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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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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14:36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45-47章 司命祭

羋月急急向少司命祠趕去,眼見快到的時候,忽然道邊飛來一箭,羋月低頭躲過,這箭正射中她身後跟著的宮衛。

    羋月抬頭看去,卻見又有數名黑衣人躍出,人數雖少,服色卻與方才攻擊她們的黑衣人相似,想來越人甚有心計,恐方才伏擊不中,又在此埋伏。

    羋月卻是已經經歷過一次,便有些經驗,見狀忙滾鞍下馬,躲在馬後,她身後的十余名宮衛便沖向那撥黑衣人迎戰上去。

    宮衛正與黑衣混戰成一團,羋月仔細看著,卻見宮衛們似有不敵,正在危急之時,忽然自前路又有馬蹄之聲,羋月一看,喜極而泣:“子歇……”話猶未完,已經哽咽。

    卻是黃歇帶著一行人恰趕到,有這些人加入,那撥黑衣人便已經不敵,漸處下風。

    黃歇急急趕到羋月身邊,問道:“師妹,你可有事?”

    羋月驚魂甫定,退開一步,竟覺得雙腿發軟,黃歇連忙扶住,羋月長出一口氣,倚在黃歇身上低聲道:“師兄,你怎麼來了?”

    黃歇低聲道:“我聽聞今日乃是公主姝為祭,因此騙了宋玉代我去充大司命行祭,本想著你也是陪八公主來的,想去看看你凰寵——高門貴夫。誰知道見你們還沒來,大祝著急,派人去迎,我不放心便隨著他們來了。還好少司命庇佑,能夠及時趕到。”

    羋月也道:“剛才我們的車駕也是遇到這批人的襲擊,姝姊腳受了傷,讓我代她趕來跳祭舞。”

    黃歇眼睛一亮道:“真的?”頓時著了急道:“不成,那我得讓宋玉下來,換我來。”

    羋月被逗笑了,頓時緊張的心情也鬆懈了下來道:“宋玉師兄當真可憐,被你如此消遣。”

    兩人一邊說著,卻見此時黑衣人見人勢更多,漸覺不敵,齊齊自刎。

    宮衛察看他們頭髮與身上,來報導:“這些人皆斷髮文身,果然是越人餘孽。”

    黃歇便吩咐道:“留下兩人處理,祭禮時間將到,我們先護送公主去少司命祠。”說著,轉而對羋月行了一禮道:“公主,請。”

    羋月看著黃歇,嫣然一笑,重新上馬,扭頭見黃歇也上了馬,隨在她身後前進。這時的路,便比剛才自己上路遇險的那種恐懼,當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只覺得又是安心,又是溫暖,嘴角一絲笑容,便始終掛在臉上。

    當下諸人一齊,護送羋月前行,果然之後再無意外,順利到了少司命祠。

    少司命祠在汩羅江邊,如今祠前臨江處已經搭起一座用鮮花香草裝飾的高臺。高臺隔江對面是座祭壇,祭壇之上,三祝立於中央奉玉圭、念祝詞,其下鬱人奉祼器,宰人奉三牲,司尊彝奉六尊六彝,司幾奉五幾、五席,典瑞奉玉瑞,玉器等,皆如其儀。

    士庶男女將祭壇四周圍得密密麻麻,紛紛恭敬奉上祭品,無非貴者用金玉三牲,賤者奉野菜米飯,也算是祭神還願。

    兩邊各停著一座樓船,左邊為男祝,右邊為女祝。每年秋祭,都由貴族男女扮演大司命、少司命,在祠前舉舞為祭,祈禱神靈降福大地,願五穀豐登,蘭蕙滿園,驅邪辟惡,子嗣繁衍。

    羋月與黃歇急急而來,見時間已經不早,也不及細觀,當下兩人各自分手,上了左右兩邊的樓船。

    羋月疾步登上樓船站住,未曾入艙,先是不禁向左邊看去,卻見黃歇也正是已經登上樓船,正站在艙前,也是舉目向她望來,兩人四目相交,不禁相互一笑。

    此時宋玉聽說黃歇回來,也忙迎了出來,卻見對面羋月笑容燦爛,扭頭再見黃歇燦爛笑容,不禁掩目道:“真真眼睛都要被你們亮瞎了。”

    原來因黃歇不願意與羋姝共舞,臨時哄了令宋玉代祭,如今情勢已轉,不用黃歇多說,宋玉是知道羋月的性子,自也不敢代替黃歇與她共舞,當下兩人忙換回了衣服去。

    此時右邊的樓船上,屈昭景三家貴女及伴舞的女巫們早早更衣畫妝,候了半日,見羋月入舟,樓船便立刻馳向對岸高臺。

    眾女一擁而上,慌手慌腳幫羋月換上祭服,著荷衣、系蕙帶、戴蘭冠、佩陸離,又在她臉上畫上五色異彩的巫祭圖案。這才擊磬為號。

    三祝聽得磬聲,又看日影,見吉時已到,便下令,但聞鼓樂聲起,羋月走出船艙,見船已經靠近高臺,當下率眾女一步步于台邊拾階而上,登上高臺,果然見對面黃歇也著相應祭服,腰佩長劍,率眾公子及男巫登上高臺狂狼不噬妾。

    兩人沿臺階而上,在兩邊一角各自站定,各施一禮,四目相對,羋月忽然只覺得心頭狂跳,她和黃歇雖然情愫暗生,多年來青梅竹馬,卻從未似這般站在人前,那一刻,似畏懼似狂喜,複雜萬分。黃歇似看出她的心事,卻對她微微一笑,笑容燦爛,羋月在這笑容中,心忽然就平靜了下來,也朝著他含情一笑。  兩人身後,各貴族男女所扮的巫祝皆拾階而上,分別越過兩人走到更中間的位置上,最邊是上手執各式祭典用樂器的樂祝,中間是執蘭花蕙草以助舞蹈的公族男女,左右相對各施一禮,開始奏樂吟唱起舞。

    此時兩邊男女巫祝齊聲歌舞:

    “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此時高臺兩邊,原已經種滿了蘭蕙蘼蕪等花草作裝飾,綠葉素花的香氣靜靜彌漫,果然是羅生堂下,芳菲襲人。再加上少年男女華衣麗服載歌載舞,又有花童揮灑繽紛落英,實是如仙如幻,當真是說不出的美麗。

    這第一段原是以諸巫以蘭蕙諸物迎神之意,之後方是大司命與少司命降落人間,曼步歌之舞之: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羋月與黃歇原本兩人遙遙相對,卻在周圍所有的人載歌載舞中簇擁之下,緩緩走近,歌自此段時,眾巫忽然散向四周,掩在了花蕙之後。臺上便只餘羋月與黃歇站于高臺正中,兩人長袖相和,四目相交,含情一笑,羋月心中一動,此情此景,當真是“忽獨與余目成”。一時之間,如夢如幻如仙,似已非塵世,而在天宮。自己與他,原是天上的一對神祇,相遇、相知,相合,世間所有的紛紛擾擾,於天上望去,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若世上當真有大司命和少司命,那便像自己與黃歇一樣,如此美好,如此的天合之作。這一刻站在臺上,她是真的相信有神祇在看著她與黃歇,冥冥之中,有一雙手,在推動著她和他也是這般相遇、相知、相合,相依。不管世間有千難萬險,最終都是為了成就他和她,攜手同行。

    羋月看著黃歇,心中歡喜不盡,笑容燦爛如雲霞。黃歇看著羋月,自他認識她以來,從未見過她臉上,有如此燦爛的笑容,如此發自內心的長久歡悅表情。

    兩人目不轉睛,相和而歌,偕手而舞,舞至一處,轉身又各自相離,群巫唱曰: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此時兩人若即若離,喜樂相交,數番重疊交舞,群巫若助合,若推離,長袖揮卷中,兩人又漸到了高臺兩邊。

    此時場中群巫又舞蹈唱曰:

    “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

    此時便是群巫問少司命,你忽來忽去,誰與為伴。羋月與黃歇便依詞交錯唱曰:

    “與女兮遊九河,沖風至兮水揚波。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

    這段開始,群巫便擁兩人,揮長袖以作九河咸池狀,將兩人擁入中央,且歌且舞,互訴衷情絕色悲戀,傾世狂妃。那一刻,是祭舞演唱,還是情侶自抒,人神交替,情境交融,兩人素日間那些悄生暗長的情絲、心照不宣的秘密、未及言說的衷情、無限嚮往的未來,皆在這祭舞祝詞中,若進若退,若即若離,一一合拍。

    這一刻,仿似天地間,都在見證著他們,祝福著他們的愛情。你便是大司命,我便是少司命,我們在這一刻相逢、相知、相愛,共沐九河、共沐咸池,一起挽發、晾發,一起臨風浩歌。

    此時,是纏綿之至,亦是奔放之至。

    在他們身邊伴歌伴舞伴奏的,是公族男女,歷年來司命之祭,都是由這些具有王族血統的貴人們向上天禱告祭祀,求少司命、大司命保佑,家國平安、不受災殃。此時,長河翻卷,神人淩波,眾人的舞蹈也越發激烈,甚至到了狂舞的時候。

    漸到尾聲時,羋月和黃歇的舞姿慢了下來,然而一舉一動,卻更合韻律。這種緩慢,更顯出祭祀之鄭重,和神靈之高貴。  但見群巫轉而唱曰:

    “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此時群巫便孔蓋翠旍,簇擁神靈,羋月與黃歇撥長劍各作舞蹈“登九天撫彗星”,兩劍相交,直指天空,劍鋒劃出火花。此時夕陽西斜,長風吹來,一縷金光映上羋月和黃歇華服珠光,更顯兩人飄飄如仙,湛然若神。

    此情此景,就跟真的神明一樣啊!

    對岸的人們看到此情景,激動地跪下高呼道:“少司命,少司命——”

    此時祭壇上三祝口念著經文,走著禹步,將香案上的玉圭和三牲依禮投下河中,以祭河神。兩邊士庶人等,也依次把祭品紛紛投入河中,叩拜不止。

    汩羅江對岸高臺上,羋月和黃歇與男女巫祝們依禮如儀,直到人們將祭品都投入河中,才收劍相視一笑,千萬情意在眼中流轉。

    誰也不曉得,在人群中,有一個人遠遠地在看著這一切。這個人,便是秦王駟。他已經達到目地,結識秦國公主,當下便於之後策馬來到汩羅江邊,隔江而對,看著今年的少司命祭。

    他之前也聽說過楚人巫舞,但卻從來不曾見過。北方諸國祭祀,依周禮而行,他參加過數次,莊嚴肅穆,與楚國之祭祀,卻是大不一樣。他來得雖然晚了些,卻正趕在“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這一節上。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個少女在這高臺上,跳著祭舞的時候,感覺竟是判若兩人。那一刻,她不是剛才那個還帶著稚氣的少女,而是真正的少司命之神,她似有神靈附體,舉手抬足處,竟有著令人瘋狂的魔力。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伏。

    那一刻,似乎當真天地萬物都在她的舞姿中失了顏色,她便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女神,便是那少司命的化身。

    秦王駟只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全身流淌,甚至有那麼一會兒,他也在不受控制地隨著她的歌舞而或喜或悲。他心底竟湧上一個念頭:“倘若這次楚國聯姻的公主是她便好了。”

    但他畢竟是極度理智之人,待得眾人將祭品投入河中之時,他已經冷靜下來,見人群擁擠,不便久留,便微微一笑,率侍從轉身離開。

    等到諸人星散,汩羅江邊,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時,卻有一個人峨冠博帶,若瘋若狂顛,在江邊喃喃自語,徘徊不去邪王寵邪妃。

    此時若是那個大祝未曾離去,一定會認出此人來,並大為詫異。因為此人便是昔年楚國最厲害的星象之師,唐昧。

    唐味自當年去了西北之後,這十幾年來,還是第一次回郢都。不想剛到郢都,未入城中,便先在汩羅江邊,遇上了這場少司命大祭。若是有人站在他身後,當可聽到他在喃喃地念叨著道:“天現霸星,生於楚國,橫掃六國,稱霸天下。陰陽相淆,殺氣沖天……”

    唐昧抬起頭,看看天,又看看江南,屈指算了算,長歎一聲,想起當日此女初生之時,落水不死,于少司命階下獲救,今日卻又以少司命化身行禮祭,算來算去,她的命數竟是愈發混亂起來,令他倍感困擾:“她當真是有少司命庇佑,這于我楚國,到底是福,還是禍?”

    這邊唐昧自言自語不提,羋月與黃歇祭禮罷,下了樓船更了衣,在汩羅江邊攜手並肩而行,竟有一種不能置信的感覺。

    春風吹來,拂動衣帶,也吹動了髮絲輕揚,羋月輕輕地伸出手指,挽起一縷飄散的髮絲,回眸看著黃歇一笑,道:“我到這一刻還覺得象做夢一般呢。子歇,你說我們方才當真是在世人面前,一起共舞了嗎?”

    黃歇自兩人一起走的時候,便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此時對她微笑,笑容和熙如春風,撫慰了她不安的心道:“正是,師妹,我們確是在世人前面,一起共舞了。”

    羋月聲音中還帶著一絲恍惚:“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跟你站在一起,在大家面前。可我不曾想到,居然是別人努力的結果,陰差陽錯方讓我們有了這一次的機會。”

    黃歇點頭道:“正中,所以你我之間的緣份,必是能得少司命庇佑,不管有多少外來的變故,最終我們都會在一起的。”

    羋月抬手合什祈道:“少司命啊……”

    她閉上眼睛,長睫上一滴清淚落下,但這卻是喜悅的淚水。

    黃歇肯定地道:“是啊,你可知道,少司命無處不在,她一定會庇佑著我們的。”

    羋月低頭想了想,道:“女葵曾經跟我說過,我剛出生的時候就便人偷出來扔到水上去,本以為我一定會淹死,哪曉得我因水草纏繞而不沉,在水上漂流到少司命神座下,才被我阿娘找回來。女葵說,那是少司命在庇佑我。我一直以為,不過是女葵牽強附會奉承於我,可是今天此事兜兜轉轉,茵姊空落了算計,姝姊枉費了努力,誰曉得居然是這樣一個結果。現在我真是覺得,我是少司命特別眷顧的孩子。”

    黃歇點頭道:“是啊,所以連神靈都在幫我們,我們一定會有美好的姻緣。”

    羋月低頭忽然一笑道:“方才我被那些刺客包圍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地,我腦子裡就想著如果你在多好,結果你就真的從天而降。”

    黃歇道:“放心,以後所有的危難,我都會在的。”

    羋月嫣然一笑道:“我相信。”

    兩人漫步走著,此時正是初秋,江邊蘆花飛舞,兩人正值情濃之時,不覺走進蘆花深處,黃歇握住了羋月的手。

    情與景,俱是水到渠成之時,黃歇想起前日羋月臨走時留下的話,心神激蕩,握著羋月的手,含情脈脈地道:“‘摽有梅,其實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敢問吾子,吉兮可至?”

羋月紅了臉,羞答答地低下頭來,低聲道:“‘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這句乃是出自《詩經•齊風•南風》篇,也算是變相答覆,允他遣媒提親

    黃歇臉也紅了,支支唔唔道:“屈子說了,他會,他會……”

    羋月聲音更是低如蚊蚋道:“夫子怎麼說……”

    黃歇鼓足勇氣,方道:“夫子說,等八公主出嫁之後,會代我為媒,向大王求聘于你……”

    羋月低頭,不再說話明月系列。

    黃歇執住了她的手,道:“師妹,你……”

    羋月紅了臉,低著頭,道:“師兄……”

    黃歇卻道:“叫我子歇!”

    羋月低頭,連耳朵也都紅了起來,終於微不可聞地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按著砰砰亂跳地心,鼓起起勇氣叫了一聲:“皎皎……”

    羋月詫異地抬頭:“你叫我什麼?”

    黃歇臉紅了,這個他自己在私底下呢喃了無數次的名字,卻是從來不曾在她的面前叫出過,不想今日情迷意亂,竟是叫出了口。他連忙轉頭支唔道:“沒什麼……”

    羋月卻拉住了他,笑道:“你叫我什麼?快說!”

    黃歇被她逼問不過,只得紅著臉,聲音極低地道:“女子許嫁要取字,你名為月,我想著‘月出皎兮’……”

    羋月掩面,低低地笑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這首詩出自陳風,講的是一個男子在月下思念佳人,輾轉反復之意。

    黃歇脫口叫出“皎皎”二字,想是素日對羋月的感情,也早如這詩中的男子一般,反覆輾轉,情愫深種了,只是這字乃許嫁時才取,黃歇此時便想著給羋月取字,那必是早早就懷著欲娶她為婦的心思了。

    黃歇自知理虧,看羋月掩面便有些慌了,忙道:“我並非有意輕薄於你,我只是,我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羋月撲哧一笑,放下袖子,笑容燦若春花,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曾怪你。”

    黃歇松了一口氣,這才覺得已經是後背皆被汗濕透了。

    羋月低聲道:“子歇,你再叫我一聲!”

    黃歇張口“師妹”二字已經到了唇邊,看到羋月的笑容頓時醒悟,只覺得心中一蕩,低聲叫道:“皎皎……”

    羋月低低地嗯了一聲。

    黃歇只覺得千百次反復在夢中的情景,如今竟在眼前,心中一喜,又叫了聲:“皎皎……”

    羋月又應了一聲。

    黃歇心中狂喜,“皎皎,皎皎……”竟是叫了不知道多少次,羋月聲音雖輕,卻是每一聲都應了他。

    此情此景,如仙如幻。

    陽光映著蘆葦,泛起金光一片,也映得羋月的半邊臉龐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真如皎皎月輪一般,仿佛她已非凡胎肉身,更似仙子。黃歇心中驀然升起一個念頭來,眼前之人,似乎就和那傳說中“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的少司命一般,作此歌之人,必是也見過那天人般美好的女子,才能夠寫得出這般美好的歌詞來吧。

    黃歇心神激蕩,竟情不自禁地緩緩俯身,向著那臉龐吻去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羋月的臉紅得更厲害了,身子不由地向後一縮,若是換了平時,黃歇必當守禮而止,此時心潮沸騰卻不知哪來的膽子,不但不退,反而抓住了羋月的肩膀不讓她後縮,這邊已經緩緩吻下。

    羋月退了一退,便不再動,只是不止是臉越發紅了,連耳朵都開始漲紅起來。

    兩人雙唇方才堪堪接觸到,忽然聽得旁邊蘆葦叢中似有異響,黃歇還未覺,羋月卻已經被驚醒,忽然將頭一側,黃歇這一吻便吻在了她的頰邊。

    兩人肌膚一觸,忽而分開,只覺得心臟砰砰亂跳,俱是轉頭不敢看對方。此時黃歇亦覺察到蘆葦叢中的異聲,當下轉頭看去,卻見不遠處的一簇蘆葦晃動得格外厲害,凝視細聽,風中似有低低的喘息聲和禁不住的一二呻吟之聲。

    黃歇頓時明白了原因,羞窘不已。楚人向來甚為開放,男女一見鍾情就地野合,亦不在少數。尤其以祭祠之時男女混雜,偶遇相識,邂逅生情,更是容易成為狂歡之節。想來那蘆葦叢中之人,亦是這般。

    黃歇細一想,背後卻是出了一身薄汗。方才他情動之時,亦是情不自禁,腦海之中亦是不可抑止地想像到了更多的後續之事,若不是被蘆葦叢中之人打斷,只怕、只怕也可能會……雖然說男歡女愛,系出天然,這等事亦不奇怪,但未經媒聘,終究、終究不是君子所為!

    他再看羋月,卻見羋月亦是表情詭異,想來亦是知曉一二,兩人面紅耳赤,不敢再停留,忙拉起手,躡手躡腳悄然逃走。

    兩人直逃了極遠,這才松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二人的手仍拉著,便似觸電般忙不迭地甩手分開,及至分開之後,又似覺得不妥,悄悄對望一眼,臉又紅了。

    此時正是尷尬之時,但若要繼續方才的纏綿,實在已時過境遷,心頭這點羞窘尚未過去;但若是就此分手,未免又是戀戀不捨。牽牽絆絆間,黃歇抬頭看了看天,乾笑一聲道:“今日天色甚好。”

    羋月低頭,嗯了一聲。

    黃歇搜腸刮肚,又不曉得說什麼了,可憐他自負才學,若與人辨論,滔滔十餘日也不會辭窮,此時在心愛的女子面前,卻是一時竟找不出什麼話來,只覺得不管說什麼,自己在腦海中先給否定掉了。可是這樣幹晾著更是不妥,只得又乾巴巴地道:“你、你想去何處?”

    說完了又自後悔,明知道對方此刻,除了回宮,還能去何處,這一說,倒顯得自己像是急著要送她回去一般,頓時又結巴道:“我、我是說,先別回宮……”

    說完,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這樣說,豈不又顯得自己居心不良,不是君子,只急得漲紅了臉,又解釋道:“我、我是想……不是、我是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羋月再羞窘,也被他此時辭不達意的樣子給惹笑了,不禁撲哧一聲,見黃歇臉色更紅了,她眼珠一轉,想起一事,笑道:“我正有個地方要去,不知子歇可否相伴?”

    黃歇大喜,忙道:“去哪兒?”

    羋月道:“我、我要去看看我的弟弟?”

    黃歇一怔道:“子戎?他在泮宮,還在離宮?”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是的,是我另一個弟弟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黃歇詫異道:“另一個弟弟?”

    因向氏一死,羋月與莒姬生分,莒姬便將怒氣集中魏甲身上,派莒弓暗中殺了他,又暗中把魏冉交于向壽撫養。這些年以來,羋月亦是經常悄悄出宮探望,只是此事牽涉極大,莒姬便警告她不得對任何人說起。便是對於黃歇屈原,亦是諱莫如深。

    只是此時兩人情愫初定,在羋月的心中,自當黃歇是與自己相守一生之事,魏冉之事,亦不必再瞞他。只是向氏之死牽涉到楚王槐,羋月亦是不敢說出,當下半含半露地道:“你可知莒夫人並非我生母……”

    黃歇點頭道:“是,對了,當日你似曾與我說過,要我幫你尋找生母,可後來你大病了一場,之後便不再提了,我亦不敢追問!”

    羋月輕歎一聲,道:“我生母姓向,原是莒夫人的媵人,父王殯天之後,威後遣嫁宮人於兵卒,我生母亦在其列……”

    黃歇只聽得這一句,心頭已經倒吸一口涼氣,羋月雖然說得簡單,但以他的聰明,何曾想像不到其中的諸般爭鬥殺機來,看著眼前心愛的女子,心中憐惜之情橫溢,只不知如何勸慰方好。

    羋月又繼續道:“她嫁了一名魏姓兵卒,又生一子,名冉。我後來打聽到,她夫妻二人俱已經病故,我舅父向壽收養了這個孩兒。後來我便常常出宮,探望於他。”這話說得半真半假,黃歇是她至親之人,她不欲再瞞著對方,但畢竟向氏之死太過慘重也太過牽涉重大,當下也只是含糊隱去不說。

    黃歇心頭已經驚濤駭浪,面上卻不敢現了異端,以免觸痛於她,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如何不早與我言講,你在宮內不便,我在宮外也好照顧於他。”

    羋月低頭,半晌才道:“是母親不讓我說的,她說此事涉及子戎名聲,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母親在宮外的族人,亦是經常照顧於他的,所以……”

    黃歇暗歎一聲,上前一步,拉起羋月的手,不欲再繼續追問這個話題,以免羋月為難,只道:“那我們便去看望你弟弟,如何?只不知他多大了,喜愛什麼?”

    羋月松了一口氣,笑道:“他如今六歲了,貪吃得緊,只愛甜糕點心之類的東西。”

    黃歇忙笑道:“正好。我知曉西郭之中有一餅肆,有庖人擅作甜糕,咱們這便去購之。”

    當下兩人去了餅肆,購了一些荷葉糕,與羋月一起到了向壽居處。

    此處原是莒姬安排,與莒族相去不遠,但因向壽撫育魏冉,羋月常來常往,又怕族中人多嘴雜,乃安排另居一僻靜小院。

    羋月走進小院,便見一個小童跑出來,嬌嬌糯糯地叫道:“阿姊、阿姊,你好久不曾來了,小冉想阿姊呢。”

    羋月抱起了他,拈了拈重量,笑道:“小冉又長高了,又重了。想是最近吃得甚好,你是想阿姊呢,還是想阿姊帶來的甜糕呢?”

    那小童在羋月懷中扭了扭身子,鼻子扇動兩下,便喜道:“阿姊,你又帶了甜糕來嗎?”

    羋月點了點他的鼻子,把他放下來,笑道:“果然是只饞嘴的小猢猻,阿姊就曉得你只會惦記甜糕來著。阿姊這次帶了荷葉糕來給小冉吃呢。”

    這小童果然喜得往羋月身上找道:“阿姊,荷葉糕在何處?”

    羋月因黃歇在身後,不禁臉一紅,拍掉了魏冉的小手,道:“你亂找甚麼呢,你看我空著雙手,如何有東西?”直起身來回頭一指黃歇道:“這是子歇哥哥,快喚哥哥穿越之一生逐愛。”

    那小童魏冉亦甚是嘴甜,一聽說有甜糕便沖著黃歇甜甜地一笑,叫道:“子歇哥哥,我叫魏冉,你叫我小冉便是。”下一句話立刻暴露真相,直直伸手道:“子歇哥哥,甜糕給我!”

    黃歇笑著將手中提著荷葉所包裹的糕點遞與魏冉,道:“小冉甚為可喜呢,這是你阿姊與你買的甜糕……”

    話未說完,魏冉便已經飛快地接過糕點,也不剝去包著的荷葉,直接一口咬了下去,黃歇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見他已經舌頭極為靈活地一卷,將包裝的荷葉吐了出來,這邊已經將甜糕嚼了進去,還一邊贊道:“阿姊,這荷葉糕果然甚甜。”

    羋月啐道:“知道你愛吃甜,加了一倍的蜜糖。”

    魏冉這才慢慢地剝開荷葉,慢慢吃起來,又甜甜地道:“多謝阿姊,我便知道阿姊最疼小冉了。”

    羋月待要罵他急吼吼地竟連荷葉都不剝直接吃,轉眼卻見他已經動手慢慢地剝了荷葉,只得忍了下來,啐道:“真巧言令色,哼,小人。”

    魏冉笑嘻嘻地道:“我本來就是小人嘛,等我長大了才是大人呢!”這邊卻已經轉過頭去,眼巴巴地看著黃歇道:“子歇哥哥,我阿姊送了我甜糕,你送我甚麼?”

    這孩子甚是會看人眼色,知道阿姊寵著自己,這人是阿姊帶來的,便是自己多撒嬌些,也是無妨的。

    黃歇卻是來之前便早有準備,當下自腰間取下一柄小小的紅漆木劍,笑道:“哥哥送你一把劍,好不好?”

    魏冉大喜,連甜糕都先塞回羋月手中,自己接過木劍,揮動幾下,叫道:“嗨、嘿!我是大將軍,來將通名,本將手下不斬無名之輩!”

    黃歇哈哈一笑,摸了摸魏冉的頭道:“甚好,甚好,望你將來當真能做個大將軍才好!”

    魏冉看著羋月,眼巴巴地等著她吩咐一聲,羋月沒好氣地將吃了一半的甜糕還給魏冉,道:“不可糟踏東西,你先吃完這甜糕,方可出去玩。”

    魏冉忙接過甜糕,三兩口吃完,便歡呼一聲,揮舞著木劍沖出院子外,想是找附近的小夥伴們玩去了。

    黃歇方才由羋月引著,與向壽見禮。

    向壽也只比兩人大得幾歲,見了羋月介紹,忙拱手為禮道:“見過公子歇。”

    黃歇忙道:“不敢當,舅父有禮。”

    羋月亦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氣,直呼他的名字就可。”

    向壽搖頭道:“向氏雖然淪落,畢竟也曾為一國封爵,不敢失禮。”

    羋月默然。

    當下三人坐下,細談往事。

    向壽亦是讀過一些書,習得一些武事,黃歇一談之下,也道:“向氏有舅父這樣的人在,興盛當不遙遠。”

  向壽卻笑擺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子歇,你黃氏還是一個大族,可向氏只剩下我一人了。你自幼有名師授業,而我從小失教,到如今頂多只能在沙場掙一個功名爵位罷了。可如今在楚國,羋姓王族以及分支屈、昭、景三氏就占了一半的朝堂,再加上一些卿大夫世封世祿又占去一半,剩下來的機會給其他人的,只怕連二成的機會都不到。”

    羋月笑道:“不妨,再過幾年,子戎冠禮以後就可得以分封。到時候自然還要倚仗舅父幫忙執掌封地,向氏起複,也未必就艱難。”

    向壽歎道:“但願如此……”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人來,笑道:“若是到時候子戎真要去封地,我倒有個人可以推薦。”

    羋月便問道:“舅父識得何等才子?”

    向壽指了指左邊的屋子,道:“便是租我們這個大院右邊的一個遊士。”

    羋月詫異道:“租?舅父,莫不是生計不足,竟要出租屋子?”說著便要掏自己的荷包,倒出一些金子來。

    向壽忙擺手道:“非也非也重生之醜女難求。我倒並非為著生計,而是小冉漸大,我才學不足,不敢誤他。數月前,見一遊士尋覓住所,攀談之下,見他口才了得,學識淵博,因此特意將空屋租於他,讓他也好教教小冉。”

    黃歇問道:“但不知這遊士是何許人也?”

    向壽道:“他名喚張儀,原是魏人,三年前遊歷到此,投于令尹昭陽的門下。因為甚受令尹看重,又因恃才傲物,與人不合,原來還住在令尹的館舍裡,後來受同儕排擠,將他擠出館舍,又租住了逆旅,只是時久了,行囊漸空,不免連逆旅也住不起,便要尋更便宜的下處。”所謂逆旅,便是後世所稱的客棧,此人被排擠出昭陽的館舍,租住逆旅,自然是消耗不起。

    羋月笑道:“這人既稱才子,怎麼既不懂得上進,又不懂得與人相處,竟是越混越不如人了?”

    黃歇正色道:“人之際遇,時有高低,這位張儀先生,未必就會一直沉淪呢。”

    羋月吐了吐舌,便不再言。

    向壽也道:“據那張儀說,他乃是鬼穀子的徒弟,此人才華是盡有的,就是心氣太高,未必不能與人相容,只不肯與俗子交罷了……”

    黃歇擊案贊道:“如此之人,倒可一交。”

    正說著,忽然間魏冉匆匆跑進,尖叫道:“舅父不好了,張子、張子——”

    向壽吃了一驚,站起來道:“張子怎麼了?”

    魏冉便指著門外哭叫道:“張子被人打死啦!”

    向壽大驚,當下連忙奔了出去。

    黃歇與羋月面面相覷,羋月便要跟著出去,黃歇連忙按住她道:“你且看著小冉,我隨舅父去看個究竟。”

    羋月見魏冉嚇得厲害,連忙抱住他安撫道:“小冉不怕,不怕。有舅父在,有阿姊在,小冉不怕。”

    魏冉嚇得縮到羋月懷中道:“好多血,好多血呢……”

    羋月正安撫魏冉時,卻見向壽與黃歇扶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進來,魏冉發出一聲尖叫,躲到羋月的身後不敢看。

    羋月也嚇了一跳,道:“這、這人……”

    黃歇忙道:“他不曾死,只是被人打傷了!”

    正說著,那人便發出一聲呻吟。向壽忙問道:“張子,你無事吧,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羋月之前還嚇了一跳,如今見他出聲,倒放下心來,她是見過這種傷勢的,當日女女葵初入宮,便被楚威後罰以杖刑,雖然此人的傷勢,看似比女女葵更重,但見他還能出聲,甚至在向壽扶著他的時候還略能借力一二,便知他雖然看著一身是血,傷勢倒不至於到送命的程度。當下便一邊跟著向壽與黃歇送他進屋,一邊詫異地問向壽道:“舅父,這個就是你說的能言善辨之張儀嗎?”

    向壽點頭道:“是啊。”

    羋月歎道:“能言善辨,怎麼會被人打成這個樣子,他被人打的時候,沒用上舌頭嗎?”

    誰知那人雖然看似半死不活,聽了她這句話,忽然抬起臉來,滿臉血污,眼睛卻是直直地瞪著羋月靈魂夜未央。

    羋月嚇了一跳,退後半步,道:“你、你怎麼了?”

    那人張開嘴,滿嘴是血,含糊地道:“石頭……幫吾一觀,吾舌尚在否?”

    羋月不禁翻了個白眼道:“先生,你舌頭若不在了,還能說話麼?”

    那人卻是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含糊道:“多謝……”

    向壽歎道:“先生,休要再言了,且先進去給您上了藥,有話再慢慢說吧。”

    向壽和黃歇聯手,把那人扶進右邊的房間,黃歇抬頭望去,但見四壁空空蕩蕩,只有一張草席一卷被子,再加上一個小幾和一堆竹簡,地下一隻陶罐數個陶碗,果然極是簡陋。

    向壽便道:“我去找醫者給他看看傷,這邊且請你看著。”

    黃歇便道:“舅父但放心前去,此處有我。”

    過不多時,向壽便請了莒族的醫者前來,給那人診了脈,道只是皮肉筋骨之傷,不及內腑,只是要養上數月才好。

    醫者留下了外敷之藥,向壽與黃歇合力,將那名喚張儀的傷者清洗了傷口,敷上了藥,更了衣服。

    羋月這才端著水進來,遞給黃歇,黃歇便扶起那張儀,半倚著牆壁坐著,將水遞與他喝下。那張儀一口飲入,漱了漱口,便吐出數口血水來。

    羋月驚道:“先生吐血了,是不是有內傷?”

    那張儀此時已經敷藥更衣,雖然表情仍然時不時因痛疼而抽搐,但整個人的精神似恢復了些,他漱了數口水,將口中血污吐盡,又飲了數口,潤了喉咽,便似就忍不住要說話,道:“非也非也,乃是我受打之時,不慎咬到舌頭了,後來舌頭都麻了,所以後來自己也不曉得舌頭還在不在。”

    羋月好奇地道:“你都傷成這樣了,不記掛自己的命還保不保得住,腿保不保得住,倒記掛舌頭?”

    那張儀便冷笑道:“我若沒有舌頭,這條命也沒有存在價值了。”他看了看仍是血淋淋的腿,抽動了一下,便覺得疼痛,心知只要還痛著能動,當保無礙,口中卻甚是硬氣道:“至於腿嘛,孫臏斷了腿一樣成就功業。”

    羋月見了他這副死鴨子仍嘴硬的樣子,忍不住要鬥嘴道:“閣下居然自比孫臏,口氣夠大。”

    張儀嗤之以鼻道:“孫臏算得什麼,將來世人知道我張儀的人會比知道孫臏的人更多。”

    羋月望天,歎了一口氣,道:“口氣夠大,只可惜先生如今的樣子太沒說服力。”

    張儀嘿嘿笑道:“孫臏還裝瘋三年呢,還住豬圈呢,可後來怎麼樣,不一樣把龐涓給幹掉了。”

    羋月蹲下身子,問他道:“那先生呢,也遇上龐涓了?”

    張儀哼道:“比遇上龐涓還慘,至少孫臏那是遭人嫉妒。我卻是遇上個蠢牛,聽不懂人話的蠢牛。”

    羋月奇道:“怎麼說?”

    張儀恨聲道:“昭陽那頭蠢牛,說是丟了個叫和氏璧的玉,硬說是我偷的,就把我打成這樣了流觴歎。唉,真沒想到我張儀自負絕世之才,居然為了一塊破石頭被人折辱至此。”當朝令尹,他便也是張口就罵,實是狂放已極。

    羋月一聽此言,頓時站了起來,急道:“什麼破石頭,破石頭比你值錢多了。你居然把和氏璧給弄丟了,便是我也得打你一頓。”

    黃歇也吃了一驚,忙問道:“什麼,是和氏璧不見了?和氏璧不是你小時候先王給你的,後來被威後搶走了,如何會到昭陽的手中?”

    羋月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鄭袖鬧騰的……”當下便把此中緣由解釋了一下。

    原來照例,楚國雙寶和氏璧是由大王收存,靈蛇珠由王后收存。不過因為威後喜歡靈蛇珠,便一直霸佔著沒有給南後。這倒也罷了,不料鄭袖另有野心,見南後無和氏璧,這邊就想哄著楚王槐把和氏璧賜給她,好壓南後一頭。

    雖然此事被南後暗中報與楚威後,楚威後召鄭袖來斥責一頓。但便是母后的威儀,亦比不過枕頭風夜夜吹拂,鄭袖每夜裡裝癡弄嬌,言自己頭疼心悸,必要得了和氏璧才能安枕。

    南後見楚王槐漸似有被鄭袖說動之勢,索性一拍兩散。她病入沉屙,不管是和氏璧還是靈蛇珠,既不能令人延壽,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卻不想令鄭袖得意,便尋思將和氏璧轉給何人,會使鄭袖無處下手。她探知令尹昭陽向來最好美玉,且位高輩尊,對楚王槐亦有扶立之功,正是可接手之人。

    南後便一邊放風,對令尹道楚王槐欲以和氏璧酬其功,一邊又對楚王槐道,令尹向來最好美玉,先王亦曾欲賜其和氏璧,不如以和氏璧賜令尹。君臣會見,兩下皆有誤會,竟是一說便和,南後又不斷慫恿,楚王槐竟是酒酣耳熱之際,親手解下和氏璧賜與昭陽。

    當下鄭袖氣了個半死,卻無可奈何。南後此舉給了鄭袖一個教訓,且讓鄭袖和昭陽結怨,且又能換來令尹對太子的支持。只是不曾想到,和氏璧才賜給昭陽沒多久,昭陽居然把和氏璧給弄丟了。

    張儀聽得羋月的話語之意,竟是只為那和氏璧的丟失而心痛,便氣憤地叫道:“喂,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不氣憤,居然氣憤那塊爛石頭,你們楚人真是莫明其妙,重物多過重人。”

    羋月抓住黃歇的手,急道:“子歇,和氏璧剛剛被盜,有沒有可能找回來?”

    黃歇亦知此璧對羋月的重要性,忙安撫道:“好,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

    羋月雙目炯炯,咬牙道:“和氏璧是我的,我的。既然他們留不住,那就是他們沒有德行,不配持有。”

    黃歇把激動的羋月擁入懷中,安慰著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和氏璧到了哪裡,不管過了多久,我都會幫你找回來的。”

    張儀拍著席子叫道:“喂喂喂,你們二人卿卿我我夠了吧,沒看這兒還躺著一個重傷垂死的病人呢!”

    黃歇笑道:“放心,你雖傷重,卻不至於垂死。醫者說過了,你雖然看起來血淋淋,應該很痛,但頂多是皮肉傷,連筋骨都沒傷到。”

    羋月轉頭亦嗔道:“哼,你與其為自己抱屈,還不如怪自己投錯了人。為什麼要投到令尹門下,令尹可是個老虎性子,觸怒不得!”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屈原正擬推行改制,當是需要人才之時,便道:“夫子屈原身為左徒,要不要你傷好以後我幫你推薦到他門下?”

    張儀卻不領情,搖頭歎道:“算了弑者如川。屈子是君子,君子如玉,只能用來犧牲或者供奉。而我張儀要的是揚名天下,爭勝列國。大爭之世人心如戰場,要如鐵的刀劍才合適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羋月不想他竟如此無理,怒道:“哼,君子如玉,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看你這樣的人啊,令尹的板子都便宜了你,你就應該去投虎狼之秦那種讓人屍骨無存的地方,才最適應你吧!”

    張儀聽了她這話,忽然直著脖子愣住了,好半天還直直地看著前方。

    羋月嚇了一跳,道:“他可莫叫我一句話,刺激得瘋魔了!”

    黃歇也忙上前,叫道:“張子……”

    那張儀卻忽然狂笑起來,拍著席子道:“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

    羋月奇道:“喂,你是不是急得瘋了?”

    張儀卻止了笑,艱難地舉一揖,道:“多謝姝子,你當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不錯,我來楚國是個錯誤啊,楚國根本不適合我,所以我才有志不得伸展,有言不得辯。我就應該去投秦國啊……”羋月方詫異他忽然變得胡說八道起來,卻見張儀忽然轉身問她道:“喂,你有錢嗎?”

    羋月怔了一下,才道:“幹嘛?”

    張儀振振有辭道:“去秦國要盤纏啊,我如今一窮二白,千里迢迢怎麼去啊?”見羋月怔在那裡,還當是她不肯相信,忙施了素日的口舌本事,哄道:“放心,姝子,我自不白取你的,將來我必當十倍……不、百倍還你。”

    羋月哼道:“誰稀罕你個窮士子有沒有錢還我啊!”頓了頓,見了這張儀半死不活的樣子,動了憐憫之心,轉道:“我看你可憐,不去秦國會發瘋的,借你就借你。”

    張儀大喜道:“多謝多謝,姝子善心,將來必配得良緣,富貴一生!”

    他察顏觀色,早看出羋月與黃歇兩人必是一對情侶,便信口開河,胡贊亂頌起來。

    羋月漲紅了臉,啐道:“你再聒噪我便不借給你了。”

    張儀連忙住嘴,要多老實便多老實。

    羋月便拿出貼身的荷包,倒出裡面所有的貝幣,看了看為難了道:“這點錢,似乎不夠去秦國!”抬頭便問黃歇:“子歇,你帶錢了嗎?”

    黃歇也拿出自己的錢袋,倒出了貝幣來,羋月把錢湊到一齊,搖頭道:“還是不夠啊!”

    張儀眼賊,早看見她身上首飾皆是貴重之物,道:“喂,你頭上的飾物皆是珠寶金玉啊,借我一用吧。”

    羋月立刻警惕地護住頭上,道:“不成,我們的首飾都是有記錄的,什麼場合戴什麼首飾有定制,回頭七姊八姊頭上的首飾還在,我的首飾不見了,豈不落人口實,招來是非……對了,金子,我還有這次祭典特別鑄的爰金。”說到這裡,她連忙自懷中取出一個錦袋來,倒出來四五個四方形的金餅,上面刻著“郢爰”字樣。

    黃歇看了看,心算一下,道:“這麼多錢省著用,到秦國應該是夠了。”

    張儀歎息一聲,拱手肅然道:“大恩不言謝,我張儀記住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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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15:15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48-50章 不相識

此時,高唐台羋姝居室內,羋姝腳上已經包了藥,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會兒癡迷,一會兒羞惱。侍女們欲在她跟前服侍,卻都被她趕走,只敢遠遠站著察她顏色。

    但聽得木屐聲響,已見楚威後帶著人匆忙趕來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傷了?”

    羋姝見了楚威後來,方道:“母后,我無事。”

    楚威後坐到羋姝身邊,掀開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腳腕包紮著,腫起一大塊來,頓時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該死,該要讓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統統殺死才好。”

    之前楚威後這般待她,羋姝亦不覺得如何,此時忽然覺得讓母親待她如待小兒般的態度,讓她彆扭起來絕色悲戀,傾世狂妃。抽回了腳,羋姝道:“母后,女醫說只是小小扭傷,幾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後怒道:“景伐當真失職。”轉頭對羋姝嚴厲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邊魚龍混雜,我原就不答應讓你去跳什麼祭舞,如今可知厲害了?”

    羋姝低頭不答。原來楚威後便不肯答應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嬌弄癡,鬧得楚威後無法,這才允了她,如今見她受傷,不免舊話重提。

    楚威後又道:“若言貴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廟之祭,再不許你自己出宮了。”

    羋姝一驚,心想這可不成,當下忙苦著臉撒嬌道:“母后,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帶人手,事先探行,可別不讓我出宮,要不然我得悶死了……”

    她這般撒嬌起來,楚威後素來疼她,便有些抵禦不住,既不敢應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腳好了再說。”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這少司命之祭祀,須得有人行祭。你既腳已受傷,卻是讓何人代去?”

    羋姝便道:“我讓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後一驚,立刻站了起來道:“什麼,你讓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塗?”

    羋姝詫異道:“怎麼了?”

    楚威後卻反問道:“你為什麼不讓茵去?”

    說起這個,羋姝頓時氣憤起來道:“哼,我才不要讓她去呢?遇到危險的時候她就只曉得拋開我救命,一沒事就挑三撥四心術不正。原來我只以為,她奉承我討好我,只不過想得到更大的好處,可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敢覬覦屬於我的東西!”

    楚威後一驚,問道:“哦,她做了什麼?”

    羋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備的華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蓋不了啦。恨不得女師說她醉心于鄭聲衛樂,鑽研太過,是氣度問題。她哪象個公主,簡直天生的妾婦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國婦孺之神,怎麼能讓心術不正的人來跳祭舞,簡直是褻瀆神靈!”

    楚威後聽了這話,又驚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輕撫著羋姝的頭髮道:“姝,你當真長大了,懂得辨人、懂得決斷,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說到這裡,卻轉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羋姝詫異看著楚威後,聽楚威後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個妖孽的九妹妹,哼!”

    羋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後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養成的。我是準備讓她將來給你當陪嫁的媵妾,她的確是見識短、性妖媚、掐尖要強,滿肚子不上臺盤的小算計,可這種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喚。姝,你將來出嫁必是諸侯嫡妻,後宮必然有爭寵,身為嫡妻正室,難道還能跟那些姬妾們糾纏不成,有這樣一個人給你使喚,自然是得心應手,永遠也越不過你的前頭去……”

    羋姝還尚是天真無邪之時,聽她母后說到此處,便覺得厭煩,打斷了楚威後的話道:“母后你別說了,這種事聽著噁心。”她頓了頓,又道:“是,我討厭茵姊算計太過,可我要這麼做,我豈不是比她還卑污。”

    楚威後不妨女兒竟說出這種話來,氣道:“你、放肆!你在罵誰卑污?”

    羋姝一驚知道自己無意中說錯了話,竟將母親也捎了進去,見楚威後生氣,連忙抱住楚威後撒嬌道:“母后,我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再討厭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當成這種工具,實在是自己心裡過不去穿越之非你不可!”

    楚威後看著天真無邪的女兒,長歎一聲,坐下來摟著羋姝歎道:“我知道,母后當年的性子比你還直,還揉不得沙子。這宮庭、這歲月,會把人一點一滴地改變……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樣,也要跌過撞過,傷過痛過,才知道這些活下來的手段……”說到這裡,饒是她鐵石心腸,也不禁有些淚光。

    羋姝大悔,抱住楚威後撒嬌道:“母后……”

    母女相偎許久,楚威後卻忽然想起一事來,推開羋姝,按住她的肩頭,直視她的雙眼道:“姝,有件事你須要老實地告訴母后,到底是誰鼓動你跳少司命祭舞,還要讓那個黃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頭?”

    羋姝搖頭奇道:“母后如何會以為是九妹妹呢?她還是個不知事的小兒,腦子裡還不曉得何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聽說去年是黃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過祭舞,所以才給我出主意說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剛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後一怔,這答案卻是她未曾想過的。她思忖了好一會兒,又問道:“哦,那又是誰讓你去找王后的呢?”

    羋姝卻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後喃喃地道:“竟然剛好是相反的,難道我猜錯了?”

    羋姝見楚威後嘴角嚅動,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便問道:“母后你說什麼?”

    楚威後搖頭道:“沒什麼。”她不欲再說下去,又看了看羋姝傷勢,叫來她的傅姆問過,再吩咐侍女們好好服侍,這才起身離去。

    見她終於離去,不止是侍女傅姆們,便是羋姝也大大地松了口氣。遠遠聽得她的木屐之聲遠去,羋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過來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著,若是見著九妹妹來了,便叫她更衣之後,到我這邊來,我要問問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應著去了,羋姝這才又坐回去想著心事,陽靈台下黃歇那俊美的面龐,和今日土坡邊,那自稱“公子疾”之人的溫暖懷抱,在她心中交錯來去,竟是委決不下。但見她臉上一會兒喜,一會兒羞,變幻不定。

    楚威後離了高唐台,便與心腹玳瑁商議著道:“我本以為,九丫頭素來與那黃歇走得很近,應該是她撥挑著姝去迷戀黃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誰知道竟然是七丫頭作怪?倒反而是九丫頭說動姝去找王后,讓王后知道此事,及時將事情告訴我。這樣看來,七丫頭藏有禍心,九丫頭倒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議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這些時日與什麼人有往來?”

    楚威後搖頭歎道:“不必了!”這些庶出的公主,于她來說,亦只不過是工具而已,當下心中已經有了決斷,只歎道:“只可惜七丫頭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卻心太大,自毀前程。”說到這裡,又詫異道:“倒也奇怪了,她身邊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當不會有變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誰挑唆得生出這樣的野心來?”

    玳瑁心中一寒,楚威後倚重于她,諸事皆交於她,羋姝羋月羋茵揚氏等身邊的侍奉之人,皆是由她一手安排,羋茵生了異心,她竟不知,到此時已經被楚威後捨棄,她亦未知其中緣故,心下大慚,道:“想來七公主本性不壞,只是那個挑唆的人可惡凰寵——高門貴夫。奴婢這便去查查看,到底是誰在作怪。”

    南後原安排羋姝跳祭舞,卻有意按下事情起因,只想著要讓事情再鬧得不可收拾一些,更可引出楚威後對幕後之人的反感來。但見羋姝受傷回來,心知計畫已經不成,怕楚威後質問她處事不謹,便一骨腦兒將羋姝愛慕黃歇,強令她安排此事,又不許她告訴楚威後之事,一骨腦兒皆說出來來。果然楚威後被她引得只去遷怒此事幕後之人,也間接達到了她的目的。

    玳瑁還欲為羋茵求情,楚威後卻淡淡地抬手制止她道:“不必了,心中只要有了背叛的念頭,哪怕一絲一毫,都會在將來變得不可收拾,留不得。”

    玳瑁心下暗為羋茵歎息,轉而又問道:“那威後當如何處置九公主呢?”

    楚威後素日事多,又不將這兩個小公主放在眼中,一時倒要好好計較一下。當下在心中細細將羋月和羋茵兩人思量一番,卻赫然發覺,羋茵不知死活,固然可惡;可羋月卻更讓她有些拿不住分寸來。想來似這等小女兒正在成長期,不管羋姝還是羋茵皆是犯錯無數,可羋月這些年除了孤僻些,脾氣硬直些,似那等小女兒常有的嫉妒生事、掐尖要強、背後詆毀、偷懶弄鬼之事,竟是幾乎沒有。

    細想之下,這實是可怕之事,心中竟要湧起一股殺機來,想了想卻又歎了一聲道:“那九丫頭,我若是想殺她,便似摁死螻蟻一般,只是如今卻有些投鼠忌器,若為了這麼一個妖孽,傷了我與大王和姝的和氣,就犯不著了。”

    玳瑁是她多年心腹,已經聽出她話中的殺機。楚威後為人若是起了殺機,便不會輕易放下。畢竟揚氏與羋茵素日也肯奉承于她,有心求情,便笑道:“奴婢倒有一計,也算得一箭雙雕,不知威後意下如何?”

    楚威後唔了一聲道:“有何計?”

    玳瑁便附耳輕說一番,楚威後聽了,閉目半晌,道:“不過是逗逗雞犬,略博我解頤罷了。”

    玳瑁陪笑道:“能博威後一笑,亦當是奴婢沒白孝敬您了。”

    楚威後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玳瑁又道:“那奴婢便叫人去候著等九公主回來,您當面與她說話?”

    楚威後點了點頭,略要休息,卻忽然想起,道:“今日大王要來與我一起用膳,諸般膳食,你可安排好了?”

    玳瑁忙笑道:“奴婢省得,早已經便安排庖人準備著了。”

    原來羋姝受傷之事,楚威後聞聽是越人所為,又驚又怒。她雖位高,但畢竟宮外之事,還是不能盡知,便要請楚王槐過來問話。楚王槐亦已知此事,也忙要趕過來以安母親之心。

    當下母子對案而食,楚威後一臉慈祥地看著楚王槐,布讓道:“大王,這燉鱉乃是難得的異味,母后知道你喜歡吃這個,所以昨日便叫庖人精心烹煮一天,你嘗嘗可爛熟了。”

    楚王槐喝了一口湯,笑道:“多謝母后,寡人最近胃口不好,很多東西都食之無味,倒是這個可以多吃幾口。”

    正用膳間,楚威後見一侍女悄悄在玳瑁耳邊說了些話,玳瑁神情便有異色,便問道:“是何事?”

    玳瑁忙回道:“是九公主回宮來了,威後不是說,見著九公主回宮,便要讓她來見您嗎?”

    楚王槐見狀,道:“是哪一個?”

    楚威後見狀,心中一動,道:“是你九妹妹,大王不曾見過吧,也喚她上來,見一見大王裝神。”

    當下羋月正是剛辭了魏冉,由黃歇送到宮門,方才進宮,便聽說楚威後喚她,心中已是一凜。她忙回自己院中更衣,其間又見羋姝著人來喚,卻也只得回了羋姝,自己匆匆趕到豫章台威後居處,方在外候見,卻又聽說楚王槐也在,怔了一怔。

    細想起來,她與楚王槐上次見面,卻正是向氏之死,想到此情,心中恨意殺機交湧,險些不能掩蓋,正道:“既是大王在內,我便在此相候,等母后傳喚……”

    卻見玳瑁走出來道:“威後仁善,因知公主與大王許久未見,特讓公主今日與大王一見,共述兄妹之情。”

    羋月心中五味翻騰,驚疑不定,卻是深知威後不會如此好心,但她為何要讓自己見著楚王槐呢?莫不是……她也知道了向氏之死?因此來試探自己,是否知道內情?當下驚恐壓過了恨意。她戰戰兢兢地隨著玳瑁走入殿中,行禮道:“參見母后,參見大王。”

    楚威後卻是正與楚王槐說起飲食來,雖然羋月進來行禮,她卻似恍若未見,只對楚王槐笑著絮絮叮囑道:“大王喜歡就好。聽說大王最近飲酒太過,所以傷了胃口,以後要注意保重身體。王后以前倒還賢慧記得勸你,只是她病了以後,都是鄭袖在主持後宮,她就不曉得勸你保重身體嗎?”

    楚王槐卻已經見殿中進來一人,見了她的服飾,便有些遲疑地問道:“你是……哪位妹妹?”

    羋月深吸一口氣,強抑著內心的憎恨和恐懼,平平地道:“回大王,臣妹是九公主,名月。”

    楚王槐素來除了自家同胞的一姐一妹之外,根本對其他的公主完全沒有概念,一時更是想不起來這九公主是誰,他也知道這般實在是失禮,便有些尷尬地沒話找話繼續猜測道:“九公主?嗯,寡人知道,知道,哦,你的生母是哪個啊……”

    楚威後聽到這裡,忽然想起向氏當日出宮的原因正是因為楚王槐來,生怕羋月說出她的生母來教楚王槐又想起舊事,急忙打斷了楚王槐的話道:“大王——”見楚王槐與眾人皆驚詫地看著她,頓悟自己表現過急切了,忙咳嗽一聲道:“你妹妹還行禮著呢。”

    楚王槐雖然遲鈍,亦是感覺到楚威後方才欲言又止時的情緒極壞,便也不敢再問,忙依著她的話道:“九妹妹不必多禮,自家兄妹,上前些說話吧。”

    見羋月上前幾步,瞧見她容貌嬌美,依稀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來何處見過,想起當年數名公主出嫁前,亦曾分別辭拜於他,他不過也是這般和稀泥似的囫圇話過去,當下笑道:“哦哦,寡人想起來了,你就是九妹妹嘛!嗯,幾年不見,你都這麼大了啊,記得上回見你,還是在父王那兒,你就這麼丁點大……”

    楚威後無奈地轉過臉去,叫道:“大王……”神情微露不滿。

    楚王槐見了楚威後的眼神,忙轉了話頭討好道:“說正事說正事,對不,母后?”

    楚威後歎了口氣,只得點了點頭。

    楚王槐便問羋月道:“聽說妹妹今天遇見一撥刺客?”

    羋月道:“不是一撥,是兩撥。”

    楚威後一驚道:“兩撥?”

   羋月道:“正是,伏擊我們馬車的是一撥,幸好秦國使臣剛好路過相助。後來姝姊扭傷了腳,讓我先騎馬趕去,結果我在路上又遇上數名餘黨,幸而祭禮那邊的人看到我們遲遲未到,派人接應,這才倖免於難。”

    楚威後驚魂甫定,長長籲了口氣,不免慶倖羋姝因為腳腕受傷不曾繼續前行,否則還得再遇一次刺客,更覺心驚,當下佯笑道:“好孩子,你受驚了,來人,賜九公主金帛壓驚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羋月忙謝道:“多謝母后。”

    楚王槐沉思著:“你們還遇上了秦國使臣,奇怪,真有這麼巧的事嗎?”

    羋月心中也早有猜疑,此時卻道:“臣妹愚鈍,不知軍國之事。”

    楚王槐點頭道:“你是不知道……算了,不提這些了,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懂,明日寡人和朝臣們再議。”他說到這裡,便已經覺得無須再問了,眼前這個少女,又能知道多少軍事之事。這邊心頭有事,他便想令其退下,卻又思及畢竟是庶妹,今日相見不好空手,看了看她身上頭上頗為素淨,便沒話找話道:“嗯,你小小年紀,怎麼穿戴這麼素淨?”

    羋月一驚,暗忖楚王槐說者無意,但聽上去倒像是她這個公主受了委屈似的,生怕楚威後多心,忙解釋道:“大王,臣妹剛才一路騎馬回宮,聽說母后召見,未及妝容就匆匆趕過來,所以佩飾簡潔……”

    楚王槐卻根本不在意這事,他不過是沒話找話,尋個由頭賞賜一番便是,只擺擺手道:“奉方,取幾盒首飾賞給九公主。”見羋月神情有些惶恐,心中暗一思量,便已經明白,自家母親是什麼性子,他豈有不知之理,雖然也有些懷疑楚威後是否有些薄待公主們,但他在後宮女子這些心態上卻是頗為瞭解,當下又安撫道:“寡人自是知道你的首飾自有定例……”

    羋月忙應道:“正是,母后每逢節慶俱有賞賜……”

    楚王槐卻已經擺擺手道:“你們這些婦人,永遠不嫌首飾多,只有嫌少的。雖說宮中自有定例,但寡人亦知,王后夫人們每年額外打造的,不知道是定例的多少倍。便是諸公主生母,各人俱有私人另給的,你若只有定例,必是不夠的。”

    羋月語塞,退後一步,看了楚威後一眼,楚威後此時的神情卻甚是和藹可親,笑道:“大王既是賞賜于你,你只管收下罷。”

    羋月只得謝道:“多謝大王。”

    楚王槐擺手道:“既屬兄妹,何必生分,便如姝一般稱我王兄亦可。”

    羋月又看了看楚威後,楚威後卻是含笑看著楚王槐,恍若未覺,羋月便只得應道:“是,臣妹多謝王兄。”

    楚王槐轉向楚威後道:“對了母后,寡人來是想同母后商議一件事。秦國使臣前來向寡人求婚,說是秦王的王后去世了,想求娶楚國公主為繼後,母后意下如何?”

    楚威後沉吟,羋月見狀,知應該告退,她看了玳瑁一眼,見玳瑁點頭,便朝著楚威後與楚王槐悄施一禮,退了出去。

    玳瑁跟出來,含笑自奉方手中接過數個疊在一起的紅漆匣子遞與候在殿外的侍女薜荔,道:“今日有勞公主,天色已晚,公主早去歇息吧。這是大王賜與公主之物,請公主勿負威後、大王之賜。”

    羋月笑道:“多謝傅姆,傅姆辛苦,母后與大王正商議要事,我不敢打擾,請玳瑁姑姑代我向母后行禮問安。”

    兩人俱是笑吟吟的客氣來去,依依惜別。

    羋月走出豫章台,臉色已經沉了下去,腳步亦是越走越快,只苦了跟在她身後的薜荔,羋月匆匆被召,也就帶了她一個侍女相隨,豈料楚王賜物,玳瑁既沒有吩咐叫人幫她捧著,她又不敢使喚豫章台的侍人幫助,只得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一大堆匣子,生怕有個閃失藏鋒霸天下。可她一轉眼,便不見了羋月。

    她自幼受過的宮人訓練,自是要時刻跟隨著主子,此時見自家主子走得沒影,自己追之不及,差點要哭出來了。

    好不容易一步步挪回高唐台,便見羋茵的侍女小雀見著她捧著這一大堆東西,詫異地問道:“薜荔妹妹,你這是從何處來,又是捧著甚麼東西?”

    薜荔素知她主子與自己主子不合,豈敢讓她接手,雖然雙臂已經累得抬不起來了,還是忙將手一縮,陪笑道:“不敢勞煩阿姊,我這就到了。您有閒暇,到我們院裡坐坐罷?”

    小雀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喚我還有事呢,既不用我幫忙,薜荔妹妹你自便吧。”說著便轉頭走了。

    薜荔挨到自家小院門口,便見女蘿迎了出來,埋怨道:“你去了何處,公主早就回來了,偏你遲遲不回……你這手上捧的是甚麼?”

    薜荔苦著臉道:“這些俱是大王賞賜于我們公主的首飾,我捧著這些東西,自然走得慢了,公主又不肯等我……”

    女蘿忙接了她手中的匣子,教訓道:“又要胡說,從來只我們奴婢等公主的,如何能讓公主等我們。你縱然有事,也須叫人來通報一聲,如何自家一個人就敢捧著這些貴重之物在宮中行中,倘若被人相撞,撞壞了東西,殺了你這個婢子也不夠賠的……”

    薜荔見女蘿接了匣子,頓時覺得雙手得了解放,酸澀不已地捏著手臂吐舌。但聽得女蘿嘮叨,也不敢頂嘴,只得苦著臉聽著。

    不想那小雀佯裝離開,卻未走遠,隨即返回,便聽得大半去,連忙跑去同羋茵搬嘴了。

    羋茵自是嫉恨交加。羋月此時也是剛剛回來沐浴完畢,一見女蘿和薜荔捧著匣子進來,臉頓時沉了下去。

    兩個侍女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情,還忙不迭地把這數個紅漆匣子打開,但見珠光寶氣,耀眼無比。

    楚國東臨大海,頭一匣便是全套珍珠飾物,從珠簪到明珠璫再到珠串,又有數粒龍眼大的散珠,想是用來綴在衣服上或者鞋履之上,以襯全套首飾的。

    次一匣便是全套玉飾,楚國的荊山玉舉世聞名,君子以玉比德,玉笄玉環玉璧玉組佩整套,質地晶瑩剔透,已經將羋月素日份例所得的玉飾皆比了下去。

    再次一匣,便是全套赤金首飾,又次一匣,則是各式寶石、珊瑚、赤玉、琉璃、蜻蜓眼等製成的別致飾物,用來日常更換所用。

    女蘿和薜荔雖然也是在宮中日久,眼界亦算不得淺,但這些飾物還是令她們不由地驚歎出聲。

    薜荔驚道:“公主,大王真疼愛您,賜給您這麼多首飾,唉,奴婢這雙手累得也實是值得……”

    女蘿亦道:“大王實是有心,奴婢日常心中亦覺得,莫說與八公主不能相比,便是七公主,常例外的飾物亦是不少,如今便是屈昭景三家貴女,亦常有別致之飾,九公主您只有常例之飾,未免……”

    羋月皺眉道:“好了,把首飾都收起來,造冊備檔,以後就由你保管。”

    女蘿連忙應了,又問道:“那公主明日是否要戴出來……”

    羋月截斷,冷冷地道:“此是大王所賜之物,逢節慶時才依例拿出來戴一下,平時就要好好收著,免得丟失或損壞,有負大王之恩碧雲。”

    薜荔依依不捨地收起首飾匣子,道:“這麼多首飾,若平時都不戴,豈不是都用不上了,那多可惜啊。”

    女蘿卻比她警醒些,見羋月已經有些不悅,忙推了她一下,笑道:“是,奴婢遵公主之之諭。”

    羋月面露疲倦之色,道:“我累了,你們且下去吧。”

    兩侍女收拾好首飾盒出去了。

    羋月獨自坐在屋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忽然間撥下頭上的簪子,拖來一隻草墊,洩憤似地一簪簪刺下,直到將那草墊刺個稀爛,全身的力氣亦似已經泄盡,這才撲倒在席上,雙手掩面,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聲音。

    何等可笑,這當真是何等可笑,這些年來她心懷殺母之仇,滿腔恨意,只恐被對方知道,一力避開。可是誰又能曉得,今日仇人當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反而作出一副好兄長的樣子來,又說好話,又贈首飾。

    當時她死死地握住拳頭,只恐自己一時衝動就要衝上去;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唯恐自己臉上的表情洩露了一切。

    可諷刺的是,她日日夜夜想著對他的仇恨,這個仇人當面相見的時候,她只想逃開,只是害怕。甚至她連逃開也不敢,還要裝出一副恭順的樣子,向他行禮,謝他賞賜。可是,他又為什麼忽然現出這般殷勤好意來,他是知道了什麼,猜到了什麼,還是在試探什麼呢?

    羋月喃喃地道:“娘,我一直避著他,就怕他想起我是誰來。可是,他完全不記得了,不記得他害了我的親娘。他居然還送我首飾,還把我當妹妹,呵呵呵,真是太可笑了……我不敢,我不敢惹怒他,我甚至還要倚仗他的不知情來擋住那個女人對我的惡意。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活著,面對著茵那種可笑的嫉妒,姝那種喜怒無常的脾氣。娘,我什麼時候才能夠離開這個骯髒的宮庭,帶著戎弟和小冉遠走高飛,過我們想過的生活。”

    這一夜,高唐台裡,幾人不眠。

    羋月為的是楚王槐,羋茵為的是那幾匣首飾,而羋姝,亦是輾轉來去,心中一會兒想的是黃歇,一會兒想的卻是那“公子疾”。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便翻身起來,不待眾侍女為她梳洗,便立逼著珍珠去找羋月,打聽昨日之事。

    珍珠忙走進羋月居住的庭院,便見薜荔端著銅盆掀簾子出來,看到珍珠忙道:“阿姊早。”

    珍珠也笑道:“妹妹早,我奉八公主之命來請九公主一道去用早膳,但不知九公主起來了嗎?”

    薜荔放下銅盆笑道:“九公主每日都起得很早,如今已經練過劍,正在梳妝更衣呢。”

    珍珠有些意外地道:“哦?九公主每日都早起練劍。”

    薜荔方欲答,便聽得簾子內羋月道:“外面是何人?”

    薜荔忙道:“是八公主派了珍珠來。”

    羋月便道:“喚她進來吧。”

    珍珠忙掀了簾子走進室內,但見窗臺邊,羋月穿著亮麗的桔黃色曲裾,跪坐在妝台前,女蘿正在為她梳妝,初升的陽光射到她身上,那曲裾更是格外明豔鹿鼎記後傳。

    此時窗外一支杏花,人面相映,更增嬌美。

    珍珠也不禁贊道:“九公主今日當真好看。”

    羋月微微一笑,嫋嫋地站起身來。珍珠忙上前扶住,贊道:“這件衣服襯得公主臉色越發嬌豔,想來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羋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不愧是姝姊身邊最得用之人,你說得不錯,我今日的心情的確很好。我們走吧。”

    羋月攜珍珠走出,女蘿方要跟上,羋月卻道:“你二人昨日也累了,今日且歇息,叫其他幾個隨我去吧。”

    當下女蘿忙命了文狸杜衡跟隨羋月前去,見她去了,這才望著她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薜荔奇道:“阿姊為何歎氣?”

    女蘿卻反問薜荔道:“妹妹與我服侍公主這些年,可知公主是什麼時候,會主動叫我們挑那幾件豔色的衣服來穿?”

    薜荔自也是做了羋月好幾年的侍女,自然是知道,當下道:“天氣不好的時候,還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若是天氣好,心情好,羋月是不會在乎穿什麼顏色的,可是若遇天氣陰沉,或者某天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羋月反喜歡挑件豔色服飾,化個豔妝,就是不想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要人人都來問她一句道:“你今日臉色不好,可是有什麼心事不成?”若是她衣著豔麗,妝容明快,便是臉上無笑容,也不會給人一種“需要關懷慰問”的感覺來。

    羋茵卻與她相反,經常要裝一裝“我心情不好快來安慰”的模樣來,便於索取一些素日難以得到的東西,或討些好處,占些便宜。

    女蘿心中不安,便問道:“薜荔,公主昨天遇上了什麼事,為什麼心情不好?”

    薜荔道:“昨天也就是她代八公主跳了祭舞,還得到大王所賜首飾,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啊。”

    女蘿看著羋月遠去的方向,歎道:“但願……當真無大事發生。”

    羋月走進羋姝居室,見羋姝仍然坐在席上,走近了她,問道:“阿姊,你的腳傷沒事吧?”

    羋姝嘟著嘴道:“還能怎麼樣,反正這幾日是不能走動了。”她抬頭看著羋月一身豔妝,眼中頓時也有些妒意一閃而過,笑道:“九妹妹今天穿得好漂亮,想必昨天在少司命祭禮之上,很是風光了。”

    羋月歎氣道:“阿姊別提了,幸而阿姊沒有繼續前行,我們在路上又遇上了伏擊。”

    羋姝便被轉移了注意力道:“真的,你們沒事吧?”

    羋月道:“幸好大祝看到我們沒有及時到,派人前來接應,所以才救了我。”

    羋姝頓時松了口氣道:“幸好幸好。”便招手道:“來來來,你坐到我身邊來,與我共用朝食。”

    羋月便坐到羋姝的身邊,兩姐妹頭挨著頭倚在一起,用過朝食,令諸人退下,羋姝方含羞問道:“昨日妹妹代我去為少司命行祭,可見著子歇了……”

羋月卻不欲她提起黃歇,她與黃歇既定情緣,心中便將他視為己有,見羋姝一臉嬌羞,更是不悅,便點頭草草地道:“是,見著了,只不過我們各乘一舟,登臺而舞,也皆是身邊有其他人一起合跳祭舞。祭舞過後,我們便各自登舟回了。”

    羋姝聽了她這話,略有些失望,道:“是嗎……”原以為羋茵的計畫甚好,可以與心儀的美少年有共舞的機會,沒想到羋月這樣草草一說,竟是毫無事情發生,心中雖然暗歎這妹子實是呆頭呆腦,情竇未開,白白可惜了這般與美男子共舞的機會。但這樣想來,自己便是去不成,也不算什麼了。

    羋月不欲她再繼續說下去,有意岔開話題,笑道:“阿姊,我昨晚去拜見母后的時候,見到了大王,大王居然還問起我昨日遇伏之事……”

    羋姝卻忽然掩口笑道:“王兄賞了你什麼?”

    羋月詫異道:“阿姊怎麼知道大王賞我東西?”

    羋姝笑了好一會兒,才道:“王兄除了我和嫁掉的大姐以外,根本搞不清楚其他的姐妹,所以每次遇上,就會賞你們東西以掩飾尷尬弑者如川。”

    羋月這才明白楚王槐忽然厚賜之意,心中暗暗冷笑。

    羋姝剛才因提起黃歇,被羋月轉了話頭,一時間又不好意思再提,忽然又湊近羋月神秘地低聲道:“對了,你覺得昨日那個秦國使臣怎麼樣?”

    羋月驚愕地道:“秦國使臣?”她看向羋姊,卻見羋姝臉色羞紅,竟似與上次提到黃歇時有些相似道:“阿姊你……你莫不是又看上這秦國使臣了?”

    羋姝臉紅啐道:“哼,什麼看上不看上的,你一個小姑娘,怎麼可以如此隨便說這樣的話?”她想了想,還是又問羋月道:“你說,這秦國使臣與子歇,誰好?”

    誰好?於羋月心中,那是根本不須要問的,自然是除了黃歇之外,天下男子還有誰能入她眼中,她不欲自己心上的男子拿來讓其他女子評頭論足,當下看了看羋姝的表情,便正色道:“休管其他人了,阿姊,有些事,你須要提早思量。”

    羋姝詫異道:“何事?”

    羋月想了想,猶豫道:“此事,不知應該告訴阿姊否?”

    羋姝急了,便問道:“到底是何事?”

    羋月這才道:“我昨晚見到大王的時候,他正和母后提起秦王想向我們求婚,說是……”

    羋姝一急道:“說是什麼?”

    羋月道:“說是秦王欲娶阿姊為繼後。”羋姝驚得直起身來,抽動到了腳“唉呀”一聲,羋月忙道:“阿姊你的腳無事吧?”

    羋姝氣得道:“無事,你說,大王到底答應了沒有?”

    羋月搖頭道:“我只聽得這一句,玳瑁傅姆便令我出去了。”

    羋姝咬牙道:“我這便叫玳瑁過來,親自問她去。”

    羋月笑道:“你若是此刻問她,豈不是同她說,是我告訴你這話的?”

    羋姝忙不過來道:“好妹妹,我必不會說出你來!”

    羋月卻安慰道:“阿姊且放心,母后如此寵愛於你,怎麼會不問問你的意思,就決定你的終身大事呢?”

    羋姝低頭思忖,臉色忽紅忽白,過了好一會兒,忽然握住羋月的手道:“好妹妹,我如今腳傷了不便行動,你代我去做一件事可好?”

    羋月一驚,心道若是她對黃歇還不死心,可如何是好,卻不得不問道:“阿姊什麼事?”

    羋姝想了想,拿出一個荷包遞給羋月道:“你、你且把這個荷包,送給子歇……”

    羋月心中有些膈應,面上卻不好顯露,只得道:“是。”她接過那荷包,手感裡頭似乎是一面小小玉佩,還有一條絹帕,當下將此物塞入袖中,道:“阿姊還有何事。”

    羋姝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揮揮手道:“不必了,你先把這東西送了再說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羋月轉頭,見羋姝的神情,似乎並非私賜情物的完全羞澀,倒似放下了一件心事一般,她心中暗自詫異,只得拿了羋姝所給的令符,出宮去尋黃歇。

    到了屈原府中,黃歇自然是在的,屈原卻不知何處忙去了。兩人見面,羋月笑吟吟地將荷包遞與黃歇,道:“有淑女傾幕于吾子,不知吾子可有好逑之意。”

    黃歇拿了荷包,初時以為是羋月相贈,心中方一喜,隨之回過神來,必是其他麻煩。只得帶了苦笑打開荷包,卻見裡頭是一枚小小的玉環,但質地雪白剔透,實非凡物。荷包中亦還有一塊細窄絲帛,抽出來一看,上面卻是只寫了一句詩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這原是《衛風》之《木瓜》篇,全詩乃有三句,重疊述意,曰: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雖此絲帛上只有一句,但其中含意,卻是不言自明。

    羋月雖代為轉遞,但自守禮法,自然不會中途打開偷看,此時見黃歇已經打開看了,更遞到她面前來,這才看了一眼,便有些惱怒,又不好給眼前的人兒看笑話,只低聲嘀咕道:“怪不得女師說鄭樂衛風不要多看,果然會移人性情。”

    黃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羋月瞪了他一眼,惱道:“你笑什麼,哼,有淑女向你傾訴情意,你自然是要得意一番的。”

    黃歇忍笑道:“是,我自然是得意的。我此時便寫一封回書,煩勞師妹代我再為轉遞,如何?”

    羋月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青鳥,才不呢!”

    青鳥銜書,雖是美談,若是有人為她與黃歇銜書,才是美談,她若作了別人的青鳥,可不是滋味。

    黃歇卻不理她,只回身也裁了條細窄的絲帛,也在上面寫了一句詩,遞與羋月道:“給。”

    羋月忿忿地瞄了一眼那絲帛,卻笑了出來,臉上陰鬱一掃而淨,笑道:“你當真想好了,我便當真拿這回與她了?”

    黃歇笑道:“此事又何須去想,自然早了早好。”

    羋月看了又看,又抬頭看著黃歇的俊美臉龐,心中感動莫名,只是卻不便於口上說出來,當下神情躊躇。

    黃歇何等聰明,如何看不出來,當下亦是含笑看著她。兩人四目相交,便有些勾連不去。只癡癡看了半晌,女媭進來催道:“九公主,先生如今一時不得回來,你休要誤了宮門關閉的時辰。”

    女媭只道她呆坐在此,是為了等屈原,故而有此說,羋月啊地叫了一聲,驚得跳起來,慌亂道:“我、我先走了。”匆匆便要往外跑去,卻被女媭叫住,道:“你忘記把荷包帶走了。”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黃歇出回過神來,臉也紅了。當下羋月慌亂將置於案上晾乾墨蹟的絲帛再塞回原來的荷包之中,連著原來的絲帛玉環,一併塞了回去,回宮之後,還與羋姝,不待羋姝打開看,自己便托一詞,匆匆走了今生亦有約。

    羋姝只道她知情識趣,見她走了,摒退諸人,這才打開了絲帛,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卻是絲帛上亦是一句詩道:“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這是《周南》中的一首詩,名曰《漢廣》,全詩曰: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此句說的是樵夫思慕漢江遊女,卻自知漢江之廣不可渡,縱可伐薪喂馬,只是過不得水,有心無力,只得表示惋惜之意。表面上看,倒是對方一片傾慕之意,實則深思之,卻是極為婉轉客氣地表示“無法高攀”之意。但這話又說得極是漂亮,便是羋姝一見之下,亦是只覺得心頭一痛,只恨對方過於保守畏怯,竟是只敢相思,不敢追求。

    她這般年紀正是青春之期,這一點相思之意,不過是見著黃歇俊美溫文,“慕色而知少艾”罷了,又受了羋茵慫恿,這才興致勃勃。但對方既回饋行動以拒絕,且她又有了新的仰慕之思,雖然略有些失望,竟也罷了。

    思來想去,一夜不眠,次日又叫人去喚羋茵,共商一樁新的心事,不料侍女卻來報說,羋茵被楚威後召去了。

    羋姝怏怏。于她心中,若有了少女心事,第一個要訴的自然是羋茵。羋茵比她大上一歲,諸事已懂,有些事也能出些主意。羋月雖然聰明,但諸事不太肯理會,愛推三阻四,且又覺得對方比自己小,這些情愛之事,她又未必能懂。只是她素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有了心事,且等不得,還是叫了羋月來。

    羋月正為昨日將黃歇之信傳遞於她,恐她惱羞成怒,不料今日一來,卻聽得她說的另一樁事,驚得張開嘴都忘記合攏了。

    羋姝急了,推了推她道:“九妹妹,你說如何?”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道:“阿姊,我不曾聽錯吧,你說,你要我代你去館舍見秦國使臣,向那公子疾送謝禮?”

    羋姝點頭道:“正是。”

    羋月看著羋姝,忍不住要探探她的額頭道:“阿姊不曾有病吧?你昨日,方叫我送信給公子歇,如何今日,就轉而要向公子疾送禮。你、你到底心悅幾人啊?”

    羋姝紅了臉,啐道:“小兒家,盡是胡唚。‘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公子歇自家怯了,難道我還要上趕著喜歡他不成。秦國既來求娶我,公子疾又曾救我,若秦王他……當真也如公子疾一般,亦未不可……”說到最後,聲音不禁低了下去,不勝嬌羞。

    羋月撲哧一笑道:“阿姊近來鄭衛之風看得不少,若教女師曉得,必又道是‘鄭風衛樂,移人性情’。”

    說到最後兩句,羋月便學著女師的模樣搖頭晃腦,羋姝羞紅了臉,來撕她的嘴,兩人鬧成一團曆書訴情。

    所謂“子不我思,豈無他人”便是來自《鄭風》之《褰裳》篇,全詩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意思便是你若是喜歡我,我便為了你牽裳涉河來相見,你若是不喜歡我,豈會沒有他人喜歡我,你這狂妄的小子自己滾吧。

    詩三百中鄭衛之風,素來奔放直接,周南召南則拘泥規則許多。羋姝投之以衛風,黃歇答之以周南,以詩見人,這種太過規矩拘泥的樣子,讓羋姝不免有些怏怏,興趣大減。

    羋月知其意,心中暗為黃歇稱讚,這邊卻恍若無事地問道:“阿姊,事關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難道你當真要嫁給秦王?”

    羋姝卻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歡那個人,他雖然長得……粗魯了些,可是那時候我嚇得半死,他這樣一把抱住我,我忽然覺得心就安了下來。就像,小時候父王抱著我的感覺似的……你、你替我去探探他吧,若是當真好,嫁秦王之弟,想來亦是能夠達成秦楚兩國的目地,你說呢?”

    她說得雖然混亂,羋月卻有些聽得懂了,提起楚威王,她的心中也不禁一酸,歎道:“好吧,阿姊,你想做什麼,我總會為你做的。只是,此事若被母后所知,恐母后未必願意……”

    羋姝也有些矛盾地一笑道:“是啊,母后必會不悅,若是那秦王也與他一般就好了。九妹妹,你休怪我荒唐,我亦知道,諸國公主皆是要遠嫁的。我只是害怕,嫁給一個陌生人,所以忍不住,對身邊每一個好男兒投以幻想,去試著把身邊每一個好男子,當成未來的夫婿一般去猜想……”

    她捂住臉,說不下去了。羋月輕撫著她的背部,長歎一聲。羋姝靜默了好一會兒,抬頭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看我,說些什麼也不曉得,盡是胡言亂語。妹妹休怪。”

    羋月卻道:“阿姊,我幫你去。”

    羋姝一怔,看著羋月似驚似喜,這樣隱秘的女兒心事,她期望有人能夠幫她,但卻也曉得,讓羋月代為向黃歇遞情書倒也罷了,放著秦王求婚不理,卻去愛戀秦國求婚的使臣,實是荒唐無比,若是被楚威後或者楚王愧知道,豈不是要連累羋月。她亦知母親不喜羋月,沒想到羋月竟願意為她冒此風險,一時之間,感動莫名,握住了羋月的手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羋月看著羋姝,輕歎一聲道:“我明白阿姊的心,我、亦是如此……”

    羋姝一怔,試探著:“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羋月卻反問她:“若是我當真有了心上人,阿姊會如何做?”

    羋姝笑道:“你既幫我,我又如何會不幫你。”

    羋月意味深長地:“但願阿姊記得你的話。”

    阿姊,我幫你,不止是為了你,更是為了我與黃歇的將來。我希望你得遂心願,也希望有朝一日,你助我得遂心願。

    子歇,不管千難萬難,只要你我兩心如一,誰也不能阻止我們在一起。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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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15:48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51-52章 思君子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經•秦風•蒹葭》

    楚宮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高唐台。

    春日雨後。

    江南多雨,春天尤其是一場春雨前後,就是兩種不同的花季。

    九公主羋月走過回廊,但處處落紅,前些天新開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正暗自嗟歎,但走到一處拐角,卻又見一支新杏雨後催發,微露花尖,更是喜人。不由地停下來,輕輕嗅了嗅花香。

    正閉目享受這春日氣息之時,卻聽得有人在到她身後,幽幽道:“九妹妹好生自在。”羋月回頭,見卻是七公主羋茵。

    羋茵這些日子頗為心事重重,各國使臣前來求親,羋姝婚事在即,而她已經擺明是要作為媵女陪嫁的人選。可是她自幼自負異常,又豈能甘心接受這種命運。且又見近日羋姝與羋月過往甚密,每日共同朝食,又思及那日她跳祭舞大出風頭,還得了楚王槐許多賞賜,這份嫉恨竟發酵到自己也無法忍住了,當下上前假笑道:“九妹妹這一身好生鮮豔,莫不是……”說到一半,故意掩口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小妮子當真春心動矣?”

    羋月看著羋茵,腦子裡卻似跑馬。她有時候覺得羋茵真是很奇怪,似乎只活在自己的腦海中,圖謀什麼爭什麼全都寫在臉上,卻還得意自己手段高超,完全不知別人看她如同作戲,可有時候,她卻會忽然有神來之思。便如羋月對黃歇的心意,羋姝完全不解,倒是她一言中的。

    羋月心念如電轉,臉上表情都不曾變,只笑吟吟地帶著一絲小妹妹的頑皮道:“茵姊這話,我卻不懂。誰的春心動了?莫不是茵姊自己?”

    羋茵冷笑一聲道:“明人不說暗話,”說著指了指羋姝的方向,冷笑道:“她若是知道你心底想的人是誰,可要小心後果了。”

    羋月淡淡一笑。這話若是早了幾日說,她還有些顧忌,此時已知羋姝心事,羋茵這等語帶威脅,不免可笑,她拈了支杏花,轉頭笑盈盈地道:“茵姊,你休要以已度人,姝姊是何等樣人,你知我知,你說她會不會聽你信口開河呢?”

    羋茵沒想到羋月竟不受此言威脅,心中倒有些疑惑起來。她定定地看著羋月,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敢說,只得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她走了幾步,又覺得自己方才弱了聲勢,越想越氣,待要回頭找羋月,卻又不好意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滿腔不忿,出了高唐台,又忽然想到一事,便徑直轉身,去雲夢臺上尋鄭袖去了。

    鄭袖此時正在梳妝,她見羋茵來了,也不以為意,只慢條斯理地在臉上調弄脂粉。羋茵在一邊等了許久,終於不耐煩起來,便道:“夫人,我今日尋你有事。”

    鄭袖早知她來意,輕歎一聲,叫侍從出去,才悠悠道:“七公主,過於焦燥,可不是後宮處事之道。”

    羋茵冷笑:“夫人當日說過助我,難道後悔了不成?”

    鄭袖心中冷笑。若不是因為眼見南後病重,她要圖謀王后之位,這才刻意籠絡羋茵母女以作工具,她才懶得理會這愚蠢的丫頭,當下只懶洋洋地道:“我自不會後悔,你又怎麼了?”

    羋茵便抱怨道:“夫人答應得好,卻從不見動靜。如今八妹妹只與那賤人要好,偏將我甩在一邊。我若再不思行動,豈不是立的地方也沒有了。”

    鄭袖輕笑一聲,點著她道:“你啊,你啊,你如今還不知道自己當用心何處嗎?你與這小丫頭爭什麼閒氣,如今有一樁大喜之事,就要來了妖者嬈也。”

    羋茵一驚,反問:“何事?”

    鄭袖掩袖輕笑:“你可知,秦王派使臣來,欲求娶八公主為繼後?”

    羋茵一怔,尚還未想明白此節,只問:“那又如何?”

    鄭袖笑吟吟地招手道:“附耳過來……”

    羋茵有些不解,聽了鄭袖之言上前,卻聽得鄭袖在耳邊說了她的主意,當下只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發抖:“這,這,如何可行?”

    鄭袖不耐煩地白了她一眼:“如何不行?”

    羋茵猶豫:“此事若被威後得知……”

    鄭袖冷笑:“世間事,便是拼將性命,博一個前途。你既要安穩,又想虎口奪食,如何有這樣便宜的事?你存了這樣的心思,即便不去做,她又豈能容得下你?做與不做,又有何區別?”見羋茵還在猶豫,鄭袖轉過臉來又安撫道:“便是被她所知,那時節事情已經做完,她也回天無術,自然還得好好地安撫於你,圓了你的心願。你且細想,此事便被人所知,你又有何損失,還不是照樣為媵。若是成了,你便更可風光出嫁?孰去孰從,你自作決斷。”

    羋茵猶豫半晌,還是下了決心,道:“好,我便聽夫人的,夫人也勿要負我。”

    鄭袖微微一笑,也不再說,心中卻暗忖,如今正是關鍵時刻,若南後死時楚威後為了女兒的事焦頭爛額,她便能夠輕輕鬆松哄著楚王槐遂了她的心願,至於幾個公主命運如何,又與她何關?可她臉上卻是滿滿的好意,將羋茵哄得高高興興的,回轉了心情,這才將她送出門去。

    羋茵走出雲夢台,心中天人交戰,實是不能平息,足足猶豫了好幾日以後,才做了決定。這日便取了令符出宮,在車上更了男裝,直到列國使臣所居的館舍之外。她走下馬車,看著上面的招牌,猶豫半晌,咬咬牙走了進去。

    館舍之中人來人往,列國之人語言不同,彼此皆以雅言交流,但自家說話,卻還是用的本國語言,因此人聲混雜,不一而足。

    羋茵在館舍院中,東張西望。她亦是自幼習詩,不但雅言嫺熟,便連各國方言也略知一二。聽得西邊似是晉人語言甚多,便大著膽子,走進西院。這些院落便是各國使節單獨所居,便顯得清靜了許多,羋茵走進院中,便見一個少年倚著樹下廊邊,手握竹簡正在看書。

    羋茵走上前,輕施一禮,道:“敢問君子——”那人聞聲抬起頭來,羋茵微一吃驚,但見這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間一股飛揚之氣,不同凡俗,當下退後一步,道:“請問君子如何稱呼?”

    那人放下竹簡,還了一禮,道:“不知這位姝子,到我魏國館舍何事?”

    羋茵吃驚地退後一步,道:“你認得出我?”

    那少年溫文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換了稱呼:“嗯,是在下失禮了,姝子既作男裝,我便當依姝子之服制稱呼。這位公子,不知到我魏國館舍何事?”

    羋茵定了定心神,道:“我受人之托,來見魏國使臣。”

    那少年正色拱手,這一拱手便與方才有異,方才是日常拱手之禮,這一拱手才顯出正式禮儀來,道:“在下是魏國使臣,名無忌傾靈。”

    羋茵一喜道:“你是公子無忌?我正是要尋你。”這公子無忌,便是如今魏王最寵愛的公子,也正是她今天來的目標之一。

    公子無忌便是後世所稱的信陵君魏無忌。此時他年紀尚輕,未曾封君,便仍以公子無忌相稱。見羋茵尋他,他詫異道:“但不知‘公子’尋無忌何事?”

    羋茵扭頭看了看,笑道:“我有一事,要與公子面談,此事恐是不便……”

    魏無忌一怔,心中暗有計較,面上卻不顯,只是以手讓之,引羋茵進了內室,但卻又不曾關上門,還用了一個小童在旁邊侍奉著。

    羋茵略有不安,道:“我有一樁隱事要與公子相談,這……”

    魏無忌笑道:“無妨,此子是我心腹之人,且此處為我魏國館舍,若是有人,我喚他看著就是。”

    羋茵無奈,只得依了。當下兩人對坐,便說起正事。

    羋茵單刀直入,道:“聽說公子此來,有意向我國公主求婚?”

    魏無忌一怔,緩緩點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無忌確有此意。”

    羋茵又笑道:“宮中有三位公主,排行為七、八、九,不知公子欲求何人?”

    魏無忌一怔,當時習俗,為一嫁數媵,很可能一娶便是數名公主,欲求何人這種提法倒是奇怪,道:“不知公子如何說?”

    羋茵笑道:“此間避人,公子盡可恢復稱呼。”

    魏無忌道:“哦,便依姝子,姝子有何言,無忌洗耳恭聽。”

    羋茵笑道:“實不相瞞,若是我朝與貴國結親,當以嫡出八公主相嫁。我自也不必瞞公子,我便是楚國的九公主,名月。”

    魏無忌一怔,又看了羋茵一眼,拱手道:“原來是九公主,無忌失禮。”

    羋茵便輕歎一聲,道:“我與阿姊份屬姊妹,將來必當同歸君子,因此她諸事皆與我商議,聞聽列國求親,她也是女兒家心性,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女子這一生,不過是求個合心意的夫婿而已,因此……”

    她故意半含半露,欲等公子無忌追問,不料對方卻是極沉得住氣的,只是含笑看著他,卻不接話。

    羋茵只得又道:“所以阿姊心中不安,我便自告奮勇,代她來打聽諸國求親之事。”說到這裡,含羞低頭道:“並非我冒昧無理,實是這幾日情勢逼人……”她幾番停頓,見那魏無忌只是微笑,就是不肯如願接話,心中暗惱之餘,更覺此人棘手。她對鄭袖的計謀不免有些忐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能轉頭就逃,只得又道:“公子可知,秦國派來使臣,亦要代秦王求娶我阿姊為繼後。”

    魏無忌這才有些詫異道:“秦國也派來使臣了?”

    羋茵見他終於有了鬆動的表情,才暗松了一口氣,當下以鄭袖所教之言道:“正是,五國合縱,要與秦國為敵,秦國豈有不行動的道理。我聽聞秦國先王后,正是公子的姑母。如今還有一位魏夫人亦是公子的姑母,如今甚得秦王寵愛,擬立為繼後逆穿越,別這樣對我。若是秦楚聯姻,恐怕魏夫人扶正無望。若是公子娶了楚國公主,魏夫人得以扶正為後,對魏國也是好處甚多。”

    魏無忌已經聽得出她的意思,臉色微沉道:“那九公主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目的呢?”

    羋茵道:“秦乃虎狼之邦,我阿姊嬌生慣養,並不願意嫁入秦國,我將來既要為阿姊的陪嫁之媵,自然要為阿姊和自己謀算。若論當世俊傑,何要能比得上魏國的公子無忌呢!因此……”

    魏無忌到此時,才終於問了一句道:“如何?”

    羋茵便道:“阿姊派我來見公子,看公子是否如傳說般溫良如玉……”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似是含羞帶怯,低聲道:“如若當真,我阿姊擬約公子一見……”

    魏無忌卻沒有回答,似在思索,良久才道:“這當真是八公主的意思嗎?”

    羋茵點頭道:“是……”又忙道:“我想,是否請公子與我阿姊約在三日之後,汩羅江邊少司命祠一會。”

    魏無忌聽了這話,沉默片刻,卻出乎意料之外地拱手為禮,道:“抱歉。”

    羋茵一驚道:“公子這是何意?”

    魏無忌猶豫片刻,似不想回答,只道:“九公主,身為淑女,不管是您還是八公主,都不當行此事,還是請回吧。”

    若換了別人,早羞得起身走了,羋茵素來是個為達目地不惜顏面之人,雖然此刻羞窘已極,但思來想去自己並無差錯,心中不甘,仍問了一句:“公子,何以如此?難道我這般建議,與公子不是有利嗎?”

    魏無忌臉色已經有些漲紅,顯見也是強抑著怒氣,終於忍不住譏諷道:“敢問九公主一句,魏夫人扶正與否,與九公主何干?秦魏兩國的糾葛,豈是這麼輕易可操縱的?況且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楚國的嫡公主,恐怕要嫁的只能是一國之君或者是儲君,無忌並非繼承王位的人選,九公主慫恿在下與八公主私會,又是何用意呢?”

    羋茵不料自己隱秘的心事竟被他一言揭破,只覺得臉皮似被撕了下來,羞得無地自容,不禁惱怒站起道:“小女子只是提出一個讓大家都有好處的建議而已,若是無忌公子不感興趣,自有感興趣的人。告辭!”

    羋茵施一禮,向外行去,走到門邊的時候,魏無忌叫住了她道:“九公主。”

    羋茵驚喜地回頭道:“公子改變主意了?”

    魏無忌搖頭道:“不,我只是送給公主兩句話。國與國之間,變化複雜,非宮闈婦人之眼界所能猜想。為人處世,除了算計以外,更要有忠誠和信賴。”

    羋茵惱羞成怒:“但願公子能將此言貫徹此生,休要學那丈八的燈燭,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羋茵懷著一肚子怒氣出了西院,卻不想與一人相撞。羋茵心中怒氣未息,不由地斥了一聲道:“放肆!”

    方才說完,便覺得周圍皆靜了下來,但見方才還是喧鬧的正院,此刻人卻都消失了,只餘這個與自己對撞之人,以及他身後的護衛們。

    羋茵這才覺得有些不妙,忙退後幾步,仔細看去,但見對方亦是一個身著王服的少年。只是若說方才的公子無忌如人中珠玉,此人的面相,便如人中刀劍。

但見他眼神淩厲,似要看穿你五臟六腑一般。公子無忌是含而不露,此人卻帶著一股不能容人的戾氣。羋茵生長宮闈,以她的成長經歷,自有一種趨吉避凶的天性,一看便覺得此人極不好惹,當下把怒氣先收了,只哼了一聲,轉頭就要走。

    那人卻不肯放過,叫道:“站住,你是何人?”

    便聽得那人身邊有人用齊語討好地道:“太子,可須小人前去問他?”

    但聽那“太子”厲聲道:“滾開。”

    羋茵心中暗驚,難道此人便是齊國太子田地不成?若說此人年紀身份,亦是羋茵原來要算計下套的物件,只是萬萬不曾想到,此人竟如此暴戾難當。

    羋茵只得轉過頭,故作不知,反問道:“閣下是何人?”

    田地冷笑道:“我卻問你,你私自來找魏國使臣,是何用意?”

    羋茵諒他在這各國館舍之中,也不敢將自己如何,當下冷笑道:“我非得回答你嗎?”

    田地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能回答,那我就只好把你帶到我的下處問你了。”

    羋茵一驚,退後一步,斥道:“你敢,這裡可是楚國。”

    田地獰笑道:“可這裡是各國使館,就算有什麼事也是各國自行解決。”說到這裡便喝道:“將她帶走!”

    羋茵見他竟如此蠻橫,自知身單力薄,當下一咬牙,不管不顧,向外狂奔。

    田地也不追趕,只冷笑一聲道:“拿弓箭來。”齊國隨侍忙討好地奉上太子所用弓箭。田地張弓搭箭,一箭向羋茵射去。

    羋茵雖聽到他方才的話,萬想不到他竟當真如此大膽,奔跑中忽聽得背後有風聲傳來,心神一亂,腳下就踉蹌一絆,摔倒在地,也幸得這一摔,躲過了射向她的那一箭。那箭便擦著她的背,釘在了她眼前的柱子上。

    羋茵抬眼看那箭上的尾羽猶自微微顫動,嚇得尖叫起來。卻聽得背後那人惡魔般的聲音傳來:“我下一箭,便是取你髮髻!”

    羋茵還未醒過神來,但覺得頭頂發束一緊一拽,頓時束髮的絲帶被射斷。她驚恐地轉過身,一頭長髮便散了下來,女兒之態皆露。

    齊太子田地手執長弓,緩緩搭箭,再度瞄準了她。羋茵癱坐在地,渾身顫抖,恐懼地盯著箭頭,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田地一臉玩味地笑道:“果然是個婦人——嗯,這第三箭,要取你何處為好呢?”

    此時便是他身邊那些齊國侍從,也不敢說話了,俱是一臉畏懼看著田地,想說又不敢開口。

    田地執著弓箭,嘴噙冷笑,銳利閃亮箭頭對準羋茵,慢慢地自她的頭頂一直移到她的腳下,看著眼前的女子,神情已經近乎崩潰,這才慢慢地拉開弓箭,一寸寸地拉開,一點點地扣弦,忽然一鬆手,箭羽直朝羋茵的額頭射去,這一箭便要射得她頭顱穿透。

    羋茵生平第一次,只覺得死亡離自己這麼之近,看著田地的箭頭,將她從頭瞄到腳,又從腳瞄到頭,被他瞄到的每一個部份,都只覺得刺痛起來,整個人顫抖得不成人形,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妻主太狂夫之過。眼睜睜看著那箭直朝自己射來,腦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心膽俱裂。

    眼看這一箭就要射中羋茵,電光火石之間,忽然自她的身後有人一劍劈下,將田地射來的箭劈成對半,落在地下。

    羋茵整個人癱軟在地,卻看到一隻手伸了過來。

    羋茵驚魂未定,看著眼前這人,此時正是太陽逆光之勢,只看著他全身似籠罩在一片金光之下,那一隻手,潔白如玉,宛如神祇之手,將她從絕地拉出生天。

    那人見羋茵竟是呆住了沒有反應,眉頭一皺,還是伸手將她拉了起來,問道:“你沒事吧?”

    羋茵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著半偎著那人被攙扶站起來,嘴角嚅動了兩下,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整個人撲到了那人背後死死抱住他,泣不成聲道:“子歇、子歇——”

    原來此人正是黃歇,他正在前廳有事,聞聲趕來,恰好救了羋茵。

    田地正玩到興頭上,卻見人壞他好事,便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黃歇,喝道:“你是何人,敢來管我的事?”

    黃歇手中劍未放下,將羋茵推到自己身後護住,持劍行了一禮,道:“在下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黃歇,奉師命前來接待各國使臣。”

    這些日子他奉命接待各國使臣,亦知這齊國太子田地為人。此人亦是文武雙全,聰明過人,卻不知為何養成了聰明自負不能容物的脾氣,好當面揭人短,背後罵人長,若有人文才武功略勝過他的,他必不服到非要勝過對方;若有人在他面前表現聰明之處,他必要尋各種理由將人壓過一頭;若有人在他面前敷衍了事,他卻又要將人折辱一番。一來二去,便養成這般所謂“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經為皆出己之下”的桀紂脾氣來。

    便是在他父親齊王辟疆跟前,他亦是“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齊王辟疆只道此子聰明有才,縱有些許不如意之處,亦是輕輕放過。因此他除去在齊王跟前略作偽裝以外,更是無人能管,性子就益發暴戾自負起來。

    田地見黃歇阻他,便收了弓箭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來是公子歇。失禮。”

    黃歇還禮道:“不敢!”

    田地一指羋茵,笑道:“我觀此人鬼祟,恐是細作,因此質問,誰知她轉身便逃,必是有鬼,因此以箭阻之,不知子歇何意,竟是要維護於他?”他敢在這館舍之中張弓殺人,雖然強橫,亦不是完全不顧後果。他自恃為使臣,便是當場殺人,只消隨便給人栽上一個奸細之名,只說是追擊誤殺,他國又能拿他如何。

    此時見黃歇阻止,當下心中惱怒,轉眼之間,便隱隱誣指黃歇暗派奸細,潛伏列國館舍打探消息,見事不遂,便出面維護。於不動聲色間,便栽了一個大大的罪名給對方。

    他這一咬甚是厲害,黃歇雖知他的用意,卻不能不護住羋茵,當下只得道:“此處乃楚國館舍,太子遠來是客,不敢讓太子越俎代庖。此為何人,由在下帶走細問便可。”

    田地冷笑道:“就怕子歇帶走,再無消息。回頭這館舍之中,便如市集一般,亂人往來,我等再無清靜可言。此我等切身之事,豈可不容我過問。”

    黃歇一滯,心中暗惱,老實說他亦想不出會有何事,能讓這楚宮公主親身出來,獨自到列國館舍喬裝私會一傾紅顏媚天下。

    他正要強辨,卻聽一人道:“此人是我相約,請太子勿疑。”黃歇抬眼看去,卻見西院之中,魏公子無忌匆匆而出,對田地拱手微笑。

    原來方才喧鬧,魏無忌聞聲而去,卻已遲了一步,堪堪見到黃歇劈斷田地之箭。他本不欲出頭,但見田地咄咄逼人,無事生非,心中雖不齒方才那少女行事,卻亦知田地為人殘暴,不忍她受田地之害,只得出口代為解釋。

    此番五國聯盟,楚為合縱長,不免叫齊國心中不服。田地本擬將事鬧大,拉上其他三國逼迫楚國,好打一打楚國這合縱長的臉,不想魏無忌卻出來維護對方。他知三晉向來齊心,若再堅持下去,豈不顯得自己孤立了,當下只得冷笑道:“既然是無忌公子之客,為何見了我就要跑?”

    黃歇松了口氣,彬彬有禮地微笑:“太子動不動就張弓搭箭,的確容易嚇到膽小之人。”

    田地死死地看著黃歇,像要將他刻個記號,聳眉冷笑道:“早聽說公子歇膽色過人,有機會倒要好好請教一番。”

    黃歇笑道:“好說,好說!”他向魏無忌一拱手,語帶感激道:“多謝無忌公子,有暇再向無忌公子道謝。”

    魏無忌亦拱手。

    田地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魏無忌深深地看了羋茵一眼,轉身去了。

    黃歇轉頭,解下自己的鬥蓬,披在羋茵身上,護住她的頭臉,扶著她快步出了館舍,抬頭欲尋與她同來之人。不料羋茵事前太過小心,恐人看見她如何行事,下車時便令車夫在僻靜處相候,此時自是無法尋見。黃歇無奈,只得扶了羋茵上了自己的馬車,正欲離開,不料羋茵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縮在他的懷中,略一推開便顫抖不已。

    黃歇見狀,只得與她同坐馬車。羋茵一動不動伏在他的身上,淚如泉湧。

    黃歇不敢真的就這麼將她送回宮去,只行了一段路,見有一處竹林甚是僻靜,便叫車夫停下,拉著羋茵進了竹林。他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來欲遞過去,不料卻是羋月那日送他的帕子,連忙縮回了手,又掏了一塊遞過去。

    羋茵接了絹帕,終於哭出聲來,聲音越哭越大,直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這才含羞帶怯地抬起淚眼,看著黃歇道:“多謝子歇,今日若非子歇,我必是……”說到這裡,不禁哽咽。

    黃歇輕歎道:“七公主,你如何會喬裝改扮到列國使臣館舍中去?”

    羋茵無言以對,握著帕子半天,又欲哭道:“子歇,我好害怕……”她無法作答,只好以哭泣掩飾。

    黃歇無奈,只得道:“罷了,七公主既不願意明言,我這便送公主回宮。”

    羋茵一急,又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溫文道:“何事?”

    羋茵抬頭看著黃歇,但見他玉面俊顏,溫文爾雅,又思及方才他那一劍劈下,將自己從死亡之瀕救了回來,心中一動,竟有一股異樣的情愫升了上來。她揉著帕子,紅著臉看著黃歇,心潮起伏,千回百轉,竟不知如何開口。

    黃歇心中已經是有些不耐煩了,神情卻依舊溫和,道:“七公主,時候不早,回去吧——”

    羋茵回過神來,見黃歇神情不耐,不知為何,竟捨不得他離了眼前,急切之下胡亂找著理由:“子歇——你、我——”忽然間靈光一閃,便道:“我、我是來找你的重生之醜女難求!”

    黃歇一怔道:“找我?”

    羋茵看著黃歇,心頭的情愫越發肯定,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讓她不顧一切地想用任何理由留住他的腳步,一方面是藉口,一方面卻是真心:“是,我是來找你的。因為、因為我傾慕公子——”

    黃歇想不到是這個回答,怔了一下,才道:“公主慎言!”

    羋茵卻笑了,反上前一步,直與黃歇貼得不足兩寸距離,逼得黃歇不得不退後兩步,才道:“我沒有胡說,自從那日一見公子,就私心傾慕,苦無機會。得知這次公子會負責接待各國使臣的任務,所以來到館舍找公子,沒想到遇上狂徒——”

    黃歇退了好幾步,靜靜地看著羋茵,直看得羋茵驟然輕狂的心也不禁冷了下來,才緩緩道:“七公主,你不是來找我的,你是來找各國使臣的,因為你知道秦王前來求婚,所以你想製造一個讓八公主抗婚的機會,這樣你就有機會代替八公主嫁給秦王。只不過今天正好遇見在下,所以才故意這麼說,是不是?”

    羋茵心頭狂跳,只覺得臉上*辣的,似被人扇了個耳光。方才魏公子無忌這般說來,她只是惱恨,此時黃歇再這般說,她卻只覺得羞、惱、悔、恨、慚等五味交雜,不禁又落下淚來,哽咽道:“是,我知道子歇看不起我,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個隻會算計和奉承的女子。可是我一個弱質女流,母親沒有尊位,又沒有兄弟可以倚仗,我想要活著好,我就得從小就奉承母后和八妹妹,可我不想一輩子都過這樣的日子,讓我的兒女也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為了不做陪嫁的媵妾,我算計錯了嗎,我為自己找一條出路錯了嗎?”

    她初說的時候,還是含愧,越說卻越覺得自己有理,說到最後,直往前兩步,對著黃歇眼神更是熾熱。

    黃歇卻長歎一聲:“七公主慎言,我非公主,不能知道公主的苦與樂,公主的行為,也不容在下能來置喙。不過事涉公主自己的清白,下次還請休要這般信口開河了。馬車就在前面,公主自行回宮吧,容在下先走一步了。”

    羋茵急得想去拉住黃歇,黃歇卻轉身快步離開了。

    羋茵怔怔地看著黃歇遠去的身影,恨恨地叫道:“子歇,我心悅你,你是不是永遠不會相信……”

    黃歇腳步略一頓,卻是又立即疾步而行,再不停留。他既親眼見過羋茵胡編亂造算計羋姝,又如何會相信她此刻明顯像是信口胡說的話來。

    羋茵獨在竹林中,又哭了一場,這才回了馬車之內,吩咐車夫轉回館舍附近。她回了自己馬車,由侍女重新梳妝過,回到宮內。

    她佯裝無事,心內卻暗懷鬼胎,一時想黃歇不知是否會將她的事情說出,一時想黃歇乃是君子,必不會害他。一時想黃歇對她可否會有愛意,一時又想自己那時披頭散髮,形狀狼狽,素日的美色全失,實在丟臉,又籌畫有機會當豔妝再見黃歇,務必要讓他驚豔才是。

    一連數日,她腦海之中,顛來倒去竟全是黃歇,連精心策劃之事,也無心再想了。思來想去,終究是有些不甘心,這次清晨便精心打扮了,想要再度出宮,去見黃歇。她剛走出自己的院落,便被玳瑁帶人堵上,告知楚威後要召見她。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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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16:44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53-55章 秦王謀

羋茵惴惴不安地走進豫章台,恭敬地侍坐楚威後面前。她心裡有鬼,更覺如坐針氈。

    此時楚威後正用著朝食,羋茵尷尬地坐了半晌,見無人理她,只得努力奉承道:“母后的氣色越來越好了,想是這女醫開出的滋補之羹效果甚好。”

    楚威後重重地把碗一放道,冷笑道:“就算是仙露,若裡面被人下了毒,再滋補也是枉費。我哪裡還敢不好,我若有點閃失,姝還不叫人算計到什麼地方去了。”

    羋茵心頭狂驚,臉上卻故意裝出詫異的神情道:“姝妹?姝妹怎麼了?”

    楚威後暗暗舒了舒手掌,含笑對羋茵招手道:“好孩子,你且過來。”

    羋茵膝行楚威後的身邊,殷勤地抬起臉笑道:“母后可有什麼吩……”話音未了,楚威後已經重重一巴掌打在羋茵臉上,將她打得摔倒在地。羋茵抬起頭驚恐地道:“母后——”

    楚威後一把抓起羋茵的頭髮怒斥:“我當不起你這一聲母後——這麼多庶出的公主,只有你和姝養在一起,我將你視如已出,沒想到卻養出了你這種齷齪小婦來?”

    羋茵聽到這一聲怒喝,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她自幼在楚威後手底下討生活,積歷年之威,此時早已經嚇得心膽俱碎,因不知楚威後如何得知她私下手段,也不敢辯,只掩面求饒道:“母后息怒,若兒做錯了事,惹了母后之怒,實是兒之罪也凰寵——高門貴夫。可兒實不知錯在何處,還望母后教我。”

    楚威後笑對玳瑁道:“你且聽聽,她倒還有可辯的。”

    玳瑁賠笑道:“女君英明,這宮中諸事,如何能瞞得了您!”

    羋茵不解其意,只顧向玳瑁使眼色相求,玳瑁卻不敢與她眼色相對,只垂頭不言。

    楚威後見她面有不服之色,冷笑著把她的事一件件抖了出來:“哼,你當我不知嗎?你蠱惑姝去和那個沒落子弟黃歇一起跳祭舞,可有此事?”

    羋茵聽了此言,整個人都呆住了,支支吾吾欲張口分辯,楚威後卻不容她再說,只一徑說了下去:“你借姝名義跑到國賓館去跟魏無忌私相約會,可有此事?”

    羋茵心膽俱碎,若是第一句質問,她倒是能抵賴一二,可是第二句話一說出來,直接嚇得她連口都不敢開了,但聽得楚威後步步上前,句句如刀,直指她的要害。

    “哼,你以為我看不出你懷的什麼心思,你想毀了姝的王后之位,然後你就可以來取而代之?

    “哼,這麼多年來,我怎麼就看不出你這條毒蛇有這麼大的野心啊?”

    楚威後見羋茵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更是越說越怒,一揮手,將羋茵一掌打得摔在地上。

    玳瑁本也是縮在一邊,此時見楚威後氣大了,只得忙上前扶著她勸道:“女君,仔細手疼。”

    羋茵嚇得淚流滿面,只得連連磕頭:“母后,兒冤枉,兒絕對沒有這樣的心思,只怪兒懦弱沒有主見,只曉得討姝妹喜歡,哪怕姝妹隨口一句話,也忙著出主意到處奔忙,其實也不過是姝妹興之所至,轉眼就忘記了,只是兒自己犯傻……”

    楚威後聽下狡辨,只朝玳瑁微笑道:“你聽聽她多會說話,顛倒黑白,居然還可以反咬姝一口……”

    羋茵臉色慘白,當下也只能是垂死掙扎:“母后明鑒,工於心計的另有其人,九妹妹她和那黃歇早有私情,更是一直利用姝妹……”

    楚威後冷冷地道:“不用你來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這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身反骨,你是一肚子毒汁,都不是好東西。”

    羋茵聽了這話,頓時擊中要害,竟是不敢再駁。

    玳瑁勸著道:“女君息怒,七公主只是不懂事,做出來的事也不過是小孩子的算計罷了。她若能改好,也不是不能原諒的。”

    羋茵眼睛一亮,膝行幾步道:“母后,母后,兒願意改,母后怎麼說,兒就怎麼改,只求母后再給兒一個機會。”

    楚威後卻抬手,看著自己的手掌,方才她用力過猛,固然是將羋茵打得臉上腫起一大道,但自家的手掌亦是有些發紅,只冷冷道:“你想活?”

    羋茵拼命點頭。

    楚威後睨斜著她道:“你倒很有眼力勁,我的確不喜歡那個賤丫頭,倒是對你有幾分面子情。你們兩個都不想跟著姝當陪嫁的媵妾,我也不想讓姝身邊有兩個如狼似虎的陪媵,將來有誤於她……”

    羋茵聽了這話,一則以驚,一則以喜狂狼不噬妾。喜的是不必再為媵妾,驚的卻是太知道楚威後的性子,不曉得對方又有什麼樣的事要對自己為難,卻是只能硬著頭皮道:“但聽母后吩咐。”

    卻聽得楚威後道:“你聽好了,你們兩個之中,只能活一個。死的那個,我給她風光大葬,活的那個,我給她風光出嫁。你想選擇哪個,自己決定吧!”

    羋茵渾身發抖,好一會兒才伏地說道:“母后放心,兒一定會給母后辦好這件事。”

    楚威後冷冷地道:“我也不逼你,姝大婚前,我要你把這件事辦了。若是再讓我知道姝那邊還生事,那麼你也不必來見我了,直接給自己選幾件心愛的衣飾當壽器吧。”

    羋茵嚇得忙伏在地下,不敢再說話,狼狽地退了出去。

    五國館舍之事,亦有人極快地報到了秦國使臣所住的館舍之中。

    此時,秦王駟正對著銅鏡,摸著光滑的下頷苦笑,他如今已經如楚人一般只餘上唇兩撇八字鬍,下頷卻是剃淨了。

    那日他設計越人伏擊,本是暗中觀察楚人反應,不想卻被羋月那一聲“長者”所刺激,回到館舍,他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看了數日天,又問樗裡疾道:“疾弟,你說寡人留這鬍子,就當真的這般顯老嗎?”

    樗裡疾在一邊忍笑道:“大王,臣弟勸過多少次,大王都懶得理會,如今怎麼一個小妮子叫一聲長者,大王便如此掛心了呢?”

    秦王駟哼了一聲,不去理他,又看著鏡子半天,終於又問道:“你說,寡人應該剃了這鬍子嗎?”

    樗裡疾道:“大王一把絡腮鬍子,看著的確更顯威武,可是在年少的嬌嬌眼中便是……”他不說完,只意味深長地一笑。

    秦王駟奇道:“寡人就納悶了,怎麼以前在秦國,就從來不曾聽人嫌棄寡人留著鬍子不美……”

    樗裡疾暗笑:“大王,楚國的歷史比列國都久,自然講究也多。何況南方潮濕水多,人看上去就不容易顯老。臣弟早就勸過您,入境隨俗,入楚以後得修一修鬍子,您看咱們入楚以來經過的幾個大城池,就沒有一個男人的鬍子沒修飾過的,您這般鬍子拉渣的,看上去可不嚇壞年少的嬌嬌嗎?”

    秦王駟哼了一聲,斬釘截鐵地道:“華而不實,依寡人看,楚國的男子都沒有血性了,不以肥壯為美,卻以瘦削為美;不以弓馬為榮,卻以詩賦為榮;不以軍功為尊,卻以親族為尊。將來秦楚開戰,楚國必輸無疑。”

    樗裡疾呵呵笑著勸慰:“其實嬌嬌們透過鬍子識得真英雄的也有啊,另外兩位公主不就對大王十分傾慕嗎?”

    秦王駟搖頭,不屑地道:“那一個裝腔作式的小女子,真不曉得說她是聰明還是呆傻,若說是呆傻偏滿腦子都是小算計;若說她聰明卻是那點小算計全都寫在她的臉上。真以為別人跟她一般,看不出她那種不上臺盤的小算計?”

    樗裡疾知他說的是羋茵,也笑了:“臣弟倒認為,那不是呆傻,是愚蠢。呆傻之人知道自己呆傻,凡事縮後一點,就算爭不到什麼至少也不會招禍,人亦也不會同呆傻之人太過計較。只有愚蠢之人才會自作聰明,人家不想理會她,她偏會上趕著招禍,這等人往往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秦王駟冷笑一聲道:“你說她那日上趕著示好,卻是何意?”

    樗裡疾謹慎地提醒:“臣聽到風聲說,楚宮有人在算計把那個庶出公主嫁過來絕色悲戀,傾世狂妃。”

    秦王駟倒不在乎什麼嫡庶,須知兩國聯姻,就算是庶出的也得當嫡出的嫁,兩國真有什麼事,不管嫡的庶的都影響不了大局。只不過他這日所見,這兩個公主的素質差得實在有些大,想到這裡不禁道:“寡人觀那個嫡出的公主,能夠立刻拋開那裝腔作勢的小女子的,讓那個倔強的嬌嬌代她去跳祭舞,這份決斷倒是堪做一國的王后。

    樗裡疾道:“那個嬌嬌似乎也是個庶出的公主,聽說她在去少司命祠的時候又遇上越人伏擊,幸好接應的人及時趕到……”

    秦王駟一怔道:“哦,我們引越人伏擊馬車,本已經做好救人的準備,沒有想到越人居然還有餘黨,若是傷了她,倒是寡人的不是了。”

    樗裡疾眼睛一轉,笑道:“聽說這兩個庶出的公主應該要做媵女陪嫁,那大王以後有的是機會好好補償她!”

    秦王駟沒好氣道:“哼,寡人來楚國為的是國家大事,你當寡人真有閒心哄小嬌嬌們。你有這功夫閑嘮叨,還不如趕緊給寡人多收羅些人才……”

    樗裡疾亦是這些日子加緊收羅人才,也聽說了羋茵在五國館舍的事,便又告訴秦王駟,秦王駟聽了亦不覺好笑:“這些後宮婦人,視天下英雄為無物嗎,這等不上臺盤的小算計也來施行,實是可笑。”

    樗裡疾也搖頭歎道:“可見這楚王槐,哼哼,不如乃父多矣。”

    秦王駟道自負地道:“知已知彼,百戰不殆。當年楚威王戰功赫赫,寡人之前對楚國還有一些忌憚,如今親到郢都,看到楚國外強中乾華而不實……哼哼!”

    樗裡疾提醒:“不若我們明日約那公子歇一見?”

    秦王駟點頭道:“看來我們對楚國的計畫大可提前,所以當前要儘快多搜羅熟悉楚國上下的人才,確是當務之急啊!”

    這邊秦人密議,另一頭羋月得了羋姝再次囑託,只得又出宮去,見了黃歇,說起此事,也取笑他一番道:“我只道公子歇迷倒萬人,不曾想這麼快便被人拋諸腦後。

    黃歇苦笑告饒道:“這樁事休要再提可好。”轉而又道:“你可知七公主近來動向?”

    羋月詫異道:“茵姊,又出了何事?”

    黃歇便將那日在各國使臣館舍之中遇到羋茵之事說了,又說到羋茵在竹林之中尋的藉口,令羋月一時竟覺得好生荒謬,失笑道:“什麼,她說她喜歡你?”

    黃歇無奈地搖頭道:“一直聽你說七公主是如何有心計的人,我實在是沒有想到,她的反應如此之快,居然立刻找到這麼一個……荒繆的理由。”

    羋月上下打量著黃歇,笑謔道:“公子歇可是楚國有名的美男子,說不定她是真的喜歡你呢?”

    黃歇沒好氣地道:“你知不知道七公主是以你的名義去找的信陵君?”

    羋月驚愕地指著自己:“我?”

    黃歇道:“這次各國會盟的任務是由夫子主事,所以接待各國使節的任務就落到我身上。國賓館裡我自然也有用力的人在,那個僕役見有陌生人進了魏國使臣的房間,就借送湯的機會想進來,雖然被擋在門外,但他卻聽到無忌公子稱對方為‘九公主’邪王寵邪妃。”

    羋月這才恍然,只覺得滑稽可笑:“她果然賊心不死。當初想挑撥姝姊去追你,如今又以我的名義,欲去誘惑無忌公子私會姝姊,製造兩人有私之事,做成定局,轉頭又說自家喜歡你。哼,她的詭計可真多啊!”

    黃歇卻道:“可是如果無忌公子的事情洩露,別人只會以為是你,若是此時傳到楚威後耳中,你要早作準備才是。”

    羋月冷笑道:“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聰明的,上次的事,相信王后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威後了。如今她又與鄭袖勾結算計姝姊,我看此事,她必將自令惡果。”

    黃歇歎道:“她說,她所有的算計,都只是為了不想當媵。”

    羋月冷笑道:“誰又是想作媵的,可又何必生如此害人之心。她謀算的可不僅是不當媵妾,而是想要爭榮誇耀,權柄風光。只可惜,她小看了天下英雄,如今列國爭霸,能到郢都代表各國出使的,誰人不是一世英傑,她這等後宮小算計,如何敢到這些人精中來貽笑大方。”

    黃歇皺眉苦笑道:“那我是不是要慶倖,自己只是一個黃國後裔,將來的前途頂多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卿大夫,不會引起貪慕權勢的女子覬覦。”

    羋月撲嗤一笑道:“你以為現在就沒有女子覬覦你嗎?”

    黃歇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若是我心儀的女子,我自然是樂而從之。”

    兩人說笑一番,黃歇便將昨日拜貼取出道:“秦國的公子疾請我相見,不知為了何事?”

    羋月眼一亮,撫掌笑道:“大善,你我正可同去,我將姝姊之意轉達,你亦可問明他的來意。”

    黃歇沉吟道:“難道八公主真的想嫁給秦王?”

    羋月眨眼道:“你可是不舍了,若是如此,我助你將她追回可好。”

    黃歇沉了臉,道:“我心匪石。”

    羋月吐了吐舌,知道這玩笑開過了些,忙笑道:“威儀棣棣。”

    這兩句皆是出自《邶風》之《柏舟》篇,兩人對答,相視一笑,此事便不再提。

    黃歇岔過話道:“對了,我昨天去舅父那兒,看到住在那裡的那個張儀已經離開了。”

    羋月詫異道:“哦,這麼快就離開了嗎,他的傷好象還沒全好呢。”

    黃歇沉吟道:“我聽說他沒有離開,好象又住進招攬門客的招賢館去了。”

    羋月不屑道:“他被令尹昭陽打了這一頓,郢都城裡誰敢收他作門客啊。拿了我們的錢說去秦國又沒走,看來又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傢伙。”

    黃歇搖頭道:“此事未到結果,未可定論。”

    而此時兩人所談論的張儀,卻如今正在郢都的一家酒肆飲著酒。

    這家酒肆,卻是正在秦國使臣的館舍附近,表面上看來不過是一家經營趙酒的酒肆,可是張儀在郢都日久,既在外租住逆旅,他又素來留意結交各地遊士,便隱約聽說這家酒肆與秦人有關。

   他得了羋月所贈的金子,本當起身前去秦國,可是他自忖在郢都混了數年,亦不過是混得如此落魄,便是如此縮衣節食到了咸陽,想來既無華服高車可奪人眼,又無薦人引見可入人心,照樣不知何日方能出頭。又聞聽秦國使臣因五國合縱之事,來到郢都,便有心等候時機,與秦國使臣結交,不但可以搭個便車到咸陽,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得到引薦,直接面君。所以這些時日來,他便每天到這間酒肆之中,叫得最便宜的一角濁酒,一碟時人稱為菽的豆子,慢慢品嘗,消遣半日。

    初時酒肆之中的人還留意於他,過得數日,見他只是每日定時來到,定時走人,並無其他行為,也不以為意。

    只是張儀坐的位置,往往是固定的,此處恰好在一個陰影處,能夠看到諸人進出,又可遠遠地看到秦人館舍的大門。

    這一日,他又到酒肆,叫了一酒一菽,如往常一般消磨時光。卻見秦人館舍的門口,一行人往這酒肆而來。

    張儀連忙歪了歪身子,縮進了陰影一分,顯出有些疲倦的感覺來,抬手拄頭恰好掩住自己的半邊臉,倚著食案微閉了眼睛。他素日也常有如此假寐,故其他人不以為意。

    他這般作態,不為別人,卻是為了他剛剛看到了那群人中,卻有黃歇與作男裝打扮的羋月二人。這兩人是他的債主,黃歇還罷了,羋月那個小姑娘卻是嘴巴不饒人的,更愛與他抬杠。而且明顯可見,與他二人同來的,還有那秦國使臣及身邊近侍,若是讓她失言說出自己的意圖,可不免就自貶身價了。

    他雖然假寐,耳朵卻一刻不曾放鬆,傾聽著對方一行人越行越近,偶有交談。

    但聽得羋月笑道:“此處酒肆,當是公子疾常來之處了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便聽得一個男子沉聲道:“也不過是見著離此館舍甚近,圖個捷徑罷了。”

    張儀捂在袖中的眼睛已經瞪大了,公子疾?他識得的公子疾乃是此人身邊那個矮胖之人,這人當著正主兒的面,明目張膽的冒充秦王之弟,當真沒關係嗎?

    卻聽得旁邊那個矮小身材的正牌公子疾笑道:“阿兄與兩位貴客且請入內,小弟在外頭相候便是。”

    張儀眼睛瞪大,公子疾喚作阿兄之人能是誰,難道是……他不敢再想像下去,頓時覺得心跳加快起來。

    但聽得步履聲響,見是那冒充公子疾之人與黃歇羋月已經入內,那正牌的公子疾卻與數名隨從散落佔據了各空餘席位。此時正是剛過日中,已到日昳,卻是白日中人最是愛昏昏欲睡之時,酒肆中客人不多,那些人見這些秦人看上去甚是驕橫的模樣,過得不久,皆紛紛而去,只留得寥寥幾席還在繼續。

    張儀偽作假寐,也無人理他,他耳朵貼著食案,背後便是內廂,雖不能完全聽得進裡面的語言,但全神貫注之下,似也有一二句聽到。這等技法,亦是他當年在昭陽門下那種奇門異士中學來的。

    而此時內廂,羋月卻看著秦王駟的臉,十分饒有興味地道:“公子刮了鬍子了,當真英俊許多。”

    秦王駟見了這小姑娘的神情,冷哼一聲道:“我卻是畏你再稱我一聲長者!”

    羋月吐吐舌道:“你便是刮了鬍子,也是長者,不過那日是‘大長者’,如今是‘小長者’罷了!”

    饒是秦王駟縱橫天下,也拿這個淘氣的小姑娘沒辦法,黃歇見狀忙上前賠禮道:“稚子無狀,公子疾休要見怪。”

    秦王駟哈哈一笑道:“我豈與小女子計較,公子歇且坐。”

    黃歇與羋月坐下。

    秦王駟倒了兩盞酒來,與黃歇對飲。

    羋月見竟無她的酒盞,忙叫道:“喂,我呢?”

    秦王駟橫了她一眼道:“一個嬌嬌,喝什麼酒,喝荼便是。”

    荼便是後世所謂之茶,此時未經製作,不過是曬乾了的茶樹葉子,用時煎一煎罷了,味道甚是苦澀難喝,素來只作藥用,能解油膩,治飲食不調之症。在楚國除了治病以外,這種古怪的飲料,卻也在一小部份公卿大夫中,成為一種時尚。

    當下侍者端上一盞陶杯來,盛的便是荼了。羋月記得昔年在楚威王處也喝到過此物,當時便噴了出來,當下便不敢喝,問道:“若無柘汁,便是蜜水也可,怎麼拿這種苦水來?”

    秦王駟笑道:“此處是酒舍,卻只有酒與荼。”酒舍備荼,卻不是為了飲用,而是為了給酒醉之人解酒用的。

    羋月不甘不願地坐下,拿著陶杯看了半日,只沾沾唇便嫌苦,竟不肯喝下一口來。

    黃歇笑道:“公子疾在此喝醉過酒麼?竟知道他們還備得有荼。”

    秦王駟搖頭笑道:“這倒不曾,此物是我備下的。因此處與館舍相近,我常到此處,有時候未必盡是飲酒,偶而也會飲荼,故叫人備得這個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黃歇笑道:“公子疾真是雅人。”

    秦王駟卻搖頭道:“哪裡是雅人,只不過秦地苦寒,一到冬日便少菜蔬,我是飲習慣了。秦國不缺酒,卻缺荼,須得每年自巴蜀購入。”

    黃歇奇道:“為什麼不與我楚國交易呢?”

    秦王駟笑而不語。

    黃歇會意,也笑了,巴蜀在秦楚之間,與巴蜀交易自然是比與楚人交易放心,但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秦國飲荼甚多嗎?”

    秦王駟聞言知其意,這是打聽數量了,當下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公子歇頗知兵事啊。”

    黃歇亦聽得明白了,當下拱手:“不敢。”

    羋月卻是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麼,她不喜歡這種聽不懂的感覺,嗔道:“你們一說,就說到軍國之事了。”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講軍國大事,難道還要講衣服脂粉嗎?”他久居上位,雖然隨口談笑,卻是君王之威不顯自現。

    羋月似覺得有種壓力,卻不甘示弱,眼珠子轉了一轉,轉了話題拍掌笑道:“聽說秦王派公子前來,是要求娶楚國公主?”

    秦王駟點頭道:“正是。”他大致明白這小姑娘的來意了。

    羋月手按在案上,身子趨前,笑嘻嘻地問秦王駟:“敢問公子疾,貴國君上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秦王駟看著這小姑娘,只覺得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心中微一動,反問:“你是為自己問,還是為別人問。”

    羋月嗔道:“自然是為別人問,我又不嫁秦王。”

    秦王駟聽著她信心滿滿的回答,反而笑了:“既然你不嫁秦王,又何必多問,誰想嫁,就讓誰來問。”

    羋月見他反問得如此不客氣,不禁惱了:“你……”

    黃歇忙截住她發作,笑道:“公子疾何必與一個小女子作口舌之爭呢?”

    秦王駟看了黃歇一眼,道:“那公子歇是否願與某作天下之爭?”

    黃歇一怔道:“公子疾的意思是……”

    秦王駟一伸手,傲然道:“大秦自商君變法以來,國勢日張,我秦國大王,誠邀天下士子入我咸陽,共謀天下。”

    羋月跳了起來,叫道:“秦國視我楚國為無物嗎?”她看著黃歇,驕傲地一昂首道:“公子歇乃太子伴讀,在楚國前途無限,何必千里迢迢遠去秦國謀事?”

    秦王駟淡淡一笑,舉杯飲盡,道:“南後重病,夫人鄭袖生有公子蘭,心存奪嫡虎視眈眈,太子橫朝不保夕,楚王如今年富力強,只怕此後二三十年,公子歇都要陷於宮庭內鬥之中,何來前途,何來抱負?”

    此言正中黃歇心事,他不禁一怔,看了秦王駟一言,意味深長地道:“看來公子疾于我楚國內宮,所知不少啊!”

    秦王駟卻微微一笑,對黃歇道:“楚國內宮,亦有謀我秦國之心,我相信公子歇不會不知道此事吧穿越之一生逐愛!”

    黃歇想起前日羋茵之事,不禁一滯,心中暗驚,這秦國在郢都的細作,想來不少。

    秦王駟又悠悠道:“況且太子橫為人軟弱無主,公子歇甘心在此庸君手下作一個庸臣?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自當縱橫天下,若是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豈不快哉!”

    他最後這兩句“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說得頗為鏗鏘,此時隔著一牆,莫說張儀耳朵貼著案幾聽到了,便是樗裡疾與秦國諸人,也聽得精神一振。

    黃歇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多謝公子盛情相邀,只是我黃歇生於楚國長於楚國,楚國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能說一聲抱歉了。”

    秦王駟笑道:“不要緊,公子歇這樣的人物,任何時候咸陽都會歡迎於你。”

    黃歇沉默地站起,向著秦王駟一拱手,與羋月走了出去。

    秦王駟看著幾案上的兩隻杯子,黃歇的酒未飲下,羋月的荼也未飲下,不禁微微一笑。

    樗裡疾走進來,見狀問道:“阿兄,公子歇不願意?”

    秦王駟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強求。天下才子,此來彼往,人才不需多,只要有用就行。”

    樗裡疾卻歎道:“只是卻要向何處再尋難得之士?”

    秦王駟笑道:“或遠在天邊,或近在眼前。”說著站起來正欲走,卻聽得外面有人擊案朗聲笑道:“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大丈夫當如是也,好!”

    樗裡疾一驚,這正是方才秦王駟所說之言,莫不是有人聽到,當下喝道:“是何人?”

    秦王駟眉頭一挑,笑道:“果然是近在眼前。”當下便揚聲道:“若有國士在此,何妨入內一見?”

    便見一個相貌堂堂的士子走了進來,但見此人帶著三分落拓、三分狂放、四分淩厲,見了秦王駟,便長揖為禮道:“魏人張儀,見過秦王。”

    樗裡疾一驚,手便按劍欲起,秦王駟卻按住了他,笑道:“哦,先生居然認得寡人?”

    張儀笑道:“在下雖然不認得大王,卻最聞公子疾之名,人道公子疾短小精悍,多智善謔,卻不曾說過公子疾英偉異常,龍行虎步。方才大王與人入內,人稱您為公子疾,臣卻以為,大王身後執劍者方為公子疾。可是?”

    秦王駟笑看了樗裡疾一眼,道:“你便以我為假,何以就能認定他為真?便是他為真,何以認定我就是秦王?”

    張儀道:“此番秦國使者明面上乃是公子疾,能讓秦人簇擁,聞稱您為公子疾而無異色者,必不是胡亂冒認,真公子疾必在近處。且能夠夠冒用公子疾的名字還能讓公子疾心甘情願為他把守在外面的,自然是秦王。更有甚者……”他膝前一步,笑道:“能夠說得出‘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自當縱橫天下,若是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豈不快哉’的話,也只有秦王了。”

    秦王駟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才智之士,難得,難得!”

    張儀也笑了。

兩人正笑間,秦王駟卻將笑容一收,沉聲道:“寡人潛入楚國境內,你當知走漏風聲是什麼下場,你好大的膽子!”

    張儀從容道:“張儀是虎口餘生的人,膽子不大,怎麼敢投效秦王。”

    秦王駟哦了一聲道:“你想投秦?”

    張儀道:“正是。”

    秦王駟忽然大笑起來。

    張儀裝作淡定,手心卻緊緊攥成一團。

    秦王駟止了笑,看著張儀道:“‘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那張子如何讓寡人看到張子的本事呢?”

    張儀看著秦王駟,沉吟片刻,笑道:“不敢說如何平天下,且讓大王先看看張儀小試身手,如何‘動諸侯’吧。”

    秦王駟撫掌大笑道:“大善,吾今得賢士,當浮一大白矣紫瞳亂,傾城歎!”

    且不與秦王駟如何與張儀一見如故,這邊黃歇與羋月走出酒肆,兩人對望一眼,皆知對方心事。

    黃歇歎道:“看來秦人其志不小。”

    羋月卻愁道:“你說,我回去當如何與阿姊說這事兒?”

    黃歇見她愁悶,心中憐惜,他知道羋月在宮中日子難過,雖然身為公主,衣食無憂。但每天面對著羋姝的驕縱任性、羋茵的善嫉陰毒,實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有楚威後實實懷著殺意,因她此既要不惹羋姝之嫉,以來擋楚威後的戕害,又要防著羋茵算計。偏生她又生性驕傲,做不來曲意討好,陽奉陰違之事,所以過得倍加艱難。

    當下歎道:“這種事,卻也是無奈。你用公子疾的話回復於她吧還回去。她雖為公主,但私下戀慕一個男人,也要彼此有情才是,否則,亦不好宣揚于於口。”

    羋月歎道:“也只得如此了。”

    黃歇見她悶悶不樂,更是心疼,此時兩人正走在長街上,忽然見著一個店鋪在賣著粔籹蜜餌,當下忙去買了幾枚粔籹,那原是用蜜和米麵加油煎而成,吃起來又甜又酥,是羋月素來喜歡吃的。

    羋月見著黃歇將粔籹遞與她,心中歡喜,故意不去接它,卻就著黃歇的手,吃了一口。見著黃歇神情有些羞窘,知道他素來謙謙君子,如此在大街之上行為放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大樂,把方才的一絲苦惱也笑沒了。

    黃歇見著羋月忽然就著他的手吃了一口粔籹,心中大驚,欲待縮手又恐她誤會,欲就這樣繼續又怕是失了孟浪,想著她必是一時不注意,當下心中想著如何圓過來才好,又恐被人看到,忙作賊似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待轉過頭來,卻見羋月嘴角忍笑,才知道原是她故意淘氣,當下也笑了,將手中的粔籹遞與她,故意拉下了臉道:“拿著。”

    羋月伸手接了,卻笑盈盈地看著黃歇:“多謝師兄。”

    黃歇本來臉色就已經微紅,被她這樣一看,忽然間臉就更紅了,當下把粔籹往羋月手中一放,便大步往前走去。

    羋月接了粔籹,追了兩步,拉住黃歇的袖子,道:“師兄,你去哪兒啊,怎麼不等等我?”

    黃歇努力不去看她,耳根卻是越來越紅,只努力端出嚴肅的樣子來,道:“方才秦王之圖謀,我當稟報夫子。”他看了羋月一眼,遲疑一下,又道:“包括……包括那日七公主在列國使臣館舍之事,你說,要稟與夫子嗎?”

    “為何不稟?”羋月直接反應道:“難道還有什麼事不能與說夫子嗎?”

    黃歇松了口氣:“是,你說的是,我還道你會因為,會因為……”會因為什麼,他沒有說出來。

    羋月卻是明白的,道:“她冒充我,是她的不是,我何必去擔她的不是。我坦坦蕩蕩,何懼之有。”

    黃歇看著羋月,兩人相視一笑。

    當下兩人回了屈原府,恰好此時屈原亦在府中,便留兩人用了膳食,方說正事。

    黃歇先說了羋茵之事,又將秦王之事說了,歎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秦人的詩,充滿了殺伐之氣來嘛,少俠。秦人之志,亦不在小。”

    屈原點頭歎道:“唉,我們都小看了這個秦王,他當初因為反對商君變法而被秦孝公流放,太傅也受劓刑。他繼位以後車裂商鞅,我們還以為他會廢除商君之法,秦國必會因新法舊法交替而陷入動盪,哪曉得他殺商君卻不廢其法,秦國在他的鐵腕之下十餘年就蒸蒸日上,看起來以後列國之中,只有秦國會因為變法而日益強大。”

    黃歇歎道:“唉,我們楚國當年吳起變法,本也是一個重獲新生的機會,只可惜人亡政息,又陷入宗族權貴的權力壟斷之中。如今秦國越來越強大,楚國卻在走下坡路。”

    黃歇與屈原說的時候,羋月先是靜靜地聽著,黃歇善言善問,屈原詢詢善誘,於她來說,靜聽,往往收穫很大。但有時候師徒討論結束以後或者在中間時候,她亦會發表自己的看法,此時忽然道:“我倒有個想法……”

    黃歇看向羋月道:“你有何主意?”

    羋月便對黃歇說:“師兄,你可還記得那張儀之事?”

    黃歇亦是想到,點頭:“正是,”他望向屈原:“夫子,如今爭戰頻繁,那些失國失勢的舊公子和策士,都在遊說列國,以圖得到重用。可是如今令尹昭陽剛愎自用,若楚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收羅人才,則人才將會去了其他國家,將來必為我們的禍患。”

    屈原看了看羋月,又看了看黃歇,心中已經有些明白,點頭道:“我亦知你們的意思了……”

    羋月已經急問道:“夫子既知,為何自己不收門客?”

    屈原微笑著看著眼前兩個弟子,心中明白這是兩人要相勸自己,卻只是搖了搖頭。

    黃歇卻道:“夫子難道是怕令尹猜忌,影響朝堂。”見屈原不語,以為自己已經得知原因,卻仍勸道:“可是夫子,您要推行新政,得罪人是在所難免的——”

    屈原擺擺手阻止黃歇繼續說下去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停下來,看著遠處,沉默了一會兒,道:“當此大爭之世,不進則退,不爭而亡。秦國因變法而強大,列國因守舊而落伍,楚國變法,勢在必行。但變法者,必將損傷朝堂諸公的利益所在,被人排擠、被人攻擊在所難免,唯一可恃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倚重。而君王的信任和倚重,來自自己的無私和忠誠。”

    說到最後一句,黃歇忽然了屈原的意思,叫了一聲:“夫子——”卻沒有再說下去,他看向屈原的神情變得更加崇敬,卻也不免有些黯然。

    屈原歎道:“若是我也招收門客,必然要有私財棬養,擁私財養親信,怎麼會不留讓下人攻擊的把柄?君王又怎麼能信任我?又怎麼敢把國之大政託付在我的手中?”

    羋月此時也明白了,卻只覺得痛心,叫道:“夫子……”

    屈原擺了擺手,聲音仍如往常一般平緩,可羋月聽來,卻已經猶如炸雷之響:“所以,要主持變革者,便只能做孤臣。”

    羋月心頭一痛,忽然想到了吳起、想到了商鞅,道:“夫子,你這又何必……”

    屈原見了兩名弟子的神情,知道他們在擔心自己,當下呵呵一笑,擺手道:“你們不必把事情想得太過嚴重。畢竟吳起、商鞅,那是極端的例子。我既是羋姓宗室,又是封臣,不比那些外臣,也不至於把事情做到他們那樣的極端之處。你們放心,大王為人雖然耳根子稍軟,但卻不是決絕之人,太子——亦不是這樣的人婚情撩人。”

    羋月聽了,稍稍放心。

    黃歇卻沉默片刻,才道:“夫子之慮,弟子已經明白,但,若是人才流失,豈不可惜。夫子不能招門客,可弟子卻可與遊士結交,夫子以為如何?”

    屈原沉默不語,好半晌才道:“你是太子門人,結交游士,亦無不可。”

    羋月笑了。

    黃歇卻看著屈原道:“我觀夫子如今心思,並不在此事上,夫子可還有其他思慮?”

    屈原點頭道:“不錯,我在想秦國的變法。”

    羋月卻是一撇嘴,笑道:“有什麼可想的,商君變法也不過就是些老調重彈,效仿吳起變法嘛,無非就是廢世官世祿、獎勵軍功、鼓勵耕種、設立郡縣這些,只不過東方列國封臣勢大難成,秦國封臣勢弱,所以易成罷了。”

    黃歇卻是沉吟道:“非也,商君變法,雖與吳起相似,但最大的不同,恰恰是獎勵軍功,尤其為重。弟子……實覺疑惑啊!”

    羋月奇道:“列國都重賞軍功,師兄何以憂慮?”

    黃歇搖頭道:“這不一樣,列國重賞軍功,領軍之人卻無不是封臣世爵,幼受禮法庭訓,知曉禮樂書數,管理庶政,便無不可。秦人獎勵軍功,卻是底層小卒只要殺人有功,便可得高爵,理庶政,我實為不能贊同。軍人上陣殺敵,與治理國家是兩回事,以殺伐之人任國之要職,必會以殺伐手段治國,那就會導致暴力治政,不恤民情,將來必會激起民變。秦人之法,當不能長久。”

    屈原聽了此意,方緩緩點頭正欲說話時,羋月卻急急插嘴道:“師兄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屈原一震,轉向羋月,以他之能,亦不覺得黃歇此論有何不妥,當下便看向羋月,聽她有何新的見解。

    羋月卻道:“軍人執政便是有後患,亦是得政以後的事,到時候或再有其他辦法,徐徐圖之。可如今是大爭之事,首要就是讓本國強大,只要本國強大,便有不妥,亦可在戰爭中轉嫁給他國。不要說軍人執政會不恤民情,軍人若能開邊,戰爭能夠帶來收益,百姓負荷就會減輕,就是最大的體恤民情了。”她轉向屈原,雙目炯炯道:“夫子,所以我認為,我們楚國應該象秦國那樣推行變法,秦國是怎麼變強的,楚國就可以照作。”

    屈原震驚地道:“公主——”

    羋月本說得痛快,卻看著屈原忽然變了臉色,先是驚詫,但在屈原面無表情的凝視中慢慢變得惶恐和委屈,怯生生地道:“夫子……我說錯了嗎?”

    屈原回過神來,看著羋月,勉強笑道:“沒什麼。”

    他心頭忽然如壓了大石,再無心說話,當下只把話題岔開,找了一卷吳子兵法,與兩人解說一二,便讓黃歇送了羋月回去。

    當晚,屈原徹底不寐,他站在書房窗口,看著天上的星星,耳中卻迴響起少司命大祭那日,唐昧忽然闖入他家中,將當日的預言和自己的憂慮告訴他時的表情。

    “天降霸星,降生于楚,橫掃六國,稱霸天下。”屈原長歎一聲道:“老夫從前都不曾信過這些神道之言,可是,九公主她的脾氣,比誰都像先王當年啊。難道說唐昧的話會是真的?”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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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17:35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56-57章 張儀舌

羋月回到宮中,亦是徹底未眠,屈原當時的神情,讓她無法入眠,這樣的神情,不是一個夫子看著弟子過於出色的欣慰,亦不是一個夫子看著弟子說錯話時的指正,倒像是有些恐懼,有些不能置信。

    這是什麼樣的神情呢,自己那話,又到底是說錯了什麼呢?

    她與黃歇素日在屈原身邊談書論政,亦非一日,便是說得再異想天開,胡說八道,屈原亦只是或鼓勵,或指正,或欣賞,卻從無這般奇怪。

    思來想去,直到天亮,才胡亂地打了個盹,醒來時天已大亮了。幸而最近宮中事情甚多,羋姝又是各種無心學習,這幾日便撒著嬌讓楚威後已經令女師放假,因此她睡得晚了,倒也無妨。

    她起了身,照例練過劍以後,到羋姝那邊去。卻聽走到半道,但聽得幾個宮女自高唐台外跑進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見了羋月也不避著,反笑說今日宮中來了一名異士,能說會道,把大王哄得十分開心,諸宮人皆去看熱鬧呢。

    羋月便問此人姓名,卻聽得那宮女道,此人名喚張儀。

    羋月大怒,心道此人果然是個騙子,說什麼去秦國無盤費,騙得她心生憐憫,將身上的金子都借給了他,如今數月過去,他居然還在郢都招搖撞騙,實是可惡,當下便問了此人住在何處,心中盤算著待他辭了楚王槐出宮,便要找他算帳。

    而此時的張儀,卻在章華臺上與楚王槐正打得火熱。

    此前張儀來見楚王槐,說得便是自己要往東方列國一行,臨行前想瞻仰大王儀容,方算得不曾楚國虛行。又有奉方受了張儀之禮,十分為他鼓吹,楚王槐這才動興接見,只當是見這說客一面,敷衍過去便了。不想這張儀十分能說,一上午天南地北地說了許多,他竟是聽得津津有味,如今見時辰不早,張儀待要告辭,才依依不捨地問道:“先生這就要走了嗎?”

    張儀笑道:“是啊,臣早說過,將往北方六國一行,但不知道大王有什麼要臣捎過來的?”

    楚王槐笑了,楚國立國與周天子同長,數百年下來,何物沒有,便道:“寡人宮中,一切東西應有盡有,難道張子還能從北方六國,捎回寡人沒有的東西嗎?”

    張儀看了看左右,點頭贊同道:“大王宮中的東西的確是盡有應有……”楚王槐正待得意,卻又聽得張儀緩緩道:“只可惜少了一樣凰寵——高門貴夫。”

    楚王槐奇道:“少了哪一樣?”

    張儀便道:“人!”又加了一句道:“美人!”

    楚王槐搖頭笑道:“張子,這是前殿,你見著的不過是幾個宮人罷了。寡人宮中便是南威西子這樣的美人,亦盡是不缺的。”

    張儀笑吟吟地道:“臣知道楚國美色,盡在大王宮中,可是列國美人大王都見過嗎?”

    楚王槐向前傾,露出感興趣的神情道:“這麼說,各國佳麗先生都見過?”

    張儀屈指數道:“楚女窈窕、齊女多情、燕女雍容、趙女嬌柔、韓女清麗、魏女美豔、秦女英氣,這列國美人,大王當真都見過嗎?”

    楚王槐被說得十分心動道:“以先生之意呢?”

    張儀道:“若能收集列國美女于後宮,天底下誰還能比得上大王的豔福啊!”

    楚王槐神情變得興味起來道:“哦,先生能為我收集列國美女不成?”

    張儀長揖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楚王槐大喜道:“來人,賜先生千金,有勞先生為寡人尋訪列國美女入宮。”

    這邊張儀懷了一千金大搖大擺,兩袖金風地出了宮,這邊楚國後宮,便似炸開了一般。宮人內侍往來于南後及鄭袖宮中,亂若蜂蟻,且自不提。

    南後與鄭袖俱是著了慌,南後是見鄭袖得勢,自己應付已然吃力,若是再來新寵,豈不更增威脅。鄭袖亦是自覺兒子漸長,容色不如昔日青春,也懼有新人入宮,奪了自己之寵。

    二人因是聽說張儀乃是奉方召入宮中來的,兩處皆召了奉方來質問,奉方亦早得了張儀之教,將兩邊都說得滿意,這才收了賞錢退下。

    張儀出宮之後不久,宮中便接連出了好幾撥人,直向張儀所居館舍奔去。

    張儀送走鄭袖夫人派來的使者,看著擺在幾案上的五百金,得意地一笑。

    他新收的童僕恭敬地問道:“張子,要收起來嗎?”

    張儀隨手揮了揮道:“不用,就這麼擺著吧,還有客人要來呢!”

    那童僕豎李詫異道:“還有客人?”

    便聽得外面有女子的聲音道:“來的不是客人,是債主。”隨著聲音,便見羋月掀簾而入。

    豎李方詫異的張著嘴,張儀已經是拍手而笑道:“果然是債主,敢問債主來,可是要討債?”

    羋月掃了一眼幾案上的金子,走到案前對面坐下,笑道:“先生當日說自己要投秦,缺少盤纏,可是拿了盤纏不走,卻逗留驛館衣食奢華穿越之非你不可。如今看這滿地金帛,先生如今不缺錢了,還逗留此地何為?”

    張儀揮了揮手,令豎李退下,笑道:“不錯,我也正是要離開了,只不過明日離開之前,還要再交代一聲。總得對得起他們送來的這些金帛吧。”

    羋月詫異道:“難道先生明日要把這些錢退還嗎?

    張儀亦詫異道:“退還?入了我張儀之手的錢,如何能退還?不不不,我只是想告訴他們,錢我收了,事我沒辦,下次有機會再合作。”

    羋月看著張儀,只覺得自己耳朵是否聽錯,滿臉不可思議地道:“你以為自己是誰,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當旁人都是傻子嗎?難道你在昭陽處受的教訓還不夠嗎?”

    張儀卻笑道:“來來來,姝子,你須他們不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別人贈金於我是懷有私心,我自然不必客氣。你贈金於我純出天良,所以你這錢嘛,我是一定要還的。十倍相還,如何?”

    張儀把其中一個匣子推到羋月面前,羋月想了想,又把這些金子推給張儀,道:“錢我既然已經送出去了,倒也不必收回。那我就再跟你打個賭,你明日若能毫髮無損地收下錢還能給大王和鄭袖夫人一個交代……”

    張儀打斷她道:“還有王后也派人送來了五百金……”

    羋月吃驚道:“你可真黑啊……好,你明天若是能毫髮無損地收下錢又能夠賴掉事情還讓他們不追究你,這錢就算我輸給你。”

    張儀漫不經心地把匣子蓋上,道:“你是輸定了。不過我知道你眼下還不缺這些,當日你贈金於我是雪中送炭,我如今還金卻不過是錦上添花,沒有什麼用處。這些金子就暫存在我這裡,等你需要的時候我再還給你。”

    羋月卻不看那金子,只看著張儀道:“若你當真明日過關,這些金子我便換你一條計策。”他若當真有這樣的本事,她又何必要索回金子,她如今在人生的重大關頭,若能換此人一條計策,豈非勝過這些金子來。

    張儀卻擺了擺手,看著羋月道:“我知你要問的是什麼?我如今便可答你——你是不需要我的主意的!”

    羋月奇道:“先生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張儀漫不經心地道:“若是別的女子,想討要主意,無非是自保、爭寵、害人、上位。可惜……”

    羋月一怔道:“可惜什麼?”

    張儀直視著羋月,羋月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卻不敢弱了氣勢,亦只得與他對視,半晌,張儀歎息道:“可惜啊,姝子你如此聰明,懂得遠比別人多,主意遠比別人大,脾氣卻比別人硬。你這一生的波折,都在自己的心意上——有些事只在於你願不願意做,而不是能不能成!若是你自己想通了,這世上就沒有什麼能阻得住你!”

    羋月怔了好一會兒,才道:“先生說的人,竟好象不是我自己了。”她抬頭看著張儀,歎道:“我如今進退失據,前後交困,命運全掌握在別人的手中。我自己想通?我自己想通有什麼用?”

    張儀微笑道:“人永遠看不清自己裝神。就象我張儀當初,也是因為看不清自己,放不開自己,所以庸庸碌碌,坐困愁城。”說著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我倒要感謝昭陽這一頓打,把我打痛了,也把我打醒了。世間最壞的情況不過如此,那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從此天地之間,再沒有能拘得住我的東西了。”

    羋月看著張儀,眼前的人和初次見他時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若所思所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夠象先生那樣呢?”

    張儀搖了搖頭道:“時候未到,你靈竅未開,就像是黑夜裡把一卷寶典送給你,你也看不到。等天亮了,你自己就能看到。”

    羋月怔怔地想著道:“天亮,天什麼時候能亮呢?”忽然回過神來,懷疑地看著張儀道:“你這人最會虛言,該不是又在唬我吧?”

    張儀笑而不語,然後羋月便再也問不出他任何話了,只得悻悻地離開。

    次日,連羋姝也得知此事,來尋羋月問道:“你可聽說有個張儀,說要為大王尋美人?”

    羋月也正為張儀昨日之言而吊起了胃口,便鼓動羋姝道:“聽說此人今日還要進宮來與大王告別,不如我們去看一看?”

    羋姝亦起了好奇之心,便拉著羋月悄悄來到章華台後殿,躲在屏風後悄悄看那張儀到底是何等樣人。

    果見張儀到來,與楚王槐攀談片刻,講了一些各處奇聞,又道:“下臣今天就要辭別大王,臨走之時聽說楚國美食冠絕六國,可否請大王賜宴,讓臣能夠口角餘香。”

    楚王槐案牘勞形之餘,只覺得有這麼一個能說會道風雅有趣的人說說笑笑,亦可解頤,所以昨日張儀說要辭別,今日又說要辭別,這種明顯要多占點便宜的事也不以為意,只笑道:“哈哈哈,先生果然是最識得人生真諦的。”

    張儀亦陪笑道:“人說食色性也。臣亦認為,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莫過於食色二字。”

    楚王槐笑道:“說得正是,寡人這宮中旁的沒有,若說絕色美女與絕頂美食,卻是樣樣不缺。”

    張儀撫掌道:“大王此言絕妙。既如此,下臣就再冒昧一次,大王有有美食當前,焉能無美人相伴?臣聽說南後和鄭袖夫人乃是絕色美人,不知下臣能否沾光拜見?”

    楚王槐有意誇耀,笑道:“好啊!來人,去問問王后與鄭袖夫人,可願來與寡人飲宴?”他亦是無可無不可的,只是南後多病,鄭袖得寵,豈是臣下說要拜見便能拜見的,便是楚王同意,願不願意亦是看兩人心情,他亦只是叫人去問問,即使南後鄭袖不出,隨便叫兩個美人出來,教這狂士開開眼界也就罷了。

    不料消息傳到宮內,南後鄭袖俱派了寺人來,到已經在梳妝打扮,過會兒便來。

    卻是南後與鄭袖正為了昨日張儀要去北方諸國尋訪美人之事上心,昨夜張儀收下兩人賄賂,今日便是要看看此人如何答覆,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鄭袖更是工於心計,聽得南後要去赴宴,便悄悄令寺人再往章華臺上送去各式鮮花,又叫人將今日之宴多上鮮物。南後有胸悶氣喘之症,如今越發嚴重,這些鮮花魚蟹,正是易引發之物。

    南後自生病以後,精神益也短了,若是尋常之時,鄭袖自不是她的對手,但精神既短,於這些細節上便沒有足夠的精力去防備。

    當她走進殿中,見著滿殿鮮花繁盛之時,頓覺氣有些喘不過來,暗悔上當,臉上卻不顯露,只叫來奉方,著他立刻將鮮花撤了下去。

    楚王槐見著南後撤了鮮花,亦有些明白過來,站起來笑道:“寡人不過一說,王后有疾,當安心靜養,何必勉強出來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南後笑道:“日日悶在房內,也是無趣,如今風和日麗,得大王相邀,得以出來走動一二,亦是不勝之喜。”

    正說著,鄭袖亦是一頭花冠地來了,楚王槐一怔,忙拉了鄭袖到一邊去,低聲道:“王后有疾,不喜花卉,你如何竟這般打扮?”

    鄭袖故說吃驚道:“妾竟不知此事,那妾這便更換去。”這邊卻到了南後面前請罪道:“實不知小君今日也來,倒教妾驚了小君。”

    南後只覺得一陣花香襲來,頓覺氣悶,只暗惱鄭袖手段下作,不上臺盤,這邊卻笑道:“既是來了,何必再去更換,妹妹從對面,我坐這頭,倒也無妨。”

    鄭袖實有心再在她面前教她自此病發不治,卻礙于楚王槐在此,一時不敢做得明顯,只得笑道:“多謝小君體諒,妾這便離了小君跟前,免得礙了小君之疾。”

    南後聽得她話裡話外,倒像是自己故意拿病體為難她一般,心中冷笑,只閉了眼,揮了揮手,懶得與她糾纏。

    鄭袖只得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去,她二人正是坐在楚王槐一左一右的位置,眼見已經坐定,楚王槐道:“今日有一異士,聰明善謔,且欲召來與卿二人解頤,如何?”

    南後笑道:“妾亦聞此張子之名,心嚮往之。”

    鄭袖也笑道:“聽說這人哄得大王甚是開心,妾亦願一見。”

    楚王槐便哈哈大笑,道:“請張子入見吧。”

    此時酒宴擺上,寺人便引著張儀入內,與楚王槐見禮以後,楚王槐又道今日王后夫人亦在,讓張儀拜見。

    張儀便行禮道:“下臣張儀,參見王后、夫人。”

    南後端莊地道:“張子免禮。”

    鄭袖撇了撇嘴道:“張子免禮。”

    張儀聞聲抬起頭,先是看了南後一眼,驚愕極甚,又揉了揉眼睛,仿佛不置信地轉頭到另一邊,見著了鄭袖,更是目瞪口呆,整個人都變得僵住了。

    楚王槐詫異道:“張子——”

    張儀象石化了一樣,半張著嘴,一動不動。

    楚王槐更覺奇怪,道:“張子,你怎麼了?”

    奉方嚇得連忙上前推了推張儀,一疊連聲地叫道:“張子,張子失儀了,張子醒來——”

    張儀象忽然如夢初醒,竟是朝著不知何方連連胡亂作揖道:“哦,哦,下臣失禮,下臣失禮——”

    楚王槐見了張儀如此形狀,不覺好笑,心中亦是覺得猜出幾分,不免得意之心,蓋過了對張儀失禮的不悅,笑道:“張子,你怎麼了?”

    張儀夢遊似地看了看南後,又扭頭看了看鄭袖,用一種夢遊似的,不能置信的語氣,道:“這兩位,是王后、是鄭袖夫人?”

    楚王槐見著他如同無知傖夫般的模樣,心中更覺得輕視,撫須笑道:“正是藏鋒霸天下。”

    張儀臉上顯出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號啕一聲,整個人撲地一聲跪下,捶胸頓足地哭道:“下臣慚愧啊,下臣無知啊,下臣是井底之蛙啊,下臣對不起大王啊……”

    楚王槐不想他竟演出這樣的活劇來,忙叫奉方扶起他道:“張子快起,你這是要做什麼?”

    張儀用力抹了抹不知何處而來的眼淚,顯出既痛心,又羞愧的苦相來,哽咽著道:“下臣有罪,下臣無知!虧得下臣還誇下海口,說要為大王尋訪絕色美女。可是方才一見南後和鄭袖夫人,下臣就知道錯了。下臣走遍列國,就沒有看到有誰的容貌可以勝過她們的。下臣居然如此無知,下臣見識淺薄啊,竟不知道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早已經在楚國了。下臣向大王請罪,大王要下臣尋訪六國美人的事,下臣有負所托,我是辦不到了啊……”

    楚王槐左看南後,右看鄭袖,哈哈大笑道:“你啊,你的確是見識淺薄,寡人早就說過,天底下就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楚宮沒有的。寡人宮中,早已經收羅了天下最美的美人。”

    張儀長揖為禮,羞槐道:“下臣無顏以對,這就退還大王所賜的千金。”

    楚王槐此時心中正是被張儀的言行奉承得極為得意,哪裡看得這已經賜出去的區區千金:“千金嘛,小意思,寡人既然賜給了你,哪裡還會收回去。”

    張儀喜道:“大王慷慨。臣多謝大王,多謝王后,多謝夫人。”

    南後和鄭袖相對看了一眼,眼神複雜而慶倖。宴散之後,兩人走出章華台,鄭袖低聲道:“巧言令色。”

    南後第一次覺得同感道:“的確。”

    鄭袖回到雲夢台,正自得意,南後病重,如今這宮中便是她得以獨寵,連宮外的威脅亦是沒有了,且又聽說,南後自回宮以後,病勢沉重,這幾日都不能再起了。

    心中正自得意,不料過得幾日,卻聽說魏國竟送了一個美女進宮。鄭袖初時不以為意,宮中諸人亦畏她嫉妒,恐她遷怒,也不敢到她跟前相告。及至聽說楚王槐竟是數日宿于新人之處,竟是日夜不離,這才悖然大怒,當下便站起來,要前去尋那魏國的美人。

    她的侍女魚笙大急,拉住鄭袖道:“夫人休惱,夫人還不知大王的性子嗎。如今新人正是得寵,夫人若與她發生衝突,豈不是失歡于大王,倒令南後得意。”

    鄭袖冷笑道:“她如今命在旦夕,得不得意,都無濟無事了。”

    魚笙急道:“夫人便不想想,如今她就要死了,正是夫人的機會,夫人且忍一忍,大王素來是個不定性的,待過夫人登上王后之座,說不定大王亦是厭了她,到時候夫人想要如何處置,還不是由著夫人。”

    鄭袖一腔怒氣,倒被她說得緩了下去,她倚著憑幾想了半日,忽然得了一個主意,冷笑道:“魚笙,你將我左殿收拾出來,鋪陳得如我這居室一般,我倒要看看,這魏國的美人,到底有多美。”

    魚笙不解其意,只得依從了她的吩咐而行,這邊鄭袖直等她佈置完了,才依計行事。

    且說這日羋月因羋戎學宮休假之日將到,便收拾了兩卷竹簡,欲帶到離宮去莒姬處,交給羋戎學習。不想走到半路,卻不知何故,女蘿不小心踩到裙角,摔了一交,竟將那匣中的竹簡摔出散落了。見羋月皺眉,女蘿忙告了罪,便收起竹簡趕緊先送回高唐台去更衣換簡不提碧雲。

    羋月便在那長廊處坐下,等著女蘿回來。

    也不知坐了多久,卻聽得遠處隱隱有哭聲。羋月不禁有些詫異,若換了別人,或許不敢探詢,但她素來膽氣壯,諒著宮中也不會有什麼大事,便悄然尋去。

    她繞過幾處薜荔花架,卻見一個白衣女子,獨坐禦河邊哭泣著。

    羋月便問道:“是何人在此處哭泣?”

    那白衣女子嚇得擦擦眼淚連忙站起來,這邊轉頭看去。羋月一見之下便認了出來,宮中似她這般美貌的女子的確不多,當下問道:“你可是魏美人?”

    魏美人驚奇地道:“你如何認識我?”

    羋月笑道:“宮裡俱傳說魏美人之美,不識魏姬,乃無目也。”

    魏美人臉一紅,害羞地笑了道:“你當真會說笑話。嗯,但不知阿姊如何稱呼?”

    羋月道:“我是九公主。”

    魏美人吃了一驚,忙行禮道:“見過九公主。”

    羋月看著她臉上一抹嫣紅之色,眼中微紅,略帶淚意,即使身為女子,也不禁對她有憐惜呵護之意,忙道問:“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這兒啊?你身邊的宮女呢?”

    魏美人左右一看,手指在唇上示意道:“噓,你小聲點,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羋月詫異道:“為什麼你會偷偷跑出來?”

    魏美人低頭,扭捏半晌,才道:“臨行前,王後跟我說,到了楚國不能別人看到我哭。”

    羋月心中一凜道:“王后,哪位王后?”

    魏美人天真地道:“就是我國王后啊!”

    羋月問道:“魏王后為何要這樣說?”

    魏美人低頭半晌,道:“公主,你說,我是不是看上去甚是好欺負啊?”

    羋月只覺得她這般神情,竟是格外可憐可愛,忙著道:“何以如此說,你這樣子,便是世人都捨不得欺負你啊。”

    魏美人囁嚅道:“我臨行前,拜別王后,王后便說,我一看便甚是好欺負。她嚇囑我說,休要在人前哭,別人看到我哭,就會知道我很好欺負,就會來欺負我。”

    羋月詫異道:“你、叫她王后,不是母后,難道你不是魏王的女兒?”

    魏美人扁扁嘴道:“才不是呢,大王都那麼老了……我們是旁支,我爹是文侯之後,現在連個大夫也沒當上呢!”

    羋月拉著魏美人的手坐下來道:“那怎麼會挑中你到楚國來呢?”

    魏美人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啊,之前聽說是嫁到秦國的王后沒了,大王就想再送一位公主過去,召集了遠支近支所有的女孩子挑選陪媵,我就被選進宮了。後來聽說秦國向楚國求婚了,大王就把我送過來了。”

    羋月道:“把你送過來做什麼呢?”

    魏美人搖頭道:“王后只說,我要讓楚王喜歡我,其他什麼也沒說……”說到這裡,引起傷心事來,便嗚嗚哭道:“我想我爹娘,想我阿兄……”

    羋月問道:“你爹娘很疼你嗎?”

    魏美人用力點頭道:“是啊,我爹娘很恩愛,也很疼我鹿鼎記後傳。”

    羋月再問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魏美人曲著手指數道:“爹、娘,大兄、二兄,還有我。”

    羋月奇道:“只有五個人?”

    魏美人點頭道:“是啊。”

    羋月想了想,還是問道:“你爹,就沒有姬妾,或者庶出的姐妹們?”

    魏美人道:“沒有,我爹就我娘一個。”

    羋月心中歎息道:“你當真好福氣。”

    魏美人卻搖頭道:“才不是呢,我從小就好想有個阿姊,卻沒有阿姊來疼我。”說著,喃喃地道:“若是有一個阿姊來疼我便好了。”

    羋月見她可愛,竟是不忍她如此失望,一激動便道:“你若不嫌棄,我來作你阿姊如何?”

    魏美人驚詫地睜著剪水雙瞳,道:“是我不敢高攀才是,你是公主,我只是一個後宮婦人——”

    羋月歎息道:“我今日是公主,明白卻又不知道會向何處國度,成為一介後宮婦人,有甚高低之分。”她看著魏美人,越看越是喜歡,此時倒是有些明白羋姝當初的行為。當慣了幼妹的人,看到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妹子,便不禁有想充當阿姊的*。只是想了想,還是問道:“你幾歲?”

    魏美人便道:“我十五歲,八月生的。”

    羋月松了一口氣,笑道:“正好,我也是十五歲,不過我是六月生的。”

    魏美人撫掌笑道:“你果然是阿姊。”

    羋月也笑了道:“正是,我如今也有個妹妹了。”

    兩人的手緊緊相握,互稱道:

    “阿姊。”

    “妹妹!”

    羋月欲待再說,卻聽得遠遠有聲音傳來道:“魏美人,魏美人……”

    魏美人卻跳了起來道:“尋我的人來了,阿姊暫且別過,回頭我們再述。”

    羋月便道:“你若得便,十日之後,還是這個時辰,我便在此處等你。”

    魏美人認真地點頭道:“好,阿姊,十日之後,還是這個時辰,我必在此處等阿姊。”

    羋月只道多了一個妹子,十分歡喜,因知魏美人初入宮,恐其不便,便準備了一些常用之物,思量著要下次見面時送與她。

    誰知道第二日上,魏美人便出了事。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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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19:19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58-59章 鄭袖計

  因魏美人得寵,又兼之初到楚宮,楚王槐正是寵愛她之時,恐其寂寞不慣,便令掖庭令乘風和日麗之時,帶好去遊玩宮苑,好解她思鄉之情。

    魏美人正是年輕單純,雖有幾分鄉愁,奈何身邊諸人奉承,華服美食,便也很快適應了。

    這日她正被掖庭令引著遊玩,那掖庭令對她奉承得緊,一路上不斷引道示好:“魏美人,您請,慢點,那邊小心路滑……”

    魏美人由掖庭令引著,好奇地邊走邊打量著整個花園,指點嘻笑:“這裡的花好多啊,咦,水面上那是什麼?那個那個白色的,難道是傳說中的九尾狐嗎……”

    楚國與魏國不同,魏宮刻板整肅占地不大,楚宮卻是起高臺,布廣苑,因地處南方氣候宜人,四時花卉繁多,又豈是魏宮能比。且楚國立國至今七百多年積累下來,處處豪華奢侈之處,又是遠勝魏國。魏美人在魏國不過是個旁支,此番見到楚宮勝景,豈有不好奇之理。

    掖庭令一邊解釋一邊抹汗道:“那是杜若,那是薜荔,那是蕙蘭,那是紫藤。水面上那個是鴛鴦……”

    卻見魏美人指著遠處叫道:“那個白色的有好多尾巴的,莫不是九尾白狐?”

    掖庭令嚇得急忙叫道:“那個不是九尾狐,是白孔雀,您別過去,小心啄傷您的手……”北方國家的人不識白孔雀,遠遠見其九尾色白,以為是傳說中的九尾白狐,誤記入史料的也有不少,怪不得魏美人不識。

    但見魏美人在園中花間,跑來跳去,正是天真浪漫,不解世事的快樂時候。忽然間魏美人身後的宮女們停住了腳步,齊齊拜倒向前面行了一禮道:“鄭夫人。”

    魏美人懵懂地抬頭,便看到迎著她而來的鄭袖。

    鄭袖一臉怒色而來,正欲尋魏美人的晦氣,及至見了魏美人之面以後,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但見這魏美人單純無邪,卻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天然麗色,這正是楚王槐最喜歡的類型。那一種嬌柔純真,鄭袖當年得其五分,便能得楚王槐多年專寵,而眼前的魏美人,卻有十分之色。鄭袖目不轉睛地看著魏美人,魏美人在她這種眼光之下不禁往後瑟縮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向掖庭令,實指望他能夠給自己一些指引今生亦有約。

    那掖庭令卻是個最知風向的,見著鄭袖到來,便已經嚇得噤口不語,低頭直視地下,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條裂縫來,好讓自己遁於其中隱匿無形。

    鄭袖的神情,從殺氣到驚詫,從自慚形穢到羞忿不平,忽然變幻出一張嬌媚笑臉來,她輕笑一聲,便親親熱熱地上前拉起魏美人的手道:“這就是魏妹妹吧,嘖嘖嘖,果然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啊,我活了半輩子第一次看到女人能美成這樣,可開了眼界了。”

    魏美人怔怔地看著鄭袖,她的人生之前猶如一張白紙,實在是看不透鄭袖這變來變去的表情背後含意何在,只得強笑道:“您是……”

    鄭袖撲哧一聲笑了,道:“妹妹竟不認識我?”

    鄭袖身後的侍女魚笙忙笑道:“這是鄭袖夫人,如今主持後宮。”

    魏美人忙掙脫了鄭袖的手,行禮道:“見過鄭夫人。”

    鄭袖已經忙不疊地扶住了魏美人,道:“好妹妹,你我本是一樣的人,何必多禮。我一見著妹妹,便覺親切,仿佛不知在何處竟是見過一般……”

    魏美人迷糊地看著鄭袖的殷勤舉動,掖庭令臉色蒼白,拿著香包拼命的嗅著,其他宮女們也面露害怕,卻不敢說話。

    鄭袖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好話,一邊熱情如火地把魏美人拉著邊走邊問道:“妹妹來了有多少時日了,如今住在何處,這遠離家鄉,用的晡食可還合口嗎?”

    這一疊連聲上趕著又熱絡,又親切的問話,將魏美人方才初見著她時那種奇異神情所產生的畏懼也都打消了,便一一回答道:“我來了有半月了,住在蘭台,還有許多其他的阿姊與我同住,楚國的膳食甚是奇怪,不過還是挺好吃的……”

    兩人親親熱熱地遊了一回園,鄭袖便連她家裡還有幾口人,幾歲學書幾歲學藝甚至是幾歲淘氣被打過都問了出來。

    當下便拉了她到自己所居的雲夢台遊玩,見魏美人甚是喜歡,便建議道:“我與妹妹竟是捨不得分開了,那蘭台與姬人同住,豈是妹妹這樣的人住得的,不如住到我雲夢台來。你看這諸處合宜,便是欠一個人與我同住,妹妹且看著,有什麼不如意處,便告訴我,我都給你準備去……”

    那魏美人生性單純,若是換了其他人,這等天真之人,是萬不敢獨自送出他國宮中作為兩國結好之用。只是這魏美人卻是天生絕色,那魏國亦是猶豫再三,竟是再挑不出另一個既美且慧之人,料想著楚王槐亦是難擋此等美色,且後宮再如何手段,終究是要看國君肯不肯庇護罷了,當下還是將她送了過來。

    此時鄭袖百般示好,魏美人雖心中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卻不知道哪裡不對,面對鄭袖的熱情似火,竟是連拒絕的理由也說不出來,被鄭袖拉著去見了楚王槐,竟是迷迷糊糊當著楚王槐的面答應了下來。

    自此鄭袖與魏美人同住,對魏美人竟是十二萬分地好,她佈置魏美人的居處,臥具錦被,無不一一親手擺自。又過問她的飲食,搜羅內庫之中山珍海味,專為魏美人烹飪她所喜歡的家鄉風味。這邊還將自己所有的首飾衣服,揀頂好的送給魏美人,一時之間,竟表現得比楚王槐更加熱絡親切起來。一時宮中之中俱都詫異,皆道:“她這是轉了性子嗎?”

    楚王槐卻極為高興,道:“婦人之事夫事婿者,乃以色也,因此婦人嫉妒,乃是常情。如今鄭袖知寡人喜歡魏女,卻愛魏女甚於寡人,這實是如孝子事親,忠臣事君也,情之切而忘已啊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這話傳進高唐台諸公主耳中,羋姝先冷笑了道:“不曉得是哪個諂媚者要奉承阿兄和那鄭袖,竟連這種話也想出來,當真噁心。”

    羋月才得知魏美人竟被鄭袖截去,再聽了這話,心中憂慮:“如今南後病重,鄭袖早視後座為自己囊中之物,現憑空卻來了一個魏美人,占盡了大王的寵愛,她豈會當真與魏美人交好……阿姊,她必非本心。”

    聽了羋月此言,羋姝鄙夷地道:“自然,連瞎子都看得出,便除了我王兄之外,宮中之人,誰不是這般說的。”說到這裡難掩輕視,叫道:“哎呀呀,你說她對著魏美人,怎麼能笑得出來,親熱得出來啊。看得我一身寒戰來。”

    羋月憂心忡忡道:“鄭袖夫人為人嫉妒之性遠勝常人,她這般殷勤,必有陰謀。”鄭袖既然有意將自己賢慧名聲傳揚,自然,這不需要別人相信,只要楚王槐願意相信,以及宮外不知情的人相信這話,那麼將來無論她對魏美人做什麼事,楚王槐及外界之人,都不會有疑她之心了。

    至於她們這些知道內情的宮中女眷,誰又有權力處置鄭袖,誰又會為一個將來失勢的妃子說話。鄭袖這些年來,在宮中害的人還少嗎,又不見得有誰為那些被害者出頭,鄭袖依舊安然無恙地主持著後宮。

    她二人說得激烈,羋茵卻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竟也不參與兩人說話。

    羋姝忽然轉頭看羋茵,詫異道:“茵,你近日好生奇怪,素日最愛爭言,如今卻變得沉默如此,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羋茵驟然一驚,倚著的憑幾竟是失去平衡,一下子僕倒在地。

    羋姝忙道:“你怎麼了,竟是如此脆弱不成?”

    羋茵卻慌亂地道:“我、我自有事,我先出去了。”

    羋姝看著羋茵出去的背影,喃喃道:“她最近這是怎麼了。”

    羋月卻是有些知道內情,暗想她如今這樣,莫不是有什麼事落了別人把柄不成?只是她如今滿心皆是魏美人之事,想到這裡,忙站起來道:“阿姊,我且有事,先回去了。”

    羋姝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且去,你們一個個都好生奇怪,你說人長大了,是不是便生份了。”

    羋月無心勸她,匆匆而去。只恨如今魏美人搬入了雲夢台,鄭袖是何等樣人,豈是她能夠派人混入的。

    思來想去,忽然想起莒姬,忙去了離宮去尋莒姬,將魏美人之事說了,想托莒姬助她送信入宮,與魏美人作個警告。

    哪知莒姬一聽,便沉了臉,斥道:“此事與你何干?”

    羋月驚道:“母親,鄭袖夫人對魏美人匿怨相交,絕非好意,難道你我要這般看著魏美人落入陷阱而袖手不成?”

    莒姬卻冷冷地道:“這後宮之中自來冤魂無數,你以為你是誰,敢插手其中?莫要連你自己的性命也陷進去才是。此事,我不會管,也不許你再去管。”

    羋月深吸一口氣,她知道莒姬在這後宮多年,自也不會是何等良善之人,況且她與鄭袖交好,在這件事,站在鄭袖一邊,也不奇怪,只是畢竟心有不忍,道:“母親,魏美人為人單純,叫我這般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算計,實是不忍曆書訴情。”

    莒姬冷笑一聲道:“單純,單純的人如何能夠得大王如此之寵倖?便她是真單純,送她來的魏國人也絕對不單純,不過是瞄準著大王的心思,投其所好罷了。魏國既然把她送進楚國,她的生死,自有魏國人為她操心,何煩你來多事。”

    羋月怔了一怔,這才明白了莒姬的意思,魏國人既然把魏美人送入宮中,則必須不會讓魏美人可以輕易失勢吧。

    只是後宮的女子,操縱不了前朝人的心思,那些爭霸天下的男子,卻也未必盡知後宮女人的算計,不管如何,魏美人都是那犧牲品罷了。

    羋月雖然心中感歎,但見莒姬甚是嚴厲,也不敢再說起魏美人之事,只得打住。過不得多時,羋戎也來了。

    因泮宮每旬有一次休假,羋戎每每趁了休假,回到離宮與母親姐姐相會。姐弟兩人許久不見,便親熱了一番。羋月又看著羋戎的課業,與他講解,又聽著羋戎講他在泮宮中學到的一些羋月所不知道的知識,莒姬含笑看著兩姐弟教學相長,亦不再說起方才的掃興之事。

    在某一方面來說,莒姬確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當年她能夠如何取悅于楚威王,如今便能夠如何與自己的兒女保持好的感情,只要她願意、她有心去做的話。

    雖然羋月住在高唐台,羋戎住于泮宮,但羋戎總會借著休假之日來離宮,母子感情始終極好。而羋月若是知道羋戎會來,也必會趕來相會。

    羋戎單純,又兼一出生便抱到莒姬身邊來撫養,雖然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但與莒姬的感情卻是如同親生母子一般。且向氏出事時,他還在半懂不懂的時候,略記事一點後,對向氏更是印象極淡。他亦是知道自楚威王去世之事,莒姬處境艱難,每每相見,總是極懂事極孝順的,更是令莒姬感覺貼心。對這個兒子,莒姬自是傾出全心去寵愛與管教,不管要疼要罰,實無其他顧忌。

    羋月卻是不太一樣,這個女兒比羋戎大,所以更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受她的影響。且太過聰明也太過有自己的想法,又因曾被楚威王所寵過,甚為不馴。更兼向氏之死,讓她們母女之間,產生了隔閡/雖然兩人在這深宮之中畢竟也是相依為命,不可分割,最終這種隔閡也已經被化解。但是對於羋月這個孩子,莒姬卻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定的距離,這樣聰明又有主見的孩子,若是對她也如對羋戎一般的關心衣食施這等小恩小惠,只怕不入她的心。這個孩子又過於懂事,許多事竟是她連管教也不好下手,若是過於干涉,只會母女離心;若是全不干涉,則更見冷淡。

    這些年來莒姬亦是為了這個女兒而煞費苦心,不得不一次次調整自己對羋月的態度,直到如今在一般的事務上,完全把她當作成年人一般對待,並不似象對待羋戎一般的如同孩子一般相待。

    母女二人,俱是極聰明的人,這些年來所養成的默契,已經讓羋月知道,不可能再從莒姬處得到任何的幫助。莒姬不是楚威王,由著她當年耍賴打滾,便能依了她,且如今她也做不出來這樣的行為。

    但奇怪的是,羋戎在莒姬面前,卻是可以毫無負擔地耍賴打滾,雖然多半是要被制止教訓的,但卻也有一小半機會,能夠耍賴成功,讓莒姬無奈讓步的。羋月冷眼旁觀,雖然有一些是莒姬故意引羋戎耍賴的,但有一些卻也的確是莒姬一開始沒打算讓步,但最終還是讓步了的。

    羋月卻知道自己與莒姬之間,已不可能象羋戎與莒姬一般毫無思慮與顧忌,想要就要,想鬧就能鬧到。但這樣也好,至少對於她來說,知道太多並不是一件好事,羋戎能夠少一些心事幸福地長大,這對他更好一些。

她心中轉過各種思緒,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把魏美人之事徹底放下,這一日便到了當日與魏美人相約的十日之後,羋月在自己的房間猶豫再三,有心回避,但還是去了相約之處。

    卻見魏美人已經等了許久,見了她來了,驚喜地迎上來道:“阿姊,你終於來了——”

    羋月見到她這樣,本欲來一會便走,此時心中一軟,便道:“魏妹妹,你來多久了?”

    魏美人忙笑道:“不久不久,此處風景甚好,我多看一會兒也沒關係。”

    羋月來的時候本已經遲了兩刻,看著魏美人的神色,似乎她比約定時間來得更早,此時她卻半點也沒有埋怨羋月之意,羋月暗慚,道:“妹妹,你近日可是在雲夢台,與鄭袖夫人同住?”

    魏美人瞪大了漂亮的雙眼,道:“阿姊你也知道了,是啊,我如今與鄭袖阿姊同住呢,她待我當真極好。”

    羋月看著她單純的神情,心情複雜,問道:“她當真待你極好?”

    魏美人忙點頭,笑容燦爛道:“是啊,你知道我家裡沒有阿姊,從小就希望有個阿姊來疼我。沒想到到了楚國,居然遇上了兩個待我好的阿姊。”

    羋月問道:“她對你怎麼好了?”

    魏美人臉一紅,有些扭捏地道:“她……很會照顧人,很體貼人,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她張羅的,有時候我還沒說出口,她就會知道我想要什麼,都給我弄好了。我也是好一段時間以後,才知道原來我梳粧檯上的許多首飾,都是她自己私藏的,並不是大王賜給我的。她知道我想家,就派人捎來老家的棗子和乳酪;有一回我在花園裡被蟲蟻咬了,她還不讓我抓撓,說是若是抓傷了皮,大王會不喜歡……阿姊,我在家中也是得父母寵愛,也是有侍女服侍,可是不管是父母還是侍女,都做不到鄭袖阿姊這麼溫柔關心,體貼入微,這輩子從來沒有人象鄭袖阿姊那樣對我這麼好過。而且,她不止是疼愛於我,還教我許多人情世故,教我如何討大王歡心,如何不要與旁人爭論是非,如何賞賜奴婢收羅人心……”

    羋月聽著魏美人一樁樁一件件地道來,見著她臉上越來越過崇拜和信任的神情,一顆心只不住的下沉,好一會兒,才道:“妹妹,你可知鄭袖夫人出身並不高貴,卻在短短幾年內成為大王最寵愛的妃子,離王后之位只差一步。我想,她的得寵,也許就是大王在她身上感受到這種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懷和善解人意吧。可這體貼關懷,她給予大王,換來的是權柄風光。她給予了你,又能換來什麼?”

    魏美人不想她竟如此說話,她生來貌美,人人都會忍不住讓著她呵護她,她亦是習慣了旁人對她的好。自然,旁人對她排斥,對她隔離,她亦是見過的。旁人對她的好,她接受得自然而然,對她不好,她也不以為忤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唯其如此,她反而不曾領會到什麼叫“笑裡藏刀”,聽羋月這麼一說,心中反而委屈起來,難道她竟是不配別人對她好不成?當下反問:“若是這麼說,阿姊待我的好,也是要換來什麼了?阿姊,你何以妄測人心至此?枉我把你當成阿姊,有什麼心事亦是同你講,你卻為何不容得其他人待我好?”

    羋月說出這番話來,亦是自覺有些冒險,見魏美人反不肯領情,心中也自是氣惱,欲待不再說,卻又不忍心,而且此時話已經出口,索性一次性都說盡了,圓滿了她與魏美人這一場相識之緣,亦免得自己日後後悔。當下又道:“魏妹妹,不是我妄測人心,你初來乍到,卻是不知,鄭袖夫人的風評在這宮中並不好,我說這樣的話,也是為了免你上當。”

    魏美人氣得臉漲得通紅道:“你是不是想說,鄭袖阿姊對我的好,都是假的,都只是看在大王寵愛我的份上才會這麼做?”

    羋月輕歎道:“這倒是輕的,我就恐她另有什麼算計,這才是最可怕的。”她見魏美人已經是一臉欲辨駁的神情,也不與她糾著,徑直把話說了下去道:“你才來宮中,恐怕根本不知道,這麼多年來鄭袖夫人是怎麼一步步爬到現在這個位置,她對王后之位的企圖是連瞎子都看得到的。以前大王也寵愛過其他的女人,她也一樣對她們很好,可是後來呢,凡是被她殷勤對待過的女人,現在都已經消失了,唯一一個還活著的,就是王后,現在也病得快要死了。如果她只是因為大王寵愛你而對你好,根本沒必要好到這種程度。我覺得這件事很可怕,你一定要小心,不要過於相信她……”

    魏美人捂住耳朵,叫道:“我不聽,我不信,我不是個瞎子傻子,我有眼睛會看,有腦子會判斷。一個人對我的好,是真的是假的,我怎麼會感覺不出來。那種假的,眼睛裡都會放毒針,笑起來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來都是冰涼的,挨著你坐的時候都是僵硬的,連講你的好話,都是從牙齒縫中透著不情願的……鄭袖阿姊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她對人真誠,是可以連心都掏出來的。你、你是不是嫉妒了,我以前叫你阿姊,什麼都相信你,什麼都告訴你,現在,我有了鄭袖阿姊,你覺得你在我心中不是最親近的人了,所以你就詆毀鄭袖阿姊,是不是?”

    羋月見她如此,素性把事情講到底,便硬拉下魏美人的手,強迫她聽自己說話:“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那就是吧。那就讓你記住,這個世界上對你好的人,也是存有不好的心的,凡事千萬不要盲目地相信一個人,不管她看上去對你有多好,多真誠。你千萬要記住,她給你吃的用的,你一定要看她自己先吃過用過才行,她告訴你的話,你千萬不要完全相信……”

    魏美人甩開羋月的手,心中失望傷心痛楚交加,不覺淚流滿面,搖頭叫道:“我不聽,阿姊,我不會再來這兒見你了。我一直以為,你是我在楚宮中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沒有想到,你卻是這麼霸道這麼不講理。王后說得對,什麼朋友也經不起嫉妒和時間的考驗……”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轉過身去,一徑跑走了。

    此刻夕陽西下,她整個人似乎跑進了夕陽裡,那樣燦爛,卻是轉眼不見了。

    羋月心頭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石幾上,有一方絲帕,想必是魏美人剛才墊在那兒擋塵土的,如今被風吹飛,飄飄飛起,慢慢地滾過石幾,到了邊緣,飄然就要落入泥中。羋月伸手拾起了那絲帕,歎了一口氣,收在自己的袖中。

    魏美人一口氣跑回雲夢台,只覺得一片真心竟叫人這樣輕視了,又是委屈又是傷心,不禁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了一場。

    到用晚膳時,鄭袖已經知道她哭過,便關心地問道:“妹妹,聽說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麼緣故,是奴婢們侍候不周,還是聽了什麼閒話?”

    魏美人見了她如此關心體貼的模樣,想起羋月對她的詆毀,十分羞愧,鄭袖待她如此之好,自己所信任的人卻如此說她的不是,連帶著替鄭袖打抱起不平來,卻又不敢說出教她傷心,支唔著道:“都不曾呢,阿姊,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想我爹娘了,所以才會……”

    鄭袖松了口氣,笑道:“你若是當真想家裡的人了,不如捎封信回去,或者甚至可以讓大王下詔,召你兄長來楚國任職亦未曾不可,這樣也免你思鄉之情傾靈。”

    魏美人又驚又喜,惴惴不安地道:“這如何使得。”

    鄭袖大包大攬道:“妹妹只管放心,如今這朝堂之上,皆是親朋故交,大王愛屋及烏,亦是常情。”

    魏美人更覺慚愧,心中暗道她為人如此之好,何以竟還有人說她的不是,想到這裡,不禁道:“阿姊,你待其他的人,也是這般好嗎?”

    鄭袖度其顏色,暗思莫不是她聽說了些什麼,當下正色道:“常言道以心換心,我待妹妹好,是因為妹妹值得我待你好,妹妹是真心人,所以阿姊便算把心掏給你也是情願的……”說到這裡,故意歎了一口氣,神情黯然。

    魏美人果然問道:“阿姊,你這是怎麼了?”

    鄭袖故意歎息:“妹妹你初來乍到,竟不曉得這宮裡的人,實是兩面三刀的居多。我從前也是吃了實心腸的虧,我一股腦兒待人好,不曉得有些一等人,竟是憎人有笑人無的,你待她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現在就知道,我要對人好,也就是要給值得的人。”

    魏美人聽了也不禁點頭贊成道:“阿姊這話說得極是。”

    鄭袖便極慎重地對她道:“妹妹,你須要記住,這宮裡之人善惡難辨,除了阿姊外,你誰也休要輕信。這一等人慣會挑撥離間,必在你面說一定會我怎麼怎麼地惡,在我面前又你說如何如何地醜,我是從來不相信這些人的胡說八道的。”

    魏美人便笑道:“我也不相信。”

    鄭袖似不經意順口道:“便如她們同我說你的鼻子……”說到這裡忽覺失言,掩住了嘴道:“沒什麼,咱們說別的吧。”

    魏美人一怔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如何?”

    鄭袖忙顧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說你呢,是說我呢,對了,妹妹嘗嘗今日這道燉鵪鶉竟是做得極好……”

    她不說倒也罷了,她這樣掩掩遮遮地,倒教魏美人起了疑問,纏著要問她原因,鄭袖只是左右托詞,不肯再說。

    直至膳食撤了,兩人對坐,魏美人索性便坐在鄭袖面前,雙手搭在她的肩頭搖來晃去地撒嬌著,立逼著要她說出來,鄭袖這才勉強道:“這原是沒什麼,我並不曾覺得。只是那一等人嫉妒你得寵罷了,非要白玉璧上挑瑕疵,整日家在大王跟前嘀嘀咕咕的,說妹妹你呀……”她忽然指向魏美人的鼻子:“說你——這裡,有一點歪,難看!”

    魏美人急忙取出袖中銅鏡端詳道:“哪裡,哪裡?”

    鄭袖冷笑道:“唉,你自己看自己,自然是看不出來了。”說著她忽然停住,似剛剛發現了什麼似地說:“唉呀妹妹,不說看不出,這一說呀,仔細看看,妹妹你好似當真——”

    魏美人緊張地問:“怎麼樣?”

    鄭袖便皺著眉頭,對著魏美人的臉上左右前後仔細端詳了好一陣子,才不甘不願地道:“我只道她們胡說,如今仔細看看,好象當真是有一點不對哦逆穿越,別這樣對我!怪不得大王昨天也說——”

    魏美人緊張地問道:大王說什麼?“

    鄭袖笑了笑,卻有意岔開話題道:“其實也沒什麼,誰個臉上又是完美無暇了,妹妹之美,無與倫比,理她們作甚。”

    魏美人嘟著嘴,急道:“我自不會理她們說甚麼,可是,大王他說什麼了?阿姊,你快告訴我吧。”

    鄭袖只不肯說,魏美人忙倚在她身上百般撒嬌,鄭袖才一臉憐惜無奈地歎道:“你休要纏我了,我便說出來,徒惹你不悅,這又何必呢?”

    魏美人忙道:“阿姊只要說出來,我必不會不悅的。”

    鄭袖這才悠悠一歎,道:“你昨日上章華台時,我與大王在上面看著你拾階而上,大王卻忽然說了一句,說……”

    魏美人緊張地道:“說什麼?”

    鄭袖道:“大王說,妹妹你扭頭的時候,似乎哪裡不對……”說到這裡,見魏美人險些要哭了,又悠悠道:“我當時也不以為意,如今想想,再看看你臉上,這才明白,果然自我這邊看來,妹妹鼻子是有點小小瑕疵啊。”

    魏美人急得差點哭了道:“大王,大王他真的這樣說了?”

    鄭袖笑出聲來道:“哎呀,傻妹妹,你哭什麼呀!世間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天底下誰的容貌又是完美無缺的了。”

    魏美人止哭道,詫異地道:“什麼叫有一失便有一得?”

    鄭袖故意猶豫道:“這個嘛!”

    魏美人撒嬌地搖著鄭袖道:“哎呀好阿姊,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吧。你有什麼好辦法,快幫幫我吧!”

    鄭袖歎道:“哎呀呀,怕了你啦!妹妹,你來看我——”說著便站起來,手中執了一柄孔雀羽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雙妙目,又作了幾個執扇動作,見魏美人眼睛一亮,知她已經明白,便將羽扇遞與魏美人,頑皮地眨眨眼睛道:“妹妹覺得如何?”

    魏美人眼睛一亮,她也是聰明的人,更是因為長得漂亮,從小便對如何顯得自己更美的一切東西十分在意,她接過羽扇,對著銅鏡重複鄭袖剛才的動作,果然這般半遮半掩,更顯得她一雙妙目似水波橫,櫻唇如嬌花蕊,更增她的嫵媚之態,她越學越高興,更自增了幾個動作,展示身段,如此在鏡子前頗為自戀地好一會兒,這才依依不捨的執了羽扇坐回鄭袖身邊,道:“太好了,阿姊,謝謝你。”

    鄭袖看著同樣的動作,由魏美人做出來,實比自己更覺嫵媚了不少,心中妒火酸氣,更不可抑,本有一絲的心軟,此刻也盡數掩掉。心中冷笑,口中卻道:“你且再看看我這幾個動作——”

    說著便站起來,掩袖一笑,竟是百媚橫生,魏美人頓時明白,也掩袖一笑,道:“多謝阿姊教我。”

    這一日的雲夢台,歡聲笑語,直至掌燈時分。

    這是雲夢台的侍女們,最後一次聽到魏美人的笑聲。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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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20:51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60-62章 魏女恨

夏日的早晨,窗子開著,一縷陽光照進羋月室內,羋月揉揉眼睛醒來。

    侍女石蘭端著匜盤進來,見女蘿將羋月從榻上扶起,薜荔挽起她的袖子,杜衡執匜倒水,石蘭捧盤承接,羋月伸了雙手淨面之後,女蘿捧上巾帕拭面,靈修奉上香脂,石蘭便端起捧起匜盤退出,薜荔將羋月的袖子放下,晏華已取來外袍,侍女們侍候著她穿好衣服,系好腰帶,掛好玉佩。

    羋月坐到鏡臺前,女蘿捧妝匣,此方是傅姆女澆拿著梳子為她慢慢梳頭,一邊誇道:“公主的頭髮真好,又黑又滑。”

    羋月笑道:“女澆的嘴也巧,又甜又酥。”

    女澆女岐跟了她這許多年,雖然各懷心事,然而多年下來,卻也處出一些半真半假的感情來了,便顯得頗為親密,兩人如今也混得資格老了,羋月便命她們隔日輪番,一人休息一人侍候,彼此皆安。

    女澆遂笑道:“公主倒拿奴婢說笑。”

    羋月應對如流:“你不也拿我奉承。”

    女蘿在旁邊也聽得笑了。

    此時的氣氛,顯得格外輕鬆,窗外似有小鳥啾啾,連女澆也笑道:“今日天氣不錯,公主用過朝食,可要去苑中走走?”正一邊梳妝一邊說著,外頭似乎隱隱傳來話聲,聲音有些驚惶。

    羋月側頭細聽,似是兩名去取食案的侍女雲容與葛蔓在說話。

    便聽得雲容道:“這是真的嗎?魏美人真的出事了……”

    羋月聽得“魏美人”三字便是一驚,霍然扭頭問道:“是雲容嗎?”

    她這一扭頭不打緊,女澆手中的梳子拉到了她的頭髮,嚇得女澆連忙鬆開梳子,想去撫摸她是否被拉傷:“公主,有沒有拉傷你的頭髮?”

    羋月胡亂的揉了揉被拉到的頭髮,皺了皺眉頭道:“無事,雲容,你且進來婚情撩人。”

    卻見去取朝食的雲容與葛蔓兩人臉色有些驚惶地捧著食案進來,膝行向前道:“公主勿怪,奴婢等去取朝食,卻聽了……”

    女澆沉下臉來,斥道:“實是無禮,公主朝食未用,何敢亂她心神,胡說八道!”

    羋月卻揮手道:“你們且說,魏美人如何了?”

    女澆卻阻止道:“公主,晨起之時,心神未定,不可亂神。且用朝食之後,行百步,再論其他,這方是養生之道。”

    羋月看了女澆一眼,忍了忍,方道:“傅姆此言甚是。”卻對著女蘿使個眼色,女蘿忙拉住了女澆道:“縫人昨日送來公主夏衣,我見著似有不對,傅姆幫我去看看如何?”一邊便把女澆拉了出去。

    女澆服侍羋月數年,知她性子剛強,亦不見得非要頂撞羋月以顯示自己存在,只不過職責所在,她要在屋裡,便要依著規矩行事,免得教人說她不盡心,她若不在屋裡,公主或者侍女要做什麼,她便沒有責任,見羋月今日神情異常,女蘿一來拉她,當下就坡下驢地出去了。

    羋月方問雲容道:“魏美人出了何事?”

    雲容見女澆去得遠了,方道:“公主恕罪,方才是葛蔓聽得七公主身邊的小雀過來說話,說是昨夜魏美人服侍的時候,不知為何觸怒了大王,被拉下去受罰。可是今天早上雲夢台……”

    羋月道急道:“雲夢台怎麼了?”

    葛蔓便道:“原本魏美人在雲夢台是和鄭袖夫人同住的,今天便聽說雲夢台把服侍魏美人的侍女與魏美人常用之物俱清理出去了。”

    羋月一驚,只覺得心頭似被攥緊,咬牙道:“鄭袖——她果然有鬼。”當下再問兩人道:“你可知魏美人如何觸怒大王?又受了何等處罰?她現在下落如何?”

    這三問葛蔓俱是答不上來,只搖頭道:“奴婢不知。”

    羋月轉身便令女蘿道:“取那匣子來。”女蘿忙取過素日盛錢的匣子打開,羋月已是急得親自抓出一把貝幣塞到葛蔓的手中,催道:“你趕緊出去打聽了下,魏美人現在究竟是怎麼樣了?”

    葛蔓不知所措道:“公主,這……”

    女蘿勸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魏美人出事,這宮中誰不知道是鄭袖夫人出手。您現在打聽魏美人的事,若是讓鄭袖夫人知道了,豈不是得罪了她?”

    羋月一怔,定定地看著葛蔓,忽然松下一口氣,緩緩地坐了下來道:“你說得是,是我魯莽了。”

    葛蔓看著手中的錢,不知是該奉還,還是該收下。

    女蘿看了葛蔓一眼,道:“既是公主賞賜,你便收下罷。”

    羋月閉目不語。

    女蘿看了眾侍女一眼,道:“你們都退下吧,此處由我服侍便是藏鋒霸天下。”

    見眾侍女皆退下以後,房中只剩下女蘿和薜荔。

    女蘿忽然走到門邊,向門外看了看,又把門關上以後,拉著薜荔走到羋月跪下,道:“奴婢服侍了公主三年,卻知道公主並不信任奴婢,日常亦都是獨來獨往,不曾對我們說過心腹之事。只是請公主容我一言,我等既然已經服侍了公主,從此就是公主的人了。若是公主平安,我等也就能平安無事,若是公主出事,我等也同樣沒有好下場。今日奴婢大著膽子說一句,若是公主能夠信任我等,我等甘為公主效命!”

    薜荔磕了一個頭,鄭重地道:“公主,阿姊說的也正是奴婢想說的話。”

    羋月睜開眼睛,懷疑地看著女蘿,又看看薜荔,沒有說話。

    薜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女蘿,女蘿卻給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羋月卻忽然問道:“女蘿、薜荔,你二人服侍我三年,為何今日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蘿沉著地道:“為奴侍主,如絲蘿托于喬木,當求喬木是否允准它的依附。奴婢等服侍公主三年,雖傾心盡力,但盡力能見,傾心卻不可見,只能自己相告了。我知公主未必肯信我等,奴婢卻有一言剖白,宮中為主者,能有幾位,隨侍公主,又是何等榮耀。奴婢如若背主,又能落得什麼下場。”說著,指了指薜荔,道:“奴婢與薜荔自幼為奴,不知親故,唯有赤膽忠心依附主人,公主若肯用我等,必能與公主有助。”

    羋月看著兩人,久久不語,她在這高唐台中,看似與別人無異,姐妹相得,婢僕成群,然而在她自己心中卻是知道,在此處,她永遠只是一個孤單的過客。雖然素日與傅姆,侍女們言笑晏晏,然則除了日常的服侍之外,卻是的確再沒有更親近、更貼心的話與之交流了。

    難得這女蘿竟看出了,不但看出,甚至還敢主動到她面前表白、自薦,甚至拉上了薜荔為同盟。

    她心知肚明,女蘿不過是個侍女,她看出自己在這高唐台中的日子已經不會太久了,公主們要出嫁當在這一兩年之內。出嫁前她們雖然名為自己的侍女,卻是受楚威後控制,而出嫁之後的侍女,卻是可以脫離楚威後的控制,到時候,才會是她真正心腹之人。

    此事,女蘿能看出來的,女澆、女岐未必看不出來,然則女蘿想求的,女澆女岐卻未必想求。自己未嫁,女蘿是公主的貼身侍女,自己若是出嫁之後,願不願意再留她們,則全看自己的心情。女澆女岐是傅姆,已經嫁人生子,雖然服侍主子,談不到自家天倫,然而羋月便是出嫁了,她們自也會有退身安排之所。

    這才是女蘿在這個時候孤注一擲到她面前剖白的原因吧。這個時機卻選得也好,羋月素日並不關心宮中事務,如今她既有事上心,要動用人手,就是她們可供效勞的機會來了。

    羋月心中計議已定,方緩緩點頭道:“女蘿、薜荔,你們兩個起來吧,難為你們能有此心。”

    女蘿與薜荔聽了她這話,才放下心來,鄭重磕了一個頭,道:“參見主人。”這便不是素日公主侍女之間的關係,而是主子與心腹的關係了。

    羋月又問道:“今日之言,是你二人之意,還是……”她指了指外頭,道:“她們俱是有份?或者,兩位傅姆可知此事?”

    女蘿與薜荔對望一眼,女蘿道:“奴婢因俱人多嘴雜,此時只有我們二人私下商議,並不敢與人多說。兩位傅姆,更是不敢讓她們知道。”

    羋月略松了口氣,點頭道:“你們跟了我三年,也知道我的處境如何夫子傾城。今日我尚無法允你們什麼,但倘若以後我可以自己作主時,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兩個的。”

    女蘿和薜荔一起道:“奴婢不敢。”

    羋月向著兩人招了招手,兩人膝行至羋月面前,羋月方道:“實不相瞞,我曾經與魏美人私下有些交情,她是一個單純善良的人,我實在不忍心見她沒有下場,你去打探她的下落,我看看能不能幫助她,也算盡我一點心願。”見女蘿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擺手道:“你放心,我不會為了她把自己給陷進去的,也不會為了她去得罪鄭袖夫人。”

    女蘿暗悔自己過於急切,如今方得了她的收納,亦知她的心性剛毅,何必擺露出過於好作主張的性子來,惹了她的反感,豈不是蠢事一樁,當下忙道:“奴婢不敢。”

    羋月便道:“我聽到葛蔓提起跟茵姊身邊的小雀說話,她是不是常來找你們?”

    女蘿思忖著道:“好象就只有這段時間,她來找我們說話,找得特別勤快。”

    羋月道:“我猜必是茵姊想打探我,那你就想辦法,反過來向小雀去多打探七公主最近的行蹤。”她思索著道:“那揚氏素來在宮中結交甚廣,魏美人的事,你亦可向小雀多多打聽。”

    女蘿應道:“是。”

    羋月又道:“薜荔,你去尋葛蔓,你二人再去打探魏美人的下落。”見二人俱稱是,當下便叫女蘿捧了妝匣來,取了兩支珍珠發簪與二人道:“這兩隻簪子,便為我們今日之禮。”奴行大禮、主人賜物,這一來一往之間,便是一種新的契約儀式的完成。

    薜荔和女蘿行禮拜謝過羋月賜物,女蘿又想起一事道:“威後宮中,每月會詢問公主之事……”見羋月神情不變,忙又補上一句解釋道:“不止是我們這院中,便是七公主、八公主處,也是每月一詢。”

    羋月點頭道:“此事我是知道的。”

    女蘿道:“有時候不止是傅姆,連我們兩人也要召去問話。如今我們既奉公主為主,那邊問話,還當請示公主,當如何回復?”

    羋月不以為意地笑道:“以前三年,你們是怎麼做的?”

    女蘿說這話,本就是為了取她的信任,當下忙道:“公主一向獨來獨往,我們只是服侍您起居,然後把您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說告訴她而已。”

    羋月點頭道:“那你們還是照做便是,倘若有異常之語,你當事前先與我告知商量。”

    女蘿忙應聲道:“是,奴婢遵命。”

    女蘿退出房間,長籲了一口氣,這一關總算過了。為奴者,絲蘿托于喬木,自然要有眼光、有決斷才是,她看得出來,羋月雖然接受了她的說話,並交托了事情,但未見得真的會就此將她們作為心腹,但是不要緊,只要有時間,她自然會讓主人看到她的忠誠和得力。

    兩人傾力打聽,過得一日,薜荔得到消息,說是宮女小蟬知道魏美人下落,羋月便帶著薜荔去了一處偏僻角落,果然見著一個神情驚慌的小宮女,見了羋月,忙上前行禮。

    羋月問道:“你便是小蟬?”

    那宮女忙道:“是,奴婢便是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羋月便問道:“你如何知道魏美人下落?”

    小蟬道:“奴婢原是服侍魏美人的侍女,那日魏美人去章華台服侍大王,便是奴婢相隨……”

    羋月急問道:“那後來發生何事?”

    小蟬已經是落下淚來道:“奴婢亦是不知,奴婢只曉得候在殿外之時,但聽得大王怒喝,魏美人便被殿前武士拖了出去,只聽得魏美人呼了一聲:‘鄭袖你——’便再無聲息,此後只聞幾聲慘叫——”

    這短短一段話,便驚心動魄,無限殺機。

    羋月急問道:“那你可知,魏美人如今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小蟬抹了一把淚,帶著哭腔道:“奴婢亦只聞得宮中處置有罪妃嬪,俱在西邊,只是不知究竟何處,也是不敢前去。”

    羋月已經沉靜下來,道:“如今有我在,你只管帶我尋去。”

    小蟬怯生生地看著羋月,薜荔忙取了兩塊金子與她,她方敢應允了。

    羋月與薜荔便在小蟬的帶領之下,沿著小河向西行去,卻是越走越遠,但見前面卻是一處廢掉的宮苑,羋月雖在楚宮多年,亦未到過此處,便問道:“這是何處?”

    薜荔卻是有些聽說過,便道:“奴婢聽說此處原是一處宮苑,後來因失火焚毀,便廢棄了。”

    楚國宮苑甚大,郢都城前為內城,外為幾重城郭,後面卻是依山傍水,圈了不知道多少處山頭水泊,或起高臺,或造水苑,曲廊相通,虹橋飛架。這些宮苑俱是歷代楚王所積,一次次經歷擴大、新建,除了前頭正中幾處主宮苑不變之外,許多宮苑實在是隨人興廢,或是某王興之所致,騎馬打獵到某處,修了宮苑,用來賞玩,若換了新王不愛此處,便就廢棄了;或是某王寵愛姬妾,為她起高臺宮苑,最後若是君王不在了或這姬妾死了,最後當權的母后厭憎此處,亦是廢棄;或是因失火而廢棄,或是遇上事情被巫者說不祥而廢棄,亦是常有。

    羋月抬眼見此處宮苑,焦痕處處,顯然自是被火焚後廢棄的,只是宮苑架構仍在,顯是燒得不甚嚴重,當下不顧薜荔相勸,便要高一腳低一腳的沿著每一處廢墟尋去。

    小蟬膽小,只敢縮在後頭,薜荔見她如此,只得卻是自己當先行去為羋月探險。走得不久,尋到一處廢殿之處,薜荔推門進去,羋月亦是跟著邁進去,卻忽然聽得風聲,背後竟是一棒擊來。

    與此同時,但聽得前頭薜荔驚叫一聲,便已經被人擊倒在地,羋月卻是自幼弓馬嫺熟,每日晨起練劍之人,反應極快,她先聞薜荔驚呼,再聞風聲,便順勢撲倒在地,饒是如此,亦覺得頭皮上已經被打破一層油皮,疼痛得緊。

    羋月咬牙僕倒在地,一動不動。卻聽得後面小蟬極刺耳地尖叫起來,卻又被殿中之打走出,也將她擊倒在地。

    一時間殿中內外,倒了三人,羋月便聽得一個略陰柔的男聲道:“如今怎麼辦?”

    另一個略粗的男聲便道:“看看她們死了不曾?”

    當下聽得腳步之聲,確是兩個男子,先俯身去試了薜荔鼻息,又去試了小蟬鼻息,又粗魯地拉起羋月手臂,在她鼻息之上試著。

  羋月竭力放緩呼吸,整個人軟軟地不敢使力,生恐被這二人發現。她雖然習過武藝,但見這二人三下將自己三人擊倒,顯見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從未與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驚蛇。

    但聽得陰柔男聲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聲道:“既然賞賜下來叫我們只消殺了這一個,其餘兩人,只管扔在這裡便是。”

    這兩個男聲特徵明顯,很顯然是宮中內侍,尤其那個試自己鼻息的內侍,聲音略粗,手臂粗壯,顯然是在宮中執力役粗使之人。

    那陰柔男聲沉吟道:“若是教人發現……”

    那略粗男聲冷笑道:“便是發現,又當如何,兩個奴婢的話,又有誰聽。她們若想活命,當知如何噤聲。我如今只備了一份錢與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兩份。”此時宮中頗信鬼神,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為著貪財害命,不免要出錢與巫師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災。他只收得一份錢,無端多殺兩人,就要多兩份開銷,自是不願。

    那陰柔男聲猶豫片刻,也自同意,問道:“那你如何殺她?”

    那略粗男聲手一抬,道:“將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縱使被人發現,亦只道她不慎墮河身亡,無人過問。”

    那陰柔男聲亦是同意,當下兩人抬起羋月,走到小河邊,便欲將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聲卻道:“且慢!”

    羋月但覺得頭上幾處刺痛,她後腦勺本就被人打傷,再被此人撕扯,饒是她忍耐力再強,勉強控制著自己不呼痛,不掙扎,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頭亦是握緊了萌貨大戰美御醫。

    幸而此時那人忙著撥她頭上釵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覺察到。那陰柔男聲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這略粗男聲喝道:“你只休要來與我分這些財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齊上前,將羋月頭上的首飾耳璫皆摘了去。

    羋月恨得牙交緊咬,卻不敢有異動,卻被兩人抬起,扔在水中。那兩人本也是殺人心虛,將羋月扔下,就慌張離開。

    羋月迸住呼吸,伏在水中,見兩人話語聲漸遠,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來,當下輕蹬著雙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經被人扔下河去,雖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為警惕,自她六七歲起,便派了會水的小內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後,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時,亦是常換了魚靠,帶著羋戎去洑水相戲的。

    那兩個內侍,人只道她已經暈厥,又拋入水中,必死無疑,卻不曉得這宮中的公主,竟還有會洑水游泳的。

    羋月一直潛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周圍。

    但見這一帶水系,卻是繞著這座廢宮,羋月瞧著陽光的方向,方才他們自此宮東邊而來,如今她這一潛行,卻到了此宮的西角處。這所宮苑甚大,斷牆殘垣處處,便是羋月此時出來,那一頭的兩個內侍,亦是無法看到。

    幸而此時正值夏日,羋月雖是從水中出來,倒也不至於著涼。當下她也顧不得許多,忙脫下外衣擰乾,自己只著半臂小衣,又擰乾了裙子,乘著太陽尚未下山時稍晾一晾。

    此時她的頭雖然受了傷,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經泡到發麻,竟是不如方才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無法脫身,將衣服勉強晾得半幹,便慢慢尋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斷垣殘壁間走動尋找著,此時夕陽西下,西風漸起,風中竟似傳來一二聲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

    羋月身上半濕,只覺得不知何處一股陰風而起,更吹得渾身寒意。

    她便是膽氣再壯,素不信鬼神傳說,此時便也覺得心驚。戰戰兢兢地走了好一會兒,那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時斷時續,走得近了,竟是越發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呻吟之聲。

    羋月聽了這個聲音,雖然仍然覺得詭異可怖,不知怎地,卻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殘宮舊苑,荒草迷離,但卻可見草叢之中,隱約卻見樹枝被踩斷的痕跡,更有幾滴紫黑色的血痕。

    羋月心中大為詫異,當下便沿著這些痕跡,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見痕跡盡頭,卻是一間極寬大亦是極破舊的宮殿,瞧這形制,竟似是這間廢宮的主殿似的。

    羋月一步步走進去,見舊破的宮殿裡,窗破門倒,淩亂地掛著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帷幔,到處結著蛛網,地面上蒙著一層積灰,一切都荒涼地像是無人居住,只有中間一行紫黑色乾涸的血跡。

    羋月左右張望,卻是聽得隱隱約約一兩聲破碎的女聲呻吟,卻是忽左忽右,實不知從何而來。

    她一步步踏進去,殿中俱是帷幔處處,破舊不堪。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殿中更是黝暗難辨,羋月已經是走得極小心了,卻仍是不小心踩到一處不知是何物,竟是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地向後倒去,她慌亂中揮手,勾到了帷幔,便勾著帷幔一起跌倒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經腐朽,更是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氣味,中人欲嘔,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便看到帷幔掉下來的地方露出了一張可怕如厲鬼的臉。

    這是羋月這一生見過的最可怕的臉。

    便是連羋月這樣的人,也被這張臉嚇得心膽俱碎,竟是閉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來。

    她實是嚇到連腳都軟了,整個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渾身顫抖著,連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這一長聲尖叫,將恐懼都叫出來之後,直欲爬起來就想逃走。

    她似乎聽到了什麼,似乎又什麼也沒有聽到,此刻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離,那就是飛快地逃離。

    她踉踉蹌蹌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門口,扶住柱子驚魂稍定,忽然一個極細的聲音鑽入了她的耳中。

    那聲音微弱地說道:“阿姊——”

    羋月整個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頭,渾身顫抖著僵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著什麼,還是期待著什麼,

    她等了多久,也許不過是一瞬,也許是無限長久,只覺得一股陰風吹起,吹得她寒徹入骨,卻又聽得了一聲斷斷續續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

    羋月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腳一軟便摔倒在地,涕淚交加,那一刻當真是天崩地裂無以形容,她扭過頭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嗎,是你嗎——”

    殿內再也沒有聲音。

    然而她此時全身似一把火燒了起來,哪怕裡頭有一千隻一萬隻惡鬼,她亦不再恐懼,一咬牙,她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裡走著,一邊用淩亂破碎的哭腔叫著:“魏妹妹,你別怕,阿姊來了,阿姊救你來了——”

    她連滾帶爬地要往裡走去,忽然身子一輕,身後竟是被人抱起。

    此時羋月正是最驚駭最恐懼的時候,忽然被人抱起,頓時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轉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以為方才那兩個內侍去而複回,恐懼到了極點反而轉成恨意滿腔,竟是連生死也不顧了,抓起抱著她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卻聽得背後之人痛呼一聲,不但不曾鬆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另一隻手卻是輕撫著她的肩頭,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來了!”

    羋月怔住了,忽然間似迷途的孩童驟然見著了大人一般,整個人都崩潰了,她轉身撲入對方的懷抱,將黃歇抱得死緊,大哭起來:“子歇,子歇……”

    黃歇輕撫著她的頭髮,卻撫到血跡與傷口,心中大痛,避開她的傷處,輕拍著她的背部道:“是我來遲了,都是我的錯。”

    羋月方哭得兩聲,卻忽然推開黃歇的手,轉身欲向殿內而去,黃歇只道她惱了自己來得遲了,忙拉住她方柔聲道:“皎皎,你休要惱我來得遲了……”

    便聽得羋月嘶聲道:“魏妹妹在裡頭,魏妹妹在裡頭,子歇,隨我去救魏妹妹……”

黃歇一驚,此時夕陽已經落盡餘暉,雖有一彎殘月,卻只能照見些微光。殿中更是一團漆黑,便是一隻惡獸張著口等著人進去被它吞食一般。這充滿了恐怖的地方,卻有著讓人不得不進去的理由。

    黃歇定了定神,忙拉住羋月,道:“先點了火來。”當下自己俯身揀了一段枯枝,取了火石打亮,拉著羋月的手,踩著高低不平的地面,走進去,走了幾步,走到羋月方才摔落的地方,舉起火把,終於照見了方才那張臉。

    黃歇手一顫,手中火把險些落地,便是羋月方才已經見過,此時再見,亦是心膽俱碎。

    帷幔之後,是一張比鬼還可怕的臉,整張臉上都是已經凝結為紫黑色的血,正中央是一個血洞,皮肉翻飛而腐爛發黑,已經露出森森白骨來,幾條蛆蟲在這血洞裡蠕動,血洞下麵的嘴卻還在微弱地動著。

    黃歇第一反應便是遮住了羋月的眼道:“莫看!”

    羋月卻是用力拉開他的手,不顧害怕不顧骯髒撲了上去,淒厲地叫道:“魏妹妹,魏妹妹。”

    黃歇大驚道:“魏美人?”

    難道眼前這張惡鬼似的臉,竟是那傾倒楚宮的絕代佳人魏美人不成,黃歇頓覺渾身發寒,只覺得整個楚宮,已經變成了惡鬼地獄一般的可怕。

    羋月撲到在魏美人跟前,看著這張臉,她捂住嘴,忍住嘔吐的感覺和恐懼悲傷,低聲輕喚道:“魏妹妹,真的是你嗎?”

    那血洞上的雙目,已經如死人般發直發木,充滿絕望和死氣,唯在有羋月連聲呼聲之下,才略眨動一處,那張可怖至極的臉微抬了一下,發一聲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是你……”

    羋月跪在魏美人的身邊,將帷幔從她的身上取下,淚流滿面道:“是,是我,我來救你了……”眼看著蛆蟲在那血洞中進進出出,她伸手想去抓掉魏美人臉上的蛆蟲,可她的手卻顫抖得無法接近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黃歇伸出手,迅速抓掉魏美人臉上的蛆蟲,對羋月道:“我出去弄點水給她洗洗傷口。”說罷匆匆轉頭跑了出去。

    他縱然是個鐵石心肝的男兒,在這一刻竟也是不敢多站一刻,只匆匆跑到小河邊,取了水來,又拿出隨身帶著的傷藥,走了回去。

    見黃歇出去了,羋月忙緊緊地抓住魏美人的手,安慰道:“妹妹別怕,阿姊來了,我這就救你出去,給你療傷,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魏美人的嘴角裂了裂,此時她臉上血洞中的蛆蟲被捉走了,可腐肉白骨黑血凝結成一塊,卻更見恐怖,她吃力地說道:“阿姊……我痛……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羋月忍淚忍到下唇咬到出血,一邊將身上的外袍脫下蓋在魏美人身上,卻放了最柔軟的聲音呵護道:“不會的,妹妹,你忍忍,等上了藥,便不會痛了……阿姊給你把衣服蓋上,不會冷了……我們已經找到你了,你不會死的,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來的……”

    黃歇急忙回來,也不知他從何處尋了半隻陶罐裝了水,拿著絲帕沾了水,道:“皎皎,你且避到一邊去,待我給她清洗傷口。”

    羋月卻奪過黃歇的帕子,哽咽道:“我來。”她顫抖著用絲帕沾了一點水,先輕輕地潤了潤魏美人的雙唇,扒開她的嘴,又緩緩地擠了幾滴水,停一下,又擠了幾滴。

    但見魏美人的雙唇似從乾枯中略活了一點過來,她又伸手,輕輕地繞開那血洞傷處,極輕地一點點,先擦她枯乾的雙目,再察去她臉上其餘的血污。

    這其間,又擠了一些水給魏美人飲下。

    終於,魏美人的嘴角嚅動著叫了一聲道:“阿姊……”她本來的剪水雙眸,曾經充滿了快樂無憂,又曾變得絕望木然,如今看著羋月,露出了極度的悔恨來。

    魏美人的額頭、眼睛、嘴巴終於在擦去血污後露出來,羋月想清洗她臉上正中的血洞時,黃歇卻抓住了她的手。

    羋月抬頭看著黃歇,黃歇微微搖了搖頭,他是上過戰場,見過死人的,魏美人的臉色已經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脈,已經是死脈了。

    羋月咬緊了牙,抑止不住嗚咽之聲,黃歇取出一粒黃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羋月抬頭不解地看著黃歇,黃歇在她耳邊低聲道:“是蜜丸,讓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點!”

    羋月含淚,將蜜丸捏得粉碎,一點點放進魏美人的口中,又喂了她一點水,一邊俯身柔聲勸道:“好妹妹,這是藥,你先吃著,我這便叫醫者為你治療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這藥怎麼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羋月再也忍不住,將魏美人抱在懷中,淚如雨下道:“嗯,阿姊從今以後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淚落下,她溫柔地看著羋月,嘴角抽動,似是露出一個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羋月深吸一口氣,微笑道:“不會的,魏妹妹,你還年輕,你還有很多未來穿越之一生逐愛。”

    魏美人輕輕搖了搖頭,剛才這一粒蜜丸,似乎給她補充了最後一點用以迴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會的,我不會再有未來了。阿姊,我在這裡躺了很久很久、我在這裡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經流幹啦,我的痛也痛夠了,後土娘娘要帶我走了。”

    羋月淚如雨下,哽咽著佯怒道:“甚麼後土娘娘,我們這裡是少司命庇佑的,少司命不答應,誰也休想把你帶走……”

    魏美人吃力地抬起手,卻只能抬起一點來便無力垂下,羋月連忙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頰邊,魏美人抬動手指,輕輕地替羋月抹了抹淚,低低地道:“阿姊,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要死了。總算皇天后土可憐我,讓我臨死前能再遇上你,能對你說一聲對不起。阿姊,是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

    羋月含淚搖頭道:“不是,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能夠保護好你,沒能夠及時找到你。”

    魏美人搖頭道:“不,我沒有相信你,卻去相信了那鄭袖……”她相信了她,在楚王槐面前遮住了鼻子。

    結果,章華臺上的楚王槐暴跳如雷,一聲令下,便要將她“嬌貴的鼻子”割了去。她連辨解都不曾說出,便已經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在行刑之後,她痛不欲生之時,才聽到兩個內侍笑道,說一個區區美人,居然也敢嫌棄大王身上有異味,豈不是自尋死路

    那一刻,她驟然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經太晚了,她的人生已經墮入地獄。這一條地獄之路,是鄭袖的狠毒鋪就,也是她自己的輕信鋪就。

    她被扔在這裡,一動也不能動,忍受著煉獄般的痛苦,卻無力掙扎,無力解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著自己越來越冷,臉上的傷口一點點腐爛、生蛆,看著自己的血一點點流幹,整個人的身體一點點死去。

    可她沒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經被她懷疑、被她推開的人,卻尋了過來,將她抱在懷中,擦試她的血和髒汙,給她最後一點溫暖,給她的口中塞入生命的最後一滴甜蜜。

    章華台的經過,不需要說,羋月亦能夠想像得到了,看著眼前的魏美人,心中恨意更是滔天。

    魏美人倚在羋月的懷中,氣息奄奄:“我真傻,是不是?”

    羋月含淚搖頭道:“你不傻,只是我們都想不到,人心可以狠毒到這種地步。我以為她會讓你失寵,沒有想到她竟這樣狠毒。”

    魏美人的眼神已經變得散亂,聲音也越來越微弱道:“阿姊……我想回家,回我們大樑的家中去……我阿爹,阿娘,阿兄他們都來接我了,我看見他們來接我了。家鄉小河的水真清啊,魚兒跳到我的裙子裡,哥哥用鮮花給我編了個花冠,可漂亮了……”

    魏美人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羋月失聲大叫道:“妹妹,你別睡,醒醒,我帶你去找御醫,給你治傷……”

    魏美人忽然燦爛地一笑道:“阿姊,帶我回家……”只說了這一句,她的頭便垂了下來。

    羋月伏在魏美人身上痛哭道:“魏妹妹,魏妹妹……”

    黃歇沉默地站在羋月的身邊。

    整個廢殿裡,只有羋月的哭聲,和嗚咽的風聲。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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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25:07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63-65章 流言起

        夜深人靜。

    羋月看著魏美人躺在那兒,這時候她一點也不覺得那張臉有多可怕,她看著這張臉,充滿了痛苦和憐惜。

    她的傷口終究還是洗去了,雖然她的美貌已經永遠無法回來,但去掉了那些可怕的蛆蟲和血汙,此刻她已經死去的臉上,隻除了中間的一部份之外,還是看上去好多了。

    黃歇輕歎一聲,不忍再看下去,將披在魏美人身上的羋月外袍又拉上一些,蓋住了她的臉,轉頭對羋月道:“她一生愛美,別讓人看到她這樣。”

    羋月點了點頭。

    此時她的衣服蓋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黃歇便把自己的衣服為他披上了,又收攏了一堆柴,點起了火堆。

    兩人靜靜對坐著,好一會兒,黃歇開口道:“夜深了,我們走吧?”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魏妹妹膽小,我們走了,她會害怕的。”

    黃歇無奈歎息,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魏美人,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一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死得如此之慘,這令他痛心令他恨,可是終究不如羋月來得感情更深,沉默片刻,他道:“你冷不冷?”

    羋月搖頭道:“人不冷,心冷。”

    黃歇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攏入自己懷中,輕聲道:“這樣,會不會好些。”

    羋月輕輕地偎在黃歇懷中,輕聲道:“是,好象好些了。”沉默良久,她忽然歎道:“不知道為何,我總覺得這一刻如此地不真實,象這火光中透出的景色,都是扭曲的詭異的。”

    黃歇抱住了她,在她的耳邊低聲說道:“別怕,有我在,我永遠都會在你的身後,守護著你。”

    羋月怔怔地看著火光道:“火烤完了,我們也要回宮了,我真不想回去。一個個人的麵具之下都是妖魔的麵孔,不知道哪個什麽時候就會掀開麵具想吃了你。”

    黃歇輕撫著她的頭發道:“別怕,有我。”

    羋月轉頭問道:“你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黃歇歎了一口氣,將經過說了。原來他今日與太子在比武場回來,送太子回宮以後,走到一處拐角,卻聽得僻靜處有兩個內侍在爭執,他本以不以為意,不料那兩內侍聽得他的腳步,便趕緊跑了。跑的時候卻不慎落了一隻耳璫在地上,他見耳璫眼熟,揀起來一看卻正是羋月的耳璫。

    諸公主常例之物,皆是有定,羋月也斷不會將這種耳璫賞於這種下等內侍,黃歇既是覺得疑問,便上前追上了一名內侍,那內侍支支唔唔不肯說出實話來,黃歇更覺疑竇,將他一搜,竟搜出數件羋月常用飾物來。

    那內侍見事已敗露,也嚇得癱軟,隻說奉了上頭的命令,叫他們在西北角廢宮中伏擊一個女子,他們隻是遵命行事,如今這女子已經扔下河中,不知死活。

    黃歇心急如焚,不及理會,忙向他說的方向趕去。他趕到那廢宮之處,天已經漸黑,他正焦急無處尋找,卻聽得羋月尖叫之聲,連忙聞聲趕去,這才恰好遇上。

    羋月聽完,冷冷一笑道:“可見是天不絕我!”

    黃歇道:“你可知是何人對你下手?”

    羋月搖了搖頭道:“知不知,也無區別,總歸是這幾個人罷了。”

    黃歇卻歎道:“是七公主。”

    羋月倒是一怔道:“我一直以為,想殺我的會是威後,或者是大王,可是沒有想到,真正下手的竟是她?我倒想不到,她有這樣的決斷和心腸。”

    黃歇也歎道:“是啊,我也沒有想到,為什麽會是她?”

    羋月迷惘地道:“我跟她並無恩怨,可是從見麵的第一天起,她就不知道為什麽獨獨怨恨我,處處想踩我、陷害我。真是可笑,讓她落到這種命運的是威後,如果她心中不平,那也應該是嫉妒姝姊,為什麽會處處針對我。”

    黃歇卻有些明白:“唯怯懦者最狠毒,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受威後母女的欺壓,卻無法反抗,便隻能踩低別人,才能夠心平。”

    羋月伸手添了一把柴,輕聲道:“據說,我一生下來就被人扔到水裏,所以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讓我就學會了遊泳,我不能再被淹死,也不想任何一種死法,我絕對不能再讓別人可以殺我,任意處置我的命運,我的命運,我要握在自己的手中。”

    黃歇凝視著她道:“我知道。皎皎,你的命運,我和你在一起共同承擔。”

    羋月閉了閉眼,忽然撲在黃歇的懷中,今天的事,讓她整個人的精神都崩潰了,失控地叫著:“子歇,那你今天就帶我走,現在就帶我走。這宮裏,我一刻也不能再呆了,我受夠了。你看到魏妹妹這樣子了,她死不瞑目……我不要走她的命運,我不要作王者的媵妾,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不是被人所吃,便是我變成這樣吃人的怪物。這些年來,我連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在那個女人麵前裝傻,我想方設法奉承著她生的女兒作為我的護身符。我以為這樣就可以平平安安的躲過災難活下來,我過得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為的就是不讓她找到任何尋釁的借口。卻不知道,對方想殺我,那是任何時候任何理由都不需要找的。子歇,我害怕,我怕我會象母親一樣,作媵妾,被放逐被陷害,淪落市井受苦受難,忍受完命運所有的不公,換來的不是脫離苦難,而是最悲慘的死亡……”

    黃歇將羋月緊緊地抱住道:“皎皎,放心,我絕對不會再讓你重複你母親的命運,我一定會帶你脫離這種命運。”

    羋月死死揪住他的衣襟道:“子歇,我們走,我不要賜婚,我不要三媒六聘祭廟行禮,這些都是虛的,為了這些虛的東西我還要忍受多久……我們私奔,我們就這樣跑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好?”

    黃歇抱住羋月,歎息道:“皎皎,你本來就是公主,你就應該風風光光地嫁到我家去,這是你應該得的。害你的人就是為了要奪走你的一切,所以你更不能讓她們如願。我們應該光明正大地站到陽光底下去,叫陰暗處的魑魅魍魎無所遁形。”

    羋月拚命搖頭,嘶聲尖叫起來:“我不要,我不要,子歇,我們走吧,我有一種感覺,我們此時不走,便這一生一世都走不了啦。我不要榮光,不要名份,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離開這裏,我隻要和你在一起……”

    黃歇見她的精神已經陷入崩潰,隻得扶起她道:“好吧,我們走吧。”

    羋月掙紮了一下,道:“我不回高唐台!”

    黃歇歎息,勸道:“好,我們不回高唐台,我們回離宮你母親處,可好?”

    羋月搖搖頭,看著黃歇,此刻她的神情陷入狂亂,似一個不能說理的任性孩子。黃歇無奈地勸道:“便是我們要走,也不能就這麽走了,想想你的母親,想想子戎?”

    這話,羋月聽懂了,她怔怔地點了點頭,乖乖地被黃歇擁著,一步一回頭地離開。

    兩人走了甚久,這才走出那間廢宮,正走在林間叢中,卻見遠遠處似有火光晃動,人聲隱隱。

    黃歇看了看,對羋月道:“想是你宮中之人見你不歸,所以尋來。”

    羋月今日所受的刺激太大,聽了此言,竟是毫無表示,黃歇不放心,隻得抱起羋月,遠遠地躲著,終於將她送回了離宮莒姬處。

    此時莒姬竟也未曾入睡,卻原來羋月失蹤,晚上晡時未見她回來用膳,女岐便以為她去了離宮,便派人來問,莒姬這才知道羋月失蹤,兩頭這一對上,便著了慌。女岐是素來以為羋月愛獨來獨往,不曾想太多,莒姬卻是深知羋月雖小,卻有分寸,她去見屈原見黃歇,從來都是晡時前回來,免得引起宮中猜疑,此時未回,便是出了事。

    女蘿更是明白內情,知羋月今日打聽魏美人下落,是與薜荔一起出去的,她本是尋了個托詞說:“薜荔說認得一個侍女小蟬,最擅畫花草,因此公主下午叫了她來園中為她畫花。不想此時未回,不知出了何事。”這是與薜荔早就商量好暫時能夠搪塞的托詞,若是她們去尋魏美人被人發現,便說是為尋一種不常見的花草樣子走錯路,剩下的事情,但盼公主和薜荔二人能夠再想托詞來。

    她在女岐這邊這樣說著,另一邊見人遲遲未歸,甚至到了報告莒姬的程度,隻得趁女岐不曾發現的時候,卻在女葵耳邊悄悄道:“公主是去尋魏美人下落。”

    女葵一驚,忙報了莒姬,莒姬心中氣了個半死,暗罵羋月不省心,自己再三警告,竟是絲毫不聽,這邊卻恐她察探魏美人的下落或是犯了鄭袖之忌,忙動用自己原來的人手,去鄭袖宮中打聽。不料鄭袖宮中亦是絲毫沒有動靜,莒姬心中不安,又派了人去尋找。

    也因此到這時候,莒姬仍未曾睡,在等候宮中消息,不想到了半夜,卻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竟是黃歇將羋月送了回來,雖然一肚子氣惱,見她又是傷又是驚,更了離宮更是暈了過去,也不忍說她,這邊安置侍女替羋月去更衣上藥,這邊才問了黃歇經過以後,又讓黃歇悄悄走了,自己卻嚴令諸人,不許私下泄了消息出去。

    這邊高唐台中因羋月失蹤,女澆亦是報告了玳瑁,玳瑁早知此事,猜到是羋茵已經下手,根本不理會。不想羋姝亦是聽聞此事,也趕到楚威後宮中,鬧騰叫楚威後幫著尋找,卻叫楚威後趕了出來。

    宮中既鬧騰出此事來,自然是連南後鄭袖一起知道了。鄭袖剛除了魏美人,便整日纏著楚王槐安慰勸撫,哪裏肯理此事。南後心中生疑,自己這邊派出了人去去高唐台安撫羋姝、羋茵二位公主,又打聽經過,這邊又派出內侍於宮中搜尋。

    因此宮中此時除了莒姬暗中搜尋以外,明麵上的搜尋便是南後之人。恰好黃歇方才抓住那內侍,被黃歇審問之後,因黃歇急著去救羋月無暇理會於他,便將他打暈了就這麽扔在當場,懷中飾物也落了一地,自然便被南後之人遇上,抓來仔細審過以後,心中大驚。南後隻審出幕後之人乃是羋茵,隻因她素日對鄭袖早有戒防,也知道羋茵與鄭袖私下有往來,自以為得了鄭袖的把柄,便一邊稟了楚威後、楚王槐,一邊就點了人手,浩浩蕩蕩地向那廢宮尋來。

    果然眾人去到那廢宮,遠遠便聽得有女子失聲尖叫,此起彼伏,掖庭令大驚,忙趕了過去,卻是夜深寒重,薜荔與小蟬兩人被打暈後,漸被凍醒。醒來但見一片漆黑,俱都嚇得大叫起來。

    掖庭令趕到,兩人已經是嚇得魂不附體,薜荔更是掐住了小蟬逼問她為何帶公主到此處來,小蟬亦是不知內情,被人誘導到此,此時更是嚇得什麽話也說不清楚了。掖庭令聽了薜荔之言,說是九公主失蹤不見,忙到處尋找。

    又有內侍自陳說是曾遠遠見著火光,當下便一路搜索,直至搜到廢殿處,卻發現羋月的衣袍蓋在一具女屍身上,那女屍臉上又無鼻子,麵目難辨,隻嚇得諸人以為這便是九公主了。薜荔當下便撞了柱子,幸而她嚇得手足無力,隻將自己撞得暈了過去,雖撞得滿頭是血,卻未曾傷了性命。當下眾人隻得拆了門板,才將兩人俱抬了出去。

    此時已經是天色將亮,羋姝羋茵亦是各懷心事,一夜不寐,直到天亮時,才聽說羋月已經找到,卻是在廢宮發現了她與侍女的屍體。

    羋姝大驚,拉起羋茵便急忙趕過去。羋茵已是嚇得心頭砰砰亂跳,欲不想去,卻推不過羋姝,隻得被拉著一路跟了出去,直到了西邊甬道,但見那一頭抬過兩個木板,當先一個木板躺著的女子作侍女打扮,臉上盡是血汙,後頭木板上那人卻不辨麵目,臉上身上蓋著羋月昨日穿的衣服,一頭長長的黑發垂落。

    羋姝先看了薜荔滿臉血汙的樣子,嚇得遮住了臉不敢再看,卻終究是不放心,推了推羋茵道:“阿姊,你去看看,那是不是九妹妹。”

    羋茵也嚇得半死,死活不敢上前,道:“姝,你還是叫別人去看吧!”

    羋姝也不知何故鬼迷了心腔似地,隻咬了牙死命掐她推她,道:“我們姊妹一場,難道單叫個奴婢去看便了事嗎。你若不去看,這般薄情的人,日後休叫我做妹妹。”

    羋茵暗中腹誹你自家亦是不敢看,何以我不去看便是薄情,卻是不敢違了她的意思,隻心中暗念著冤有頭債有主,須知我亦是被迫的,九妹妹你便是死了也休來找我等……這邊戰兢兢地揭開了那蓋在臉上的衣服。

    這不掀尚可,一掀之下,便見一張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臉,此時不知是顛簸還是因為晃動碰到,魏美人的一雙眼睛竟是睜著的,一團死氣地似在瞪著羋茵,羋茵做夢也想不到見到的竟是這般情況,隻嚇得尖叫一聲,仰天便倒。

    羋茵的侍女傅姆們忙一湧而上,七手八腳地將她扶起來掐人中按太陽,又拿了銀丹草[注1]給她嗅。這邊羋姝的傅姆也忙掩了她的眼睛不敢讓她看到,此時羋月的傅姆侍女也跟著羋姝一起出來,頓時湧上去要撫屍痛哭,女澆忙又用袍子將魏美人的臉掩住了。

    這邊羋茵隻是一時被嚇住,眾侍女一通忙亂,竟讓她又醒了過來,睜開眼睛,見眼前一堆麵孔,竟是與方才所見薜荔的滿臉血汙、魏美人的血肉橫飛交疊在一起,隻嚇得心魂俱喪,崩潰地掩麵尖叫:“九妹妹,你莫來找我,莫來找我……不是我害的你,我也是不得已,是母後逼我來殺你的,你要找,便找她去……”

    此時眾目睽睽,大庭廣眾之下,她這一句話說出來,起碼有近百人聽到,眾人皆唬得臉色都變了,羋茵的傅姆還未回過神來,羋姝的傅姆卻是楚威後多年的心腹,忙上前一掌擊到她的後頸,將羋茵打得暈了過去,叫聲立止。

    那傅姆冷冷地道:“廢宮之中有鬼魅作怪,害了九公主又魘住了七公主,你們快扶七公主回去,叫巫祝作法為她驅鬼。”

    羋茵的傅姆這才回過神來,嚇得戰戰兢兢,忙率眾侍女一湧而上,不顧羋茵掙紮尖叫,掩住了她的口,將她連拖帶扶地拉走了。

    羋姝驚疑未定地問她的傅姆:“茵姊剛才在說什麽?”

    她傅姆名喚女嵐,怕她再問,忙厲聲道:“七公主是叫鬼魅魘著了,八公主休要再提,此處戾氣甚重,八公主是貴人,休叫衝撞了,還是快些回去吧。”這邊吩咐道:“立刻叫女祝去高唐台,給三位公主住處都人跳祭驅邪。”
她這一行人還未回高唐台,這個消息便已經旋風般傳遍了整個宮庭,楚威後氣得倒仰,拍案大罵道:“賤人自被鬼迷,何敢牽連於我!”

    南後卻聽得消息,亦病奄奄地由侍女扶著趕到豫章台去,給楚威後指了個替罪羊道:“母後息怒,那死的卻不是九公主,乃是魏美人。”

    楚威後一聽,罵聲頓時停住了,驚疑不定地問南後道:“你如何得知?”

    南後方將魏美人被鄭袖所惑,以袖掩麵,又被鄭袖進讒楚王槐,說是魏美人嫌他身上體臭,一怒之下將魏美人劓刑,鄭袖又派人將魏美人活活扔進廢宮,教她痛楚而死之事說了,又道:“如今五國合縱,魏國獻女原為聯盟,意顯摯誠。如今魏女無辜受害,豈不令魏國離心,有損大王於列國之中的威信,若是壞了合縱之議,隻恐大王雄圖霸業,要毀於一旦。”

    楚威後怒不可竭,亦是為了掩蓋今日羋茵之胡言亂語,當下便命女祝入宮驅鬼,隻說七公主被魘、九公主失蹤皆是宮中有惡鬼作祟,這邊便遷怒鄭袖,急急召了鄭袖來見。

    鄭袖受楚威後之召,走到半道,便有人同她通報南後之前去見楚威後的情景,卻是隻聽到關於九公主失蹤之事,還不以為意,乃至到了豫章台,她方跪下請安,便見楚威後已經是怒不可竭地一掌捆在鄭袖的臉上道:“你這個瘋婦、毒婦!”

    鄭袖吃了一驚,她自得寵之後,再不曾有過這種待遇,隻欲就要翻臉頂撞,卻礙於眼前之人乃是母後之尊,隻得忍氣頂著火辣辣的臉陪笑道:“母後何以作如此雷霆之怒,便是兒臣做錯了事,也請母後教我,何勞母後不顧身份親自動手?”

    說到最後一句,掩不住滿腔不甘不忿之氣,不免亦想刺楚威後一下。不想楚威後啐了一聲道:“我兒我媳,方稱我為母,你一個婢妾,也敢稱我母後,你配麽?”

    她年老多痰,這一口啐下,卻是著著實實一口濃痰糊在了鄭袖臉上,這一啐比方才那一巴掌,更令鄭袖倍覺羞辱,當下她便就勢倒在席上,掩麵大哭起來道:“妾不敢活了,母後如此辱妾,妾還有何等顏麵活於世上。”說著就要去撞柱撞幾,一副要血濺豫章台的模樣。她帶來的侍女忙去拉扯,頓時將豫章台弄得一團亂。

    鄭袖還要去拉扯楚威後,幸得楚威後身邊的侍女亦是得力,密密地圍了一大層,並不理會她的撒潑。

    楚威後怒極反笑,她亦是掌了一輩子的後宮,倒從未見過如此敢撒潑的妃嬪,當下笑道:“你若要死,何必撞柱撞牆,要刀子我便給你刀子,要白綾我便給你白綾,要毒藥我便給你毒藥,隻怕你不敢死。”

    鄭袖頓時安靜了下來,她在南後宮中撒過潑,卻是南後有顧忌,隻得容讓於她;她在楚王槐跟前撒過潑,卻是楚王槐寵愛於她,遷就於她;卻不想楚威後為人心腸極硬,竟是不吃這一套的,隻得掉轉頭來,掩袖假哭道:“我並無罪,母後何以要殺我?”

    楚威後冷笑道:“我素日隻說王後無能,竟縱容你這個毒婦猖狂,若是在先王的後宮,一百個你這樣的毒婦也當杖殺了。你說你無罪,那魏美人,又如何?”

    鄭袖嚶嚶泣道:“母後明鑒,妾冤枉,妾身素日把魏美人當成親妹妹一樣疼愛。卻是大王過於縱容,才使得魏美人恃寵生驕,觸怒了大王,亦是大王親自下令罰她,妾與此事何幹,母後何以遷怒於妾?”

    楚威後冷笑道:“你以為我是大王,男人不知道女人後宮的伎倆,可女人卻最知道女人?我當年對付這些後宮鬼魅之事的時候,你連毛都還沒長齊呢……”說到這裏,越說越怒,厲聲道:“你這個無知婦人,隻曉得後宮爭鬥,不曉得天下大勢。你毀的不是一個和你爭寵的女人,你毀的是楚魏聯盟,毀的是五國合縱之勢!毒婦,你敢壞我楚國千秋萬世的基業,我豈會容你!”

    鄭袖見她如此毒罵,知道在她這裏已經是不能討好,索性撕破臉皮坐在地下也冷笑道:“母後何必說得這般好聽,母後難道又是什麽懿德正範之人嗎?妾不過除去一個姬人,母後卻逼迫七主公去謀害九公主,謀的是王室血胤,先王骨肉。母後如今對妾這般言辭振振,可敢對著先王,對著宗廟也是這般言辭振振嗎?”

    楚威後想不到在此時,竟還有人敢如此頂撞於她,氣得險些倒仰,玳瑁等侍女扶住了她,不住撫胸拍背,為她舒氣,叫著道:“威後息怒。”

    楚威後緩過氣來,看著鄭袖一臉得色,她亦是後宮廝殺出來,心忖眼前不過是個妾婢之流,何必與她廢話,遂道:“我叫你來,原是還當你是個人,不想你竟是連人都不是的,我何必與你廢話。叫大王來——”

    鄭袖見她息了氣焰,心中暗暗得意,便是叫了大王來又能如何,身為母親還能管到兒子睡了什麽人不成,便是這老婦要立逼著大王責罰於她,她自也有手段讓大王下不了手,心中得意,不免多了句話道:“母後當真還當如今的大王是三歲小兒,能讓母後指手劃腳。”

    楚威後冷笑道:“我兒幸一個賤婢,我隻是懶得理會。隻是王後乃宗婦,要祭廟見祖的,斷不可由賤婢充當。你不過是以為南氏病重,便將王後之位視為自家囊中之物嗎。嗬嗬,我兒子是長大了,聽女人的唆擺多過聽母親的,但是你想做王後,卻是今生休想。”若依了她的脾氣,直想當場杖殺了她才能出氣。隻是兒子為王,年紀漸大,她不願意為一姬人與兒子失和,隻是若教眼前這婢妾得意了去,也是不可能。她從後宮廝殺出來,自然知道踩在哪裏才是對方最痛的地方。

    鄭袖急了,不顧一切尖叫叫道:“難道這王後之位,母後說了算嗎?”

    楚威後嗬嗬一笑道:“你想混淆嫡庶,大王就算同意,隻要我不答應,宗室便也不會同意,朝臣更也不會答應的!”說罷,瞟了鄭袖一眼,斥道:“滾出去!”

    鄭袖又恨又氣,狼狽地爬起來,掩麵嗚嗚地跑了出去。

    不提鄭袖回頭如何向楚王槐撒嬌弄癡,楚威後見鄭袖跑出,方恨恨地捶了幾案,道:“如何竟將事情誤到這步田地?”

    玳瑁亦是滿腹疑問道:“是啊,若論此事,七公主亦事前同我商議過,並無不妥,且寺人瞻同我說過,昨日是他親手與寺人杵將那人……”說到這裏,她不禁壓低了聲音,含糊道:“拋入河中,並不見她有絲毫動作,這般豈能不死……”寺人瞻便是那陰柔男人,寺人杵便是那略粗男聲,昨日兩人爭首飾,被黃歇發現,寺人杵被黃歇抓住擊暈,又被南後之人抓住。寺人瞻跑了,又去報與玳瑁,如今已經是被玳瑁滅口。

    楚威後怒道:“那何以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玳瑁忙低聲道:“威後息怒,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方是最好的。寺人瞻同我說,確是看她已經死了,又除了她身上的首飾,這才拋屍入河,便讓水流將她衝遠,叫人教不見才好呢。”

    楚威後怒氣稍減,喃喃道:“這般倒也罷了。”又抬頭吩咐道:“你去見王後,將那……”

    她隻眼神稍作示意,玳瑁便已經明白,這是要她去將南後手中的另一個證人寺人杵滅口,忙應道:“王後素來恭謹孝敬,必不會有事的。”

    楚威後冷笑道:“她昔年獨寵宮中時,也還不曉得什麽叫恭謹孝敬,如今病入膏肓時才想到這份上,我亦不稀罕。”
玳瑁不敢作答,隻唯唯連聲,哄得楚威後平心靜氣,服侍了她歇下,這才去了南後處,南後亦是乖覺,這邊便令人去提那寺人杵,不料隔不得多時便回報說寺人杵畏罪自盡,南後與玳瑁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之中。

    這邊玳瑁去回複了楚威後,這邊南後收了笑容,道:“都存好了?”

    她的侍女穗禾便道:“都存好了。”

    寺人杵死了,可他的口供,卻是都存好了。如今有沒有用不知道,但將來卻未必是沒有用的。

    穗禾湊到南後耳邊,將今日鄭袖與威後的話悄悄複述一遍,南後欣慰地笑了。她是有意將魏美人之事與九公主之事糾纏在一起,報與楚威後,如今果然讓楚威後厭惡了鄭袖,如此,便是她不在了,鄭袖亦休想坐上王後寶座。若是熬到楚威後不在了,嗬嗬,以楚王槐之好色貪新,鄭袖的紅顏又還能存多久呢?

    且不提南後籌謀,此時離宮之中,羋月與莒姬母女對坐,一言不發,已經甚久。直至太陽西斜,莒姬才不耐煩地開口:“你到底回不回去。”

    羋月倔強地道:“我不回去。”

    莒姬冷冷地道:“你不回去,又能如何?”

    羋月亦道:“天高水闊,何處不可行?”

    莒姬拍案大笑:“天高水闊,你一個小女子,又能奈何?你以為宮闈險惡,便不欲為王家子弟,你可知世間之人,欲入這險惡之處而不可得?世間多少人,處流離失所,生死不可控,饑寒不可禦,這點險惡爭鬥在這種饑寒生死之前,又算得了什麽?”

    羋月靜靜地看著莒姬:“母親之意為何?”

    莒姬收了笑容,道:“目前之事,尚未到不可為處。南後病重,欲為太子尋一靠山,必會相助屈子、黃歇,你若能得南後之後,賜婚之事,亦未不可。你既有坦途可行,何必行那無人去的險途。”她鄭重地說道:“你要隨心所欲,是你自家之事,但休忘記子歇乃是黃族最看重的子弟,他們豈肯讓你這般帶了子歇離去?你若能夠明正順言地賜婚子歇,婚後亦可助子戎成就封疆大業。”

    羋月沉默不語,如果說見到魏美人的屍體,是她逆反的開始,那麽黃歇的家族、羋戎的將來,未必不是她猶豫的原因。

    “如此,我便等母親的消息。”羋月最終還是妥協了。

    莒姬心中卻無半分得意,心中甚至是後悔的,不管是上次向氏之事,還是這次羋月之事,每次是由她大包大攬攔下來的,但是最終結果如何,未必盡如人意,她反落得裏外不是人。

    可是能夠讓她心甘情願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自然也隻有她自己養的一雙兒女了。

    九公主回來了,並以一種所有人想象不到的方式回來,實是在楚宮引起了騷動。對於這件事莒姬對宮中的解釋便是,九公主因為信了侍女小蟬去看一種異種花草,誤入廢宮,卻遇上襲擊,被投河中,幸漂流到少司命神像下,是莒姬得少司命警示,去原來她幼時遇少司命處,方才發現了她。因為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所以回宮才遲了。

    楚威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氣得險些要叫人去砸了那少司命神像,玳瑁死死地勸住,這才罷休。

    不管楚威後、南後、鄭袖等人信與不信,這確是能拿出來的唯一說辭了。而南後亦將此事修飾一番發布,就說是九公主去看異種花草,誤入廢宮被精怪所惑墮河,順水流漂到少司命神像下獲救,所謂受人襲擊雲雲,自然是精怪所為了。

    至於七公主當日看到魏美人屍體時失口說出的話呢?那自然也是因為七公主也被精怪所惑,患了極嚴重的失心病,如今叫了三撥巫祝驅邪,無奈這邪氣太重,如今人還是瘋傻著呢。

    而私底下,內侍們還有一種說法,就是魏美人怨氣不息,化為精怪,欲尋替身借以報仇,幸而九公主有少司命庇佑得以幸免,所以九公主的衣服才會出現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那便是精怪迷惑不到九公主,又尋其他替身。你們不見七公主隻掀衣看了一眼,便得了失心瘋,那是因為七公主身上的陽氣弱,所以便被精怪所占了。

    又有人說,魏美人冤死無處訴,所以借迷惑貴人,將自己冤死真相鬧出,如今這精怪仍在作祟,必要尋鄭袖夫人報仇,你們不見鄭袖夫人去了威後宮中,竟被趕了出來,看來這鄭袖夫人奪嫡無望了,可不是魏美人要來報仇。

    亦有人說,那精怪可不是魏美人,隻是附於魏美人的屍身其他冤魂,說是先王在世時楚威後私底下亦是害了不少人,所以有冤魂借七公主的口,揭露楚威後欲殺先王子女的陰謀……甚至還有人鑿鑿指向曾被楚威後扔進湖中的越美人,說便是她在作怪。

    當然,所謂精怪作祟論,雖是私下討論,亦算是是內侍宮女們能明麵上敢說的。至於有沒有更*到“不過是人作惡拿精怪來說事”之類更*的“你知我知”流言,則不會被這麽輕易打聽到了。當時羋茵失聲說出的話,聽到的不少於百人,這種事,越是明麵上不傳,越是私底下傳得瘋狂。

    當然,宮中流言如此猖狂,與背後有人支持也是有關的。像這種“九公主得少司命庇佑”的話,自不是楚威後願意聽到的,但內侍宮女信的卻是不少,這幾日便一直有內侍宮女們不當值的時候悄悄去少司命神像處磕頭求庇佑的,便是看羋月的神情也是恭敬了不少。

    但魏美人作祟說,和前朝後宮作祟說,則是楚威後和鄭袖兩邊有意無意鼓勵煽動起來的。前者針對鄭袖,後者則是鄭袖為了轉移自己壓力,但是不管怎麽說,都將“七公主被附身”這件事釘得死死的。楚威後恨羋茵扯出她來,鄭袖亦知羋茵暗中為威後效勞,便都棄了她。

    羋月坐在窗前,聽著女蘿將宮中流言之事一一回報,又說如今七公主的院子已經被封了起來,七公主關在屋子裏不出來,隨身的侍人也隻剩了一個傅姆兩個侍女,院子裏還有巫祝在日夜作法。

    羋月心中暗歎,如果不是這次莒姬給她想了個少司命的借口,隻怕楚威後也要將她當成被精怪所惑了。

    她自回來以後,並沒有再見到羋姝。她不去見羋姝,羋姝亦未曾如往日一般跑來見她。

    羋姝那日的確是當場聽到了羋茵之言,雖然後來傅姆用精靈惑人糊弄於她,但她卻是將信將疑,羋茵和她這幾日在一起,都是好好的,如何一見到魏美人的臉就被精怪所迷,這魏美人的屍身從發現到抬出,必是無數人見過的,怎麽精怪不迷別人,卻獨來迷羋茵。又思及羋茵近日精神恍惚,行為鬼祟,又想起自己為羋月失蹤之事去求楚威後,母親不但不理反而將自己趕走,這種疑團越滾越大,大到甚至連自己都要相信羋茵的話了。

    一時覺得這種言論荒繆無比,一時又覺得若是當真如此,自己又何以再麵對羋月?

    而此時前朝亦是受此影響,屈原得知此事便忙向魏國使臣前去解釋,魏國人卻是打個哈哈,隻說既然獻女入宮,便是楚王妃嬪,如何處置魏國皆沒有理由過問。

    屈原心情沉重,若是魏國使臣當真有要質問楚王之意,倒也可有個解釋轉緩的餘地,無非是利益的討價還價罷了,可魏國使臣這般打哈哈,顯見已經是拒絕溝通了,隻恐這五國合縱之事,要有危險。

    五國合縱,原為對付秦國,可近日秦國使臣在郢都大肆活動,其他四國使臣,竟是毫無意見,甚至與秦人還有往來。

    前朝後宮,格局微妙。

    ------題外話------

    [注1]銀丹草,即為薄荷。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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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66-68章 王后璽

而此時豫章臺上,玳瑁亦是受了揚氏的苦苦哀求,前來為羋茵說好話,道:“那揚氏苦求了數日,七公主雖然有錯,終究是為女君辦事,女君便容她一回吧。”

    楚威後冷笑道:“這賤婢本是有罪,我容她將功折罪,她不但辦事不成,反汙了我的名聲,我不殺她,便已經是最好不過了。”

    玳瑁勸道:“女君素是仁慈之人,豈能因這等無稽之事厭了七公主。兩位公主都要好好地出了嫁,才能夠全了女君的令名啊!”

    楚威後冷笑道:“她還想出嫁?難道我還敢讓她跟著姝出嫁為媵,再禍害了她嗎?”

    玳瑁忙道:“七公主如今有病,自然是不能隨著八公主出嫁,不如就依六公主之例,指一士子下嫁如何?”

    楚威後沉吟不語。

    玳瑁已經得了羋茵之托,如今在這種情況之下,羋茵亦是嚇破了膽子,不敢再生其他的心思,便只心心念念著想嫁于黃歇,求了玳瑁數次。

    玳瑁卻知當日羋茵挑撥羋姝去追求黃歇,犯了楚威後之忌,如今亦不敢明顯提到黃歇的名字。

    楚威後卻是擺擺手道:“不過是個賤婢,既已經決定讓她隨便嫁個人罷了,便不須再議。倒是那九丫頭……”

    玳瑁忙道:“以奴婢之見,倒可以讓九公主隨八公主出嫁……”

    楚威後沉下臉來道:“她,如何可以?”

    玳瑁卻建議道:“公子戎長大要分封,若讓九公主嫁于楚國之內,讓她尋到輔佐公子戎的勢力,豈不是叫威後煩心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若是九公主嫁去異邦,中途染個病什麼的就這麼去了,便與威後無關了。”

    楚威後嘴角一絲笑容道:“倒也罷了,”說著歎了一口氣道:“她們便是百個千個,也及不得姝的終身重要。”

    玳瑁想了想,道:“女君意下欲定何人?”

    楚威後歎息道:“齊太子性暴戾,我本看好趙魏,不料趙侯無禮,我聽聞消息說趙侯已經將吳娃立為繼後。如今這賤婢為爭寵損了魏楚之好,合縱難成。前日大王與我商議,說是欲令姝嫁于秦王。秦國是虎狼之邦,姝嬌生慣養,我真是不甘心啊……”

    玳瑁忙勸道:“嫁給秦王,也未必不好啊,趙國魏國,都比不得秦國勢大。八公主若入秦為後,說不定還好過趙國魏國呢。”

    楚威後歎息道:“也只能是這麼想了。”她看了看玳瑁,吩咐道:“你且先去試試姝自己的意思。”

    玳瑁奉命去了高唐台,對羋姝婉言說了秦國之意,羋姝一聽就愣住了,送走了玳瑁,便欲要尋人商議,無奈羋茵“被精怪所惑神智不清”,她轉了兩圈,顧不得疑心和愧意,還是去尋了羋月來商議。

    羋月道:“阿姊不願意嫁秦王,是不是心中有了喜歡的人?”

    羋姝紅著臉,扭捏著擰著手中的手帕。

    羋月觀其神情,試探道:“阿姊莫不是還喜歡那黃歇……”

    羋姝嗔道:“哪兒的話,誰說過喜歡他了。”

    羋月頓時心中大定,笑道:“阿姊喜歡誰,為什麼不直接找他?”

    羋姝吃驚地道:“直接找他?”

    羋月勸道:“為什麼不行?你喜歡誰就告訴他,他若是個男人,在外經歷得比你我多,肯定辦法也比你我多。總比你自己一個人苦悶來得好。”

    羋姝眼睛一亮,跳起來親了親羋月的臉頰道:“太好了,九妹妹,你說得是,我這就去找他。”

    說著站起來,急急地送走了羋月,這邊卻打開匣子,看著匣內的幾件小物,不禁臉上有了一絲溫柔的笑容,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道:“來人,去吩咐宮門備車,我要出去一趟。”

    她這一趟出去,便是只帶了兩個侍女,一路直到了秦國使臣所住的館舍,便叫了一個侍女進去通報,說是要尋公子疾。

    那侍女亦是當日見過公主遇襲之事的,進去之後,只說要尋公子疾,不料卻被引到了一個矮胖青年面前,當下便怔住了,道:“你不是公子疾?”

    樗裡疾一聽,見了她的裝束,便知原因,忙令引路的侍從退下,這邊笑吟吟地解釋道:“可是你家主人要尋公子疾?”

    那侍女點了點頭,仍然警惕著道:“奴婢的話,卻是要見了公子疾以後方能說的瘋丫頭玩古代。”

    樗裡疾見狀,只得道:“你且稍候。”轉身去了鄰室,此時秦王駟正與張儀商議如何遊說楚國公卿,破五國合縱之議,聽得樗裡疾來報時,三人相視而笑。

    樗裡疾道:“楚公主前來,以臣看,是否應楚宮之內,亦知合縱難成,有與我秦國聯姻之意?”

    秦王駟點了點頭,道:“正是。”說著站起來道:“如此我便去見一見那楚公主。”當下又與樗裡疾、張儀各自吩咐,其餘事皆依他們原定之計行事。吩咐已定,便去見了那侍女,又到了前院,等著那侍女引著戴著帷幕的羋姝進來,便親自引著羋姝進了他房中。

    兩人進了室內,秦王駟的笑容和熙如春風,眼神似要看穿到別人的心底。羋姝一路來的勇氣消失了,低著頭吱吱唔唔說不上話。

    秦王駟微笑著,極有耐心地看著羋姝,羋姝一咬牙,抬頭大聲道:“公子疾,我心悅你,我要嫁給你,我不要嫁給你們的大王。”

    秦王駟的笑容凝住,他自那日設計相救之後,又遇羋月送來羋姝表示感謝的禮物,他便又寫了回書,送了回禮,如此一來二去,兩人片箋傳詩贈物,三兩下便將羋姝春心勾動。

    他亦知羋姝今日來,當是得知秦王求婚的消息之後前來證實的,只是連他也不曾想過,羋姝竟是如此癡情大膽,直接訴情。若說他對羋姝不過是抱著利用之心,此時眼前這個少女大膽的表述,卻令他心中微微一蕩,有些異樣的情愫升起。

    只怕世間每一個正常的男子,對著一個出身高貴、美貌癡情的少女如此大膽的表白,心裡都會有所觸動吧。

    秦王駟的眼晴深深地凝視著羋姝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在做什麼?”

    羋姝在他的眼光下有些不安,她低下頭欲退後,但內心的倔強讓她不退反進,本是低著的頭又昂了起來,道:“我……我就是知道。我來找你,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秦王駟邁前一步,雙手按在羋姝的肩上,低下頭,他的臉離羋姝的臉只有幾寸的距離,羋姝一股男性氣息撲面而來,暈陶陶地只聽得對方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道:“哪怕你不嫁給秦國大王,也可能會嫁給燕國或者齊國的太子,你將成為一國的王后,或者會成為未來的王后,尊貴無比。你知道你這時候獨身一人來意味著什麼,那是私奔野合,有損你的名譽。快回去吧,我就當沒聽到你說過這番話。”

    羋姝一腔春心,被這話大受打擊,但又激起她的任性和倔強來,她抬起頭,直視著秦王駟,勇敢地道:“我知道,我喜歡你,我只想嫁給你。我不管什麼大王儲君,我也不在乎什麼王后太子婦的位置,我也不管什麼名譽,我就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除非你說,你不喜歡我,你從來沒喜歡我……”

    秦王駟轉過頭去,似是不能抵受這樣女子勇敢的表白,臉上的神情陷入了猶豫。

    然而,自負於自己魅力的羋姝卻沒有想到,對面這個男人心裡想的是什麼。

    此時的秦王駟心中卻想,這個自己要跳進他陷阱裡的小獵物,他是捕獲了她,還是要發一下惻隱之心,放她回去呢?

    羋姝見他猶豫的樣子,反而眼睛一亮,更增信心。她轉到他的眼前,拉著他的袖子,帶著一些青春少女獨有的驕橫,急切地道:“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不許說謊,你敢說你沒有喜歡過我嗎?”

    秦王駟微閉了一下眼睛,又睜眼看著羋姝,這少女的青春勇敢,似乎讓他有也此回到自己當初年少氣盛時的感覺了明月系列。他想,也許不是這少女落入他的陷阱,而是這個少女要用她的青春和熱情來捕捉住他呢,男女之事,到底誰是誰的陷阱,也未可知。

    他伸出手,輕撫著羋姝的頭髮,似乎在努力最後一次勸她:“姝,這樣對你不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注1]他卻是知道,這樣的欲拒還迎,對於女人來說,更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讓人不顧一切地跳下這個深坑去。

    羋姝的眼神如火,直視著秦王駟:“我想得再清楚不過了,‘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我敢做,敢擔。你呢,你敢嗎?”[注2]

    秦王駟縱聲大笑,一把抱起羋姝,在羋姝的低聲尖叫聲中,笑道:“你既雲‘大車檻檻’,我自然要答你以‘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注3]

    羋姝眼睛一亮,竟是撲了上去,抱住秦王駟的脖子,吻在了秦王駟的唇上,她毛手毛腳,似乎一隻小雀兒落在猛虎的嘴邊,還在撩撥於他一般。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注4]

    羋姝這上午出去,直到晡時已過,宮門將閉,華燈將上時,也未回來。

    羋姝居處,早就亂成一團了,羋姝此番出去,只帶了兩個侍女,如今俱在館舍內室外嚇得魂不附體,卻不敢做出什麼來。

    高唐台內羋姝的服侍之人,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何處,下落如何。

    眼見到了這個時候,傅姆女嵐已經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打探,皆是趕在宮門下鑰前空著手回來,半點消息也無。

    女嵐無奈,想了想,只得自己親自去尋了九公主羋月,問道:“九公主可知我家公主去了何處?”

    羋月一驚,反問道:“姝姊怎麼了?”

    女嵐紅腫著眼,泣伏在地:“公主之前就說自己出門走走,只帶了兩個侍女出門。可如今這時候了,我家公主還沒回來,也沒有人來報信,奴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思來想去,如今這高唐台中作主的人,便只有九公主了,因此只得來請九公主示下?”

    羋月見她的神情不似作偽,卻也詫異道:“阿姊出門,傅姆如何不曾跟著?”

    女嵐忙道:“奴婢亦是要跟著的,只是九公主亦知我家公主的脾氣,她只肯點了兩個侍女,想是嫌奴婢礙事。”

    羋月冷笑道:“傅姆這話奇怪,跟隨公主,乃傅姆職責,素日阿姊行事亦曾有過不讓傅姆跟從之事,傅姆亦未曾有不跟的,怎麼如今倒說這樣的話來?”

    女嵐臉一紅,不敢說話。這亦是宮中陋俗,傅姆們皆是由其生母或身份尊貴的養母指了心腹在公子公主身邊,原是極有體面的。若論主子們小的時候,傅姆自然要跟隨不離,免得其他宮人照顧幼兒有甚麼疏失,責任要落到自己頭上來。

    各人的傅姆還護食得厲害,恨不得把小主子都教成隻與自己一條心,灌輸了無數旁人都信不過的理論。這女嵐尤其自恃是玳瑁同一撥的心腹,把羋月羋茵的傅姆都不放在眼裡。

    只是各公主如今均已經長大,哪怕從前年紀幼小的時候對傅姆百般聽從,到了十幾歲上反而更加逆反,如今傅姆說話,多半要嫌聒噪和管得太多,尤其是羋姝時不時還要頂上幾句,且愛用些聽話的小侍女嫡女三嫁鬼王爺。傅姆們辛苦十幾年,如今小主子大了脾氣了大了,不會再似幼兒般處處容易出事,一個不慎管多了反而有可能引起逆反,被小主子們拿主奴身份一壓,徒失顏面。再加上手底下已帶出來一撥小侍女們,因此遇事都樂意偷個懶兒,免得在小主子跟前討嫌。

    女嵐便只悔自己一個疏忽,竟弄出大事來。如今找了一天八公主,連宮門都要下鑰了,若是八公主夜不歸宿,甚至弄出如羋月這般失蹤出事,那可怎麼辦?

    她自己自然是不敢擔這事的,也不敢告訴楚威後,這便存心要拿羋月來填楚威後的怒火了,因此才這般恭敬地求羋月。聽了羋月的反問,忙請罪道:“因今日奴婢去內司服處看我們公主的六服,因此公主出去之時,竟不曾在場,所以不曾跟從。如今還需要九公主替我們拿個主意才是。”

    羋月看著女嵐,直到對方受不住她的眼光低下了頭,才站起來,道:“帶我去阿姊房中看看吧。”她瞭解女嵐的目地,但是楚威後此人,本來就是不可以常理而度之。就算她有一千一萬個置身事外的理由,可是若是羋姝出事,楚威後可不管她是否無辜,一樣會拿她填了自己的怒氣。既然註定逃避不了,不如早一步察看,預作準備。

    女嵐自喜,忙拿也服侍羋姝的態度,殷勤地扶著羋月去羋姝房中。

    但羋月自然也不會由得女嵐當她是傻子,她走在回廊中時,似不經意地想起什麼,問女嵐道:“豫章台母后那裡,你們可去回稟了?”

    女嵐臉色一變,強笑道:“有九公主在,自能夠安排妥貼,如今天色已晚,何須驚動威後她老人家呢?”

    羋月看著女嵐歎息道:“是啊,威後關心愛女,若知你們怠職,豈肯輕饒你們。”說到這裡便變了臉色道:“那敢情是我是賤命一條,要給你們拉來墊背?傅姆當真好心心!”

    羋月說完轉身就要走,女嵐連忙跪到她面前擋住路求饒道:“九公主,奴婢萬萬不敢有此心,只是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求九公主看在和我們公主的情份上,想想辦法吧!”

    羋月停住腳,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你當真聽我的?”

    女嵐低頭道:“自然聽從九公主之言。”

    羋月冷笑道:“你若真是個忠心的奴婢,這時候真正應該關心的是阿姊的下落。若你們自己找不到,便當稟於威後。”

    女嵐尚在猶豫,羋月道:“你若不快去,到宮門下鑰之後,可就遲了。”

    女嵐顫聲道:“不是奴婢等故意延誤,實是……若我們半點頭緒也無,去稟威後,實不知拿什麼話來回稟。”她又抬眼偷看羋月道:“九公主,若是我們公主當真有事,便是威後,難道就不會遷怒于九公主嗎。不如九公主相助我等尋回八公主,亦是對九公主有好處。”

    羋月瞪著女嵐,兩人四目相交,彼此也心理有數。羋月便冷笑一聲道:“帶我去阿姊房中。”

    她走進羋姝房中,但見幾案上散著竹簡,旁邊放著一個紅漆匣子。羋月走到幾案前,翻閱著幾案上的竹簡,卻正攤開的是一首詩,羋月輕輕用雅言念道:“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女嵐眼睛一亮,輕呼道:“對了,我們公主這幾日便一直在念著這幾句,九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羋月道:“這是詩經中的《王風•大車》篇,是當用雅言讀的,你們自然聽不懂。”

    女嵐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這詩是什麼意思?”

    羋月輕歎,又用郢都方言將此詩念了一番,解釋道:“大車行馳其聲檻檻,車蓋的毯子是蘆荻青翠的顏色,我豈不思念你,只怕你不敢表白。”

    女嵐嚇得哎呀一聲道:“哎呀,這意思是……”

    羋月道:“阿姊有喜歡的人了。”她看著手中的竹簡,心中卻有淡淡的羡慕之情,她羡慕羋姝的勇敢,為了自己心愛的人,便可以不顧一切地去表白,去追求。而她與黃歇明明兩情相悅,卻只能苦苦壓抑,不能說出口來。看著諸侍女聽了此言,面如土色,便問:“今晚她遲遲不歸,必與此事有關,你們知道那是誰嗎?”

    女嵐如何能知,當下搖頭道:“我們真不知道。”

    旁邊的侍女珍珠卻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羋月見她神情,問她道:“你可知道什麼?”

    珍珠輕聲道:“公主,收過公子疾的禮物。”

    羋月一驚道:“在何處?”

    珍珠便將旁邊的紅漆匣子打開,但見裡頭一束潔白如雪的齊紈、一對藍田玉珥,幾片木牘,上面寫著幾首若有若無暖昧的詩句,羋月看了這些東西,臉色也變了:“此人好生大膽。”

    秦國使臣來楚國的目地之一,便是欲求娶楚國公主為秦王繼後,那公子疾若是秦王之弟,如此放肆大膽地勾引羋姝,難道有什麼圖謀不成?他是想讓羋姝嫁秦王,還是不想讓羋姝嫁秦王?他是秦王之弟,是否對王位亦有野心?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奉了秦王之命而行?

    羋月合上匣子,腦子裡似有一個很奇怪的念頭,想去捕捉卻一閃而逝,她來不及細想,便道:“趕緊回稟母后,事情或可挽回碧雲。”

    女嵐還待再說,羋月卻已經往外走去道:“你若不去回稟,我這便去回稟。”

    女嵐無奈,只得派了侍女,前去回稟楚威後。

    楚威後大驚,連更衣都來不及,直接便趕到高唐台去,喝道:“你們是如何服侍的,竟連公主去了何處,也不知道?”

    女嵐不敢回答,只看著羋月。

    羋月本不欲滲和此事,但女嵐死死拉住不放她回房,如今又把她推出來,見楚威後目光狠厲已經瞪向自己,只得稟道:“兒臣原在自己院中,是阿姊的傅姆方才來尋我,說阿姊至今未歸,兒臣聽得她還未告知母后,忙催她去稟告母后,因此亦來此聽候母后吩咐。”

    楚威後本疑她或有什麼陰謀,前幾日她方死裡逃生,今日羋姝便出了事,時間挨得如此之近,怎麼不叫她生疑,如今聽了她這話滴水不漏,便又轉向女嵐。

    女澆女岐兩人此時也是來了,聽得女嵐不懷好意,她們亦是利益悠關,連忙膝前一步證明道:“九公主說得甚是,方才女嵐前來尋九公主,九公主聽了之後第一句便是問稟過威後不曾,又急催著女嵐去回威後的!”

    楚威後變了臉色,順手操起案幾上的一枚鐵枝便砸到了女嵐臉上去,怒駡道:“我當你是個人,你竟敢如此不恭不敬,若是姝因此、因此……”說到這裡,亦不敢再說下去,紅了眼圈。

    女嵐被砸得滿臉是血,卻不敢呼痛求饒,亦不敢再辨,只不住磕頭。

    楚威後喝道:“來人,把侍候八公主的人全部拉下去,一個個地打,打到說清楚八公主去了哪兒為止。”

    眾侍女連求饒也不敢,一齊被拉了下去,在院中便直接杖擊,年紀大知事的便悶聲哀號,年輕不懂事的侍女們卻被打得呼痛喊冤,哭叫求饒,滿院皆是慘呼之聲。

    楚威後聽得不耐煩,怒道:“再亂叫,便剪了她們的嘴。”

    玳瑁連忙勸道:“威後息怒,若是剪了她們的嘴,更是問不出話來了。”這邊殷勤地奉上玉碗道:“您用杯蜜水潤潤口,休要說得口幹了。”

    楚威後接過玉碗,正欲要喝,轉眼看到羋月靜靜地跪於一邊,忽然怒從心頭起,揚手玉碗扔向羋月。

    羋月微一側身,玉碗扔到羋月身上又跌下來,在她的膝前摔得粉碎。

    楚威後咬牙切齒地罵道:“你現在得意了,一個瘋了,一個失蹤,你這個妖孽,真是好手段。這宮中有了你,就不得安寧,我真後悔當年對你心慈手軟,留下你的性命來。”

    羋月安詳地如同楚威後的發作不存在一樣,恭敬道:“母后掛記著阿姊,一時憂心,不管說什麼話,兒臣自當受著。阿姊想是路上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如今宮門已經下鑰,母后不妨叫人去阿姊出宮的宮門那邊守著,想是阿姊若是今夜不回,明晨也當回來了。”

    楚威後氣得發抖道:“你、你還敢如此輕描淡寫地,路上耽擱,她在路上能有什麼耽擱?你又如何能夠斷定,姝今夜不回,明晨便能回來?”說到這裡更起了疑心道:“莫非你知道姊去了何處?莫非……姝失蹤之事,與你有關?”

    羋月歎道:“母后想哪裡去了,”她指了指幾案上的竹簡,又道:“兒臣早來片刻,也心系阿姊,想早早尋出阿姊去向,見了這幾上竹簡,又聽女嵐說有人送她這些物件,亦聞知阿姊出去前,玳瑁同她提過與秦國議親之事鹿鼎記後傳。故兒臣大膽猜測,說不定阿姊是去了秦人館舍。母后是去宮門守候也罷,若當真著急,亦可請了大王,開了宮門去秦人館舍尋找。只是這般做,便不夠驚動旁人,易傳是非。”

    楚威後更怒道:“你既知易傳是非,還敢如此建議,莫不是你也想學那……”她險些要把羋茵之名說了出來,一時又硬生生地收住了,冷笑道:“賤婢,你莫不是故意生事,壞了姝的名聲?”

    羋月鎮定地道:“母后說哪裡話來,不管阿姊是今晚回來或者是明日回來,她都是嫡公主,自是什麼事也都不會有。我楚國羋姓江山,金尊玉貴的公主,怎麼會有不好的名聲,又怎麼會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楚威後聽得出她弦外之意,臉色冰冷道:“那你最好盼著神靈保佑,姝平安無事。”

    羋月微笑道:“阿姊吉人自有天佑,必然平安無事。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以母后之能,抹掉也是極容易的事情。”

    楚威後盯著羋月,半晌道:“算你聰明,那咱們就在這兒等著吧,等姝回來,看她究竟遇上了什麼事,需不需要抹掉什麼。”

    羋月伏身道:“是。”

    楚威後靜靜地坐著。

    羋月筆直跪著。

    窗外一聲聲打板子的聲音,宮女的哭叫聲顯得遙遠而縹緲。

    而此時,羋姝的兩個侍女跪在館舍外室,聽得裡頭的*之聲,實是心膽俱裂,卻又不敢說什麼,只是哭喪著臉抱作一團互相低聲安慰著。

    秦王駟內室之中,紗幔落下,黃昏落日斜照輕紗。*過去,秦王駟和羋姝躺在一起。

    秦王駟撥弄著羋姝的頭髮,笑道:“‘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姝,你的名字,是來自這首詩嗎?”[注5]

    羋姝含羞點頭。

    秦王駟微笑道:“你是靜女,那有沒有彤管贈我?”

    羋姝臉紅,羞澀地轉過頭去。

    秦王駟順手便從羋姝頭上撥下一支珊瑚釵來,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沒有彤管,就贈我彤釵吧。”

    羋姝妙目流轉,輕聲呢喃:“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你既要了我的珊瑚釵,又拿什麼還我?”[注6]

    秦王駟笑了,輕吻著她的發邊:“我自然也是還你以瓊瑤美玉……別急,我給你的東西,要你離開以後才能看。”

    羋姝嬌嗔道:“到底是什麼?”

    秦王駟抱住羋姝翻了個身,笑道:“現在說了就沒有驚喜了。吾子,時候尚早……”說著,便要再來一番。

  羋姝嬌喘連聲:“不成,好郎君,我如今不成了……”這邊推著,卻是強不過秦王駟,便又重行歡愛。

    如此幾番,終於不支昏昏睡去,待到醒來,便覺得天色已經全黑了。她半閉著眼睛,伸了個懶腰,卻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

    窗外有人走動的聲音,還有人影投在窗上的投影。

    羋姝睜開眼睛,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叫道:“公子,公子疾——”

    兩名侍女聽得她的呼聲,連忙端了熱水細巾進來,為她淨身更衣。

    羋姝淨身完畢,倚著枕頭懶洋洋地問道:“公子疾去了何處?”

    那侍女眼圈兒紅紅的,也不知是驚是駭,低聲道:“公子方才有事出去了,臨行前說,有東西留與公主。”

    羋姝滿心不悅,只道自己與對方初嘗歡愛,他如何竟敢一言不發便走了。當下伸手讓侍女服侍著穿衣,一邊悻悻地問道:“他有何物留與我?”

    侍女答道:“奴婢不知。”另一侍女卻在枕邊發現一個小匣子,忙奉與羋姝道:“想是此物。”

    羋姝只道是什麼信函或者是訂情信物,不料打開木匣子,裡面卻是一塊白玉雕成的璽章。

    羋姝有些氣惱,道:“難道我還缺一方璽章不成。”心中卻多少有些疑惑,她對著這只玉璽看了半日看不出來,見其上還有一些紅泥,當下拿起絲帕,在其上印了一印,顯出正字來,仔細一看,不禁驚呼一聲。

    她的侍女正在為她挽發,聽到呼聲,手抖了一下,忙道:“公主,何事?”

    羋姝心慌意亂,匆忙將這絲帕與玉璽都塞回匣子裡去,另一個侍女待要去接,羋姝卻下意識地將這小匣緊緊地抱在自己懷中,喝道:“我自己拿著曆書訴情。”

    那侍女便不敢再接,見她髮髻已經挽就,連忙扶著她站起,為她整理裙角。

    羋姝緊緊地抱著小匣,木匣壓著她的胸口,只覺得心臟砰砰亂跳。方才那一方玉璽印在絲帕之上,竟是秦篆的五個小字,曰:“秦王后之璽。”

    她心中萬般念頭奔嘯來去,只欲要叫了出來,那公子疾是誰,他如何會有秦王后之璽,他與自己*一番,卻將秦王后之璽給了自己,那是何意?

    驀然間一個念頭升起,她想,難道他竟不是什麼秦王之弟,而是——他就是秦王。

    想到這裡,她更是心頭火燒一般,見侍女整裝完畢,便急急抱著木匣走了出去。

    但見館舍之中,華燈已上。她戴上幕離,走在回廊之上,此時竟是極為清靜。

    她這一走動,便見回廊對面來了一人,乃是那時常隨著那“公子疾”同進同出,容貌亦與那“公子疾”有幾分相似的矮胖青年,見著了她便是一禮道:“小臣樗裡疾,奉命送公主回宮。”

    羋姝知“樗裡”乃是封地,此人之名,竟然也是一個“疾”字不成,天底下哪來這般的巧合,當下壓著內心狂瀾,低低問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樗裡疾笑道:“臣乃秦王之弟,名疾,因封在樗裡,所以都稱為我樗裡疾或者樗裡子。”

    羋姝驚道:“你、你才是公子疾?那他……”

    樗裡疾道:“公主已經得到了王后之璽,難道還不明白他的身份嗎?”

    羋姝終於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他、他真是秦王?”

    樗裡疾點頭:“正是寡君到了郢都。”

    羋姝急問道:“那他現在人呢?”

    樗裡疾道:“寡君身份已然洩露,自不可再停留楚國,他如今已經離開館舍,欲于明日淩晨離開郢都趕回咸陽。吩咐臣留在此時,繼續辦理秦楚兩國聯姻之事。”

    羋姝捧著木匣,心思恍惚:“他,他居然就是秦國大王,他把這玉璽給我,那就是……”

    樗裡疾道:“那就是已經許以公主王后之位了,臣見過新王后。”

    羋姝側身讓過,嘴角不禁一絲得意的微笑:“不敢,有勞樗裡子了。”

    樗裡疾抬頭看著天色,暗暗苦笑,大王太過盡興,這公主又睡得太沉,竟是如今方才出來。這個時間怕是宮門早就下鑰了吧,卻又不知如何安置,便問道:“如今宮門已經下鑰,不知公主有何安排?”

    羋姝漫不經心地道:“我今晚未歸,那些人必是不敢隱瞞,要報我母后的。我母后若知,宮門必當還留著等我。若是當真宮門已鎖,我再回館舍吧。”

    樗裡疾聽她話語中的天真無謂,心中暗歎,只得送著她回了宮中。

    果然楚威後早派人守在宮門口,見著羋姝馬車回來,宮門上看到,只喝問一聲,便忙開了宮門,樗裡疾目送羋姝馬車進了宮門,宮門又關上,這才撥轉馬頭,下令道:“去靳尚府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楚威後正等得心焦,此時但聽得室外一疊連聲地“公主回來了”,忙扶著玳瑁站起,親自迎了出去。

    此時院子中被打得哀號聲聲的諸宮人們,聞聽八公主回來,如獲救星,當下杖責停住,這些人來不及爬起,竟是已經忍不住伏地痛哭。

    羋姝手捧木匣,被眾宮女擁著走進高唐台院中,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母后也在,不免有些心虛地道:“母后,你如何來了?”

    楚威後一把抓住羋姝的手,此時她幕離已去,只將她從頭看到尾,從前看到後,她是積年知事的人,如今羋姝春意蕩漾的樣子,竟是讓越看越是疑惑,欲待高聲,卻又恐嚇著了女兒,忍氣喝問:“你今日去了何處,與何人在一起?如何到現在才回來?”

    羋姝微微一笑,笑容中固有少女初解人士的羞澀嫵媚,卻全無被母親撞破後的畏懼膽怯,反只見得意欣喜,雙手仍然抱著木匣,對楚威後撒嬌地道:“母后,我有話要跟你說。來,你隨我進來。”

    楚威後強抑惱怒,道:“好,我們進內去說”,說著拉著羋姝進來,卻見羋月一行人還跪在當地等候,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你們還不出去。”

    女蘿忙上前扶起羋月,一行人悄然退出。

    因羋姝身邊皆被杖責,只得由楚威後身邊的侍女替羋姝解下外袍,卸下簪珥,諸人皆退出之後,楚威後方問羋姝道:“你今日去了何處?”

    羋姝卻不答話,只將那木匣打開,遞與楚威後看了,楚威後見了這玉璽式樣,便是一驚,及至拿起那絲帕,看到上面的秦篆,這才真正地笑了出聲,一把摟過了羋姝道:“我兒,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羋姝便笑著低聲將與秦王駟結識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楚威後只覺得數日來的一股鬱氣盡散,說不出的稱心如意,撫摸著羋姝的頭發笑道:“我的女兒果然不同凡俗,我本來擔心秦國乃是虎狼之邦,秦王的名聲又不好,還怕你嫁過去會吃苦吃虧。如今看來他也是個知情識趣的好郎君,又把這王后之璽給你,可見是真心喜歡你敬重你的。如此我便放心了,必要在你哥哥面前促成這樁婚事。”

    當下便召來寺人析,叫他明日清晨,于楚王槐上朝前,悄然將此事告訴楚王槐,務必要促成此事。便是五國合縱廢棄,也須是顧不得了。

    [注1]:“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出自《詩經•衛風•氓》,意思是情愛之事若沉溺下去,男子還可以擺脫影響,女子就很難解脫。

    [注2]:“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出自《詩經•王風•大車》,解釋如文中。

    [注3]:“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出處同上,意思是生不能同室,死亦要同穴,莫謂不信,此言如同太陽一般永恆。

    [注4]:“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出自《國風•召南•野有死麇》,講男女相愛野合之事。

    [注5]:“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出自《詩經?邶風?靜女》,講述男女相愛約會之事。

    [注6]:“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出自《詩經•衛風•木瓜》,下一句是:“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講述男女相愛互贈禮物訂情。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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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27:54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69-71章 大朝日

第二日就是大朝之日,這一次的大朝日,要議定是與韓趙魏齊五國合縱,還是秦楚連橫結盟。

    所以這一夜,許多人都是很忙。

    黃歇這一夜也未曾回家,他與幾名弟子在屈原的草堂中幫夫子作下手,將明日要在朝上陳述的策劃再三修改,互相問詰,務必要盡善盡美才是。

    屈原所議的這新政十二策,主要提出均爵平祿、任賢能、賞戰功、削冗官、拓荒地等十二條法令,這些新政,有些是效法于秦國的秦鞅變法,有些取法于當年楚國的吳起變法,又顧及了楚國目前現狀,刪繁就簡,務必要新法更圓滿,更妥貼。

    屈原拿起最後校訂之稿,呵呵一笑,道:“我楚國疆域大於秦國,根基深于秦國、人才多於秦國,若能實行新政,必將稱霸諸候妖者嬈也。”

    黃歇也笑道:“大王倚重夫子,若是這新政十二策一推開,千秋萬世當勳記夫子的功業。”

    屈原搖頭道:“若是新法能夠推行,大利於楚國,則必然招來朝臣和勳貴們的怨恨,老夫但求不象吳子、商君那樣死無全屍即可。”

    黃歇卻不以為意:“吳起商鞅之所以招來怨恨,是因為他們是異國孤臣,為求表現用了嚴苛的手段,行事過於不留餘地,所以積怨甚多。夫子這十二策,吸取前人教訓,事分緩急,終夫子一世不成,還有黃歇一世,再加上和令尹的關係也算緩和,不求旦夕成功,但求法度能夠不失,事緩則圓,應該不會引起政局太大的動盪。”

    屈原撫須點頭:“唉,於國內,我們應該求慢,以避免動盪。于天下,秦國崛起太快,我怕他們不會給我們發展的時間啊。”

    宋玉亦道:“夫子過慮了,列國征戰以來,數百個小國朝夕而滅,如今剩下的都是強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況且此番五國使臣齊聚郢都,楚國是合縱長,有這六國聯盟在,就算秦國發展得再快,他還能一口氣吞下六國不成。”

    屈原歎息道:“我現在擔心的是魏國會不會出狀況,唉,後宮無知禍亂國家,魏國送來的宗女竟死得如此之慘,此事還沸沸揚揚地傳出去,我怕魏國不肯甘休。”

    黃歇道:“魏國使臣是魏王之子信陵君無忌,此人一向深明大義,只要楚魏再結聯姻,我想也不至於破壞關係。”

    屈原道:“不錯。子歇,此事忙完,也應該給你籌辦婚事了吧。”

    黃歇臉紅了道:“夫子——”

    屈原問道:“我聽太子說,你托他在王后面前遊說,讓王后作主將九公主許配于你?”

    黃歇點頭,這也正是他與莒姬商議之策,只是有仍有些顧慮,當下也同屈原說道:“正是,就怕威後不慈,到時候還望夫子相助。”

    屈原輕歎道:“威後不慈,如今宮中流言紛紛,令尹為此也大為震怒。若是威後為難於九公主,老夫當請令尹出面,為你關說。”宮中一位公主遇險,一位公主“中邪”,而這個“中邪”的公主還曾經失口說出威後令她殺人之事,宮中流言,不免也傳到了宮外去。令尹昭陽為此事還特地進宮與楚王槐好好地“談心”了一次。屈原知昭陽並不愛多管這種事,但有此事在前,若是說動昭陽出手相助,便多了幾分把握。

    黃歇正中下懷,當下向著屈原一揖道:“多謝夫子。”

    宋玉諸人見此情景,也上來開著玩笑,黃歇大大方方地道:“若是當真親事能成,自然要請諸位師兄師弟們共飲喜酒的。”

    且不說屈原府中的熱鬧,此時楚國下大夫靳尚府中,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此人便是秦國使臣樗裡疾。

    這靳尚驚喜莫名,完全不知道如何竟有貴客忽來贈以厚禮,他雖亦是羋姓分支,為人功利好鑽營,但才幹上卻頗不不足,從前在楚王懷為太子時,他跟在旁邊還能夠出點小算計的主意,但真正站在朝堂上卻不夠份量,只混了半輩子,卻也只混得一個下大夫罷了。

    樗裡疾還贊他說道:“大夫這府中處處清雅,低調內斂,與楚國其他府第的奢華張揚相比,卻顯得清雅不凡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靳尚卻不禁苦笑道:“公子疾說笑了,靳尚區區一個下大夫,便是想奢華,也無這等資本啊。”

    樗裡疾故作驚訝道:“怎會如此,我在國內也聽說靳尚大夫是楚國難得的人才,怎麼會玉璧蒙塵呢?”

    靳尚心情壓抑,擺擺手道:“唉,慚愧慚愧啊!”

    樗裡疾道:“大夫之才,如錐在囊中,只是欠一個機會展示而已。”

    靳尚苦笑道:“不知道這個機會何時到來啊。”

    樗裡疾道:“這個機會就在今夜。”

    靳尚一驚,拱手道:“願聞其詳。”說著,便將樗裡疾引入了自己內室,摒退左右,親與樗裡疾相商。

    樗裡疾微微一笑,腦海中卻想起張儀的分析。張儀于昭陽門下三年,雖然因心高氣傲什麼職位也沒混上,但此人聰明過人,眼光極毒,在昭陽的令尹府中,卻已將大半朝臣都一一識遍了。

    這往令尹府中來的朝臣,一是商議朝政之事,二就是有求于昭陽,尤其後一種,真是可以在昭陽府中看出別人素日看不到的另一面來,因此張儀分析起來,頗有獨到之處。他對樗裡疾說道,靳尚此人,是典型的小人之材,他向來自負,可惜眼高手低,器量狹小睚眥必報,有著與其才華不相稱的勃勃野心,此人沒有大局能力,卻有著極強的鑽營和遊說能力。他沒有圖謀和計畫的能力,卻是做破壞的好手。所以若挑中此人為目標,給他吞下一顆毒餌,他轉而噴發出去,實是十倍的毒素。

    如今,樗裡疾便是依著張儀之計,要讓靳尚吞下這個毒餌。

    而這個毒餌,張儀料定靳尚必會吞下,因為他盼望這個機會,已經很多年了。

    樗裡疾走後,靳尚獨在廳上徘徊,一會兒喜,一會兒怒,一會兒憂,一會兒猙獰,唬得身邊的臣僕亦是不敢上前,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這頭便令套車去了令尹昭陽府第。

    昭陽府雖然常有酒宴,但今日卻一反常態的安靜,昭陽正準備早日休息,迎接明日的早朝,卻聽說靳尚求見,便不耐煩的叫了他到後堂來。

    靳尚抬頭看去,見昭陽只穿著休閒的常服,連冠都已經去了,懶洋洋地打個呵吹,對靳尚道:“你有何事,快些說吧,老夫明日還要早朝,年紀大了,睡得不甚好,若無重要的事,休要擾我。”這穿著常服見的,不是極親密的心腹,便是極不用給面子的客人,靳尚此時,自然是屬於後一種了。

    靳尚僕倒在地,膝前幾步,低聲道:“非是下官驚擾令尹,實是如今有些事,不得不稟于令尹。”

    當下便將樗裡疾所教他的,關於屈原欲實行新政,新政又是如何會傷及羋姓宗親利益等事說了。

    昭陽聽了心中一動,卻打個呵欠道:“也無你說得這般嚴重吧。”

    靳尚急了,上前道:“老令尹,如今屈原又想把當年吳起的那些法令重新翻出來,此事萬萬不可啊。你我都是出自羋姓分支,朝堂一半的臣子都是出自羋姓分支,這楚國雖是羋姓天下,卻不是大王一個人的,而是我們所有羋姓嫡支分支的。我等生來就有封地爵位官職,若是廢了世官世祿,把那些低賤的小人、他國的遊士抬舉上高位,那些人沒有家族沒有封地,自然就沒有底氣沒有節操,為了圖謀富貴都是不擇手段的,不是挑起爭端,就是奉迎大王,到時候楚國就會大亂了……”

    昭陽微睜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靳尚,心中一動,道:“如今是大爭之世,國與國之間相爭厲害,不進則退傾靈。秦國已經從新政中得到好處而強大,那我楚國也不能落後啊。況且,大王一力支持新政,我也是孤掌難鳴啊!”

    靳尚忙道:“大王支持新政,是因為新政能夠讓大王的權力更大。削去世官世祿,那這些多出來的官祿自然是給那些新提撥起來的卑微之人。可若是這樣的話,我們這些羋姓宗親又怎麼辦?那些寒微之人的忠心,可是不可靠的啊……”

    這話正打中昭陽的心,他沉默片刻,方徐徐道:“魯國當年宗族當道,孔子曾經建議削三桓,以加重君權,結果三桓削了,君權強了,可守邊的封臣沒有了,國境也就沒有了守衛之臣,於是魯國就此而亡。齊國當年一心想要強盛,大量重用外臣,結果齊國雖然強大了,但姜氏王朝卻被外臣田氏給取代了。”

    靳尚奉承地道:“還是老令尹見識高。”

    昭陽歎道:“所以,這國家,沒有宗室,就是自招禍亂。楚國羋姓的江山,自然只有我們這些羋姓血脈的宗族之人才是可倚靠的物件。”說到這裡,不禁輕歎:“屈子啊,他是太年輕了,急功近利啊。”

    靳尚忙道:“下官以為,大王重用屈原,是因為他遊說到了五國使者齊會郢都與楚國結盟之事,立下大功。若是五國會盟破裂,則屈原就失去了倚仗,自然也就難以推行新政了。”

    昭陽睜大眼睛,意外地看著靳尚,靳尚低下頭去,手掌微微顫抖。

    昭陽再度半閉著眼睛,只是伸出手來帶著親熱地拍了拍靳尚的肩膀道:“沒想到啊,下大夫中居然也有你這樣難得的人才。明日就隨老夫進宮吧。”

    靳尚強抑著激動,恭敬地道:“是。”

    天濛濛亮,郢都城門就開了。

    沉重的城門被兩隊兵卒緩緩推開,直至大開。兵卒們列邊兩邊,監督著進出的行人。

    一輛馬車馳出城門,馬車上坐著秦王駟和張儀。

    在離開郢都的那一刻,張儀回頭看著城門上寫的“荊門”二字,神情複雜。

    秦王駟端坐車內,並不回頭,淡淡道:“張子不必再看了,總有一天張子可以重臨此城。”

    張儀一驚,回過神來,朝著秦王駟恭敬地拱手:“是。”

    一行人,就此離開郢都,留下的,卻是早有預謀的紛亂局面。

    而此時章華臺上,正是大朝之時,群臣在令尹昭陽的率領下進入正殿,向楚王槐行禮如儀,朝會正式開始了。

    昭陽便令群臣將今日要商議之事提出,屈原正欲站起,靳尚已經搶先一步道:“臣靳尚有建言,請大王恩准。”屈原一怔,還未出言,便聽到楚王槐道:“靳大夫請講。”

    便聽得靳尚說出一番話來:“臣以為,五國聯盟看似龐大,實則人心不齊,不堪一擊。楚國若與他們結盟,彼然浪費民力物力,不如結交強援,共謀他國。”

    屈原一驚道:“靳大夫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結交秦國?”

    靳尚道:“不錯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屈原憤然道:“五國使臣齊聚郢都,楚國正可為合縱長,這是楚國何等的榮耀。與秦國結盟,乃百害而無一利,憑什麼楚國棄牛頭不顧而去執雞尾?”

    靳尚朗聲道:“屈左徒,齊國一向野心勃勃,趙國魏國也是心懷叵測,憑什麼那他們會推楚國為合縱長,無非就是看秦國崛起而害怕,想推我們楚國挑頭,與秦國相鬥,兩敗俱傷。大王,臣以為,寧與虎狼共獵,也好過替群羊擋狼。”

    屈原駁道:“秦國乃虎狼之邦,與列國交往從來沒有誠信,與其結盟是與虎謀皮,須要防他們以結盟為由,實則存吞併我楚國之心。我們只有聯合其他五國,‘合眾弱以攻一強’才能與之抗衡。”

    靳尚假意鼓掌,呵呵一笑:“左徒設想雖好,只可惜卻偏乎自作多情。這郢都城中看似五國使者前來會盟,可以臣看來,真到會盟的時候,不曉得會有幾個國家的使者還在?”

    楚王槐一驚,動容道:“此言何意?”

    靳尚慢條斯理地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來道:“臣這裡頭有個秘報,聽說韓王前日已經秘密與秦國結盟,恐怕數日之內,韓國使臣就會立刻離開郢都。再者,臣聽說昨天魏國使者也因為魏美人在宮中受刑慘死之事,已經遞交國書,要求處置鄭袖夫人。臣又聽說齊國和燕國因為邊境之事,打了一場小戰。秦趙兩國的國君均是死了王后,均有言要與我楚國聯姻。可是秦國的使臣將聘禮都送來了,趙國的國君不但沒有來求婚,反而聽說剛剛將吳娃夫人扶為正後……各位,還需要我再說嗎?”

    屈原臉色慘白,閉目無語,忽然怒視靳尚道:“秦人好算計,好陰謀。老夫不明白靳尚大夫只是一個下大夫,如何竟能夠比我們這些上卿還更知道諸國這些秘聞戰報?”

    靳尚被這話正戳中肺腑,聞之臉色一變,退後一步,不禁求助地看著昭陽道:“老令尹……”

    本是故意裝作壁上觀的昭陽,到此時不得不睜開眼睛呵呵一笑,道:“屈子,是老夫告訴他的。”他站起來走向正中,向楚王槐拱手道:“大王,以老臣所見,五國人心不齊,只怕合縱難成。不如靜待觀變如何?”

    屈原一驚,竟不知何此變故陡生,昭陽的忽然反轉立場,讓他的一顆心如墜冰窖。

    老令尹,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一起推進新法,一起為了楚國的大業而努力嗎,你如今忽然改變立場,這是為了什麼?你這是受了小人的鼓惑,還是你一直就在騙我?你這是內心搖擺,還是另有利益權衡?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國重,還是族重?

    此時朝堂上,兩派人馬早已經吵成一鍋滾粥,但是屈原和昭陽兩人遠遠地站著,雙目對視,兩人的眼神已經傳遞千言萬語,卻誰也沒有說話。曾經約定攜手推行新政的兩代名臣,在這一刻時,已經分道揚鑣。這殿上區區數尺距離,已成天塹深淵。

    朝堂之上在爭執,後宮之中,亦是不平靜。

    羋月因見羋姝回來,便悄然回了自己房中睡了一覺,次日起來,便被羋姝叫到她的房中了。此時楚威後已經回了豫章台,羋姝興奮一夜,到天亮時終於忍不住要向羋月炫耀一番,當下悄悄將秦王駟喬裝之事同羋月說了,又亮出秦王后之璽向羋月展示。

    羋月表面上微笑恭維,內心卻早如驚濤駭浪,翻騰不已。此時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尖叫——秦王在郢都,必須馬上告訴屈子,馬上告訴子歇。

她的腦海中急速地轉著,卻浮現與秦王駟的幾次會面情況來,第一次是郊外伏擊,他為何會忽然恰好出現,這是有預謀的嗎?他曾邀黃歇去秦國,可是除了黃歇之外,他又會收羅郢都的哪些人才,會不會危及楚國?他來到郢都,是為了破壞五國聯盟嗎?他身為一國之君,必是沖著國政大事而來,可觀那些羋姝幾案上的那些禮物,她不信他會有這麼閒暇的心思與一個無知少女談情說愛,他的目的根本不在羋姝,而在於秦楚聯姻的政治格局吧?

    可恨,堂堂一國之君,行事竟然如此不擇手段。她看著眼前猶沉浸在幸福和得意中的羋姝,只覺得一股憐憫之情湧上,欲言又止。此時說破,已經為時太遲。

    此時此刻,她真是一刻也不願意再停留在此處,看一個已經上當的無知少女在講述她自以為的虛假幸福,她只想速速脫身,去找屈原和黃歇問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應該對秦王早作防備。

    好不容易擺脫了羋姝,羋月急急回房,便更衣去了莒姬處,就要去找黃歇。莒姬卻搖頭道:“你如今出不去了?”

    羋月詫異:“為何?”

    莒姬道:“你忘記你前日遇險之事了?威後因此失了臉面,豈肯放過你。她當日便派人到了我這裡來搜檢一番,回頭竟又是將周圍查過,如今你素日常出去的小門已經被封死了,不但如此,還派得有人巡邏……”

    羋月氣忿地捶了一下幾案:“實是氣人。”

    莒姬卻道:“你若真有要事,或可令太子那邊的人轉告黃歇。”

    羋月一驚,問道:“太子?”

    莒姬點頭:“如今南後重病,太子為人軟弱無主,南後看重黃歇,欲引他為太子智囊,所以近來對黃歇頗為示好。黃歇曾與我言道,你若有急事相傳不便,當可封信丸中,教太子身邊的寺人交于黃歇。”

    羋月一喜道:“好,我這便封信丸中,讓太子身邊的人交於子歇。”

    當下忙取來帛書,只寫了一行字道:“秦王駟已陰入郢都夫子傾城。”便在莒姬處用蠟封丸,莒姬也不去看她寫些什麼,只叫了心腹的寺人,將這蠟丸轉交于黃歇所交代的太子侍人。

    黃歇接了蠟丸,還只道是羋月有什麼事,忙到僻靜處打開一看,便是大驚,當下要與屈原商議,無奈今日乃是大朝會,太子、屈原俱在章華臺上,竟是無法傳遞消息。他亦是一介白衣,手中無任何可派之人,只得眼巴巴在章華台下等著。

    朝堂上。

    昭陽除了一開始站出來支持靳尚以外,再不發一語。屈原無奈,只得親自與靳尚爭執,那靳尚甚是狡猾,屈原與他纏鬥半日,心中詫異,似靳尚這樣不學無術之術,竟能夠引經據典說出這套話來,更為奇怪是靳尚區區一個下大夫,素日也無人瞧得起他,今日朝會,竟會有無數人或明或暗支援於他,甚至連大王與令尹也偏向於他。

    屈原感覺到似乎今日的大朝背後,有人在布著一張羅網,一點點在收緊著。

    朝會上,五國合縱竟是無法再續,雖然在他的反對之下,與秦國的結盟未談能成,可是新政的推行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反對。

    屈原走出章華台,正午的陽光耀眼,正映得他有些暈眩,他腳步一個踉蹌,久候在外的黃歇連忙扶住了他:“夫子,您沒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看著眼前的人,詫異道:“子歇,你如何在此?”

    黃歇道:“弟子在這兒已經等候屈子好久了。”

    屈原無力地揮了揮手:“何必在這兒等,朝會若有結果,我自會同你說的。”

    黃歇上前一步,道:“屈子,弟子剛才得到訊息……”說著上前附耳對屈原說了幾句話。

    屈原一下子睜開了眼睛道:“什麼?當真,子歇,取我令符,立刻點兵,若追捕上他——”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似在猶豫什麼,片刻之後,將令符按在黃歇掌中,語氣中露出了罕見的殺氣,對黃歇低聲道:“就地格殺,不可放過。”

    黃歇接令急忙而去。

    靳尚遠遠地看著他們師徒的行動起了疑心,走過去試探著問道:“屈子,不曉得子歇尋您何事?”他訕訕的笑著,努力裝出一副極為友善的面孔來。

    屈原看著這張奸佞的臉,一刹那間,所有的線索俱都串了起來,他忍不住怒氣勃發,朝靳尚的臉上怒唾一口道:“你這賣國的奸賊。”

    一時間,整個章華台前,萬籟俱靜。

    靳尚不防屈原這一著,急忙抹了一把臉,待要反口相譏,卻見屈原的眼神冰冷,似要看穿他的五臟六腑一般,想起自己的理虧之事甚多,竟是不敢再言,抹了一把臉,訕笑道:“屈子竟是瘋魔了,我不與你計較,不與你計較。”轉身急急而去,便欲再尋樗裡疾問策。

    黃歇帶著令符,一路追趕,卻是秦王早已經遠去,無法追及。然則等他去了秦人館舍之後,見著了仍然在留守中的樗裡疾,方明白真相,卻已經是來不及了。

    屈原得知,亦是嗟歎,只得重新部著一切,然而緊接著的卻是五國使臣一一藉故離開郢都,這五國合縱之勢,竟是已經落空。

    更大的打擊,接踵而來。

    數日後,楚王槐下詔,言左徒屈原,出使列國有功,遷為三閭大夫,執掌屈昭景三閭事務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此詔一出,便是羋月亦是大驚。本來依著原定的座次安排,屈原如今任左徒,這是通常接掌令尹之位前的預備之職。若是屈原主持新政有功,再過幾年便可接替昭陽為令尹。

    但如今卻讓屈原去做這三閭大夫之職,顯見極不正常,雖說屈昭景三閭子弟,掌半個朝堂,三閭大夫掌管這三閭,看似地位尊崇,主管宗室,但卻是明升暗降,脫離了日常國政之務,把這種向來是宗室中的重臣告老以後才會就任的職務給正當盛年的屈原,實在是叫人無言以對。

    事實上,若昭陽不願把這個令尹做到死,自令尹之位退下來後,倒會任此職。如今看來,是昭陽貪權戀棧不肯下臺,卻將為他準備的職位給了屈原。

    黃歇獨立院中,蒼涼地一歎道:“這是叫夫子退職養老啊,楚國的新政,完了!”

    屈原的新職,引起的震動,不止是前朝,更是連後宮都為之攪亂。

    漸台,南後直著眼睛,喃喃地念了兩聲道:“三閭大夫,三閭大夫。”忽然一口鮮血噴出,仰面而倒。

    來報知訊息的太子橫大驚,上前抱住南後喚道:“母后,母后……”

    南後緩緩睜開眼睛,多年來她纏綿病榻,對自己的身體實是太過瞭解,這些時日,她能夠迅速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著。

    她抬眼看著愛子,留戀著撫摸著子橫的臉龐,似乎要將他的臉上一絲一毫都刻在心上似的,她即將油枯燈盡,可是她的愛子還未成長,他的路還很難走。她為他苦心安排的重臣,卻已經折了。她為他想辦法拉攏的輔佐之人,如今甚至自己還處於困境之中。

    她該怎麼辦,怎麼樣為她的愛子鋪就一條王位之路?

    她的長處從來不是在前朝,而是在後宮,若非她病重逝了容顏、短了心神,鄭袖又何能是她的對手。既然她時間不多了,那麼,就再努力一把吧。

    她凝視著太子橫良久,才依依不捨地道:“母后無事,我兒,你回泮宮去吧。”

    當下便令采芹送太子橫出去,她看著兒子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去,一直走到不見了,怔了良久,這才強撐起精神道:“采芹,替我求見大王。”

    楚王槐得到采芹相報,心中亦是一怔,南後纏綿病榻,他已經有些時日未到漸台了,如今見采芹來報,心中一動,舊日恩情升上心頭。

    楚王槐走進漸台,便看到南後倚在榻上,豔麗可人,一點也看不去病勢垂危的樣子,她手握絹帕,輕咳兩聲道:“大王,妾身病重,未能行禮,請大王見諒。”

    楚王槐忙扶南後道:“寡人早就說過,王后病重,免去所有禮儀。”

    南後微笑道:“大王疼我,我焉能不感動。我這些日子躺在病床上,想起以前種種,真是又慚愧,又自責。我也曾是個溫柔體貼的好女子,與大王情深意重。可自從做了王后以後,就漸漸生了不足之心。就只想長長久久地一個人霸佔著大王,看到其他女子的時候,也不再當她們是姐妹般的包容,恨不得個個除之而後快……”

    楚王槐有些尷尬地擺擺手想阻止道:“王后,你不必說了,是寡人有負於你,讓你獨守空房。”

  南後拿著手帕拭了拭眼角,婉轉巧言道:“不,妾身要說,人之將死,請容我將一生的私心歉疚向大王說出,無隱無瞞,如此才能安心地去。大王,究其原因,竟是王后這個身份害了我,手握利器殺心自起,我若不是有王后這個身份,自然會把心放低些,做人慈善些。大王切切記得我這個教訓,不要再讓一個好女子,坐上王后的位置,就被權欲蒙閉了心竅。請大王在我死後廢了我王后之位,就讓我以一個愛你的女子卑微的心,陪附於您的陵園就可。”

    楚王槐感動地握住了南後的手道:“南姬,你只有此刻,才最象寡人初遇時的南姬,才是寡人最愛時的南姬啊。”

    這份感動,讓楚王槐直出了漸台,還久久不息,看著園中百花,與南後當年夫妻間的種種恩愛,一一湧上心頭,暗想著道:“南姬說得對,一個女子若不為王后,總是千般可愛,若一旦身為王后,怎麼就生了種種不足之心,嫉妒不講理甚至是狠心,母后如此,南姬也是如此。難得南姬臨死前有所悔悟,不愧是寡人喜歡過的女子啊。”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後,南後內心的冷笑。她與楚王槐畢竟多年夫妻,對於他的心思,比任何人都瞭解,此時她的妝容,她的話語,她的“懺悔”,便是要以自己的死,把這段話,刻在了楚王槐的心上,教他知道,為了保全一個女子的溫柔體貼,最好,就不要給她以王后之位啊,尤其是——鄭袖。

    她便是死了,有她在楚王槐、楚威後、甚至在宗室中一點一滴散下的種子,鄭袖想成為繼後,難如登天。

    十日後,南後死。

    南後的死訊,在宮中落起了不大不小的漣漪。說大,是對於鄭袖等後宮妃子而言,但除了鄭袖算計謀劃以外,其他妃子自知不敢與鄭袖相鬥,早就縮了。

    只是之前南後鄭袖相鬥,其他人倒是安穩些,若是鄭袖扶正,她可不如南後這般寬厚,只怕後宮其他的妃子朝夕不保,因此聽說楚威後不喜鄭袖,個個都跑了豫章台去討好,轉而又讚美太子橫的美德,只盼得楚威後真能夠幹豫得鄭袖不能立為王后,自己等才好保全。

    一時間,豫章台熱鬧非凡。然則高唐台中,卻未免有些冷清。

    羋姝有些懨懨地坐著,歎了一口氣,道:“真討厭,宮中不舉樂,連新衣服都要停做。”

    羋月奇道:“那是拘著宮中妃嬪,和阿姊你有什麼相干?”

    羋姝翻了個白眼,道:“人人都素淡著,我一個人作樂有什麼意思啊!”羋月聽了此言,上下打量著羋姝,忽然笑了,羋姝見了她的笑容,只覺得她笑得古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叫道:“喂,你奇奇怪怪地笑什麼?”

    羋月掩口笑道:“我笑阿姊如今也變得體諒人了,也懂得顧及周圍的人在想什麼了。這是不是馬上要做當家主婦的人,就會變得成熟穩重了呢?”

    羋姝一下子跳起來撲過去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說著便按著羋月撓癢癢,羋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好阿姊,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羋姝這才放開羋月道:“咦,你最近怎麼了,從前跟我還能掙扎得幾個回合,現在倒成變軟腳蟹了萌貨大戰美御醫。”

    羋月撫頭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動不動就頭暈,跑幾步也容易喘氣。”

    羋姝見她似有病容,關心地道:“回頭讓女醫來給你看看吧。”

    羋月歎息:“說來也奇怪,我最近派人召女醫摯,她總是不在,只能找個醫婆胡亂給我開個方罷了。”

    羋姝聞聽倒詫異起來:“咦,我昨天去母后宮裡看到她在啊,難道是看人下菜碟?成,回頭用我的名義把她召來,讓她給你看病去。”

    羋月笑道:“那就多謝阿姊了。”

    羋姝想了想,又道:“對了,九妹妹,你明天須得跟我一起去方府。”

    羋月已經明白,笑問:“阿姊這是要挑嫁妝嗎?”

    羋姝顯得有些羞澀,過得片刻,又落落大方地抬起了頭:“是,就是要挑嫁妝。”

    羋月看著羋姝,她這般單純天真,但卻又是這般幸福快樂,她想到秦王的為人,想到羋姝這嫁去秦國,但願秦王能夠珍視她這份天真。然而羋姝的命運已定,而自己呢?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阿姊,你能幸福真好。”

    羋姝見她神情憂忡,但這句話,卻是說得誠意誠意,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動,想到姊妹三人在這高唐台相依多年,如今羋茵“中邪”,眼前只有自己兩人,心情也有些感傷,忽然拉住了羋月,低聲道:“九妹妹,你會跟我一起去嗎?”

    羋月聽出羋姝話語中的猶豫之意,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道:“阿姊希望我一起去嗎?”見羋姝神情有些迷茫,搖了搖頭,便慢慢引導著問道:“那阿姊喜歡秦王嗎?”

    羋姝眉毛一揚:“我自然喜歡他了。”

    羋月卻又繼續誘導著問道:“那阿姊願意看著他抱別的女人,親別的女人嗎?”

    羋姝一驚,倚著的憑幾倒了,不由自主脫口而出:“誰,誰敢?”

    羋月苦笑一聲,低聲提醒道:“阿姊不要忘記,陪嫁的媵女,是要跟著主嫁的姊妹一起侍奉同一個男人的。”

    羋姝頓時回醒過來,她慢慢地轉頭看著羋月,眼神從迷惘變得戒備,又轉現不解,問道:“九妹妹,你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羋月歎道:“阿姊難道忍心看我一生孤寡,無兒無女,老來無依?”

    羋姝忙道:“當然不會了。”

    羋月扶住羋姝的肩頭,看著她的眼神道:“所謂的姐妹為媵,其實是怕女子一個人孤身遠嫁,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寵愛,至少也有自己的姐妹相伴相依,日子不至於這麼難過。或者是遇上爭寵的對手,多個姐妹侍奉夫君也好爭寵。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夫妻不合,姐妹情深上。若是能夠與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諧,誰願意被別人分一杯羹去?若是個陌生人倒也罷了,若是至親的姐妹,那種感受像是雙重的背叛一樣……阿姊,到時候你怎麼辦?”

    羋姝不禁有些茫然失措:“那,我該怎麼辦?”

    羋月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指了指窗外羋茵居處的方向,道:“阿姊知道茵姊是怎麼‘病’的嗎?”

    羋姝白了一眼道:“自然是被精怪所迷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月笑了,問道:“阿姊當真相信這個?”

    羋姝不禁語塞:“這……”

    羋月輕歎道:“阿姊可還記得,當日茵姊遊說你去喜歡黃歇,想辦法結交黃歇,甚至多方拉攏……”

    羋姝想起往事,又羞又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都不記得了。”

    羋月歎道:“那阿姊又是否知道,她還曾經冒我之名去見魏國的無忌公子,說阿姊你喜歡他,要和他私下幽會……”

    羋姝卻從未聽過此事,詫異之下,氣得滿臉通紅:“什麼?她、她怎麼敢做這樣的事……”話到嘴邊,忽然想起,反問道:“你如何知道?”

    羋月歎道:“阿姊莫要問我如何知道,倒是要問問,她的事,母后是否知道?”

    羋姝倒抽一口冷氣,忽然想起當日羋茵見了魏美人屍體時說的話,她說,不是我要害你,是母后逼我害你。她要害的人,是九妹,那麼母后要害的人,竟也是九妹了?那麼她為何要聽命母后,難道是因為她有什麼過錯落在母后手裡,莫非就是此事……她雖然天真,卻曉得自己生母從來不是一個心慈手軟之人,此事涉及到生母的陰暗面,她拒絕再想下去,便強硬地抬頭問羋月:“被母后知道了,那又如何?”

    羋月一攤手道:“所以她被精怪所迷,母后也不理她了。”

    羋姝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剛才她真是生怕羋月會說出“你母后想要我的命”之類的話來,幸而羋月沒有這麼說。她暗暗樂觀地想,羋月當日不在場,也許她什麼都不知道呢,如此不壞了她們姐妹的感情,便是很好。她亦懶得去聽羋茵有什麼心事了,正想轉過話頭,卻聽得羋月又道:“阿姊可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羋姝隱約感覺到什麼,詫異地睜開眼睛道:“難道是……”

    羋月歎道:“她不想作媵,她想像你那樣,堂堂正正作為諸侯夫人。”

    羋姝有些明白了,問:“你是說……”

    羋月便說了出來:“她不想作媵,我也不想作媵。只不過她用的是陰謀詭計,而我卻是向阿姊坦白,請阿姊成全我。”

    羋姝不解其意,問道:“難道,你也想嫁秦王,或者嫁諸侯?”

    羋月淡淡一笑,卻是說不出的自負:“我沒這個野心,我只想堂堂正正地作一家的主婦。我不要嫁王侯,只想嫁一個普通的士人就行。”

    羋姝本以為她也有野心,見她如此說話,倒松了一口氣:“你若是只想嫁一個普通的士人,卻頗為簡單。反正母后選了屈昭景三家的女孩子進宮當我的伴讀,就是從中挑選一些人當我的媵,減去你一個也夠。她們不是我的姐妹,縱然將來有那麼一日……我也不會太生氣太傷心。”

    羋月正等著她這句話,當下盈盈下拜道:“多謝阿姊。”

    羋姝忙拉住她道:“你我姊妹,何須如此。”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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