朝,三呼舞蹈畢。後主道:「今日無事,二卿可在側殿陪朕弈棋,以消長晝。」和士開奏道:「臣有軍機重事奏聞陛下。」遂將杜伏威起兵連奪數郡之事,一一陳奏。目今岐陽刺史和用行被圍甚急,破在旦夕,有文表申到本院,轉達天庭,臣等不敢隱匿,乞陛下聖鑒,速發兵征勦,庶解此危。
  後主展開奏章看了,大驚道:「這杜伏威何等之人,輒能聚眾為亂,佔據城邑?為何州郡官不合兵勦滅,養成到今?」穆提婆奏道:「臣聞杜伏威年不過二十,力敵萬夫。部下糾集數十員大將,皆是勇猛之士,因此府縣官每每征討,不能取勝,反致失陷城池。陛下速宜差大將出兵,不然,岐陽亦不可保矣!」後主道:「可調諸路軍兵十萬,再選老將智勇足備者一員為帥。其餘將士,任二卿選擇,即日起兵,不可遲滯!」和土開奏道:「臣舉一人,現為都督府右都督將軍段韶。此人才兼文武,智勇超群,況且曾征服海外諸蠻,老成持重。若使為帥勦賊,管取指日成功。」後主道:「朕知此人乃智勇兼全老將,賢卿所舉得人。今日可在朝否?」只見武班中走出一員老將,但見:
    清奇古秀,腹中有數萬甲兵。勇毅沉雄,聞風則千人辟易。名馳海外,諸蠻莫敢不來王。譽動齊邦,是處人聞皆起敬。果然單刀如入無人境,隻手能擎半壁天。
那老將正是段韶,金帶紫袍,幞頭象笏,白髯碧眼,相貌威嚴。俯伏金階,口稱萬歲。
  後主道:「今有賊將杜伏威,聚集亡命,攻掠城邑,勢不可當。郡縣屢失,近又圍逼岐陽,勢甚危急。和僕射薦卿為主帥,統領三軍,征勦賊寇。卿可用心掃除邊境,朕早晚專望捷音。」段韶俯伏道:「臣樗櫟庸材,感陛下知遇,寵祿過分,敢不效犬馬之力!」後主又問:「眾臣之中,有誰敢任副將之職,為朕分憂?」只見武將班內,又走出一個大臣,生得闊面長鬚,身長體壯,文材拔萃,膽量過人,乃是鎮西將軍齊穆。當下俯伏道:「臣雖不才,願為副將,以解宵旰之優,助段都督一臂之力。」後主大喜,當殿各賜御酒三杯,錦袍玉帶。段韶加陞為太宰兼都督大元帥,齊穆為副元帥。二人謝恩出朝。
  次早,齊到演武場聚集將士,操練三軍。就行文書,遍處調遣軍馬,旬日間共集有十萬精兵,選大將四員為左右羽翼虎賁將軍:趙銀、洪修廉、孔、馬信。又選驃騎將軍嚴敬為先鋒。當下辭了後主,率領三軍,浩浩蕩蕩殺奔岐陽郡來。再說杜伏威攻打岐陽城,一連圍困二十餘日,城內並不放一人一騎出來。杜伏威心下煩惱,見報查軍師張元帥率諸將來到,不勝欣喜。見畢,備言城堅難破。張善相道:「此城堅固,一時攻打不下,城中又無動靜,彼必有計。」查訥道:「久聞和刺史深通謀略,他見我軍勢銳,不敢交鋒,攖城固守,以待救援,早晚必有救軍到了。」張善相道:「查近仁所見最明,若他救軍來時,城內必出軍接應,前後夾攻,我等腹背受敵。不若趁未交鋒之際,且將軍馬暫退,讓彼合兵後,另設良計破之,擒其主帥,城可得矣。」正商議間,探馬來報,朝廷封段韶為正元帥,齊穆為副元帥,嚴敬為先鋒,勇將百員,馬步兵十萬,殺向前來,離此不遠。杜伏威聽報,整頓軍馬迎敵。
  再說段韶奉旨,帶領大軍十萬,征討杜伏威,果是旌旗蔽日,殺氣遮天,一路無話。看看來到河東府地面,已近本家宅院,委副元帥齊穆,先鋒嚴敬部領軍馬先行,自領親隨軍健回府探望。曹夫人迎接入內相見了,夫人道:「相公蒞任數年,不覺鬚鬢皓然,容顏蒼老,如今杜伏威等一夥賊寇,軍威整肅,勢不可當,非尋常盜賊之比。聖上何不差少年之將前去征勦,卻委相公重任?相公年過五旬,精力衰敗,軍旅之事,三軍性命,社稷安危,非同小可,何不力辭君命,歸享林泉之樂?」段韶道:「老夫年雖高大,壯志未消。既受朝廷知遇之恩,食祿千鍾,官陞極品,奉命勦賊,正臣子報效之日,豈敢以年老拒辭?諒此小伙草寇,焉能成得大事!管取一戰成功。」
  夫人見說,不敢再言。段韶四顧,不見女兒,問道:「女兒琳瑛為何不見?」夫人道:「女兒臥病在床,將及月餘,請醫調治不痊。」段韶驚道:「女兒既是得病,為何不差人報與我知?今得何病,如此淹纏?」夫人嘆道:「女兒這病,醫生們俱說是七情所傷。」段韶道:「嬌養深閨,焉有此症?」夫人道:「這病來得奇異,自八月十五賞月之後,便不茶不飯,竟病懨懨,服藥無效,臉兒漸漸黃瘦了,腰肢兒漸覺小了,又不疼不痛,只是思睡。問眾侍婢時,都說不知其故,我好不心焦,與決不下。」段韶道:「我向來分付春香這妮子貼身伏事,你緣何不問他?可喚他過來見我。」夫人遂命翠翹:「快到小姐房中,喚春香來見老爺。」翠翹跑至小姐房中說:「老爺回了,問及小姐的病,要喚春香去打哩!」春香慌了道:「小姐,老爺要打時,如何說好?」小姐道:「你千萬莫說出張官人來,十分問得緊時,只說我不見了一個玉人,因此煩惱成病。再問別的言語,只推不知。」只見雲娥又來喚了,說:「老爺大怒,春香姐快走!」那春香驚得何如?但見:
    面如土色,唇若蒂青。面如土,飛下了兩朵桃花。唇若蒂,摘去了櫻珠一點。春心吸吸,氣喘吁吁。心吸吸乳傍撞鹿,如雨打雞兒。氣吁吁腳下趑趄,似雷驚孩子。搔頭不知癢處,食物不辨酸鹹。罪責目下要承當,竹片眼前饒不過。
春香來到堂前磕了頭。
  段韶道:「我且問你,小姐這病,是因何起的?」春香道:「不知。」段韶大怒,叫取板子過來。春香跪下道:「老爺息怒,待春香說。自八月十五翫月之夜,小姐拿那一對玉人兒出來耍弄,忽然次日不見了一個,不知是貓兒銜了去,不知是老鼠銜了去?小姐思想這玉人,遂此得病到今。」段韶道:「深閨之中,玉人緣何得失去?必定別有緣故。」春香只言不知,段韶怒起來,打了春香十下,只言不知。段韶無奈,只得自到小姐房中問他,夫人與春香等,都隨在後邊。那臘梅丫頭先去報知小姐說:「春香被老爺打了十下,只招成不見了一個玉人兒,故此得病。如今老爺自來問小姐了。」小姐聞說,叫臘梅將香几兒過來靠了,包了頭,裝做十分沉重的模樣。
  段韶親自來到小姐房中,見小姐靠著香几桌睡。紅蓮報道:「老爺來了。」勉強立起身來,低低道聲:「爹爹萬福。」段韶道:「我兒,為何得此病症?」小姐道:「不知怎地染這重疾,不肖女多分不久于世了。聞爹爹奉旨討賊奏凱回來,不如致仕樂享天年,免貽母親之憂。女兒身死之後,願爹爹保重,莫增傷感。」說罷,哽咽淚下。段韶垂淚道:「我兒寬心調養。這病的根由,說是不見了玉人兒,待我平賊之後,定要緝訪這玉人出來還你,不可憂鬱傷神,拿那一個玉人來我看。」小姐叫春香在描金皮箱內拿出來遞與段韶,段韶看了玉人道:「不見的是女身,怎生樣不見的?」小姐道:「一同安放床頭,不知怎生,次早就不見了一個。孩兒著了驚,因此成病。」段韶將玉人放于袖中道:「我兒寬心調理,我不日就回來看你,與你追尋這玉人兒。」小姐道:「願爹爹早早得勝回來。」
  段韶出了繡房,叮囑夫人好生看視女兒,帶了健將,趕著軍馬一同殺奔前來。離岐陽城地名雍山紮下營寨。先鋒嚴敬入中軍稟道:「前去岐陽郡不遠,只隔六十里之程,即是賊寨,還是連夜進兵,或是屯兵暫歇,以待明日交戰,請元帥將令。」段韶道:「黑夜之間,難以交鋒,權且安息一宵。明日平明進兵,放起號砲,使城內知覺,出軍夾攻,方保全勝。」又分付諸軍密布鹿角,帶甲假寐,以防賊軍劫寨。當夜無話。
  次早五鼓,埋鍋造飯,平明進兵。先鋒嚴敬上馬,帶領步軍三萬,當先鼓譟殺進。後面齊穆中軍放起號砲,段韶後軍,陸續繼進。城內和太守聽得城外連珠砲響,已知是朝廷救軍到了。慌忙上城看時,只見塵頭蔽日,殺氣迷空,漫山塞野皆是軍馬。遠遠見中軍帥字旗隨風飄動,旗上書著都督大元帥段六個大字。和太守急率領大小將校步軍五千,大開東門殺出。杜伏威見兩下殺來,即將軍馬分做兩處,薛舉張善相領軍一萬五千迎敵來將,杜伏威查訥領軍一萬五千押後,以防城內衝圍。薛舉之軍,卻好與先鋒嚴敬軍馬相遇,更不打話,嚴敬使刀,薛舉挺畫戟,二將戰無數合,薛舉倒拖畫戟,落荒而走,軍馬四散奔開。嚴敬率軍四下撲趕。這邊杜伏威未及動兵,城內和太守軍馬已到,兩下混戰。查訥大叫:「寡不敵眾,元帥可避其鋒。」遂帶馬先走。杜伏威也拍馬挺鎗衝殺出陣去了,部下軍士各自散開。和太守親自督軍衝殺一陣,只見拋鎗棄劍。頭盔衣甲糧草器械塞滿道路。和太守鳴金收軍。段韶傳下將令,于城外傍城紮下三箇大寨,中寨是大元帥段韶,東南寨是副元帥齊穆,西南寨是先鋒嚴敬,分為犄角之勢。
  和太守先進了城,急令整頓酒席,一面差官犒賞三軍,次後迎請元帥等一行人入府堂參見。禮畢,次序而坐。和太守謝道:「卑職牧守此郡,不期巨寇臨境。困城月餘,破在旦夕。若非元帥親臨,城陷必矣!」段韶道:「賊寇擾民,本郡州縣官即當征勦,為何養成賊勢,然後用兵,豈不遲了?數月並不見州郡一道表章,誤卻朝廷大事,公等責有攸歸!」和太守道:「卑職新蒞任,前官不知何以致此。但這夥大盜,非比等閑,自侵擾以來,連下了十數座城子,勢如破竹,擁兵十萬,戰將百員。薛舉力敵萬人,杜伏威法術高強,張善相查訥深通韜略,熟諳兵機,非鼠竊狗盜之輩,勢如泰山壓卵。卑職死守此城,連上表文,方得二位元帥駕臨。向來各郡州縣,無不行文告急,並不見朝廷遣一軍救應,故此失了許多城池,非郡縣官之罪也。」
  段韶嘆道:「當今皇上初禪大位,寵用和穆二樞密,只是吟詩喫酒,不理國政。表章至京,必被隱匿,以致如此。」齊穆笑道:「和刺史何其懦也!只說得杜伏威英雄,自卻畏刀避劍,保全首領,安坐城內,欲待虜之自退乎?」和太守道:「卑職力有不能,非敢保全身家以負朝廷。這夥賊寇,委實智勇足備,難與爭衡。元帥須用計調兵,方保萬全。」齊穆怒道:「都是你這些屍位素餐無能之輩,誤國家多少大事!我看這夥毛賊,不過烏合之眾,有何智勇材能?不是齊某誇口,明日一陣,決擒此賊。若不取勝,非丈夫也!」和太守低頭不敢言語。當日席散,閑話不題。
  次早五更,齊穆預先傳下將令:眾軍平明造飯,巳時出軍。自到段韶寨中相見。齊穆道:「昨日和太守誇獎賊寇英雄,今日齊某自領本寨軍三萬勦賊,不須元帥和先鋒助戰。預先稟過,然後出軍。」段韶道:「元帥不可造次,須要三寨參酌,一同出戰,以觀賊勢強弱,庶可萬全,不宜輕敵。」齊穆道:「某雖不材,曾替朝廷建多少功勣?何在乎這夥無名草寇也!若不取勝生擒賊首,誓不回軍!」段韶道:「元帥所言,正是英雄本色,但要用心,莫作等閑,挫動銳氣。」齊穆得了段韶將令,回寨整頓器械,全裝披挂,騎一匹銀鬃白馬,手提丈八蛇矛,帶領大將二員馬信孔,一同出陣,看我獨建頭功。有詩為證:
  齊穆小兒曹,徒矜志氣高。
  不思螳臂力,欲使泰山搖。
  再說杜伏威張善相薛舉查訥佯輸逃竄,鳴金收軍,相隔杜陽山二十餘里,紮定營寨。當晚張善相計議道:「來將元帥段韶,正是那美人的父親。交鋒之際,須生擒此人,方好成事。若損其命,只恐一段姻緣,空付與東流逝水。懇求近仁良計,何以萬全?」杜伏威道:「三弟,我與你金戈鐵馬,與天下爭衡,而溺志于女色,恐非豪傑之襟懷也。但愁不作奇男子,何患世無美婦人。何必戀戀于段小姐?」張善相揮淚道:「大哥有所不知。弟與段小姐月下深盟,神前誓約,若不成雙,彼願白首香閨,一死以報,弟願鰥居沒世,永不別諧,故以玉人羅帕為記。此天下女中之丈夫,非等閑可比。況此女窈窕溫淑,知書達理,才識兼高,德色兩絕,真有一無二之賢內助也。弟若不得此女為妻,情願一死以相從于地下,何羨稱孤道寡,南面而王哉!」查訥道:「將軍不必悲傷,欲與段小姐成親,亦是易事,但不知段元帥果是美人之父否?捉得敵將,便知分曉,若果是,另設奇計,為將軍完此姻事。」杜伏威道:「既如此說,全仗軍師妙計。」當夜無話。
  次日平明,探馬報敵軍已到。杜伏威薛舉繆一麟一齊上馬出陣。對陣門旗開處,錦鞍戰馬上擁出一員大將,正是副元帥齊穆。左首孔,右首馬信,三將立馬門旗之下。杜伏威一馬當先,喝道:「佞臣奸賊,誤國之徒,保守身家,兀自不穩,輒敢虎口捋鬚,自送死耶?」齊穆大怒,罵道:「無端草寇,敢爾猖狂!天兵已到,頃刻化為刀下之鬼。」杜伏威大笑,手挺長鎗殺過陣來,齊穆舉鎗架住。二將奮勇,大戰七十合,不分勝敗。虎賁將軍馬信見齊穆鎗法緩慢,怕有疏失,手提宣化大斧,拍馬助戰,這邊薛舉挺戟接住廝殺。官軍隊裏惱了一員虎將,姓孔名,放開戰馬,舞動大刀,橫殺過來,這邊繆一麟拍馬挺鎗迎住。六匹馬盤旋馳騁,六員將抵死相持。酣戰之際,馬信被薛舉一戟刺著右臂,翻身落馬,部下牙將拼死救回。齊穆見馬信落馬,心下慌張,不敢戀戰,敗陣而走。杜伏威薛舉二將緊緊追來。看看趕上,齊穆回馬斜按長鎗,將流星錘照杜伏威臉上打來,杜伏威側身躲過。薛舉一馬飛到面前,齊穆措手不及,被薛舉輕舒猿臂,生擒過馬,眾軍向前綁縛。官軍陣內數十員將校併力來救,被杜伏威刺死五七個,其餘只得退去。孔單馬奔走,繆一麟拍馬後追。孔見追將已近,撥轉馬頭,用力一刀砍來,繆一麟一閃,那刀砍了馬頭,跌倒地上。繆一麟跳在平地步戰,孔欺他無馬,咬牙嚙齒裹殺來,十分危急。正是:
  路逢狹處難迴避,事到頭來不自由。
不知繆一麟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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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08: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回     元帥兵陷苦株灣 眾俠同心歸齊國

  詩曰:
  老將西征膽氣雄,旌旗蔽日馬嘶風。
  長驅勍卒如貔虎,藐視英豪似稚童。
  計墮受圍幽谷內,兵窮鞅望邃林中。
  結姻靖國降三傑,轉敗為功拜九重。
  話說繆一麟被孔贅砍中馬首,立地步戰,漸漸勢危。卻好杜伏威一馬飛到,衝開將士,救出繆一麟,直取孔。孔不敢交鋒,撥馬便走,官軍四散奔逃。繆一麟換了戰馬,同薛舉杜伏威一齊率軍掩殺,殺得孔頭盔倒掛,弓箭皆落。正進退無路,幸遇先鋒嚴敬軍馬已到,救了性命。嚴敬接住杜伏威,兩下混殺一場,俱各收軍回寨。
  嚴敬救得孔,到段元帥寨內來。段韶發放回營,又著醫生調治馬信金瘡,查點陣亡軍士,折有七千餘人。段韶大怒,恨道:「齊穆小畜生,不諳軍務,恃匹夫之勇,輕敵取敗,折了許多軍士,自又遭擒,喪盡銳氣。若不勦除賊寇,難回京都見皇上之面。」即傳將令,差先鋒嚴敬次日帶領步軍二萬馬軍一萬,衝突前鋒。又差趙銀領軍一萬為左翼,洪修領軍一萬為右翼,辰時取齊進兵。段韶在後督陣,拔寨都起,誓擒此賊,方許回軍。將令一出,三寨軍兵各各打點次日出戰。正是:
  一更傳號令,將卒要齊心。
  二更刁斗響,專防賊劫營。
  三更星月冷,喝號與提鈴。
  四更齊束甲,嚴妝准備行。
  五更皆造飯,平明大出兵。
  話分兩頭。再說杜伏威得勝回寨,查訥分付,將齊穆且收入陷車監禁,教軍士看守,好好待之。就在寨內殺牛宰馬,設宴慶賀,犒賞三軍。杜伏威和查訥等商議:「今此一戰,挫動彼軍銳氣,既擒彼將,軍師不殺,是何主意?」查訥道:「今日不斬齊穆,也為著張將軍親事,就中用計,緩急可圖,故留此人,以待後用。」杜伏威等同道:「軍師所見,非常人所知。」查訥又道:「段韶見我們擒了副元帥,必然激怒,明日決起傾寨軍馬來了,某聞段韶素有謀略,非齊穆可比,明日軍勢正銳,不可交鋒,緊閉寨門,暗伏弓弩防備,數日之外,待其少懈,如此如此用計,何如?」張善相拍手道:「軍師妙計,人不能及。」當日盡歡而散。
  次日,官軍先鋒嚴敬領馬步軍三萬,一直悄到杜伏威寨前,不見動靜,就逼寨空闊處排下陣勢,吶喊挑戰。次後左右二翼洪修趙銀軍馬都到,與嚴敬相見。嚴敬道:「賊寨內不發一卒,未知虛實如何,不敢太逼。」趙銀道:「小將二人在此拒住,先鋒可稟知元帥,再行征進。」嚴敬慌忙到後軍,見了段韶,備言其事。段韶道:「賊軍不出,必有詭計,不可輕動,墮其計中。汝選三千精銳馬軍,逕衝賊寨,若有變動,隨即進兵。若賊寨安然不動,不可妄進,只可擂鼓挑戰,待其軍出,然後交鋒。」嚴敬領了將令,到前軍選精壯久戰馬軍三千,擂鼓吶喊,直衝到杜伏威寨邊。只見緊閉寨門,寂然不動。自己吶喊到午,亦無動靜,又不敢衝殺入去,馬軍暫且退後。嚴敬又教步軍裸體辱罵誘戰,至晚,只得收軍回寨,稟覆段元帥,元帥令夜間謹守鹿角,以防劫寨。
  次日,段元帥又差嚴敬引軍搦戰。自早至晚,緊閉不出,嚴敬又只得空回。一連三日,按兵不動。段韶和諸將商議,躊躕不決,十分憂悶。忽見巡哨牙將報入中軍,口稱有機密事稟知。段韶喚入帳下問之,那牙將道:「末將昨夜帶數十小卒,巡哨至東南僻路一土山之上,遙見樹林中有旌旗搖動,軍士絡繹不絕。又見本村百姓,東奔西竄。小將拿住問時,都說杜伏威乏糧不戰,只待黃昏,帶領軍士近村擄掠,殺害百姓,因此人皆逃竄。小將探得此消息,特來稟元帥爺。」段韶道:「賊非無糧不戰,必有詭計,今夜再去哨探來報。」牙將領了將令,當夜又差精細軍校,分頭往村哨探。次早回覆,都一般說,鄉村百姓遭害,賊党到處,雞犬不留,擄得些少糧食,止彀營中一日之費,因此日搶日喫,無心對敵。段韶心中暗想:「此等烏合之眾,以劫掠為生,或者糧草不敷是實,不趁此時破之,更待何日?」暗傳號令,差先鋒嚴敬領馬步軍二萬,申時動身,往西北村一帶幽僻去處埋伏,但遇賊軍擄掠,鳴金為號,盡數勦除,得賊首者為上功。嚴敬得令,整頓軍馬去了。又分付心腹牙將分頭把守二寨,自帶趙銀洪修二將,馬步軍二萬,申時起馬,往東南一帶僻靜鄉村去處埋伏,等候捉賊。
  卻說嚴先鋒領軍馬往西北上來,到一個去處,高山峻嶺,樹木叢雜。問土民,說是地名虎嘯崗,此正是強盜打劫糧草聚會之處。嚴敬聽了,分付眾軍各處埋伏,只聽鳴金為號,會合殺賊。看看天色晚了,黃昏時分,嚴敬和一班牙將,立在虎嘯崗山頭觀望,見遠遠塵頭起處,火把亂明,有一二千強盜提鎗執棍,背駝包袋,喊笑而來。嚴敬忙鳴金聚眾,拍馬下山來擒這夥賊。那一二千人見鑼聲響,追兵齊集,都棄了包裹糧食,打黑火把,盡奔東山凹裏逃竄去了。官軍一齊來搶糧食,嚴敬禁止不住。又見西山凹邊,有千餘人,皆駝包裹,手執器械火把,大喊而來。嚴敬喝道:「兀的不是劫賊來也!」忙催軍士趕殺,俱丟下包裹,打黑火把,亂紛紛走了。嚴敬拍馬催軍追趕,未及半里,又見一夥強人衝道而來,慌忙殺時,卻又四散去了。此時已是更盡,嚴敬分軍四圍趕殺,奈何路徑不熟,又是崎嶇山路,追趕了兩個時辰,遇著數夥強人,都皆走了,不曾殺得一個。
  嚴敬心焦,領軍殺過虎嘯崗西首十餘里,已是半夜,地名鐵檠嶺,卻是一條小路,兩邊都是蘆葦沙地。嚴敬勒住馬看了一會,喝軍馬不可前進,且回舊路。話未完,只聽得一聲砲響,如半空中打下一霹靂,驚得嚴敬等手足無措。抬頭一看,四圍蘆葦盡皆火燒。此時正是初冬天氣,西北風甚急,火趁風威,燒得遍地通紅,如同白晝。官軍被火所逼,煙霧騰空,立腳不住,各顧性命,自相踐踏,死者無數。嚴敬挺鎗躍馬,冒煙突火而走。不上兩箭之地,聽得砲響振天,鼓聲動地,山凹內突出一員大將,錦袍金甲,白馬長鎗,喝道:「嚴敬中吾之計,杜爺在此,下馬納降!」嚴敬並不打話,挺鎗就刺,二將交鋒。只見漫山塞野皆是軍馬。殺得官軍星落雲散。嚴敬膽怯,奪路而走,杜伏威亦不來追趕。
  嚴敬回頭看部下,只有十數箇軍士,兩個健將隨著。嚴敬問道:「這條山路,可以到得大寨去麼?」健將道:「此路寂靜,無人攔阻,且從此撞出去,再尋歸路。」嚴敬聽了,拍馬先走。行無半里,聽得鑼聲振地,喊聲起處,嚴敬戰馬早被絆倒。樹林中走出三五百壯士,將嚴敬健將等盡皆捉住,不曾走了一個。背剪綁了,解入大寨來。有詩為證:
  按劍挂征袍,將軍膽氣豪。
  今為階下虜,悔不熟龍韜。
此時杜伏威大勝一陣,嚴敬部下二萬軍士,大半被傷,小半走脫。
  再說段元帥和趙銀洪修二將,部領二萬精兵,往東南村來,到得時已是黃昏。段韶將軍士分為十隊,遍處埋伏,等候捉賊。自領一枝兵,到一土山邊,四面看時,卻無樹木,光蕩蕩的一座土山,山上有一座土地廟。段韶叫軍士入廟搜檢,並無一人,就在廟裏坐地,軍士埋伏廟之左右。候至更盡,軍士報道山下西南火光中是一夥劫賊來也。段韶慌忙上馬,果見山下三百餘人,手執器械,點著火把,推著三四十輛車子,唿哨而來。段韶指麾眾軍吶喊,殺來山下。那三百餘人棄了車子熄火把,四散走了。又見西北首也有三四百人,推著車子走來。官軍趕殺時,卻又四散去了。頃刻之間,有十數隊軍士,推著車子,逕到土山邊,卻又走散。段韶看了一會,猛然省悟,跌腳道:「誤中賊人詭計了!」分付軍士不可妄動,動者立斬。排成長蛇陣,一字兒列在土山之下。軍士立腳未定,四下鼓聲震天,火光兢起,喊聲大振,軍馬不知其數。火光中見馬上坐著三員少年大將,正是薛舉繆一麟查訥,指點眾軍,四面遠遠把土山圍了。只聽得一聲梆子響,箭如雨發,那十數處糧車,箭到處盡皆火著。原來車中俱是硫黃焰硝引火之物,火箭到處,焰騰騰火勢沖天,風煙亂捲。段韶在土山上驚得魂飛魄散,無計可施。三千軍士與十數箇護身健將,俱被火逼得沒處安身,著箭死者甚多。只聽得一片聲喊叫道:「不要走了段元帥!」段韶和健將道:「勢已危迫,不如拚死冒火殺下山去,決一死戰!」一個健將應道:「賊兵甚眾,火勢正炎。若殺下山去,必然有失。小將看西北角上火勢稍緩,賊軍略稀,山坡下又有一條白路,不如從此處殺下去,方有活路。」段韶依言,挺身一馬當先,健將軍士隨後,俱拼命併力殺下西北角來。山坡下百餘個壯士攔路,段韶大喝一聲,挺鎗拍馬,殺散眾軍。下得山坡,又是一將攔住,卻是薛舉,手挺畫戟喝道:「段元帥何不早降!」段韶大怒,放馬就戰。戰了數合,薛舉賣一破綻,撥轉馬放開一條大路。段韶拍馬衝過,奔山徑而走,只帶得千餘軍士,數箇健將,其餘盡被薛舉軍馬擋住,降者甚多。段韶奔入山徑,走無數里,抬頭一看,只叫得苦!
  原來這去處地名苦株灣,是一個死坳裏。從土山邊進來,只有得這一條路,兩邊都是崇巒峭壁,前面又是一帶大闊溪,並無船隻,止可進來,不能出去。段韶在月光下見了大驚,慌忙回馬,不期路口已壘斷,外有軍馬重重壘壘把守定了。正是羊觸籓籬,進退無路。當下只得和軍士團團屯紮,嘆氣道:「一世英名,不期喪于此地!我死不足惜,可恨誤卻朝廷重托,遺憾九原。」眾軍健道:「元帥休慌,權且捱過今宵,明日我等打探,再尋生路。」各喫些隨行乾糧,揀空闊處暫且歇馬將息。卻說趙銀洪修和七個總管,帶領九隊人馬,分頭埋伏擒賊。不期遍處俱有伏軍,暗弩陷坑,大半皆被擒捉,止有趙銀逃得性命。
  原來這一條計策,喚做調虎離山之計,都是查訥軍師和張善相兩人商議定下的。段元帥是馳名的一員老將,萬夫莫敵,軍馬精壯,若與盡力相持,必致有傷。只教軍士故意到鄉村鎮市,遍處搶劫,引誘敵軍。打聽得段韶部領軍馬到東南村來,嚴敬軍馬到西北村去,都預先埋伏兩處軍士等候。段韶嚴敬果中其計。當夜要擒段韶亦是容易,只為惜著張善相親事,查訥分付薛舉,臨戰不可相逼,放開一條生路。火車火箭,只遠遠圍住施放驚他,趕段韶入了苦株灣,慢慢又做區處。有詩為證:
  軍師妙筭果通神,變幻風雲計畫深。
  少女不因成契合,老夫應亦被人擒。
  此時天色已明,杜伏威軍馬得勝奏捷回寨,眾將士各自獻功。杜伏威一一論功犒賞已罷,將嚴敬洪修等同齊穆一處監禁,降軍萬數編入隊伍,大排筵宴,弟兄們慶賀功勣。杜伏威道:「查近仁妙筭入微,有神出鬼沒之機,吾之孔明也。」查訥笑道:「微末小計,何足為奇!今夜之戰,只為張將軍姻事。如今把段元帥困在苦株灣,插翅亦不能出,明日釋放齊穆嚴敬洪修三將,以禮相待,浼三人為媒去見段元帥,求其令愛琳瑛小姐完張將軍這段姻緣。若彼慨然應允,必先送女完親,方放他出谷,兩相和解以待天時。如其推托,只消數日,必餓死于山徑間矣。」張善相拱手稱謝。杜伏威薛舉擊桌歡笑,喜不自勝。當日席散。
  卻說趙銀與逃回軍士棄了三箇寨柵,奔入城內,對和太守說知此事。和用行大驚道:「段元帥被困,吾等休矣!只索嚴督軍士謹守城池。」杜伏威次早在中軍安排筵席,一面差將校到監,取出擒將齊穆嚴敬洪修三人相見。齊穆等見有令箭來取,都嘆氣道:「我等今番休矣!」只見來人傳令,盡去綁縛相見。三人不知是何緣故,只得隨著將校入中軍帳來。查訥見了,喝軍校捧過冠帶錦袍,替三人穿戴了。杜伏威薛舉張善相繆一麟等,一齊迎入中軍行禮,分賓主而坐。齊穆道:「某等被擒之人,將軍不加誅戮,已為萬幸,何故待此重禮?」杜伏威道:「杜某弟兄三人,因朝廷昏亂,百姓倒懸,起義兵除暴安民,非為私也,義氣深重,故爾豪傑同心,公等皆朝廷大臣,不忍加害。今有一事,敢煩齊元帥和二位將軍一臂之力,不識可乎?」齊穆三人齊躬身道:「某等蒙將軍不殺放回,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不知將軍有何使令?」杜伏威指著張善相道:「此位張將軍,字思皇,是吾弟也,幼年曾聘段元帥次女琳瑛為室,不期段韶那廝倚貴欺貧,負盟悔約,今已被吾用計困于苦株灣內,死在旦夕,看張三弟姻事之面,不忍加害,敢煩三位將軍,權為媒妁,以畢良姻。如段元帥慨然聽從,則佛眼相看,將擒獲軍士器械盡數交還,我等撤圍而退,兩下罷兵,若段公推阻不從,休想再得生還。煩公等善言贊助,必當重酬。」齊穆三人同聲道:「這親事管取在某三人身上,好歹成就,以報將軍大德。」杜伏威大喜,開筵相待,互相勸酬,並大吹大擂,盡歡暢飲,直至日暮。
  齊穆道:「某等承將軍厚情,叨此盛宴,已酩酊矣。恭承所命,即便告行去見段元帥,將張將軍親事講成,然後再領盛情。」查訥道:「得齊元帥慨然,深感厚意,權且散席。」送出寨門,叫軍士牽過駿馬三匹,請齊穆嚴敬洪修上了馬,作別而行。
  卻說段韶當夜困在苦株灣,四圍觀望,無路可通。見西南是一條闊溪,心下想道:「這就是一條活路了,明日令能慣水軍士沒過對岸去,求取救兵,或可出此重圍。」次日天明,只見對岸旗幟飄揚,已有重兵守把,心下大驚。正在納悶之際,軍士報山嘴邊又有一隊軍馬來了。段韶急整兵馬,正欲迎敵,近前來只得三匹馬,卻是副元帥齊穆先鋒嚴敬總管洪修,見了段韶,一齊下馬。段韶又驚又喜道:「三位已遭賊擒,為何得到此間?」齊穆等頓首道:「某等三人,仗托令愛覆庇,得留殘喘,不然已為泉下之客。」段韶獃了半晌,問:「此話卻從何來?小女在敝宅深閨之中,焉能救得三公性命?」齊穆道:「有一段情節奉告。聞令愛小字琳瑛,今庚一十六歲,果然是否?」段韶點頭道:「果是,公何以知之?」齊穆道:「某等遭擒囚于陷車之內,今早忽傳令箭,取我三人入中軍。某等自諒決死,不期杜伏威等一班將錦袍冠帶加我等之身,遜某三人帳中上座,大排筵席款待,酒席間,談及令愛親事。座中一少年將軍,生得面如冠玉,相貌清秀,姓張字思皇,說是令坦,幼年間曾納禮,聘第二位令愛琳瑛為室,不料元帥恃貴欺貧,悔了親事。目下起軍發馬,也只為著這一段姻緣,以致如此。杜伏威說,若不看小姐之面,我等俱為齏粉,就浼某三人為媒,求令愛與張君完此舊好。元帥若慨然允諾,即時放出,送還軍馬器械,罷兵休戰。若再執迷,決不干休,定交寸草不留。如今沒奈何了,段老爺,救命的段菩薩段父母,看生靈百姓分上,送令愛小姐與那廝做親,全國家大事,救我等性命,實乃萬代再生之德。」嚴敬洪修俱磕頭禮拜,懇求道:「小姐完親,上全國家之事,下救數萬生靈,未為不可。」
  段韶聽說大怒,氣得目瞪口呆,手足俱冷,道:「鼠賊以此挾我乎?誓不俱生!」閉目坐了一會,嘆口氣道:「罷,罷,拼此老朽一命,以報皇上知遇之恩。大丈夫視死如歸,豈有堂堂大臣,與賊人結親之理!」有詩贊曰:
  節義稜稜,綱常秩秩。
  豪氣凌雲,精忠貫日。
齊穆又勸道:「事已至此,無如奈何,只得從權罷了。比如元帥為國而死,乃臣子分內事,死何足懼!但無益于國家,徒招禍害,殺戮生靈,干戈不得寧息。倘賊黨得勝,以數千亡命之徒,圍住貴宅,豈有放過令愛之理?令愛果能死節而亡,足繼元帥忠烈之志。倘或屈身從賊,玷辱清名,豈不成一場話柄?元帥上不能為朝廷掃除賊寇,自經于溝瀆之中,下不能保守身家,使妻女陷于賊人之手,徒然一死,無益于事,為今計,不若將小姐暫許賊人,勸其歸服,亦是為國忘家之心,不失濟變之哲,忠臣之所潛心,智士之所獨斷,豈不聞漢元帝以王嬙和番之事乎?堂堂大國之君,且不以此為辱,只為宗廟社稷計耳,元帥還宜三思。」段韶低首不語,半晌道:「齊元帥所言,雖似有理,但有三件事,賊人若允,即送小女成親。如其不然,寧死而不辱!」齊穆道:「是那三件事?乞元帥明示。」段韶道:「第一件,小女琳瑛,實未曾受聘,賊所言皆虛謬也,某昔日征海外諸國,服六十四島蠻夷,盡來朝貢方物,一國極遠,去古城國三萬七千里,土產香玉,進貢之餘,亦貢老夫玉人一雙,一男形,一女身,精工奇巧,其香特異,老夫攜回家下,次女琳瑛愛之,老夫就與了他,不意數月之前,失去女玉人一個,杳然無覓,小女以此得病未痊,如今張郎欲求親事,我聞其深通奇術,必須覓得這女玉人來配,以完雙璧,方可成就。第二件,必要張郎先來拜見,我觀其材貌,果足相當,不辱門楣,方纔事妥。第三件,更是要緊,吾等奉命出軍,不能勦除賊寇,反遭詭計陷害,逼勒成親,一死尚不足償敗軍之罪,況與結親,則為通同謀叛矣,不惟貽譏千古,抑且取禍目前,若賊人要娶吾女,必須卸甲投降,隨我至京,面聖封官,奏過聖上,然後成親。若能依此三事,我亦不惜一女。不然,寧全家盡斬以報國,任君等與賊行事也。」
  嚴敬洪修俱拱手道:「足見元帥慷慨全忠之大節。某等三人去見杜張二人,若能從元帥三事之命,不必言矣。如其不然,某等亦願與元帥同死于此,盡臣子之道,豈肯婢膝奴顏,以事賊耶?」段韶大喜道:「先鋒此言,方合吾意。三公早去早來,吾拔劍以待死。」齊穆嚴敬洪修別了段韶上馬,逕到杜伏威大寨來,杜伏威迎入帳中坐定。杜伏威道:「適煩三位將軍所言親事,可曾諾否?」齊穆將段韶言語,並要從三事之情,備說一遍。
  杜伏威笑道:「第一件要張三弟玉人為聘,此事最易。這玉人張三弟藏之已久,今獻與段元帥為聘物,正合前盟。第二件既結絲蘿,未有翁婿不相識面者,亦宜拜謁。但第三件實難從命。我等起義兵以來,所向無敵,何等自在!乃大海之龍,沖天之翼,任吾放蕩,不受樊籠。今一歸服,便要拘束,倘君心變,死無地矣。」齊穆道:「某久聞諸位將軍大名,馳于四海。朝廷用人之際,若得眾將軍歸服,必授顯官厚祿,豈有加害之理?某等三人,願以全家之命,保將軍等安若泰山。」查訥道:「齊元帥與二位將軍暫退,待吾等商議定了再報。」齊穆等退入後寨。
  杜伏威道:「查近仁有何高見?」查訥道:「某雖不才,叨元帥與諸位將軍陶鎔,頗知天文星象之理。每於清夜仰觀,足知天下變亂之故。紫微星昏而無光,直待五十年後,方有真命者出,以定天下。目今朝廷與陳,周二國,不過是紫微駕下列宿而已。杜元帥與我等輩,又為次之,欲取天下,不合天時,甚為難事,自古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今齊後主雖非真命,而高歡父子相承,恩及百姓,地廣民稠,一時未可覬覦,只可暫相依附。不如且將計就計,曲從段韶之言,解甲休戈,受了招安。一來歸服齊主,取功名于正路,身居榮顯,名垂竹帛,亦是風雲際會之時,不可錯過。二來為張將軍完此姻親。諸君所慮者,朝廷有變耳,以愚度之,決無害也,當今後主株守西北之地,陳周二國屢相侵擾,是為強敵在外,國家又連年歲歉,國用不支,敵擾于外,兵疲糧盡于內,自救不暇,焉能害人?若得我等相助,如困龍得水,枯木逢春,欣喜無限,有何慮哉?區區愚見若此,乞大元帥諸位將軍酌之。」杜伏威薛舉張善相齊道:「近仁之言,確乎不可易也。只索歸服,不必多疑。」查訥又道:「今當先以黃金千兩、異錦千疋、白璧二雙、明珠八粒為聘,先令齊元帥洪總管送與段元帥處,行納采請期之禮。次後張將軍即便加冠,令嚴先鋒陪至苦株灣拜謁岳翁,就達歸降之意,併獻玉人。我寨中一壁廂整備筵席,再差將官邀請段元帥並眾將到寨飲宴,再議朝京。」杜伏威一一依查訥所議。
  次早,備牲禮祭獻天地。張善相冠帶畢,請齊穆等三將到中軍,杜伏威備說段元帥三事,我等一一皆依,不敢違命。齊穆大喜道:「將軍若能如此,乃留侯之從漢高,吳漢之歸光武,不惟貴顯終身,還得名垂不朽,可欽可敬!」杜伏威道:「張將軍親事,全賴元帥二位將軍贊襄之力。今有菲薄聘儀納采請期,煩勞先送上段元帥,轉達愚弟兄微忱。少刻勞嚴將軍陪張新郎即來拜見岳丈矣。」齊穆道:「不須將軍費心,某等必當盡心為之。」杜伏威差健將八員,隨齊元帥送禮到苦株灣內,來見了段韶。齊穆備道其事,送上禮帖。段韶笑道:「諸少年既識大義,歸服朝廷,便是一家人了,受之何害?下官豈惜一女,但不知張郎人物何如,學識何如?」齊穆道:「張郎人材,自不必言,且洞識天文,深明韜略,少刻即來拜謁元帥矣。」正說間,將校報道:「山口有數騎擁一少年大將來到。」齊穆看時,卻正是張善相,帶著錦衣武士,蜂擁而來。齊穆對段韶道:「此正是令坦腹東床。」段韶舉目看那少年將官,但見:
    長軀秀骨,白面重頤。目如點漆,唇若塗硃。頭戴束髮金冠,足登挽雲珠履。身穿繡文龍錦大紅袍,腰繫雕鳳穿花白玉帶。騎一匹追風趕電五花馬,拿一條四綹攢絲豹尾鞭。果然風流不下周公瑾,倜儻還如呂奉先。
段韶看了,心內大喜。有詩為證:
  遙瞻來將真都麗,善武能文多才技。
  裘馬翩翩美少年,這回不負風流婿。
  嚴敬同張善相來到面前,張善相跳下金鞍,納頭便拜道:「張某蓬茅下士,山僻村夫,無知妄作,冒犯虎威。蒙岳丈天恩寬宥,謹拜尊顏,不勝惶悚。」段韶答禮道:「久聞足下大名,果然才貌雙絕,雖是一念之差,且喜改邪歸正,隨我回朝,富貴永保。」張善相拜罷,袖中取出羊脂白玉美人一枚,雙手獻上。段韶接了看時,與那失去的玉人無二,暗暗驚異,笑道:「天賜姻緣,夙成兩美,今得賢婿如此,不惟小女終身有托,亦不負老夫向來擇婿之心。」張善相頓首稱謝。少頃,數員將官飛馬而來,稟道:「杜薛二元帥排下筵宴,專候元帥爺赴席,送上請書。」當下段韶、齊穆、洪修、嚴敬、張善相眾人一齊上馬,帶領部從,出了山口,迤行來。正是:
  殺氣轉為和氣暖,愁顏相逐笑顏開。
不知後會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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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09: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回     雙玉人重逢合巹 三義俠衣錦還鄉

  詩曰:
  玉人漂泊久無憑,今日相逢兩遂情。
  龍燭插金來鳳闕,紫袍籠玉出宸京。
  羅香密綰同心結,錦字重傳舊日盟。
  眾俠承恩歸故里,共傾赤膽報明廷。
  話說段元帥一行人出了山口,行不半里,便遇著杜伏威等眾將遠來迎接,齊到寨前下馬,前遮後擁入中軍帳來。杜伏威扶段韶居中坐了,率眾將啟居參見畢。段韶答禮道:「蒙眾將軍盛雅,曲從愚意,歸命朝廷,老夫不勝慶幸,何敢當此隆禮?」杜伏威拜道:「某等皆因勢豪所逼,以致謀動干戈,無非濟困扶危,替天行道,不敢妄為,蒙大元帥赦宥納降,情願執鞭墜鐙,以報殊遇,張三弟又蒙俯賜良姻,既為結契之尊親,實乃超拔之恩主也。」段韶道:「眾將軍年雖弱冠,各負雄才,文武兼通,正堪為朝廷之股肱,廟廊之樑棟,今能順天知命,解甲而降,準擬青史標名,流芳千古,下官見皇上,備奏將軍等情由,保諸位恩榮媲美,稍或虛言,有如此酒!」言畢,以酒瀝地為誓。
  杜伏威等叩首拜謝,請段韶居了正席,齊穆次之,其餘次序,兩傍排列而坐,奏動軍中得勝鼓樂。酒過數巡,段韶舉著金杯對眾道:「老夫獲此佳婿,事為偶然。老妻曹氏向來無子,只生小女二人。長女球瑛,適今朝內國子監祭酒經筵講官張雕,目下因告養親回家,其家與寒舍只隔里餘。次女琳瑛,年方一十六歲,小長女五歲,因老夫久宦在朝,未曾受聘。今得與張郎永侍巾櫛,小女終身有託,光我門楣。世間有這般巧事,長女之婿姓張,為文章領袖,次女之婿亦姓張,乃將帥班頭,兩家一姓,文武聯襟,天下最難得者也。非諸將軍福庇,老夫安得有此快婿哉!」杜伏威等舉杯躬身道:「此太宰大元帥閥閱之福,小將等何與之有!」
  段韶又問張善相道:「賢婿以玉人為聘,諧此姻事,但這玉人,老夫昔日征異域得來,乃是香玉,非中國諸玉可比,次女琳瑛見而愛之,遂與玩弄。不意中秋之夕,拿出一翫,次早不見了一個,小女著驚,因而抱病,至今未愈。此玉人出在萬里之外,縱使錢如山積,何處去買?素聞張郎善于法術,故以相難。不意果得此玉人,又係舊物,不知張婿何術所致,從何處得來?」
  張善相躬身道:「承岳父明問,小婿不敢不以實告。小婿因走馬踏死人命,棄馬脫逃,至檀府花園後門,見園門半開,時已二更,無奈潛身入園躲避,蹲于靈應大王神廚下。尊婢春香姐適來鎖園門,小婿以苦情訴之,蒙不趕逐,匿小婿于園之東軒。次早瞞著夫人小姐,私竊飯食救濟小婿。小婿深感其德,遂與訂盟,異日寸進,必娶為妾。小婿問及檀府姓氏家門,春香姐備與小婿言姓段,老相公在朝為都督之官,夫人曹氏,在家有小姐琳瑛,年方一十六歲,與小婿同庚,美麗無比,未曾受聘,於是促小婿出門,恐夫人知覺。小婿以乏盤費告之,春香竊小姐玉人一枚相贈,云此乃無價之寶,貲之可得千金,因此小婿得這玉人,珍藏至今。乃岳丈之舊物也,豈有法術可致。但小婿既與春香訂盟,必報其一飯之德。若非春香救援,小婿焉有今日,悖之不祥。今得結絲蘿為岳翁之半子,望成就兒女之私,遂小婿得隴之望,併賜春香為妾,俾私情信義為兩全也,岳丈大德,銘刻不忘。」
  段韶笑道:「可知小女不見了玉人,更無覓處,乃春香這妮子竊去,老夫要加刑罰他,一味左支右吾,原來是他竊與賢婿。但這妮子是廝役賤婢,豈堪與郎君為妾,既有所約,老夫必當奉贈,只是太便宜了這妮子也!」張善相大喜,頓首致謝。眾皆歡悅,盡醉方休。是夜段韶等一班就在杜伏威寨裏安歇,部下兵另屯一寨。
  次早升帳,諸將聚立。段韶道:「諸位將軍既已歸順朝廷,不可在此羈滯,幸早早入京面聖。」杜伏威道:「某等願隨大元帥朝京,但各處城池守將,俱是某等部下,乞元帥鈞旨定奪,然後起行。」段韶道:「各處所委守城將士,皆依舊職,不宜更動,奏過朝廷,論材陞擢。杜將軍隨行一班將士,同赴京師。所有十萬餘眾,可分撥各處守衛城池,將軍等略帶軍士朝京。」
  杜伏威與薛舉張善相查訥計議此事。查訥道:「今觀段元帥乃誠實長者,所行之事,盡皆合宜,決無他變。我等選三千精銳軍士隨行防護足矣。」查訥當下分調軍馬,令常泰等一班戰將守衛各郡城池,王騏王騋王驤弟兄三人監守諸郡,以防不測。杜伏威、薛舉、張善相、查訥、繆一麟五將,帶三千鐵騎,隨段韶班師。分撥已定,拔寨起行。不數里,已到岐陽驛。刺史和用行,預于驛內辦下筵席,邀段韶杜伏威等赴宴,一面犒賞三軍。此是慶賀太平筵席,各無疑慮,開懷暢飲,當晚皆宿館驛中。次早起行,和知府送了十餘里,拜別自回。一路無話,直抵晉陽。段韶和齊穆商議,發付杜伏威等軍士,權在城外梵天寺中屯紮,著嚴敬、趙銀、馬信、洪修、孔嶅五將相陪遊玩。
  段韶齊穆二元帥進城,到五鳳樓前,早是午牌時分,後主尚未退朝。黃門官啟奏,段都督得勝班師,在朝門外候旨。後主大悅,即宣二元帥進朝,俯伏金階,三呼萬歲已畢。後主道:「巨寇猖獗,失陷許多城池,賴二卿智勇,一戰成功,朕心嘉悅。」段韶將交戰中計、招降之事陳奏。後主驚道:「二卿老成持重,反遭賊人奸計,若非以忠義感動其心,幾乎喪師辱國。今得歸附,皆二卿之功也。」段韶叩頭道:「臣等僥倖成功,陛下洪福所致,臣等何功之有?但杜伏威等俱少年豪俊,萬夫之敵,原非叛逆,皆緣貪官污吏肆志暴虐,克剝小民,激起英雄之氣,以致震驚乘起。今知天命,解甲來歸,乃社稷之靈,陛下天威所懾。乞陛下待以優禮,賜以厚祿,團結其心,足為朝廷重鎮,管取周陳二國,聞風畏懼,不敢輕覷本國矣。」後主准奏,又問:「杜伏威諸將今在何處?宣來面朕。」段韶奏:「杜伏威一行軍馬,權在城外梵天寺中,專候聖旨。」後主御筆手詔,赦杜伏威等之罪,差近臣二員飛馬召來。兩個天使奉聖旨,立刻往梵天寺來。杜伏威等五人見聖旨到了,忙排香案,開讀已罷,隨即同天使進朝。黃門官引入金鑾殿前,山呼舞蹈。後主見五將人材表表,相貌堂堂,喜動龍顏,頒下玉音道:「朕聞段太宰所奏,足知卿等忠義之心,所有過犯,盡皆赦宥。」杜伏威等叩頭謝恩。後主又道:「朕嗣位以來,遭時不造,干戈兢起,強敵侵凌。卿等盡心為朕出力,必不有負。」
  杜伏威當先奏道:「臣等蓬茅賤士,韋布愚夫,幼讀詩書,頗知大義。因見國家多事,賊寇蜂起,故聚義兵為陛下除亂。奈守土官不察,反以外盜相禦,勢不由己,以致驚動天兵,罪當萬死。感蒙天恩,臣等肝腦涂地,不足以報萬一也。」後主聞奏大喜,著光祿寺賜宴,議封官職。五將謝恩出朝領宴不題。段韶當駕又將次女琳瑛許配張善相之事,俯伏奏聞。後主道:「此卿家事,得婿如此,汝女終身有託,任卿為之。」段韶叩頭謝恩。天子退朝,眾臣皆散。
  次日早朝,百官拜舞罷,大司馬韓長駕出班奏道:「杜伏威等雖受招安,部下將士數千,原係亡命之徒,屯聚梵天寺中,切近皇城,設有不測,何以禦之!乞陛下聖旨,先將他人馬調散,然後授杜伏威遠方官職。伺彼有隙,緩緩除之,庶免後患。」後主低頭不語。尚書僕射和士開向前道:「韓司馬之言,深達國計,陛下不可不從,臣觀杜伏威諸將,年少英雄,抱負不凡,終非久屈人下者,不如及早圖之,以免後患。」後主躊躇不決。只見段韶連聲道:「不可不可!和尚書韓司馬所奏,誤國非淺。當今時世亂離,干戈不息,周陳二國屢侵邊境,疆圍日促,萬民塗炭。國家急務,惟在收羅豪傑,延攬英雄,固結其心,藉彼勇力以保社稷,乃為上策。今杜伏威等俱有文武全才,得來歸服,國家之大幸也。陛下若委以重任,賜以厚祿,彼必鞠躬盡瘁,以報陛下。何故欲調散其眾,疏遠其身,以啟彼攜貳之心。倘一時有變,是激之反也。若說俟彼有過殺之,誅降戮順,又非朝廷待賢之典。苟慮杜伏威諸將有變,臣敢以全家保之!」後主聽罷大悅道:「聆卿所論,使朕豁然。杜伏威等當授何官,方稱其職?」
  段韶奏道:「臣觀杜伏威薛舉精通法術,力敵萬人,可當大將軍之任。張善相查訥深明天象,善曉兵機,智勇足備,可居藩鎮之職。繆一麟弓馬熟閑,善撫士卒,可居邊隅保障之職。今西蜀一帶地方,自楚州至蒲原瀘雅,蠻獠錯雜,朝變夕更,每每殺害官長,劫掠賦稅,甚且稱王建號,大肆淫毒。從晉末迄今二百餘年,殆無寧日,非智勇足備者不能鎮之。陛下宜授杜伏威等三人鎮守西蜀,得專征伐,則西北一帶地方必然無事,可免朝廷北顧之憂。」後主允奏,御筆親封杜伏威為鎮安侯靜國大將軍,帶領本部軍馬一萬,鎮守西蜀楚州江汕二郡,管轄三州二十一縣地方。封薛舉為信陵侯定國大將軍,帶領本部軍馬一萬,鎮守信州牂牁昌城三郡,管轄一州二十縣地方。張善相為安化侯護國大將軍,帶領本部軍馬一萬,鎮守青州、蒲原、漢嘉、蒙山、瀘州等處,管轄三州十七縣地方。查訥繆一麟為顯武將軍,查訥輔佐杜伏威鎮守楚州,繆一麟輔佐張善相,以鎮守青州。各賜黃金千兩、錦段三百疋、廄馬千乘。其餘常泰諸將等,皆授武德將軍,分隨杜伏威等蒞任,待後有功陞賞。外欽賜張善相龍燭一對,金花二朵,錦袍一襲,玉帶一條,擇日段府成親。段韶加為太宰總督大將軍,齊穆陞為副總督將軍,嚴敬陞為昭勇將軍,其餘出征將士皆陞一級。又著樞密院差官,查視延州諸郡縣所少官員,量材擢用,補缺拾遺,如奪任者,照舊供職。段韶率杜伏威諸將赴闕謝恩。杜伏威又上表陳奏:「臣等感陛下天恩,寵賜爵祿,富貴極矣。懇恩乞賜臣等暫回故鄉,省親祭祖,以彰陛下寵榮。伏乞聖旨。」後主允奏,賜五臣衣錦馳驛還鄉。五將謝恩,帶隨行軍馬與段韶即日起行。有詩為證:
  身惹御爐煙,將軍衣錦還。
  聲名馳故里,譽望振邊關。
  再表段小姐琳瑛,自夫人遣張善相去後,病體懨懨,漸加沉重。四肢無力,諸事慵親,未免害了些目傍木田下心的症候。春香再三勸慰說:「小姐,張官人決不負心,榮歸有日,何苦愁損玉容?」小姐蹙著雙蛾,長吁了一口氣道:「春香,你那知道我心事來?老爺與老夫人許大年紀,並沒一個子嗣,止生我姊妹二人。大小姐嫁了張翰林,十分貴顯,甚是得所,只我一人未聘。夫人嘗說,要將我招個贅婿,奉養天年,只待老爺回來。我嘗思張官人之言,這些公子王孫,佳者能有幾人,倘招了一個不尷尬的,不如姊夫,豈不誤了我終身之事?所以看得張思皇這人英俊天成,紋犀貫頂,乃大貴人之相,抑且與張姊夫同姓,又與我同庚,一時不思,與他月下有羅帕玉人之約。然事不三思,終貽後悔,平白地遇個男兒,怎麼就把千金之軀相託!想此人丰標多情,一朝貴顯,豈無佳人求配?那時別娶嬌姿,那裏還記得月下之約?我若永守前盟,夫人逼嫁,必然是死﹔我若從了父母之命,又背了月下深盟,禽獸不如。進退兩難,因此日加沉重。」春香道:「小姐且自寬心,若老夫人逼小姐改嫁時,春香就對夫人直言,說小姐已與張官人月下私期成了親事,難道又好贅得別人?」小姐嗔道:「獃丫頭,倒說得好太平話兒。羞人答答,這事如何好提?今張官人一別,杳無音信,不知他蹤跡何如,安否何如,功名何如,好生教人放心不下。昨日心緒無聊,偶然製得羅帕玉人迴文絕句二首,念與你聽。」題羅帕詩曰:
  羅香一幅半題詞,月皦盟深刻漏遲。
  何奈可沉魚與雁,夢入愁念繫人思。
迴文云:
  思人繫念愁人夢,雁與魚沉可奈何。
  遲漏刻深盟皦月,詞題半幅一香羅。
題玉人詩云:
  雙成再面郎如玉,獨處堅心妾比金。
  香玉遠分人異地,鳳鸞交折兩同心。
迴文云:
  心同兩折交鸞鳳,地異人分遠玉香。
  金比妾心堅處獨,玉如郎面再成雙。
吟罷,淚如雨下。
  春香道:「小姐好詩,顛倒迴文,兩韻俱和。小姐可寫在錦牋兒上,待張郎來時,索落他也和兩首。」小姐道:「知道他來與不來,多應是九泉相見。」春香道:「我倒忘了與小姐賀喜。」小姐問:「喜從何來?莫非張官人有書寄回?」春香道:「不是張官人寄信,卻是老爺殺賊,得勝回朝。早間有報子來說,老爺陞官加爵,即便回家,那時玉人必有分曉。小姐請免愁煩。」
  不說小姐病害相思,再說段韶與杜伏威等回家,不一日,已到常平鎮段府門首。段韶留杜伏威等在客廳安歇,每日大排筵席款待。眾軍士各給口糧,分投寺院客館權駐。段韶初到之夕,對夫人細言出征被陷,張善相獻玉人求親招安之事,目今欽賜龍燭金花錦袍玉帶,擇日與女兒完親。夫人驚道:「果然有了玉人,真大奇事!」心中暗思:「前者園中避難郎君,名為張善相,如何賊中亦有個張善相,莫非就是他?這玉人來得有些蹊蹺!」沉吟不決。段韶見夫人不言,又道:「還有一段奇事,夫人未知。」遂把張善相避難入園,春香丫頭瞞著夫人,與他東軒暫住,偷玉人與他,今他欲娶為妾之事,細細說與夫人:「因此這玉人原是故物。」
  夫人聽罷,畢竟疑心那日黑早張善相誤入清暉堂之事,終未釋然,只得含糊應道:「原來是這丫頭偷了,蒙聖恩欽賜榮歸,了此良姻,又加大爵,正為雙喜。只是女兒病體十分狼狽,如何合巹?」段韶笑道:「夫人不須煩惱,赤繩所繫,自然輻輳,我與你同去看女兒病體若何。」夫妻二人到小姐繡房內來,燈光之下,見女兒倚桌假寐,令丫鬟輕輕說知。
  小姐抬頭見父親來到,勉強支撐,叫一聲爹爹,依然垂頭隱几,不能再言。段韶看女兒時,伶仃瘦弱,形容枯稿,貌若殘花,遠山顰蹙,全不是舊時模樣,不覺淚下,問道:「我兒病體,近日少減些麼?」小姐勉強答道:「從爹爹去後,病勢日加沉重。前聞戰勝回朝,略覺身子可些。數日來不知怎地,心窩作痛,夢寐不寧,口渴心煩,不思飲食。前者與爹爹玉人,曾帶來與孩兒否?」段韶笑道:「良緣天定,玉人今已成雙,我兒收了。」說罷,袖中取出一對玉人,遞與小姐。小姐接在手,輾轉細玩,果是原物,喜不自勝,笑道:「爹爹此物從何而得,乞與孩兒說知。」夫人道:「你爹爹奉詔討賊,內中有一少年大將,用計困你爹爹在于山谷,不期那大將就是後園避難的張郎。他結義弟兄杜伏威薛舉共聚義兵,據城奪地,勢不可當。卻為你親事,願歸服朝廷,散了軍馬,隨你爹爹班師面聖,朝廷俱授高官顯職,鎮守邊疆。又賜張郎龍燭金花錦袍玉帶,擇日與你成親。這玉人,張郎送與爹爹的聘禮。」小姐聽罷,笑逐顏開,便起身道:「原來如此。這一會覺心中寬爽,身體輕鬆,喫些茶湯也好。」段韶與夫人十分歡喜,叫丫鬟快拿人參湯,小姐喫了,氣爽神舒,病體好了一半。夫人分付小姐寬心調養,好生將息。二人歸房措辦粧奩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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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10: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回(續)雙玉人重逢合巹 三義俠衣錦還鄉

  自此之後,小姐病體日漸痊可,飲食如舊,不數日,便覺花容精彩,玉體妖嬈。段韶選定吉日成親,至期大排筵席伺候。此時衣冠滿座,賀客盈門。大女婿張雕亦乘轎前呼後擁來賀喜,送上禮帖,開的是錦段十端玉帶一圍牙笏一執金臺盛四副豸補金花,外折儀一百兩羊四腔酒四樽,牲禮之類,不計其數。球瑛小姐亦回家省親,兼賀雙喜,亦備厚禮,皆是珠翠玉珮之類。母女姊妹相逢,不勝歡樂。張雕頭戴烏紗,身穿大紅繡服,犀帶皂靴,先賀了岳父段韶,次與杜伏威等諸親相見。杜伏威等俱是錦袍玉帶,威儀整肅。次後與張善相行禮。善相頭戴烏紗,身穿粧花團龍織錦大紅袍,玉帶皂靴,丰采異常,宛如文昌臨凡。張雕讓張善相是新郎,不敢佔右。張善相遜張雕是大姨夫,又不敢佔先。張雕道:「今日特來奉賀,思皇兄新客也,何必過遜!」張善相道:「姻婭論之,張兄居長,齒爵皆尊,焉得不讓!」遜了半日,張雕只得佔右相揖,又回遜善相轉右再揖,次序而坐,交問表號,敘些親誼。後說及雙玉人重逢之妙,眾皆嘖嘖稱羨。段韶又談及二女大瑛小瑛,得配二婿大張小張,一文一武,富貴雙全,世之罕有,只聽得堂上堂下一片奏動,鼓箾笙簫聒耳,歡笑盈門。少焉吉時已到,堂上點著一對欽賜的合巹龍燭,堂前垂掛珠簾,大張花燈,懸紅結彩。小姐頭戴珠鳳冠,身穿霞披繡襖﹔張善相換了束髮紫金冠,身穿御賜錦袍,腰繫藍田玉帶。前後簇擁,同上華堂,瞻拜花燭,鼓吹細樂,迎入洞房。這一段姻親非同容易,不比尋常,千古奇逢,百年佳遇。有樂春風詞為證:
    龍燭搖紅,金花耀目。慢誇雙玉重逢,試看鵲橋初度。繡帷深處,列笙歌,纖手同攜,把香肩並僤。俊傑嬌娃生一對,彩鳳文鸞共舞。須知道,天賜姻緣證果。
段韶陪杜伏威等飲宴,夜闌方散。
  張善相與小姐同飲合巹之杯,共效于飛之樂。花燭下張善相取出羅帕半幅,付小姐道:「玉人先已成雙,此帕今宵作合,小姐之帕安在?」小姐亦出羅帕半幅與張生道:「自君之別,妾謂此生未必再會,豈料今夕果得成雙!」遂命春香縫作一幅。張善相笑道:「留取此帕,海棠枝上拭新紅也。」小姐道:「使妾那夜與郎苟合,今日復何面顏?妾終日思君,作迴文詩二首,出以請教。」張善相看罷,大喜欲狂,因說:「小生出門之時,亦有二詞託春香姐寄與小姐,未審見否?」小姐道:「未見。」春香笑道:「呀,是妾忘了,不曾送與小姐。」急向奩中檢出。小姐看畢微笑。春香道:「夜色深沉,二位請自安息,明日敘闊。」說罷,垂幃而去。張善相忙牽其衣道:「姐姐,今夜何以發付小生?」春香附耳低言道:「小姐在此,賤妾何敢?應須明日上奴床。」張善相大笑,於是與小姐解扣吹燈,鴛鴦枕上,海誓山盟。翡翠衾中,鸞顛鳳倒。訴不盡往日相思,說不了今宵歡愛。兩人如漆投膠,似魚得水,樂不可言。
  話不絮煩。倏忽光陰易過,又早一月。杜伏威查訥等上堂見段韶稟道:「某等感元帥大恩,完就張三弟親事,今已彌月,某等叨擾太甚,欲拜辭上台,暫回故鄉省親,拜謁恩師林住持故舊人等,然後赴任,特候台旨。」段韶道:「本欲再屈留諸君數日,既欲歸省,不敢久淹。明早黃道吉日,奉餞啟行。」杜伏威等致謝而退。
  次日,段韶大設筵席餞行,張雕等俱來相送。飲酒中,段韶對杜伏威道:「諸君且同小婿歸省﹔不久再得相會,張郎蒞任之日,然後送小女同行。」命家僮捧過金銀段疋,聊為贐儀。查訥謝道:「感元帥提攜厚德,已銘肺腑。所賜金帛,斷不敢受。」段韶道:「些少薄禮,不必固辭。」杜伏威只得收了。酒闌席散,拜謝而行。張善相進內辭別夫人小姐,隨後上馬。段韶與張雕親自送了一程,兩下分別。杜伏威等帶領三千軍士,取路往朔州郡來,一路無話。到郡之時,常泰、王騏、王騋、王驤、皇甫實、曹汝豐、尉遲仲賢、黃松、朱儉諸將,會同迎接入元帥府坐下,眾將參見,各各問安。杜伏威將面聖封官賜親事體說了,就將御賜官誥文憑給與諸將。王騏常泰等望闕謝恩,就在帥府安排筵宴,杜伏威主席,眾將遜序而坐,酣飲以敘闊情,至曉方散。
  杜伏威眾將與裘澄譚希堯諸官作別。裘澄道:「某感元帥之恩,正欲朝暮奉聆教誨,不期又成離別,思之殊為傷感。此後某即掛冠歸田矣。」說罷,潸然垂淚。杜伏威眾將亦各灑淚,再三寬慰,作別而行。不數日,已到河東郡,府縣文武官員,離城遠接。杜伏威一一以禮相待。又早來到廣寧縣石樓山林澹然莊上。林住持每使人探聽消息,已知備細。原來張善相逃竄之後,張太公父子心下憂疑,常到莊上和林澹然講談,消遣悶懷。次後張善相到朔州,時有書寄回問安,張太公方纔放心。自從杜伏威起兵,攻取州郡並招安之事,林住持一一都知。又有人報說杜伏威弟兄諸將,入朝廷俱封官爵,早晚將次還鄉。時值仲夏天氣,林澹然接張太公父子到莊內後園乘涼,賞玩荷花飲酒,忽聽得軍馬喧鬧,人聲鬧哄。道人飛報道:「住持爺,不好了!不知何處來的軍馬,將莊前圍定,怕是賊人。請住持爺出去退他。」林澹然笑道:「痴老子!非是盜賊,必張郎輩回來了。」苗知碩胡性定沈性成齊起身道:「我等都出去一看。」往莊外來探望,杜伏威等一行人已到莊前,都下馬步行入莊來。苗知碩三人見了,喜從天降,跑出莊笑臉相迎。杜伏威道:「未見林爺,不敢施禮。」分付查訥等:「暫在莊前伺候,待我稟過之後進見。」又號令軍士依隊伍排列,不許喧嘩。杜伏威薛舉張善相三人,整肅衣冠,隨苗知碩進到後園亭子上。林澹然見了笑道:「俺說是兒等來也。」張太公父子一見張善相,如獲奇珍,堆下笑來。三人向前齊下拜道:「不肖等遠離膝下,心切懸懸,久失侍奉,抱罪殊深!今睹尊顏,歡傾肺腑。」林澹然道:「汝等別後,聞說驟興兵馬,雖然累戰累勝,佔據城池,俺心中卻只是為汝等危懼。今喜歸服朝廷,又得封爵列土,老朽方纔放心。今日歸來,增輝多矣。但直盡忠報國,毋以爵祿為榮。」杜伏威三人再拜受教。又參拜了張太公,公孫二人,悲喜交集。次後又和張大郎、苗知碩、胡性成、沈性定俱見了禮。
  杜伏威向前稟道:「不肖因巡按州郡,行至成州縣,偶遇傅司農姪女被鬼,不肖為之驅邪拯救,其女始痊。昔年不肖負公公骨瓶歸葬時,曾于隔塵溪逢姚卿褚一如二仙長,引見天主,傳以琴棋藥餌。又言師爺乃天主第一座弟子,犯酒戒暫謫塵寰,不肖亦是看丹爐仙童,有罪謫貶,後當修真煉性,復返本元。琴中有慢商調廣陵散之曲,嵇叔夜歿後,世無知者,命二仙傳與不肖,特留後序八段不傳。不肖問故,天主言留之以待姻緣配合。不意傅司農姪女舜華善此,感不肖救命之恩,欲傳此八段與不肖,以成全調。不肖憶天主之言,欲娶此女以順天緣。未曾稟命于師爺,不敢擅便。」林澹然道:「汝年已壯,宜受妻室。既夙緣素定,天主作合,便當娶之。何必拘拘也。」杜伏威又稟道:「不肖收得數員將士,累戰有功,朝廷皆授顯武將軍之職,今從不肖回來,在莊門首俟候,稟過太爺,然後敢進參見。」林澹然道:「何不早言?快請進來。」張善相接引查訥繆一麟等十一位將官進園門參拜,林澹然答以半禮,又和張太公眾人見畢。澹然教一行人都在爽心亭坐下,設席相待。又問杜伏威隨行軍士共有多少,杜伏威道:「馬步軍兵共十萬有餘,令分往各郡守衛,隨行軍士止有三千。」林澹然令苗知碩取常住白銀三百兩賜與眾軍,每人銀一錢,買酒肉喫。眾軍大喜,歡聲如雷。
  張太公飲酒之際,問及孫子走馬踹死人命逃竄事體,張善相將逃入段元帥花園,馬騰大王賜夢,段小姐贈羅帕玉人許結親,及助杜伏威攻取擒將,計困段元帥于苦株灣,招安面聖賜親之事,從頭訴說。張太公父子林澹然俱各大喜,頂謝天地。薛舉道:「不肖等感朝廷恩賜,託太公師爺福庇,今已列土封侯,各分地境鎮守。欽限回鄉省親已畢,即要蒞任,就接師爺同去,以便朝夕侍奉。苗沈胡三位師父和張太公喬梓,亦求齊至西蜀遊樂數月,聊表微意。」杜伏威張善相又都要接眾人同臨任所,三人爭之不已。林澹然笑道:「三人不必爭論,俺已跳出紅塵,久甘恬澹,豈肯復戀人世繁華?任你隆禮供養,皆所不欲。俺向來垂涎峨嵋山景致,內多逍遙隱者,幸汝等在彼為官,隨便至峨嵋山頂結一茅庵,煉性修真,兼可尋師訪道。俺隨身自有用度,不必汝等費心。
  太公喬梓隨善相之任,苗知碩隨薛舉之任,性成性定隨伏威之任。汝弟兄三人亦不可疏了情分,于春秋二季,巡按邊郡地方,訪察民情,修緝城池,勸善懲惡,選拔人材,即於便途勝景之處相訂一會,以聚交情。上圖盡忠報國,次要修身敬士,三來練軍愛民。爾等功名富貴,全始全終,以期青史垂名不朽。」杜伏威、薛舉、張善相、查訥諸將,齊聲唯諾,當夜席散。
  次日又設宴款待,一連盤桓了數日。杜伏威稟道:「朝廷欽限已近,乞師爺分撥將士,陸續起行,庶不遲誤。」林澹然選定吉日,隨發付繆一麟、王騏、常泰、黃松四將,跟張善相太公父子,同老僧帶領部軍一千、神將三十員,取路到延州府,添上馬步軍九千,至青州郡蒞任。次撥朱儉、王驤、皇甫實、曹汝豐四將,隨薛舉帶領部將一千、神將三十員,取路到南安郡,添上馬步軍九千,至信州府鎮守。又撥軍師查訥、王騋、尉遲仲賢三將,隨杜伏威帶領部軍一千、神將四十餘員,取路往朔州府成州縣,迎娶傅氏舜華小姐為夫人。完親之後,添上馬步軍九千,至楚州郡蒞任。囑咐道人等:「看守莊院,灑掃佛堂,田地租息,儘可度日,俺得便還要回莊。」分撥已畢,杜伏威薛舉率眾將拜別了林澹然,隨即啟行。一路風景不能盡述。到了路歧處,只得分袂,各自添軍至任。
  話分兩頭。且說張善相公孫送杜薛二人動身之後,進城來合家圓聚。令狐氏見了兒子,不勝欣喜。此時親故來慶賀者極多,終日飲宴作樂。張太公一面祭掃先塋,收拾行囊,委託家僮管理田園產業等項停當。數日後,林澹然來到,正要挈家起馬,只見張善相的母親令狐氏不欲同行。張我再三請問,又不肯言。張善相跪求,亦不肯允。張太公道:「這又是異事了!」拄著拐杖來問媳婦:「不去何故?」令狐氏道:「可請林太爺進來,方說明白。」張善相急出廳請林澹然進中堂,令狐氏將澹然拜了四拜,潸然淚下。林澹然與張太公等俱大驚,問為何如此。令狐氏斂衽向林澹然稟道:「太爺在上,妾非令狐氏,乃昔年獨峰山五花洞中老狐是也。向年送天書與太爺之後,張大郎夙緣未了,又不敢再來。因令狐員外之女病療當死,我用法攝去其屍,變作其女。媒妁說合與大郎成親,情好甚篤。妾五百年修煉之真,盡種此子,今幸功成名遂,妾與郎君緣分已滿,故欲拜別,復往名山仙洞,養性修真,求個正果,不戀繁華,只此拜辭而去。」
  張太公父子並張善相聞言,皆哭起來,說成親多年,焉有再去之理。張善相扯住令狐氏衣襟哭道:「母親養孩兒辛苦,未曾孝順一日,怎忍一旦分離?即欲修行,在任亦可,何必拋棄骨肉,遠往山中,教孩兒如何割捨?」放聲痛哭。令狐氏道:「我兒不必悲傷。我名登仙籙,非凡女可比,若再戀塵緣,必遭天譴。只望你此去為官清正,愛軍惜民,不負林太爺教育之恩。得意處急急回頭,尚有相逢之日。」張善相見母親去志已決,哭倒在地。張我悲苦不勝,張太公亦嗟吁感嘆。令狐氏全無悲感,扶起張善相道:「我兒,吾愛已割,吾志已決,不拂我修真之心,便是孝順。緣盡于此,哭之何益?」張我執手難分,張善相嚎啕欲絕。林澹然勸道:「既然緣絕,不可抗違。古云:能養親之志,稱為大孝。須索順母親便了。」張善相如何肯放?只見令狐氏從從容容拜了太公,又拜了林澹然,然後與張我作別。這張大郎哭得眼昏,張善相寸腸欲斷,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然不見了令狐氏。張善相撞跌而哭,張我苦痛自不必言,張太公流淚不已。林澹然勸慰說:「事已至此,令狐氏去修仙道,又非死別,後會有期,不必為無益之悲,且理正事。」再三相勸,三人然後收淚。後來張善相與杜伏威薛舉棄職修真,雲遊天下,到獨峰山與令狐氏重得相會。那時張我先已在彼,令狐氏傳張我張善相吐納修煉之法,不知所終,此是後話。
  只見張我亦拜辭張太公林澹然,要往城外。澹然莊上修行,不願隨任,暇時兼可進城覺察僮僕督理田產。張善相苦苦哀求道:「母親既去,不能事奉,豈可又離父親膝下,曠定省之情?」張我道:「汝母倏然分離,我心內已成灰矣!汝既順母志,亦當順我之心。但小心侍奉太公,就如孝我一般,不必多言。」張善相無奈,只得從父之志拜別了,只奉張太公林澹然含淚上前取路,投常平鎮段韶府來。
  段太宰已差人迎候,一同進府。段太宰與林澹然張太公行禮。小姐請張太公至後堂見禮畢,前廳設宴款待,其家僮虞侯將士軍校,各有賞賜。林澹然坐了首席,其次張太公,段太宰下席相陪,張雕張善相兩傍侍坐。酒席間,張善相說起父母修行,不欲赴任之事,淚流滿面。又說起後園靈應大王馬騰托夢之異,今日果完親事,兼得顯位:「日前小婿曾許下心愿,得諧所望,重造廟宇,再塑神像。今有白金千兩,乞岳父收下,買一空地,蓋造廟堂,以酬此願。」段韶道:「賢婿有此善念,老夫自當完就,功成之日,可差人前來拈香。」善相領諾。林澹然張太公一行人,在段府又住了數日。張善相拜辭要行,段韶道:「本待再留數日,奈朝廷欽限已迫,只得相送。」張善相令繆一麟、王騏、常泰、黃松帶領軍馬同林師爺先行,次後家眷起程。段韶夫人贈小姐粧奩極其富厚。錦繡盈箱,金珠滿斛,隨從十餘個家僮使女,又有春香為妾。張太公欣喜,拜辭了親家,段小姐拜辭父母,不忍分別,十分哽咽。夫人與琳瑛小姐皆大哭,眾親族再三勸慰,小姐一一拜別,含淚登車,前呼後擁而去。夫人與球瑛拭淚回房,段韶乘轎同張雕送了一程,各自分別回府。不題。
  且說張善相一行人到延安府添上軍馬,取路往青州郡來。郡縣大小文武官員,俱遠遠出郭迎接。張善相差官蓋造帥府,招募勇士,延攬英豪,士民相慶。有詩為證:
  藍田種玉配鸞儔,帥府談兵陞虎帳。
  仁民愛物奏清寧,蜀地馳名張善相。
杜伏威娶了舜華,各自到任,皆勵精圖治,撫養黎民,所在無不貼服。
  再表張善相所守地方,一處名為巴的甸,屬漢嘉郡管轄。有一洞主,名羅默伽,自漢末諸葛孔明收伏孟獲之後,封其祖烏蠻鎮守其地,子孫世居于此。山崖險阨,十倍蜀道。洞丁數萬,皆務農耕,內有山田,足以自食。性勇狡猾,剛狠輕生,出入往來,皆佩刀劍。這羅默伽生得身長一丈,大眼紅鬚,滿身血肉橫生,青筋盤繞,兩臂有千斤之力,慣使一件兵器,甚是稀奇,名為鐵蒺藜。上陣常騎大象,部下有十萬蠻獠,極其勇悍,四遠無人敢敵。因此附近土苗酋長畏其威力,盡皆賓服,受其節制。但此人縱酒重色,性剛好殺。當下值陽和天氣,二月花朝,羅默伽改換衣粧,帶領心腹蠻丁,取路往牂牁郡桃源洞尋芳玩景,隨路發弩放彈,射獵為樂,早行至洞前。遠遠見駿馬之上,坐著一個年少秀士,後面一乘山轎,跟隨數箇僮僕,迤而來,漸漸相近。羅默伽仔細偷覷,見轎中是一美人,姿容絕世,艷麗驚人,珠翠滿頭,輕羅襯體。羅默伽不覺眉留目亂,神魂飛蕩。當晚欲奪此女,爭奈遊人如蟻,不好動手。心下暗想:「且隨他進洞去飽看一回,又作區處。」
  原來那馬上秀士不是村民俗子,乃漢嘉郡武陽宦族,姓阮名繪,宇本素,是有名的一個才子。轎內美人,便是他渾家尹氏,因患怯症,禱于瀘州穆清廟中得痊。夫妻二人,僱轎馬跟隨僕從到廟還願,隨便到桃源洞遊翫。阮繪至洞口,正欲下馬,見羅默伽隨後而來,心中疑惑,問傍人:「那長大醜漢是誰?」傍人答道:「這是巴的甸洞主羅默伽爺爺,在此踏青。」阮繪聽了,心下大驚:「久聞此賊是個勇悍酒色之徒,可知道頻頻覷我渾家,甚非美事。」即分付渾家,不可下轎,自復跨上雕鞍,落荒策馬趲轎,奔西南而去。羅默伽步入桃源洞中,回頭望這美人,等了一會不見進來,復身出洞口,轎馬俱不見了,忙問洞口之人。有那好管閑事的苗酋,指著西南道:「這一行人從那裏去了。」羅默伽分付蠻丁飛步追去:「尾那轎馬,在何處停止,快來回報!」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畢竟這人追去遇著阮秀才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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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11: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回     羅默伽肆兇受戮 尹氏女盡節還魂

  詩曰:
  蜂蝶無知恣浪遊,偶逢塵色起戈矛。
  顛狂妄想同鴛帳,烈節捐生誓柏舟。
  魄返泉途彰大節,軀戕鋒鏑愧風流。
  古今善惡須當鑑,一點狼心好自收。
  話說羅默伽復進桃源洞中,觀玩景致,見怪石玲瓏,奇峰壁立,蒼松翠柏交加,白鶴青鸞飛舞,何殊閬苑,不異武陵。羅默伽賞心樂事,徘徊眺望,取過酒樽食罍,席地而飲。漸漸金烏西墜,見那蠻丁走得汗流滿面,飛來覆道:「秀士一行轎馬,穿過碧雲峰南下,至一客店中進去了。」羅默伽暗暗分付蠻丁,如此而行。按下不題。
  再說阮繪夫妻二人,進了客館,喚家僮將轎抬入後邊藏了,將馬牽入側屋喂料,自與渾家進內小閣中坐。這店主原是舊相識,令妻子出來相陪。茶湯已罷,擺下酒餚,店婆作別自進去了,夫妻燈下飲酒。尹氏道:「相公向來要和妾身桃源洞中尋芳玩景,今用了盤費到此,為何不進洞一看?慌慌張張趕到這裏,卻是何故?」阮繪道:「娘子不知。晌午洞前那個長大漢子,頻頻窺覷你,原來是巴的甸洞主羅默伽。久聞這人兇勇強悍,不循道理,貪酒戀色,肆惡橫行。娘子進洞遊玩,這廝無狀起來,如何與他爭執?只索避他便了。」尹氏道:「原來如此。幸是早早避他,不然怎了。」說罷,收拾杯盤,上床歇息。
  將至二鼓,忽聽得門外人聲喧嚷,一片亮光。尹氏夫妻二人穿衣起來,開房門出看,見十餘人手執鎗刀,一擁入來。阮繪慌忙閃進房,跳窗越土牆而走。那夥強人搶入房中,將尹氏攙出門,推上小車,復身牽出那馬,一個大漢騎上,點著十數把硫黃火草,簇擁而去。這店主人合家男女客商盡驚惶躲避,見強人去得遠了,纔敢出來。店主人關了門扇,將燈四下照看,並不失一些物件,單單不見了阮秀士夫妻二人。家僮轎夫等慌張無措。店主道:「強人打入門來,我只道放火殺人,劫擄財物,誰知只搶了阮相公夫妻兩個去了。這事怎處?」一個轎夫道:「適纔我躲在櫃身內板縫裏張那強盜頭兒,就是日間桃源洞口遊玩的巴的甸洞主,想是看上了大娘子美貌,故此強奪去了。相公擒去,只怕性命難保!」眾人團做一處,猜疑不定。
  天色黎明,只聽得扣門聲急,一齊出來開門,卻是阮繪,鬅頭跣足奔入店來。眾人歡喜相問,阮繪道:「我見強人勢頭來得兇惡,即忙越牆而走,藏在樹叢裏。今將天曉,方敢回來。我大娘子不驚壞了麼?」眾人道:「大娘子被那巴的甸洞主搶去了。」阮繪聽罷,魂飛天外,大慟一聲,昏倒在地。眾人攙起,急用茶湯灌下,方得甦醒。哽咽半晌,哭道:「我那娘子,稟性貞堅,決不被強人玷污。但此一去,必然玉碎,焉肯瓦全?可憐賢哲嬌妻,死于強賊之手,今生安能再得相會也!」說罷又哭。店主夫婦勸慰道:「大娘子被奪去,未知生死若何,相公須索保重身體,設一計策,救取回來,方是道理。」阮繪滴淚道:「老丈不知,我那荊妻,博通書史,謹守婦道,此去必無生理。羅默伽這廝兇頑無比,又不能與之爭理,怎生取救?不如死休,與我那賢妻相會于九泉之下罷了。」說罷,跌足而哭。店主道:「相公差矣!大丈夫頂天立地,豈可為一個娘子,就這般輕生?強徒肆惡,誓當報讎雪恥,方是男子。若與令正同死,有何益哉?目今新任張爺,鎮守青州漢嘉等處地方,為官清正,青年英武,部下有精兵數萬,猛將千員。相公何不往青州擊鼓鳴冤,求張爺起兵征勦,或者大娘子不死,還有相見之日,未可期也。」
  阮繪聽罷,點頭拭淚,謝了店主。喫些酒飯,令轎夫和家僮回家報信,只帶一小廝,取路往青州來。到得帥府前,天色已暮。阮繪顧不得天晚,跑入府裏擂動大鼓。此時林澹然已往峨眉山去了,張善相在後堂與王騏飲酒,猛聽得鼓聲如沸,慌忙冠帶陞堂。把門將士將阮繪帶入跪下。張善相喝問:「汝是何人?有甚緊急軍情,擅擊禁鼓?」阮繪稟道:「儒士姓阮名繪,本貫漢嘉武陽縣人氏,父祖皆叨仕籍。」遂將還願往桃源洞遊玩,遇巴的甸洞主搶去妻子尹氏之情,哭訴一番。張善相沉吟半晌,問道:「據汝所言,事係搶劫,自有本處衙門,何必來此纏擾?莫非有讎誣捏?若果情虛,擅擊軍門禁鼓,難逃三尺。」阮繪道:「儒士世習儒書,頗知禮法,焉敢誣陷害人?況儒士家住武陽,羅默伽世守巴的,彼此遼絕,有何讎隙?因耐那廝見儒士妻子顏色,一時起意,明火執仗,黑夜生生的強搶去了,府縣衙門奈何他不得。除是老爺天恩,發兵征勦,方能除此大惡。不惟儒士感戴,一方黎庶,皆沐洪恩。若有半點虛情,甘受責罰。」
  張善相令阮繪且退府外俟候,連晚聚集將士,商議此事。眾官吏稟道:「這羅默伽從來肆惡,淫毒無窮,遠近人民,盡遭其害。色心最重,若見婦人有些姿色,不論宦族村民,強擄進洞淫媾。不服王化,一味強梁,誰敢與之爭理?所以人人切齒。阮生之事,諒非虛謬。」張善相聽了,怒髮衝冠,瞋目拍案道:「世間有此巨惡,若不勦除,使百姓受其荼毒,張生之罪也!」分付宣令官曉諭諸將:「明早五鼓,率各部軍兵,赴演武場聽點。」言畢退堂,眾人散訖。
  次日平明,張善相入教場,將士俱已聚集,迎接入廳參見。張善相傳下將令:繆一麟為先鋒,常泰黃松為左右護衛,領馬軍三千步軍一萬,即刻先行。自為中軍主帥,王騏為參謀,蜀將四員葛攀龍賈裕葉重鄭凝脂,統馬步軍一萬五千,次日起馬,以為後應。軍馬陸續起行,殺奔巴的甸來。
  再說羅默伽當夜搶了尹氏回洞,不勝欣喜,分付洞丁設席,和美人飲酒取樂。尹氏一路就欲尋死,奈蠻丁緊隨,無隙可乘。及進洞坐于側廳,又有人圍護定了,心內十分焦躁,淚下如雨。只見數十苗女,名為烏男姑,向前道:「洞主爺爺請娘子赴席,飲合歡酒,結同心帶。娘子若肯順從,不愁不富貴也。」尹氏低頭不應,只是悲啼。那夥苗女互相喝采道:「看這位倭男枯哇,雲鬟撩亂,玉箸低垂,越顯出風流態度,怎地教爺爺不愛?」齊向前勸慰。尹氏垂淚不言,亦不動身。烏男姑等只得進去了。
  少傾,羅默伽改換衣冠,搖擺進廳裏來,叫烏男姑:「移席到此,待咱與美人對飲。」霎時酒席移來,羅默伽親捧金壺,斟蒲萄酒于犀杯之內,雙手送過來,笑吟吟道:「美人請此一杯合歡酒,與咱成親,尊汝為正夫人,一生富貴不盡。」尹氏正在悲憤之際,舉手將盃一澆,潑了羅默伽一臉一身酒,罵道:「我乃女中丈夫,豈與禽獸為偶?任你鼎烹鋸解,休得亂想胡思,我那丈夫是有名才子,一朝風雲際會,把你這苗狗碎屍萬段!」原來洞蠻最怪罵的苗狗二字,羅默伽大怒,喝左右:「將這惡婦綁了!」烏男姑等用繩索將尹氏背剪綁了,羅默伽取出佩刀向前,尹氏並不畏怯,伸頸受戮。羅默伽心中雖怒,見他如花似玉,不忍下手,收住寶刀笑道:「咱將你一刀砍死,卻便宜你了。」叫烏男姑:「押去鎖禁在後邊幽室中,待咱慢慢擺佈這廝。」眾烏男姑將尹氏去了綁索,攙扶至一空屋內,反鎖門兒去了。
  尹氏尋思:「此處無人,正好自盡。」又見三四個烏男姑捧些茶湯酒饌,開門進來,見尹氏坐在地上啼哭,烏男姑齊聲勸了一番,將酒饌奉過來與他喫,尹氏悲咽不理。眾烏男姑使性子開門去了。看看天色晚來,窗眼裏透進一點蟾光,尹氏暗思:「此時無人纏擾,不如早尋死路,以報丈夫之恩,全我一生貞潔。稍若遲延,這廝強來侵逼,此身一玷,雖死何及!」四下一看,空蕩蕩並無一物,只得將裙帶咬下,和膝褲帶兒接做一條,從窗檻上立著,乘月光將帶子丟過橫穿木上,打了一個結頭,意欲將頭套入。心下又思:「阮郎從娶我入門,情同魚水,未嘗片言相逆,詎料半路相拋,未得相依一語。婆婆待我甚厚,恩同母子,今夜長往,不能奉養暮年。」輾轉思量,心如刀割,淚似湧泉。悲哭道:「節孝不能兩全。」望南拜了四拜,將頭套入帶去,兩腳墜下,霎時間氣塞痰迷,一命歸陰,杳然而逝。可憐貞烈青年婦,七魄悠悠入九泉。
  次早,羅默伽又差苗女烏男姑看視,見尹氏懸于橫木之上,驚得屁滾尿流,奔回羅默伽臥房報知。羅默伽大驚,親自出來看,果然玉碎香消,美人懸梁而逝。雙手抱住,放下索來,雖然氣絕,面色如生。羅默伽心中不捨,追悔道:「可惜美貌佳人,是咱性急,一時將他逼死。」試解開他衣服來看,但見酥胸似玉,香氣襲人,心中愈加可愛。羅默伽不覺慾心難禁,想欲與死屍雲雨一回,了此姻緣,不枉為人半世。發付眾烏男姑都出去:「待咱用摩臍過氣之法,救此婦人。」眾苗女皆散。羅默伽正欲解開尹氏下衣,一霎時烏雲罩地,黑氣迷天,電光四起,霹靂交加,雷聲似擂鼓一般,屋宇四圍旋繞,振得地皮也動,屋子也搖。羅默伽驚慌,連忙跪倒磕頭禱告:「雷神爺爺,雷部將軍,饒恕默伽則個,以後改過,決不敢非為了!」俯伏在地。只聞雷霆震擊,轟轟之聲不絕,自辰時直至午後方止,依舊天晴。羅默伽立起身來,出了一身冷汗,道:「慚愧!」即令備辦棺木,將尹氏收殮,葬于洞側高崗之上。默伽被霹靂驚壞肝膽,臥病在床,數日後掙挫起來,悶悶不樂,心驚肉顫,坐立不寧。
  一日晚間,有一黑犬端坐于前堂椅上,蠻丁報入。羅默伽令將黑犬殺了,棄屍河內。又一日夜半,羅默伽與夫人睡在床上,那床忽然不推自動,將二人滾進滾出不止。羅默伽大怒。與夫人起來,將床砍為粉碎,移出洞外燒了。又一日,黃昏月上,正飲酒間,窗外有人張望,問時不應。羅默伽推窗一看,見一個人,身長丈二,白臉微鬚,三隻眼灼灼有光,頭戴金冠,身穿白袍,手執方天戟,立于檻前看覷。羅默伽大怒,掣寶劍奔出來,劈頭砍去。那長人將戟隔開,回身就走。羅默伽飛步緊追,直趕出幾層房子,到花園亭子上,鑽入土中去了。羅默伽將劍尖劃地為記,令人掘土,掘出大銅鑼一面,竹片一條,默伽不解其意。次日聚集大小將佐,說此異事,眾各議論不一。有西賓王好善聞此數事,私對默伽之子羅統芒道:「爾翁貪財好色,殘忍不仁,上天示警。再不悔過,喪亡無日矣!」羅統芒請問其故。王好善道:「黑犬陞座,以畜代人。臥床自動,夫妻分散。鑼者,汝家之姓也,竹片者,篾也,分明羅滅二字,甚為不祥。」羅統芒慌了,乞求解救之策。王好善道:「善不積,不足以致福﹔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汝翁積惡已久,惡貫滿盈,天示誅滅,無可逃也。只有勸尊翁作速悔過,庶幾能轉禍為福。」
  師徒二人談論間,不提防被一家僮竊聽。這家僮名喚雞孤,掇在館中伏侍,為人狡猾奸佞,每被王好善責罵,因此懷恨在心。竊聽了此言,就到羅默伽帳中搬嘴,又道:「王師父勸公子藥死爺爺,暗襲官職。小人恐事發連坐,不敢隱瞞。」羅默伽分付雞孤好生守看那廝,待至夜靜,差人殺此二賊。雞孤以為中計,歡喜應諾而去。
  看官:為人在世,生死自有定數。當時先生與公子命不該死,卻遇了一個救星。羅默伽與雞孤說話,卻好苗女瓦刺的送茶來,立在帳外,聽得二人言語,不敢進帳,捧茶復身入去,對夫人說:「爺爺聽信雞孤之言,要殺公子與王師父。」夫人大驚,欲令人通知,又恐洩露,慌忙寫字一紙,藏在蒸餅內,令瓦刺的送入書房,對公子如此說。對公子說:「此是夫人親手所炊,公子與師父自食,莫賞與他人。」羅統芒喫餅,只見餅內微露紙角,隱隱有字。羅統芒取出看時,上寫道:
    適雞孤在汝父前,訴汝欲殺父襲職許多言語,又說與王師父同謀。汝父大怒,夜深要殺汝師徒二人。作速躲避,勿得遲誤!至囑至囑。
羅統芒看罷,驚得目瞪口呆。王好善笑道:「悖逆狂徒,不思改過,反欲害人,我與你走為上著。」當晚,師徒二人將雞孤灌醉了,鎖于側房,急急收拾銀兩衣服,乘夜而逃,往烏門山躲避去了。
  卻說羅默伽當夜差一僚丁賈孤來殺公子,只見房門反鎖,賈孤掇開進看不見先生公子,遍處尋看,止有雞孤睡在房內打鼾。賈孤搖醒問他,只睜著眼不能答應。賈孤提了雞孤轉入帳中,稟覆道:「王師父公子不知去向,只見雞孤醉倒地上,拿在此間。」羅默伽問雞孤:「公子與師父何在?」再三詰問,雞孤張目只是不言。羅默伽大怒,拔出佩刀,將雞孤揮為兩段。即差賈孤四下緝訪王好善與公子二人下落,又出告示,有人擒獲二人投獻者重賞。正在煩惱之際,伏路洞丁飛報:「張元帥起大軍殺奔前來。」羅默伽大驚,號令部下將士,謹守洞門。
  卻說繆一麟常泰黃松率領軍士殺至巴的甸,離洞三十里可渡河邊紮下營寨。次後張善相軍馬陸續皆到,左右結成二寨。次日,張善相令先鋒繆一麟率部下軍渡河,將洞圍住。只聽得洞內嗚嗚畫角之聲,隨後喊聲大起,羅默伽領五百洞丁,殺出洞來。繆一麟將軍馬約退半里,布成陣勢。繆一麟當先,左有常泰,右有黃松,各持兵器立馬陣前。只見對陣畫角齊鳴,擁出一員蠻將,正是羅默伽。頭戴三尖帽,赤著身,遍體垂掛纓珞,下穿鐵葉戰裙虎皮靴,腰懸弓箭,斜掛寶刀,手執一根鐵蒺藜,騎著灰毛大象,前後圍護數十個身長黑面苗將。部下洞丁,俱是光頭披髮,赤腳裸身之輩,手執利器。羅默伽風擁騎象而來,常泰手揮巨斧,躍馬正欲交鋒,不期戰馬驚嘶跳躍,幾乎將常泰掀下馬來。黃松見了,忙出陣助戰,那馬也長嘶驚跳,不肯向前。二人只得帶轉馬頭而走,羅默伽隨後大驅洞蠻追殺。繆一麟遮攔不住,軍士大亂,當不得羅默伽大象壯健,疾走如飛趕上來。黃松正走,被羅默伽一蒺藜打中馬膊,那馬負疼跌倒,黃松跳在地上,雜于亂軍隊裏而逃。官軍在後者盡被殺死,中鎗著箭者甚多。直追出二十餘里,卻遇張善相軍到,羅默伽收兵回洞去了。
  張善相接應繆一麟軍馬渡河回寨,備問戰敗之由。繆一麟道:「從來征戰,未曾見此等異類。那洞主生得醜惡無比,騎著大象,其行如飛。正對陣,常將軍出馬,無奈馬驚不肯向前,因此未曾交鋒,即便敗走。兼蠻兵精勇,刀劍甚利,難與對敵,黃將軍幾乎喪命。」張善相道:「我自蒞任已來,即知洞主勇悍肆惡,蠻兵精銳善戰。然而一勇之夫,不知孫吳玄妙,明日破之如擒犬彘耳!」傳令次日五更造飯,平明進兵。次早,張善相令繆一麟常泰黃松三將領精兵一萬,各帶火銃火箭火砲一應火器,以衝前鋒,若羅默伽騎象出陣,即放諸樣火器,象必驚走,待他陣腳移動,向前衝殺,必獲全勝,就乘勢攻進洞口,我這裏隨後接應。繆一麟稟道:「蠻獠勇鷙,敢死惡戰,恐火器不足以勝之。」張善相笑道:「公端何怯也!常將軍率火軍三千在前,繆公端與黃將軍率步軍七千繼後,一半持長鎗,一半執短刀,十人相間為一隊,連結而進。長鎗刺其上,短刀砍其下,焉有不勝之理!」繆一麟大喜,即時起兵殺過河來,逼近洞口,鼓譟引戰。羅默伽騎象擁眾而出,兩下吶喊。羅默伽奮勇當先,忽聽得對陣連聲砲響,火箭火鎗如雨點般射將過來,火銃火砲一齊發作。那大象著了驚,回身就走。羅默伽腦中一箭,翻身滾落塵埃,被亂軍砍死。蠻兵見主將被殺,俱奮怒拚死,殺過陣前。官軍不能當抵,退步且戰且走。正趕殺間,繆一麟黃松大軍擁至,長鎗大刀,竭力向前。這一陣殺得蠻兵屍骸滿地,血肉成山。隨後張善相軍馬又到,合兵一處,將巴的甸洞門圍住,連夜攻打。
  卻說逃得性命的洞蠻奔回洞中,見夫人報說洞主被殺,蠻兵大敗。夫人大哭,慌聚苗將商議。眾皆說:「洞主貪暴不仁,自取其禍。如今官兵勢大難敵,不如早降,庶保性命。」夫人聽從,豎起降旗,親自綁縛出洞拜降。張善相率請將入洞,堂上坐了。喚集近甸百姓,細問洞中之事。百姓稟道:「羅默伽貪財好色,殘暴不仁,百姓皆受其害。今蒙誅戮,村民得以安生。部下還有一夥助惡兇徒烏蒙牟等,求爺爺一併誅之,以除大害。夫人最賢,屢諫其夫不從。公子統芒仁慈厚重,秉性純雅,乞爺爺宥之。」張善相聽畢,令人解去夫人綁縛,問羅統芒何在。
  夫人道:「兒子因諫父,父反欲殺之,與師長王好善一同逃竄,不知去向。」張善相問:「阮秀士渾家尹氏搶來,今在何處?」夫人道:「尹氏遭妾夫所逼,誓死不從,自縊而亡,葬于洞側崗上。」阮繪聽得妻子已死,號啕痛哭。張善相也覺傷感,勸慰阮繪。阮繪哭道:「感老爺天恩,發兵勦賊。今巨惡授首,亡妻之恨已泄,儒士欲見屍一面,乞老爺矜憐。」張善相道:「汝妻落土將及一月,屍已腐爛,看之何益?我代汝將此情申奏朝廷,請旨建造貞烈祠,受享血食,以彰其節,汝心下何如?」阮繪叩頭道:「若得如此,亡妻之靈,感恩于九泉之下。但儒士一心要開棺見妻一面,雖死無恨!」張善相見阮繪情切堪憐,令軍士掘土開棺,但使一見即掩,軍士同阮繪去了。張善相發放羅夫人回內,收捕惡黨三十餘人,盡斬于洞口。
  這阮秀士隨著洞丁同到尹氏墳上,阮繪一見土堆,哭暈于地,軍士救醒。掘開墳土,拭淨棺蓋,輕輕用鐵鍬撬開。阮繪近前看時,尹氏身屍不爛,面色如生。阮繪抱住屍首大慟,將手撫摸其額,微溫不冷。阮繪大訝,與眾軍士商議道:「亡妻尚微有暖氣,何也?」眾軍士道:「想是土中氣旺,故這般暖。如今掘開泄他的氣了,反為不美。」阮繪心中不捨,痴心望想,又將右手輕輕弄其鼻邊,只覺鼻中有一絲之氣,自內而出,心下駭然,令一個軍士報知張善相。張善相道:「死而復生,世或有此事,只是已一月了。」即親自上馬,率諸將同來看視。阮繪備說額上微溫,鼻中有氣,實為異事。張善相道:「汝妻貞烈,完天地之正氣,鬼神呵護,或可回生。吾聞林太師有言:人屍不冷者,親人擁抱同臥,以口相哺,授其元氣,將還魂丹置口中,以湯下之,則可復生。君試為之,萬一天鑒節婦重生,未可知也。」阮繪領命,張善相一行人自回。
  阮繪借了民間空屋,鋪設床帳,遍熏蘭麝,將尹氏屍首放于床上。阮繪對面摟抱,以口對口,微微呼吸,接引其氣。許久,尹氏忽然嘆出一口氣來,又聞得咽中有聲,自上而下,漸覺星眼半開,玉腕微動。阮繪不勝大喜。阮繪輕輕詢問,不能回答。阮繪心下憂疑,忽報張爺差人送丹藥至。軍士道:「老爺分付,將此藥用神妙湯調化灌之,娘子若能受藥,則回生了。」阮繪致謝,忙煎湯調藥,初用一匙送入口中,慢慢的流下咽喉,次後扶起身來,緩緩灌下。一會兒氣轉神舒,便能說話,將阮繪看了一回,悲傷哽咽起來,帶淚道:「妾與官人相見,莫非是夢裏麼?」阮繪扶著娘子,細細將張都爺發兵殺羅默伽,開棺救醒之事,說與他聽。尹氏聽了,扯住阮繪道:「我與你真是兩世重逢也。」阮繪又道:「娘子死去見甚神鬼,安身何處?焉能身熱而氣還?」尹氏道:「妾初死並無所見,但昏昏沉沉,如夢裏一般。恍惚見一青衣童子,口稱山神所差來救濟我,與我一粒丹藥,其味甚甘,服之不飢。得以再生,皆張爺之德也。」
  阮繪道:「張爺德同天地,恩若丘山,細思無以為報,惟建祠塑像,晨昏拜祝,求其長命富貴,福祿康寧,子孫昌盛便了。」阮繪浼居民婦女,伏侍湯藥,自卻飛走到張善相營中拜謝。
  此時張善相差人緝訪羅統芒消息,土民報知在烏門山中,著人喚來。王好善羅統芒參拜已畢,羅統芒叩頭請罪。張善相道:「汝父積惡,強奪阮秀士之妻,活活逼死,故起兵前來討罪。本當族滅,百姓說汝仁厚有德,能規父失,今使汝襲父之職,以鎮此土。昔日大禹之父鯀治水無功,舜殛之于羽山,舉禹使續父勣。禹傷父之功不成而受誅,勞心焦思,居外十三年,三過其門而不入,由是水害皆息,地平天成,百姓安居,立功不朽。願汝效之。」羅統芒稽首受教。張善相又賜王好善冠帶,職任參謀,輔佐公子。王好善拜謝。羅統芒即襲職參拜了,殺牛宰馬,大排筵席,款待張善相。
  正飲酒間,報阮秀士來拜謝張爺。張善相喚入,問其備細。阮繪頓首說:「遵老爺接氣之法,妻子漸漸醒轉。又蒙老爺丹藥,今已能言,進得飲食,特來叩謝。」張善相大喜,令羅統芒王好善下席相見,命阮繪坐于末席。當日盡歡,大小將士俱有賞賜。
  話不絮煩。次早,張善相號令軍士班師回郡,羅統芒餽送金帛珠玉寶玩蜀錦等物,同王參謀率領部屬人員,直送出石駝關來。張善相發放回去,羅統芒雙膝跪下,稟道:「卑職萬死,不知進退,有一事稟上,伏乞海涵。」張善相問:「有何事講?」羅統芒流淚說出這件事來。正是:
  在世未歸三尺土,為人誰保百年身。
不知羅統芒說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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