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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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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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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04:26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1-22章 南薰台

   羋月病了十餘日,才漸漸轉好。

    可是等她醒來的時候,世界似乎重新換了天地。

    她現在住在西南角的離宮,離素日居住的掖庭之地,隔著數道宮苑,一個湖泊。離宮低矮,自不是雲夢台這樣的高臺大殿,不過是數座木制小院,錯數于樹木之中,沒有雕樑畫棟,也沒有錦繡遍地,身邊原來婢僕環侍,如今卻是只餘幾個粗使。

    羋月身邊原來的小侍童驊騮綠耳自然也是不見了,只余了原來的侍姆女葵,可是她在宮中找了半天,卻是找不到原來的生母向氏了。

    “母親,我阿娘呢?”羋月跑去問養母莒姬。

    莒姬也是神情憔悴,看著眼前的一兒一女,先叫乳母將羋戎抱下去,這才對羋月強笑道:“你阿娘……如今已經不在這裡了。”

    “不在了?”羋月的小臉頓時白了,父王已經“不在了”,如今生母亦是“不在了”,她頓時聯想到一起去了道:“我阿娘,是、是和父王那樣……”

    看著眼前小臉慘白、怯生生的小女兒,莒姬心頭一痛,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她在宮中的人手,終於打聽到那一日向氏去章華台取物就此失蹤,但之後有大王與威後爭執之事,以新王的為人以及威後的多疑狠決,她已經猜到其中的七八分可能了。若是事情發生之時她能夠在場,自然是想盡辦法要保下向氏。只是如今事情已經過了這些時日,只怕向氏已經凶多吉少,到底她是被殺,還是被逐,還是配人,如今便再去追查也是於事無補。反懼事情鬧騰出來,只怕更為自己和這一對孩子招致威後的殺意。

    想到這裡,她輕撫著羋月的小臉,溫言道:“不是的,你阿娘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她還會回來嗎?”羋月問婚情撩人。

    莒姬輕歎道:“母親也不知道。”

    羋月咬住下唇,想要哭出來,卻強力忍著道:“阿娘不要我和戎弟了嗎,為什麼她要去這麼遠的地方,她就不想我們嗎?”

    莒姬再也忍不住了,將她擁入懷中,哽咽道:“不是的,你阿娘很疼愛你們,如果她可以決定,她如何能捨得離開你們……”

    羋月推開莒姬,轉身向外跑去道:“我要去找阿娘……我要把阿娘找回來,戎弟晚上沒有阿娘哄會哭的……”

    莒姬的手伸在空中,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女葵連忙道:“夫人,我去把小公主追回來?”

    莒姬垂下手,搖了搖頭道:“不必了,讓她跑一跑,哭一哭吧!她畢竟還是個孺子,心中有怨,發作出來,反而好!”

    女葵垂首道:“是。”

    羋月一口氣跑出離宮,沿著高低不平的小道,跑到後山之上。她跑得鞋也掉了,襪也破了,腿也傷了,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地。

    她抬起頭來看著藍天,看著山下。這是全宮中最高的地方,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楚宮。眼見得一處處花苑流水處,一座座的高臺錯落聳立,人如螻蟻般在高臺下,宮牆中來去。

    這麼多的人,她的阿娘又在哪裡?

    羋月昂首尖厲地叫著道:“阿娘——阿娘——阿娘——”

    小小的女童,一聲又一聲地叫著,尖厲的童音劃破天際,驚得宿鳥飛起。可縱使她叫得淚流滿面,叫得聲幹氣咽,叫得聲音支離破碎,叫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依舊是空山寂寂,無人回應。

    南薰台。

    自周天子時,于城郊設學宮,為公室子弟學習之用,天子之處曰辟雍,諸侯之處曰泮宮。但太子為儲君,所學自然單獨另請三師三保,楚國先王乃另辟南薰台,為太子就用之處。

    左徒屈原在南薰台教授新太子橫的學業,今日正講到“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這一節,卻忽然聽得門外有異聲。

    他向著門縫外瞟了一眼,不動聲色地繼續講,太子橫正全神貫注地拿著竹簡在抄寫,唯有下麵過分機敏的小弟子黃歇似乎向後看了一眼。

    他一直講到“祀五帝、奉牛牲,羞其肆,享先王亦如之”之後,放下竹簡,道:“這一節講到這裡,大夥兒便先歇歇罷。”

    太子橫恭敬地行了一禮,扶案站起,幾個小內侍忙上前為他添水奉羹。

    黃歇也站起來,卻是眼珠子一轉,慢慢地挪到門邊,溜出了門去。

    屈原見了他的行動,也只是淡淡一笑,這南薰台在楚宮之內,又不是鄉野郊外,就算有什麼人來窺視,也不過是宮中之人罷了。黃歇畢竟只是一個小童,自然好奇好動,閑來無事跑動一二,也是無妨。

    黃歇出了門快步轉過回廊,果然見遠處有個身影一閃而沒,他立刻跳下回廊,也顧不得穿上鞋子,就追了過去。

    看著對方似乎也是個小童,身手敏捷,在花草叢中跑得飛快夫子傾城。黃歇發力急奔,追了好半天也沒追著人,便有些垂頭喪氣。

    他卻是心有不服,這邊佯裝著回去,另一邊卻躲到樹叢中。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到遠處腳步聲,那人又悄悄回來了。

    黃歇等到那人腳步走近,才跳出來撲上去道:“哈,抓到你了!”

    那人被他撲到在地,氣得一拳揮去,黃歇接住,不妨另一拳揮來,他又偏頭躲過。兩人四目交接,這才認出對方來。

    “是你!”

    “是你?”

    原來這人就是當日曾有一面之緣的九公主羋月,自那日之後,他們再沒有機會再見,尤以楚威王駕崩以後,更是沒有了她的消息。

    而此時的她,雖然仍然是男裝打扮,但衣服卻已經不如昔日鮮亮,臉上也不如當日那般驕傲無憂,卻更有一股冷漠和倔強之氣。

    黃歇大喜,一看自己還壓著對方,連忙鬆手跳起來又伸手去拉對方道:“公主,怎麼是你,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打聽你呢!”

    羋月不理黃歇伸出的手,自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瞅了黃歇一眼:“你還記得我?”

    黃歇小臉一紅道:“我、我自然是記得的。”

    羋月轉身就要走,黃歇一急,伸手想去拉她,見她眼一瞪,縮了手,道:“你去哪兒?”

    羋月扭頭道:“不用你管。”

    黃歇支唔著道:“你、你不見見夫子嗎?”

    羋月哼了一聲道:“我為什麼要見他。”

    黃歇奇道:“你不想見到他,你跑到南薰台作什麼?”

    羋月仰頭道:“我高興,我樂意。”

    黃歇見她又要走,急忙想拉她,拉到一半改為拉著她的袖子道:“你別走……”

    羋月瞪著他道:“你放手。”

    黃歇情知此時應該放手,卻不知怎麼地就是不肯放手,絞盡腦汁想著理由,卻看到她手中竹簡,上面有寫得歪歪扭扭的字跡,恍然大悟:“你是想聽夫子講課?我帶你去見夫子。”

    羋月甩開他的手,道:“我才不要。”說到這裡聲音不禁帶上了一些委屈道:“他既然不願意教我,我自己聽就行,幹嘛要見他。”

    說到這裡,卻聽得一個聲音道:“若是我現在願意教你了呢?”

    羋月詫異抬頭,卻見屈原衣袍飄飄,跨過草叢走來。

    羋月看著屈原,有一絲疑惑道:“你?為什麼?”

    屈原走到她身邊,看著眼前的小人兒已經瘦削了許多,原來臉上的嬰兒肥也沒有了,經過風雨的孩子,似乎一瞬間長大了。

    屈原暗自輕歎,卻道:“當日臣不收公主為徒,是因為懼智者憂而能者勞,不欲公主憂勞相愛好嗎相守好嗎。可是如今公主已失庇佑,難避憂勞,就不能沒有智與能護身了。”

    這樣的話,羋月過去不能明白,便是如今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於此時她從能眼前這位老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心的關切。自變故以來,她一直驕傲倔強,可此時忽然間眼淚便落了下來。

    黃歇有些著慌道:“哎,你別哭啊,別哭啊……”他有些無措地看著屈原,屈原輕歎了一聲,撫著羋月的頭頂道:“好,你想哭就哭吧!”

    羋月抱住屈原,放聲大哭。

    屈原撫著她的頭,輕輕歎息。

    好一會兒,哭聲漸漸停息,羋月方有些不好意思,拉過黃歇遞來的絲帕,胡亂擦了擦。她臉上還有些灰土,只擦得臉孔都是一道道的。黃歇忍不住,還是伸手出來幫她細細地擦乾淨了小臉。

    屈原只負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小兒的行為,等二人收拾完畢,這才伸手領著她和黃歇,一起走回南薰台後殿去。

    此時太子橫已經下課,他的從人們也一併隨著離開,南薰台便只有屈原師徒和幾個在外服侍的奚奴。

    走入室中坐好,屈原方問道:“公主,你如何知道我們在南薰台的?”

    羋月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哦?”屈原詫異道:“那公主如何會尋到南薰台去?”

    羋月眼神閃了一下,發出一絲的亮光來,雖然只是一閃而沒,屈原卻是敏銳地發現了。

    “夫子認為,南薰台是什麼地方?”羋月問道。

    屈原沉默片刻,道:“南薰之名,取自大舜之詩,其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因此先王造此台而為儲君所備,取名南薰,以戒太子當知察民時,解民慍之意。”

    “我只知道,”羋月沉默良久,才道:“我父王、當今大王、如今太子,小時候都是在這南薰台受學,然後走出去,號令萬民。我父王活著的時候,誰也不敢欺負我們,所以我要學他曾經學過的東西,我要做父王那樣的人……”

    屈原失笑道:“公主,便是你學得了大王一樣的學問,你也無法做大王那樣的人啊……”

    羋月扭頭問道:“為什麼?”

    屈原道:“你是個女子……”

    羋月沉默不語。

    屈原又歎道:“即便你不是女子,是位公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公子,都能夠成為大王的。”

    羋月點頭道:“我知道。”

    屈原看著她,他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很奇異,很有意思。他教過當今的大王,也教過許多弟子,可那些都是男弟子,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姑娘會有這麼多奇怪的心思,會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想法。

    黃歇不禁問道:“那你……”

    羋月皺起了眉頭,努力想表達著自己的意思。她畢竟還小,許多事不懂,也無法解釋清楚,許多事只憑直覺,她嚮往父親,她深刻地感受到父親死後生活的變化,她跑到南薰台,就是想在父王曾經學習過的地方找到答案,但究竟如何做,她是不知道的藏鋒霸天下。

    但此刻在屈原面前,她知道,這是她父王曾經想為她找的老師,所以她想努力把自己那種衝突和直覺產生的混亂想法表達出來,她停下來想了想,說道:“先王、大王和太子都在南薰殿聽課學習,他們走出去,萬千之人的命運,由他們一言而決。我想做他們那樣的人,不是說要做大王,我不想像母親她們那樣,只能依附人而活,被人擺佈命運。我想和那些王一樣,知道他們怎麼想,想怎麼,在他們決定我的命運之前,我自己先決定……”她感覺有無數的想法要出來,可是越說越是混亂,說了半天還是無法說清,終於沮喪地垂頭道:“夫子,我說不出來,可我就是這麼想的。”

    屈原看著黃歇在點頭,笑著撫著他的頭道:“子歇,你點頭,可是聽懂她說的話了?”

    黃歇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弟子覺得她說得對,但是……弟子解釋不出來……”

    屈原點了點頭,向著羋月鄭重地道:“是,你已經說得很好了,你想的東西,是許多像你這樣大的孺子所想不到的……”

    羋月眼睛亮晶晶地道:“夫子,這麼說,是說我比別人聰明嗎?”

    屈原微笑點頭道:“是。”

    羋月終究還是個孩子,聞言高興地跳了起來,跳了兩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規規矩矩地拱手道:“多謝夫子。”

    屈原溫言問道:“你如今住在哪裡?”

    羋月指了指方向道:“我住在後面的離宮。”

    屈原問道:“還有誰同你一起住?”

    羋月道:“母親、弟弟,還有我……我阿娘不見了,在我們搬到離宮那天就不見了,母親說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夫子,你知道她去了哪兒嗎?”

    她用懷著希望的眼神,巴巴地看著屈原。

    屈原心中暗歎,口中艱澀難以出口,他蹲下,看著羋月道:“對不起,夫子也不知道。”

    羋月的眼神刹時黯淡了下來,不過還是強撐著很懂事地道:“無妨,等我長大了,我便會自己把她尋回來的。”

    屈原站了起來,道:“除初一十五大朝之外,太子每日于上午在南薰台習文,之後去校場習武,太子離開南薰台以後一個時辰內,我還會在南薰台閱書,你可在這個時辰內來找我。”

    羋月眼睛一亮,知道這是自己受教的時候,她鄭重退後一步,拜下道:“多謝夫子。”

    羋月離開南薰台,慢慢地走向離宮,她走得很慢,走得卻是很興奮。她的臉上紅撲撲的,眼睛閃亮亮的,有著孩子氣的得意。

    父王曾經讓她拜師屈原,但屈原拒絕了,而如今自己只憑著一時的混亂意氣,要到南熏台去偷偷聽課,不想竟遇上了屈原,圓滿了父王的心願。

    一時想著,這必是父王在天之靈保佑我;一時又想著,若不是我個極聰明極厲害的孩子,若不是我堅韌不撥地天天跑南薰台,也不能得此良機。想到她憑著自己的能力,完成了這樣一樁大事,頓時覺得自己已經頂天立地,撐得起母親弟弟的一片天空來了。

想到這裡,心裡的得意非比尋常,腳步也快了起來,想著要到莒姬面前,表示自己的壯舉與得意來曆書訴情。

    一路小跑著回了離宮,走到莒姬的門前,卻見室內無人。她轉了好幾圈,除了側室那邊羋戎由傅姆帶著睡覺以外,其他的人均不在。

    她心頭有些詫異,便問那傅姆道:“母親去了何處,其他人呢?”

    那傅姆想了想才道:“夫人今日見天色尚好,便說要去西園中走走,其他幾個人都隨夫人去了。

    羋月更是詫異了,莒姬自到離宮以後,一直閉門不出,唯恐惹了楚威後的注意。何況西園還屬掖庭之內,她隨便去西園走動,不怕遇上楚威後的人嗎?她心中既然猜疑,便不能安心繼續坐著,於是忙跑了出去,尋到西園。

    這西園原是當年楚靈王所建,楚靈王最好享樂,西園中移了各處花木,修得如同瑤池一般,當年原是莒姬時常陪著楚威王在此遊遠,但如今想是已經成了新王的遊幸之地吧。

    羋月之前數番在宮中亂跑,有時候也會看到西園中婢僕成行的情景,想必不是新王便是新貴遊遠。此番她跑進西園,遠遠的也見著週邊侍立著十余名宮娥內侍,羋月一驚,不知莒姬是否還在西園,又是否撞上不應該撞上的人,卻不敢上前,只避在一邊看著。

    卻隱隱聽得一陣嬌媚的笑聲,遠遠但見一名貴婦與莒姬攜手而行,相談甚歡。

    羋月遠遠看著,雖不辨貌,觀其衣著,卻不像是王后,只是華貴之處,便連莒姬全盛之日也頗有不如。只見這貴婦似是與莒姬極為親熱,兩人攜手並肩,這手就沒有鬆開過,直將莒姬送到花徑盡頭,猶未放手,拉著莒姬的手,又說了兩三回話,這才依依不捨地告別。

    兩人說話、行走之時,身邊緊跟著的只有一名貼身侍女,其餘人等都是遠遠地站著侍候,顯得既是親熱,又更似有些私密的話不便被人聽到。

    羋月見莒姬已經往離宮而去,便遠遠地抄小道先回到離宮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莒姬帶著侍女回來,她便溜到莒姬房中,見莒姬正由女葵服侍著脫下大衣服。

    莒姬換了家常之服,坐下來喝了一杯水,見了羋月進來,挑眉道:“你如何又穿這一身出去?小心叫人看到,又出事情。”

    她們自入了離宮,畢竟與往日不同,雖然份例不缺,但羋月原來愛穿的男裝便沒有縫人再為她特意製作了。羋月當日的幾身男裝早就小了舊了,莒姬亦不喜她如此穿著。只是羋月嫌女裝于花園樹林中奔跑不便,還是愛穿那幾身,只是避著莒姬。莒姬無奈,只每每抓到她再穿舊男裝,便要教訓於她。

    羋月此時正是興奮之時,撲到莒姬身上便道:“母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莒姬今日費心籌謀,正是勞累疲倦之時,聞言心不在焉地道:“什麼事……”

    羋月不忙說話,先問道:“母親去西園了,方才那個人是誰?”

    莒姬點了點頭道:“你方才也去了,看到了?”

    羋月點頭道:“是啊,見母親與她相談甚歡。想是新王寵姬?”

    莒姬笑而不語道:“你小兒家休管,叫傅姆帶你去織績去。”

    織績桑麻,乃是當時對女子的要求,《詩•大雅•瞻卬》有雲:“婦無公事,休其蠶織狂女重生-嫡妃鋒芒。”,即“婦人無與外政,雖王后猶以蠶織為事。”放到貴族女子的教養上,禮樂詩歌固然是不可少的,但紡織裁衣,亦是必要的課程。史上亦曾有賢德的後妃,在戰事吃緊的時候,為前線戰士親制軍衣。

    雖然就羋月這個年紀身份,要做到織績桑麻,自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是讓小姑娘看看紡車的模樣,搖搖紡車作個樣子;或者是比出絲線來,知道一些質感,學一些顏色辨識。莒姬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把這個好奇心過盛的小姑娘打發走而已。

    可是羋月卻很想告訴她,自己今天遇上了什麼,如何和黃歇又相遇了,如何讓屈原重新收了她為弟子,甚至是她自己對這個事件的想法和企圖。

    羋月張口道:“母親,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莒姬的心卻還沉浸在剛才的會面中,敷衍地道:“好好好,今日我有些疲累了,有事情明日再說吧。”

    羋月急著道:“我今日見到黃歇了……”

    莒姬漫不經心地道:“黃歇是誰?”

    女葵忙道:“便是上次進宮來的那個小兒……”

    莒姬聽說不過是個孩子,便漫不經心地揮手道:“哦,你想找人玩耍,待過些時候再說吧。這段時間還是要安靜些,休要生事。”

    羋月頓足道:“母親,我見到屈子了,屈子要收我為弟子!”

    莒姬歎息道:“收你有什麼用,等你弟弟長大些,倒要尋個好夫子!”

    羋月急了道:“不是,屈子收我收徒,便能……”

    話音未完,卻見走廊上蹬蹬的聲音傳來,莒姬精神一振,擺擺手阻止羋月的話,扭頭對外笑道:“是戎嗎?”

    原來傅姆知莒姬回來,連忙把睡醒的羋戎打扮停當了,抱去見莒姬。

    莒姬見了兒子來,頓時眉開眼笑,雖然已經是很疲倦了,但仍抱起羋戎打起精神來哄了一會兒,如此一來,更是無心聽羋月的話了。

    對於羋月來說這是極為重要也是極為驗證自己能力的事,她滿心期待地要與莒姬分享,但眼見莒姬卻似乎精神都在羋戎身上,根本無心聽她說話,心裡一時不痛快起來,素性將撲上來將羋戎按在席上一通亂揉,將他頭上的小辮也弄亂了,臉也被捏了好幾下。

    羋戎哇的一聲哭了,莒姬手忙腳亂地哄著,埋怨道:“你快出去,不做好事,淨是搗亂。”

    羋月作了鬼臉,砰砰砰地跑了出去。

    莒姬見羋月跑走,抱著羋戎半天哄好了,讓傅姆帶了他下去,莒姬這才倚在隱囊上,看著窗外的竹林綠蔭,露出了快意的微笑。

    她今天在西園見的,正是新王的寵妃鄭袖。

    她當年身為寵妃,雖然自知無子,沒有爭位的可能,但肯定會成為王后的眼中釘,必得為將來早作籌謀。她早就有意無意地對一些容顏嬌美、聰明伶俐且有著一些野心的小宮女施以恩惠,或者幫助如她這般國破家亡、被楚威王賜給左右親貴的舊族獻女,鋪以道路。

    如今,撒下的種子果然發芽,為她獲得回報了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當年的獻女鄭袖,不過是個悽惶無助的小姑娘,她不過是送了幾件華服首飾,又指點她走到了當時的太子槐身邊。如今她果然已經成為新王的寵妃,甚至有了可以隱隱與新王后南氏分庭抗禮的架式。

    自然,她也不指望當年的一點小小恩惠,能夠讓今天的新王寵妃能夠繼續給予多大的還報。那不過是先結下的香火人情罷了,她真正的殺手鐧,是讓如今的鄭袖夫人,依然有倚仗她的地方存在。

    從太子寵姬到新王寵妃,鄭袖面臨的同樣是新奇和惶然。在太子宮,她可以倚著太子的寵愛,讓太子婦南氏對她無可奈何。但是當南氏成為南後的時候,便具著有一國之母的超然地位,她可以執掌王宮、執掌內庭,有無數內侍宮娥為助,要找機會對付一個妃子,那就不是太子的偏愛可以護住。

    所以,鄭袖必須要急迫地尋找新的保護自己的手段。而此時,曾經身為前王寵妃的莒姬,在宮中曾經有過的人脈和影響力,卻是正好是鄭袖所需要的。

    楚威後成了母后,莒姬曾經倚重過的人脈舊屬,必然會受到打壓,他們也急切地想要有一個新的主子可以投靠,更需要有人為他們推薦、保住他們曾經身份地位,而不至於一朝淪落被過去的敵手打壓報復。

    莒姬,就成為舊宮人和新寵妃的一座橋樑。

    鄭袖不止需要得到莒姬的勢力,更需要她這個前王寵妃在多年宮闈生活中的智慧和處理事務的應變能力。

    而這一切的相交,不能急,得慢慢地,一點點地建立信任,建立友情。

    在搬離雲夢台的時候,她讓人給鄭袖捎了個口信,給她送了幾個得用的內侍,這幾個內侍給新搬進王宮的鄭袖添了極大的助力。但這一切是不夠的,在急需人手和幫助的鄭袖眼中,是遠遠不夠的。整個王宮的舊宮人都在向新王后投效,鄭袖僅憑這幾個手下,是不夠的。

    而同樣,那些還未得到推薦的舊宮人,眼看著當日與自己差不多的幾個人手混得風生水起,未免著急,打聽了一下他們的發跡經過,再忖思一下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底牌可以走楚威後和新王后的路子,便不免要個個都暗暗地來向莒姬示好了。

    這幾個月過去,莒姬和鄭袖的新一層聯盟,也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西園一會,兩人都互相交換了對友誼的新認識。鄭袖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幫助莒姬回到宮中來,但莒姬卻拒絕了。

    她微笑說道:“不急。”

    她要為先王守喪三年,獲取宗族的好感和大義的名份。她的養子和養女尚小,她要用三年以上的時候讓他們長大,讓他們可以走到人前爭取一些利益,而不是現在的孩童模樣不能擔事;她要在這三年裡,通過鄭袖的枕邊風讓新王建立起對她的好感,抵銷楚威後灌輸的惡感;她更要讓這三年裡,新王后南氏和楚威後為誰才是這個後宮真正的主人展開爭鬥,鬥到不可開交的程度。只有為楚威後培養起一個新的敵人,她才會忘記她這個舊敵。

    鄭袖也自然樂意看到最後一種情況的。

    她已經說服鄭袖,不要著急。鄭袖比她更有優勢的地方在於,鄭袖有一個親生的兒子公子蘭,現在已經三歲了。

    鄭袖比她更有野心,她要為子蘭爭取儲位。而這種爭取,必須要建立在子蘭足夠年長,足夠展現他的聰明才智的時候。現在讓一個三歲的孩子與已經十幾歲的太子橫爭位,那是必輸無疑的下場萌貨大戰美御醫。

    “穩住,”她對鄭袖說道:“南後容顏會早于夫人衰弱,當子蘭成為翩翩少年的時候,太子就是個討嫌的成年男子了。夫人只要穩定,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這原是她在楚威王身邊的經驗之談,眼看著後來太子槐年紀漸長,便從倚重的嫡子,變成討嫌的蠢貨,這就是男人的通病。

    等待,她看著庭前的竹子,那些竹子的根在地下慢慢延伸,等到春天一場春雨來臨的時候,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它們在幾天之內沖天而上。她的子戎,會在她的教養下成為一個最優秀的公子,成為一個在楚國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他會上戰場,立軍功,受封賞,得封地,然後,她這一輩子的煎熬,就可以結束了。

    莒姬眼角一滴淚珠落下,她舉帕輕拭了一下,無聲歎息。

    有時候午夜夢回,她會想到向氏,這一兒一女,都是向氏帶給她的,她會想如今向氏會在哪兒,會遭遇怎麼樣的命運,但在每一個天亮的時候,她會阻止自己再去想下去。

    這一生她遇過太多離別,太多死亡,她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望,因為回頭望,救不了那些已經陷入深淵的人,只會把自己和自己的將來,也一併拖下深淵。

    有些事情對於孩子來說是天大的事,但對於大人來說,卻不過是些許小事罷了。

    羋月一直跑到自己房中,由女葵換了衣服,伏在席上翻來滾去好一會兒,才握著小拳頭暗下決心,母親真是偏心,眼中只看得到小戎,哼,她不關心我,我便也不把這件重要的事告訴她,待到我學成以後,我再讓她刮目相看。

    女葵素知她雖然年紀幼小,卻是極有主意的,便不來勸說打擾,由著她自己一人獨臥。

    一室皆靜,羋月靜靜地躺著,從一開始的興奮,到此時慢慢沉澱下來。

    自楚威王死後,她已經很久再沒有這樣充滿了興奮和憧憬的時候了。她翻了一個身,將雙手枕在頭上,仰天看著天花板思索著。

    她今天已經九歲了,不再是個孩子了。父親在的時候,父親是天,可以庇佑著她們所有的人。可父親死了,現在她們被惡人所欺負,生母也不見了,養母再聰明,可畢竟她只是一個依附于父親的女子,她的內心先軟弱了,如何能夠打敗惡人。她明明是個大人,卻為什麼要寄希望於小戎這個前年還拖著鼻涕的孩子。她是阿姊,比小戎更大更聰明更能幹,可為什麼母親現在每天對著小戎念叨要他快快長大,卻無視於她就站在那兒呢。

    母親一定是在父親死後太傷心太無措,所以糊塗了。

    羋月翻了一個身,雙手支著下巴,堅定地想著。只要她長大了,就能夠成為母親的倚仗,就能夠打敗所有的敵人,讓她們所有人過上跟以前一樣的日子。至於楚威後那個惡人,她想,雖然她現在很兇惡,但是她見過她在父親面前的不堪一擊,見過她在父親面前從張牙舞爪變得脆弱不堪。只要她擁有父親那樣的力量,那就誰也不是她的對手。只要她長大了,只要她長大了,她就能夠擁有這種力量了。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除去失去父親和生母這種命運播弄以外,她的人生真正直面的惡意,也不過是與楚威後的兩次相遇。這時候,她還很天真,很單純。

    此刻的她並不知道,她如今的想法,是如此的幼稚無知。

    小姑娘這樣想著,她在外頭跑了一天,很快就疲累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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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05:01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3-25章 逍遙遊


    黃歇童稚的聲音道:“她便是生氣,也好過如今這般陰陽怪氣的。”

    屈原不語,黃歇有些惴惴地道:“夫子,弟子是不是做錯了?”

    屈原歎了一口氣,卻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對於羋月這個女弟子,他有點無從著手開始說的感覺。他看得出她對於學習的天份和努力,但她畢竟還只是個孩子,有些事情想得太過樂觀,卻不知世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種天份太高、心氣太強的聰明人,古往今來均不少見。若是自幼太過聰明,把一切想得太過容易,心思用得太過,遇事不能如意,反而越容易受到打擊。所謂慧極必傷,便是如此。

    唯其如此,這樣的孩子中,反而不能直白地告訴她什麼,因為她的聰明自負往往會讓她在一次受教以後假裝愉快接受,實則在此以後把你的意見視為耳邊風。

    他看著黃歇,也許只有孩子對孩子,才能夠打破她心中的障礙。

    想到這裡,他道:“她既是你的師妹,你以後對她有什麼看法想法,便直說出來好了。學問之道,不止在學,也在問。問世人,問世情,既學且問,方能夠增進見識。最終所學所學,也不過是為了體驗世情,為世所用。”

    黃歇想了想,卻將今日的疑問提了出來道:“夫子,九公主這般,把自己當成公子一樣看待,將來可怎麼辦才好?”

    屈原也長歎一聲。

    一室內外俱靜。

    黃歇固然是眼巴巴地看著屈原,連室外的羋月也迸住聲氣,希望能夠得到一個答案來。

    好半晌,屈原才道:“記得當日先王讓我收她為徒,不過是信了那……”他看了黃歇一眼,還是將“天命”之語咽下,道:“先王確是見她聰穎,不忍她才慧掩沒,可是我並沒有答應先王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原因是為什麼,我曾經對她說過。”

    黃歇不解地道:“夫子,那您現在改變想法了?您再收她為徒,難道她就能夠成為鷹了嗎?”

    屈原搖了搖頭道:“不能。”

    室外的羋月一顫。

    黃歇也不禁為羋月抱屈道:“那您為什麼還要收她為徒?”

    屈原緩緩地道:“我曾說過,智者憂而能者勞,若公主能夠一世無憂,何須學這些東西。若公主不能一世無憂,那麼多學一點,多知道一點,也可以為自己多一重應變之能。只可惜,她理解錯了。”

    “錯了,怎麼錯了?”黃歇問。

    羋月將耳朵緊緊地貼在了門了,她的心跳得厲害。

    屈原歎息道:“多年以來,她看到能庇佑一切的人只是先王,所以遇上事情,她也只會以從先王為楷模去思考事情。她想成為先王那樣的人,以為可以學得先王那樣的才識就行。她這些時日以來的異常努力,我何曾看不到。可是我不能說,不好說,有時候人在痛苦之中,若能夠尋到一個方向去努力,亦是一件好事。”

    黃歇失聲道:“那她現在努力所學的這一切,豈非無用了?夫子,那你如何又要教她?”

    屈原搖頭道:“不錯,她是女兒身,縱其一生都不能像一位真正的公子那樣,縱橫列國,征伐沙場,可是她又何必現在就知道、就面對。她如今還小啊,等到她真正長大,心志堅韌到足可以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再知道又有何妨。世間的道理很多,人人若都要學了,是承載不了的。若是都不學,也沒有什麼損失。可是若是學習能夠讓她有目標,有快樂,讓她有更多的智慧去處理以後的境況,又何曾不好呢?”

    忽然聽得門外砰地一聲,屈原一驚,方要轉身出去看,卻見黃歇早已經掀掉巾帕,極靈活地跑了出去。

    可便是黃歇,卻也只能瞧見羋月遠去的一角衣袖,追之不及了。

    羋月轉身奮力向外跑去,兩邊的廊柱,花木,都從她的兩邊迅速後退。如同禦風而飛,又如同馭馬而騎,整個人似要將所有的怒火、憤懣、委屈、痛苦都在這不停的奔跑中發洩掉似的。

    她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不願意回西南離宮去,亦是不願意回南薰台,可是除了這兩處以外,她亦無處可去。她腦子裡亂糟糟地,根本無法分析辨別,只是下意識地避開這兩處,下意識地避開宮闈,下意識地擇無人處跑去。

    楚宮本是宮苑為主,有些地方只以花木草林為隔離,並非處處都是高牆深院。她本就住在偏宮,多跑得幾步穿林過河,不知不覺自一處半開著的小門中跑出了宮去。

    她沿著林中小路一直飛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跑到再也支撐不住,砰地一聲倒在一個小樹林中。

    她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香氣飄來,十分誘人。

    她折騰這許久跑了這許久,朝食早就耗空了,方才情緒上頭自是想不起來,如今躺了這半晌,激動的心情漸漸平復,腦子竟是一片空白,唯有這香氣縈繞鼻端。

她坐起來,怔了好一會兒,香氣更加誘人了。她不禁沿著這香氣尋去,卻見不遠處有數間草屋,屋前一個灰衣老人,正在烤制一隻山雞。

    羋月走到老人面前,好奇地看著他,見那人相貌清矍,頜下三綹長須隨風飄浮,臉上卻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但見他雖然在烤制著山雞,卻半閉半睜,也不轉動架子讓烤火更均勻,甚至一邊都有烤糊的焦味傳出,也不見他回神。

    羋月看得火起,自己上前將架子轉動,讓另一邊的烤雞烤得更均勻些。

    那灰衣老人見一個小姑娘忽然上前來喧賓奪主,也不詫異,甚至讓出了火堆邊的位置,自己又繼續袖手坐到一邊發呆。

    羋月也不理他,自己專注地烤完了山雞,待得香氣四溢之時,將那山雞自火上取下,將剛才烤焦的部份撕掉,方欲將山雞撕開作對半平分。只是她人小力弱,撕了好一會兒也沒撕開,那灰衣老人倒回過神來了,伸手接過,將山雞撕作對半,遞給羋月一半,自己先拿了一半啃起來。

    羋月接過,卻發現這竟是自己想要的那一邊,不禁詫異地看向對方道:“咦,你怎麼知道我要吃這一邊的。”

    那老人不答,卻只吃得甚歡。

    羋月見她如此,自己腹中也已經饑餓,也顧不上多話,自己埋頭先吃起來夫子傾城。那山雞腹中早抹了香料,雖然烤得不均,調味卻是正好。

    她吃了幾口便覺得口幹,扭頭想找找何處有水,卻見一個葫蘆遞到了她的面前。

    羋月拔出葫蘆的塞子,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抹了抹嘴,道:“多謝。”

    那老人卻還在埋頭苦吃。

    好不容易兩人都吃完了山雞,皆鼓著肚皮打起飽嗝來,羋月便問道:“老伯,你是誰,如何會在這裡?”

    那老人道:“這裡是漆園,我便是漆園的看守小吏。”

    羋月詫異道:“漆園?”

    那老人指了指樹林道:“這林中俱是漆樹,這漆樹可以割漆,可以用來制漆器。”

    羋月哦了一聲道:“原來我們用的食器,便是漆了這些樹汁啊?”

    那人點頭。

    羋月問道:“你在這裡呆了多久了?”

    那老人歪著頭想了想,搖頭迷茫地道:“不記得了。”

    羋月奇道:“如何會不記得了?”

    那老人淡然道:“不記得便不記得了,有什麼奇怪的?”

    羋月又問道:“那平常就沒有人與你來往嗎?”

    那老人道:“這裡清靜,自然無人來往。”

    羋月問道:“沒有人來往,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那老人呵呵一笑道:“有清風白雲,有樹葉草蟲,它們都會與我說話,如何會寂寞嗎?倒是你,你又如何會來這裡呢?”

    羋月勾起傷心事來,有些懊惱地低下頭去道:“老伯,為什麼要把人分為男兒和女兒,有些事,男兒能做,女兒便不能做?”

    那老人冷笑道:“這是什麼狗屁話,天地生人,有什麼區別,不過是些無聊的人,自己劃出區別來罷了。”

    羋月心情低落地道:“世間的禮法便是如此。”

    那老人繼續冷笑道:“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赫赫揚揚,皆是狗屁。人生於天地之間,如同萬物生長,來去自如。上古之人哪來的禮法規矩,都活得自在無比。等世間的大活人讓這些狗屁禮法規矩給管著以後,人的形狀就越來越猥瑣,心也越來越醜陋了。”

    羋月驚得站了起來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規矩禮法都是不用學的嗎?”

    那老人道:“那是自然。”

    羋月道:“可是世間若無規矩禮法,豈不是亂套了。”

    那老人卻慢慢低頭收拾著山雞殘骸,揀出半張紫蘇葉子道:“這紫蘇葉子原是配烤肉的,如果烤肉旁邊沒有裝飾紫蘇葉子,一定很難看,但是……”他把紫蘇葉子放到嘴裡吃下去道:“便是把這紫蘇葉子拿掉,烤肉的味道,未必會受什麼影響。”

    羋月呆呆地搖頭道:“我不明白來嘛,少俠。”

    那老人繼續收拾著。

    羋月忽然問道:“規矩禮法既然是狗屁,那為何男人可以去征戰,可以立朝堂,可以授封地,而女人不管才識如何,學問如何,卻永遠沒有這些機會?”

    那老人哈哈一笑,卻道:“可笑!”

    羋月沒聽明白,詫異地問道:“什麼?”

    那老人道:“你竟為了不能夠得到這種事情而傷心,實在是可笑。”

    羋月跳了起來,氣憤地道:“你怎麼這麼說啊?”

    那老人轉頭卻詫異地問道:“那麼你是能夠從學習中得到快樂?還是從征戰沙場中得到快樂?還是從立於朝堂上得到快樂?從治理封地上得到快樂?你從這些事得到過快樂嗎?”

    羋月怔了怔道:“我從這些事得到過快樂嗎?我其實還不曾經過沙場征戰,也不曾立於朝堂,更不曾治理封地過……但是……”

    那老人卻問她道:“你最快樂的時候,是在做什麼?”

    羋月不禁自問道:“我最快樂的時候……”

    她最快樂的時候,是拿著金丸去打鳥、是鬧騰得向氏不得安寧、是欺負羋戎、是在楚威王跟前撒嬌、是背著莒姬偷偷做壞事的時候,可是這樣的快樂,她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我最快樂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羋月喃喃地道:“那些只是小兒時的無知,才會快樂,如今,再也不可能有的。”

    “那你想要的是什麼?”那老人道。

    羋月道:“我想要……我想要我們一家人平安地在一起,不會再被人傷害。”

    那老人笑了道:“天底下死人最多的地方便是沙場,最可怕的地方便是朝堂,最難辦的事便是治理封地,你偏挑了這三樣去,如同自投羅網的鳥兒,卻想要得到安全,豈不可笑。”

    羋月問道:“那我應該怎麼辦?”

    那老人仰起頭,看著那樹林,好一會兒道:“我昨日去樹林裡,看到有許多樹被砍掉了。我問那剩下沒被砍掉的樹,說他們為什麼不砍你啊。那棵樹說,那些灌木被砍掉是因為它們是廢材,所以只能被砍掉當柴禾,而那棵最高大的樹呢則是因為它長得太好了是棟樑之材,所以人們把它砍掉拿回去當宮殿的柱子。而那棵樹沒有被砍掉,是因為他正好處於材與不材之間。”

    羋月疑惑地問道:“難道樹木不是長得越大越好嗎,棟樑之材不是一種誇獎嗎?”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喜歡把你宰殺掉的誇獎嗎?”

    羋月搖了搖頭。

    那老人不說話了。

    羋月卻細思著這個故事,越想越覺得有些東西似乎摸到了一絲脈絡,卻是仍在迷霧中看不清楚。

    羋月忽然抬頭,問那老人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若是我和我弟弟要活下去,就不能做得太好,要處於材與不材之間才對?”

    那老人拿起葫蘆,又喝了一口水,怔怔地看著前方,樹林中,不知何故,群鳥驚飛婚情撩人。

    那老人道:“從前,有一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停息下來。魯人看到,稟之國君。魯侯便以禦車將此鳥接到太廟,獻酒而貢,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於人來說,實是尊榮已極。可是這只鳥喜歡的是海上飛翔,吃的是鮮活的小魚,這樣的供養它消受不起,過了三天便死了。”

    羋月嘟噥道:“這魯侯實是折騰人,不,折騰鳥。”

    那老人問道:“那你說,該如何對這鳥呢?”

    羋月道:“要麼把它放了,要麼把它吃了。”

    那老人大笑道:“是極,是極。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鳥,焉之鳥之樂?”

    羋月卻問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我弟弟,我不能代他決定他的人生,我把我的人生全系在他身上也是不對的,對不對?”

    那老人卻轉而不答,只低頭收拾起地上的山雞骨頭來,卻是歎了一口氣道:“唉,要是庖丁看到這只山雞,一定覺得惋惜。”

    羋月詫異地問道:“庖丁?”

    庖人便是廚子,那時候的奴僕之輩多半沒多少正經的名字,不過是按著身份隨便叫個甲乙丙丁罷了。

    那老人道:“庖丁是個庖人,叫丁,他是個很出色的庖人,專司剖牛之技,臻於化境。”

    羋月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再厲害的庖人,也不過是個庖人罷了,用得著“臻於化境”這般的美譽嗎?

    那老人繼續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一個月要換一把刀;好的庖人也得一年換一把刀;他手上的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刀還是光潔如新。”

    羋月這才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為何?”

    那老人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便是用刀砍骨頭;好一些的庖人解牛,則是用刀割筋絡;但庖丁解牛的時候,卻是從骨節切入,從筋絡裡分解,再龐大的牛,只要看到它的骨節筋絡分解之處在哪兒,然後切入,就可以輕解地剖解一頭牛。”

    羋月想了想,又想了想,還是搖頭道:“老伯,你講的都好奇怪啊!”

    那老人哈哈一笑,站了起來,搖頭道:“小姑娘,我真希望你一輩子不懂。因為等你懂的時候,你要流過太多的眼淚!”

    羋月見他收拾,也在幫助收拾著,待得灰堆散開,才發現原來架在下面燒的並不止有樹枝,竟有不少竹簡來。

    羋月大為驚奇,扒開火堆,掏出半片未燒化的竹簡,仔細讀了幾句,便驚奇道:“老伯,這些竹簡是從何處而來?”

    那老人指了指屋子裡道:“裡面有一堆呢?”

    羋月頓足,連忙轉身跑進草屋。

    進了草屋她便怔往了,但見屋內十分簡陋,只一席一幾,旁邊卻堆了許多竹簡。她拿起一卷竹簡,只見其上寫著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她心中一動,似乎在哪裡聽過這段話,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聽過了。於是順手放下,又拿起了一卷來,卻見其上寫著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她看了這一段,便不捨得放下,便坐在那破舊的席子上,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甚至不覺念出聲來道:“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她正看得出神,卻見那老人也走了進來,抱起了一堆竹簡走出去。她忽然想到方才那些燒焦的竹簡,忽然升起一種不妙的感覺,連忙放下手中的竹簡問道:“老伯,你拿這些竹簡出去做什麼?”

    那老人詫異道:“自然是拿去生火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月跳了起來道:“你為什麼要拿這些竹簡去生火?”

    那老人不在意地道:“值得甚麼,樹枝太濕,我只能拿這東西引火。”

    羋月跳起來上前撲住那堆竹簡叫道:“不許,不許,你知道這些是何等重要的經卷?你怎麼敢拿它去引火?”

    那老人不語,像是被她的態度嚇著了。

    羋月越說越是氣憤道:“你這些竹簡是從何而來?”

    那老人迷茫地道:“從哪裡來?一直都在啊?不過燒得差不多了。”

    羋月激動地道:“一直都在?這屋子裡以前住的是誰,你可知道這些都是誰寫的?”

    那老人看著羋月,忽然笑了,指了指竹簡堆道:“這些東西你要?”

    羋月連忙拼命點頭,唯恐遲了一步,這些東西就被變成柴火燒了。

    那老人忽然拍了拍手,道:“你既要,那便送給你了……”

    說著,他走到門邊,取下掛在門後的一隻酒葫蘆,揚長而去。

    羋月一怔,還未回過神來,見屋中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她連忙追出門去,遠處衣袂飄動,那老人便已經去得遠了。

    她連忙叫道:“老伯,你是何人,你去何處,你還回來嗎?”

    那老人卻頭也不回,飄然而去,風中隱隱傳來他的吟哦之聲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羋月呆怔在那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間冷風忽起,她單薄的夏衣不禁寒冷,打了個冷戰,這才發覺已經是夕陽西下。

    她恍悟出來已久,必得回去了,想到這裡,雖然知道要走,卻終是舍不下草屋中的經卷,還是返身回去,脫下了外衣,將方才所讀的《逍遙遊》一篇數卷包起,扛在背上,吃力地回到宮中。

    此時離宮中已經點起了銅燈,莒姬等人也用過了晡食,她自己剛才吃了半隻燒雞,也是不餓,便一聲不響,溜進了自己房中,點亮油燈,繼續看了起來。

    這一看便是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發亮,她才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放下竹簡。女葵知她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人,雖見她如此,也是暗暗著急,卻也曉得是勸她不動的,只得由她。除非是十分不好的時候,才敢去稟告莒姬。這時候便捧了匜盤來,服侍羋月梳洗。

    羋月伸手於盤內,女葵提匜將水傾於盤中,羋月洗畢。女葵再捧了銅鏡來,為羋月解開昨天的總角,重新梳通,再結成總角。

    羋月站起,對鏡看了看無事,便到莒姬房中與莒姬、羋戎共進晡食。

    莒姬便問道:“你昨日去了何處?屈子的侍童來我這裡問了兩回,你今日若無事,便早些去同屈子說明。”

    羋月點頭道:“我昨日離開時因見天色尚早,所以去西山那邊樹林裡逛了一圈,故而回來得晚了,想是屈子不知,我今日便去向屈子說明楊家將:虛言神話。”

    莒姬低頭只與羋戎餵飯,也無暇顧及,只哦了一聲,道:“以後休要如此。”

    羋月今日本欲到那草屋中將那些竹簡再搬回來的,但聽莒姬說起屈子問了兩回,只得先去了南薰台。

    她才出了離宮,遠遠便見黃歇焦急地等在門口,見了羋月連忙跑上前來,拉著她的手問道:“你昨日去了何處,我找了你幾回也沒見著。”

    羋月心境已變,見了他微覺愧疚,道:“我昨日出宮了……”忽然想到一事,拉住黃歇的手道:“你來……”

    黃歇被她拉著往前走,不明所以,便問道:“你要去何處?”

    羋月卻是不答,只管拉著他向外跑去,黃歇連問幾聲,不得回答,也不再問,只跟著她一同跑去。

    昨日來時跑得沒有什麼感覺,回時已覺路途漫長,但因心情激動,因此也無暇旁顧。此時帶著黃歇,只覺得恨不得一步便到,又加上黃歇一直在問,羋月又有一顆恨不得立刻炫耀的心,只覺得這小草屋怎麼竟會如此之遠。

    好不容易到了,羋月再看看,見仍然是如昨日一般,那老人顯是未曾回來過,便放了心,連忙拉著黃歇進了草屋,便要將這些竹簡一起搬走。

    兩人一起動手,自然是快了許多,黃歇索性打了一個大包,兩人一起將這堆竹簡抬了回來,這才拿了兩卷竹簡,去問屈原。

    屈原看了竹簡,吃了一驚,問羋月道:“你這些竹簡從何處而來?”

    羋月便將昨日的事說了,屈原聽後,默然不語,只是看著手中的竹簡,神情中似有無限唏噓。

    羋月好奇地問道:“夫子,那位老伯是何人?”她觀察著屈原的神情,道:“夫子似是知道他?”

    屈原沒有說話,只是撫著竹簡上的字,似要把這些字都記到心裡,過了好久才道:“這些竹簡既是他送給你的,你便要好好保管才是。”

    羋月點頭應是。

    屈原又沉默良久,道:“你可否將這些竹簡借我抄錄一遍?”

    羋月連忙點頭道:“夫子既喜歡,拿去便是。”

    屈原搖頭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天性聰明,能悟自然之道,順手而作,既作之,便置之。既置之,無所用,竹簡既可引火,便用來引火。偏你恰好與此時到這草屋,又喜歡這些,那便是自然之道,他遂留與你,此皆自然之道也。我求之錄之,便是刻意!”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了道:“我若不能錄之,便會輾轉反側,思之念之,若為了成就他的自然,而讓自己刻意拒之,豈非又是矯情。罷罷罷,我觀之即可,何必錄之。”

    羋月雖不明其意,卻也看出屈原的心思,便道:“很是,我喜歡這些文章,我便想要把他們留下來,這又有什麼錯呢?”

    黃歇也連忙點頭,卻又道:“夫子,上面還有許多字我們不認識,許多句子也不懂,還要請夫子教我們呢。

    屈原看著眼前兩個弟子,點頭微笑精英妾:狀師王妃。

    屈原接下來便拋開原來的課程,先將這些竹簡上的文章讓兩人一邊抄錄,一邊講解。

    如此,《逍遙遊》、《齊物論》、《大宗師》等數篇講過以後,羋月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背地裡慫恿黃歇,好幾次逼他去問。

    終於在某日屈原講完一篇以後,黃歇忍不住問道:“夫子,我們既學了這位賢人的著作,豈可不知道他是何人?”

    此時窗外春柳低垂,黃鶯百囀,屈原心情正好,聽了這話,終於道:“此人原也是我楚國公族之後……”

    羋月咦了一聲:“也是出自我羋姓嗎?”

    屈原點頭道:“他乃是莊王之後,因此這一分支,便以莊為氏,名周。因吳起變法,諸公族于悼王靈前射殺吳起,因傷及先王遺體,肅王繼位以後,追究這些公族之罪,於是莊氏先人避難到宋國,代代相襲羋姓莊氏之族。到莊周之時,因他有大才,于列國周遊之時,頗得美名。先王曾請他這莊氏一族回遷,授封就爵,他雖然拒絕先王之聘,卻也數次回到楚國,我與他便是當日認識的。”

    羋月一邊聽著,一邊悄悄地又在身後扯了扯黃歇的衣袖,黃歇只得又問道:“夫子,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屈原歎息道:“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人,只可惜,太聰明了……”

    羋月忍不住問:“聰明不好嗎?”

    屈原道:“過於聰明,看得太透,就太過輕易地把自己游離於塵世之外……大王無法聘他,列國諸侯皆無法聘他,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地上的事情,而是穿過雲天之外,九霄之外……”

    羋月聽得心馳神往:“那豈不更好?”

    屈原歎息:“是,很好,只可惜……”

    黃歇見屈原眉頭深蹙,他作為屈原的入室弟子,知道的倒多一些,便介面道:“身處亂世,一人獨善猶可,家國安危卻不能不顧。屈子身為楚國公族,楚國興亡,自是責無旁貸。”

    屈原卻看著羋月道:“你就見過他這一次嗎?”

    羋月點頭道:“夫子,那位老伯去了何處?”

    屈原歎息道:“我也不知道,那日你們回去以後,那間草屋再也沒有人去過。”

    羋月啊了一聲,頓足道:“好可惜。”

    屈原看著羋月道:“那日你跑出去以後,這段時日以來,我看你似乎有所轉變?”

    羋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想了想還是老實承認道:“從前我只想努力以後,就不以不教別人看不起我,欺負我。後來,我覺得,只要自己成為鯤鵬,一飛千里,那麼燕雀如何看我,又能怎麼樣呢?”

    屈原長歎一聲,這個女弟子的聰明,讓他隱隱有所不安。莊周的話,似乎是為她找到了另一個出口,但又似是給她不同的影響,到如今他也不知道,這種影響是好是壞。但轉念一想,亂世之中,一介女流之輩,又能希望她如何,她能夠懂得自保,便是最好的結果了,而莊周的“獨善其身”,對她來說,應該是最好的方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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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26-27章 放鷹台

  忽忽三年過去。

    這三年裡,羋月也從一個小小女童,變成了一個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離宮,早就已經限制不住她的活動。她跳出低小的宮牆,在黃歇的帶領下,跑到更廣闊的空間去了。

    樹林裡,一隻肥碩的錦雞停在樹稍頭,快樂地鳴叫著。

    不遠處的樹上,一隻弩弓悄悄瞄準,箭頭錚亮。一隻手扣扳弩機,弩箭飛出。但見錦雞應聲而落,然後,被撥毛,清洗,叉在一根樹枝上,變成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

    一個男童拿起烤雞,露出了高興的神情,正想張嘴大嚼,另一隻略小的手卻伸過來,將整根樹枝都拿走了。

    男童轉頭看去,已經是苦了臉,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大模大樣地將弟弟羋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雞奪了過來,道:“戎,你如何偷懶不去學習,倒來這裡遊玩?”

    羋戎早知道自己親姐姐這種遇事前先扣自己一個不是,好藉以名正言順可以欺負自己的習性,反駁道:“我才不是遊玩呢?禮樂書數射禦,射藝亦是要多加練習的。”

    羋月羞羞臉道:“說什麼練習射藝,不如說是你嘴饞。”

    羋戎反駁道:“阿姊若不嘴饞,便休要吃我的烤雞。”

    羋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饞,我是試試你烤的東西能不能吃。”說著,便張嘴撕下一隻雞腿來大嚼。

    羋戎便顧不得說,撲上去先去搶奪起來。兩姐弟正爭得快意,卻聽得後面歎息一聲。羋月一驚,手便一松,整只烤雞便被羋戎奪了過去,迅速地跑遠了。

    羋月只得回過頭去,笑道:“子歇哥哥。”

    她與黃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爭之後,早已經冰釋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只因為陡生變故,而不願意與人接近。經了那件事以後,打開了心扉,與黃歇竟是兩小無猜,同讀書、共習藝,情誼漸深。

    莒姬雖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羋戎;屈子雖然學問高深,但政務繁忙;羋戎雖然信服於她,但卻年幼識淺;若論奴婢之流,更是無話可說。也唯有黃歇,是她的同齡人,她有什麼話,他都會聽著,她有什麼想法,他都能夠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一轉頭他永遠會在她的身後……

    此時她的行為,雖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負弟弟,但這種與弟弟相處的情況,卻是一種常態。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黃歇,卻是一定不會喜歡這種情況的,一定會說教的。她亦知道對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見,不免有些心虛。

    黃歇皺眉看著羋月一身亂七八糟的樣子,道:“你如何又與子戎相爭,可是內府之人克扣你們的東西了?”

    羋月撲嗤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內府並不少我們東西,我不過是逗著子戎玩罷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羋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饞的時候,莒姬卻不肯縱他貪食。她見過太子槐少年時因楚威後溺愛而吃成癡肥的樣子,這模樣令楚威王大為不悅,押著太子去了軍中三年,才減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時事,對太子失了幾分歡心。

    莒姬正是要作出公子戎三年為先王守喪的樣子來,以備將來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而早日獲得一個較好的封地,又豈肯讓他吃得一身癡肥失了體統。

    於是羋戎被莒姬禁著,更是嘴饞,被羋月一帶,便常去偷獵解饞。羋月一半是自己帶壞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縱了羋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時不時便縱他一回,但也克制著不會讓他太放開了吃。

    她見黃歇如此,便將此事說了,又道:“子歇哥哥,你來何事?”

    黃歇拿出一卷竹簡來道:“這《天官塚宰》篇,我帶來了,你上次那卷可會背了?”

    羋月點頭道:“自然。”

    黃歇道:“只可惜你們居於離宮,禮樂書數禦射這六藝,只能學得書與數,除了書和數,其餘的都只能學得皮毛……”

    羋月不服道:“誰說的,我射箭百發百中,我騎馬也跑得很快,何況我現在已經開始學三禮了……”

    黃歇搖頭:“你那些不過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藝。禮不是書,不是會背書了就能瞭解的,居移氣,養移體,只有經歷過各種朝賀祭禮,才知道禮是什麼。樂更是要用耳朵來聽,莒夫人雖然可教你歌舞,但似‘雲門、大鹹、大韶、大夏、大濩、大武’這六樂,需數百上千人的祭舞,非親身經歷,用竹簡是學不到的……”

    羋月一揚眉:“母親前日已經與我說過,先王三年喪期已滿,她當為子戎請入泮宮。我們就要離開離宮了。”

    黃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說過,如果先王的血脈不受六藝之教,說出去豈不成了列國的笑柄。令尹亦已經向大王進言,大王已經答應。”

    羋月撫掌而笑道:“大善。”

    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喪期已滿,整個朝堂也進入了新的一輪氣象。這時候令尹昭陽便提出先王的數名公子公主守喪之期已滿,此時當回到宮闈,或分封或從軍或入學,也當有個處置。

    楚王槐無可無不可,便揮手應允了。

    於是公子羋戎便隨了其他公子,賜以數名豎童內侍隨從會讀,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宮就學,而楚威後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後,緊接著又下了一個口諭,言公主羋月也當與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學共居。

    莒姬待傳旨的侍從去了,握著帛書怔了好一會兒,才冷笑一聲。

    傅姆女葵擔心地道:“夫人,若是公主入了高唐台,豈非……”

    莒姬冷笑道:“威後,真是舊時脾氣不改,就算是沒有好處的事,她也非要讓人難受一下。”

    女葵道:“夫人必是要隨公子一起了?”

    莒姬歎了一口氣道:“這也是無可奈何,想要達到目地,便不能不付出代價啊大神躺好讓我撲!”

    想要讓羋戎入學,便不得不要讓羋月離開自己,到楚威後的掌控之中度日,莒姬心中暗歎,只能拜託鄭袖在宮中的羽翼暗中照顧了。只是高唐台是楚威後的勢力範圍,莫說鄭袖,便是連南後恐怕也無法插手其中。

    想到這裡,莒姬抬頭道:“女葵。”

    女葵應聲。

    莒姬輕歎一聲,只有讓羋月獨自入高唐台,讓楚威後覺得自己並不重視這個女兒,才不會對她懷著更深的惡意,何況在絕對的權勢之下,她便是跟隨羋月入高唐台,只怕未必能夠庇護住她,反而會讓她遭受更多的委屈,想了想,也只能吩咐女葵道:“我不能隨公主入高唐台,所以此後公主一身,便只能系於你了。你便算是死,也要護住她。”

    女葵跪地,鄭重道:“奴必不負夫人所托,便是死,也要護住公主。”

    莒姬長歎一聲,叫來了羋月,仔細地將其中經過,告訴了羋月。

    羋月聽後沉默良久,好一會兒才道:“那麼,我此後如何能夠再見到母親,再見到戎弟呢?”

    莒姬本憂她過於聰明,恐她不能接受此事,要拿出最大的耐心去說服於她,不曾想見她如此懂事,不由心疼,抱住了她道:“我兒,你自然還能夠常常見到我們。泮宮就學,初一十五自會休假,想來你在高唐台學習,也是這般,待到初一十五,你便回來,與我們共聚一日。其他時間,你若是想母親了,自也可以回來。”

    羋月緊緊地抱住了莒姬,悶悶地道:“母親,我當日一心想著喪期早日結束,我們便可以走出離宮,回到宮中去。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早知道如此,我們不如還繼續留在離宮,這樣也不必一家分離。”

    莒姬輕歎道:“母親也不想你離開我,可是,母親卻不得不這麼做。我們龜縮在這離宮中,把自己縮得小小的,躲在陰影的地方,或可祈求虎狼忘記了我們,忽略了我們,但仍然一生擔驚受怕,生怕被看到了自己就會像螻蟻一樣被撚死。但這樣的日子,我可以過,你和子戎不能過。”

    羋月轉頭拭淚道:“是,母親,我明白的。”

    莒姬肅容道:“你和子戎,是先王子嗣,是帝王血胤,不就此一生躲在角落裡,像庶民一樣無聲無息,像庶民一樣野生野長,詩書禮樂全然沒有機會學習,公卿大夫全然沒有機會結交。若是這樣,將來你們怎麼走到人前去,怎麼能夠獲得獨立生存的能力?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人家不用殺死我們,我們自己就殺死自己了。”

    羋月肅然道:“母親放心,我一定不會讓子戎走到陽光底下,堂堂正正,封土受爵,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好。”

    莒姬歎道:“你們是王室子弟,一出生名字就錄在宗廟族譜上,你十五及笄,子戎二十歲冠禮的時候,宗廟職責所在,一定會告知宮裡的。到時候那個女人也一定會想起我們的存在,而世人卻未必知道我們的存在。到時候她只要派幾個侍衛,就可以讓我們無聲無息的消失。所以我才要提早準備,不但要讓世人都知道我們的存在,還要在這之前,為你們爭取更多安身立命的資本。”她抓住了羋月的手道:“你這一生,以後會遇到許多許多的事。我只告訴你兩點,一不要怕,二不要倔。”

    羋月點頭道:“母親,我不會怕的。”

    莒姬道:“許多人以為躲在陰影裡就安全,卻不知道鬼魅最喜歡的反而是陰暗處殺人,了無血痕天才魔音師。所以,遇到事情,不要退縮,要堂堂正正地走到陽光下,走到萬人矚目的地方去。這樣的話,誰敢傷害,她在陽光下就無所遁形,她就要付出眾目睽睽之下的代價。”

    羋月點頭道:“是,我知道,我們不是螻蟻,我們是羋姓子孫,楚王血脈!”

    莒姬歎息道:“其實,我最擔心你的,還是怕你天不怕地不怕,遇事不知變通,惹出變故來。我兒,宮中陰私之事甚多,若是旁人給你設下陷阱,你千萬不可倔強說理,寧可退步忍讓、妥協周全。要知道世間最寶貴的,是你自己的性命,你只消當時不衝動落人口實,讓人可以當場殺你,事緩則圓,到得回過氣來,自有你我掙扎的餘地。”

    羋月默默點頭,忽問道:“那父王殯天之時,母親退避三舍,便是如此?”

    莒姬點頭道:“正是。雖然送你入高唐台,我是迫不得已,但須知這個世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這楚國還是羋姓江山,威後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一手遮天,如果世人都知道她會傷害你,那麼她反而要好好地保護好你,否則的話你們出一點意外,她就水洗不清了。”

    羋月看著莒姬反復說著,忽然心裡想,其實她也是不確定的吧,不確定自己會走向什麼樣的命運,唯其不確定,她才會恐慌,所以她才會反復地說,她想說服的並不是羋月,而是她自己。她要讓自己相信,送羋月入宮,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可怕,那麼危險,楚威後會是有顧忌的,是不敢對羋月真的下殺手的。

    可是,真的不會有危險嗎?

    放鷹台廢址,高高的台基上,荒草離離。

    屈原一步步向上走去,羋月身著男裝,和黃歇跟在他的身後。

    三人終於走上了高臺,只見一片舊宮殿的斷垣殘壁。

    屈原負手站在蒼茫天空下,夕陽落日,秋風蕭瑟。

    屈原的聲音顯得遙遠而哀傷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羋月知道這是《王風》之詩,說的是平王西遷之後,故都廢棄,多年後有周室大夫經過故都,見宗廟公室,盡為黍離,憫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詩。只是——

    “夫子,這裡是什麼地方,您為何吟此詩作?”羋月問。

    因羋月即將進入高唐台,從此再不能如往日住在離宮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也是乘這些日子有空,屈原便讓羋月和黃歇二人,乘宗廟大典時混在人群中觀摩禮樂之舞,去了少司命神祠看大祭,又在楚王槐檢閱軍隊之時,悄悄地看軍陣。

    這日,又帶著二人登上這放鷹台。

    聽羋月此問,屈原便道:“此處是放鷹台,為先靈王所建行宮,昔年靈王之臣,曾在此處放鷹行獵賽馬……”

    羋月詫異地左右看著,這一片斷垣殘壁中,實難想像當年這是靈王的高臺,問道:“那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

    黃歇已經有所領悟道:“是不是因為太子建之亂?”

    屈原沉重地點了點頭。

    羋月迷惑不解地問道:“太子建之亂?”

黃歇望向屈原,見屈原點頭,才向屈原行了一禮道:“弟子見識淺薄,有不到之處,請先生指點。”轉過頭來對羋月解釋道:“先平王之時,為太子建娶秦景公之女伯嬴,嬖人費無忌遊說平王納了伯嬴,生下先昭王。平王猜忌太子建心藏怨恨,聽信費無忌讒言,認為伍奢和太子建謀反,殺死伍奢全族,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入吳國,後來伍子胥帶著吳人攻入郢都,將平王鞭屍三百,我楚國許多舊宮被毀,這放鷹台也是其中之一吧。夫子,我說得對嗎?”

    屈原點頭道:“事情的經過大致如此,不過有些內情,你們未必清楚。當日平王殺伍奢,並不僅僅為了對付太子建,而是自晉國權力落入大族之後,我大楚歷代君王,都對權臣十分猜忌。平王雖然父納子媳禮法有虧,但伍氏、伯氏等久掌兵權,早在君王剷除之列,只是沒想到吳國虎視眈眈,收納了伍奢之子伍子胥、伯郤宛之子伯嚭等人引路,以致于楚國蒙難,郢都遭劫,生靈塗炭……”

    這些年來,屈原與弟子們講詩禮之學,也同時講著楚國的歷史,但更多的是講楚國先人開創基業之艱難,武王、文王、莊王、威王這些明君聖主數百年來如何在周天子以及北國列國的圍剿打壓下艱難崛起、智慧周旋、浴血百戰的事情。

    這楚國歷史十分不光彩的一段,羋月卻是不曾聽過的,便問道:“那後來呢,吳國人占著郢都,是被誰打敗的呢?”

    屈原道:“伍子胥昔年在楚國時有個好友申包胥,兩人相交莫逆。伍子胥出逃的時候,是申包胥送他走的。伍子胥對申包胥說,父仇不共戴天,我必滅楚。申包胥卻對他說,你若滅楚,我必興楚。伍子胥帶著吳人將郢都摧為白地,申包胥直奔秦國,在秦庭號哭七天七夜,終於打動了秦哀公出兵救楚,終將吳國驅出楚地,保住了楚國。”

    羋月失望地道:“原來還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還是要讓秦國幫忙啊。”

    黃歇勸慰道:“列國之間合縱連橫,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都不能單打獨鬥,能夠利用國與國的爭鬥,使自己得利和強盛,才是最重要的。”

    屈原歎息道:“這是我們楚國歷史上最大的災難之一,所以我要你們來這裡好好看著,以史為鑒,避免將來的禍亂。”

    黃歇踢了踢地上的碎石道:“這伍子胥真可惡,我將來一定要做申包胥那樣的救國名臣。”

    羋月卻低著頭沉思著,黃歇推了推他。

    羋月抬頭道:“怎麼了?”

    黃歇道:“你在想什麼?”

    羋月看了屈原一眼,有些猶豫。

    屈原道:“公主,你想說什麼只管說吧天才魔音師。”

    羋月脫口而出道:“伍家權勢過大,那也是因為伍家憑才能和戰功,在沙場浴血,為楚國作出貢獻後得到的。大王自己若是文治武功上失去了權力,只能倚仗公族為他效力,那便沒有辦法把握住權力。若王者不能憑著才德服人,卻只是以藉故生事而以權術剷除功臣,豈不令人心寒。伍家有仇,伍子胥豈能不報。大丈夫在世,當快意恩仇,先是君不君,才會臣不臣,申包胥固然可敬,可也沒有誰說伍子胥報仇錯了啊。這個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則君王為所欲為而沒有警示,天地的法則不就亂了嗎?”

    屈原看著羋月,有些震驚,似乎想重新認識她一樣。羋月低下了頭,有些懊惱自己說錯了話。可是,這樣的話,在她心底壓抑了很久,讓她疑惑憤怒,讓她不吐不快。

    但看到屈原的神情,羋月沒來由地心底一沉,她雖然暢所欲言了,但是,夫子他卻一定會很失望吧。想到這裡,她高昂的頭還是低了下去,怯怯地道:“夫子,我說錯話了嗎?”

    屈原心情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頭:“不,你沒有說錯話。”

    見羋月低頭不語,屈原忽然心中升起一個念頭來,又問:“公主,若一座宮殿之中,年久失修,棟樑俱朽,當如何?”

    羋月抬頭,不解地道:“那便要換啊!”

    屈原長歎:“只是若將棟樑俱換,恐更換棟樑之時,宮殿不能支撐而倒塌。”

    羋月笑了:“夫子,若是不換,宮殿也會倒塌啊!”

    屈原撫須點頭:“說得是啊。”

    羋月忽然輕歎:“只是那些棟樑用了這麼久,忽然換掉了,棟樑一定會不開心的。”

    屈原看著羋月:“你聽懂了?”

    羋月卻問道:“夫子,伍奢家族便是要被換掉的棟樑嗎?”

    屈原長歎一聲:“你說得對,棟樑是會不開心的,甚至是會製造倒塌的。變法之事,殊為不易啊!也許,有些事,我是應該再想一想了。”

    他這三年,自然不是只與小兒們教習詩禮,最重要的還是在遵從著威王的遺命,與新王積極設法推行改革新政。只是舊族們抵制力量甚大,所以耗盡心血,卻總是舉步維艱。

    而羋月的這番話,卻似是一針見血,戳中楚國君權旁落的要害。君王若無威望,則必當權力失落,而權力失落只能夠靠君王自己的成就而奪回,否則的話,也不過是換了一個權臣罷了。而權臣失位,亦會有瘋狂的報復,以前他只認為變法是“理所應當”,而如今,這份“理所應當”之間,又多了幾分不確定性。

    當晚,令尹府。

    屈原和令尹昭陽對坐。

    昭陽年紀又似老了許多,但他從軍甚久,生活習慣上一直保持著軍人的風姿,仍然上腰板筆直,聲如洪鐘。

    昭陽拿著一瓣橘子樂呵呵吃著道:“屈子,來嘗嘗,這是南邊剛送到的橘子,這讓我想起你寫的《橘頌》來了……”說著拍打著膝蓋輕聲吟哦道:“‘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任道兮。’橘子此物,先酸後甜,內有實而外有華,堪比君子之德!”

    屈原微笑道:“老令尹誇獎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昭陽擺擺手道:“哎,我老了,將來的楚國,還是要倚仗屈子你的。”

    此時屈原的職位為左徒,在楚國歷來的官職安排上,這是為將來接掌令尹之職的一個臺階。這樣的任命,自然也是得到了昭陽的許可。

    身為楚國的令尹,多年來與六國周旋的政治經歷,讓昭陽很明白,如今列國征戰越來越是激烈,在這種壓力下,任何國家想要得到保全,就必須要讓軍權越來越集中,才能夠與他國集中全力打一場大戰,否則的話,兩軍陣前,各公族懷著私心,只顧保全實力,那戰爭的失敗就是必不可免的了。

    可是作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隱隱又不希望讓王權得到更大的擴張,這王權一旦擴張,則必然會壓縮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權欲一旦膨脹,還有他們這些臣工說話的地方嗎?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周旋在公族和君王之間,維持著楚國在軍事上的強勢,但同樣又阻止變法的推進。

    然而,他畢竟老了。

    人老了以後,有些想法就會不一樣了。他漸漸會感覺,自己心中做為楚國令尹的部份,多過了他作為昭氏族長的部份。

    這麼多年列國的變法,雖然最後更多是半途而廢,但多少也是進行到半途過了,所以也對列國的制度起到了改變。其實從他的前任開始,就曾經對他說過,總有一天,這種改變會衝垮原來的制度,但是是什麼時候,卻是誰也不知道。

    當秦國任用商鞅進行變法的時候,列國都在全神貫注地關切著,當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謀反之罪車裂的時候,列國似乎都松了一口氣,可是最終,商鞅雖死,秦國的商君之法不廢,這於列國不能不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

    昭陽終於坐不住了,他與先王、與新王取得了默契,讓屈原任左徒,視為下一任的令尹候選人,悄然推動此事。

    既然變法一定會來,甚至會在很快的時間到來,那麼與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後,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沒有足夠份量的人壓住陣腳而被當成變法必被獻祭的犧牲品之一,還不如在自己任職其間,與王室一起推動變法,與王室一起收穫變法的成果,而他昭陽也會在有生之年,成為幫助變法的那個賢人而贏得後世讚美。

    因此,在他的默許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動著變法的進行。

    而今晚,他有些話想找屈原說說,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說說。

    一隻橘子,打開了今天的話題。

    屈原謙和地道:“老令尹說笑了,您是楚國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繼位幾年,多虧您內外護持,國家族務都盡心盡力。大楚今日之盛況,老令尹居功至高,如今要保先王基業不失甚至再進一步,這變法新政的推行,還需老令尹坐鎮才是。”

    昭陽呵呵一笑道:“屈子才華遠勝老夫,老夫如今年歲已高,只待歸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儘管施為,我是沒有意見的。但……”

    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請教訓,平自當恭聽。”

    屈原字平,他在昭陽面前,自是以此謙稱。熟悉昭陽的人會知道,他前面的話只是一個開場,只有在這一聲“但……”之後,才是正題紫瞳亂,傾城歎。

    昭陽笑呵呵地擺手道:“不打緊的,不必如此認真,就當是一個老年人的過份囉嗦,你就隨便聽聽也罷。”

    屈原頷首,神情依舊有些嚴肅。

    昭陽見此,倒沒忙著說話,卻是倒了一盞水給屈原,道:“屈子,先喝杯水吧。”

    屈原接過陶盞,一口飲下。

    昭陽卻把玩著自己手中的陶盞,裡面的水隨著他的手勢流轉,好一會兒,昭陽才道:“我們楚國的賢者老子曾有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屈子,你覺得此言如何?”

    屈原抿了抿嘴,雖然剛飲了一盞水,但仍然感覺有些口幹。他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但在這種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個新手。

    昭陽歎了一口氣,道:“屈子,你是個做事的人,這點我佩服你。你若是為人下屬,作人輔佐,這份認真是難得的品質。但是若要成為令尹,成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夠了。”

    屈原拱手道:“還請老令尹指教。”

    昭陽歎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最重要的是什麼,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單打獨鬥,而是要說服別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記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結冤家,讓利不爭,與人為善。若能夠得到大多數朝臣的支援,那麼你不管做什麼都容易成功,反之,則會處處失敗。”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來他推新變法,拿了幾個貪腐無能、敗壞國政的公族子弟試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陽面前,腦海中忽然升起羋月說的“被換掉的棟樑一定會不開心的”之言,心中暗歎,只換幾個無關大局的人,便是這般,異日變法當真推行到權臣能員的頭上來,只怕更是不堪設想。他口中卻對昭陽道:“若是朝臣貪腐無能,敗壞國家呢,難道也要坐視不管嗎?”

    昭陽的手指著他,點了幾下又放下,歎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麼說你才能夠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還有一半依舊是出我羋姓分支,其餘非羋姓之臣,不過十之二三。這國就是家,家就是國,變法,是國事,更是羋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

    昭陽見他倔強,無奈地道:“事緩則圓啊,慢慢來,沒有什麼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時卻長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國出使,請令尹允准。”

    昭陽驚詫地道:“你這是何意?”

    屈原道:“與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決政的氣勢,乃令尹平生沙場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獲得功績威望,而推行變法,只怕處處為人所制。我欲出使五國,為大王達成合縱之功,如此,大王挾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變法,令尹以為如何?”

    昭陽似不曾認識屈原一般,將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歎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縱不能進一步推行變法,卻也不會讓變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謝令尹。”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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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06:15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8-29章 高唐台

兩月後,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國。

    而屈原走後數日,羋月正式遷宮進入高唐台。

    長長的宮巷依舊。

    傅姆女葵拉著羋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後,走在宮巷之中,她的身後跟著幾個侍女,帶著羋月素日用的貼身衣物。

    此時的永巷令已經換了個人,正是鄭袖夫人的心腹,叫做棘宦。他眯著眼睛顯得無精打采,邊走邊嗅著手裡的香囊提神,一邊叨叨地說道:“也是你們運氣好,威後她老人家近年來脾氣可越發慈善了,宮裡頭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陪笑道:“那現在是誰在管呢?”

    棘宦道:“誰管啊?從前是南後在管,打去年開始南後病了以後,現在是鄭袖夫人幫著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鄭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似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當真聰明。”

    兩人眼神交匯處,已經是彼此明白。

    走到一處拐彎處,那棘宦轉身向右拐去,女葵詫異地道:“咦,這好象不是去漸台的路鹿鼎記後傳。”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塗啦,威後現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漸台,如今是住在豫章台。”

    羋月眼睛閃亮,觀察傾聽著周圍的一切,她也敏感地聽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來楚威後遷入豫章台以後,未必得意。

    且行且說,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這才住了嘴,指著面前的建築道:“豫章台到了。”

    順著兩邊的回廊拾階進入豫章台,羋月低頭暗中觀察著。

    豫章台雖比漸台看上去似更華貴一些,卻有一股揮不去的暮氣。婢僕往來,雖然仍似在漸台一般趾高氣揚,卻也多了一份寂寥。如今威後已經是母后了,連個相爭的人也沒有了,但宮中事務,已經移交給了新王的後妃。這種尊貴中,未免蕭肅。

    羋月跪坐在回廊中等了半晌,這才見威後的女禦玳瑁出來,喚了她進去。

    但見威後端坐在上方,手中拿著一片甲骨蔔算著,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聲喚了一聲,她才回地神來,瞟了羋月一眼,道:“這是九公主麼,近前來。”

    羋月暗中捏了捏拳頭,走到跟前跪下行禮道:“兒臣參見母后。”

    威後仍捏著甲骨看著,漫不經心地道:“站起來吧。”

    羋月站了起來,威後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長高了些。”又看到她臉上,羋月竭力露出笑容來,威後瞟了她一眼,發現她比過去長高了許多,道:“人也伶俐些了,倒不是當初那般倔頭倔腦的。”

    羋月沒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後,連忙上前陪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後眉頭一皺,不悅道:“我自與公主說話,你是何人,膽敢插話?”

    女葵一驚,連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還請威後……”

    楚威後截斷了她的話,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為公主傅姆,如何這般不懂規矩。永巷令——”

    永巷令連忙上前,陪笑道:“老奴在。”

    楚威後淡淡地道:“將這無禮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便有兩名內侍沖進來抓起女葵拖下去。

    羋月怔在當場,她曾經預想過楚威後會在見面時刁難她,甚至欺辱她,但卻沒有想到,這種她想像中的為難,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女葵的身上。

    但聽得女葵被拉下去以後,便在庭院裡當場杖責,那一杖杖擊落的聲音,和女葵的慘叫聲,更是令羋月憤怒不已。

    羋月猛然抬頭,卻見楚威後饒有興趣的眼神,她瞬間明白了一切。楚威後要為難她,卻不願意落人口實,她只以教訓女葵的方式來激怒她,敲打她。若是她因此失態,那就是她對母后無禮,正可讓楚威後名正言順地處置於她。

    羋月強抑憤怒轉向楚威後恭敬地伏身道:“母后,傅姆自幼照料於我,一向循規蹈矩,這麼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念在她年紀大了,受不起這二十杖清穿之華貴妃。母后素來仁慈,請您饒過她這一回吧!”

    楚威後沒趣地扔下龜甲,道:“你既為公主,她代你們受杖是本份,你們居然為了她自請責罰,才是失了體統。這也難怪,皆因為你們身邊奴僕太少了,玳瑁,讓永巷令給公子配兩個傅姆四個內侍四個豎童,給公主配兩個傅姆八個宮人。從今往後,公子戎和太子橫一起在泮宮跟屈子學習,公主月和其他公主們一起,跟隨女師學習。”

    玳瑁恭敬地道:“是!”轉向羋月道:“公主,還不快快向威後謝恩?”

    羋月咬了咬下唇,強抑怒火道:“謝……母后恩典。”

    楚威後無聊地揮揮手道:“去吧,我也乏了。

    院內的杖擊聲仍然殘酷地繼續著。

    羋月走出內殿,站在廊下,看著庭院。

    但見滿庭秋菊開得極鮮豔,四個內侍兩人按著女葵,兩人執杖一下下地打著。

    女葵背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呻吟聲也越來越微弱。

    羋月面無表情,筆直地站著,她的身後跟著楚威後剛才派給她的兩個傅姆和八名宮女。

    杖擊聲一聲聲延續著,直到二十杖完畢,羋月站得筆直的身形才忽然一塌,她腳步一個踉蹌,又立刻站直了。

    暗中站在一邊觀察著的玳瑁嘴角微微一撇,果然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再倔強再會偽飾,終究也不過是個孩子。

    她不再理會,悄然轉身而去。

    羋月沉著臉,道:“把她扶起,去高唐台。”

    高唐台是目前諸公主所居之所,先王共育有九名公主,除了夭折的二公主五公主以外,其餘自大公主到八公主皆等六名公主皆住于此。

    羋月住進高唐台,便也依制有一間小小院落,傅姆宮人的配製,也皆如其餘人之列。

    她站在廊下,兩名傅姆一個陪著她,監督著院中諸人收拾,另一個則指揮將女葵扶入僕役房中,過得片刻,過來回報導:“稟公主,奴婢已經安置好女葵,為她用了傷藥。她傷得不重,只皮肉之傷,將養上一二十天,便能大愈。”

    羋月看了她一眼,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傅姆看了諸人一眼,眾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計,到了她身後排隊成列向著羋月行禮,那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澆。”

    另一個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岐。”

    那八名小宮女也上前行禮,自報名號道:“奴婢奚甲”、“奚乙”、“奚丙”……等,卻原來是奚字型大小依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而列。

    女澆卻甚是會察顏觀色,見羋月微皺了一下眉頭,忙道:“這些不過是內侍初選,依著方便起的名字,若是公主喜歡,只管替她們再起一個名字罷了。”

    羋月點了點頭,便指了兩名稍顯老練的小宮女指作頭領,取名“薜荔”、“女蘿”,又將餘下的六人分別取名為道:“石蘭、杜衡、靈修、晏華、葛蔓、雲容首富嫡女。”這卻是取自屈原的詩篇《山鬼》中,眾人念了一遍,只覺甚是拗口,卻也只得依從。

    羋月初入高唐台,心中甚是惶恐,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錯,便萬劫不復,對楚威後派來的傅姆宮女更是小心對待。

    羋月冷眼看那八名小宮女,雖然聰明,畢竟都只有十餘歲,就算心懷鬼胎,也作偽不來。那兩名傅姆卻是精明能幹,心中便多了幾分警惕。

    不想那兩名傅姆女澆和女岐卻極有眼色,事事不待羋月張口,便辦得妥妥貼貼,體貼入微,處處合意。

    只這合意處,卻有許多不如意,那便是將她步步緊跟,兩人輪班侍候,羋月一舉一動,無一刻能離了她們的視線去。

    羋月素來野慣了的人兒,被這般亦步亦趨地跟著,實是如被捆了十餘道繩索一般,十分不自在。然這兩人低眉順目,便是心中再窩火,又如何能發作得出來,便是發作了出來,想來這兩人也不理會,只會當她是小孩子脾氣,若是落在楚威後口中,又不知會造出何等敗壞名聲之事來。

    她畢竟學了三年禮法,知道這其中的關節要害,只得忍了氣不能發作。

    兩人服侍了她更衣,洗去一路塵土,更細心體貼地問過她是否要看望女葵以後,也領著她去看了女葵,見女葵已經敷了藥,雖是傷痕累累,女澆卻道並不曾傷著筋骨,只是皮外傷,十幾日二十來日便能好。

    女葵見了她,雖有滿心的話要說,怎奈見著兩個傅姆跟著,一臉的忠心體貼狀,只得將滿心的憂慮咽下,強顏歡笑道自己無妨,又“勸”羋月要多聽從這兩位“母后”派來的傅姆之言,休要任性云云。

    羋月心懷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內室坐下,女岐奉上晡食,羋月冷眼看去,見菜肴亦是豐盛,簋中有稻、盂中有湯、鼎中有肉、豆中有醬。她知道楚宮中只有主人才是一日三餐,奴僕之輩也如外面平民一般,一日二餐。想到女葵挨了這一頓打,此時又過了膳時,必是肚子還餓著。

    想到此,便指了面前的一道魚膾對女澆女岐二人道:“這道魚膾,便賞了你二人罷。”

    女澆與女岐對視一眼,雖然表情沒有大變,眼中卻不免露出喜色。她們畢竟只是女奴身份,雖然宮中飲食有定,但畢竟主奴之別不能相提並論。這些只能由貴人享用的食品,她們只有得到主人賞賜,才能開一次葷。女澆與女岐雖然是楚威後宮中之人,但若是得勢的,也不會派來服侍這個明顯不招楚威後待見的公主。

    然則主奴之分畢竟是天塹,兩人縱有異心,卻也不免心懷僥倖,只想在兩頭主子那裡都能討個好,便是再好也不過了。

    雖是如此,兩人卻只是謝過羋月,依舊服侍羋月用食,羋月知其意思,便勉強用了些,將幾乎未動的魚膾讓二人端了下去,又指了簋中尚餘下的稻羹道:“這些便賜與女葵,其餘的便賞與其他人罷。”

    女澆與女岐這才撤了食案,羋月揮手令兩人退下,道:“我要歇息片刻。”

    兩人應了,卻是女岐出去,女澆依舊守在外頭,隨時聽候吩咐狀,直到女澆吃完換班。這兩個傅姆,便是全天輪班跟隨在她的身邊。

    羋月看著天色漸漸黑了下去,不一會兒,女澆率小宮女上來,為她卸妝解發更衣,躺了下去。

    她卻怎麼也睡不著,雖然這一日的煎熬,實是令她身心俱疲,但是心頭卻仍然懸著一把刀,卻不知莒姬和羋戎這一天是怎麼過的流火已墜。

    羋戎卻是這一日先到了前殿拜見楚王槐,楚王槐正與群臣議事,便讓宦者令奉方出去,宣慰一番。然後讓保氏帶他去了學宮,拜見師氏。

    學宮在郊外,原是為楚國公族子弟所專用。從周天子到諸侯,都有這樣的學宮,天子學宮稱辟雍,諸侯稱泮宮,規制比辟雍要減半。

    辟雍形似圓璧,四邊有水。泮宮卻是形似半璧,三邊有水,只有一座小橋可通。這也是因為公族子弟生來便有爵位奉祿,要讓這些紈褲子弟乖乖就學不溜號實是一個問題,乾脆把他們關起來,學不成不許歸家,倒是更好。

    羋戎現在只能算個小學生,“古者八歲而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所謂小藝便是六藝道:“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所謂小節便是六儀道:“一曰祀祭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紀之容,五曰軍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

    王之太子,可八歲入小學,七年後十五歲入大學;其餘子嗣則遲兩年入學,即十歲入小學,公卿之嫡長子,則要十三歲,其餘子嗣亦遲兩年,十五歲才入小學。

    因此學宮之中,讀同一年級者,長幼不一,雖然在學宮之中無分尊卑,但卻可以明顯見同一年級中,幼者位高,長者位卑。

    羋戎入學剛好亦是十歲,縱然後宮婦人相爭,但畢竟他走到外面,亦是先王之子的身份,宮中派來豎童內侍跟隨,一時之間,人也不敢相輕。

    拜見保氏師氏以後,便開始學習禮法。羋戎因在離宮時,莒姬與羋月都有教過他,因此學起來倒也不陌生。他雖然在母親和阿姊的庇護下,更顯得無憂純真,但畢竟經歷憂患,舉止之間,便與同齡之人有些不同。

    因此到下課時,便結交了兩個朋友,一個是景氏子弟景翠,另一個便是昭陽的侄子昭滑。

    他畢竟年輕,這一夜在學宮中睡得極好,卻不知道同樣的這一夜,他的阿姊和母親,卻是無法入眠。

    羋月自是因為這一天的驚心動魄,無法安枕,而莒姬亦是同樣憂慮不安,無心入眠。

    這一夜,西南離宮的銅燈,徹底不息。

    羋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色剛亮,女澆便已經喚醒了她道:“九公主、九公主,您該起身了。”

    羋月睜開眼,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女澆柔聲道:“九公主,昨日拜見威後,今日要與諸位公主相見,公主是幼妹,不可失禮。”

    羋月怔了一怔,掀被起身,一邊在女澆服侍下穿衣梳洗,一邊問道:“還有幾位公主?”昔年她倒是記得,每年正旦之時她都要由傅姆領著到漸台與楚威後行禮,當時就覺得自己的前面一直是有許多阿姊的,當時傅姆只悄悄告訴她,大公主和八公主是王后所出,休要得罪,其餘的倒是無話。

    女澆忙道:“宮中除了您以外,尚有六位公主,除二公主、五公主早夭外,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住前殿,您與七公主、八公主住後殿,今日要先去前殿大公主處相見。”

    羋月問道:“我依稀記得,長姊與八姊,是母后所出?”

   女澆恭敬道:“正是,大公主已受齊國所聘,三年孝滿,將嫁齊國,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要作為大公主之媵陪嫁齊國,年底就要動身了。”

    羋月長籲了一口氣,這樣看來,高唐台中這位大公主一走,只餘七、八二位公主,雖然其中也有楚威後嫡出之女,但畢竟兩個只比自己大了一兩歲的小姑娘,她是不懼的。

    梳洗完畢,女澆與女岐便引著羋月走到前殿,見了其他幾位公主。

    大公主羋姮跪坐上首,好奇地看著羋月走進來,她長得與楚威後頗有幾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間的那幾分傲氣象足七八分,甚至連楚威後的刻薄之氣也有一二分萌貨大戰美御醫。但她畢竟年輕,未經挫折,因此這分刻薄之氣倒也不重。

    羋月行禮道:“見過阿姊。”

    羋姮笑道:“都是自家姊妹,休要多禮。”這邊介紹著侍坐於她身邊的幾位女子道:“這是你三姊,名菱;這是你四姊,名蕎;這是你六姊,名薏。”

    羋月一一行禮,那三名公主也一一答禮,但見這三人一個舉止懦弱,一個訥言內斂,一個卻是刻意熱絡,這三人在羋姮面前不是刻意討好,便是畏縮掩藏的樣子,頓時令羋月心中一驚。

    羋姮卻是言笑自如,顯得頗為親切的樣子,又問羋月多大了,識不識字,讀過什麼書,平素喜歡吃什麼,玩什麼?

    羋月小心地一一答了,羋姮轉頭看了看外面,道:“姝妹如何到現在還未到?”

    她身邊的傅姆便陪了小心道:“八公主年紀小,想來還須多睡一會兒——”

    羋姮皺眉道:“九公主更小呢,如何也來了。都是她身邊的傅姆縱著她,我須與母后說說,不可這樣一直縱著……”

    方說到一半,便聽得遠處一陣大呼小叫的聲音傳來道:“在哪兒在哪兒?”但聽得走廊上赤足踩著地板的腳步聲噔噔噔地疊聲傳來,一個紅衣少女臉色紅撲撲地,喘著氣跑了進來。

    羋姮微皺眉,想說什麼又忍了下來,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來,拿著手帕為她一邊汗一邊道:“做什麼跑這麼急,跟你的人呢,怎麼就讓你這樣亂跑?”

    那少女卻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在室中用目光搜尋著道:“九妹妹在哪兒?人呢人呢?”正說著,一眼看到了在室中年紀最小的羋月,喜得招手道:“喂,你快過來,讓我看看。”

    羋月依聲走到她的面前來,那少女拉著羋月與自己站到一起去,比了比,發現自己高了小半個頭,頓時喜道:“我比你高,我比你大,喂,快叫我阿姊。”

    羋月已知她就是八公主羋姝,便依言屈身行禮,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姝應了一聲道:“哎,好,以後你就跟著我一起住,跟我一起玩。”

    她本是楚威後最小的女兒,因為母姐憐愛,身邊的人只有奉承的份兒,因此養得性子格外嬌縱天真。宮中紛爭之事,亦是一直被楚威後遮罩於她的生活之外。三年前的那一場糾紛,於她來說,不過是死了兩隻小蠶鬧騰一番,傷心了兩日,又補上兩隻,便也忘記了。

    此時她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紀,偏宮中素日舉目所見,只有她最小,且羋姮好在她面前充個大阿姊范兒,管頭管腳的,她早已經不耐煩了。此時聽說高唐台中又會住進一個比她小的妹妹來,頓時“我終於也能當阿姊了”的欣喜令她興奮得上半夜睡不著覺,結果一睡到天亮,方知遲了,便一邊嗔怪著傅姆為何不曾叫醒她,一邊興奮地直接跑來了。

    羋姮嗔道:“多了個妹妹,你便如此高興嗎?”

    羋姝輕快地轉了一個圈道:“我當然高興了,現在我就不是宮裡最小的公主了。哈,我做阿姊了。”

    看著她這般天真的樣子,眾公主皆笑了,羋姮想說什麼又忍下了,道:“瞧你這般高興的樣子,看來也沒什麼耐心陪我了。好吧,你帶她回後殿吧,你如今是阿姊了,要好好有長姊的風範,休要欺負妹妹,也休要一會兒好,一會兒鬧地到我跟前討主意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姝一連串地應道:“我知道我知道,好阿姊,我帶她去了。”

    一邊說著,一邊就拉著羋月,直接飛奔了出去。

    羋月留神看著,離了羋姮的房間,通過中間的甬道,便到了羋姝的房間。但見房間時陳設較羋姮房間更為色彩絢麗,錦繡滿屋,珠玉橫陳。

    羋月正待細看,卻聽得另一頭腳步聲急促傳來,便見一個年紀與羋姝差不多上下的綠衣少女跑了進來,見了羋姝方松了一口氣,道:“姝,你也不等等我,不是說一起去大姊姊處嗎?”

    羋姝吐了吐舌頭,笑道:“哎呀,我給忘記了。”順手將羋月拉到前面來,道:“不過我把九妹妹帶回來了。”一邊指著那少女道:“這是茵。”

    那少女看了羋月一眼,笑著上前拉住了她道:“我也是你阿姊,行七,單名一個茵字。你叫我阿姊也好,如姝一般叫我茵也好。”

    羋月微屈身行了一禮,叫道:“阿姊。”心中卻是暗忖,菱、蕎、薏、茵,俱為草名,楚威後這心胸,實是狹窄得緊。

    她抬頭看了羋茵一眼,羋茵神情自若,想來不曉得羋月心裡頭對她的名字暗中腹誹吧。

    既已經認識,羋姝一心要當阿姊,便叫人拿出自己從前玩過的鞀鼓、泥塑、骨哨、彈球等玩具要給羋月玩,羋月看著這些明顯是幼童才玩的玩具,表情不禁有些無奈,卻是羋茵看出來後拉著羋姝低語了幾句,羋姝恍然大悟,一拍腦袋道:“我卻忘記了,妹妹想來也是不愛玩這些了。”

    她又卡殼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羋茵便柔聲道:“可問問妹妹學過什麼,喜歡什麼?”

    羋姝點頭,便學著羋姮的樣子拉著羋月裝模作樣地問道:“妹妹可會箜篌?尺八?笙、竽、琴、箏、瑟、篪、簫、笛?”

    她說得一樣,羋月便是搖頭,她八歲之前,被楚威王當男孩一般縱容,只愛打仗彈鳥,本是野慣了的人,後來又是跟了屈原學習禮儀詩辭,歷史星象、百家之學等,屈原雖然精通音律,但羋月對這些樂器不感興趣,只喜歡箜篌等寥寥二三樣罷了。

    她初時見羋姝先報箜篌,知道必是她得意之學,便有意搖頭,但見她一串報下來,便只能真的搖頭了,心中暗悔頭一次便不應該搖頭,白教人家看輕了。

    羋姝本是興致甚高,見羋月數番搖頭,便不知如何再說下去了。

    羋茵柔聲打圓場道:“這些都挺難學的,我也不太擅長。我們畢竟是女兒家,有些東西也不必學得太精,只消知道一些儀禮服制、懂得四時之物的安排,外知祭祀,內掌婦學便是。”

    羋月便問道:“什麼是儀禮服制、四時之物,如何算外知祭祀,內掌婦學?”

    羋茵方要回答,卻忽然頓住,卻轉頭先看羋姝一眼,羋姝頓時會意,興奮地道:“九妹,你須知道,我們身為公主,將來夫君不是一方諸侯,也是卿士封臣,祭四方神靈列祖列宗,保子民安寧國祚綿延,因此四時祭祀,斷不能有疏失。這是首要學的……”

    說到這裡,她又有些忘記了,便看了羋茵一眼。

    羋茵便柔聲道:“身為女子,雖然未必要親手下廚制衣,卻不可不知這些事務楊家將:虛言神話。何時授衣,何時饗宴,都要知道如何調配才是。比至周禮上,也有諸般規定。若論饗宴,須先知道每季出產有何等食物,如何安排採摘、醃制,以及各種調味的製作、酒漿的釀造,以至於食具的打造、庖人的分工和流程,還有一年四季各種應節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會的安排都得清楚,要不然將來出一點點錯,都會成為別人的笑柄。”

    羋月微笑,用崇敬的眼神道:“阿姊知道得真多。”

    羋茵畢竟也是年少,被她一誇,不禁有了賣弄之心,又道:“女紅,要從親蠶開始,知道分辨各種不同的蠶種,然後知道紡織,分辨綾、羅、綢、緞、紡、縐、紗、絨、綃、錦、呢、葛、綈、絹等的分別,然後就是染衣,春暴練,夏纁玄、秋染夏、冬獻功……製成紗、羅、絹、縞、紈、縑、綺、錦等……”

    她一賣弄,羋姝便不悅了,徑直打斷了她的賣弄道:“好了,阿姊,你要把九妹說傻了。

    羋茵忙收住了口,訕訕道:“自然是姝懂得更多,是我忘形了。”

    羋月天真地道:“阿姊懂得真多,我什麼都沒聽明白呢。”

    羋姝頓時得意起來,道:“就是,她又能懂得什麼,一時之間說這許多,哪能聽得過來。”這邊拉了羋月的手道:“這些以後我會帶你去看宮人們是如何做的,不急。那些你不會的,只要跟著我一起學,就會了。”

    羋月微笑點頭。

    羋姝便問羋月道:“你素日愛什麼,會什麼,我陪你玩。我這裡沒有,現叫她們找去。”

    羋月道:“阿姊素日玩什麼,我便也玩什麼吧。雖不會,阿姊也會教我的,是不是?”

    羋姝大喜道:“正是,妹妹這般聰明,自是一教就會。”這邊便拉了羋月去投壺。

    這投壺卻是故老相傳的遊戲,乃是立一隻的長頸小口銅器,稱之為壺,放置離人數步或者十數步內,遊戲之人手持著箭,朝這壺內一支一支往裡投,以每次投中多者為贏。規則雖然簡單,然則因為銅壺小口,中壺不易,若是壺中已經有幾支箭在裡頭了,那想要再進一支便更加困難。

    雖為遊戲,卻是自上古蠻荒時代之人練習投擲之術而演變流傳的,先是男子素日好以此相戲,後來則是酒宴之時,為了延長聚會時間,增加興致,便多了許多遊戲,投壺這種以體質、腦力較勁且有賭勝意味的遊戲則更受歡迎。及至宮中內闈的女人,也好此道。

    侍女擺上銅壺,羋姝便興致勃勃地先作示範,她想是素日玩這些遊戲較多,舉手抬足十分到位,十箭之中,倒中了六支。

    她每投中一支,身邊的侍女便大聲贊好,但羋姝見只中六支,倒微有些不悅,轉頭將箭遞與羋月,要羋月也來投,羋月便謙讓了羋茵先來。羋茵前頭先是六支中了四支,及後卻落空了兩隻,再投中一隻,最後又是失手,便中了五支。

    羋月上前,羋茵將侍女取回來的十支箭親手交與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妹妹是初學,不打緊的,不須有怯意,便是都不中,以後慢慢學便是了。”

    羋月微微一笑道:“多謝阿姊寬慰。”

    羋茵走到一邊,看羋姝幾乎是按著羋月的手教她如何投壺的樣子,心中曬笑。這銅壺看似小口,邊緣卻是斜陷的,略碰到壺口箭簇便會落入,原是特意為羋姝打制的,她素日十箭倒有七八支左右能進去,想是今日一得意,頭幾支便失了手精英妾:狀師王妃。累得她也要因此故意裝失手,務必要比羋姝少一支才是。

    她比羋月大上兩歲,比羋姝大上一歲,昔日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這位九公主往日最好金丸打鳥,這些投壺之術,應該難不倒她。她興致勃勃地想,不曉得她會投中幾支。若是敢比羋姝多,那就是自找不是。若是比她羋茵少,便是知道高低,要讓她一頭。

    但見羋月拿起箭來,先是四支接連失手,引得羋姝陣陣驚呼,不停指手跳腳要指點於她,羋月一邊裝作聽從,一邊卻是接連著六箭都擲中壺內。

    一時俱靜。

    眾人皆看著羋姝的臉色,惴惴不安。

    羋月卻恍若未覺,一徑拉著羋姝高興地叫道:“阿姊阿姊,我中了我中了,我和阿姊一樣多呢,幸虧有阿姊教我,要不然我真不會投,阿姊真棒。”

    羋姝見羋月中了六箭,心中微一咯噔,卻被羋月這一誇,也不禁得意起來,頓覺得自己好生厲害,一個初學者被自己一教便能夠十箭中六。又想自己素日能夠十箭中七,今日必是疏失了,想到這裡,又得意洋洋起來。

    羋茵的臉色卻是變了,她想不到自己警告以後,羋月居然還是敢越過了自己。看著羋月的神情,她心中暗忖,她這到底是有意冒犯呢,還是真的年紀尚小,聽不懂自己的話呢?

    羋茵存了此心,便暗中計較,見羋姝玩了一會兒累了,羋月辭出,便道:“九妹初來,這殿中道路未明,我領她出去吧。”

    羋姝喜道:“正好,有勞阿姊了。”又囑咐羋月道:“明日早來,女師每日于隅時來教我們學習六藝,你須不要遲到了。”

    羋月連忙應是,羋茵便引著她出來,一路走,一路問道:“聽說妹妹不是莒夫人所出?”

    羋月卻不答,微笑道:“阿姊為何要問這個?”

    羋茵不防她居然會反問,只得笑道:“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羋月卻道:“阿姊又是何人所出?”

    羋茵的臉色變了變,道:“你好生無禮,長幼有序,我自問你,你只管回答就是。避而不答,倒反問於我?”

    羋月笑道:“阿姊是長我自是幼,我不明白事理,自然要問阿姊,阿姊自己不能作出表率,竟以無禮詰我嗎?”

    羋茵臉色變幻,待要發作,卻忽然笑了,輕蔑地道:“原來是個不知禮的野丫頭。倒也是,一個西市賤婦的女兒,才會進了鳳凰台依舊是只草雉。”

    羋月臉色也變了,質問道:“你說什麼?”

    羋茵咯咯一笑道:“我說什麼,你自己心裡知道,又何必我說出來傷臉面呢。”

    但聽得她嬌笑連聲,也不管羋月,扔下她徑直走了。

    羋月臉色都變了,她養母莒姬尚在離宮,生母向氏自先王去世以後就下落不明,她數番打聽,卻只因年幼無援,半點也不知消息。如今聽得羋茵這一聲“西市賤婦”,顯而易見不可能是指莒姬,難道她竟然知道向氏的下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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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06:58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0-32章 西市婦

羋月心如火焚,但卻知道,若是此時追上去問羋茵,必是什麼也問不出來的。只得按下怒火,轉身回了自己房中,便叫來女澆與女岐,佯裝不知地問她道:“傅姆,今日在殿中識得諸位阿姊,我欲與她們親近,又不知道她們之事,想請傅姆教我。”

    女澆與女岐對視一眼,道:“但不知道公主欲打聽何事?”

    羋月便道:“我知道大姊與八姊是母后所出,但不知其餘幾位阿姊,母族如何?”

    女澆見她不問羋姮與羋姝情況,便也松了口氣,一一介紹。那幾位公主,母族皆是出身不甚高,不是媵女,便是被征服的小國獻女。那七公主羋茵之母,便是媵女出身。

    羋茵回到自己房中,也忍不住得意,她出生之時,正是莒姬得寵之時,她的生母揚氏因出身不高,性子善於奉承,一直依附著楚威後,自羋茵出生以後不久,楚威後又懷上羋姝,因此羋茵也就得以與羋姝一起長大瘋丫頭玩古代。

    所以向氏之事,她的生母揚氏也是略知一二,見羋茵為羋月入宮之時而打探,便失口說道:“你休以為她是莒夫人之女便心生畏懼,須知她的生母,如今在西郭市井之中淪為下賤之婦呢。”

    羋茵大喜,纏著揚氏要問個究竟,揚氏知道自己失口了,任由羋茵糾纏,卻不敢再說什麼,反囑咐道:“你聽岔了,休要出去胡說,若是威後知道,便是禍事。”

    羋茵亦知其中的厲害,便也不再問,只得意自己知道這一樁事,便可壓那小丫頭一頭罷了。

    次日起來,羋月先去羋姝房中,與回廊上卻又與羋茵相逢,羋月站住腳,警惕地看著羋茵,防著她又說傷人之言,不想羋茵卻親親熱熱地上前,挽著她的手道:“我因怕九妹初到,不識路徑,特來等你呢。”

    說著,便挽著她的手往前走。

    羋月忍不住低聲問道:“阿姊倒是心寬,昨日的話,竟似不是阿姊說的一般。”

    羋茵卻故作詫異地道:“昨日的話,昨日我說了何話,我不過是送九妹妹回屋罷了,什麼話也不曾說。”

    羋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既然說出這般話來,顯見從她這裡,只怕打聽不出什麼消息來。

    兩人假作親熱,便到了羋姝房中,候著羋姝梳洗畢,一同用過晡食,方一起去了側殿之中,靜待片刻,便見女師到來。

    卻原來諸公主也與公子們一樣,八到十歲的時候就開始有女師教導六藝六禮,除禮樂書數均是一樣,不過是寬嚴之分,公子們偏重射禦外交,公主們則偏重衣食燕樂。

    因諸公主年紀不同,前頭三、四、六三位公主即將要隨大公主羋姮出嫁,此時正在備嫁,便不再學習。如今便只有羋茵羋月跟著羋姝學習。

    女師有三人,一人教禮,一人教樂,一人教婦學。

    今日教的便是婦學之師,羋月心不在焉,聽得左耳進右耳出,但聽著女師佈置課業已畢,便想去追問莒姬此事,偏羋姝得了她,如同得了一個新玩具一般,一直要拉著她一起玩耍,羋月看著她天真無邪的臉,想著自己的生母若當真是在西郭淪落,必是她的生母所為,那羋姝便是再天真再熱情十倍,也止不住心中厭惡和寒意交織上來。

    她忍著不耐煩,好不容易等羋姝玩得累了,便回到自己房中,對女澆道:“我欲去離宮探望莒夫人,你可與我一起去否?”

    女澆吃了一驚,勸道:“公主,您遷入高唐台方才兩日,縱然思念莒夫人,又何必親自回去,自派一個奴婢過去問候便是。”

    羋月看了女澆一眼,道:“我自遷入高唐台,諸事未明,又不敢打擾母后,所以只得向母親請教。傅姆阻我,若是我不知輕重,惹出事來,豈不是傅姆誤我。”

    女澆見了她的神色,心中一寒,低下了頭。她在宮中時久,羋月這般年紀的孩子,便是再驕縱的性子,終究是個孩子,被大人操縱著做什麼事,或哄勸或阻嚇,都是極容易的,但卻從未見過象她這般自己有主意且不受人哄勸阻嚇的孩子。

    想了一想,女澆只得陪笑道:“既如此,我終究是奴婢,豈敢阻擋公主。只是公主若要行事,好歹也要請示過威後才是,以免失了禮儀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羋月看女澆的樣子,也知若是自己前腳去了莒姬去,她後腳便要去向楚威後稟報了。心中一動,忽然起了試探之心,道:“傅姆說得正是,傅姆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訴傅姆,昨日七姊罵我是西市賤婦所出,我竟是不明白她所指為何,所以要去問問母親。”

    女澆的臉色也變了,她雖然不解其意,但也知道羋茵及其生母在楚威後面前極是奉承得力,若是叫羋月鬧出這一場來,羋茵母女必要受楚威後之責,但自己卻也可能被羋茵母女所遷怒。想到這裡,便著了慌,道:“公主休要聽人胡說,七公主年紀小,想是不知道哪裡聽了些不中聽的話,隨口亂學罷了。您且先安坐,奴婢幫您去問問。”

    羋月素性要任性一回的樣子,道:“我不聽,我這就去問母親去。”

    說罷,推開女澆,飛也似地跑了。

    女澆站在那裡,只是頓足,無奈之下,匆匆和女岐交代一聲,便去尋了玳瑁,一五一十,將此言說了。

    玳瑁大驚,恰好宮中又生事端,卻說楚國二寶,素來是王佩和氏璧,後系隨侯珠,不料楚威王去世之後,楚威後雖然讓出漸台,卻不曾將隨侯珠再給南後,南後倒也賢慧,不動聲色地把宮中權柄先拿到手,並不爭這個,反正楚威後又不能把隨侯珠帶到墳墓裡頭去,她對於一顆珠子倒也沒這麼強烈的執念。

    不料這些日子,夫人鄭袖得寵,卻糾纏著楚王槐,以自己睡眠不安為由,要求借她和氏璧。她的理由也是充分,說既然先王曾經將此璧借與公主,那如今借與她又有何妨。

    南後得知此事心中大怒,卻不動聲色,將此事傳至楚威後宮中,楚威後大怒,親自召了鄭袖來大罵一頓,鄭袖卻也狡猾,表面上看似溫良,卻字字句句透著不馴,直把楚威後氣倒,叫了四五個御醫正在看著呢。

    玳瑁得知此事,亦不敢驚動楚威後,讓她添氣,忙親自到了高唐台,尋了揚氏來質問。揚氏慌了,一口咬定自己不曾說過,只推了身邊一個侍女頂罪,說是兩個侍女閒聊,方讓羋茵無意中聽到。

    玳瑁自己卻也有些心虛,楊氏素來甚是奉承楚威後,對玳瑁這等心腹也是刻意交好,向氏之事,原也是自己與楊氏聊天無意中說出,這等事情若是洩露出去教楚威後知道,在楚威後心情不好的情況下,不免人人都要被遷怒出氣。只得教訓了幾句楊氏,又警告性地將楊氏所指侍女皆責打一頓逐出宮去,自己卻候在高唐台中,等羋月回來,卻看她是何等情況。

    羋月無奈之下,禍移羋茵,這才借著“忽聞噩耗”而跑了出去。這情緒固然一半偽裝,一半也是真情,她忍耐了一天一夜,再也忍不得,縱然是回頭楚威後會生各種是非,但她也顧不得了。

    她一口氣跑到離宮,莒姬也嚇了一跳,忙問道:“出了什麼事了,你如何自己跑來了?”又往她身後看,見她身後無人,詫異道:“跟你的人呢?”

    羋月小臉繃得緊緊地,直盯著莒姬,道:“母親,我有事,要單獨與你說話。”

    莒姬一怔,忙揮手令身邊的侍女退下,這才道:“你怎麼了,可是因為女葵挨打的事……”

    她在宮中亦有人手,前日楚威後拿女葵施威的事,她早已經知道,因也怕羋月小小年紀,不能經事,會因此出事,正自擔心,沒想到不過兩日,她居然自己跑了回來。

    不想羋月走到她面前,直直地跪下,道:“母親,我的生母去了哪裡?”

    莒姬一驚,連忙左右一看,見侍女皆已經退出,這才伸手相扶道:“你為何忽然問起此事……”她忽然想到一事,連忙握住羋月的手道:“你才回宮兩天,可是有人同你說起此事?須防這是個陷阱……”

    羋月卻甩開她的手,不肯起來,道:“是揚氏之女,七公主茵,昨日不忿我不肯謙讓與她,對我說,我是‘西市賤婦’之女嫡女三嫁鬼王爺!她說的‘西市賤婦’是不是我的生母?你說我的生母被威後逐出宮去,下落不明。既然下落不明,七公主如何知道她在‘西市’?連她都知道,你在宮中舊人甚多,如何竟是回答我‘下落不明’?我生母究竟在哪兒,你是找不到,還是不肯找?”

    她說到最後,聲音不禁激昂起來。

    “啪”地一聲,莒姬已經是給了她一個耳光,壓低了聲音斥道:“你這個樣子,是要自己作死嗎?你要死,自己去死,休要連累我和你阿弟。”

    羋月捂著臉,一時不敢置信,這是莒姬生平第一次打她,然而這一掌,卻也讓她冷靜了下來,她沒有說話,胸口起伏漸漸平息,忽然站了起來,轉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何處?”莒姬叫住了她。

    羋月背對著莒姬,冷冷地道:“既然夫人不肯替我尋我生母,那我便自己去尋。有‘西市’二字,我便不怕尋不到人。”

    “你——”莒姬氣得說不出話來,撫胸平心靜氣好一會兒才道:“你如何能自己尋?你是能出宮尋她,還是能有人手替你尋她?市井陋巷是何等卑污的地方,你以為是宮中?你能從那地方尋到人?那裡頭活的都不人,是牛馬牲畜,你知道?”

    羋月轉身怒吼道:“可我生母在哪兒!是她生了我,不是你——”

    莒姬被這兩句話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只能捂住心口喘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羋月看著莒姬的樣子,也有些慌了,撲上來道:“你、你怎麼了……”

    莒姬看著小姑娘的臉上露出的驚慌之色,雖然心頭滴血,卻是不得不道:“你縱疑我,我卻不能不管你。當日你生母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打聽過,也是真的不曾打聽到資訊。你既聽了沒來由的‘西市’兩個字就要鬧騰著尋你生母,我也只能幫著你來尋。我卻先與你說好,我幫著你來尋,你且安心等人消息,不可擅自生事,惹下事來。你便不曾把我當作你的母親,可我畢竟養你姐弟一場,不能由著你自己胡鬧,教我這十幾年的心血,沒個收梢!”

    眼前的小姑娘,如小獸般懷疑的目光看著莒姬,好一會兒才道:“那,你要我等多久?”

    莒姬苦笑,扭過頭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水,才轉頭道:“便是三月為期,如何?”

    羋月驚呼道:“三月?要這麼久?”

    莒姬扭頭道:“三月我也是盡力了,若你不願意,便離了我這裡,再休要問我。”

    羋月猶豫片刻,才道:“好,我便等您三月。”

    說著,向著莒姬恭敬地行了一禮,就要退出。

    “慢著,”莒姬叫住了她道:“你是如何過來的,回去之後,又要如何回話?”

    羋月沉默片刻道:“我知母親的意思,我自會有辦法應付明月系列。”

    莒姬苦笑一聲,揮了揮手,扭頭再不看她。

    羋月默然而出,走出離宮。

    她整個人剛才來的時候,就似要爆炸開一般,可是此時出去的時候,卻是茫然不知向何處而去。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寧可把莒姬想像成阻止她與生母見面的惡人,這樣倒好些,可是看到莒姬的樣子,她忽然覺得惶恐起來,若是莒姬不是一個壞人,若是羋茵根本是在胡說八道,那又怎麼辦呢?

    生母的失蹤和生父的去世,發生在同一個時刻,讓人不免把這二者聯繫到了一起,在羋月的心底,其實深深的懷疑過,是不是生母已經在父王去世的時候死了,而莒姬不願意她姐弟二人傷心,所以才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兒,也不知道何時回來。

    對於生母,這是她的隱痛,不敢去觸碰,埋在了心底最深處。她不是不曾想過,“待我長大了一定會去尋找到她的下落”,但是卻不曾想過是這個時候,忽然之間,有人這麼惡狠狠地將她心底的傷口被撕裂開來,指著她說,你的生母沒有死,她一直活著,而且滿宮的人都知道,她象螻蟻一樣地活著,在“西市”這種卑賤的地方,象個笑話似地活著。

    她和她的弟弟,成為這個宮裡的笑話有多久了,是不是滿宮裡的人都在對著她指指點點,說道:“看啊,那個人的生母在市井之地淪落,她還滿宮昂著頭呢……”甚至不免想,是不是屈子也知道,是不是黃歇也知道呢……

    一想到此,心裡頭更是如百蟻齧咬一般,恨不得立刻就能夠知道生母的下落,什麼三個月,誰知道是真是假,三個月以後,若是她再同自己說一聲“不知下落”,那自己豈不白白又失去了三個月的時間。

    思來想去,心裡越發不定,素性趁著自己還是獨自一人在外,乾脆不回高唐台,徑直又跑去了南薰台。

    雖然屈原出使齊國,然而黃歇陪伴太子橫讀書,還是經常會去南薰台中。因為她素日在南薰台中常來常往,雖然身著男裝,幾個小侍童又經莒姬早就打點過,也知道她是公主身份,她便悄悄候在外頭,見到一個相熟的小侍童經過,便叫他喚了黃歇出來。

    她呆在南薰台右邊的梅林之中,等著黃歇出來。過不得多久,黃歇便獨自匆匆而來,見了她喜道:“我正思忖著你回了宮,必是沒有辦法時常出來,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見著你了。”

    說著正要拉她,羋月轉身避過,卻道:“子歇,你可願意相助於我?”

    黃歇不假思索地道:“自然願意!”

    羋月直視他的雙眼,道:“哪怕是得罪大王,得罪威後,你也不懼?”

    黃歇心中微一咯噔,然此時卻不容猶豫,立刻道:“是。”

    羋月的眼淚忽然流下,黃歇慌了神,連忙拉著她的手不停地勸她道:“你怎麼了,你說話啊,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只管說,我一定幫你做到……”

    羋月忽然撲到黃歇的懷中放聲大哭,黃歇更加手足無措了,又不敢抱,又不敢鬆手,只紮煞著兩隻手不敢有任何動作。只覺得胸前一陣溫熱,一陣濕潤,又一點點滲入層層衣襟之內,滲入肌膚。

    那一刻他面紅耳赤,心跳得飛快,卻是連氣息都要屏住,生怕喘氣大了,也是玷污了佳人。

  羋月自入宮以來,目睹楚威後的惡意,目睹女葵挨打,在羋姝面前的小心翼翼,面對羋茵的惡意,到知道生母下落的焦急憤怒,到對莒姬的信疑兩難,這種種的一切,竟是無人可言,無人可訴,也唯有在此刻,在黃歇面前,方能夠放聲一哭。

    黃歇僵在那兒,只能低聲反反復複地說著道:“不要哭,有什麼事告訴我,不管什麼事,我都一定助你……”聽著她的哭聲,卻只覺得心都要碎了,只恨自己竟不能如神人一般一眼可以看透她的心事,然後一舉手一抬足就為她排憂解難,將那些惹她難過的人統統給踢進汩羅江裡頭去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哭了好半晌,這邊收淚,卻見黃歇僵立當場,連脖子都紅了,胸前衣襟還濕了一大片,不禁臉一紅,低聲道:“多謝師兄,把你衣服弄濕了,對不住。”

    卻見一條絹帕已經遞到自己面前,正是黃歇所遞。

    黃歇遞出絹帕,卻又有些窘迫,只覺得自己日常用的絹帕太過簡陋,竟似不配遞到佳人面前,遞到一半,待要收回,羋月卻已經取了絹帕,捂在臉上。

    黃歇心頭狂跳,這絹帕中猶帶著他的體溫,卻被她捂在臉上,頓時覺得衣襟打濕的地方也變得火熱起來。

    羋月擦去涕淚,黃歇眼巴巴地看著她,等她開口,卻不想她居然轉頭就要離開。

    黃歇急了,拉住了她道:“師妹……”

    羋月回頭,詫異地道:“何事?”

    黃歇張口兩回,卻不知道應該說哪句話開始,好一會兒才吃吃地道:“你——誰欺負你了?”

    羋月苦笑一聲,搖搖頭。

    黃歇急了道:“那你為何而哭。”

    羋月本是對莒姬信疑兼半,便想找黃歇幫助尋母,不想一見了黃歇,滿腹委屈湧上心頭,竟是禁不住自己,撲到黃歇懷中大哭了這一場。這一哭之後,原本鼓起來的氣勢竟是莫名的沒有了。想要說的話,到了嘴邊,竟是情怯而不敢言。

    她不知道說出來以後,會是怎麼樣,這兩日她經歷了太多事情,竟是覺得周遭所有的人都是面目可怖,此刻只有黃歇的懷抱,才是這般溫暖而真實。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這一刻她竟是生怕說出這件事來,黃歇會如何看待自己。生母遭遇至此,自己固然是痛心憤怒,可是眼中浮現的竟是羋茵昨日那種輕蔑中帶著憐憫的目光,羋茵這樣的目光,會讓自己很有想給她一拳的衝動,可若是黃歇也露出這種眼光來呢,那自己……那自己竟何以自處。

    雖然明知道,黃歇不是這樣的人,黃歇一定會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站在自己這一邊,可是這一刻的心忽然如驚弓之鳥,竟是連萬一的可能都是不敢面對的。

    她看到黃歇衣襟濕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欲要將手中的絹帕遞還黃歇,卻見這上面盡是自己的涕淚,自是不好意思將這髒帕還給他。方才她哭得頭暈,見黃歇遞了帕子來便接過,卻不但弄濕了他的衣襟,又將他的帕子也弄髒了,只得從袖中取了自己的絹帕遞給了黃歇,道:“師兄,把你的衣服打濕了,這個給你,拭擦一下。”

    這話剛才她已經說過一次,此刻竟又顛倒再說,顯見心神錯亂,黃歇順手接過絹帕,卻無心自己的衣襟,急忙又問道:“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你要我助你做什麼,你說啊?”

    羋月慌亂地道:“沒什麼,我、我先走了。”說完,便轉身就跑。

    黃歇欲追,卻無奈于深宮之內,他不便擅自亂行,又生怕讓人看到,倒連累羋月,無奈之下只得站住,手握絹帕,怔立當場。

    想了想,他終究是不放心,轉身去尋了一個相熟的小內侍,給了他一把錢,讓他去打聽一下,到底九公主入宮這兩日,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天才魔音師。

    羋月一口氣跑回去,眼前高唐台就在眼前,方悟自己剛才哭得不成樣子,忙躲到樹後收拾停當,方走入自己的小院,卻見玳瑁沉著臉跪坐在門口的廊下,已經在等著自己了。

    羋月放慢了腳步,緩緩走進來。

    玳瑁向著羋月行了一禮,道:“奴婢見過九公主。”

    羋月頷首道:“原來是傅姆,不知在此何事?”

    玳瑁道:“奴婢是特來看望公主,因恐公主初入宮,若是缺失什麼東西,或者侍從不順手的,奴婢也好效力。”

    羋月脫了鞋子,拾階而上,坐到玳瑁對面,道:“有勞傅姆關心,兩位傅姆十分用心,我竟是不缺少什麼。”

    玳瑁笑了笑,眼睛卻銳利地看到羋月尚還紅腫著的眼睛道:“是麼,那公主是何處來?公主眼睛紅腫,可是何處受了委屈。”

    羋月此時已經平靜下心來,又怎麼會被她套出話來,心中冷笑,口中卻作出小兒之態來,頓足懊惱地道:“休要提起,昨日七姊罵我,十分不中聽,我不服,便去問母親,不想母親不與我作主,反將我罵了一頓回來……”說著,便掩袖作欲哭狀。

    玳瑁忙道:“哎呀,公主受這般委屈,老奴也替您不平,莒夫人說什麼來著,為何公主竟是委屈到哭了?”

    羋月摔袖賭氣道:“我才不曾哭呢,是沙迷了眼。”說著,便站起來,噔噔地跑進內室去了。

    玳瑁連忙向女澆施了個眼色,女澆會意,卻隨手拉了小宮女薜荔隨自己一道進去。

    羋月坐在窗前,臉色陰沉,女澆連忙端了銅盤上來,替羋月淨面,重新梳頭。薜荔便道:“公主休要惱,下回見了七公主,她如何罵你,你只管罵還她就是……”

    女澆卻故意斥道:“休要胡說,宮中自有規矩,別人胡說八道,只休聽就是,如何拿這種事當正經。公主是尊貴之人,當怒不失儀,言不失矩。”

    羋月忽然一伸手,將銅盆打翻,怒道:“她也這般說,你也這般說,她說自罷了,你又算得什麼?”

    女澆連忙伏身請罪,心中卻是得意,終究不過是個孩子,有些話一套便能出來。

    見女澆走了,想是向玳瑁處稟報去了,羋月心中冷笑,這點婢僕之輩的算計也來賣弄,就算是她年紀尚小,又豈是能如她們所料呢。

    玳瑁聽了女澆的回稟,便猜想羋月必是因了羋茵的話去質問莒姬,不料反被莒姬斥責,心中倒松了一口氣,這樁事,若是就此掩過了,自是再好不過,大家無事。否則的話,倒真有得亂子。

    當下便令女澆女岐二人注意羋月近日言行,看她是還會追究此事,還是就此掩過。

    女澆女岐二人觀察了數日,見羋月果然不再提起此事,便是見了羋茵,也不曾再追問過,每日裡不是與羋姝羋茵一起學習玩耍,便是回自己房中看書,或是同兩個小宮女薜荔女蘿一起遊戲。

    玳瑁聞言,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回頭又去警告過了揚氏,揚氏回頭,又密密地囑咐了羋茵一回紫瞳亂,傾城歎。

    羋茵初時被揚氏淚流滿面的樣子嚇到了,後來又被玳瑁接連處置了兩個侍女,才暗悔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險些闖下大禍。次日見到羋月,便提心吊膽,深恐她繼續追問此事。擔心了數日,見羋月似乎也忘記此事,才慢慢放下心來,但亦不敢再表露出對羋月的嫉恨之意,連在羋姝面前,也要竭力裝出姐妹相處甚好的樣子來。

    然而,每到夜深人靜處,羋月摸著手中的竹簡,用小刻刀,在上面用力刻下一道痕來。

    “一、二、三……四十四、四十五。”黑夜中,羋月睡在席上,摸著枕邊的竹簡默默地數著,一個半月了,莒姬那邊,到底找到了她的生母沒有?

    西市。

    一個城市的格局,素來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最下層的人居住的地方,市井之地,魚龍混雜。

    在這裡,最貧窮、最粗俗的人們混雜一堆,每日苦苦掙扎在生存和死亡的邊緣上。為了一飯而乞,根本不希罕見,人與狗爭食,甚至也不奇怪。

    莒弓帶著向氏的弟弟向壽,已經在西市尋找了將近一個月了,然而西市窩棚遍地,難民群聚,這些底層之人,多半無名無姓。便是男丁,也都是隨便起一個甲乙丙丁豚臀犬尾之類的名字,若論婦人,更是多半連個稱呼都沒有。

    莒弓乃是莒姬族中得力之人,奉了莒姬之命,尋訪向氏下落。他自忖雖然曾見過向氏,但那也是當年向氏入宮之前的樣子,如今事隔十幾年如何能認得出來。向氏一族,也早已經人丁飄零,如今能找到的只有向氏的幼弟向壽。

    向氏入宮之前,這向壽也不過四五歲,自然也是不記得向氏是何模樣,然而畢竟屬一母同胞,莒姬身邊的寺人荊看了向壽模樣,便說他與向氏頗有四五分相象,莒弓便帶著向壽一起,莒姬又藉故將一個昔日服侍過向氏的僕婦偃婆逐出宮去,卻是讓她和莒弓等一同尋找。

    莒弓身形魁梧,起到保護作用;向壽畢竟與向氏一母同胞,便於尋訪;但向氏畢竟是婦道人家,那偃婆正可便於向市井中的婦人打聽情況。

    三人這日又出來尋找,市井之中,每日都有許多熱鬧可看,卻見前面人頭湧動,似又有什麼事發生了。

    莒弓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煩。莒國雖亡,但到底莒姬得寵,莒氏一族還算有些莊園,有些田地出產,他雖是族中旁支,但亦是每時膳食有定、衣著體面,從來只在城市的東面行走,到這西市忍了一個來月,實是不耐煩已極,便道:“不知道又是何等無賴之人鬧事,不必去理會了吧。”

    因向氏一族早已經衰落,對於向壽而言,西市的混亂倒不似莒弓這般難以忍受。他心中牽掛著自己的阿姊,便道:“弓叔,不如到前頭看看,熱鬧之處人多,或可打探到我阿姊下落。”

    莒弓無奈,只得隨他擠進人堆中,心中卻滿是不耐煩。他們走到近處,見人們圍成了一圈,中間卻只是一個粗漢在毆妻。

    那粗漢長得醜陋而蒼老,滿臉酒糟之氣,口中罵罵咧咧,與一個蓬頭跣足的婦人搶著一個錢袋。

    那婦人雖然形容狼狽,卻不似市井婦人與丈夫對打時的粗俗兇悍。須知這市井婦人,與人相爭,滿地打滾也有,污言穢語也有,甚至裸衣撕打亦有之,但那婦人卻顯得甚是纖弱無力,僅是一手護住頭臉,一手扯著錢袋,竟只挨打不還手,哀哀哭道:“夫君,小兒病得甚重,這是小兒的救命錢,你不能拿走貪吃王妃霸王爺。”

    那粗漢卻是下手並不留力,用力一腳踹中那婦人腹部,不顧那婦人痛得彎下腰來,只罵道:“那小畜命硬的很,花這些錢請醫者買湯藥都是浪費,我輸了九天,蔔者說我今日必能翻盤。快放手,把錢給我,若是壞了我的手氣,看我不打死你。”

    那婦人痛得半蹲在地下,卻只是哀哀而哭道:“你便打死我吧,小兒已經燒了數日了,今日再不請醫者便不成了。小兒若是不治,我還活著做甚麼,你便打死我吧……”

    那粗漢怔了怔,一隻腳已經提起欲踢,到底沒踢出去,只扯著那婦人抓住錢袋的手,用力拉扯。

    這一拉扯之下便見那婦人的手上也是傷痕累累,顯見素日也是常受虐待,圍觀的諸人不免議論紛紛,都說那粗漢的不是。那粗漢雖然有些愧意,但畢竟賭徒之性占了上風,終於還是扯斷了錢袋的繩索,搶過了錢袋就走了。

    那錢袋繩索斷了,散落開來,在地上滾落了幾枚鬼臉錢。那婦人伏在地上,一邊哭,一邊一枚枚地拾起那幾枚錢幣。

    向壽看得心生憐憫,上前幾步從錢袋中取出一把錢來,遞給那婦人道:“大嫂,這錢你拿去給小兒治病吧……”

    那婦人聞聲抬頭,兩人乍一照面,莒弓和偃婆不禁啊了一聲。那婦人雖然滿臉泥灰淚痕,狼狽不堪,面容卻與向壽頗為相似。

    那婦人見了向壽,也是一怔,再一轉頭看到站在向壽身後的陌生男女,不禁臉色一變,抓緊手中的幾枚錢幣轉身就跑。

    向壽也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與莒弓兩人連忙追上去。

    那婦人赤著雙足跑在爛泥地裡,卻是極為迅速地在人堆裡一擠一扭,轉入拐角處便不見了。

    向壽等三人不熟悉道路,竟是轉眼就不見了對方。

    向壽急了,抓住了莒弓道:“這是,這是……我阿姊嗎?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莒弓卻是老於世故,安慰他道:“無妨,這是好事。我原也怕那是個錯誤的消息,如今既是知道她確在西市,便不怕找不到她。”說著看了偃婆一眼。

    偃婆會意,朝著那婦人消失的方向打探消息,這回她既有了目標,便不是原來那般盲目打探,只問一路上看似長舌的婦人,那個家有小兒生病,丈夫酒糟賭錢,又愛毆打妻子的人家在何處,這一問之下,果然是極容易地問出了對方的下落。

    原來那醜陋粗漢姓魏,原是一個守城門的士卒,前些年因為好酒而被免了職,如今只是混跡於市井,是個無賴之徒。

    “那家的婦人,倒是個斯文賢慧的,不知這廝是從何處拐來,可憐啊,素日經常聽到她被打得哭求之聲……”向壽聽著那長舌婦人用看似同情、實則有些幸災樂禍的語氣說著那酷似向氏之人的事,氣得握緊了拳頭,牙咬得格格作響。

    莒弓站在偃婆身後,聽著偃婆打探,一隻手按著向壽,防止他因衝動打斷了消息的探聽。

    那長舌婦指了向氏的住所,便心滿意足地捧著幾枚鬼臉錢進自家草棚去了。

    向壽沿著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尋去,直到草棚的最盡頭,掀了草簾子進去,果然見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雖然這一路走來,都是簡陋的草棚,但這間草棚卻似是這一排中最破爛的了。不但破舊而骯髒,且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連四面的牆壁除一面有幾塊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幾根舊木頭作支架,中間以稻草為壁,空空蕩蕩的隨便哪一處都能讓人穿牆而過狂狼不噬妾。

    那婦人便跪伏在那幾塊薄板圍成的擋風之處,背對著門,半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幼兒,拿著一爿瓜瓢,自己先飲了一口水,又細心地哺給那幼兒。

    她衣衫破舊,舉手之間袖子落下,手臂上的傷痕更是觸目驚心。

    向壽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婦人忽然僵住,好一會兒,才僵硬地將頭一寸寸轉過來,向壽只覺得她的頸上關節都似咯咯作響。

    那婦人驚駭地轉過頭去,看到向壽的模樣,卻湧現出極為複雜的神情來。初時是驚喜和激動,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兒轉身欲起,忽然間似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怖的事情,又嚇得退縮了一下,抱緊了手中的小兒,膝行退縮到牆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並不認識你,你快離了我這裡去,我什麼人都不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向壽一心想尋到阿姊,不曾想對方居然如此拒絕相認,一直竟怔住了,淚水奪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阿壽,你進宮的時候,我才五歲。我如今長大了,來尋你了,來保護你了。阿姊,阿爺阿娘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認我,你不認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個人了……”

    向壽伏地痛哭,那婦人本已經洗淨了臉,此刻也不禁再度淚流滿面。她看著向壽,似有千言萬語,卻是說不出口,好一會兒才掩面泣道:“你快離了我這裡去吧,我是個不祥之人,休教我將災禍牽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壽猛地抬頭,怒道:“是誰,是誰在害你,阿姊,你告訴我,我找他去……”

    那婦人哽咽著揮手道:“你走吧,我不識得你,你也不識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來見我……”

    莒弓站在門外,聽得裡頭兩人的對話,向壽只是哭求,那婦人只是拒絕承認,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無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進去。

    偃婆會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簾子進去道:“向媵人,你縱使不認向小哥,難道你連公主月與公子戎也不顧了嗎?”

    那婦人頓時怔住了,忽然跳了起來,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力氣,抱住了小兒卻疾步上前,將向壽保護性地擋在自己身後,警惕地問道:“你是何人,你來此作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識得我了,我是偃婆。”

    那婦人細看了看她,方才掀簾進來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細了,才認出來。那股勁兒一松,只覺得腳一軟,跌坐在地,手中卻是緊緊抱住了小兒,待要說話,卻是一口氣哽在喉頭,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撫著胸口,喘氣不已。

    向壽大急道:“阿姊,你怎麼了?”

    偃婆卻是年老積事之人,忙上前一邊輕輕拍打著那婦人的後背,一邊對向壽道:“向小哥,快取水來。”

    向壽連忙將方才那爿水瓢取來,偃婆接過,喂著那婦人喝了兩口,那婦人這才喘過氣來,一隻手已經緊緊抓住了偃婆,嘶聲道:“公主與公子怎麼了,他們怎麼了?”

    偃婆歎息道:“向媵人,您終於肯認我們了?”

    那婦人兩行淚水流下,哽咽道:“是愛傾紫禁城。”

    向壽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聲道:“阿姊——”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放聲大哭。

    向氏卻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麼樣了,戎怎麼樣了,夫人,夫人她還好吧?”

    偃婆歎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會淪落至此?”

    向氏卻沒有回答,只驚疑地問道:“既她們均好,那你們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截斷了她的話,急問道:“公主怎麼了?”

    偃婆歎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見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會知道……”想到自己倉皇離宮之時,無數遍的回頭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兒女,卻是連最後一面也未曾見著。這些年來多少次睡夢中驚醒,淚濕枕邊,此刻再次聽到兒女們的消息,心中大慟,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強的長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將他們擁入懷中,好好地痛哭一場。

    然而抬頭時臉上卻是充滿了無奈和驚懼道:“罷了,我如今這樣,如何還能見她。願他們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見她已經是如同驚弓之鳥,便不敢再說下去,轉頭看到她懷中的幼兒,連忙伸手撫了一下那幼兒的額頭,驚呼道:“這孺子怎麼了?”

    向氏垂淚道:“發燒好幾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錢想給我兒請個醫者,誰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蓋好被子,低頭拭淚。

    向壽氣憤地道:“阿姊,你如何會嫁這等人,又如何不來尋我們,讓我們為你作主?”

    向氏嘴邊一絲苦笑,輕撫了撫向壽的頭,卻沒有說什麼。

    偃婆卻已經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將您嫁與此人……”說到這裡也不禁冷笑道:“是了,當日先王駕崩,宮中便說要將舊宮人配與無妻士卒,我們也說那一位何曾這般好心過,原來竟是沖著您來的……”

    向氏掩面轉頭,陳年的隱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別說了,這總是我的命,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才會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無端飛來橫禍的一日,她甚至連事情如何發生,究竟如何也是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宮闈,關在了一間囚室中,過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這間簡陋的棚屋之中,然後就是那個可怕的男人……

    那一夜的驚恐和絕望,她至今仍能感覺到心膽俱裂的痛楚。

    她雖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與莒姬為伴,事事恭謹退讓,但畢竟莒姬為人強勢,她也頗得照拂。楚兵滅莒之前,莒國已知勢不可敵,早早議好歸降,她深宮之女,自莒宮到楚宮,也不曾真正直面過殘忍血腥的東西。

    可是那一夜,那個醜陋、可怕、渾身帶著殺氣的粗暴男人撲上來,不顧她的哭叫、哀求、抗拒,撕裂了她的衣服,也將她這個人,從過去的舊世界裡完全撕裂。

    自此,便是日復一日,地獄般可怕的日子一夢榮華。

    那是一個在戰場上殺過無數的人,也看著無數的人死去,甚至在戰場上留下過永遠傷殘的男人,對於他來說,世界就是暴力和冷遇。他每天要在她的身上蹂躪作賤以感受自己還活著,又要在她身上發洩暴力以逃避他在這世間所遇到的輕賤和屈辱。

    她幾番想死,可是她卻牽掛著宮中的兒女,她什麼都不知道,便被帶了出來,便受這樣的絕望和痛苦,那她的兒女,可還安全,可曾受到她這無用的母親之牽連。

    在還不知道兒女消息的時候,她不敢死。卻沒有想到,在她還沒有打聽到兒女下落的時候,她居然又懷孕了。

    在知道自己懷孕那一刻,她覺得她的世界已經完全塌陷,她甚至想到過了去死。就算死了,也好過自己的存在,繼續給兒女們帶來屈辱吧。他們是王的子嗣,卻因為她這個母親,在這世間無端多了一個賤卒所生的同胞弟妹,他們會因此受人嘲笑嗎,會因此被人輕視嗎?

    那一日,她走到了汩羅江邊,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汩羅江邊,正值少司命之祭日,多少母親帶著小兒,前去酬神相謝,看著言笑頤頤的無數母子相攜走過,她撫住腹中,那裡面是不是也有一個小兒已經在了呢?婦人有嗣,是少司命的恩賜,她又如何敢違了神諭呢?

    或者,這當真是少司命的安排嗎?她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草棚。

    那個男人聽說有了子嗣,忽然一夜之間似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善待她,甚至殷勤呵護於她,也開始為這個小家添置物件,甚至瘸著腳爬下爬下,親自動手修繕這間小小草棚。

    她是個軟弱之人,死的勇氣曾經有過,然則這世間有一點點小小溫暖,便足以讓她再生起活下去的勇氣。

    十月懷胎,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看到那個孩子入世破啼第一聲哭泣,讓她想到了深宮中的那兩個孩子。這時候,她終於已經打探到,那兩個孩子隨著莒姬在離宮守喪。謝天謝地,這兩個孩子總算沒有受她的連累,想來有能幹如莒姬在,將來莒姬一定會比自己更好的照顧那兩個孩子吧。

    抱著懷中的小兒,她的眼淚滴下,從此以後,那曾住深宮的向媵人已經死了吧。如今活著的,只是一個賤卒魏甲的妻子、這懷中小兒魏冉的母親,她就是一個西市的草芥婦人罷了。

    好日子只過得一年半載,魏甲的惡劣天性在因為子嗣的到來克制得一段時間以後,又故態復萌。不久又因醉酒,丟了守城門的差使,自那以後,失業的他便毫無顧忌地暴露出人性最壞的一面來。

    他開始酗酒、染上賭癮,家裡的東西一件件地被押上了賭桌,喝醉酒了打人、賭輸了打人,她傷痕累累,饑餓、煎熬、最終變成麻木和絕望,她生活在地獄中,沒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但她卻不能死、不敢死,她在世間有了新的牽掛,她不敢丟下她的小兒自己解脫,這年幼的孩子,成了拴著她在這活地獄中煎熬的鎖鏈。為了孩子,她厚著臉皮,一次次向街坊鄰里乞討著一口米湯、半塊餅子,可是孩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要請醫者,要服湯藥,這甚至不是住在草棚區的街坊鄰里能夠相助的事。

    她最後賣了一件東西,那是她在舊世界唯一的紀念,她本以為自己死都不會出賣的東西,但為了她的小兒,她還是賣掉了,可是換來的幾枚錢幣,又被奪走。

    在這人生絕望的穀底,她努力忘記的舊世界,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而她的第一個反應,並不是再遇故人的驚喜,而是恐懼逃妾升職記。命運之神對她從來都是苛刻的,如果生活有了轉機,一定是向著更壞的方向而去。

    她的命運,已經不能再壞了,那麼,她更不要把噩運帶給她的至親之人。

    很多時候她在想,是不是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見不得她能過上好日子。是不是有人不放過她,要一直看著她受苦。如果有人只是想看著她受苦受難受罪,那麼她就受著吧,是不是只要她馴服地受著苦難,那麼那雙眼睛就會滿意,就不會把災難帶給她最愛的親人。

    她看到了向壽,看到了弟弟的殷切目光,她幾番想認,卻不敢認,她怕這一認,那雙眼睛會認為她想逃脫,認為她不夠馴服,會不會給她以更重的處罰,或者更可怕,是給那些原本生活在安寧之中的至親之人以處罰。

    她不能認,她回避、她逃離,然而當聽到偃婆提到她的兒女的時候,那種揪心的感覺,讓她不能不詢問,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身份。

    “你告訴公主,我已經死了!”她又摸了摸席上的幼兒,燒得更重了,原來命運之神不止要她一個祭品,甚至要讓她的小兒也成為祭品嗎?她忍不住又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中,那麼,就讓她們母子一同成為祭品吧。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那是王的子嗣,一定要安好啊。就讓這個微賤的自己,和這個只屬於微賤自己的孩子,一同成為祭品吧。

    向壽見她如此,心中著急,道:“阿姊——”

    偃婆老於世故,她也是自微賤出來,也是有自己的孩子,卻多少能夠猜到向氏的心態,卻只摸了摸魏冉的額頭,急道:“向媵人,別的話休要再說,趕緊把孩子抱到醫者那兒去吧,我看著還是有救的。”

    向氏猛然抬頭,眼中頓時有了希冀之光道:“你說,這孩子……”

    偃婆截口道:“這當口就休要再磨蹭時間了,快抱去給醫者看病。”

    向氏那一刻抑鬱到了極點,只欲求死,可一聽說孩子還有救,便什麼心思也顧不得了,只茫然聽從偃婆的指揮,被偃婆和向壽左右扶著,便出了草棚,在莒弓護持下,一路到了莒族所居之地,尋了一個醫者,看了病開了方子熬了湯,又送回草棚。

    向氏提心吊膽,唯恐魏甲回來再生事端,偃婆卻安慰她道:“放心,莒弓必有安排。”

    向氏並不明白莒弓的安排是什麼,莒弓卻是尋了幾個人,到那個地下賭場作手腳,引得那魏甲輸輸贏贏,幾日都不捨得離開。

    這幾日為防鄰居起疑,便只有偃婆陪著向氏,那小兒魏冉也是生命力強韌,只吃了幾天湯藥,就漸漸轉好。

    偃婆這才細細地將九公主偶聽消息,堅要尋訪生母,莒姬勸阻方才暫時消停,卻因此和莒姬母女生分,如今莒姬許下三月之約,若向氏不與小公主見面,只恐小公主思念生母,會因此惹禍之事,與向氏一一分剖明白。

    向氏聽完,默然,良久方苦澀地道:“我如今這個樣子,如何能再見小公主,便是見了,日後……又如何安排?”

    偃婆支吾道:“這……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將此事說與媵人,讓媵人去見公主,至於以後,尚要聽夫人安排。”

    向氏低下頭,輕聲道:“那我便也聽夫人安排就是。”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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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08:35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3-35章 斷腸別

“找到了?”羋月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又驚又喜,直握住了莒姬的手,驚呼道嫡女三嫁鬼王爺。

    莒姬看著羋月,心中憐惜,實不欲她知道生母遭遇,當她得知找到向氏的經過時,也是又驚又悔,只道向氏出宮必不會太好,可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悲慘至此,那一瞬間實是心頭痛極。她與向氏亦是從年少時就閨中相伴,只是她經歷過了莒國滅亡,一路上戰爭洗劫,許多事向氏不知道,她作為莒國獻女卻是知道得更多,再在深宮這步步殺機過來,心腸早已經硬了許多。當日她為了自保,為了這一雙兒女,不敢去打聽向氏下落,如今再知道經過,不免心疚神明。

    看著女兒,她定了定神,才點頭道:“是,找到了。”見羋月欣喜,她欲言又止,有心想先提醒羋月一下,但話到嘴邊,卻出說不出口,心中暗歎罷了,反正只是短短見上一面,畢竟只是孩子,有些事,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讓這麼小的孩子,也直面這麼殘忍的事呢,便想了想,道:“再過數日,便是秋獵之期,今年大公主要遠嫁齊國,你若能夠說動公主姝帶著你們參加秋獵,我便安排到時候讓你阿娘去西郊獵場與你相會,如何?”

    羋月一怔道:“那戎呢?”

    莒姬苦笑道:“你道你母親為何出宮,又為何毫無消息?”

    羋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看了遠處豫章台方向,方道:“是她嗎?”

    莒姬沒有回答,她的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羋月也沉默了。

    莒姬方道:“你年紀大些,懂得事情,有些話能夠藏得住。至於戎——我現在並不想讓他知道太多,讓他無憂無慮地好好學習,將來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再讓他知道不遲。否則的話,如今除了讓他徒增煩惱,影響學業甚至洩露機密引來禍殃以外,又有何益呢?”

    羋月輕歎一聲道:“就依母親。”

    莒姬道:“那麼,你若是秋獵中能夠出來,便告訴我,我好安排你們相見。”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表示一下對莒姬的感激,卻見莒姬滿臉厭倦,已經扭過頭去。她自知因為對生母的查問之事,傷了莒姬的心,如今的莒姬對自己,亦是多了一層隔閡。

    她心中微覺得愧疚,但這點愧疚在即將與生母相見的喜悅中也沖得淡了。

    卻不知道莒姬之所以回避,卻不是生了她的氣,而是因為向氏的事,而有些逃避再面對於她。

    羋月離了莒姬住所,便籌畫著如何達到自己的目的。羋姮將嫁,如今高唐台中都在說這件事,這個時候,她若以“大姐就要遠嫁,姐妹們最後一次相聚遊玩”的名字說服羋姝去向楚威後要求一起去西郊行宮,當真是毫無問題。

    她並沒有自己來說,而是有意讓羋茵知道了此事,好勝的羋茵果然向羋姝提起此事,羋月便敲著邊鼓,果然引動羋姝也順理成章地鬧了一頓楚威後,讓她准許諸姐妹一起秋獵,作為對大公主羋姮的一次送別。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每一天都讓羋月覺得是如此的無窮無盡。她想著如果見了生母,第一次話應該是說什麼,是埋怨她扔下自己姐弟毫無訊息呢,還是表示自己能夠理解她的苦衷呢,或者說向她表示自己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弟弟了……

    對了,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便是自己終於圓了父王的心願,已經拜屈子為師了,而且還有一個師兄待她很好,他的名字叫做黃歇……

    如此輾轉反側,每每都是上半夜睡不著,下半夜睡到天亮幾乎起不來,弄得女澆女岐不知道她出了何事逃妾升職記。直至女葵幾番暗自相勸,這才讓她稍稍收斂了些,不敢叫人看出來。

    終於等到正日,車馬轔轔,宮車成排,千軍萬馬直出北門。

    雖然只西郊行獵,但畢竟是王室出行,羋月等天未亮俱都起身,按著身份等級穿好服制,然後是等著出行。宮門前亦是軍隊、百官等排隊出行,諸內侍女奴們隨行。等到楚王出後之後,方是後宮隨行,再是公主們隨行。

    雖是於日出之前便早早起身,但卻是等到過了食時,直到了隅中方才登車出宮。直至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北郊又要候著楚王的大隊人馬先行安置好,諸後宮公主們才各自入帳,便已經快到晡時了。可憐許多低階官員起得更早,卻到此時還未安置。

    到了西郊獵場,見那獵場正是依山而成,山上各種樹林從金到黃到綠,層林盡染,沿山下一帶,早已搭好了無數的營帳,五彩繽紛,頗為壯觀。

    楚王的王帳居於正中,紅底黑紋,套著數個大小帳蓬,中間用氈幔包圍連通,恰如小小宮殿。其餘百官的營帳俱依等級大小圍於四周,擁得王帳如百鳥朝鳳一般。

    楚威後對於秋獵素來沒有什麼興趣,諸公主便都由南後照看,亦是如在宮中一般,羋姮與年長的三位公主共一個營帳,羋姝與羋茵羋月共一個營帳。

    各人進帳先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罷,用了晚膳,便也只有歇息的份兒了。

    本來南後給各人都安排了枕席,用小屏隔開。但羋姝卻是聽了宮女的說話,說是營帳之中大夥兒滾在一張氊子上的,見了南後這般安排,反而不喜,嚷著要和姐妹們同席而臥。南後只得撤了小屏,將三人枕席並在一起。

    羋姝便指揮著又將三人的枕頭放在一起,拉著羋茵和羋姝更了寢衣,歡呼一聲,三人便滾到一起,頭挨著頭,在同一個被窩裡,講著悄悄話,憧憬著明日的秋獵會有什麼樣的收穫了。

    羋姝雖然興致頗高,但無奈羋月等兩人卻無此心。羋月自是因為次日要見生母,所以心事重重,羋姝問得幾句方能夠答上一句,還常常答非所問。羋茵卻是起得太早,她又好勝心強,在車中也不敢似羋月這般不顧儀態地打盹補覺,又不能如羋姝這般直睡到臨上車前方有人敢喚她起來。因此雖然有心奉迎,但畢竟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強自撐著一天,這時候早已經上下眼皮打架,若是坐著說話也罷了,這頭一挨到枕頭便覺得睡意再也無法支撐,只勉強答得幾句便已經睡著了。

    羋姝老大沒趣,只鬧得幾下,伸手推推羋月,推推羋茵,羋月裝睡,羋茵是真睏得熬不住,只她一個興奮了一會兒,便也怏怏睡了。

    次日清晨便要早起看演武試獵,羋月是一夜未曾好好睡著,早早便醒了,聽得傅姆喚醒,便已經坐起更衣,惹得羋姝在被窩裡睡眼朦朧地道:“看你這般興奮,真是少見多怪,放心好了,以後我年年都帶你出來。”

    羋月按捺下激動的心情,哄勸道:“既然出來了,自然是能夠看到我大楚男兒演武,才是不枉此行。阿姊,難道你便不想看嗎?”

    好不容易哄了羋姝起來,羋茵也隨著羋姝起來,三人更了騎射之服,南後已經派了人來問諸公主可整裝完畢,眾人便隨著南後到了獵場。

    但見曙色未明,四周猶燃著火把助明,場邊四根華表聳立,楚王槐率重臣立於木台之下,均是身著皮弁等騎射之裝,台下卻是各著戎裝的封臣士大夫將領們率各軍士依著華表範圍按職位高低列陣成行,場外軍帳連綿,一望無限瘋丫頭玩古代。

    南後、鄭袖,諸公主等宮眷們也各著騎射之裝,站在稍遠的看臺上看著楚王行獵。羋月細看獵場,忽然間牛角鳴響,宰夫殺生祭祀,但見斧頭飛舞,血光四濺,備好的祭牛牛頭落地,山一般的牛身倒地。這一幕血腥的場景頓時激起眾將士的嗜殺之氣。

    隨著鼓聲,眾將士依著鼓點列陣衝鋒來去,眾宮眷已經看得興奮起來,發出低低的驚歎。

    此刻的場景驀然地讓羋月想到年幼之時,曾被楚威王帶著參加過的一次秋獵的場景,當時年紀尚小,只覺得清晨被傅姆抱出,一心只想睡眠,對於周圍人的興奮之情,是半點也不能感受得到,只覺得天邊星光仍在,火把閃亮,喧鬧無比。此刻站在這兒,目睹眼前的一切,忽然間所有朦朧的記憶似被喚醒。

    可是……她抬頭看著那個站在高臺上的人,那個人已經不是她可倚靠、可撒嬌的父親了。

    一時間眼中似有淚光眨起,她連忙轉頭拭淚,幸而身邊的諸人都在興奮的看著場中軍士演武,不曾看到她的失態。

    當下先由鹿人放出預備好的鹿來,先由楚王槐一箭射殺,然後便是行獵開始,諸卿大夫們皆率眾向獵場奔去。

    便是南後與鄭袖也翻身上馬,持弓率著眾侍女奔向獵場。

    大公主姮因臨近出嫁,近日頗有些憂心忡忡,喜怒無常,此時見了眾人行獵,竟也破天荒地提了興致,叫上其餘的三位公主一齊提弓上馬,也要衝下去行獵。

    臨行前卻是吩咐了傅姆,叫看好羋姝等三人,不許她們去獵場道:“刀箭無眼,你們年紀幼小,不能夠完全控弓制馬,還是在站在這裡觀看為好。”

    羋姝氣得頓足摔物,大發脾氣,無奈傅姆們得了吩咐,皆不敢讓她參與行獵。

    羋月卻藉口頭痛,轉回了營帳。

    便見女葵已經候在那裡,見左右無人,悄聲對她道,莒姬已經派人去接向氏,約摸日中之後,在西南方向的小樹林中相見。

    那處小樹林卻是與王帳稍有距離,設為貴人們若是行獵去得遠了,有需要更衣歇息之時,返回王帳路程稍遠,便在此處更衣歇息。這樣的所在在林邊有四五處,這時候莒姬便挑了一處平素無人到來的,讓向氏扮成宮女,與羋月私下相會。此人眾人皆在行獵,便是被人撞到,也是無妨。

    羋月得了消息,心下有了計較,便出來勸羋姝道:“既是王嫂與大姊姊不讓我們去行獵,想來也是好意。只是我們既然出來了,就坐在營帳之內豈不是白來一趟,不如讓人牽著馬四處轉轉,只消不往危險的地方去,自己不去亂跑,便是看人行獵也是好的。”

    羋姝得了主意,便派人與羋姮如此這般地說了,羋姮無奈,知道不答應她,她必是要鬧騰的,只得答應,卻派了一隊女兵,將羋姝密密地包圍,方許她行動。

    羋姝被人看得緊,羋茵羋月卻無此待遇。羋茵生恐自己遇險,連忙跟著羋姝極緊,羋月卻故意拉開距離,漸漸落後,見時間將到,趁人不備,便往約定好的地方而去。

    西市草棚,向氏梳妝完皆,看著鏡中的自己,竟似有一絲陌生的感覺。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照過鏡子了,她這草棚之中四壁皆空,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已經被魏甲換成賭資愛傾紫禁城。她當時倉促被逐出宮,唯一所有的,就是當時身上所穿的一襲淺綠色宮衣。那套衣服,被魏甲撕破過,她又細心地補上。後來魏甲開始嗜賭,搜刮家中值錢的東西變賣的時候,她悄悄地將這襲宮衣寄放在鄰家一位善心的胥婆家中,便是饑腸轆轆,便是被魏甲打得半死,她都不曾想過把這襲宮衣交出來,這襲宮衣是她過去生活的唯一見證,她幾乎是懷著執念似地保留著這襲宮衣,似乎留住了它,就是留住了自己的過去。她的人生並不只是一個受賤卒魏甲毆辱的草芥婦人,她曾經生活在雲端,在那個雲端裡,有她為王者所生的一子一女。

    也唯有懷著這樣的情感,她才能夠一次次在絕望中強撐著自己熬過來,活下去,懷著希望地活下去。曾經在最狂想的夢裡,她也曾想像過,也許在某一天,她的兒子會象先王一樣,騎著白馬揮著寶劍而來,砍斷她的鎖鏈,將她從這地獄中救出來,然後她就可以放心地把小兒交給她的大兒。只要有這一刻,她便是立時死了,也是心滿意足的。

    她受了這麼多年的苦,一定跟過去不一樣了,然而有這一襲宮衣在,她穿上這襲舊宮衣,一定可以變回原來的她,她的兒女一定會因為這襲宮衣而認出她來的。

    然而這個熱望這個理想,她曾經放棄過,在小兒高燒不止,在她已經求遍所有鄰里用盡所有辦法以後,她絕望了,她不再期盼那遙遠的狂想,她最終還是取出了那一襲珍藏已久的宮衣,去換取了一袋貝幣,希望以此救回小兒的性命。

    卻沒想到,連這最後的期望,也被那個醜惡的魔鬼奪走。那一刻,她想到了死,她只能抱著小兒一起去死。然則,蒼天給了人絕望也給了人生機,她的女兒要找她,要見她,在那關鍵的一刻,她的女兒這個念頭,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小兒的命。

    而今,她要去見她的女兒了,這一襲宮衣,終於可以再度披在她的身上。她想,也許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對著鏡子,她卻惶恐了,鏡子裡那個陌生的女人是誰,如此蒼老愁苦,如此醜陋瘦削……不,她本不應該是這麼醜陋的,她曾經是年輕美貌的、溫柔可人的,她變成了這副樣子,她的兒女可還能再認出她來嗎?

    向氏驚恐地拉住偃婆道:“偃婆,你說,我這個樣子,這麼醜,公主、公主還會認得出我嗎,公主會不會嫌棄我?”

    偃婆看著眼前的向氏,她的確已經不是昔日宮中的那個年輕美貌的向媵人了,過去她無憂無慮的臉上帶著一點微圓,臉上的肌膚吹彈可破,櫻桃小嘴粉嫩,眼角總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而如今的她,臉龐瘦削,眼神驚恐,嘴角永遠下掛著愁苦,眼角因哭得太多,皺紋叢生,她雖然比莒姬年輕了十餘歲,如今看來卻比莒姬還老。

    偃婆暗自歎氣,卻勸道:“子不嫌母,媵人,公主要見的是母親,不管您變成什麼樣子,都是她的母親!”

    向氏卻是更加惶惶不安,猶豫了半晌忽然囁嚅著道:“要不,我、我就不去了,我怕公主……不不不,我不是怕公主嫌我,我是怕公主會傷心。這孩子脾氣烈,我怕她遷怒于夫人,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一定會的,不如我就不去了,免得讓夫人難作……”

    偃婆啼笑皆非,內心亦是覺得,宮中的那一對姐弟,若不是托于莒姬名下,而只有像向氏這樣糊塗又軟弱的母親,只怕早就被人吞吃得沒有命在了。她內心雖然有些腹誹,但還是勸道:“媵人,你可知宮中之為難,夫人能夠安排公主和您見上一面,已經是費盡心力,公主苦盼日久,您怎麼可不去。您這一番若不能見到公主,只怕下一次,又不知何時了。您就忍心讓公主失望,讓夫人苦心落空嗎?”

“找到了?”羋月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又驚又喜,直握住了莒姬的手,驚呼道嫡女三嫁鬼王爺。

    莒姬看著羋月,心中憐惜,實不欲她知道生母遭遇,當她得知找到向氏的經過時,也是又驚又悔,只道向氏出宮必不會太好,可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悲慘至此,那一瞬間實是心頭痛極。她與向氏亦是從年少時就閨中相伴,只是她經歷過了莒國滅亡,一路上戰爭洗劫,許多事向氏不知道,她作為莒國獻女卻是知道得更多,再在深宮這步步殺機過來,心腸早已經硬了許多。當日她為了自保,為了這一雙兒女,不敢去打聽向氏下落,如今再知道經過,不免心疚神明。

    看著女兒,她定了定神,才點頭道:“是,找到了。”見羋月欣喜,她欲言又止,有心想先提醒羋月一下,但話到嘴邊,卻出說不出口,心中暗歎罷了,反正只是短短見上一面,畢竟只是孩子,有些事,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讓這麼小的孩子,也直面這麼殘忍的事呢,便想了想,道:“再過數日,便是秋獵之期,今年大公主要遠嫁齊國,你若能夠說動公主姝帶著你們參加秋獵,我便安排到時候讓你阿娘去西郊獵場與你相會,如何?”

    羋月一怔道:“那戎呢?”

    莒姬苦笑道:“你道你母親為何出宮,又為何毫無消息?”

    羋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看了遠處豫章台方向,方道:“是她嗎?”

    莒姬沒有回答,她的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羋月也沉默了。

    莒姬方道:“你年紀大些,懂得事情,有些話能夠藏得住。至於戎——我現在並不想讓他知道太多,讓他無憂無慮地好好學習,將來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再讓他知道不遲。否則的話,如今除了讓他徒增煩惱,影響學業甚至洩露機密引來禍殃以外,又有何益呢?”

    羋月輕歎一聲道:“就依母親。”

    莒姬道:“那麼,你若是秋獵中能夠出來,便告訴我,我好安排你們相見。”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表示一下對莒姬的感激,卻見莒姬滿臉厭倦,已經扭過頭去。她自知因為對生母的查問之事,傷了莒姬的心,如今的莒姬對自己,亦是多了一層隔閡。

    她心中微覺得愧疚,但這點愧疚在即將與生母相見的喜悅中也沖得淡了。

    卻不知道莒姬之所以回避,卻不是生了她的氣,而是因為向氏的事,而有些逃避再面對於她。

    羋月離了莒姬住所,便籌畫著如何達到自己的目的。羋姮將嫁,如今高唐台中都在說這件事,這個時候,她若以“大姐就要遠嫁,姐妹們最後一次相聚遊玩”的名字說服羋姝去向楚威後要求一起去西郊行宮,當真是毫無問題。

    她並沒有自己來說,而是有意讓羋茵知道了此事,好勝的羋茵果然向羋姝提起此事,羋月便敲著邊鼓,果然引動羋姝也順理成章地鬧了一頓楚威後,讓她准許諸姐妹一起秋獵,作為對大公主羋姮的一次送別。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每一天都讓羋月覺得是如此的無窮無盡。她想著如果見了生母,第一次話應該是說什麼,是埋怨她扔下自己姐弟毫無訊息呢,還是表示自己能夠理解她的苦衷呢,或者說向她表示自己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弟弟了……

    對了,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便是自己終於圓了父王的心願,已經拜屈子為師了,而且還有一個師兄待她很好,他的名字叫做黃歇……

    如此輾轉反側,每每都是上半夜睡不著,下半夜睡到天亮幾乎起不來,弄得女澆女岐不知道她出了何事逃妾升職記。直至女葵幾番暗自相勸,這才讓她稍稍收斂了些,不敢叫人看出來。

    終於等到正日,車馬轔轔,宮車成排,千軍萬馬直出北門。

    雖然只西郊行獵,但畢竟是王室出行,羋月等天未亮俱都起身,按著身份等級穿好服制,然後是等著出行。宮門前亦是軍隊、百官等排隊出行,諸內侍女奴們隨行。等到楚王出後之後,方是後宮隨行,再是公主們隨行。

    雖是於日出之前便早早起身,但卻是等到過了食時,直到了隅中方才登車出宮。直至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北郊又要候著楚王的大隊人馬先行安置好,諸後宮公主們才各自入帳,便已經快到晡時了。可憐許多低階官員起得更早,卻到此時還未安置。

    到了西郊獵場,見那獵場正是依山而成,山上各種樹林從金到黃到綠,層林盡染,沿山下一帶,早已搭好了無數的營帳,五彩繽紛,頗為壯觀。

    楚王的王帳居於正中,紅底黑紋,套著數個大小帳蓬,中間用氈幔包圍連通,恰如小小宮殿。其餘百官的營帳俱依等級大小圍於四周,擁得王帳如百鳥朝鳳一般。

    楚威後對於秋獵素來沒有什麼興趣,諸公主便都由南後照看,亦是如在宮中一般,羋姮與年長的三位公主共一個營帳,羋姝與羋茵羋月共一個營帳。

    各人進帳先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罷,用了晚膳,便也只有歇息的份兒了。

    本來南後給各人都安排了枕席,用小屏隔開。但羋姝卻是聽了宮女的說話,說是營帳之中大夥兒滾在一張氊子上的,見了南後這般安排,反而不喜,嚷著要和姐妹們同席而臥。南後只得撤了小屏,將三人枕席並在一起。

    羋姝便指揮著又將三人的枕頭放在一起,拉著羋茵和羋姝更了寢衣,歡呼一聲,三人便滾到一起,頭挨著頭,在同一個被窩裡,講著悄悄話,憧憬著明日的秋獵會有什麼樣的收穫了。

    羋姝雖然興致頗高,但無奈羋月等兩人卻無此心。羋月自是因為次日要見生母,所以心事重重,羋姝問得幾句方能夠答上一句,還常常答非所問。羋茵卻是起得太早,她又好勝心強,在車中也不敢似羋月這般不顧儀態地打盹補覺,又不能如羋姝這般直睡到臨上車前方有人敢喚她起來。因此雖然有心奉迎,但畢竟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強自撐著一天,這時候早已經上下眼皮打架,若是坐著說話也罷了,這頭一挨到枕頭便覺得睡意再也無法支撐,只勉強答得幾句便已經睡著了。

    羋姝老大沒趣,只鬧得幾下,伸手推推羋月,推推羋茵,羋月裝睡,羋茵是真睏得熬不住,只她一個興奮了一會兒,便也怏怏睡了。

    次日清晨便要早起看演武試獵,羋月是一夜未曾好好睡著,早早便醒了,聽得傅姆喚醒,便已經坐起更衣,惹得羋姝在被窩裡睡眼朦朧地道:“看你這般興奮,真是少見多怪,放心好了,以後我年年都帶你出來。”

    羋月按捺下激動的心情,哄勸道:“既然出來了,自然是能夠看到我大楚男兒演武,才是不枉此行。阿姊,難道你便不想看嗎?”

    好不容易哄了羋姝起來,羋茵也隨著羋姝起來,三人更了騎射之服,南後已經派了人來問諸公主可整裝完畢,眾人便隨著南後到了獵場。

    但見曙色未明,四周猶燃著火把助明,場邊四根華表聳立,楚王槐率重臣立於木台之下,均是身著皮弁等騎射之裝,台下卻是各著戎裝的封臣士大夫將領們率各軍士依著華表範圍按職位高低列陣成行,場外軍帳連綿,一望無限瘋丫頭玩古代。

    南後、鄭袖,諸公主等宮眷們也各著騎射之裝,站在稍遠的看臺上看著楚王行獵。羋月細看獵場,忽然間牛角鳴響,宰夫殺生祭祀,但見斧頭飛舞,血光四濺,備好的祭牛牛頭落地,山一般的牛身倒地。這一幕血腥的場景頓時激起眾將士的嗜殺之氣。

    隨著鼓聲,眾將士依著鼓點列陣衝鋒來去,眾宮眷已經看得興奮起來,發出低低的驚歎。

    此刻的場景驀然地讓羋月想到年幼之時,曾被楚威王帶著參加過的一次秋獵的場景,當時年紀尚小,只覺得清晨被傅姆抱出,一心只想睡眠,對於周圍人的興奮之情,是半點也不能感受得到,只覺得天邊星光仍在,火把閃亮,喧鬧無比。此刻站在這兒,目睹眼前的一切,忽然間所有朦朧的記憶似被喚醒。

    可是……她抬頭看著那個站在高臺上的人,那個人已經不是她可倚靠、可撒嬌的父親了。

    一時間眼中似有淚光眨起,她連忙轉頭拭淚,幸而身邊的諸人都在興奮的看著場中軍士演武,不曾看到她的失態。

    當下先由鹿人放出預備好的鹿來,先由楚王槐一箭射殺,然後便是行獵開始,諸卿大夫們皆率眾向獵場奔去。

    便是南後與鄭袖也翻身上馬,持弓率著眾侍女奔向獵場。

    大公主姮因臨近出嫁,近日頗有些憂心忡忡,喜怒無常,此時見了眾人行獵,竟也破天荒地提了興致,叫上其餘的三位公主一齊提弓上馬,也要衝下去行獵。

    臨行前卻是吩咐了傅姆,叫看好羋姝等三人,不許她們去獵場道:“刀箭無眼,你們年紀幼小,不能夠完全控弓制馬,還是在站在這裡觀看為好。”

    羋姝氣得頓足摔物,大發脾氣,無奈傅姆們得了吩咐,皆不敢讓她參與行獵。

    羋月卻藉口頭痛,轉回了營帳。

    便見女葵已經候在那裡,見左右無人,悄聲對她道,莒姬已經派人去接向氏,約摸日中之後,在西南方向的小樹林中相見。

    那處小樹林卻是與王帳稍有距離,設為貴人們若是行獵去得遠了,有需要更衣歇息之時,返回王帳路程稍遠,便在此處更衣歇息。這樣的所在在林邊有四五處,這時候莒姬便挑了一處平素無人到來的,讓向氏扮成宮女,與羋月私下相會。此人眾人皆在行獵,便是被人撞到,也是無妨。

    羋月得了消息,心下有了計較,便出來勸羋姝道:“既是王嫂與大姊姊不讓我們去行獵,想來也是好意。只是我們既然出來了,就坐在營帳之內豈不是白來一趟,不如讓人牽著馬四處轉轉,只消不往危險的地方去,自己不去亂跑,便是看人行獵也是好的。”

    羋姝得了主意,便派人與羋姮如此這般地說了,羋姮無奈,知道不答應她,她必是要鬧騰的,只得答應,卻派了一隊女兵,將羋姝密密地包圍,方許她行動。

    羋姝被人看得緊,羋茵羋月卻無此待遇。羋茵生恐自己遇險,連忙跟著羋姝極緊,羋月卻故意拉開距離,漸漸落後,見時間將到,趁人不備,便往約定好的地方而去。

    西市草棚,向氏梳妝完皆,看著鏡中的自己,竟似有一絲陌生的感覺。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照過鏡子了,她這草棚之中四壁皆空,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已經被魏甲換成賭資愛傾紫禁城。她當時倉促被逐出宮,唯一所有的,就是當時身上所穿的一襲淺綠色宮衣。那套衣服,被魏甲撕破過,她又細心地補上。後來魏甲開始嗜賭,搜刮家中值錢的東西變賣的時候,她悄悄地將這襲宮衣寄放在鄰家一位善心的胥婆家中,便是饑腸轆轆,便是被魏甲打得半死,她都不曾想過把這襲宮衣交出來,這襲宮衣是她過去生活的唯一見證,她幾乎是懷著執念似地保留著這襲宮衣,似乎留住了它,就是留住了自己的過去。她的人生並不只是一個受賤卒魏甲毆辱的草芥婦人,她曾經生活在雲端,在那個雲端裡,有她為王者所生的一子一女。

    也唯有懷著這樣的情感,她才能夠一次次在絕望中強撐著自己熬過來,活下去,懷著希望地活下去。曾經在最狂想的夢裡,她也曾想像過,也許在某一天,她的兒子會象先王一樣,騎著白馬揮著寶劍而來,砍斷她的鎖鏈,將她從這地獄中救出來,然後她就可以放心地把小兒交給她的大兒。只要有這一刻,她便是立時死了,也是心滿意足的。

    她受了這麼多年的苦,一定跟過去不一樣了,然而有這一襲宮衣在,她穿上這襲舊宮衣,一定可以變回原來的她,她的兒女一定會因為這襲宮衣而認出她來的。

    然而這個熱望這個理想,她曾經放棄過,在小兒高燒不止,在她已經求遍所有鄰里用盡所有辦法以後,她絕望了,她不再期盼那遙遠的狂想,她最終還是取出了那一襲珍藏已久的宮衣,去換取了一袋貝幣,希望以此救回小兒的性命。

    卻沒想到,連這最後的期望,也被那個醜惡的魔鬼奪走。那一刻,她想到了死,她只能抱著小兒一起去死。然則,蒼天給了人絕望也給了人生機,她的女兒要找她,要見她,在那關鍵的一刻,她的女兒這個念頭,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小兒的命。

    而今,她要去見她的女兒了,這一襲宮衣,終於可以再度披在她的身上。她想,也許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對著鏡子,她卻惶恐了,鏡子裡那個陌生的女人是誰,如此蒼老愁苦,如此醜陋瘦削……不,她本不應該是這麼醜陋的,她曾經是年輕美貌的、溫柔可人的,她變成了這副樣子,她的兒女可還能再認出她來嗎?

    向氏驚恐地拉住偃婆道:“偃婆,你說,我這個樣子,這麼醜,公主、公主還會認得出我嗎,公主會不會嫌棄我?”

    偃婆看著眼前的向氏,她的確已經不是昔日宮中的那個年輕美貌的向媵人了,過去她無憂無慮的臉上帶著一點微圓,臉上的肌膚吹彈可破,櫻桃小嘴粉嫩,眼角總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而如今的她,臉龐瘦削,眼神驚恐,嘴角永遠下掛著愁苦,眼角因哭得太多,皺紋叢生,她雖然比莒姬年輕了十餘歲,如今看來卻比莒姬還老。

    偃婆暗自歎氣,卻勸道:“子不嫌母,媵人,公主要見的是母親,不管您變成什麼樣子,都是她的母親!”

    向氏卻是更加惶惶不安,猶豫了半晌忽然囁嚅著道:“要不,我、我就不去了,我怕公主……不不不,我不是怕公主嫌我,我是怕公主會傷心。這孩子脾氣烈,我怕她遷怒于夫人,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一定會的,不如我就不去了,免得讓夫人難作……”

    偃婆啼笑皆非,內心亦是覺得,宮中的那一對姐弟,若不是托于莒姬名下,而只有像向氏這樣糊塗又軟弱的母親,只怕早就被人吞吃得沒有命在了。她內心雖然有些腹誹,但還是勸道:“媵人,你可知宮中之為難,夫人能夠安排公主和您見上一面,已經是費盡心力,公主苦盼日久,您怎麼可不去。您這一番若不能見到公主,只怕下一次,又不知何時了。您就忍心讓公主失望,讓夫人苦心落空嗎?”

  向氏被這一說,又不知所措了。偃婆又勸她道:“媵人休要氣餒,誰人能夠永如青春年少之時呢,待老奴為媵人打扮以後,媵人自又會如昔日這般好看。”

    向氏惴惴地坐下來,任由偃婆為她塗脂抹粉,重新打扮以後,偃婆端過銅鏡來,向氏於就著銅鏡,朦朧中但見一個面白唇紅的女子,似乎仍是一個美貌佳人,心下稍安,拉過了偃婆的手道:“多謝偃婆。”

    偃婆見她似又要流淚,連忙道:“媵人休要落淚,仔細壞了妝容。”

    向氏連忙握住手帕按住了眼角:“不不不,我不會壞了妝容的。”

    偃婆道:“莒弓已經駕車來了,媵人趕緊去吧,休教公主久等。”

    向氏連忙站起出門,卻見莒弓已經駕著車在外,她左右一顧,這些草棚中居住的皆是底層庶民,此時多半去西市尋活覓食,皆是不在。她以袖掩面上了車,莒弓揮鞭急馳而去。

    西市原在郭外,離西郊獵場並不甚遠,莒弓駕著馬車,避著行獵的諸人,到了獵場之外尋了個僻靜之處停下車來。

    便有莒姬早就派來的寺人,引著向氏向著小樹林行去,走了一小段路,走到幾間連著的小屋前,那寺人道:“向媵人在此稍候,奴才這便去請小公主,此處宮女寺人奴才皆已經引開,到時候便只有小公主進來,奴才會在林外看著。

    向氏見自己來處是一條小徑,這小屋前卻有一條更寬的林蔭道通往另一處,問道:“那邊是何處?”

    那寺人道:“媵人放心,那邊還有一處是留著給大王歇息的,如今大王正在行獵,自不會再有他人進來。”

    向氏略微放心,便坐在小屋臺階上,耐心等候。

    也不知過得多久,忽然聽得一陣腳步聲傳來,向氏初時還道是羋月來了,一喜之下,連忙回頭看去,這一看非同小可,驚得她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險些失聲驚叫。

    原來那邊路上卻又來了一人,身著紅紋皮弁,卻正是楚王槐。

    卻說楚王槐何以到此?卻原來眾人行獵,楚王槐射中一鹿,眾人皆奉承贊好,且有寺人連忙取了還熱乎的鹿血來獻與楚王槐,楚王槐一口飲盡鹿血,又自繼續行獵相愛好嗎相守好嗎。恰他今日運氣甚好,又獵一兕,此物又稱犀牛,皮厚性烈,甚是難獵。楚王槐先射中一箭在那兕子的頭上,諸人亂箭齊發,將這兕子一齊射下。

    眾人恭維之下,楚王槐不免得意,乃取了皮囊中的酒,與諸人一起相飲。

    這一飲卻是不好,他原先喝了鹿血,如今又飲了烈酒,此二者皆是助情之物,兩物相遇,過不多久,便有些興致勃發。他身為王者,又豈是克制自己*之人,當下便叫寺人萊引道,到就近的歇息更衣之所去解決。

    莒姬恰好於此時設計,恐有人撞見向氏母女相逢,便教人藉故引走更衣之所的侍女。寺人萊引著楚王槐到來,見更衣之處無人,嚇了一大跳,深恐楚王槐拿他撒氣,連忙四下張望。他眼睛甚尖,卻見遠處宮眷們的歇息之所處,似有一個綠衣宮人的衣角一閃,急中生智,連忙引著楚王槐到了後頭的更衣之處,道:“大王稍候,奴婢這便去叫人來。”

    楚王槐正是著急上火之時,聞聲怒道:“還不快快把人送來。”說著便徑直入內。

    那向氏見到楚王槐與一個寺人到來,已經是嚇得連忙避到屋後,只盼望他能夠早早離開,休要看到自己。

    哪料到那寺人將楚王槐引到屋內,轉眼卻屋後揪出了欲往林中躲避而去的向氏。向氏驚懼已極,慌不成語道:“我、我不是宮女,我是奉命來……”

    寺人萊雖然見向氏傅著厚厚的脂粉,容貌已衰,想這是哪裡來的老宮女,被打發到這裡守冷門,然知楚王槐正是欲念旺盛之時,此時隨便拉個什麼人把一腔欲火泄了就是,莫說這宮女雖然不甚年輕,便是個男人也要拉去交差,免得自己被遷怒。想是這老宮女不知道要去服侍的是大王,也懶得和她解釋。他雖是寺人,卻是服侍楚王槐騎射的,長得甚是孔武有力,便一把揪住了向氏,直接扛起她走到小屋中,丟在了楚王槐身邊,媚笑道:“大王暫時拿這宮人解個火兒,奴婢這便去王帳再尋好的來。”

    楚王槐正急不可奈,這會兒懷中丟了個女人進來,便直接撕衣就上了,哪裡還顧得了寺人萊說些什麼來。

    向氏被寺人萊扔進屋內,只覺得天暈地眩,方回過神來,便已經被楚王槐壓在身上,為所欲為起來。她驟然想起當年出宮前的事,頓時感覺到了最可怕的事情來,她拼命掙扎,嘶聲捶打道:“大王,你放開我,我不是你的侍人,我是向氏,你不能這麼對我,我是服侍過先王的人啊,你放開我……”

    她驚恐之下本已經聲不成句,語句破碎,楚王槐這一路行來,酒勁上湧,卻早已經有了幾分醉意,此時正是酒意*到了酣處,哪裡聽得她在哪裡叫些什麼,只覺得身下的人兒掙扎不停,引得他倒覺得今日弄得格外暢快,便伏下身來,噴著酒氣血腥的嘴便堵住了向氏的嘴咬了幾口,又順著她的頸項啃咬下去。

    向氏死命掙扎,怎奈她體虛力弱,如何能夠與楚王槐這等素日弓馬騎射的壯年男子相比,竟是半分作用也沒有。絕望之下,她猛然想起臨行前偃婆給她插的幾隻發簪中,有一支前端甚是鋒利,還隱些刺破了她的手。

    想到這裡,她的身子慢慢地鬆懈下來,一隻手摸到了頭髮邊,慢慢地撥下了發簪,抵在了自己的咽喉處。

    就在這此,似神差鬼使,她朝這世界準備看最後一眼,便行決別之時,目光落處,卻赫然發現,小屋的窗櫺邊,卻有一雙眼睛看著屋內。

    那是一雙女童的眼睛,充滿了驚駭,充滿了恐懼……

    向氏看到這一雙眼睛,手一軟,已經抵住喉嚨的發簪頓時垂了下來藏鋒霸天下。她扭開臉,此刻,淚已幹、心已碎、腸已斷、魂已散,她不再掙扎,如同死去一般,一動不動任由楚王槐作為。

    楚王槐發出一聲愉悅的大叫,一泄如注,便伏在向氏身上,一動不動。好一會兒,他才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服重系了腰帶,戴上了弁冠笑道:“美人,你且呆在這裡,過會兒寺人萊會來賞你。”說罷,頭也不回,推門徑直出去了。

    向氏一動不動,如同死人一樣。

    聽得楚王槐的聲音漸去,門兒卻又推開,一個細碎的腳步聲慢慢走近,一個女童的聲音遲疑地問道:“你……是我的母親嗎?”

    向氏舉袖掩面,恨不得自己此刻已經死去,她哽咽道:“不、你認錯人了。”

    她的袖子被拉下,眼前是一個女童的面容,雖然時隔三年,稚童的面容變化最大,然則她的一顰一笑早已經刻入向氏骨髓,至死不忘,那女童皺眉道:“剛才,你拿著簪子想自盡,看到了我以後,才不掙扎的……你是怕你死了,大王會發現我在窗外,會連累我,是嗎?”

    向氏貪戀地看著她,卻又不敢面對著她,扭過了臉去,哽咽道:“不,不是的……”

    羋月恨恨地道:“他竟是如此無恥,形同畜牲。”

    向氏伏地哭道:“是我不好,我原不應該再活著,我活著便是一個罪孽。”

    羋月心中恨意滿腔,方才她伏在窗邊,親眼目睹這一切時,已經是咬得舌尖出血,此刻口中盡是血腥之氣。看到向氏撥下發簪欲自盡時,她甚至恨不得大叫一聲道:“你何必刺向自己,你應該刺向他啊……”

    然則,看著向氏因為發現了自己,而垂下了發簪,任由楚王槐蹂躪。母女連心,她能夠同樣感覺到那種痛徹心肺,感覺到對方那種不顧一切想保全自己的心願。她沒有再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聽著。

    直到楚王槐離開小屋而去,她才推門進來。

    眼前的這個狼狽不堪,生不如死的女人,是她的生母。

    她扶起她,為她穿好衣服,親眼目睹她身上的新傷舊痕,觸到她肌膚時她不能自禁的寒顫畏縮,便能夠想像她這三年中所受的痛苦。

    羋月沒有再說話,只輕輕地道:“我們走吧,寺人萊可能會再來。”

    向氏一臉木然,如同死灰枯木,任由羋月擺佈,任由羋月將她整理好衣服,扶出木屋,才聽得羋月問道:“你是怎麼來的,可有人接你?”

    這時候她才渾身一顫,此時的她,恨不得就此死去,恨不得在全天下的人眼前消失,甚至是從末存在過。她知道方才引她入內的寺人會來,莒弓亦是在外等著送她回去,然而此時她卻是誰也不想見,只想天地崩塌,諸事不復存在。

    她看著眼前的女兒,當日她出宮的時候,這孩子還是個只知彈弓打鳥,頑皮任性的無知小兒,而如今卻在見到這些天塌地陷的事情之後,居然還能夠鎮定自若,安排諸事。這些年來,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麼樣的苦,才能夠讓這孩子居然如此成熟長大。

    想到這裡,心中計較已定,低聲道:“我……我住在西郭外的市集中,你能陪我一道回去嗎?”

    羋月一怔,旋即道:“好。”
   因此處本是更衣之所,備有衣物,羋月便取來一件鬥蓬,披在向氏身上,扶著向氏悄悄自樹林小徑而出,去喚了莒弓來,坐上馬車,回到向氏所居的草棚。

    莒弓在外守候看著,羋月扶著向氏進了草棚,棚中偃婆正抱著魏冉,魏冉已經有兩歲的年紀,此時正一臉好奇地問道:“我阿娘去了哪裡?”

    偃婆只得來來回回地一答再答道:“你阿娘有事出去了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什麼事?”

    “有事便是有事,小兒家不要多問。”

    “阿娘回來會給我帶吃的嗎?”

    “會。若不會,阿婆買給你吃。”

    “阿婆你真好,你是少司命派來幫我和我阿娘的嗎?”

    “不是。”

    “阿婆我娘去哪兒了。”

    “不是早告訴你了嗎……”

    就在偃婆快對付不了這年紀的小兒車軲轆話的時候,見向氏回來了。偃婆喜道:“向媵人你回來得正好……”另一句“快將這小兒接了過去”的話還未說出口,卻見向氏身後跟著的羋月,驚詫得說不出話來道:“公主,你如何會到此處來?夫人可知道?女葵可知道……”

    向氏卻已經從她的懷中接過了小魏冉,低聲道:“偃婆,勞煩你出去稍候,我有些話,要與公主說說,好嗎?”

    偃婆從來沒看到向氏如此堅決過,怔了一怔。畢竟身為奴僕,這點規矩她自是懂的,連忙站了起來陪笑道:“那老奴便出去了,媵人、公主,有事喚我一聲便是。”

    偃婆出去了,向氏抱住了魏冉,低聲道:“公主,這是我出宮以後生的兒子,名叫魏冉,你可願視他為弟?”

    羋月一怔,看著向氏懷中的小兒,驀然地想起了幼弟羋戎小時候的樣子,心中一軟,道:“既然是你所生,自然也是我的弟弟。”

    向氏便命魏冉道:“冉,叫阿姊。”

    魏冉雖然不解母親只出去一趟,就帶來一個通身氣派如仙女般的“阿姊”來,但卻乖乖地聽話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也應了一聲道:“哎,小弟。”

    向氏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低頭對魏冉道:“從此以後,你要待阿姊如同母親一般,阿姊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要一輩子都聽阿姊的話,知道嗎?”

    魏冉連忙點頭道:“嗯,我知道了。”

    向氏不放心地叮囑道:“你再複述一次,同我說,你要待阿姊如同母親一般,要一輩子聽阿姊的話,阿姊叫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說!”

    魏冉乖乖的複述道:“我要待阿姊如同母親一般,要一輩子聽阿姊的話,阿姊叫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向氏欣慰地摸摸魏冉的頭道:“小兒好乖,母親甚是欣慰。”

    羋月卻聽得向氏的話語甚是奇怪,道:“母親,你有什麼事要同我說?”

    向氏微笑,眼神在羋月和魏冉身上依戀纏綿道:“我要說的便是這一件了,我求你把魏冉帶走,當他是你的親弟弟,從此我把他託付給你,好不好?”

    羋月一怔,她在宮中朝不保夕,如何能夠養這一個小兒。然則見了向氏目光中近乎絕望的哀懇,心中酸楚,不禁道:“好,我答應你,有我一日,便有冉弟一日。”

    向氏安詳地一笑,神情中似從重重枷鎖中解脫了一般萌貨大戰美御醫。

    她將懷中的魏冉,遞到了羋月的手中,神情舉止之鄭重,直如楚威王臨終將國璽交與新王槐一般。

    羋月心中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方想說些什麼,卻聽得向氏道:“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這三年來,你們姐弟受苦,皆是我的罪過。”

    羋月一怔,道:“你說哪裡話來,是你這三年受苦,我們卻無知無覺,實是不孝罪孽。”

    向氏輕歎道:“我這一生,自誤誤人,實是不祥之至。有些事,我本不應該對你說,可是不對你說的話,這一生便無人知曉了。”

    羋月抱著魏冉的手緊了一緊,卻沒有說話,只靜靜地聽著向氏說話。

    她年紀尚小,力氣不足,又從未抱過幼兒,抱著魏冉直如小獸抓著獵物一般,一味的狠攥。那魏冉年紀雖小,卻是懂事,他也從母親不同尋常的鄭重中感覺到了母親對他的寄望,被羋月攥得發痛也不聲張,還竭力踮著腳尖,試圖減輕羋月抱他的重量。

    向氏緩緩地道:“想來我的事,夫人也與你說過了?”

    羋月點頭道:“是。只是父王去後,忽然失去了你的下落。”

    向氏擺手道:“其實,當年隨夫人入宮時,我還有一種選擇,夫人曾經問我,是要隨她入宮為媵,還是回我向氏族中叔伯身邊讓他們為我發嫁?我一來是捨不得夫人恩義,二來,卻是貪圖富貴。我父母已亡,叔伯亦是遠房,皆已落魄,待我亦不如夫人這般好。為夫人生下你們姐弟,我不悔,可是有時候我常常想,若是我選擇另一條道,命運是否就會不同……”

    說到這裡,她摸摸頰邊,卻覺得淚已枯乾,竟是已經不會再落淚了。她自嘲地咧了一下嘴,又道:“說這個又有甚麼用,我能夠成為你和戎的母親,便已經不枉此生了。我這一生不能為你做什麼事,只望將我一生的教訓告訴于你,莫要似我這般愚弱,害了自己,也誤了你們。”

    羋月抱著魏冉的手已經覺得吃力,漸漸放開魏冉,將他放諸自己的身邊,讓他枕著自己的膝頭臥著,一邊輕輕地撫著他的背脊。她養過弟弟,知道羋戎是極喜歡這樣的,諒必魏冉也是喜歡的。

    魏冉臥在她的膝頭,又見母親回來,心中松了大半,被她這樣輕輕撫摸著,竟似昏然欲睡。

    向氏依戀地看著這姐弟二人,目光中多了幾分安慰,卻繼續道:“先王殯天之後,我去章華台取先王之物,不料被大王誤認為是宮女,言行無禮……”

    羋月震驚,她這時候才知道向氏當年被逐出宮的原因,恨聲怒駡道:“這無道昏君,父王剛剛殯天,他便起這淫心,怎堪為王!”

    向氏閉目道:“一而再地惹上此等禍殃,不怪他人,只怪我自己的存在,便是罪孽。”她不欲羋月再問,飛快地將之後的事情說了道:“威後知道此事,便認定是我勾引新君,將我逐出宮去,配與賤卒。我原該一死,以殉先王,免損你姐弟顏面。是我苟且偷生,又生下了這個孽障,自此生不得,死不得……”

    羋月聲音澀澀地道:“母親,大王無道、威後狠毒,這豈能怪你。”

    向氏慘然一笑道:“自然是我的錯,我還活著,這便是錯。所以上蒼要懲罰我,教我看清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羋月已經聽出了她話中的不祥之意,向氏卻膝行兩步,握住了羋月的手道:“我不擔心戎,也不擔心冉,我只擔心你狂女重生-嫡妃鋒芒。人生最苦莫過於生為婦人,身不由已,命不由已。我這一生的苦痛,如今化作三句話,只望你要牢記。”

    羋月看著向氏,向氏含淚淒苦地望著她,眼神中有著有化不開的絕望、擔憂和驚懼。她心頭如插了一刀般的痛,哽咽道:“母親請說。”

    向氏看著羋月,似要伸手摸一摸她,手到了頰邊卻忽然怕汙了她似地縮手,看著她一字字地道:“第一,不要作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家;第三,不要再嫁。你千萬、千萬不要步我的後塵,不要過上我這樣的命運。我向少司命許過願,讓你們這一生中所能遇上的苦難,都讓我受了吧。上天總是苛待於我,可我願我受過的苦,沒有白受!”

    向氏說完,微微一笑,羋月這一生都記得她此刻的笑容。

    羋月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嘴角顫動,叫道:“母親——”

    向氏卻忽然道:“我這一身的髒汙,想要更一更衣,這草棚中無處避讓,你且帶著冉出門稍候一候,可好?”

    羋月一時還未回過神來,向氏卻拉起她,連著魏冉一起推出門去,關上了門。

    站在門外的偃婆見她二人出來,奇道:“你們怎麼出來了,媵人呢?”

    羋月怔怔地道:“母親說她要更衣……”

    偃婆詫異道:“這便是她唯一的衣服了,難道她要更換那件破衣嗎?”

    羋月驀然回頭,急去推門,門卻已經被向氏自內鎖上。

    偃婆也急去推門,門卻不開。

    羋月轉頭見莒弓坐在不遠處馬車上,立刻招手叫道:“莒弓,你的刀給我。”

    莒弓連忙上前,取刀問道:“公主要刀何用?”

    羋月道:“把這門砍開。”

    莒弓忙道:“何勞公主,小人這便把門砍開。”

    說著舉刀一揮,那草棚不過拿根細棍暫作門閂,自然一刀便開。

    門一開,便是一股極濃的血腥之氣沖鼻而來。

    羋月沖了進去,魏冉也要跟入,偃婆一個激靈,連忙抱住了魏冉站在門外,不讓他小兒看到這般情況。

    羋月沖進草棚之中,但見向氏靜靜地躺在唯一的破席上,一隻發簪插在她的咽喉之處,血流了一地,體猶溫,氣已絕。

    羋月駭然大叫,直叫了一聲又一聲,已經不曉得自己在叫什麼了,卻是止不住地叫著,叫著——也不知道叫了多久,甚至連聲音都已經嘶啞,卻是無法止住叫聲,像是這叫聲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她身體的控制一般。

    她僵立在那兒,整個人抽搐著,卻沒有倒下,喉頭無法抑止地嘶吼,卻沒有哭,也沒有淚,只有如小獸般絕望而憤怒的嘶吼。

    也不知道叫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了多少聲,最終是莒弓一掌劈在了她的後脖,將她劈暈在地。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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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09:13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6-37章 死與生

羋月又做了那個夢,那個她已經很久沒做過的夢。

    她站在一團漆黑當中,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似乎聽覺視覺全都被蒙住了。她什麼也做不了,只有放開腳步,不停地跑著,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裡去,到底要逃避什麼,只曉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來,若是停下來,就似要被這一團黑暗給吞噬了一般。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濃稠,濃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濃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漸漸地整個人似要被這一團漆黑給粘住、給淹沒、給悶死。她想驚叫、卻叫不出來,想動、卻是全身麻痹,一動也動不了……那似是一種腐爛又帶著血腥的氣味,漸漸地就要沒頂了……

    她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鼻子中似乎仍然能夠聞到那沒頂的血腥之氣。

    她是還在夢中,還是醒了?

    忽然聽到“啪”地一聲,一團亮光忽然點起,將光芒撒布整個房間之中,那一瞬間黑暗退出,她的肢體似乎也從冰封僵立中回暖,她又活了過來。

    她遲鈍地將目光轉動,看到了執著青銅燈奴,焦急地走到她身邊坐下的莒姬。

    莒姬柔聲道:“你醒了。”伸手就要去她額頭試一下體溫,羋月卻扭頭避開。忽然想到一事,她厲聲道:“魏冉呢,我弟弟呢,他在哪兒?”一邊問,一邊就要掀被起身出去。

    莒姬忙按住她道:“你休要擔心,我已經把魏冉和向壽都接到莒族去住了,他們安好。”

    羋月卻道:“我不放心,我要自己去看看。”

    莒姬道:“這夜深人靜的,宮門都下了鑰,你要如何去看。我已經安排妥當,你還有何不放心的?”

    羋月卻轉頭,眼睛似要噴出火來,厲聲道:“我正是不放心你。”

    莒姬一怔,站起來以母親的威權斥道:“你這孩子說的什麼瘋話,快躺下來,你可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嗎?”

    羋月卻揮手拍開她欲拉自己的手,叫道:“你別叫我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我的母親剛剛死了,死了!”

    莒姬倒退一步,怔在當場。

    羋月卻厲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當日不肯去尋她?她為了你入宮,她為了你放棄自己的人生,她任由你將她獻與父王,不是為了她自己爭寵,而只是為了你生兒育女,助你固寵,讓你得了人生的倚仗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可是你是怎麼待她的,她因你而結怨那惡婦,她因那惡婦的報復受盡苦難,可你呢,你不聞不問,任由她活在那般地獄之中……你知道她身上有多少傷麼,受過多少毒打虐待嗎,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甚至是不在乎的……”

    莒姬跌坐在席上,心頭劇痛,她撫著心口,如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羋月猶自未覺,仍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安排她在小樹林相見,為什麼會讓她又被那個昏君所辱,你知不知道,是你安排的這次會面害死了她,是你害得她再也沒辦法活下去,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莒姬再也忍不住,張口便噴了一口血出來。

    羋月滿腔悲憤,直欲傾倒出來,不管是誰,只想將這怨恨憤怒發洩出來,而莒姬近在眼前,更是成了她猜忌、發洩和遷怒的目標。

    及至莒姬忽然吐血,她才怔住了,整個人呆在那兒,好一會兒才伸手顫聲道:“你,你怎麼了……”

    莒姬揮開她欲攙扶自己的手,捂著胸口,喘著氣道:“叫、叫女艾。”

    羋月一怔,連忙轉身慌裡慌張地開了門叫道:“女艾,女艾——”

    莒姬的侍女女艾和女葵連忙進來,見了莒姬如此模樣,嚇了一跳,連忙熟門熟路地自旁邊的漆盒中取出一隻小巧的銀瓶來,倒了一粒丸藥,遞與莒姬飲水服下,撫著她的胸口助她平氣,好一會兒才安穩下來。

    羋月在一邊焦急地想要插手卻是插不上手,好不容易見莒姬平息下來,才呐呐地上前叫了一聲道:“母親——”

    莒姬卻是滿臉的心灰意冷,只淡淡揮了揮手道:“我今日不舒服,女葵,你且帶公主去她原來的房間去住,我要歇息一下了。”

    女葵忙道:“是。”便帶了羋月回到她原來的居處,又慢慢地說明了原委。

    卻原來羋月忽然於獵場之中失蹤,女葵知道原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邊急忙派人去西市尋找,想法辦推諉搪塞。

    另一頭,莒弓打昏了羋月,也忙著將她送回獵場行營,此時天色已晚,諸人皆已經回到營帳,卻發現羋月不見了,南後與羋姮也皆派了人四下搜尋。一時之間竟是人頭湧動,無法悄悄將她送回去。

    幸而莒弓也甚是有急智,一邊派人與女葵聯繫上,一邊偷去射殺了只黃狼來,將這死狼與昏迷不醒的羋月放到一起,然後躲在一邊,候著女葵帶人“尋找”過來,發現羋月與那狼昏倒一起,也好掩蓋她身上染上的向氏之血。

    此事便當成九公主于騎馬落單,卻遇上一隻中了箭的黃狼,雖然殺了那黃狼,自己卻也受驚昏厥。

    當下便急忙送她回了營帳,叫來御醫看過,果然也說她“驚恐過度,急怒傷神”等言,當下諸人更是信以為真。羋姮抓過羋姝來,以羋月為例,訓誡再三,說得羋姝告饒不止這才作罷。

    南後也忙向楚王槐請罪,楚王槐並不以為意,只命人取了些珠寶和藥物賜與九公主便罷。

    因秋獵尚需要時日,羋姝自然不肯就此回宮,南後又恐營帳中照顧不力,便派人將羋月送回宮中。她知道雖然羋月在宮裡名義上由楚威後照顧,但若這般將她獨自送回,必是無人照顧。她身為後宮之主,自是不肯負上“照顧不周致令公主夭亡”的罪名妻主太狂夫之過。正于此時,莒姬也早接到了偃婆傳來的消息,當下就派人到南後跟前請求將羋月送到自己宮中照顧,南後順水推舟便也答應。

    羋月直昏迷了一天一夜,這才悠悠醒來,莒姬正自驚喜,豈知羋月一醒來便渾身是刺,句句質問皆是誅心之語,莒姬本對向氏之死悔愧交加,再被羋月這一問,更是激起舊症,不禁一口心頭血噴出。

    羋月聽了女葵訴說,心中一絲悔意閃過,然而向氏之死的巨大悲痛,卻是壓過了這一絲悔意。

    女葵見了羋月神情,似有悔意閃過,卻又變得表情冷硬,心頭暗歎,卻是什麼話也不能再說了。

    次日清晨,兩邊皆是梳洗過了,女葵便引著羋月去莒姬處用朝食。莒姬卻還躺著,神情懨懨地道:“我今日不想用朝食,你且自己先用吧。”

    羋月沉默地坐在那兒,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只行了禮退出。到了外室,侍女奉上食案,羋月舉箸欲食,卻見那敦簋打開,一見到裡面的肉脯,向氏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忽然又再次浮現,她頓時胃中翻騰,沖出門外一陣狂嘔。

    女葵慌了,忙撤了那幾樣食物,又換了幾樣來。無奈羋月一見到食物便胃中噁心,葷食更是一聞到氣息便吐,便是無任何油星的粥湯青菜,也只能勉強吃得兩口,到第三口時便吐得乾乾淨淨。

    莒姬慌了,顧不得自己心悸未愈,便叫了女醫摯來為羋月診脈,哪曉得女醫摯開了湯藥來,羋月勉強灌下兩口,便照樣吐得乾乾淨淨。

    此時秋獵已經結束,楚威後見羋姝等人已經回了宮中,又聽說羋月在莒姬處,便罵了南後一頓,便派了女澆女岐兩人去離宮,要將羋月搬回高唐台來住。

    不想這兩人去了離宮,正見羋月吐得連腹中酸水也嘔了出來,又聽說羋月自那日受驚以後,一直上吐下瀉,水米不進,也嚇了一大跳,忙回去稟了楚威後。

    楚威後不信,又親自派了玳瑁過去看,玳瑁親叫人置了食案偽作關心,送去給羋月。卻見羋月只是聞到食物氣息便吐得乾乾淨淨,又問了女醫摯,曉得她這幾日連吐帶瀉,果然不假。

    楚威後召了女醫摯來問這是何原因,女醫摯沉默了片刻才道:“這是恐懼與不安,想是公主當真驚著了。”

    楚威後便問原因,女醫摯道:“小醫當年隨師傅采藥之時,也常見林中猛獸捕食小獸,或互相撕殺,便是那一等猛獸,若是遇上敵人,也會將剛剛吃進去的食物吐光。不論是人是獸,都會在受驚之餘,將體內‘多餘’之物排出去。”

    楚威後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是受驚不止,是不是這病便不能好?”

    女醫摯苦笑道:“莫說受驚不止,小公主似這般再過些日子,便要一命嗚呼了。”

    楚威後默然,揮手令女醫摯出去。

    玳瑁卻是看出楚威後的心思來,大著膽子上前一步道:“威後,這九公主……”

    楚威後卻是驀然一驚,揮手嚴厲地道:“你休要多事。”

    玳瑁連忙垂頭應是道:“是。”

    楚威後長歎一聲道:“我在先王跟前發過誓言,我不會傷他子嗣的。既是發下了誓,我便有百種厭惡他們的心思,卻也不能動手。否則……”

其時之人,信巫重神,這發下的誓言,亦怕違誓會有報應。雖然到了要緊關頭,性子強橫的人也不會顧及什麼誓言不誓言的,自己先痛快再說。但畢竟楚威後如今事事順遂,且對方對她已經沒有太大危險,何必為了自己心頭一點子厭惡,去冒違誓的風險。

    不過,若是他們自己尋死,她也不會擋著就是。

    楚威後想著,眉頭微微舒展開來了。日子長著呢,在這宮中不得庇護不得指引的孩子,能活多長,還是未定之數。便是那出了宮的,將來沙場百戰,若是無人特意關照,又能有多少機會活下來。

    想到這裡,楚威後便吩咐道:“既然九公主身體不適,那便讓她在離宮養著吧,莒姬若有什麼需要的,也只管與王后說便是了。在她身體未好之前,休讓她回高唐台了,免得……”她沒有再說下去。

    玳瑁卻是已經明白,免得什麼,自是免得讓九公主這等人,把病氣過到高唐台的寶貝大公主、八公主身上去。

    羋月便在這離宮住了下來,她仍然是上吐下瀉,直過了十余日,方在女醫摯的醫食並用之方下,漸漸好轉了。只是整個人卻瘦成了一張竹片,似乎風吹吹便能把她吹走似的。

    她雖然恢復了飲食,但這失去的嬰兒肥卻再也沒有回來,似乎還有越來越瘦的趨勢。那些吃下去的食物,好像不是增在她的體重上,而是增在了她的高度上。

    她開始長身體了,似乎有人捏著她,如面人一般往兩頭拉扯。她人越來越瘦,個子卻越來越高,走出去搖搖晃晃,像一根竹竿似的。

    這時候她病已經好了,便在楚威後令下,又搬回了高唐台去住。

    羋姝初見她時,也嚇了一大跳,道:“九妹妹,你如何長成一支竹竿了。”

    羋月沉默不答,重回高唐台以後,她變得沉默了不少,整個人的氣質也從原來頗具欺騙性的可愛伶俐,變成了冷峻孤僻。

    羋姝卻是對她早前的乖巧伶俐有著先入為主的印象,因此見她雖然性情大變,不但不曾對她反感,反而更覺同情,對侍女珍珠歎道:“九妹妹真可憐,若是我遇那種黃狼,必然也是嚇得要命。可她太可憐了,被這一嚇竟嚇出病來,如今病好了,又變成這樣難看的一根竹竿來……我若是也變成這麼難看的一支竹竿,何止是不理人,我根本就不想見人了好不好。”

    羋月病得七死八活的時候,大公主姮正好于此時嫁到齊國,三公主菱、四公主蕎便也作為姮的媵女一起出嫁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六公主薏卻也生了一場病,便沒有跟隨出嫁,只由屈昭景三家同姓宗族,各出了一女,合起來便是五名媵女一同出嫁。

    羋姮一出嫁,這宮中便空了大半,羋姝頗覺得怏怏,倒對其餘幾位姐妹的情份深了許多。

    這些時日,但見羋月越長越高,不但高過了羋姝,也高過了羋茵。

    其時羋茵比羋姝年長一歲,長得自然比羋姝略高一分。只是羋茵素來乖巧,知道羋姝事事愛與她爭一分,因此與羋姝站在一起的時候,若著鞋履,便穿鞋底薄上三分的鞋,若是赤足行走,便稍屈膝蓋。反正掩在裙中,旁人雖看得出來,但羋姝走在前面,卻是看不出來的。

    但羋月卻與羋茵不同,她長得比羋姝高,卻從來不作掩飾,就這麼直愣愣地走在羋姝身邊,襯得她比自己矮。羋茵本以為羋姝會不悅,不料羋姝反而同情道:“九妹妹當真可憐,她自己一定不想長這麼高,長得跟竹竿似的。”

    羋茵噎住了一口氣,想挑撥的話無處出口,便咽了下去。

    只是羋月自那一日起,與莒姬的隔閡卻越來越深,便是在莒姬宮中養病,兩人面對面坐著一整日,亦常常是一言不發,無話可說。

    及至搬回高唐台以後,這種情況更是嚴重。楚威後故作慈愛,因之前羋月幾番又回離宮去見莒姬,便表示羋月可以每月去探望莒姬兩回:“終究是母女,不可傷了天性,告訴你母親,她若是當真牽掛著你,也可如揚氏一般,和你一起住到高唐台去”。

    如揚氏一般住到高唐台,那便不是夫人的待遇,而是比女岐女澆高不了多少的傅姆僕從了。莒姬聽得出楚威後言下的意思,她自然是不會接招,只裝不懂。

    這般一來一去,莒姬與羋月的相處,便如此相對無言,羋月只如例行公事般每月來兩次坐一坐,便離開了。

    羋月心中何曾不知道,向氏之死實與莒姬無關,自己那日遷怒,實是傷了另一位母親的心。她有心道歉,可是話到嘴邊,卻梗住了無法出口。有時候她甚至自暴自棄地想,便是錯怪了她,遷怒了她,那又如何,向氏終究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莒姬呢,照樣錦衣玉食,兒女成雙。

    直至有一天,羋月清晨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身下一片潮濕,空氣中隱隱傳來她曾經熟悉的血腥之氣。

    她忽然感覺一陣驚恐之意湧上心頭,她伸手往自己的身下一摸,把手收回到自己面前的時候,果然傳來了更濃的血腥之氣,自己的手中,竟是一片血紅。

    她的手在顫抖。其實從她上吐下瀉的時候開始,她便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在她頭頂纏繞不去。女醫摯的歎息,和莒姬私底下說她命不久兮的話,和後來她越來越瘦,瘦得甚至摸到一節節的骨頭來的感覺,她一直存了懷疑,自己的精氣血這樣損耗下去,是不是真的會死掉。

    她不想死,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她兩個弟弟還未長成,她的生母猶含冤九泉,還有她舍不下的莒姬母親,屈原夫子,甚至還有黃歇師兄……

    一想到莒姬,她一個激靈,便想到了一事。

    她就要死了,可她不能這樣帶著和莒姬母親的隔閡去死,不能帶著她給莒姬母親的傷害去死,不能讓母女兩個帶著這樣的遺憾去死。還有,她若死了,她的弟弟們,她的羋戎,她的魏冉,怎麼活下去?她必須想辦法為他們作好安排,而她臨死前唯一能託付的人,便是莒姬母親穿越之一生逐愛。

    想到這兒,她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找了一件黑色的袍子,借它遮住這身上的血痕。她飛快地穿好衣服,飛快地跑出去,穿好葛屨,不顧身後女澆和女岐的呼喊聲,飛也似地朝著離宮方向奔去。

    清晨的宮巷中,諸宮奴們還在打掃,未曾清道,便見九公主飛快地跑過宮道,直向離宮而去。

    羋月一口氣跑進離宮,她感覺到她的血在一點點地流失,流入她匆匆包裹著的布包內,甚至多到要流出來,滴入地面了。

    她一口氣沖進離宮,眾女奴驚得連忙閃在一邊,唯恐被她撞上。她沖進莒姬的房間時,莒姬正在由女艾服侍著,還坐在錦被中飲水,見羋月旋風般地進來,氣喘吁吁地道:“母親,我有話要同你說。”

    莒姬以為出了何事,也嚇了一跳,連忙令侍從退下,方欲問道:“出了何事?”

    便見羋月跑到她的面前,撲倒在她的懷中,哽咽道:“母親,對不起!”

    莒姬一驚,連忙扶她起來,道:“怎麼了,你這孩子這是怎麼了?”

    羋月卻不起來,反而摟住她的脖子,伏在她的懷中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道:“母親,是我對不住你。我不應該為了我阿娘的事遷怒於你,我同你說的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受不住,受不住,我想找個人來發脾氣。你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不同你發脾氣,又還能對著誰發脾氣,你不要記恨我嗚嗚嗚……”

    一刹那間,莒姬那百煉成鋼的心也不禁被這孩子給哭軟了,歎道:“真是孩子話,天底下哪有母親會記恨自己的孩子呢。我何曾怪過你,是母親護不得你,讓你連發脾氣,都只敢對著我來發作。若是你沖著我發脾氣,能教你好過一些,我也是高興的。”

    羋月抬起頭,哭得眼淚鼻涕一把道:“母親,對不起,對不起,我要死了,你原諒我好嗎?戎弟和冉弟以後只能由你照顧了,我對不住你,又要拖累你了……”

    莒姬聽得不甚明白,但多少也能聽出些意思來,不禁大驚,扶起羋月道:“你怎麼了,好端端的,說這些死啊活的話……”

    羋月哭到打嗝,一邊打嗝一邊抹淚道:“我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我一定是要死了,母親,我死了你不要傷心啊,你還有戎。戎是兒子,一定比我更有用……”

    莒姬終於聽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說,你流了許多血,你是哪裡受傷了,或者是……”她忽然想到一事,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摸了一摸羋月身下某處,問道:“可是這裡流血了……”

    羋月抹著淚點點頭。

    莒姬又問道:“從前不曾流過,這是第一次,是不是?”

    羋月又點點頭。

    莒姬笑了道:“你的傅姆們真該死,竟然這樣的事情,也不曾告訴過你。”

    羋月抹著淚問道:“怎麼了?”

    莒姬抱住了她笑道:“我的兒,你不是要死了,而是你要長大了……”

    少女成長時都要遭遇的第一次要緊的大事,便在這傷痛與蛻變中開始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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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10:49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8-39章 慕少艾

  一晃三年過去,羋月與羋姝等人在高唐台學習詩詞歌賦,也已經三年了。

    此時羋姝也年近十五,也正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依著慣例,自然也是要匹配諸侯之家,也須要有陪嫁之媵從。羋茵、羋月自是不須說,又選了屈、昭、景這三家的數名宗女,也住進高唐台來,朝夕相伴,共同習藝。

    這年的初春,正是演練樂舞的時分,羋月、羋姝和羋茵正伴著音樂手執竹劍起舞。

    女師率著其他羋姓一族分支的屈氏、景氏、昭氏等貴女們跪坐在一邊,打著拍子伴唱道:“……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一曲畢,瞽師停下琴,三女便以劍指天,作完最後一個動作,收劍而立。

    女師點了點頭道:“甚好,三位公主請歸座。”

    羋月三人斂袖行禮,走到最前面的三個坐墊跪坐下來。

    女師便走到她們方才跳舞的位置,示範著點評道:“九公主,這少司命祭舞恐練習不夠,須知‘綠葉兮紫莖’時,當有手拈蘭花之優雅、有花蕊輕顫之妙曼。‘荷衣兮蕙帶’者,當有衣帶飛袂之姿。雖然祭舞祀神,須有一定的氣勢和力度,然而剛不可久、柔不可守,當剛柔相濟。公主于細微之處,還是欠缺,臣請公主每日再加一個時辰,來練此舞。”

    羋月聽完,只笑了笑,恭敬道:“謹尊夫子教誨,吾自當多加練習靈魂夜未央。”

    她自逢大變,性子變了許多。心中懷了大事的人,在小事上倒看得輕了。

    高唐台自羋姮出嫁之後,各宗女入宮相伴,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出身既高,從來在家都是嬌寵著的,長得又是美貌,放到一起便有些掐尖要強、鬥靚比美的心思舉動來,高唐台群雌粥粥,便顯得熱鬧非凡。

    獨羋月仿佛跳出這種爭執,許多事若不要緊,便一笑了之,撒手不爭。只是若是對方想再進一步,只看著她那雙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有些不敢再有所舉動。不如為何,如此一來二去,羋姝喜她沉靜聽話,羋茵又覺得別人比她更可惡些,其他宗女又敬她不以公主身份欺人,倒是人人均覺得她不錯,得了一些好人緣。

    她于在學業上,除了私底下去向屈原討教些學問之外,其他女師所教,也只揀著自己喜歡的學,不喜歡便敷衍了事,雖然有幾項特別出挑,但有又幾項馬馬虎虎,所以也就維持個不上不下的水準。

    在女師眼中,她雖不出彩,但從不生事,倒也是個可人疼的孩子。因此覺得有些課業她尚可努力,不免多勸幾句,要她再用些心思。

    羋茵見狀便抿嘴一笑。這歌舞一項,恰是她的長項。且這支少司命之舞,她用心練了很久。這女師每每愛奉承羋姝,但方才三人同舞,她刻意作了許多高難度的動作,便不信這女師還敢閉著眼睛說她不如羋姝。

    她這得意的笑容,自然是逃不過羋姝的眼睛。見她如此,羋姝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羋茵性子一向要強,偏生羋姝從小好在她面前爭強。但羋姝對羋月不肯相當之處卻甚是寬容,不僅不曾和她計較,還勸羋茵要相忍讓些。

    連女師亦是如此。她比羋月更努力的地方,女師從來都當沒看到,而羋月不好之處,她也是不甚責罰。

    她卻不知,羋姝為人驕縱,眼中只當羋姮是長姐,卻不曾把羋茵當成姐姐,只當成一個同年紀的競爭者。偏羋茵比羋姝大一歲,長得比羋姝高,發育得比羋姝早,又喜歡打扮,處處帶著爭豔之心,卻又不甘不願故作退避。羋茵自以為掩遮得巧妙,但羋姝卻並非全無所覺,因此處處盯著她。

    羋月偏生比羋姝小一歲,長得比她矮,發育得比羋姝遲,打扮上更是不太上心。後來雖有段長得比羋姝快,卻是瘦骨嶙峋如竹竿一般,如此一來,在姿色上自然是不如羋姝羋茵。因此羋姝心中,對羋月竟有著一種奇妙的居高臨下的寬容。

    這樣以來,羋茵便處處對羋月帶著不忿,羋姝待羋月反是一派好姐姐狀。

    羋月自是知道這兩人態度為何如此,只是她既經歷過大難,似羋茵羋姝這一些女兒家的小心思,直如隔靴搔癢一般,半點感覺也沒有。

    羋茵的表情,既然連羋月羋姝都已經看了出來,女師老於世故,又如何看不出來。羋茵素來好勝,高唐台諸女間的紛爭,十有五六都是她挑起來的,這女師早已對她不喜,見她如此更是厭惡,往日積壓了許久的話便有些不吐不快了。

    女師便道:“九公主的不及,是在用心不夠。七公主的不及,卻在於用心太過。”

    羋茵不防她這一說,頓時惱了:“女師此言差矣,對課業上多加用心,難道反而錯了不成?”

    女師肅然挺身,斂袖一禮,道:“公主勿怪,臣既為女師,有些禮法上的事,當須與諸公主、貴人們講述一二弑者如川。”

    諸人見女師鄭重,也不禁斂袖還禮,齊道:“請女師教誨。”

    女師當下道:“諸位貴人皆是天生尊貴,生而在錦繡堆中,自幼便得甘旨相奉。及長,便有俸祿采邑,部屬奴婢。既不似奴婢之輩勞碌奔波,又不若士子要上陣殺敵,或立於朝綱,何以還要延請女師,學習才藝?”

    眾人皆看向羋姝,顯是等她回答。

    羋姝微微一笑,開口道:“我等既受甘旨之奉,言行舉止當為世人表率,習文學藝,乃是為了自身學識教養襯得起這尊貴的身份。”

    女師便點頭道:“八公主說得極是。貴人們學習琴棋書畫、禮樂騎射乃至於女紅廚藝當家理政,是為了陶冶情操、增廣見識,不至於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雅俗不辨、遇事不知。原意在於廣,而不在於精。若論廚藝,吾不如庖丁;若論女紅,吾不如縫人;若論歌舞,更是怎麼也精不過那些坊市的歌女舞伎。但是學了這些,吾可以鑒賞、可以評點,偶有展露才藝,那也是錦上添花,增加趣味。”她說到這裡,轉向羋茵,羋茵還自不解,羋月心中已經是暗道一聲糟糕,果然見女師道:“少司命舞,原是為王女祭祀而作,以高貴的血統,來召喚神祗的隆臨,是何等神聖之事。行祭者當有立於天地之間,我獨一人的氣勢。”說著又是長歎一聲道:“可是七公主的舉止,卻去學了那些宴前舞姬的技巧,豈不是捨本逐末,買櫝還珠。須知鄭聲衛樂,原也不是君子所好。”

    羋茵聽得“鄭聲衛樂”四字,臉上如同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地起來。她一向要強,如何受得了這樣的話,欲辨無辭,欲怒又有羋姝身份壓在那兒。她站起身來嘴唇顫動幾下,一扭身,竟是捂臉哭著便跑走了。

    景氏、昭氏等宗女見狀,對望幾眼,便有一些騷動不安起來。女師卻巍然不動,似不曾看到羋茵跑走一般,卻對著餘下的人道:“貴人們可見過宗廟中的欹器?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學習課業,亦當如此,不可偏好、不可荒疏,請貴人們記之。”

    說罷,便俯身深深一禮。

    羋姝等諸女也忙俯身還禮,道:“謹遵女師之教。”

    這一課便結束了,諸女走出學殿,這一口氣才松了,剛才大夥兒嚇得不敢說話,此時便交頭接耳說個不停。

    屈氏便拉了羋月一把道:“九公主,方才七公主一怒而去,恐她臉上過不去,我們不如尋她勸慰一二。”

    羋月知屈氏為人善良懦弱,從來便是個濫好人,知她此時若是單獨過去,不免要被羋茵當成出氣筒遷怒,便有些不忍。她對羋茵雖無特別的好感,但想到羋姝自矜身份,是不會主動過去勸羋茵的,自己與她畢竟是同住一宮的同父姐妹,若連其他宗女都想到要勸慰她,自己不理不睬倒也不好。當下心中暗歎,道:“我和你一同去吧。”

    兩人便去了羋茵住處,果然見羋茵已經哭了一場,此時正在打水淨面,便揀了幾句話來勸慰。

    羋茵猶自氣憤,道:“哼,巧言令色,鮮矣仁!什麼女師,根本便是個奉迎小人,八公主作什麼都是典範,八公主做什麼都是增一分嫌過減一分不及,你我就是那給八公主墊底的……”

    羋月微笑道:“七阿姊,八阿姊這些年來是照應我們不少,她是嫡公主,生來命好,我們怎麼能跟她比。這些話不是當初你告訴我的嗎?”

    羋茵一怔,見羋月拿她自己的話來頂她,也有些心虛,只提高了聲音道:“八妹妹自然是好的,她也從來不會待我們有什麼區別流觴歎。我只恨那個諂媚的……”

    羋月勸道:“細想來,女師說得雖然過了些,但多少還是占住些理的。”

    羋茵怒道:“占什麼禮,簡直是羞辱,她怎麼敢拿我比作鄭聲衛樂?”

    鄭衛之國,民風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聲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時交歡。所謂鄭聲衛樂,便是指這些不能為君子所好的、雅樂之外的音樂。鄭聲衛樂當日曾被魯國孔子嚴厲地批評過,他的門人又多,徒子徒孫遍天下,這樣的點評,自然是天下皆知。

    雖然此時禮崩樂壞,鄭聲衛樂也不似當初那般,讓“君子”們一聽就避了。然羋茵畢竟是個心氣極高的少女,她苦心練習舞蹈,滿心期望壓眾人一頭,不想卻得了這麼一個評價,豈不氣惱萬分。

    屈氏急道:“七公主,依我看,您的姿態端正無比,如何能說是鄭衛之聲……”

    羋月卻是漫不在乎地道:“便是鄭聲衛樂,那又如何。如今連魯國都沒有了,誰還把孔子那一套當標準呢?再說我楚國本是蠻夷,誰在乎這些了。”

    羋茵聽到她這樣的話,不知怎麼地,原本內心積鬱的一股氣倒漸漸平了,橫了羋月一眼道:“哼,你這解釋……”

    若是象屈氏那般再努力地說她跳得很正經,但畢竟有女師這一評語在,她如何能夠平靜處之,越是解釋,她越是不忿。偏羋月漫不在乎,她這一肚子的氣,倒泄了個精光。

    羋月笑著拉她道:“休要生氣啦,我們為尊,她為卑。她的話有理則聽,無理時喏喏應聲打發過去便是。你倒把自己跑到屋裡生悶氣,如今外頭春光正好,方才我過來時聽她們正商議著到去哪兒尋個熱鬧的……”

    羋茵也就勢下坡,站起來也笑著擰了一把羋月的臉道:“你啊,你便也是個巧言令色的!”

    三人便走到前院去。羋姝等人正熱烈地討論著,見了三人來便道:“只等你們三人了,快走,快走。”

    羋茵還有些訕訕地,羋月便問道:“阿姊,你們要去何處?”

    眾女便掩嘴輕笑。昭氏姐妹中較小的一個,人喚作季昭氏的,素來天真憨直,直接就道:“我們要去看美少年啊!”

    說著,眾女都嘻嘻而笑。她們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這等事男女皆是有過的。素日裡大街上走過,看中哪個,互擲果瓜鮮花,都是有的。見季昭氏才說得一半,便自己笑作一團。她姐姐孟昭氏便解釋道:“這幾日泮宮大比,優勝之人便都要到陽靈台來拜見大王,在大王面前當場辨文,由大王裁定名次。”

    羋姝道:“我昨日已和女師說好,今日早些散課,如今過去正好。”

    羋月便羞羞臉道:“阿姊春心動矣?”

    羋姝大大方方地承認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無分彼此。”

    眾女見女師將羋茵說哭,雖然也暗中稱願,但見羋姝此時在活躍氣氛,但也跟著一起哄笑,一時倒將羋茵的尷尬掩去。

    羋茵見羋姝有意用其他的事將她方才的事掩過,也承她的情,便也道:“對啊,食色性也,有什麼可害羞的。”

羋月見眾人均是有意扯過話頭,便也笑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就是不知道哪個才是諸位阿姊心中的君子?”

    羋茵大方地拍拍羋月的腦袋道:“你這小丫頭靈竅未開呢,告訴你也不曉得。”

    羋月撫頭,抗議道:“你怎麼曉得我靈竅未開?”

    羋姝掩袖道:“你要靈竅開了,跳起舞來就不會象練武了!”

    羋茵見此,也是笑了道:“正是,小丫頭當真是靈竅未開呢。”

    羋月頓足道:“阿姊,你們取笑我,我可不答應。”

    羋姝便故意逗羋月,羋月伸手去呵她的癢,羋姝便躲到孟昭氏身後。

    孟昭氏有心解圍,忙道:“好了好了,再鬧下去,陽靈台那邊該遲了。”

    羋姝便道:“好好好,快去罷。”

    眾人便止了嬉鬧,一齊往陽靈台方向去了。

    羋姝見羋月似乎興致不高,以為還為方才的話著惱,便走到她身邊,見左右無人,在羋月耳邊悄悄說道:“九妹妹別惱,回頭你獨自悄悄去我房中,我給你看宮中的避火圖。”

    羋月一怔,便明白過來,低聲問道:“原來阿姊你已經看到過那種……”

    羋姝神秘地使眼色,點頭。

    所謂避火圖,便是指秘戲圖春宮圖之類。傳說火神是未出閨閣的女子死後封神,當時的房子多為木制,最是怕火,便有民俗,畫一些男女歡愛之圖,貼于房上壁後,教火神看了生羞,便不來光顧此宅。

    於是這類秘戲之圖,也稱為避火圖。

    楚國民風開放,不忌歡愛。民間有些春季播種之時乞神的祭祀上直接就有歡好之舞,濮上桑間,無拘無束。便是貴族女子,到一定年紀,也會私底下傳這些秘戲之圖。

    高唐臺上,既都是到了這一定年紀的女子,自然類似的話題便也會悄悄流傳,羋月雖然隱隱聽過,但她的確是不曾於這些事情上心過,便當真是如羋茵說言的“靈竅未開”了。

    羋月心中暗忖,不知是何人敢偷渡這樣的畫圖給羋姝看,若是楚威後曉得,定要出事穿越之非你不可。此事她雖毫無興趣,但見羋姝熱切,只得點了點頭,道:“多謝阿姊。”

    一會兒便到了陽靈台外的廊橋之上,這廓橋下面便是一個宮道,諸士子進出陽靈台,便要從這廊橋下經過的,恰好一目了然。

    當下諸女便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起今日會有哪些士子能夠來拜見大王。過得好一會兒,便見陽靈台殿門開啟,一群少年自廊橋下宮道盡頭的門中走出。

    因為宮道狹窄,所以兩兩並行,兩排之間隔著一段距離漸漸走近。他們穿著各種顏色的褒衣大袖,均是峨冠高踞,玉帶系腰,更顯得飄飄欲仙,似要乘風而去。

    楚人好細腰,不止女子,連男子服色,都是盡顯瘦而修長之特色。昔年楚靈王好男風,尤其好士子細腰,故靈王之臣爭相以瘦為美,吃飯只吃一碗以為節制,為了顯示腰身,穿衣時都要先吸口氣縮小肚子,將玉帶勒到最細,以至於日常跽坐之後,竟不能自行站立,而要扶牆而起。

    因此在穿衣打扮上,便流行褒衣大袖,衣帶既長,衣袖既寬,再加上玉帶一束,更顯得細腰纖纖,再加上頭戴峨冠,腳著高屐,顯得人更修長。

    雖然自靈王之後,楚國諸王並無此等特殊愛好,這種衣飾上面爭妍鬥麗的風氣卻奇怪地深入人心,直到變成楚人的服飾特色。甚至有人說時下流行的偏髻,便是因某大夫被風吹歪髮髻,顯得格外瀟灑,遂成流行的。

    陽靈台下的少年們在大王面前剛剛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考核,走出殿外,便有些鬆弛下來,三三兩兩散漫地走著。卻見頭兩個剛走出中門之人,忽然整個人的身體由散漫變得繃緊,甚至比剛才君前面試還要緊張。後頭的少年們,頓時已經猜到了什麼,便自動排好了隊形,踩著節奏走出去。

    果然走出二門,便感覺到了不知何處來的熱烈眼光,他們抬頭張望,卻見前方高高的廊橋下,有無數衣香鬢影,頓時心中一蕩。“知好色而慕少艾”恰是他們這個年紀少年人的特色,便更是儘量把頭抬得高高的,走出一副氣宇軒昂的架式。

    眾少女居高臨下,又是逆光,更有侍女執扇相遮,自知只有她們往下看的份兒,這下面的少年們又如何能夠看得清她們,於是更顯大膽。

    孟昭氏便指著一個少年,詢問道:“你們看,那個美少年是誰?”

    景氏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個是唐勒,是唐昧將軍的族侄。”見眾人皆看著她,笑道:“你如何知道這般清楚。”景氏臉一紅,道:“我兄長景差與他很是要好,素日我在家中,曾見過他的。”

    孟昭氏是昭陽的侄女,許多士子的情況更知道得多一些,當下便道:“呀,便是那個寫《章台賦》的唐勒啊,聽說他和宋玉、景差三人,被稱為是屈子之後年輕一代的三大才子呢。”

    羋姝聽了便生了好奇,忙道:“是嗎是嗎,等我看看,哪個是啊?”

    羋茵忙指道:“右邊那個……”羋姝待要看去,怎奈已經說得太遲了,下面的美少年們雖然是走得儘量拖延,畢竟不好意思真的站在原地不動顯出輕浮相來,再不舍,也得依次走過,待羋姝看時,卻是已經走過了。

    見羋姝不悅,羋月忙道:“阿姊你來看,後面那個亦是俊俏的哩。”

    羋姝張望道:“穿黃衣服那個?”

    羋月搖頭道:“不是,第四行那個穿紅衣服的凰寵——高門貴夫。”

    屈氏也湊過來看,這個卻是她認得了,忙轉頭向景氏笑道:“我看看,唉呀景阿姊恭喜了,那是你族兄景差。”

    羋茵也聽到了,忙道:“景差?莫不是那個為先王寫《大招》之辭的那個景差?”

    楚威王下葬之時,禮官念誦的《大招》之辭寫得洋洋灑灑,極為華美,諸人皆是聽過的,當下羋姝便對景氏道:“咦,我如今方知《大招》之辭竟是你阿兄所寫,我還道必是屈子這般的老先生所寫呢?”當下也仔細地瞧了瞧,撫掌贊道:“《大招》之辭甚美,不想真人更美。”

    景氏掩口笑道:“公主贊甚,我回頭便與我阿兄說這樣的話,想來他必然更加得意。”

    孟昭氏和季昭氏忽然跳了起來一起大喊道:“宋玉,宋玉——”

    宋玉之名,楚人皆知,乃是楚國第一美男子,其人辭賦亦是極好,《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等不曉得被多少女子抱在枕邊一字字吟過誦過。

    聽得昭氏姊妹這般叫起來,當下連羋姝和羋月也連忙伸出頭去道:“哪個哪個?”

    景氏也跳了起來道:“便是我阿兄景缺身邊的那個!”景氏心中,實是想顯擺一下她自己的親兄長景缺的,但她的聲音卻淹沒在眾女一齊呼叫“宋玉”的聲音中去了。

    便只有羋月於眾女的歡呼中,還記得與景氏說上一句道:“我聽說此番泮宮大比,你阿兄景缺騎射得了第一,實是恭喜了。”

    景氏稍有安慰,感激地道:“多謝九公主。”

    只是這點聲音,很快淹沒於眾女的呼聲中了。

    貴女們過響的聲音終於傳到廊橋下的宮道中去了。宋玉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因逆光而顯得模糊的貴女們,沖著上面輕佻地一笑,拱手朝著上面的貴女們作了一揖。

    身邊的景缺見不得他這般輕佻,推了他一把道:“你當你雉雞展羽啊,快些走吧,莫要擋後面的道了。”

    宋玉得意地看了景缺一眼,安慰道:“景兄,莫惱,其實昨日騎射之時,愛慕你的淑媛亦是不少。”

    景缺沒好氣地道:“休要得意,今日大王欽點最優者可是黃歇。”

    宋玉得意地表情微微一滯,看了後面一眼,再向上面眾女一笑,瀟灑地走了。

    景氏雖然口中嫌宋玉奪了她兄長景缺的風光,然手頭著實不慢,見宋玉走過,便急忙將自己早就握在手中的荷包扔了下去,正扔在宋玉的懷中。

    宋玉眼疾手快,將荷包接到手中,便沖著上面再一笑,拱手一揖以為禮。

    見景氏如此手快,羋姝、羋茵手中已經握著荷包欲扔,便覺得落于景氏之後,顯得效法景氏一般,便有些怔住了。

    孟昭氏和季昭氏卻沒這等顧忌,孟昭氏腦子轉得極快,見此狀便將左手握著的荷包一收,右手的絹扇卻已經朝著宋玉扔了下去。

    季昭氏反應亦是不慢,忙解下腰下的玉佩也扔了下去。

    宋玉左接絹扇,右接玉佩,舉止瀟灑,飄逸非凡裝神。

    羋茵欲待也扔一物下去,卻見景缺已經是忍無可忍,直接上前挾了宋玉腳不沾地往前走了。

    羋姝手中已經握了香囊欲待扔下,卻是慢了一拍,歎息道:“好生可惜,我的香囊竟是來不及扔給她了。”

    屈氏卻是施施然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玉佩道:“八公主勿急,我的玉佩還未扔出去呢。”

    羋茵來了興趣道:“後頭還有誰?”

    屈氏搖頭晃腦道:“最精彩的自然在最後。”

    羋茵忽然驚叫道:“你們快來看——”

    眾女撲到欄杆上往下看。卻見一個少年步履穩重,緩緩而行,竟是不似方才諸少年一般故作姿態,搔首弄姿,卻顯得極為沉穩。他一襲淡黃色的褒衣,雖不及宋玉美俊,也不及景缺英武,卻是難得的“恰到好處”。這種“君子如玉”的溫文氣質,更是令諸女心動。

    也不知道是誰先驚叫一聲,然後一枝桃花就沖著黃歇砸下。眾貴女激動地爭先恐後把自己手中的花枝手帕荷包香囊紛紛朝著黃歇扔下去。

    黃歇雖知上面有貴女在偷窺,但素來不曾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平時郊遊,宋玉景差等人樂在其中,他總是要悄悄溜走的。今日亦見眾人花枝招展的,他只道自己獨自走在最後,必是可躲開了。卻不想他中招最多,這一陣劈頭蓋臉的亂砸,倒把他砸愣了,只得一臉無奈地站在那兒,對滿頭砸下的手帕香囊花枝也不接,也不躲,只是靜靜等著砸完。

    此時沒走遠的眾少年見黃歇居然中彩最多,雖然有些羨嫉,但也覺得好笑,都跑回來嘻嘻哈哈地圍觀起來。

    其實也並不見得黃歇便是遠勝諸人,只是這般偷窺還砸中美少年,令這些素日困於閨中學習的少女們頓時有了一種“偷偷做壞事”的快樂,黃歇又偏偏是最後一個美少年了,再不砸便無人可砸了,當下便咯咯笑著,把自己手頭的東西砸光了,還互相到處找還有沒有能砸下的東西。

    羋姝見眾女皆把自己腰間手上的東西都扔下去了,一時無物可扔,見羋月還站在那兒,便一把拽下羋月腰間的荷包道:“傻丫頭,快扔啊!”握著羋月的手把荷包扔了下去。

    羋月一怔,忙護住剩下的一隻香囊道:“阿姊,你拿我的東西做甚麼?”一邊說便一邊逃開。羋姝笑著去追她,眾女見可扔之物皆已經扔完,人也走完了,便也嬉笑著跟著一湧而下。

    但聽頭上頭嬌笑聲聲,木屐疊響,眾少年知上面諸貴女已經去了,頓時也跑了回來,圍著黃歇道:“子歇,你今日中了頭彩,得了這許多佳人賜物,當真是豔福不淺,請客,請客!”

    黃歇笑著拱手道:“皆因我最後一個出來的緣故,若有下回,請宋玉師弟殿后方可,我實在是應付不來。”

    眾人見他說得謙虛,不服之氣頓時解了,也都哄笑起來。

    當下諸人便起哄讓黃歇將這些東西皆帶了回去,黃歇卻是連道不敢,轉頭與一個小寺人說了一聲,那寺人轉頭便捧了一隻錦盤過來。黃歇便一一拾起那些香囊手帕荷包等物放到那錦盤上,自己竟是一物不取,便這麼空著兩袖走了。

    諸人看著他的背影,只笑話他太呆,卻不知黃歇袖中,早已暗暗握著一物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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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13:04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40-41章 繞梁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黃子可知,有人悅你。”此時,正春日,一篙撐開小舟,羋月和黃歇正泛舟於湖上,恰兩邊青山綠水,稻田隱隱。

    羋月笑吟吟地看著黃歇撐篙,忽然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出言笑謔。

    黃歇放下竹篙,坐於船上,舉手抬足間卻是恰到好處地展示了一下懸在腰間的荷包,也戲謔地道:“誰人悅我,莫不是擲我荷包之人?”

    羋月早已經看到這荷包了,亦知黃歇昨日已將諸女之物留于宮中,心中歡喜,故意道:“昨日你收的可不止這一個荷包啊,那麼多的淑女心意,可曾眼花了?”

    黃歇也笑道:“正是,因我眼花繚亂,所以只揀得認識的一隻收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羋月臉一紅,輕啐了一口,扭過頭去不說話了。黃歇見她一襲綠衣,鬢邊一絲未抿攏的髮絲在春風中輕輕搖曳,這顆心也不禁跟著搖曳起來。想了想,笑道:“聽說昨日,有人被女師責罰了?”

    羋月吐了吐舌道:“是啊,女師說我的舞跳得硬手硬腳,活像揮戈舞劍,讓我多練習呢。”

    黃歇見了她滿不在乎的樣子,問道:“你練了沒有?”

    羋月不在乎地道:“沒練。”

    黃歇又問道:“為何不練?”

    羋月詫異道:“有何必要,這種事又不需要非得練不可。我宮中課業你素來是知道的,又沒有什麼特別上心的。”

    黃歇輕咳了一聲,別過頭去,想說什麼,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個,你還是練練吧!”

    羋月看著黃歇的表情古怪,道:“你怎麼了?”

    黃歇又道:“聽說,你小時候曾有大難,幸得少司命庇佑才能夠安然無恙。”

    羋月點頭道:“是啊。”所以她自小房中就供著少司命之像,每逢少司命祭祀之日,莒姬都會領著她向神像叩拜。

    黃歇又道:“那你可曾去過少司命祠呢?”

    羋月搖頭道:“哪裡有機會去啊?”

    黃歇道:“你練好了祭舞,下次我帶你去。”

    羋月瞧得他神情有些古怪,問道:“這與祭舞何干?”

    黃歇扭捏了一下,才道:“今年的少司命之祭,會令我主祭。”

    羋月眼睛一亮道:“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她若是能夠想辦法去跳這祭舞,豈不是可以在眾人面前,在天地神靈面前,與黃歇一起合舞,想到這裡,她也不禁紅了臉,忽然站了起來。

    豈料這種小湖中的蚱蜢船甚小,她這一忽然站起,倒有些失去平衡。黃歇連忙也站起來扶住了她,兩人努力了好一會兒,才讓小船又恢復了平衡。

    羋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緊靠在黃歇的懷中,臉一紅,推開他,又坐了下來。這顆心卻是砰砰亂跳,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了。

    兩人相互對望一眼,又迅速避開,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那種隱藏的心思挑破與未挑破之間,最是叫人心潮蕩漾。

    對於羋月來說,這三年來,在高唐台的日子有多難過,她以探望莒姬名義,從離宮中逃出來與黃歇見面的時間就有多快活。

    向氏的死,成了她心頭所壓著的沉甸甸的石頭,高唐台群雌粥粥雞爭鵝鬥,楚威後淫威之下殺機遍佈,黃歇成了她青春生涯中唯一的寧靜和快樂之源。

    如同這小舟在江河裡,經歷多少風浪,但只要有個停歇的港灣,便能夠重新起航妖者嬈也。

    小舟靜靜地在湖面上,誰也不去劃它,兩人相對坐著,沒有說話,甚至各自低頭都不敢再對望,卻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如這一湖春水似地,潛流暗湧。

    桃花開了,片片桃花被風吹落,也有一些吹到湖面,吹到小舟上,吹到兩人的衣襟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得遠處一陣歌聲笑聲漸近,兩人似忽然自夢中醒來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

    黃歇咳嗽一聲,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對,慌亂間找了個話頭,道:“對了,夫子這番出使齊國回來……”

    羋月知其意,欲笑不笑地瞟了黃歇一眼,見黃歇有些羞惱,這邊卻笑著也接過話頭道:“不知夫子是否達成與五國之聯盟了?”

    當今天下大勢,周室衰弱,又內部分裂為東周公和西周公,兩派勢力爭鬥不休。燕國在北,國勢已經漸弱,燕王老邁,大權掌握在宰相子之的手中。但齊國卻國勢日強,齊王辟疆繼位後任用騶衍、淳于髡、田駢、孟軻等人,近年來齊稷下學士又複興盛,人才濟濟有數百千人。

    韓趙魏這三晉之國,韓國國政皆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為懼;魏國雖勢力最大,但自龐涓死後,已是盛極而衰,如今由惠施主政;倒是趙國漸漸崛起,趙侯雍頗能任用得人。這三國與秦接壤,發生爭執也多。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道:“屈子此番出使,與列國達成聯盟。秦國這些年屢屢挑起戰爭,虎狼成性,早已令諸國不滿。齊燕趙魏韓五國已經答應與我國在郢都舉行會盟,由我楚國作為合縱長,共同聯兵函谷關。”

    羋月也點頭道:“若是這樣,便能將秦國的氣焰打下去,可保得列國數十年以至百年的安寧。”

    黃歇又道:“此番郢都之會,大王已經交由屈子一手操辦。只是令尹又建議令工尹昭雎和大夫靳尚一起協助,後來屈子自己倒是要求工尹昭雎和大夫陳軫輔助。”

    羋月聽了此言,一時入神,詫異道:“大夫陳軫素有智謀,這倒也罷了,工尹昭雎卻從來剛愎自用,只聽得進順耳之言。與這樣的人共事,豈不累贅,屈子何以答應?”

    黃歇歎息道:“老令尹既然已經開口,全然拒絕必會麻煩更多。靳尚為人鑽營,屈子甚為不齒,昭雎雖然剛愎自用,但卻為人不惡,心計也不深,也算賣老令尹一個面子。”

    羋月皺眉道:“我當真為屈子不值,他為國為君奔波至此,回朝來,還得周全這些人的私心。老令尹這個人,唉……”令尹昭陽此人,當真是教人一言難盡,他看似麵團團要保全每一個人,可是最終,你會發現他才是所有事件最後的贏家。

    黃歇見她注意力被帶歪了,方又後悔,忙又繞到昨日背的詩篇上去,如此往返,兩人繞著彎兒,說了半天江山社稷,詩詞歌賦,就是不繞到原來的話題上去。卻是皆盼著別人說出來,又怕自己說了,失之輕薄,繞了半天,還是繞不到兩人想說的話題來。這般無目地的閒聊,是時間過得極快的,眼見太陽西斜,羋月要趕回宮去,黃歇只得棄舟登岸,送她走了一段路,眼見快到離宮了,竟是還未找到說話的機會,耳聽得羋月道:“前面就是離宮了,你不須再送。”

    黃歇鼓起勇氣,咳嗽一聲,又道:“那個祭舞,你好生練練。”

    羋月忍笑道:“知道了大神躺好讓我撲。”

    黃歇欲言又止,咳嗽一聲道:“前些日子我讀到一詩,不知道何解,你一向聰明,一定能解出其中的意思。”

    羋月眼珠子一轉,便有些猜到了,以詩表情,簡直是當時士人必用的招數,當下掩口笑道:“什麼詩啊?”

    黃歇又咳嗽一聲,紅了臉,道:“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是念詩,自然不好用素日常用的郢都方言來說,便用的是雅言。

    羋月自三年前入高唐台以後,許多功課只是拿了竹簡來學,或者是去問黃歇,後來所教的《詩經》之篇章,許多便是跟著女師所學的。所以黃歇念了這句,料她必是懂的。

    不實羋月卻是茫然搖頭道:“師兄你念的甚麼,女師不曾教過呢。”

    黃歇滿懷期望,卻聽到她這一句,不禁臉更紅了,卻也有些洩氣,想了想,還是強撐起勇氣道:“那我再念一段。‘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羋月低頭暗笑道:“不懂不懂,還是不懂。”

    黃歇額頭微微見汗,只得道:“你若是不懂,回去翻看便知。”便是此刻她不懂他的心思,若是回去翻看了,必還是懂的吧。

    不料羋月卻為難地道:“師兄,我雅言學得不好,你方才說得有些快了,我竟是未曾聽清呢。”

    黃歇急了道:“那、那我用雅言再給你念一遍,算了,我還是……”他定了定心神,便用楚語念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這詩用楚語一念,與方才的雅言相比,竟有一種別樣的怪異。

    羋月已經笑得捧腹道:“師兄,你用楚語念周南之歌,實是……我這才曉得什麼叫南腔北調!”

    黃歇張口結舌,忽然醒悟過來道:“你,你怎麼知道這是周南,你在戲弄我?”

    一想明白此節,他便恍然大悟,見羋月仍然在笑,他頓了頓足,實在是氣不過眼前這人的調皮,便伸手去呵羋月的癢,羋月東躲西閃,笑到嗆住,只得求饒道:“吾子,是我錯了,你饒了我吧。”

    夕陽西斜,照得羋月額頭出汗,臉上似蒙了一層金光似的,更顯得面容姣好,黃歇心中一動,緩緩貼近。羋月也怔住了,一時竟不曉得如何反應。就在兩人貼到最近的時候,羋月忽然醒悟,跳起來推開黃歇。逃了開去。

    她匆匆地跑過離宮,經此便回了宮中。

    楚國之中,本就宮苑之禁不嚴。屈昭景三家貴女自是常常出入宮禁,羋姝等人也經常出宮去與這幾家串門,甚至節慶之時出宮遊玩也不在少數,只消出宮的時候報個備,有些侍從隨扈跟著便是。

    至於羋月這般,只要借著探望莒姬的名義往西南離宮轉個圈兒,便可從小門出去,只消趕在天黑前回宮便是,便是連跟從的人也不過是帶上女葵或侍女女蘿、薜荔中的一個,這兩個都是曉事的,把她們帶到莒姬那裡,便跟著侍女們下去,等到羋月要回宮的時候召喚一聲,便跟著回來了。

    待羋月回到自己所住之處,已經是快天黑了。

    她這一進自己的院落,便見女澆迎了上來,急道:“九公主,您去了何處?八公主派人來尋你有一個時辰了天才魔音師。”

    羋月詫異道:“她尋我何事?”

    女澆搖頭道:“我卻不知。”

    羋月只得更了衣服,又到了羋姝之處,卻見不但羋姝在,羋茵也在,見了羋月到來,羋姝便問道:“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羋月只得道:“我去了母親那兒,阿姊找我何事?”

    羋姝欲言又止,含羞半天,方道:“你還記得昨日陽靈台出來那個人嗎?”

    羋月心中咯噔一下,卻裝作不知,道:“哪個啊,昨日陽靈台出來有好多人啊。”

    羋姝急了,道:“便是那個……便是那個,最後那個啊!”

    羋月心中暗驚,不由地看了羋茵一眼,卻見羋茵含笑看著自己,並無半點異色,當下道:“那個,又怎麼了?”

    羋姝扭捏地道:“我去打聽過了,昨天那個人叫黃歇,聽說他乃黃國之後,現如今是太子的伴讀。”

    羋月試探地道:“阿姊打聽這個,莫不是心悅於他?”

    羋姝說出了口,倒不扭捏了,直率地點頭道:“是啊,我心悅於他,就是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打算?”

    羋月心中暗哂,羋姝的性子從小嬌縱,想什麼就要得到什麼,她對黃歇的喜歡,卻又不知道是屬於多長時間的興趣,可是她如今喜歡上了黃歇,卻又是一個難題了。

    她又看了看羋茵,卻見羋茵只是含笑看著羋姝,並不曾發表意見,心中隱隱有些警惕。以羋茵的性子,若不是在她來之前便已經出了許多主意,便是要在她說話的時候,與她爭一爭強,好顯擺自己。這般在羋姝等著羋月來討論事情的時候,仍然安靜在聆聽,實在不是她的性子。

    羋月便問羋姝道:“阿姊是個什麼打算呢?”

    羋姝道:“我正想問九妹妹呢,你素來主意多,替我想想辦法,如何設法找一個機會跟他會面……”

    羋月長歎道:“阿姊,黃國已經沒落,他的身份,非阿姊良配。”

    羋姝一手指戳向羋月額頭,嗔道:“你小小年紀,怎麼也學得如此功利?心悅一個男子,何必想這麼多的?”

    羋月看了看羋姝,故意道:“我恐母后知道,會……”

    楚威後讓諸多女師自幼開始教羋姝各種禮樂內政,不但有羋茵羋月陪伴學習,如今又召三家貴女入宮相伴,這些準備,可不是打算送給一個沒落王族的普通子弟的。

    羋姝卻不在乎地道:“便是母后知道又怎麼樣?便是王族女兒,也不見得個個都要聯姻諸侯。”

    羋月心中暗歎,楚國的確曾有下嫁於國內的嫡公主,羋姝這種想法,若是楚威王在世的時候,也不能說不對。象父王這樣的君王,其實並不在乎女兒是否聯姻諸侯。可是如今楚威王不在了,羋姝的親事,必是楚威後作主,象楚威後這樣的人,你若要看她自己親生的女兒嫁得不如庶出的公主,那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

  羋姝便縱有再多的喜歡,那也只能是停留在喜歡上了,可惜,為什麼偏偏是黃歇呢,若是她喜歡了別人,羋月才不在乎她的事呢。

    羋月沉吟道:“此番屈子出使列國,遊說得五國合縱,以大王為合縱長,我想必會有聯姻之事,其他四國若不是要嫁女于大王或者太子,便是要向我國求娶公主。阿姊當真不欲為諸侯妻?”

    說到這裡,她暗自注意了一下羋茵,果然見羋姝根本不為所動,羋茵卻有些小小的激動,心中便已經有數了,接著道:“該勸的我已經勸過了,既然阿姊主意已定,我也沒有辦法,那阿姊打算怎麼辦呢?”

    羋茵急忙推了推羋姝,使個眼色,羋姝便湊到羋月面前神秘地道:“我有個主意,聽說以前的少司命祭舞有過與大司命共舞的先例大神躺好讓我撲。而且我還打聽到,那個黃歇去年在大司命祭祀的時候就跳過大司命。你說這個主意怎麼樣?”

    羋月心中一驚,揚眉看了羋茵一眼。羋茵微有不安,神情閃爍。羋月微笑道:“怕不是八阿姊自己想出來的,而是有人給八阿姊提了這個‘好建議’吧?”

    羋姝推了她一把道:“你別管誰的想法,你只說好不好?”

    羋月故作沉吟道:“此計甚好……”見羋姝欣喜,才又慢吞吞地道:“可去年他跳這個祭舞,今年未必就是他啊。”

    羋姝笑道:“這自然就要你出主意了,”見了羋月神色,便霸道地指著她道:“不許說想不出來,我知道你一向主意甚多。”

    羋月無奈道:“阿姊,此事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她看了看羋茵又道:“能夠教你此計之人,必是甚為高明,她既有了第一步,便會有第二、第三步的計畫,教她來出主意,豈不更好!”

    羋姝聽了這話,方要點頭,羋茵急忙又推她一下,羋姝想起方才兩人之間早已經說好的話,便不好意思接了羋月的話繼續下去了,便耍賴地一手指著羋茵一手指著羋月道:“一人計短兩人計長,一人出一個主意,最公平。”

    羋月似笑非笑道:“原來給你出這個主意的是茵姊啊,怪不得呢!”

    羋茵阻止不及,漲紅了臉道:“姝妹,這等事怎麼好這麼大聲嚷嚷。”

    羋月倒是顯得從容了,笑吟吟道:“茵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說出來又有什麼打緊。郢都街頭,也有的是向美少年擲花擲果的女子,茵姊便出了這個主意,又有甚麼關係呢。”

    羋姝扭著羋月道:“休說他話,你倒快出主意啊!”

    羋月又看了一眼羋茵,笑道:“阿姊不是說,他是太子的伴讀嗎?這件事,不如讓太子出面,如何?”

    羋姝撫掌道:“甚是甚是,我還可讓太子出面提這個建議,讓太子出面說這個人選。”

    說著,她便站起來,要去尋太子橫。

    羋月又勸道:“阿姊且慢。”

    羋姝站住,問道:“怎麼?”

    羋月道:“阿姊何必親自去找太子,只消與王后說一聲就行,王后一向善解人意,她一定能夠幫你辦妥這件事。”

    羋姝眼睛一亮道:“果然我知道找你出主意最好不過了,我現在就去找王后——”

    羋姝說著便要衝出去,羋月忙勸住她道:“阿姊,如今天已經黑了,不如明日再尋王后去。”

    勸好了羋姝,兩人方告辭而出,換了絲履,一路皆是默默無語,直走到回廊分手處,羋茵方複雜地看了一眼羋月道:“九妹妹果真是聰明能幹,這不消半天,便已經替姝妹想出了主意!”

    羋月微笑道:“怎麼比得上茵姊您深謀遠慮,想得長遠呢!”

    羋茵扯了扯嘴角,扭頭而去天才魔音師。

    見羋茵走遠了,羋月的臉方沉了下來。羋茵今日挑唆羋姝去追求黃歇,必有圖謀。羋月慮的卻是,羋茵自己圖謀失敗,倒也罷了,但很顯然如今她三人一同居住,若是當真發生了什麼事,就怕會連累到自己身上。

    她長歎一聲,抬頭看著廊外月色,如今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她在這禁中熬了三年,忍了三年,就是希望能夠逃脫這個禁宮。

    如今,羋戎未封,她未嫁,這兩件事,萬不能行差踏錯,否則就將影響她們姐弟這一生。

    次日一早,羋姝便急急起身,要往南後所居的漸台行去,甚至連羋茵和羋月也不曾叫上。

    南後本寵冠後宮,無奈年歲漸長,一次難產後身體又開始日漸衰弱,夫人鄭袖便成了楚王槐的新寵。而南後這些年來,甚至不得已要將部分宮務交于夫人鄭袖代勞。

    鄭袖夫人亦生一子公子蘭,這幾年也漸漸長大,甚得楚王槐鍾愛。鄭袖於是在楚王槐面前不斷進讒,使得太子橫漸被疏遠。

    鄭袖的野心,真是楚宮皆知。但南後雖然一直在生病,卻一直拖著,且經常會弄出一些事情,教楚王槐記起當日恩愛,這些年竟成了相持不下的狀態。

    這日見羋姝急急而來,說了這些話,南後便沉默了。

    羋姝等了好一會兒,但見南後只是不住低咳,心中有些急燥:“嫂嫂,您倒說說話啊,此事可行否?”

    南後見羋姝著急,面露為難之色,好一會兒才笑道:“妹妹要做什麼事,哪有不行的。回頭我就安排去,必讓妹妹滿意。”

    若是個機靈的,只怕要問一問南後是否有隱情,羋姝卻從來是個嬌縱的,她才不管人家為不為難,只要結果便是,一聽就大喜道:“多謝嫂嫂,我就知道嫂嫂待我最好了。”

    南後見了她如此活潑,也笑了笑道:“妹妹近日可是在學琴,我聽說女師誇獎妹妹極有天賦呢!”

    羋姝聽了頓時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謙辭道:“我才剛學呢,嫂嫂誇獎了。”

    南後道:“正好我這裡有一具舊琴,妹妹若不嫌棄,就贈與妹妹練手。”這邊便吩咐心腹侍女道:“采芹,你去把我的琴拿來。”

    羋姝也不以為意,楚宮之中,什麼好東西沒有。直到采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具古琴上來,遞與羋姝,羋姝見上面鎦著兩個小字,細辨了一下,這才驚道:“‘繞梁’,嫂嫂,這是繞梁琴?”

    南後蒼白的臉上微露笑意道:“我就曉得妹妹是識琴之人,這琴與妹妹,也不枉了。”

    所謂“繞梁”之琴,傳說為韓娥所有,她途經齊國時斷了錢糧,只得彈琴賣唱,結果餘音嫋嫋,繞梁三日而不絕。自此繞梁琴便成為傳說。羋姝倒不想竟能見到此琴,喜不自勝,道:“嫂嫂這琴從何而來?”

    南後道:“韓娥死後,此琴落入宋國大夫華元的手中,為解大楚兵困宋國之危,華元就把此琴獻與先莊王。傳說先莊王得此琴後,愛不釋手,因撫琴而七日不朝,夫人樊姬相勸,這才將此琴封於庫中。當年我初嫁之時,因喜歡撫琴,大王陪我到平府去尋琴,方見此物。又得了父王的恩准,這才將此琴賜於我。”

    羋姝輕試了幾個音紫瞳亂,傾城歎。這琴封存了多年,外表雖然有損,木質卻是不變,一彈便能引發清越的空腔共鳴之聲,卻是極為難得。當年南後初用,換上絲弦一彈,便驚為仙音。這些年又是常常彈奏,將音色融煉得更加圓熟明亮,吟揉綽注間仿佛自帶塤笛伴奏,因此羋姝稍一試便愛不釋手,這邊還要客氣兩句道:“既是王兄送與嫂嫂的,我如何能要!”

    南後笑道:“我病了許久,這琴也空置了許久。父王既許此琴出庫,也是不忍良琴蒙塵。如果我讓此琴空置,也是罪過,能為此琴尋一個更合適的主人,才不枉我與它相伴一場。我們都是自家人,還請妹妹不要再推辭才是!”

    羋姝高興地坐正,輕撫了一曲古樂《承雲》,相傳這是周穆王所奏之曲,她因初學,便來試手。這一彈奏,越發覺得此琴實不枉楚莊王七日罷朝的傳聞,素日她用的也是極有名的琴,同樣的手式,彈出的音色迴響之淳厚,餘味之清遠,竟遠不如此琴。

    一曲畢,羋姝戀戀不捨,歎道:“撫了此琴,我素日那些琴,都好拿去當柴燒了。”

    南後也閉目傾聽,好半日,才歎道:“多謝妹妹,我自臥病以來,久不聞雅樂矣!今日得妹妹一曲,清心滌塵,邪氣盡去,實是勝過十劑湯藥。”

    羋姝紅了臉,她自知琴藝還差了很遠,聽得南後這般讚美,縱是她自幼受人奉承已慣,也不禁有些汗顏,道:“嫂嫂謬獎了,我琴藝實在與嫂嫂差得太遠。”

    南後正色道:“琴乃心聲,高明與否,不在藝而在心。妹妹心地純淨,靈氣極高,手法不過是末技,多練練就行了,可似妹妹這樣的天份,卻是極少見的。”

    南後能夠獨寵後宮這麼多年,心術又豈是一般人能比,她這般正色而言,直教羋姝心中飄飄然上了半天高。她小心翼翼地將琴交于侍女珍珠收于琴奩之內,才道:“多謝嫂嫂了。”

    南後輕咳兩聲,道:“妹妹方才拜託之事,我便交與太子橫去辦便事,總教妹妹如願。”

    羋姝笑開了花道:“嫂嫂真是好人。”

    南後卻又道:“我倒有件事想煩勞妹妹……”

    羋姝忙道:“嫂嫂有事,但請吩咐。”

    南後又咳了兩聲,才道:“你知道我這病時好時壞的,也沒多少機會在母后面前盡孝心。我有心想讓太子代我多在母后跟前服侍盡孝,只不知道母后允否?”

    羋姝忙笑道:“這是好事,母后豈有不允之理?”

    南後道:“我怕母后愛清靜,不欲令人打攏……”

    羋姝道:“才不呢,母后最愛熱鬧,最喜兒孫繞膝,太子代母盡孝,母后豈有不喜之理。”

    南後又道:“太子年紀也漸大了,正應擇淑女為配,可恨我這些年身子越發不成了,還煩請妹妹代我向母后進言,請母后為太子擇淑女為配。”

    羋姝眼睛一亮,她是楚威後幼女,豈有不知楚威後為人的,如今楚威後身為母后,許多事退居在後,不便插手,但若是能夠將第三代太子婦的人選交與她來決定,她豈有不願之理。當下便問道:“嫂嫂可是當真?”

    南後道:“自然是當真的,就恐太累著母后了。”

    羋姝忙道:“不累不累,母后如今正嫌無事呢貪吃王妃霸王爺。”

    南後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謝妹妹替太子盡心,妹妹以後若有什麼事要讓人在宮外辦的,也盡可交與太子,就當他孝敬你這個姑母可好。”

    羋姝正中下懷,也不推辭,笑道:“嫂嫂真是知我心意。”

    南後道:“一家子共處了這麼些年,原就應該互助互愛啊。”

    羋姝道笑道:“如此,我就一併謝過嫂嫂。”她見南後面露疲憊之色,也不便久留,當下心願已足,便告辭出去了。

    見羋姝去了,南後強撐著的精神頓時塌了下去,整個人連憑幾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席上。

    采芹連忙扶著南後躺下,心疼地道:“王后太傷神了。”

    南後輕咳著道:“可值得,不是嗎?咳咳……”

    采芹忙撫著南後背部,又讓她飲下苦澀的藥汁。好半日,南後才漸提起一點神來,對采芹道:“你去高唐台查查,是誰向姝妹提此議的,我當真要好好謝謝她才是。”

    采芹也點頭道:“是啊,此事既向王后示了警,又讓王后和太子有交好八公主的機會,實是難得。只是……王后,當真要將太子婦的人選,交與威後?”

    南後面露哀傷之色,歎道:“我這身子,只有你是最知道的,如今強撐了這些年,早已經耗空了。”

    采芹勸道:“奴早勸過王后,有些場合,便是告病又能如何?偏王后不聽,事事強撐。若是多多休養,何至今日。”

    南後看了采芹一眼,搖頭道:“你如何能夠明白,有些事,我便知道是鄭袖有意生事,讓我傷身,我卻不能不去應付,不去強撐。否則,便不是鄭袖等著我病死,而是我要活生生地被鄭袖趕出這漸台了。”

    采芹受了驚嚇,道:“何至於此!”

    南後搖頭道:“這些年,我處處壓著鄭袖一頭,教她百般智計,亦無所用。她如今也只有趁亂生事,耗我心神這等能耐了。我不得不應付,可我的身子,只怕撐不過多久了。只恐我身死之後,鄭袖要奪我兒的太子之位。”

    采芹道:“如今王后令太子親近威後和八公主,只要太子得到威後的支持,大王又是個耳根子軟的人,鄭袖一人,可掀不起風浪來。”

    南後想了想,輕咳道:“得讓母后知道,有人在算計妹妹,咳咳……”

    采芹露出會意的微笑道:“是。奴婢一定會讓人把這件事傳到威後耳中的……”

    南後想了想,又搖頭道:“不急,等少司命祭以後再說。”

    采芹不解地道:“這……”

    南後冷笑道:“這等事,關係姝妹的終身,威後自然是要未雨綢繆。可是……”她冷笑道:“若是風平浪靜,又有什麼意思呢?事情鬧大了,她們的罪過才大!”

    采芹深為佩服道:“王后高明。”

    南後微笑道:“先落她一個前科,日後若出什麼事,她都脫不了干係。我活著,她當不上王后,我死了,我兒的太子位,她也一樣動搖不得。”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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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13:53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42-44章 摽有梅

  羋姝自然是不知道,在她一點少女心想要做些浪漫事的背後,會有如此多的勾心鬥角之事。她高高興興地回到高唐台,與羋月說了南後答應之事,又展示繞梁琴與羋月看。羋月與羋茵被迫欣賞了半日她初學的琴曲,心中卻是轉了半天的念頭,暫且不提。

    過得數日,她便借著去探望弟弟羋戎的名義去了泮宮,又與黃歇相約,將此事說了出來,問:“你說七姊姊挑撥八姊姊去打你主意,會是什麼暗藏的心思?”

    黃歇便想起一事來,道:“我想起來了,前幾日秦國遣使到郢都面見大王,說秦王駟的王后新死了一年多了,要求娶楚公主為繼後。”

    羋月道:“想必是秦國知道我們六國結盟共謀秦國,所以坐不住了,想借聯姻之際,分化諸侯。且此番五國使臣齊會郢都,想是有幾個國家也想與我們楚國聯姻。”

    黃歇點頭道:“正是。”

    羋月問道:“我們且分析看看,會有哪些國家的求親,會是七姊姊的目標?”

    黃歇數著諸侯道:“若論其餘六國,數燕國的太子噲、魏國的太子遫、趙國的趙侯雍皆在適婚年紀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他再數道:“韓侯已婚,齊王年老而齊太子已婚,皆不適合。”

    羋月心中暗歎,大公主姮便是嫁給了齊王辟疆。縱然這齊王辟疆於列國之中,有英明之稱,建稷下學宮,招天下群賢,可終究是英雄已老,羋姮嫁過去亦只是為繼後,且太子早立,不過是與齊國拉攏了關係,但於羋姮來說,卻是半點前途也無。身為王家女兒,便縱使你在閨中千般嬌寵,當真要出嫁的時候,亦是身不由己。

    當下便也道:“燕國太遠且暗弱,魏國盛極而衰,而且求婚的是太子,皆不如直接嫁給諸侯王有利,那看起來最適合的人選應該是趙侯雍了。我聽說趙侯雍十五歲繼位,如今也才二十多歲,且趙國都城邯鄲又是出名的繁華綺麗。聽說燕國有人慕邯鄲人的步態優美,結果邯鄲人的風範沒學到,倒把自己怎麼走路給忘記了,只好爬著回家。這邯鄲學步雖是一則笑話,但也可見趙人風姿之美。”

    黃歇也道:“不錯,可趙侯雍條件太好,他雖是最適合的人選,但列國公主傾慕他的也不在少數。且聽說他近年寵倖一個美女吳娃,打算立吳娃為正室。趙侯雖好,但若根本無意求婚楚國,也是枉然。”

    羋月道:“所以,秦國也想求娶公主?”

    黃歇點頭道:“因此秦國想搶先在五國使臣到來之前,搶先求婚,相比之下未必沒有勝算。我聽說近日秦國已經派人在後宮遊說了,你可知道?”

    羋月道:“怪不得這幾日七姊姊老是在我們面前說秦國如何可怕,還說如果嫁到秦國去,不如直接跳了汩羅江。”

    黃歇領悟道:“你的意思是……”

    羋月道:“我記得她以前就說過,我跟她都是庶出,但是同人不同命。我不想為媵,她更不想為媵。”

    黃歇道:“你是說,七公主故意煽動八公主喜歡我,是因為知道了秦王要來求親的事?”

    羋月道:“不錯,到時大王應下秦國親事,八姊姊若心有所屬,一定會不願意。聽說秦王已經三十多歲了,嫁給一個年紀這麼大的男人,還是嫁到那種虎狼之地,如果再有人煽風點火,八阿姊一定會不願意嫁。到時候大王為了不失信于秦國,就有可能將七姊姊作為嫡女嫁到秦國去……”

    黃歇聽了這番話,也有些心寒,道:“她一個小姑娘,居然會這樣工於心計?”

    羋月提醒道:“你莫要忘記鄭袖夫人初入宮的時候,跟她現在的年紀也差不多。才用了幾年時間,就踩下諸多美人,成為宮中第一寵妃。連王后這樣厲害的人,也不得不避其鋒芒,身體也弄得日漸衰弱。”

    黃歇卻問道:“你在宮中,可知王后的病是真的還是假的?”

    羋月問道:“為何有此一問?”

    黃歇道:“我看太子為此一直憂心忡忡,才十幾歲的人,連個笑容都不容易見到。”說罷,也歎息一聲道:“人人都道王家好,可真正身為權勢中心的人,有時候也未必見得便是真好。”

    羋月也低低一歎道:“是啊,可若是沒有權勢,便會更加慘澹。說起來,你是黃國的後裔,我生母是向國的後裔,說起來都是末世王族,可她命若螻蟻,你也要隨侍太子身邊,你又何曾不是才十幾歲的人,為自家操完了心,還要為他操心……”

    黃歇也歎息了道:“大爭之世,只有弱與強,何來對與錯?在這個世界上隔三岔五的爭戰中,隨時可能有千百條人命死去,甚至是整個國家的滅亡穿越之非你不可。黃國向國之滅,又何嘗不是楚國之鑒呢。我與太子相伴多年,見著他的痛苦,也是憐他的不易。”

    羋月輕歎道:“是啊,大爭之世,人人不易。便如王后這般權傾後宮者,亦是處處不易。女醫摯說,她活不了三五年了。所以鄭袖才會跟七姊姊合作,教她如此這般,登上秦王王后的寶座。若是她背後有強秦支持,若要奪嫡,也未必不可能。”

    黃歇長歎道:“秦人若得了這種機會,豈有不插手的,他們可不管誰得寵,誰上位,只要能夠亂我楚國,想必秦人是高興得很。”

    羋月冷笑道:“可王后之前也專寵多年,能夠讓自己成為王后,讓兒子成為太子,她也絕對不簡單。”

    黃歇點頭道:“所以八公主問你意見的時候,你叫她找王后?”

    羋月點頭道:“她讓八姊姊來問我討主意,為的就是以防將來八姊姊鬧事的時候,威後問責,就讓我背這個黑鍋。哼,她與鄭袖勾結,我就讓八姊姊把這件事捅到王后那裡去,到時候王后與鄭袖鬥法,七姊姊想坐享其成就難了。”

    黃歇也笑了道:“那我也可以避過一劫了?”

    羋月撲哧一笑,戲謔道:“我八姊姊可是嫡公主,有傾國之色,有傾城之陪嫁,你當真捨得錯過這次機會嗎?”

    黃歇專注地看著羋月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羋月不答,卻走了幾步路,指著前面的樹說道:“前面有棵梅樹,你去給我折一支帶梅子的樹枝好不好?”

    黃歇有些不解,看了看羋月,終於還是聽從了,他施展身法,飛躍到梅子樹上折下一枝帶著幾棵青梅的樹枝,遞給羋月。

    羋月拿著梅枝玩弄了好一會兒,笑道:“前日你給我念了一首《召南》,我這裡也學了一首,就是不記得下句了,不曉得你記得否。”

    黃歇對於《詩》倒是極熟的,聞言道:“你且念來。”

    羋月狡黠地笑了笑,卻將梅枝塞回黃歇的懷中,這邊吟道:“摽有梅,其實七分……”說到這裡,她便停住了。

    黃歇便不假思索地介面道:“‘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吟到這裡,忽然醒悟,驚喜地道:“你……”

    他方一轉頭,卻發現羋月早笑著遠遠跑開了。

    黃歇欲追,卻又停住,看著手中的梅枝,想著她方才的詩句,一時竟有些神魂顛倒。

    羋月方才所吟,卻也是《詩》中《召南》篇的一首,其詩曰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當時的詩,常用三疊重複而唱,此詩翻作俗詞便是梅子成熟落下,如今果實還有七成/三成/快要落光,若要有向我求婚之士子,便莫要誤了吉期/莫要再等/莫要錯過。

    前日黃歇以《關雎》示愛,今日羋月便以《摽有梅》而答之,顯然心意已明替嫁王妃要回家。

    黃歇與羋月總角相交,自幼便將她視為自己將來的新婦,此種情愫,雖未明言,卻是久藏心中,連夫子屈原都已經看了出來,羋月又是極聰明的人,又豈能不知。

    只是前頭羋茵羋姝未嫁,她的婚姻實是由不得自己作主,因此亦是不敢表露。此番羋姝示愛,羋茵算計,竟將羋月的心意也逼了出來,黃歇心中倒是暗暗有幾分感激這二人了。

    想了想,便去了屈原府中,與屈原商議此事。

    屈原亦是樂見其成的,只是羋月畢竟是公主,若依慣例,公主若與諸侯結親,便有一嫁數媵,首先便是同胞姐妹,其次便是堂姐妹,甚至是姑母侄女,一併陪嫁也有。再次便是同族,及至同姓異氏。

    看楚威後的安排,便是要拿羋茵羋月,當成羋姝的陪媵之人,如何能夠讓羋月脫出身來,倒是一個問題。

    屈原忽道:“你可還記得六公主?”

    六公主薏,與三公主菱、四公主蕎,原均為大公主姮陪嫁之媵,偏生大公主臨嫁之前,六公主因往獵場行獵,不小心得了風寒,一病不起,恐途中病情加重,便不能陪同大公主出嫁,另于屈昭景三家之中選了媵女補上。

    六公主羋薏病癒之後,楚威後厭她生病誤期,也不理她,便由南後作主,早早嫁了一個下大夫為妻,若論起榮華富貴來,自然不如嫁齊國為妃了。偏六公主是個熱衷名利之人,自然心有不甘,常自抱怨,那下大夫不耐煩聽,便帶了她回了自己封地,窮鄉僻壤,自然再無聲息。宮中說起來,亦有歎六公主時運不濟,命蹇運乖的。

    可是黃歇一聽到屈原說起六公主來,便眼前一亮,道:“此計甚好。”

    六公主所惡,卻偏偏未必不是羋月的機會。若是羋月也學六公主一般,只消在羋姝臨嫁之前病上一病,便可如六公主一般,在羋姝出嫁之後,說通南後,將她“隨意”嫁于一個普通士子。而這邊亦可通過太子橫,將這個士子的人選,定為黃歇。

    黃歇得了這個主意,忙道:“我便將此計告訴師妹。”

    屈原好笑地看著黃歇搖頭道:“你以為我如何無端會去打聽宮中之事,自然是有人告訴我了!”

    這“有人”,自然便是有心人了,黃歇頓悟,訕訕地笑了。

    屈原看著這個弟子,只是搖頭,他這弟子若在別人跟前,也算機敏,只是每每到了與九公主相關的事,便處處不及她了。這也算是情之所鐘,因而失常吧。

    楚國宮中尚且為列國來向公主求親之事勾心鬥角,列國之人則更是相爭得厲害了。

    此時郢都國賓館中,便是這等場景。

    此番來郢都,由列國所派之人,便可見諸侯之態度。齊國來了太子地,韓國來了公子倉、魏國來了公子無忌,燕國來了太子噲,不是太子,便是最得寵的公子,但眾人最看好的趙國,卻只來了一個宗室公子文,顯見並不熱衷。

    而秦國,卻派來了秦王駟的親弟弟公子疾為使,入郢都。

    公子疾封于樗裡,因此人皆稱之為樗裡子或者樗裡疾,此人滑稽多智,是秦王駟諸弟中最得信任之人。

    因屈原為左徒,此番接待列國使臣之責,便落在了屈原身上,屈原請大夫陳軫和工尹昭雎相助,又將自己數名弟子也派了出去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這秦國的使臣樗裡疾,便是由黃歇負責接待。黃歇暗中留意,見樗裡疾為人矮胖,笑吟吟地甚是可親,斷沒有素日裡常聽聞的“虎狼之秦”的虎狼之態。唯他身後卻有數十名侍衛,身形高大,面孔肅殺,尤其是那個侍衛頭領龍行虎步,鷹顧狼視,倒當真是有些虎狼之態。

    他卻不知,入了驛館,諸人安置,待驛館中人退下去之後,樗裡疾微一掃視,諸人皆退了下去,只余了那侍衛首領和四名侍衛,樗裡疾便忙將那侍衛首領讓到了上首,自己在在下首行禮道:“臣參見大王。”

    那侍衛首領赫然便是秦王駟了,他高踞在上首,對樗裡疾隨意擺了擺手道:“疾弟何須多禮,如今在外,你也休要漏了口風,莫叫我大王,便是私下也只稱我為阿兄便是。”

    樗裡疾忙恭敬應道:“是,阿兄,如今已入郢都,阿兄有何計畫。”

    秦王駟道:“我方才仿佛聽了一耳朵,說楚國公主要參加什麼少司命大祭?”

    樗裡疾忙道:“正是,此乃楚人信奉之神靈,大司命掌生死,少司命掌子嗣,因此春季楚人祭祀,當以貴人領祭,祈禱豐年,人丁旺盛。愚弟聽聞楚國唯一未嫁的嫡公主,要在此番祭禮上主祭……”

    秦王駟倒來了好奇心,此番他借著要續娶王后的事,來向楚人求婚,內心卻倒並不一定非要湊這個熱鬧,只不過五國合縱,他甚是不爽,來挑個火架個柴之來的事,很是樂意做上一做的,當下便撫著下巴道:“嗯,此事也甚有趣,你我到時候也去看一番吧。”

    樗裡疾跟著他久了,看到秦王駟嘴角的微笑,便知其意,道:“阿兄是想……咱們做點什麼呢?”

    秦王駟嘿嘿一笑,道:“倘若那日你我只能在人群中看公主跳舞,未免無趣。”

    兩兄弟眼神交匯,不由有會意一笑,秦王駟如今繼位自久,君威日甚,但樗裡疾乃是跟著他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這威嚴的秦王當年稚童之時,也是領著弟弟要把秦宮掀翻一個角的人。如今微服到楚,脫去素日拘束,便有了放縱之心,打算著要在這郢都鬧騰一番,將這五國合縱之勢給破壞了才好。

    秦王駟忽然道:“既是祭祀,豈止一人,還有誰與公主共舞?”

    樗裡疾道:“既是公主扮少司命,我聽聞扮大司命與其共祭者,乃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黃歇。”

    秦王駟想起方才入驛館,那翩翩少年溫文爾雅,接應各國使臣辭藻嫻雅的表現,他亦是個仔細之人,黃歇暗中觀察著他,他又如何能夠不知。當下便覺得這個少年甚有觀人之術,心中已經贊許,他對落到他眼中讓他滿意的人,頭一句話便都是同樣的道:“能為寡人所用嗎?”

    樗裡疾一怔,忙誇道:“大王真是愛才如命。”

    秦王駟解下一劍,放幾上一放,悠然道:“人無癖不可交也。楚王愛的是絕色美女珠寶玉器,寡人愛的卻是人才。楚國立國悠久,人才輩出,寡人這一次來,自然要大肆搜刮……可不是區區一個嫡公主就能滿足寡人的。”

    樗裡疾思索著道:“若是如此,就不能讓他搭上楚國公主,否則的話他在楚國仕途順暢,又何必去我秦國呢。”

    秦王駟拍案贊道:“善,大善!”

  少司命之祭,便在明日。羋月坐在窗邊,看著天上一彎明月,心中輾轉難安。她自是沒有想到,她已經讓羋姝將羋茵的圖謀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南後,甚至她相信以南後的聰明,也很快能夠推斷出,羋茵幕後若隱若現的,是鄭袖的影子,可是她卻沒有想到,南後不但沒有阻止這件事,甚至還真的依羋姝所請,確認了讓黃歇與羋姝同為祭。

    所謂關心則亂,她心中雖然明明知道,不管南後還是楚威後,都是不可能會讓羋姝和黃歇有結果的。可是沒有結果,便是有過程,也足夠叫人噁心的了。

    她相信黃歇的為人,可是若是羋姝糾纏黃歇過甚,那麼她將來若要行六公主羋薏裝病逃脫陪媵,然後再嫁黃歇的計畫,便很可能因此而被破壞。不管南後還是楚威後,都不會願意看到一個沒落之族的子弟,與兩位楚國公主有糾纏的。

    如何才能夠想辦法,把黃歇和羋姝完全脫開呢?

    這一夜,她未能成眠。

    同樣未能成眠的,還有羋姝,一想到明白要與黃歇共作祭舞,她自是興奮地根本無心去睡覺,當下令侍女取來明白為祭舞準備的羽衣華裳,這套衣服紋繡華美,上百縫人繡了半年多,原是為她的生辰而準備的,她等不得,便將這身衣服作了祭服,又添了百鳥之羽,綴了無數珠玉,如今由侍女托著,在燈下更是一片璀璨奪目瘋丫頭玩古代。

    羋姝愛不釋手,當下便要穿起這套祭服,在室內起舞。傅姆只得苦口婆心地勸她道:“公主,這室內俱是燈燭,若是不小心燎了一星半點到衣服上,可不是誤了明日大祭。”

    羋姝這才聽了,脫下祭服,令人收好。

    羋茵坐在一邊,看著她展示祭服,看著她穿上祭服,看著她翩翩起舞,眼睛都要落進去撥不出來了。直至雞鳴之時,在傅姆的再三催促下,這才叫了羋姝去睡覺,羋茵也怏怏地去了。

    這一夜,同樣睡不著的,還有南後,還有鄭袖,還有許多許多的人。

    日出時分,才覺剛剛睡著的羋姝便在傅姆三催四請下起身,沐浴更衣梳洗用膳以後,才在侍女簇擁下出門登車,前往汩羅江邊的少司命祠去。

    在馬車上三姐妹同車,俱發現對方都是呵欠連天,羋姝奇道:“昨日我叫你陪我看祭服,你早早說要去睡覺了,如何今日也這般呵欠連天?”

    羋月苦笑道:“我恐誤了今日阿姊的祭舞,因此早早去睡了,誰曉得居然是睡不著,早知如此,還不如陪著阿姊說話呢。”

    羋姝掩嘴而笑道:“可見是你年紀幼小,心中不能存事。”她雖只比羋月大上一歲,但因作了數年幼妹心中不願,自羋月來了以後,便處處以大姊心態自居,動輒便說羋月“你年幼不懂事”,事事都要去教導於她。只是羋月歷經大變,如何會與她這般小兒心思計較,從來一笑置之。

    可羋姝面對同樣比她大了一歲的羋茵時,那是斷斷不肯承認自己年紀小,要受阿姊教導的,凡是羋茵無意間露出“我是阿姊”的態度,她卻是必要翻臉的。

    羋茵見她如此說,撇了撇嘴,心中暗道你也不過是丈八的燭臺,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罷了,這邊說別人,這邊自己還不是呵欠連天。當下就道:“九妹妹昨日想來還未見過那祭服,八妹妹,何不讓她也先欣賞些。”

    羋姝看出羋茵的心思,縱有給羋月炫耀的心思也轉了過來,反而正色道:“傅姆都說了,這祭服繁雜,要防著弄壞了祭禮上不好看。”

    羋茵撞了個軟釘子,沒趣地不語了。

    可是羋姝雖然將羋茵頂撞了回來,自己卻又忍不住炫耀之心,過了好一會兒又道:‘既然你們一定要看,我便也從了你們之請吧。”當下便命珍珠將祭服展開。

    此時一縷陽光自窗縫中射入,那祭服更是一片金光耀眼,羋茵昨夜於燈下看過,如今又于陽光下看到,更是嘖嘖驚歎。

    羋茵掩飾不住羡慕,伸手撫摸著衣服道:“這是用金線和翠羽編織而成,還鑲了這麼多珍珠,為了少司命大祭之舞,實在是太奢華了。”

    羋姝矜持地道:“七阿姊,不能這麼說,少司命是我庇佑我楚國女子的神祗,大祭上不管用什麼珍貴的東西,都是對神靈的敬意啊。”羋茵訕訕地低頭不再說話,卻忍不住撫摸著衣料。羋姝得意地瞟向了羋月,不料只坐在馬車上這會兒功夫,羋月便不知自哪裡摸了一隻竹簡出來,如今見她眼睛只看著手中的竹簡,竟不對衣服多看一眼,心中只覺得這個妹妹好生呆氣,便拉著羋月的手讓她注目自己的衣服道:“九妹妹,你來看這件衣服,覺得如何?”

    羋月興趣索然地看了看道:“姝姊穿什麼都漂亮。”

    羋茵看了看羋月,不懷好意地道:“九妹妹是否不高興啊?”

    羋月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剛才走神了,正想著夫子前日佈置的課業呢逃妾升職記!”

    羋茵撇撇嘴,暗罵一聲假正經,嘴上卻笑著道:“九妹妹看來是要做女學究了,這般認真!”

    羋月笑道:“我認為做女學究也沒什麼不好。”

    羋姝見了她這副樣子,只覺得她實在是靈竅未開,不由地端起姐姐的架子來正色道:“九妹妹,此事我須得教你一二。雖然我們是公主之尊,但仍然是婦人之人,女子一生是好是壞,為尊為卑,關鍵不但在於你嫁了什麼樣的夫君,還在於你是不是得到他的喜歡。所以身為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怎麼樣在有限的青春年華里,展示自己的美好,得到夫婿的尊重寵愛……”

    羋月漫不經心地道:“得到得不到,又能怎麼樣?”

    羋茵搶話道:“得到夫婿的寵愛,就可以有更多的機會,生下更多的兒子,如此便能夠保障自己的地位和權勢。”

    羋姝不滿而警惕地看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羋茵,又看看穿著只是承意的羋月,親熱地拉住了羋月的手,話中有話道:“話不能這麼說,寵愛也得分哪一種,是對嫡妻的尊重還是對妾侍的褻玩。九妹妹,須知青春有限,不可浪費,大好年華你這樣鑽在書本子裡,豈不是把你自己的美好給浪費了。”

    羋月打個呵欠,道:“如若是沒有男人寵愛呢?或者是失去了男人的寵愛呢?”

    羋姝怔住了:“什麼?”

    羋月看了看羋姝,轉向羋茵說:“若是沒有男人的寵愛,女人是不是就不用活了?”

    羋茵氣得的臉都扭曲了:“九妹妹,你說的什麼話,存心咒我嗎?”

    羋姝心中本也有不悅,見羋茵如此,反維護羋月道:“好了,你也別多心,九妹妹並不是這個意思!是不是啊九妹妹?”

    羋月拿起竹簡重新看起來:“茵姊嫁人以後,夫君自然不會每晚都來陪你,兒女也未必就養在身邊。到那時候長日無聊,茵姊何以打發?”

    羋茵冷笑道:“九妹妹自然是做好夜夜都沒有夫婿來陪伴的準備,所以現在就學著慣用書簡作陪伴了是吧。”

    羋姝不想兩人竟吵了起來,頭疼道:“好了,你們兩個怎麼今天這麼奇怪,鬥嘴鬥個不停,吃了什麼了?”

    羋月瞄了一眼祭服,冷笑道:“我看茵姊,想吃了姝姊你這件衣服……”

    話才說到一半,忽然間馬車整個往上一跳,車內三姐妹頓時東倒西歪。但聽得哢哢作響,然後是一聲巨響,正在行馳的馬車忽然車軸斷裂,整個馬車傾覆在道路邊。

    車內眾女還來不及質問,就不由地發出了尖叫之聲。

    這種護衛公主出遊的事,本是平常,因此衛尉景伐雖率眾宮衛相護,心態實是平常的。不想方走到一處山坡,公主的馬車忽然傾覆,護送公主的眾宮衛亦已經發現事態變化,景伐當即下令道:“有敵,備戰。”

    他的話音方落,忽然草叢山林間無數亂箭發出,幸而眾宮衛反應甚快,及時舉盾相擋,饒是如此,縫隙之中亦有不少宮衛中箭,如公主馬車邊的宮女內侍們,更是因為簇作一團,死了數人愛傾紫禁城。

    但聽得那些宮女內侍們的尖叫之聲,令得景伐頓頭耳邊嗡嗡作響,這殺傷力實比敵人還厲害。

    就在這些尖叫之聲中,一群黑衣人自兩邊的草叢樹林中出來,沖向馬車。

    此時馬車傾覆,車裡的三姐妹都狼狽不堪地摔了出來,眾宮女慌忙圍在她們身邊,又是相扶又是尖叫又是勸慰,實是亂成一團。

    但見刺客卻是毫不猶豫,直沖著三位公主殺將過去。偏這山路較窄,宮衛在前後兩頭,中間護衛的不過是左右各一行人,防線薄弱,抵擋不住。待景伐率人回救,但見眾宮女亂跑亂叫,倒與刺客混作一團,又不好射箭,只得舉劍拼殺。

    說時遲那時快,便有數名刺客沖過防線,殺到馬車邊,砍殺了數名宮女,便已經有人接近了三位公主。

    一名刺客沖近,一劍刺去,羋茵坐在左側外面,正是首當其衝。幸而羋茵素日最喜舞蹈,反應還快,連忙僕身閃開,不想反讓她背後的羋姝處於危險之中。

    羋姝見那刺客的劍迎面刺來,嚇得腦海中一片空白,連叫也叫不出來了。羋月急忙一拉羋姝,兩人撲倒一個翻滾,那刺客收勢不住,一劍刺中了馬車。

    刺客拔出劍來正要再刺,忽然右手一痛,不知何處飛來一隻小箭,剛好刺中了他的右臂。

    那刺客回頭一看,卻見羋月與羋姝跌在一邊,羋月的手卻抬在半空,袖中仿佛還有寒光一閃。那刺客怒駡一聲,也聽不清他罵得什麼,也不顧疼痛便將劍換到左手,再劈向羋月和羋姝,羋姝失聲驚叫。羋月推開羋姝,羋姝飛跌出去,自己也向反方向撲去。

    羋姝眼見刺客揮向羋月,不禁尖叫道:“九妹妹——”

    羋月抬手,袖中小弩沖著他的胸口又發了一箭,只是此箭卻被那刺客劈開,更向羋月一劍劈去。

    羋姝失聲尖叫,忽然一支長劍飛來,將那刺客釘在地下。

    羋姝飛跌出去,差點摔倒,忽然被人接住。羋姝一回頭,卻是一個陌生男子,臉上一把大鬍子瞧不清年紀多少來,身上卻有一股濃烈的男性氣息,教她有些心悸,她本是尖叫著的,此時卻是忽然不再叫了。

    羋月見刺客被殺,方松一口氣,一轉頭卻見羋姝被一個陌生男子抱在懷中,轉過弩箭朝著那人尖叫一聲道:“放開八姊姊。”

    那人微微一笑,扶著羋姝坐在旁邊的石頭上,自己卻邁步向羋月走動,口中笑道:“小丫頭,你手中這把弩箭,可當真是傷不了人的。”

    羋月心一慌,手中一緊,弩箭便歪歪斜斜地朝著那人射去,那人手中不知何處又來一劍,隨後一揮便將那小箭拍走,這邊已經走到羋月身邊,手一拍,羋月袖中的弩弓便已經飛起落入他的手中。

    羋姝這才來得及說話道:“九妹妹,是他救了我,休要無禮。”

    羋月瞪著那人道:“把弩弓還我。”

    那人並不理會羋月,卻向羋姝行了一禮道:“事急從權,在下失禮了,請貴人勿怪。”羋姝驚魂未定,緊緊拉住了羋月的手,見他行禮,才慌忙還禮。

    羋月仔細打量有這人,卻見道旁有數匹空馬,又有服色與這人相似的數人在與刺客博殺之中,心下稍安,問道:“不知君子如何稱呼,如何會到此?”

    那人微微一笑,方要說話,卻忽然看向羋姝道:“貴人如何了?”

    羋月忙回頭,卻見羋姝眉頭一皺,向著羋月的身上一靠低聲道:“我好象腳扭傷了。”

    那人伸手扶住羋姝坐到旁邊的石頭上道:“請貴人先暫坐一下,我去殺退刺客再說。”說罷,便沖回人群廝殺。

    羋姝看著那人的背影,竟似有些神情恍惚。

    羋月見她忽然臉色通紅,問道:“阿姊,你沒事吧?”

    羋姝一驚,回神搖頭道:“沒事。”

    此時宮衛們俱已經回轉,情勢倒轉,刺客明顯已經見弱勢了。羋茵也在眾宮女攙扶下爬出馬車,此時連忙跑過來拉住羋姝的手道:“姝,你沒事吧,剛才真嚇死我了。”

    羋姝皺了皺眉頭道:“茵,你且坐吧,休要吵鬧。”這邊卻雙目直盯著眾人。

    但見眾宮衛和刺客們博鬥好一會兒,侍衛的人數本來就比刺客多,一會兒刺客們就落了下風,被逼到了一塊兒去。

    景伐喝道:“爾等是什麼人,竟敢行刺公主。”

    那刺客首領嘶啞著聲音道:“只可恨我等竟行事不成,有負先王。先王,臣來了。”說罷,便橫刀自刎,其餘刺客也跟著紛紛自刎。

    景伐這才收手,上前察看刺客的屍體,他一刀劃開衣服,卻見那刺客身上俱有紋身,連看數人,俱是如此。

    方才那救了羋姝之人也上前察看,道:“這是何人?”

    景伐冷哼道:“斷髮文身,這是越人的特色,果然還是越國的餘孽。”

    那人詫異道:“越國不是滅了嗎?”

    景伐道:“越人性情最是強悍,先王雖伐越殺了越王無疆,但其遺民四散,越人向來最是記仇,這些年來時時在我楚國滋事,實是令人頭痛。”他說到這裡才省起眼前之人方才救了公主,連忙拱手道謝道:“此番多謝君子及時出手相救。下臣景伐,乃楚*尉,護送三位公主出行。敢問君子來自何方,高姓大名?”

    那人忙還禮道:“不敢,在下秦國使臣,秦王之弟,名疾。”

    景伐亦曾聞過此名,忙拱手道:“原來是公子疾,下臣有禮。”

    那人還禮道:“景子有禮。”

    此人身形高大,面容冷峻,自然不是昨日入驛館的矮胖愛笑之正牌樗裡疾,乃是樗裡疾之兄秦王駟是也。

    他身邊站著的正牌樗裡疾和一眾手下聽了他如此報名,無不低頭,掩了臉上的異色。

    他二人交談,自然也有些也傳進旁邊羋姝等人耳中,羋茵聽見秦國二字,眼睛一亮,喜道:“八妹妹,原來他是秦國公子,剛才我們還未曾問過名字,實在失禮妻主太狂夫之過。”

    羋月哼了一聲道:“他才失禮呢,隨便搶我的弩弓。”說到這裡恍悟道:“咦,他弩箭還沒有還給我。”說著,便要上前去。

    羋茵忙拉住她,急切地道:“你小兒家不懂事,還是我去同他說吧。”

    羋姝冷哼一聲,道:“不必了,要道謝也應該是我去。”

    羋月連忙提醒道:“姝姊,你腳扭到了。”

    羋茵忙道:“對啊,還是我去吧。”

    羋姝看了看羋茵,冷笑道:“不用了,茵,你陪我,月,你代我去請秦國使臣,順便把你的弩箭拿回來!”

    羋月點頭道:“好。”說著走向秦王駟,行了一禮道:“這位長者,多謝你出手相助,我阿姊請你過去當面道謝。”

    秦王駟眼一瞪道:“你叫我什麼?”

    羋月惱他奪了自己的弩弓未還,有意刺他道:“年長有須,我喚你長者有何不對。你既是長者,那我的弩弓,你拿著也是無用,也請還我吧。”

    秦王駟一摸自己的絡腮鬍子,竟是語塞,樗裡疾在一邊掩嘴偷笑,心中暗叫痛快,他這個王兄素有威嚴,倒從來不曾吃過這種癟。

    秦王駟氣得瞪眼道:“你……你這稚子,我便有須,難道就這麼般顯老,竟成了長者?難道你們楚國的男人皆不曾有須嗎?”

    羋月見他說自己是稚子,更生氣了,素性裝出稚子模樣,扳著手指數著道:“景缺哥哥無須,昭雎哥哥無須,大王有須、令尹有須、屈子有須,可他們都是三綹長須飄然似仙,哪象你這麼滿嘴都是,我猜出你年紀一定比他們還大。”

    秦王駟嗔道:“胡說八道,你這稚子,甚麼都不懂。”

    樗裡疾忍不住笑出聲來,見秦王駟轉頭瞪他,連忙裝成咳嗽道:“咳咳咳,這小姑娘甚有意思。”

    羋月伸手道:“弩箭還我!”

    秦王駟微微一曬,扔了把弩箭給羋月道:“你這弩弓做得甚是精巧,只可惜機扣力度不夠,箭頭也太輕不受力,只能將人射傷,不能一箭殺人。只能當小兒玩具,你若是想護身,還是不必帶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了,也虧得你剛才運氣好,否則的話你一箭傷人而不死,激起別人的殺心,順手一刀你就完蛋了。”

    羋月看著手中的弩弓,沖著秦王駟的背影喊道:“既是如此,你剛才幹嘛拿走我的箭?”

    秦王駟頭也不回道:“不管是真器還是玩器,我都不喜歡有人用箭頭指著我。”

    羋月憤怒道:“你真不是個君子。”

    秦王駟轉頭,絡腮鬍子下呲開兩排大牙作恐嚇狀道:“難道你便是個淑女不成?”

    羋月卻不怕她,反憤怒地也朝著秦王駟呲開牙齒,如同一隻在猛虎面前齜牙的乳虎一般,分外可愛。

    秦王駟忍住笑意,越發把雙目瞪得銅鈴般大去恐嚇她。

    羋月瞪了他一下,卻不再理他,快步越過秦王駟跑向羋姝一傾紅顏媚天下。

    羋姝遠遠望見兩人爭執,急道:“九妹妹,你跟人家道一聲謝也就罷了,怎麼差點吵起來呢?”

    羋茵陰陽怪氣地道:“是啊,幸虧我剛才還同八妹妹說,你過去肯定得罪人,得把你叫回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羋月冷笑一聲,白了羋茵一眼,並不理她。

    秦王駟走上前,行了一禮道:“外臣樗裡疾,見過兩位公主。”

    羋姝欲站起,卻腳上一陣疼痛,只得坐著斂袖微屈身行禮道:“方才多謝公子及時相救,恕我有傷在身,不便還禮。”

    秦王駟道:“不敢,公主無事就好。”

    羋茵急切地插話道:“聽說公子疾乃秦王得力助手,果然英武不凡。”

    秦王駟抬頭,看了羋茵一眼,嘴角帶著一絲諷刺的笑容道:“這位公主過獎了。大王與疾雖是同胞兄弟,但相貌卻是有些差距。”

    羋茵有些扭捏地說道:“想是大王更加英武不凡……嗯,我是、我是七公主,名茵,我早聞秦國大王他……”

    羋姝心中大怒,直接打斷羋茵的話問秦王駟道:“公子為何會正好到此?”

    秦王駟看了羋茵一眼,方道:“聽說楚國的少司命大祭就在今日,在下這是第一次到楚國,所以特來見識一下。沒想到路遇這件事,實是意外。”

    羋姝被他一提醒,方才想起,驚道:“啊,不好!”

    羋茵也想起來了,頓時覺得心花怒放,臉上還假惺惺地道:“哎呀,正是,少司命大祭。八妹妹,你可是要跳祭舞的。”

    秦王駟看了羋姝一眼,見她實是站不起來,歎道:“公主腳傷了,恐怕去了也沒有什麼用。”

    羋姝急道:“可是每年的少司命大祭很重要,少司命庇佑婦孺,讓我大楚人丁興旺,歷來都是由身份貴重的女子主祭。若是大祭出了岔子,就怕影響今年國家的人口繁衍……”

    秦王駟看了站在羋姝身邊的羋月和羋茵一眼,道:“公主受了傷還想著國家子民,果然是當得起大祭之責。在下多事相問一句,公主可否派別人代您主持大祭?”

    羋姝猶豫地看向羋茵和羋月道:“派別人代我……”

    羋茵緊張而急切地看著羋姝,羋月卻在低頭整理弩弓。

    羋姝無奈一歎道:“也只得如此了。”

    羋茵忙著道:“八妹妹你放心,我一定會……”

    不想羋姝卻轉向羋月,問道:“九妹妹,女師叫你每日增加練習,你可有練?”

    羋月詫異地抬頭,看向羋姝道:“有。”

    羋茵一驚,聲音也變得尖利起來道:“不行,女師都說九妹妹跳得生疏,若是壞了大祭可就糟糕了!”

    羋姝卻根本不理會她,只向羋月道:“九妹妹,如今馬車壞了,只能委屈你立刻帶上我的衣服騎馬而行,我會讓景伐派人護送你去少司命神廟,由你代我主持今日大祭重生之醜女難求。”

    羋月反而吃了一驚,指著自己道:“我?”

    羋姝點頭道:“對,就是你,快拿上衣服去吧,否則就會延誤時間了。”

    羋月先是怔住,旋即回過神來,心頭狂跳。難道這當真是天意不成,她沒有想到,羋茵費盡心機、羋姝奢華準備的這一場與黃歇的祭舞,最後竟是落在了自己的頭上。

    莫不是,當真有少司命在主導著這一切嗎?

    她看著一臉扭曲的羋茵,再看看羋姝的表情,忽然一笑,俯身在羋姝的耳邊低聲道:“阿姊,對面那個野人對你不懷好意,你要小心哦。”

    秦王駟站在身邊,清楚地聽到了羋月這句話,深沉地看了她一眼。羋月沖著秦王駟作個鬼臉,跑到翻倒的馬車前,早有宮女拿著從馬車中翻出來的包袱遞給她,羋月背上包袱翻身上馬,沖著羋姝一拱手道:“阿姊,我先走了。”

    羋姝微笑點頭,當下便令景伐派了十余名宮衛,護送著羋月騎馬而去。

    羋姝這才轉頭,對著臉已經扭曲的羋茵笑道:“茵姊別介意,我們才走了一點路就出這些事情,我怕路上再出事。你素日身體纖弱,不擅騎馬,若是派你去,只怕到了現場也根本累得跳不了祭舞。九妹妹騎術、弓箭都好,就算路上出點什麼事也不會影響她的行程,不至於誤了祭典。”

    羋茵心中怒火翻騰,卻不敢翻臉,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道:“姝妹你做主就成。”

    羋姝轉向秦王駟施了一禮道:“怠慢公子了,請勿見怪。馬車壞了,我們得在這兒等宮衛們回宮去再叫一輛馬車來,公子若是有事,不敢耽誤公子的時間。”

    秦王駟看了看周圍,他鬧出這一場來,本就是想借此瞭解羋姝及楚宮之人,但羋姝傷腳,不能去跳祭舞,但是他不曾想到的。如今見去跳祭舞的不過是個庶出公主,當下道:“此間不甚安全,我們還是在這兒等到宮中侍衛們來接走公主,才能放心。”

    羋姝忽然覺得一顆心落了地,笑道:“難得公子古道熱腸,如此就多謝了。小女子以前讀秦風:‘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今日得見公子,方知詩裡頭說得果然不錯。”

    這首秦風之詩,原是讚美秦國國君諸般容貌服飾之美,贊其人之德,羋姝畢竟是楚王女,見了何人,當說何話,這等的教育早已經成為自然反應了。

    秦王駟心中不禁有些贊許,面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些“驚喜”之色,道:“公主會秦語?”

    羋姝念秦風之詩,自然是用秦語念的,聞言便靦腆地道:“不敢說是會秦語,不過略能讀幾首秦風而已。”

    秦王駟又問道:“那姑娘最喜歡哪一首呢?”

    羋姝看了秦王駟一眼,忽然臉紅了,低聲念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秦王駟微笑地看著羋姝,緊接著念下去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兩人對答間,羋茵站在一邊,臉色忽陰忽陽,實是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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