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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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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穿越成小官之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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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0:33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永寧侯府,盛雲院的正房裡。

世子夫人梅氏坐在臨窗炕上,一個臉龐圓圓的丫頭立在身後動作輕巧地替她捶著肩背。

世子周連政剛從外面回來,見梅氏半合著眼,似是半睡不醒的模樣,放輕了腳步,向那丫頭道:「你們奶奶累了,怎麼不扶到床上去躺一刻歇著?」

圓臉丫頭未及回話,梅氏被說話聲驚醒,睜開眼來,瞧見周連政,忙要起身:「大爺回來了。」

周連政伸手壓在梅氏肩上,不令她起身,自己往炕桌另一邊坐下,說道:「你別太累著自己,有那些不很要緊的事,只管叫丫頭媳婦們做去,這陣子府裡多事,著實辛苦你了。」

梅氏略帶疲倦地一笑:「瞧大爺說的,難道大爺不也是整天忙得歇不住腳?總要熬過了這一關,如今哪裡撂得開手。」

有丫頭倒了茶送來,周連政接在手裡,問道:「賀家的事呢,可打聽著了?才剛我去見母親,她問了一聲。」

梅氏點了點頭,道:「荔枝和李福家的在外頭打聽了兩天,大致情況摸得差不多了,」就向外間揚聲,「荔枝,你來說與大爺聽。」

外間一個穿水紅色衫子的丫頭應了一聲,放下手裡正在擺的果盤,進來行禮道:「回大爺和奶奶的話,我和李嫂子悄悄找到了賀家的一個丫頭叫來娣的,給了她二兩銀子,她就什麼都說了。外頭的傳言沒錯,賀大姑娘尋短見的前一天晚上,賀老爺確實叫了她去,說給她另找了一門親事,叫她等著來人相看。不過據來娣說,那門親事倒不是新找的,之前就有了,是賀老爺衙門裡的上官要娶個填房,那上官年紀老大,兒子都成年娶妻了。正好他家那個姓胡的妾從我們府裡回去,賀老爺一聽,就反悔了,尋借口去先糊弄住了上官。後來沖喜沒成,賀老爺又想起來上官了,結果就把賀大姑娘逼得上了吊。」

周連政聽得連連皺眉,對於賀老爺突破廉恥的行徑,他連評價都不想評價了,直接問道:「賀家本身的情況如何?」

荔枝回道:「賀家人口簡單,長輩都已過世,賀老爺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多年前喪妻後沒有再娶,屋裡只有一個丫頭升上來的妾,就是那胡姨娘。他家鄰居們都說,賀老爺極寵胡姨娘,胡姨娘生了賀家的二姑娘,賀老爺待二姑娘比待大姑娘要好得多。」

周連政有些吃驚:「他家只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

荔枝肯定地道:「沒有。」

「這般還不續絃的當真少見。」周連政自語了一句。

荔枝見他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便接著道:「從賀家太太去世後,賀家就由胡姨娘當家作主了,胡姨娘風評很差,剛當家時,還曾經拿著正經主母的款往別人去走禮應酬,連去了幾家都遭人排揎,還有直接把她趕出去的,因沒人買她的賬,才漸漸不往外頭去充大頭了。她對賀大姑娘極刻薄,從賀大姑娘小時就虐待她,拿她當丫頭使喚,賀大姑娘頭臉上甚至常常帶傷。後來賀大姑娘大了些,學了針線活計能補貼家用了,在家的境況才好了些。」

荔枝說到這裡歇了口氣,續道:「胡姨娘生的賀二姑娘名聲也不怎麼樣,掐尖好強,常與人起爭執,又不知禮,賀大姑娘天天在家裡做活,她沒事就到處閒逛,我們打聽的幾家太太奶奶裡,凡知道她的都不太喜歡她,沒有說她好話的。至於賀老爺,人提起來都直接搖頭了,說他狠毒又無能,平生最大的本事是賣女兒,一次沒賣出去,連著就賣第二次。」

梅氏道:「狠毒是真的,無能卻未必。一個舉人出身的人,家族單薄,沒有後台,能爬到京官七品,已經算鑽營得不錯的了。」

「只是個舉人?」周連政恍然,「怪不得吃相這麼難看,不多下點本錢,七品就算到頭了。」向荔枝道:「還有呢?你接著說。」

「再有就是賀大姑娘了,倒很少有人說她的不是,都說是個安靜和氣的姑娘,只是命太苦,親娘死得早,只有一兩個說她為人太軟弱了,在家裡被苛待成那樣,都只受著,沒往外頭哭訴過一次,怪不得要受欺凌。」

梅氏淡淡道:「這樣的人,都是站著說話不怕腰疼的,一個幾歲的小孩子,親娘沒了,爹不管不問,家裡且沒有其他長輩,妾欺到她頭上來,她除了受著,還能怎樣?往外頭去哭訴能有什麼用,至多叫外人感歎兩句罷了,關起門來遭罪的還是她自己。」

周連政深知,梅氏自己也是喪母長女,這是有些觸景傷情了,伸手過來安慰地握了握她。

梅氏微微笑了,面色和緩下來,當著丫頭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抽了手指向炕桌上擺著的一個四扇松木小炕屏道:「你瞧,這是荔枝從賀大姑娘常去寄賣的繡坊裡買回來的,挺精細的活計,曉得下苦功學一門手藝,可見其實是個明白人。」

那炕屏形制小巧,可以直接拿在手裡觀賞,一共四扇,一扇一景,分繡著梅蘭竹菊四君子,構圖清麗,針法平滑。周連政一向不在這些擺件上留心,看了一眼笑道:「怪道我覺得有些眼生,原是才得的。」

梅氏想起來什麼似地,微微偏了頭問道:「金桔,叫你把那雀梅盆景給七姑娘送去的,沒忘了吧?」

立在後頭的圓臉丫頭回道:「奶奶放心,已經送過去了。」

周連政聽了,立起身來,往外間多寶閣上一望,果然見原來擺在上面的一小盆雀梅沒了,不由道:「那盆雀梅你養了快兩年了,怎麼忽然給七娘送去?她哪裡懂這個,白糟蹋了東西。」

「哪裡是我們奶奶想送,先荔枝回來時,正好七姑娘在這裡,見了炕屏說喜歡,非要奶奶送她,磨了半天,見奶奶實在不肯答應,就又要雀梅,還哭了,問奶奶是不是瞧不起她是庶出,奶奶不好再拒絕,只好送她了。」金桔說著就撇了嘴巴,她是個討喜的長相,做起刻薄表情都還是顯得甜甜的,像個小孩子的模樣。

周連政沉了臉色,轉向梅氏:「那就由她哭去,她這是慣得沒了上下,下回不要再理她,白賠了你心愛的東西。」

梅氏輕笑一聲:「要真是我心愛的東西,憑她哭出兩缸珍珠來,也別想從我這裡要走。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再想買也容易得的,七姑娘要就給她罷了,不然一直在我這裡鬧,我哪有那麼些功夫應付她。」

周連政還是不太高興,梅氏越是輕描淡寫,他心裡越覺得她受欺負了,「家裡這麼些姑娘,就數她最招人煩,這才幾歲就這樣了,再長大些還不知會怎樣生事。」

「那自有蘇姨娘去管,你我不必替她操心。」梅氏道,「還是來說賀家,你問了侯爺的意思沒有?」

周連政道:「問過了,他無可無不可的,我看這事就以母親的意見為主好了,隨母親想怎麼辦。」

梅氏道:「要說母親那裡,我瞧還是想接了賀大姑娘進來,不然不會吩咐我去打聽他家到底是怎麼個境況了。」

「那你心裡呢?覺得怎樣?」

「我自然也依著母親了。從六爺那副樣子送回來起,母親就病倒在床上了,把賀大姑娘接了來,母親看著她,想到六爺不算未婚夭亡,四禮八節的總有人記掛著,在地底下不孤淒了,心裡好過些,身子也能慢慢好起來了。」

想到重病在床的侯夫人,周連政歎了口氣,只覺得心情沉重哀傷。一道去了那麼些人,別人也有傷了的,可總撿了條命回來,偏偏就叫小六沒了,他才多大年紀啊。

「只是賀家太難纏了些,我看,日後難免要來囉嗦。」

「大爺不用擔心,無非是來要錢要官,要銀子是小事,打發他幾兩罷了。把官壓住了不要許他,他家人丁那樣單薄,沒有別的助力,已是賣了一個女兒了,除非將來再賣一個,那也要他還能賣得出好價錢才行。」

梅氏說著站起身來,金桔忙退了兩步,彎下腰替她整理起衣裙上壓出來的些微褶皺。梅氏不疾不徐地接著道:「不然,也就是一身青袍穿到老了,折騰不出什麼大事來。」

周連政點了點頭:「你說的有理,我們這便同母親說去?」

梅氏將目光往周連政臉上一流轉,忽地屈膝行禮道:「去見母親之前,我有一件事要求大爺。」

金桔和荔枝見此,躡腳快步退了出去,連在外間聽傳的兩個小丫頭一併招手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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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0:42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周連政一愣之下,馬上回過神來,扶起梅氏笑道:「沅娘,有什麼事吩咐我就是了,我待你如何,你還不明白嗎?」

梅氏垂著眼:「大爺待我如何,我心裡最清楚不過。從我嫁進侯府起,大爺不曾叫我有一點不快活,凡百事都依著我,縱我行錯了,大爺也只有安慰我,從沒有責怪的。論理,大爺這樣待我,我不該叫大爺為難的,可是,可是我這為娘的心——」

梅氏說著說著,聲音中就有了哽咽之意,到後來竟說不下去了,周連政許多年不曾見她這樣傷心,心疼得了不得,半擁著把梅氏重扶到炕上坐了,握了她的手道:「你只管說,想要我做什麼,我從前依著你,往後自然還依著你。」

「大爺還記得,當年母親要我們許給二爺的承諾嗎?」

梅氏說的二爺是周連政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侯夫人安氏一共生有三子,在侯府下一輩的兄弟裡排行是一二六,其中長子和幼子都健康強壯,獨獨中間的次子周連深,自出生就先天不足,後來又出了場意外,把身體折騰得更孱弱了,一年倒有大半年要臥床靜養,雖然成年後也娶了妻,但親人們都心知肚明,他在子嗣這一塊上是極難有指望的。

梅氏嫁進來連生二子,侯夫人十分歡喜,叫了他們夫妻過去,與他們商量,假如周連深過了四十歲還是沒有子嗣的話,希望能從梅氏的孩子裡過繼一個給他,隨他們夫妻給哪一個,只要叫周連深日後有個捧靈摔盆的人就行。

雖說是商量,但長房夫妻其實基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周連政也不可能拒絕。周家這一輩兄弟雖不少,但種種原因下,合適出繼給二房子嗣的只有他,他若不願意,難道眼睜睜看著弟弟絕後嗎?梅氏心裡一萬個捨不得,當時也只能點頭,畢竟侯夫人把條件放得算寬厚了,並沒叫她立刻把兒子抱給二房,但話又說回來,就周連深那身體,說不定都未必撐得到四十歲,她的兒子提前就得給出去了。

周連政把往事回想了一遍,明白過來梅氏的意思了:「你是怕,母親再叫我們出繼個兒子給小六?」他們現在雖只生養了二子一女,但夫妻兩個年紀還輕,以後還會有子女,不比小六,那是不可能有了。

梅氏點頭,兩串淚珠跟著流了下來:「我嫁過來那年,六弟才十歲,極懂事好學的一個小人,也算我這個做大嫂的看著長大的,如今忽然沒了,我心裡也痛得很。可我也心疼我的孩子啊,給出去一個已經是割我的肉了,再給一個,還不如要了我的命去。」

周連政這些天一直在外頭忙著操辦幼弟的喪事,不是梅氏提起,一時再想不到這上頭來,便沉默住了。

梅氏知道他在考慮,不再說話分他的神,只是默默坐著,自己越想越心痛,眼淚留個不住,不一刻把整張帕子都浸濕了。

「母親現在不會說的。」終於,周連政道,「賀大姑娘還沒進門,即便進了門,她才十六歲,也不知她性情到底如何。總要看個幾年,看定了確實是個守得住的,才好往下想嗣子的事。」

但總會提出來的,梅氏知道,侯夫人面上不怎麼顯,可心裡最寵的就是小兒子,明知人多半沒了還硬替他張羅了個媳婦沖喜,將來再養個嗣子是順理成章的事,根本躲不掉的。聽周連政沒有給出准話,梅氏心中不由失望,眼淚流得更凶了。

「如果以後母親提出來,你不要管,」周連政接著道,「我去說,從三弟的子嗣裡挑一個過繼過去。」

梅氏的淚珠緩了緩:「可,三弟自己膝下猶虛呢,他兩口子成親也四五年了,不知怎麼回事。四弟家倒是已經有了個晨哥兒,快滿兩歲了。」

「四弟肯定不行,他那個無賴的沒出息樣子,就是母親肯,我也不肯,已經給小六找了個不好說的岳父了,嗣子一定不能再尋差了。」周連政的手指在自己膝上敲了敲,「至於三弟那裡,也請了御醫看過了,並沒有看出什麼問題,恐怕只是子女緣來的晚些,將來總會有的。」

梅氏仍有顧慮:「就算以後有了,三弟畢竟是庶子——他的子女過繼給六弟,就算再優秀,恐怕母親也不會願意,我不能孝順母親就罷了,如何還能勉強她叫她難過。」週三爺本身是個不錯的人,隸屬於侯夫人的嫡系一脈對他都沒什麼惡感,但要說到子嗣承繼,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大事,情況又截然不同了,就梅氏來說,她將心比心地想一想,換了她她就算迫於形勢同意了,心底也難免要意難平。

周連政道:「那就去族裡找,我們親自掌眼,必要挑個人品端方性情聰慧的,只要尋回來的嗣子確實好,我再跟母親著實懇求,想來她會體諒我們的。」

梅氏聽了想了一會,覺得這麼做的可行度倒要勝過去過繼週三爺那還不知道在哪的子嗣,藏了好幾天的一段心事才算了了,起身盈盈下拜:「多謝大爺。」

周連政笑扶了她:「好了,夫人還有旁的事吩咐我嗎?」

「大爺慣會說笑,」梅氏面上一紅,抬手握了握自己的臉,側了身道,「還要大爺去外頭等我一等,我這樣兒不好去見母親,恐怕母親擔心我怎麼了呢。」

梅氏哭了好一會功夫,眼睛都哭腫了,鼻頭也紅紅的,周連政看她是更覺愛憐,毫不介意的,但知道梅氏自己愛臉面,生性好潔,凡洗漱淨面總不肯當著他,因此只笑一笑,依言抬腿出去了。

隨即荔枝和金桔兩個大丫頭進來,手腳輕快地給梅氏打水淨面,重新梳妝。

等梅氏坐到梳妝台前時,金桔一邊替她綰著發,一邊小聲道:「奶奶,大爺答應了?」

梅氏「嗯」了一聲。

金桔就吐了吐舌頭,笑著仍用小小的音量道:「幸虧奶奶沒聽我的餿主意,若把事情搞砸了,日後再想轉圜就難了。」

原來,從梅氏聽到賀家女矢志不肯再嫁起,就意識到這個行了一半禮的六弟妹恐怕是要進府了。

侯夫人起初叫停親事,是因為心疼得什麼都想不了了,從本能來說,兒子都沒了,還沖什麼喜呢?但她慢慢會明白過來的,最起初的錐心之痛過後,屬於理智的部分就該回來了,她馬上就會意識到正確的做法是什麼。

侯夫人不是會倚勢強霸的人,不會硬去逼迫人家好好的閨女變成寡婦,但賀家女自己願意,還為此以死明志,決心不可謂不堅定——在這上面,梅氏得到的回報要更詳細些,荔枝辦事得力,還想法找出了當時出診的大夫,確定了以賀家女的傷勢,不存在裝佯作假的可能。

那麼,這種情況下,侯夫人怎麼可能會拒絕呢?心愛的幼子有了遺孀,以後再尋個嗣子,就可以把他那一房重新撐起來,延續下去,將來不用可憐地指望侄兒們的香火。

梅氏心裡很明白,哪怕侯夫人叫了她去打聽賀家的事情,似乎是還在考慮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個過場,為了對他家什麼樣有個數罷了,實際上不管賀家好也罷,不好也罷,都無所謂,侯爵府想要壓服一個七品閒散小官抬抬手就能辦到了。甚至於賀家女本人性情如何,才能怎樣,都不重要,只要她肯給六弟守著,侯夫人就一定會叫她完禮進門。

從梅氏來說,假如只是叫賀家女進門的話,那全不礙著她什麼,無非多撥出一份供養罷了,侯府這麼大家業,隨便哪裡漏一點就有了,她絕不會為了這個提出異議,使婆媳間生出芥蒂。但,賀家女一旦進門,嗣子的事就迴避不了,所以早先時,金桔曾出了主意,想法直接把賀家女進門的事攪黃。

梅氏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同意。

「你一心為我,我知道。」梅氏看著鏡內,輕聲道,「但是大爺一片真心待我,我實在不忍心背著他做那些事。你們都記著,夫妻間難得坦誠以待,既遇到了肯這樣待你的男人,就不要輕易騙他瞞他,即便他不知道,可你做了這樣的事,你自己心裡總是知道的,難免有愧,給自己種下心結。更何況,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假使哪一天叫他知道了,冷了的心可再捂不回來了。」

兩個丫頭都應了是,金桔替梅氏綰好髮髻,戴了釵環,又取了眉筆替她細細地描畫,口裡笑道:「也是奶奶福氣大,像大爺這樣的人,世上能有幾個,偏叫奶奶遇到了。大爺對奶奶說的話,再沒有反悔了不算數的,往後奶奶可安心了——奶奶瞧瞧,這樣可成?」

梅氏瞧了兩眼:「行了,走罷,別叫大爺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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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胡姨娘再次來找霜娘的時候,霜娘正埋頭做著針線。

聽了胡姨娘說的話,霜娘一針戳進了手指肉裡,竟沒覺得疼。

她直瞪瞪看著胡姨娘,只覺晴天一道霹靂下來,劈得她半邊人都麻了。「你說什麼?」

霜娘的表情太不恭順,好像要撲上來似的,胡姨娘不高興了,皮笑肉不笑地道:「這不是如了大姑娘的願?你好認個死理,高大人那麼合適的人家你死活不願意,做長輩的心疼你,只好想法成全你。我和老爺這些天捨了臉皮,在外頭替你來來回回的奔忙,終於叫人家侯府點了頭,答應接你進門了。」

「……」

霜娘一口血哽在喉間,吐不出嚥不下——這到底是怎麼來的神轉折啊?!

她百事都打算好了,托章秀尋的房子章秀前兒給了回音,她連三個月的租金都付出去了,怎知胡姨娘竟來了這麼一出!

看上去事情好像是回到了原點,她當初也同意嫁進侯府去沖喜(守寡)的,可此一時彼一時啊,她後頭有了別的選擇,在府裡守和在府外守在胡姨娘看來區別大了,對霜娘來說,這區別同樣也大了。

若是進了侯府,庭院深深深幾許,她只好在裡頭守到死了,侯府不可能會再放她改嫁什麼的。可在外頭關起門來自己守,那就憑她心意了,哪條律法也沒說要守寡就必須得守完一輩子,高門大戶講究些,民間的婦人守個幾年守不住了選擇再嫁的多了去了。

霜娘未必一定會另尋了個人嫁了,畢竟這時代於她有不可說的特殊性,她對於自己是不是能找到契合的伴侶其實抱有滿悲觀的態度,但,人生那麼長,她才十六歲,假如以後她可以遇上自己喜歡的人呢?進了侯府,再沒這種希望了。

可再不情願,她不能拒絕。

死活鬧著要守的是她,現在叫她守了,她不樂意了,自己把自己貞烈的人設崩了,那胡姨娘轉頭就能再尋個高大人塞給她。

外頭由遠及近地隱隱傳來了鑼鼓聲,胡姨娘側耳聽了聽,忙道:「侯府迎親的人來了,你就坐這裡別動,馬上人來要給你妝扮。」

霜娘一個激靈,險些跳起來:「現在?」

「可不是嘛。」胡姨娘不太耐煩地應了一聲,見她手裡還捏著繡花棚子,劈手奪了連絲線扔去一邊,「還繡這勞什子作甚,大姑娘,你進了侯府,以後吃不完的好席,穿不完的新衣,那福氣享都享不盡,可別忘了這麼好的去處是誰給你找的。這女人哪,總要有個娘家依靠的不是?」

霜娘腦子裡空白了一瞬,她木著臉看了看手裡僅剩的一根繡花針,銳利的尖頭上閃著些微的血光。假如這是一把菜刀,她一定不假思索地砍出去了。

胡姨娘的心已經飛到外頭去了,全沒留心她,說完就扭著腰忙忙往院門外去張望了。

接下來的大段過程,在霜娘後來的回想中,是飛速而含糊地過去的,她完全沒留有什麼確切深刻的印象。

所有事都來的太快了,胡姨娘這回真的等花轎到了門口了才通知她這個主角,聘禮再次塞滿了賀家的小院,幾個喜娘一擁而入,給霜娘開臉梳妝,從裡到外換新衣披嫁裳,霜娘掙扎著想要收拾自己的東西,喜娘們笑道:「姑娘只撿最要緊最不捨得的拿幾件罷,不要誤了吉時。」

霜娘聽了就茫然起來,最要緊的?她在這家裡哪有什麼難割捨的東西呢?最要緊的私房錢在李娘子那裡藏著呢。

她就只好把自己的衣服箱子和常用的擱置各種繡花活計物件的小木框搬到一起,喜娘立刻就喊了兩個丫頭替她抬走了,見霜娘的目光追著,就同她說:「姑娘放心,都替您擱到新房裡,一根針都丟不了。」

霜娘「哦」了一聲,被擁著向門外去,拜別父母。

賀老爺和胡姨娘站在院子裡,喜笑顏開,雪娘蹲在一旁,撅著個屁股在聘禮裡翻騰,一個人翻出了熱火朝天的勢頭。

另有一個白淨富態的婦人站在一邊,打扮得齊整利落,像個大戶人家管事娘子的樣子。見到霜娘出來了,就向賀老爺福身道:「吉時快到了,請老爺理了嫁妝,送姑娘出門罷。」

賀老爺深覺今朝揚眉吐氣,呵呵地捋著鬍鬚笑道:「好,好,胡氏,叫你置辦的嫁妝呢?」

胡姨娘忙道:「都擱在東廂房呢,備好了的。」

便領人去抬。

富態婦人面上劃過一絲訝異——她是侯夫人的心腹陪房,十分清楚這門親事的來由,因為情形特殊,侯府準備的聘禮裡本來就包括了女方的嫁妝,賀家收了聘禮後,只需從中回一些就好了,並不需要額外準備。這一點賀老爺當然也是知道的,她剛才請他理嫁妝,就是叫他挑預備回的抬數。

進了東廂房的小廝很快抬出兩個漆紅樟木箱子來,然後就站住不動了。

富態婦人板了臉:「磨蹭什麼?還不快些。」

小廝的臉色怪怪的,道:「張大娘,沒了,他家的姨奶奶說就這兩個箱子。」

張大娘久經世事的人聽了這話,都忍不住歪了臉,下意識往胡姨娘望去。

胡姨娘極泰然自若,向霜娘道:「大姑娘,你別嫌少,替你置辦了這些個已經快把家裡掏空了,沒法兒,我們小門小戶的,哪裡比得起侯府那樣潑天的富貴呢,且體諒家裡些罷。」

張大娘低頭看看一路排到院子門外的聘禮,再看看那兩口箱子,只覺得開了眼了,就想要問賀老爺。

恰賀老爺道:「什麼嫌少不嫌少的,該賠的哪裡虧著她了,又不曾叫她空著身子出門。」

聽見賀老爺也是這個話音,張大娘要到嘴邊的問句吞了回去,不打算多說了。他自家不心疼女兒,要往死裡刻薄,她犯不著多嘴,把人迎回去完了禮,才是她跑這一趟的正經差事。

張大娘就道:「那請新人拜別尊長。」

喜娘扶著霜娘往下拜,霜娘硬著身子不動。

張大娘一看,胡姨娘大模大樣地站在賀老爺身邊,並沒有一點要迴避的模樣,扯了嘴角對她笑道:「姨奶奶,這不是您該受的禮,還是站開些罷。」

胡姨娘紅了臉,立定腳跟不肯動:「大姑娘從小沒了親娘,我雖是個妾,也是一手一腳把她養到這麼大的,怎麼也好算大半個娘了,怎地就受不得一個禮?」

張大娘笑道:「父母尊親這樣的人倫大事,一丁點都錯不得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麼大半個小半個的,姨奶奶真是個風趣人。」

胡姨娘被嘲笑得沒話可回,賭了氣猶不肯讓,張大娘那般豪門驕僕,哪裡把她一個妾放在眼裡,眼色一使,便有兩個丫頭一左一右硬把胡姨娘挾到一邊去了。

霜娘這才下拜行禮。

再之後,大紅的蓋頭罩下來,罩住了霜娘的整個世界,她像個提線木偶,一路由人扶著出門,上轎,行路,炮竹聲鑼鼓聲震耳欲聾地追隨了一路,吵得霜娘心突突地跳個不停,怎麼進的府,怎麼拜的堂,霜娘都渾渾噩噩的,全由著喜娘做主,給她塊木頭她就捧著,押著她叫下拜她就下拜。

直到被送進新房,被人扶著坐在了新床上,身子有了依憑,週遭的環境安靜了好多,霜娘的心跳慢慢鎮定下來,方從那種身在夢裡的不真實感中緩過來。

新房裡仍有好些人在,都是些女眷,說話聲音不大,用一種介於正常音量和耳語之間的聲音互相交談著,霜娘看不見,卻直覺這些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在她身上掃視。霜娘穩穩坐著,並沒有什麼不安忐忑感,都混到這一步了,她還怕什麼人看哪?

頭上忽地一輕,她的蓋頭叫人揭了。

霜娘順勢抬眼看去。

只見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貴婦人正側著身,把手裡的喜秤放回喜盤裡,霜娘全沒注意到她的穿戴,目光一下被她露出的半邊側臉牢牢吸引住了,待這貴婦人擱置好喜秤,人轉回來露出全臉時,霜娘的目光直接粘在她臉上拔不出來了。

天仙啊簡直。

這貴婦人生著一張標準的鵝蛋臉,頰若桃花,鼻如懸膽,眉似遠山,眼波流轉處動人心魄,對上霜娘的眼神時,霜娘居然臉紅了。

幸虧她塗的米分厚。霜娘心裡想,眼神還是捨不得轉開。

貴婦人想來被人驚艷多了,並不以為霜娘失禮,還向她微微一笑,自我介紹道:「我是你的大嫂。」

霜娘忙起身見禮。

梅氏笑著按了她坐下,說道:「這屋裡都是自家親戚,沒有外人,你不必多禮,折騰一天想必早累了,我們不多煩著你了,叫丫頭們伺候你早些歇著罷。」

她說著環視了一周:「行啦,新娘子也見了,都回去吧,往後處的日子長著呢。」又向丫頭道:「好生伺候著,你們奶奶新來靦腆,若缺了什麼吃的用的,你們機靈些,自己來告訴我,不要等你們奶奶開了口才知道。」

丫頭們屈膝應是。

梅氏說了一串,領頭出去了,屋裡的女眷喜娘等陸陸續續都跟著走了,最後只留下了四個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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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丫頭們都是訓練有素的,不用霜娘開口吩咐什麼,各自過來自己報了名姓行了禮,就圍著霜娘忙碌起來,替她取了金冠拆了頭髮,脫了嫁衣換了睡鞋,問她:「外頭的熱水都是現成的,奶奶可要沐浴?」

問話的這個丫頭叫金盞,皮膚雪白,眉眼細長,說話做事都是她在頭裡,剛才那一會兒功夫,霜娘已看出來,其餘三個丫頭都有些以她為首的意思,就向她點一點頭。

另一個□□雨的見了出去喚人抬水,金盞卻去桌上望了一圈,扭頭向霜娘笑道:「奶奶餓不餓?這桌上倒還有些糕點能墊補墊補,只是大菜都冷了,奶奶若想吃個別的什麼,只管吩咐,我去廚房叫做去。」

她不說還好,霜娘一肚子愁思塞得滿滿的,半點沒覺出餓來,這一說,那些愁緒頃刻間全飛了,霜娘只覺得餓得心都發慌,坐去桌前一塊接著一塊,把一整盤子糕都吃完了。

那糕是糯米米分做的,壓成了梅花形,五個花瓣是白色,中間包了花醬,隱隱似胭脂色。吃到最後時,霜娘終於飽了,有閒心想了下醬吃著似乎是玫瑰醬,那這糕該叫梅花糕還是玫瑰糕呢?不料這一分神,她竟叫最後一塊糕給噎著了。

「……」這也太丟人了。

嫁到人家頭一天,吃一盤子糕把自己吃噎著了,還是當著丫頭的面,傳出去多現成的笑柄哪。霜娘撐著不肯動,做若無其事狀,等著堵在心口的那口糕自己掉下去。

但她整個人忽然僵直,金盞站在旁邊馬上明白了,飛快倒了杯茶遞給她,又用手在她背後拍撫,直到霜娘僵挺的背脊重新柔軟下去。她顯然很清楚霜娘的尷尬,全程只是默默幫助,並不多說一個字,就好似全然沒有霜娘噎著這回事一樣。

另有一個叫南香的見霜娘緩過了氣,就輕聲細語地問道:「奶奶可吃飽了?還是叫廚房再下碗麵來罷,這些冷的吃多了難免不受用。」

說真的,如果不是有金盞的表現作為對比的話,霜娘真要當這丫頭的話是關心,而察覺不出其中的機鋒了——她都一副快吃撐了的模樣了,哪兒像還需要加餐了?前頭問她吃飽沒,後頭就說她吃多了,霜娘正懷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的時候,金盞說話了。

「你餓了自己去廚房叫吃的去,難道當值的嫂子敢不做給你?偏要扯了奶奶的旗號,平常也不見你面皮這樣薄。」

金盞的話明顯是打圓場,於是霜娘確定了,這個在四個丫頭裡相貌最好的南香確實不喜歡她,甚而是討厭她,以至於都等不及背地裡去說她小話,當面就拐著彎地開嘲諷了。

這可真是奇了,她初來乍到,話都沒跟她說過一句呢,究竟是哪裡得罪了這位副小姐?

霜娘不開口,等著看南香怎麼回金盞的話,卻見她只訕訕地笑了笑,閉嘴收聲了。

這時丫頭們抬著熱水魚貫而入,這個小插曲就此結束,霜娘婉拒了金盞的幫助,自己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出浴桶後,金盞和春雨兩個輪流用乾爽的布巾替她一遍遍擦拭著濕發,服務之貼心周到,讓霜娘油然生出一種這寡守了也不算虧了的感覺。

「好了,差不多行了,你們去歇著罷。」畢竟不是天生的享受階層,擦著擦著霜娘就不好意思了,趕兩個丫頭去睡。

金盞不肯,手下不停,口裡笑道:「奶奶再等會,這頭髮裡頭還有濕氣呢,就這麼睡了明早起來要頭疼。」

霜娘不便拂了她的好意,只得由她,慢慢困意上來,她合了眼養神,忽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忙又睜眼道:「侯爺和夫人一般什麼時辰起來?我明早去請安敬茶,可不能到晚了。」

金盞道:「太太一般是辰初起來,請安也多是這個時辰。只是太太如今病著,好些天不能下床了,明兒怎麼安排,奴婢也不大清楚。不過奶奶不用擔心,大奶奶必會有主意的,奶奶放心睡著,我就睡在外間的羅漢床上,明早保準叫醒奶奶,誤不了事。」

霜娘應了,又過了半刻,終於把頭髮擦乾,金盞替她打了個鬆鬆的辮子,服侍她上床安歇不提。

**

托了一頓熱水澡的福,霜娘在這陌生地方也很快睡著了,只是睡得不安穩,總陷在噩夢裡。

她先前捧著人牌位拜堂的時候沒覺得害怕,很順利就過去了,這時卻不知怎地在夢裡生出恐懼來,見著一座山一樣大的靈牌不停地要向她壓下來,她拚命跑,又中了邪似地總想回頭看那靈牌上的字,卻總也看不清,最後一次將要看清的時候,那靈牌離她只有咫尺之距,轉眼就要將她壓成塊餅——

霜娘醒了。

她一頭一臉的汗,心臟狂跳,手腳發軟,一時動彈不得,只能原樣躺著。

此時外頭天色剛濛濛亮,已經有丫頭起來了,霜娘隔著兩層紅帳,靜靜聽著外頭的掃帚掃院子的沙沙聲,丫頭來往走路的輕巧腳步聲,以及,外間的說話聲。

「就一個箱子和一個破木筐,昨兒那麼忙,我怎麼記得擱哪去了,你再問問別人。」

霜娘聽得出來,這是南香。

跟著響起的是金盞的聲音:「你小聲些,奶奶還睡著呢。你還叫我問誰去,我記得真真的,當時送來就交給你放著的,你再細想想。」

南香顯得不太耐煩:「我就是想不起來了,又不是什麼要緊東西,回頭慢慢找就是了。我這一早起來,臉都沒空閒洗,誰有心思找這個找那個。」

「那是奶奶家裡帶來家常使的物件,由得你管要緊不要緊?你現想來,到底擱哪兒了,一時奶奶問起,我們總要有個回話。」

「她還在床上躺著呢,哪裡就會問了——」

「住嘴。」金盞的聲音一下就冷下來,「什麼她?她是誰?我看你是在那府裡呆得昏了頭,上頭長久沒有主子管著,你眼裡也就看不見主子了,學的規矩體統全忘到腦後了。昨晚你就不自在,當面譏刺奶奶,幸而奶奶才來面嫩,不好和你計較。我不知你哪來的這些氣惱,你我一般拿的一等月錢,我也不好管狠了你,我們把話說明白了,你要認真不想在這院裡呆,我替你去回大奶奶,隨你攀什麼高枝去,我指定不攔著。」

霜娘在床上聽著,聽的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外面金盞的態度一硬起來,南香就軟了,回話的態度直接柔了八度:「我哪有什麼氣惱,就是夜裡沒睡好,說話躁了點嘛。好姐姐,你大人有大量,別同我生氣,我洗了臉,馬上就去找去。」

霜娘心裡有數了,看來南香雖然譜擺的大,其實並沒有什麼後台,同級別的大丫頭抓了她的錯處,當面下她的臉,訓小丫頭似地訓她,她也只好吞聲。

或者,還有另外一樣可能,南香有後台,但金盞的後台比她來頭更大,以至於金盞好言無用之後,可以有底氣直接跟她說不干就滾。

南香軟了,金盞也沒再咄咄逼人,只道:「找著了就來告訴我。」

南香一邊應聲一邊出去了,留下金盞一個,在外間悉悉索索的,動作極輕的不知在忙些什麼。

霜娘估摸著時辰應該還早,所以金盞沒有進來叫她,她睡意沒了後有些躺不住了,卻因先聽了那幾句話,不好馬上就起來,又勉強在床上捱了一刻,把帳子掀開一線,見外頭天光又亮了些,終於耐不住,起床想要穿衣。

卻發現自己陷入了窘境:架子上那裡裡外外好幾層的嫁衣她應該是不適合再穿了,她嫁的太急,一件新衣也沒來得及給自己準備,舊衣裳倒是有,全放在那現在不知擱在哪裡的衣箱裡了,現在能指望的只有胡姨娘給她的兩箱子嫁妝——但她很懷疑那裡面有沒有成衣,放幾個尺頭就把她打發了這種事,胡姨娘完全幹得出來。

想是這麼想,霜娘還是走了幾步,抱著微薄的希望在新房裡尋找她的嫁妝箱子。

她在裡頭有了響動,金盞立即聽見了,掀簾見霜娘已經起來,忙笑道:「奶奶這麼早醒了。」

霜娘向她笑一笑。

金盞笑道:「正好,我給奶奶的衣裳改好了,奶奶試一試,看合身不合身。」

她說著放了簾子轉身,跟著就抱了一身衣裳重進來。

霜娘算是正瞌睡遇上了枕頭,她一邊舒展了手臂讓金盞幫她穿上,一邊好奇地低頭打量。這是一套簇新的大紅衫裙,同她昨日的嫁衣相比輕便了許多,但不管是顏色,還是衣上的刺繡花樣,都仍然是正常新嫁娘的規格。

霜娘忍不住問道:「這是誰叫備的衣裳?我今兒穿這個合適嗎?」她從今天起就算新寡了呀。

金盞明白她的意思,說道:「奶奶放心穿,這是一大早大奶奶那著人送來的,回頭還有呢。大奶奶說了,叫奶□□三天仍舊穿紅,一來太太看見了,想到六爺成了親,心裡安慰些,二來,也是體貼奶奶的心情。」

體貼她什麼?以後一輩子不能穿紅乃至於凡艷色都不能穿的心情嗎?霜娘忽然鬱悶起來,假如不是被這麼提醒一下,她都還沒想到這一點。

「我忖度著奶奶的身形,略改了下,奶奶現在穿著還合身嗎?」

霜娘回過神來,來回走動了幾步,點頭:「我穿著很好,有勞你了。」

「奶奶說哪裡話,」金盞笑起來,「我去叫人打水來給奶奶洗漱。」

洗漱過後是梳妝,等霜娘整個人打理好後,有小丫頭送來了一小碗雞湯銀絲面,清清的湯水飄著幾粒細細的蔥花,一下把霜娘的胃口喚醒了。

「奶奶昨晚沒吃什麼正經東西,早起肯定餓了,我叫人去廚房要了一小碗麵來,奶奶先吃了墊一下,等敬完茶回來我們再叫早飯。」

她話音未落,霜娘已經接在手裡,埋頭開吃了,小小的白瓷碗只如她手掌大小,銀絲細面挑了幾筷子就沒了,假如不是旁邊還站著送面來的小丫頭,霜娘顧慮形象,一定連湯都喝乾淨了。

金盞這個丫頭簡直是五星級的呀。

出了門,走去正院敬茶的路上,霜娘忍不住想,她們從未見過面,金盞完全不知道她的脾性和秉性,可做的事卻沒有一樣不合她的心思,更難得的是態度自然大方,沒有一絲過頭的諂媚,從頭到尾透著事事為她著想的親切勁。怪不得紅樓裡鳳姐兒敢說,像她們那樣的人家,府裡的丫頭比小門小戶的小姐還強呢。

她在前頭胡想,卻不知金盞落後她兩步,跟在她後面也在想:打從見面起,這位新奶奶還沒有駁過她一回的不是,憑她安排什麼,新奶奶都應了,雖說可能是新人靦腆,不好挑剔,可這總是個和和氣氣的開始,後頭再往下相處,總是容易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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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霜娘初來乍到,認不得侯府的路,全憑金盞出言指點,叫往左就往左,叫向右就向右,不知走過了幾處甬道幾條迴廊,終於來到了正院。

這處院落極寬闊軒昂,正面五間正房,兩邊遊廊連著廂房若干,院子裡一眼望去總有七八個小丫頭,掃地的,澆花的,喂鳥的,還有拿抹布擦廊柱子的,各司其職。一個身量高些年紀看著也大些的丫頭立在台階上,穿著素綾襖,外罩青緞比甲,袖著手看小丫頭們幹活。

霜娘和金盞進得門來,她一眼看見,忙下了台階快步過來,先蹲身給霜娘行了個禮:「給六奶奶請安。」

霜娘伸手扶起她來,金盞從旁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姐姐,叫金櫻。」

霜娘微訝,細細一看金櫻,果然見她與金盞有三四分相似,只是五官的輪廓更分明些,一眼看去比金盞更為亮眼。

金櫻向妹妹道:「你如今跟了奶奶,自己獨當一面了,可要用心伺候,不要像還在這院裡時,整日傻吃傻玩,沒個心思。」

霜娘更驚訝了,想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她光禿禿一個人進來,婆婆從自己身邊撥個人給她再正常沒有了,她只是來的時間短,還沒有來得及過問身邊的人事而已。除了金盞之外,她還有三個大丫頭,不知道又都是些什麼來歷。

金盞吐吐舌頭,挽了姐姐的臂彎:「哪裡要姐姐多說,我都知道的。太太今兒身體怎麼樣?可好些能下床了?」

「看著精神比先健旺了些,只是身子還是虛,大夫還叫臥床靜養。」金櫻說完,向霜娘笑道,「請奶奶等一等,大奶奶和三奶奶比奶奶早來一步,正在裡頭伺候太太吃藥,我進去通傳一聲。」

霜娘微笑點頭:「有勞姐姐。」

金櫻返身進去,霜娘便向金盞問道:「你原是太太院裡的——」

「哎呦,六弟妹來這麼早?」

這斜裡冒出來的聲音有些尖細,每個字都似比常人的高個兩度,叫人聽了不很舒服。

「是四奶奶。」一聽這有特色的聲音金盞就知道來人是誰了,快速小聲提醒。

霜娘轉身,只見院門處一行三人正款款走進來,後面兩個明顯是丫頭,最前面的是個年約二十出頭的少婦,穿著薑黃妝花褙子,藕色百褶裙,五官艷麗,臉型略有些方正。

霜娘福身見禮:「四嫂。」

四奶奶快走兩步,將她一把攙住:「快別多禮,」跟著就握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她,「是個美人兒呢,唉,只是命不好,六弟偏偏去了,撇下你一個,下半輩子可怎麼熬哪。」

這也太——快人快語了吧?霜娘眨著眼,不知怎麼回她,只好說:「四嫂不必替我擔心,我跟著太太過就是了。」

「話是這麼說,太太自然是好的,可要管著那麼大一個府裡,總有一時看顧不到你的地方。你是不曉得,這府裡有些下人最是攀高踩低,愛燒那熱灶兒,像你我這等沒根基的,都放不進他們的眼裡,莫說指望他們的伺候了,不倒過來絆你兩跤都算好的了。」

轉眼間被歸為同類的霜娘更無語了,因不知這位四嫂平素的性情,鬧不明白她是天生的自來熟有口無心愛說話,還是真的想拉她做個同盟,只好邊聽邊微笑點頭。

四奶奶談性正好,還要再說,院門處又來了一行人,走在最前的是個中年男子,穿一身五福捧壽紋大襟袍,面目削瘦威嚴。身側跟著個美婦,看不太出年紀,單看她外貌,肌膚光潔緊致,相貌明麗動人,同小姑娘似乎沒有什麼差別,但不知為什麼,略一細看,就會覺得這其實是個有些年紀的婦人了。

四奶奶忙住了口,福身見禮:「給侯爺請安。」

不用金盞提醒,霜娘跟著下拜。

永寧侯周進「嗯」了一聲,沒有停步,直接向正房走去,那美婦一起跟了進去,隨同的其他丫頭則都留在了院子裡。

霜娘不解,小聲問金盞:「那是誰?」

她沒有具體描述,但金盞很知道她問的是誰,以同樣小的音量回答道:「蘇姨娘。」

霜娘更不解了,今天是她作為新媳婦進門要向長輩敬茶的日子,通常闔家大小能出面的主子都會出面,但,這應該不包括姨娘吧?

未及再問,金櫻從屋裡出來了,碎步下了台階過來道:「四奶奶也來了,太太剛吃好了藥,請奶奶們都進去罷。」

**

正房裡間。

侯夫人安氏半靠在床頭,膝上搭著錦被,背後靠著個石青金菊紋大引枕,面色蠟黃虛弱,額頭處微微有些汗跡,是個顯而易見的病人形容。

窗下設了一張羅漢榻,周侯爺坐在東邊,蘇姨娘站在他身後。

梅氏同另一個霜娘未曾見過的婦人立在床邊,度其位次,應當是三奶奶了。

梅氏向霜娘道:「六弟妹,太太的身子實在不能支撐,大夫再三說了要臥床靜養,因此不能去正堂全禮了,委屈你些,就在此間可好?」

霜娘忙道:「太太的身子要緊,我在哪裡敬茶都無礙的。」

梅氏即命丫頭上茶,地上設了錦墊,霜娘舉了茶盅先敬周侯爺,得了個紅包,次敬安氏,得了一整套首飾。再下來該是平輩間的見禮了,卻聽周侯爺道:「也敬一敬你姨娘。」

霜娘僵在了原地,下意識去看梅氏。

梅氏眉頭蹙緊,若是正常情況下,這杯茶無論如何也不會如了蘇姨娘的願,但安氏重病在床,梅氏恐怕鬧起來更添了安氏的病,便向霜娘微微點了點頭,讓她早些把流程過完,好送蘇姨娘走人。

霜娘捧茶過去,蘇姨娘卻不接,往地上的錦墊看了一眼,挑了嘴角笑道:「新奶奶既然不是誠心想要敬我,還是算了罷,我也不敢委屈了新人。」

「……」這臉趕上她家的胡姨娘大了。

霜娘一聲不吭,轉身就將茶盅放回丫頭捧著的茶盤上了。

蘇姨娘不由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我身份低微,怨不得新奶奶瞧不起我,我原不該來自討沒趣。」

霜娘心頭一陣煩惡,她情緒一向舒緩,不大容易動氣的,但這個蘇姨娘的蹦躂勁實在和胡姨娘一樣一樣,進侯府來守寡就算有一千個不好,對她來說總還有一樣是好的,那就是擺脫了胡姨娘,誰知道人生難料,這裡竟還有一個使勁要壓她頭上的父妾?

霜娘垂著眼道:「我有心要敬,姨娘不喝,我也沒法。」

蘇姨娘不知她強壓了脾氣,只以為她裝傻,道:「侯爺說的明明白白,你敬侯爺和太太是怎樣?敬我又是怎樣?奶奶不要怨我說話白,就是丫頭們日常給我端茶倒水也沒有腰桿子挺那麼直的呢。」

「姨娘的意思是,您這個封號也同侯爺和侯夫人的一樣,是由朝廷敕封的?」霜娘不準備忍了,到哪都在小妾手下討生活,她心胸再寬大也沒法想開了。

蘇姨娘本要欺她新人面薄,所以一句句遞上來,沒提防她竟敢回嘴打臉,大怒道:「你倒會使大帽子扣人,不過想喝你一杯茶,倒好似我犯了天條了,把朝廷都搬出來了!」

「是我的不是。」霜娘應了一句,轉手把茶盅又拿回來,遞向蘇姨娘,「請姨娘喝茶呀。」

霜娘說話時低眉順眼,然後腰身卻比先還要挺得筆直。

這舉止落在蘇姨娘眼裡就是明晃晃的挑釁,她氣得伸手一推,霜娘一晃,茶盅裡的水灑了大半出來,幸而茶水溫熱,並不燙人。

「夠了。」

半倚著的侯夫人安氏終於開口:「攆出去。」

梅氏即刻揚聲:「來人,拖蘇姨娘出去!」

簾櫳掀開,兩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僕婦進來,一人拉住蘇姨娘一條手臂,拖著就走,蘇姨娘極力掙扎,但那點力氣根本抗衡不了,她又喊「侯爺」,周侯爺微抬起身,但最終欲言又止,還是眼睜睜看著蘇姨娘被拖了出去。

霜娘目瞪口呆——這個蘇姨娘膽氣這麼足,侯夫人娶嫡親兒媳婦她敢來摻一腳,還當著侯夫人的面逼霜娘下跪敬茶,霜娘以為她一定是個受寵受到天上去,連侯夫人都不得不忍讓的寵妾了,誰知侯夫人說一聲就直接硬拖出去了,這個蘇姨娘原來只是單純的臉大?

「這又是何必,」周侯爺歎了口氣,這才開口說話,「蘇娘是個可憐人,一輩子沒個兒子,不過是想喝一杯媳婦茶罷了,你就成全了她這個念想又能有多大妨礙。」

安氏冷冷一笑,聲音虛微地道:「侯爺很不必來和我扯這些,我明白得很,你們無非是看我沒了一個兒子,所以趕著來踩我罷了。」

周侯爺皺了眉:「你是病糊塗了,說的是什麼話。小六也是我的兒子,他沒了我心裡能好受?你怎麼總是把人想的這樣惡毒。」

安氏道:「是啊,侯爺心裡也不好受,所以等不及地帶著人來羞辱他的遺孀了。」

周侯爺惱怒地站起來:「你——算了,你病著,我不和你計較。」

說罷拂袖而去。

因見識了夫妻拌嘴,霜娘略有點尷尬,但看別人都是面色如常,似乎司空見慣。梅氏見安氏半合著眼,呼吸微促,便叫了三奶奶上前一起重新服侍安氏躺下,放下半邊帳子,轉身示意眾人一起出去,只留下一個大丫頭在床邊腳踏上守著。

霜娘進門的敬茶儀式,就這樣一言難盡地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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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霜娘手裡握著個紅包,金盞捧著個首飾匣子,一道往自家院落走。

霜娘覺得自己有很多疑問,話到嘴邊,最終先問道:「那個蘇姨娘是怎麼回事?」

「是我們侯爺最心愛的一個姨娘。」金盞道,「她本是外頭的人,先是她姐姐賣在府裡做丫頭,運氣好,被老侯夫人指給侯爺開了臉。後來她家裡發大水,父母都死了,剩她妹妹一個投奔了來,不知怎麼入了侯爺的眼,也收了房,倒比她姐姐還得寵。到如今迷了侯爺快二十年了,府裡還有幾房姨娘呢,比她年輕的有,比她漂亮的有,就是一個都爭不過她,不知哪來的這麼大魅力。」

霜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想了想,把先敬茶時鬧出的事告訴了她。

金盞當時在旁邊的耳房裡等著,只聽見了蘇姨娘被拖出去時的動靜,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何事,這時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把她攆出去了,依我說,奶奶很不必怕她,她再敢踩奶奶,奶奶當面啐回去都無妨的,過後自有太太和大奶奶做主,她妨害不著奶奶。」

霜娘一笑:「我聽你的。」

主僕二人一路聊著回了家,進門前霜娘停了片刻,抬頭認了認匾額,上面寫的是「迎暉院」三個大字。

一進堂屋,南香迎了上來,笑對金盞道:「你說的物件我都找著了,原是放在暖閣裡了。」

暖閣攏共那麼大點地方,多了個大箱子本該一眼就能看到的,南香到現在才找到,可知先前根本沒有用心。當著霜娘的面,金盞沒有多說什麼,只說道:「找著了就好,你叫人去廚房催朝食了沒有?」

南香道:「春雨去了,估摸著奶奶這個點差不多該敬完茶回來了。」

說話間,春雨領著兩個提著食盒的小丫頭回來了,於是主僕先各自用膳。

飯畢後,霜娘進了暖閣,想理一理嫁妝,同金盞說了,金盞即叫人去新房裡把兩個嫁妝箱子一併抬了來。

霜娘自己的衣裳箱子裡有什麼她都是極清楚的,不用多看,她直接開了胡姨娘給的樟木箱子。

最上頭放著一個首飾匣子,這匣子完全不能同侯夫人給的相比,就是個最簡便的木頭盒子,上了漆,胡亂雕了幾道花紋,刀工也是一眼可見的粗陋。

霜娘打開匣子翻檢了一下,裡頭放著些耳環髮簪戒指鐲子等物,幾乎都是銀製,只有一對耳環是金子打的,共同點是不管金飾銀飾看去都是年代久遠的樣子,一片黯沉沉的。

南香看得瞪大了眼——這成色,侯府裡的二等丫頭都戴不上身好麼,只有那些粗婆子們才看得上。

霜娘對著一匣子舊首飾出了會神。這些東西她都在胡姨娘身上見過,但她知道原本的主人是她早死的娘,因為胡姨娘在使用這些主母舊物的時候,完全沒有掩飾過它們的來歷。

現在胡姨娘得到了侯府下的大筆聘禮,想來看不上這些沒有光彩的舊物了,所以全部充作嫁妝給她塞了來。

雖然王氏並不是她真正的娘,霜娘甚至都沒有見過她的面,但在這刻,看著這些物件,霜娘的心頭仍是湧上了一陣由衷的傷感。可能是因為在漫長的八年時光中,她總有那麼幾次想過,假若王氏還活著的話該有多好吧?

有沒有娘對一個孩子來說,真的太重要了,她穿越以來所吃的那些沒完沒了的辛苦,說到底,其實也不過就是「小兒沒娘」四個字罷了。

霜娘待情緒緩和了一點,又翻了翻箱子裡別的東西,無非是些尺頭等小物,不必多敘。又開另一個箱子,倒是裝得滿滿噹噹的,一打開箱蓋都彈開了:厚重棉被一床。

霜娘噗嗤一聲,直接被逗笑了。

南香和金盞立在旁邊,都沒想到霜娘是這個反應,南香原忍不住要嘲笑的,誰知霜娘自己先笑了,她嚇一跳,以為霜娘被氣出毛病來了,倒唬得不敢笑了。

霜娘真沒生氣,侯府抬去賀家的聘禮裡包含了她的嫁妝這事,霜娘是知道的,雖然沒有人跟她說過,但只看一看聘禮就明白了,誰家往女家送聘禮還包送傢俱的?按規制那一般是女方往男家新房裡送嫁鋪房才需要的。

雖然知道,但霜娘最終還是決定不爭嫁妝,如果她願意豁開了鬧,賴地大哭不給嫁妝不出門,確實可以鬧到一筆財物傍身,可這對她的未來並沒有多大幫助。她要嫁進的是侯府,侯門高戶誰是傻子?誰看不出來她的嫁妝就是侯府出的?她即便帶了二十個箱籠來,人也並不會高看她一眼。

在臨出門前極緊迫的一點時間裡,霜娘心神大亂之餘,只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不爭嫁妝,吃了這個眼前虧,她從賀家帶走的東西越少,越是仁至義盡,賀老爺貪財賣女刻毒不要臉的名聲越坐實,以後賀家再來想從她身上吸血時,她的騰挪餘地才越大。

果然,胡姨娘辦事沒有叫她失望。

霜娘笑著把箱蓋重新合上,因棉被有些鼓出來,她一個人的力氣還沒法按下去,金盞忙俯身幫忙,方合好了,下了插銷。

霜娘指了兩個箱子道:「找個角落放著罷,不必管了。」又指了自己衣箱連同上面擺著的木筐道,「擺到臥房裡,閒了再規整。」

金盞應了,叫人一一搬走,而後笑向霜娘道:「奶奶可要認一認這院子裡的人?」

霜娘正有這個意思,遂出來到堂屋坐下,由金盞安排,丫頭僕婦們一波波來上請安。

先是金盞南香春雨半梔四個一等大丫頭,霜娘最熟的是金盞,最不熟的是半梔,半梔極為低調,一直默默跟在春雨後頭進出,此刻上來行禮還顯得有些縮手縮腳的,規矩同另三人相比明顯差了一截。

霜娘心裡揣度,這個半梔恐怕是新升上來填她這裡窩兒的,原本並不是做的貼身伺候的活計。就向她問道:「你先是在哪裡伺候?」

半梔的聲音有些緊張:「奴婢、奴婢是才進府的。」

才進府就能做一等?霜娘一愣,金盞在旁低聲解釋道:「半梔是陳大管家的女兒,一直養在家裡的,因奶奶這裡缺人,才叫她進來了。」

霜娘聽這麼一說,卻又有了新的疑問:半梔看上去總有十五六歲了,若要進府早該進府,先時都沒來,想必是家裡準備直接養到發嫁的,她父親既是侯府的大管家,她也算是奴僕中的官二代了,自有根基,並不需要特意來鍍個「一等丫頭」的金,卻不知為了什麼,還是叫她來了,還是撿在這個尷尬年紀——要知道,有差事和沒差事的嫁娶年紀也是不一樣的,沒差事的像半梔如今的年紀就可以嫁了,甚而再早個一二年都是有的,但到了主子身邊伺候,可就沒這麼隨心了,大概總要拖到二十歲上。

此時人多,霜娘不好細問,就只點點頭示意知道了,順勢又問了南香原在何處。

一聽這問話,南香的胸脯就拔高了些,脆聲道:「我原在駙馬府裡伺候。」

霜娘扭臉看金盞:什麼駙馬府?她一點也不知道啊。

金盞繼續解釋:「我們二爺尚了靜樂公主殿下,因此在外頭開了府住,南香和春雨兩個都是從駙馬府裡調來的。」

怪不得敬茶時沒見著二嫂,又怪不得南香這麼大的譜且對她這麼大的怨氣了。霜娘恍然大悟,一般是做丫頭,在駙馬府裡和在她這個注定的冷灶裡當然有差別了。

霜娘想了想道:「一下調過來兩個,駙馬身邊不是缺人伺候了嗎?我倒不好意思了,不如叫南香回去罷,留春雨一個就夠了。」南香不想伺候她,她也不想在身邊留個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丫頭呀,雙方都不愉快,又是何必。

這回是春雨答了話:「回奶奶,二爺身子不大好,這兩年一直是公主親自陪伴服侍,並不太需要奴婢們。」

霜娘有點遺憾,看來南香踢不走了,她們得暫時互相忍耐下去了。

接著上來的是四個二等丫頭,一報名字霜娘笑了:「怎麼你們的名字倒是配套的?」

四個翠,巧翠疊翠芳翠彩翠。

排第二個叫疊翠的屈了屈膝:「回奶奶,奴婢原叫二妞,在花房裡伺候,不到主子跟前來,因此也不大講究。這回奶奶這裡補人,奴婢運氣好,被挑上了,大奶奶問了名字就嫌太粗陋了,所以重給改了個新的。」

霜娘見她口齒簡便,來歷交待得清楚也不怯場,再打量一下本人,相貌雖不出挑,但收拾得齊整利落,心裡就有幾分好感,笑道:「你既是花房裡出來的,我看我們院子裡也有幾盆花,就托給你照料,可行?」

疊翠乾脆應下:「請奶奶放心,奴婢一定好生照料。」

見霜娘態度好,站旁邊的芳翠跟著道:「奴婢本名是佳兒,重了四奶奶的名諱,在下頭時沒人理會,這回挑上來,大奶奶聽見了,就叫改了。」

霜娘聽了,料著餘下的兩個翠多半也是為這些原因叫改了名,就不再多問,直接叫下去了。

再下去就是一些小丫頭們及粗使僕婦,只在門外行禮,各各通名報姓,因人數多且隔了點距離,霜娘只覺得腦子裡擠了一堆人名,與人臉對得上號的卻沒幾個,不得不求助金盞。

金盞笑道:「奶奶別急,日子長著呢,處著處著就知道了。不怕奶奶笑話,我來這院裡時日也短,這些小丫頭我也不能盡數分辨呢。」

霜娘聽了這話,腦子裡似滑過什麼,只是那靈機太快,她一時卻沒抓住,只得罷了。

一上午時間很快過去了,因侯夫人病著,各房的三餐都是在各自房頭用的,用過午膳,歇了中覺,霜娘一邊理著自己的衣箱,一邊聽金盞把永寧侯府大致的情況說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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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話說,永寧侯府傳到如今的侯爺周進手裡,已是第三代。這一代共有兄弟三個,長子承了侯爵,次子乃是庶出,多年來一直外放各地為官,五年前在任上病逝,其妻二太太扶棺而回,誰知半途中生起病來,竟也隨之而去,夫妻二人膝下並無一個兒女。

再往下是週三老爺,與周侯爺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就住在永寧侯府隔壁的宅子裡。那宅子本是自侯府隔斷過去的,老侯爺過世前給各房分了家,按理週三老爺該另買了宅子住,但周侯爺與幼弟感情好,還叫週三老爺住在原來的院子裡,把臨近的侯府花園那一塊地方都分給他,週三老爺砌起牆來,另開門戶,從外頭看是兩家,其實兩邊來往頻密,仍同一家一般相處,侯府裡說起週三老爺那一房來,都以西府代稱。

週三老爺是個富貴閒人,癡迷書畫,未曾出仕,三十歲上原配逝去,後又娶了繼室湯氏,共生養了四個女兒,嫡出庶出各半,看上去數目不少,但因沒有一個兒子,所以在旁人比如周侯爺眼中看來,他仍是子嗣單薄,且要為他憂心。週三老爺本人倒是看得淡,以為命中如此,不必強求。

與二房三房相比,周侯爺這一支就完全稱得上枝繁葉茂、人口昌盛了。

共有六子三女,除第五子早逝外,其餘皆站住養大了。其中長子周連政已請封了世子,娶妻梅氏,乃是安昌伯府的嫡長女,進門八年生有二子一女,極得侯夫人歡心,現掌著侯府中饋。二爺周連深,就是尚了公主的那位。三爺周連恭,庶出,生母是那位蘇姨娘的姐姐大蘇姨娘,早已過世了。周連恭在讀書上甚有靈竅,二十出頭已中了舉人,如今正在家中苦讀,備戰後年的會試,也已娶妻,只是還未有兒女。

四爺周連平,亦是庶出,生母是府裡的家生子,他卻是個庸碌的人,也是二十來歲了,文不成武不就的,只在家中混日子。霜娘注意到,金盞對他極沒好感,雖然盡力掩飾了,但說到他的時候語調都是幹幹的,且只說了三兩句,飛快帶過去了。

六爺周連營,喪事剛過,不必多說。

再來是三個姑娘,皆是庶出,與西府一起論的大排行,名字裡皆從了個「蘭」字,二姑娘嬌蘭與週三爺出自同胞,年前剛出了嫁,嫁的是同在京裡的成襄侯府,五姑娘蕪蘭和七姑娘琦蘭年紀尚小,都還待字閨中。

「因太太病中,姑娘們的請安一概免了,不然上午敬茶時,奶奶就都能見著了。不過也不著急,往後時日長著,慢慢就都熟了。」

金盞在說姑娘們的時候,霜娘一直忍不住走神,沒記得幾句,她的思緒停在說六爺的那一句上,總覺得自己是忘了什麼,硬逼著在腦子裡打轉,轉著轉著,忽地猛然開竅了。

問向金盞:「連你都是太太院裡才撥來的,那這院子裡原來伺候的人呢?」霜娘終於搞明白上午那時她為什麼會覺得不對勁了,她現有的有資格進正房裡伺候的八個丫頭中,竟全部都是拼湊而來的雜牌軍,那原來伺候六爺的人哪裡去了?怎會一個都不見?

「奶奶不知,我們府裡的規矩,爺們滿了八歲之後就要搬去外院住了,身邊伺候的人全換成小子們,是不留丫頭的。」金盞說。

「……」霜娘忍住了到嘴邊的一句「這規矩好」,對她來說,再好也沒什麼用了呀,唉。

在金盞的科普中,時間慢悠悠來到了晚上。

晚膳後,天色完全黑下來,院門預備要落鎖時,夜色裡忽然來了一行人。

**

金盞出來,見一行人進得院來,為首的是個臉圓圓笑容極甜的丫頭,忙道:「金桔姐姐好,可是有什麼要緊事?我這就請我們奶奶出來。」

金桔道:「這麼晚了,不必驚動你們奶奶,大奶奶使我來給六奶奶送些東西,你收了就成。」

即命人放下抬著的兩個大箱子,金盞要留她吃杯茶,金桔亦不肯:「我趕著回去伺候大奶奶。」說罷帶著人一陣風般走了。

金盞無法,也不知箱子裡裝些什麼,只得喊人先抬進了堂屋,霜娘披衣出來:「誰來了?怎麼忽然又走了。」

「是大奶奶身邊的金桔,說給奶奶送些東西,不知怎地那麼急,留她喫茶也留不住,金桔姐姐平時不是這樣,為人極和氣的。」金盞關了門道。

箱子沒掛鎖,霜娘直接掀開看了,只見一箱皆是衣裳,另一箱分了兩層,上層是首飾,衣裳首飾皆是素淡顏色,一望即知是送與霜娘居喪期間穿戴的。下層是半箱子銅錢,另有兩個荷包,共裝了十數個金銀錁子。

霜娘看見衣裳首飾還未覺得怎樣,再一看見銅錢,立時明白過來,這必是梅氏私下補貼她的,所以著人乘了夜色送來,又來去匆匆。

三十二抬聘禮只換了兩個嫁妝箱子回來,她臉上是明明白白刻了「窮鬼」兩個字了,霜娘自嘲地想。

金盞瞥著她的臉色,有點小心翼翼地道:「奶奶,可要退回去?」

雖然大奶奶是一番好意,但這樣暗夜授與,又是明晃晃的半箱子銅錢,換上個性清高的人,可能第一感覺未必是感激,而是受辱。她現在明白金桔為什麼走那麼急了,這是免得霜娘當面發現了不肯收,她不好交差,索性快速閃避了。

「大嫂一片好心,我退回去做什麼?」霜娘抓了一把銅錢,快活地笑道,「難得平白發了筆小財,這樣的好事可不常有。」

霜娘與她想的不同,梅氏選在晚間送來,已是避人耳目照顧她的面子了,人家給她送錢還考慮了她的自尊,她要還挑剔什麼,未免太矯情了。再者,送東西的人都走了,她難道再叫起人來,把箱子抬著給梅氏還回去?那場面才真是難看到不可說,兩邊都要落個沒臉。

金盞鬆了一口氣,笑:「奶奶說的是。」

知道了箱子的內容物,就不好再叫小丫頭碰了,金盞開門叫了春雨來,兩個大丫頭連拖帶拽,把箱子弄進了裡間臥房。

霜娘跟在後面進去,看兩人開了箱,把衣飾等分類擺放,她看了一會不再管了,坐到炕上翻弄起自己的小木筐來。

她想給梅氏的小女兒縫兩個荷包,她做這個是很手熟的,三兩下選好了用料配色,在腦子裡大概過了一遍就著手開做。等兩個丫頭把東西都收拾好之後,圍過來看的時候,霜娘的第一個荷包已經開始收邊了。

這是個元寶形的小荷包,櫻草底色,兩面各繡了一小捧金桔,連枝帶葉,金桔黃澄澄,枝葉碧碧綠,十分清新可愛。

「奶奶好巧的手,」金盞不由誇道,「可是要送給大奶奶?」

霜娘手下飛針走線,片刻不停,口裡笑道:「正是,明天我們要去給大嫂道謝,總不成空著手去,我沒什麼值錢東西,做兩個荷包給大姐兒帶著玩。」

金盞笑道:「這就很好了,大奶奶必定喜歡的——啊呀,」她忽然醒覺,「大姐兒亦有一年孝的,這金桔顏色恐艷了些,大姐兒如今上不得身。」

霜娘亦一下靈醒過來,雖穿來八年,但她在賀家沒經過喪事,對這些特定狀態下的俗禮就不大敏感,雖知道有這麼回事,但等閒想不起來。

她把快做好的荷包丟進木筐裡:「虧得你提醒,我重新再做。」

便另行捻線配色,這回用的墨藍緞料,兩面各繡一串葡萄,有枝無葉,葡萄又大又圓,胖嘟嘟地擠在一起,看去十分酸甜可口。

一時穿了繩收了口,這個荷包就做好了。在繡葡萄的時候,霜娘已打好了下一個荷包的腹稿,這時毫不停頓,翻檢好材料,又做起來。

金盞見了勸道:「天不早了,奶奶明兒再做罷,大奶奶上午要見人理事,我們下午才去,來得及的。」

「若再有別事耽誤住了呢?」霜娘不肯,「你困了自去睡,這些小東西好做,我一會就做好了。」

金桔無法,只得□□雨先回房去,她自己當然不會去睡,就坐在旁邊等著,過一會就替霜娘剪一剪燈芯。

過得半個多時辰,第三個荷包完工。這個荷包是石榴形,底色黛綠,兩面各繡了一對雛燕,翅膀短短的,肚皮鼓鼓的,綠豆眼伶仃腿,未免色調過於沉重,荷包邊上還滾繡了一圈雲紋。

因趕工的關係,這兩個荷包在繡技上沒有什麼特別,只勝在圖案新鮮可愛,容易討小孩子的喜歡。

霜娘伸了伸懶腰:「好啦,這下安心了,可以休息了。」

金盞全程旁觀,心悅誠服:「奶奶好伶俐的手段,像這樣的荷包,我最快也需得半天才行。」

霜娘笑道:「沒什麼,我成日除了做這個,沒有別的事,做得多了自然就快。」

金盞心中雪亮:速度快成這樣,已儼然是個成熟繡娘了,這位新奶奶在娘家時的日子顯然不大好過。不過也難怪,若是好過,就不會捨得叫她與人沖喜了,更把嫁妝剋扣個精光,這位新奶奶幾乎等於是兩手空空進了門。

這些念頭只在心中一閃而過,金盞面上半點不敢露出,如常服侍霜娘安歇,吹了燈,自己也去外間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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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新的一天,以去向侯夫人請安為開始。

這一次卻沒見著安氏,金櫻出來說,太太如今養病,各房這月的請安都免了,請霜娘回去。

霜娘未敢就走,提出要給安氏侍疾,金櫻笑道:「奶奶的心意我明白,不過金盞也清楚的,太太病中好安靜,連大奶奶要來侍疾,都硬是攔著不許,大奶奶沒法,只好每日早晚來問一問太太的病情,就這太太還嫌她來的太勤了呢。」

金櫻話裡的提點很明顯,霜娘聽出來了:侍疾確實不需要,但請安說是不用來,還是來一來的為好,太太見不見是一回事,她來不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道:「那我就不打擾太太養病了,我明天再來給太太請安,說不準太太在屋裡悶了,又想找個人說一說話呢。」

金櫻見她受教,唇邊的笑意就更加深了些,送她和金盞出門。

不用伺候婆婆,家裡也沒個夫君等她回去,霜娘回去的腳步就慢騰騰的,一路走,一路想看些侯府的佈局。

金盞以為她是想賞景,就領著她繞了些路,指點著何處有何好景,也順便將沿途各處的房舍是何人居住或有何用處一一說了出來。

「奶奶看這一片竹林,再過一個月,天氣熱起來,在裡面乘涼極舒適的。這旁邊挨著竹林的就是三房的延年院了。」

竹林裡鋪了一條碎石小道,從小道出去,再往前走,前面又出現一處院落,看去比延年院要更大些,院門半開著,門口閒站著一個守門通傳的小丫頭,心不在焉的,想來是早起沒睡醒,站在那頻打哈欠。

霜娘正要問話,卻見從那院落的正面甬道上來了三四人,為首的少婦滿頭珠翠,衣著華麗,走到門前,厲聲問了句那小丫頭什麼,小丫頭迷迷瞪瞪的,沒有立刻回答,少婦揚起手揮了她一個耳光,把那小丫頭打得撲到地上,少婦看也不看,領著身後的人揚長而入。

霜娘咋舌:「這是哪個?」從她進侯府起,這還是頭一遭碰見一言不合就動手的人,好大的戾氣。

「這就是嫁到成襄侯府去的二姑奶奶,」金盞同情地看了一眼那正捂著臉嗚嗚哭的小丫頭,「二姑奶奶平常倒也還好,只是脾氣上來了就有些不管不顧,當日在家時,連大奶奶都被她衝撞過。」

「那院子又住的是誰?」

「那是蘇姨娘的院子,二姑奶奶親娘去得早,是蘇姨娘抱了去養大的,小姨做了姨娘,同親母女一般的情分。」金盞說道。

霜娘「哦」了一聲,看樣子,這位二姑奶奶是在婆家不知受了什麼氣,回來告狀兼撒氣來了。

霜娘這麼想了一想,也就拋去腦後了,她自身尚是個淹在水裡的泥菩薩,沒什麼多餘的心思管人家的閒事。

卻沒想到,沒過多久,她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

歇了晌後,霜娘帶著小小的禮物去盛雲院道謝。

梅氏正在東耳房裡,拿著本千字文教剛滿四歲的女兒珍姐兒念著玩,見了霜娘來,便起身相讓,又叫看茶,待霜娘說明來意,笑道:「你也太客氣了,幾件衣裳值得什麼,本來早該給你備著的,只是不知道你的身量,不好吩咐針線上的人。」

她隻字不提銅錢的事,霜娘心中有數,也就混了過去,只把禮物奉上。

梅氏接在手裡,見那荷包玲瓏可愛,只有她巴掌大小,不由反覆看了笑道:「呀,這麼鮮亮的花樣,我竟沒見過,可生受了你了。」

又抬眼不著痕跡地把霜娘打量著,她不知霜娘活過兩遭,看霜娘才十六歲的年紀,細手細腳的,頭髮烏壓,臉龐清秀,雖脫不了小家碧玉的胚子,但坐在那裡微微含笑,氣質安寧和緩,聯想到她在婢妾手中掙扎長大,能全無卑微陰鬱,養成這樣算是極難得的了。

梅氏想著心中微微歎息,可惜了,將將長成,就要被鎖進牢籠裡,一生注定如枯木般了。

珍姐兒從旁邊趴了過來,扒了梅氏的手看,奶聲奶氣地道:「母親,這是小燕子嗎?我喜歡它們,它們小小的,好可愛,是送給我的嗎?」

梅氏回神,笑道:「這是六嬸嬸給你做的,你要謝謝六嬸嬸。」

珍姐兒聽了,直起身,團起手來,向霜娘做了個揖,認真地道:「謝謝六嬸嬸。」

珍姐兒頭上梳著兩個小揪揪,臉頰米分米分,眼睛水汪汪,是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霜娘被她萌住了,不自覺也把聲音放軟軟的跟她講話:「不用謝,珍姐兒好乖——」

「二姑奶奶留步,大奶奶正在待客——」

「大嫂,你要給我做主!」

屋外忽地起了一陣喧嘩,丫鬟的攔阻聲,急匆匆的腳步聲,女子尖銳的叫喊聲,梅氏恐驚了女兒,不及管別的,忙先把女兒摟過來,摀住她的耳朵。

珍姐兒倒沒怕,好奇地睜著大大的眼睛往門口看,只見簾櫳猛地被人一下甩開,一個滿頭珠翠的少婦逕自衝了進來。

她的妝扮極有記憶點,霜娘一眼認了出來,正是上午她路過蘇姨娘院子時,見過的那個給了小丫頭一耳光的二姑奶奶周嬌蘭。

她當時隔了有一段距離,沒見著正臉,單看衣飾以為這二姑奶奶是二十五六的年紀,此時見了,方發現她其實極年輕,大約就是個十七八歲的樣子,論五官是個美人模樣,只是此刻橫眉怒目,表情扭曲,生減了五分顏色。

「大嫂,你要給我做主,他們許家太欺負了人!」周嬌蘭又把話嚷了一遍,不等人讓,逕往搭著青緞椅袱的椅上一坐,亦不等人問,緊著就道,「大嫂,你想都想不到,許家幹了什麼不要臉的事出來——」

因她無禮,梅氏的臉色本就不大好看了,再聽得這一句,更加皺起眉頭,把珍姐兒交給她奶娘,趕著叫奶娘抱出去。

霜娘與周嬌蘭不熟,也不好留下聽她家家事,帶著金盞順勢起身跟著奶娘後頭一起出去了,只是沒與梅氏道別,一時不好就走,在外頭略站了一站。

金桔原坐在院裡葡萄架下和另一個丫頭吃瓜的,見了甜甜地笑著過來讓她:「六奶奶不嫌棄,來嘗嘗我們的甜瓜,我們院裡的小丫頭從自家地裡摘來的,又新鮮又爽口。」

霜娘笑道:「好。」

另一個吃瓜的丫頭飛跑去拿了個錦褥來,墊在石凳上,請霜娘坐下。

霜娘坐下咬了一口甜瓜,剛想對金桔誇讚這瓜確實好吃,聽得耳房裡嚷出叫喊來:「大嫂,你還叫我冷靜,我怎麼冷靜得下來,他家孽種都養下了,我沒把那孽種一把掐死已算是菩薩脾氣了!」

霜娘險被甜瓜噎著,再一看,金桔和另一個她不認識的丫頭面面相覷,看神色也是驚得不輕。

不知裡面梅氏說了句什麼,周嬌蘭情緒激動,大嗓門又傳出來:「怎麼可能弄錯?要是親戚家的孩子,怎麼見了我要把藏著?我能吃了他不成?我一看太太要藏他就知道不對了,還想騙我,那孽種耳朵上兩顆黑痣,同那沒良心的一模一樣,我拉著指出來,才扛不住認了!」

梅氏可能問了孩子的年紀,周嬌蘭痛恨地道:「說是八個月了,我沒生養過,看不出來對不對,反正還是個奶娃娃的模樣。」

這句聲音小了些,但霜娘等人坐在院子裡,仍是聽得一清二楚。

霜娘心裡疑惑,轉頭問金盞道:「我恍惚記得你說,二姑奶奶是年前才出嫁的?」現在才五月份,夠不上八個月吧?

金盞點點頭,小聲道:「二姑奶奶才嫁出去六個多月。」

這樣說的話,這孩子竟是男家在婚前就弄出來的了。霜娘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為什麼周嬌蘭的脾氣那麼暴躁了。

婚前睡女人和婚前有子嗣是情況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婚前給不給兒孫在房裡放人,各家家教不同,算是個見仁見智的事,但不能搞出子嗣是默認的通行規則,誰家姑娘想嫁到別人家裡當個現成的後娘啊?尤其周嬌蘭完全不知此事,她嫁的是又是個有爵人家,假如關係到爵位承繼,這問題就更加嚴重了,周嬌蘭要是想鬧,罵夫家一句「騙婚」都是可以的。

霜娘正想著,就聽周嬌蘭道:「他家這就是騙婚!我要知道他家早有個孽種,瘋了我也不去他家,當日我能挑的人家多了,難道他家是個香餑餑,我非他不可不成!」

金桔翻了個白眼:「可不是以為人家是個香餑餑嘛。」

霜娘忍不住看她。

另一個丫頭道:「你少說兩句。」

金桔道:「怕什麼,六奶奶才來不知道,呆一陣子自然會聽說的,別人說還是我說,又有多大關係?」

就向霜娘道,「成襄侯府只有一個獨子,將來指定要繼承爵位的,當日他家侯夫人來說親,原有意西府的三姑娘,二姑奶奶不知怎麼聽說了,硬跟了三姑娘去成襄侯府做客,喬張作致的,打動了侯夫人,轉而又求娶她,把婚事從三姑娘手裡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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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別人大方分享八卦,霜娘也就從善如流地聽了,且積極回應:「這麼說,成襄侯夫人並不是非西府三姑娘不可,也是樂意求娶二姑奶奶的?」

金桔說的是「打動了侯夫人」,可見二姑奶奶應當沒有同成襄侯世子發生什麼,而是直接走了侯夫人路線,她對侯夫人能施展的手段很有限,所以能一次做客就扭轉局面,只能說,侯夫人本人並不介意兒媳人選換人,甚至可能是樂見其成的。

那麼問題就出來了:一個是侯爺親女,一個是隔了房的侄女,雖然依了一個排行,在外頭說起來都是侯府姑娘,但據金盞先前給她的科普,週三老爺從未出仕做官,一直依附長兄而居,撥開永寧侯府的光環,週三老爺本人就是個白身,三姑娘這個侯府姑娘的含金量與周嬌蘭相比,哪個更高是毋庸多說的。

在這種情形之下,成襄侯府明明可以選擇門戶更為相配的周嬌蘭,為什麼卻偏偏退而求其次,先去求了西府三姑娘呢?

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家有短板,所以只能降低婚姻檔次。

金桔道:「不錯,奶奶聽出來不對了吧?當時我們太太就覺得蹊蹺,兼且也不想為此和西府生出隔閡,所以婉拒了他家。誰知二姑奶奶卻不肯依,在家鬧得不像樣子,我們奶奶奉了太太的命去勸她,說成襄侯府的情形有些奇怪,又勸她要顧念姐妹情分,又答應另給她尋個佳婿,不知說了多少口水,全說不通。這也罷了,她扛著不答應,我們奶奶畢竟只是做嫂子的,不能硬按了她的頭。二姑奶奶竟反過來滿府裡去說奶奶壞話,說奶奶就是看不得她好,還哭到侯爺面前去,有的沒的,編排了奶奶兩車子不好。」

霜娘同情地「嗯」了一聲,遇到這種小姑子,梅氏真是倒霉呀。「後來呢?侯爺同意了,所以她還是嫁過去了?」

「侯爺顧慮三老爺的感受,本也不想答應,可二姑奶奶搬出了蘇姨娘,一哄二鬧,侯爺就心軟了,去和太太說。」金桔露出個譏笑來,「太太就一句話,想嫁就嫁罷。然後,二姑奶奶就嫁了。」

霜娘在心裡替她補完了後半句話:再然後,就糊了。

「許家現在什麼想法?能有什麼想法,就是想我認下那個孽種,我當時就把話撂下了,絕不可能,有他沒我,有我沒他!」周嬌蘭的話又飄出來。

這一句過去後頓了片刻,應該是梅氏在說話,然後周嬌蘭接著道:「我也不是心狠的人,許家要不肯弄死那個孽種,也可以,那就必須把他遠遠送走,這輩子別想回來,且這件事必須我的人經手來辦,這是我的底線,他家若不應了我,我決不干休!」

金桔邊啃甜瓜邊吐槽:「想得美。」

霜娘也覺得是,撇開周嬌蘭為人如何不談,單就這件事本身而言,道理全在周嬌蘭這邊,但在這時代並沒有什麼用。錯已經造成了,孩子已經生出來了,那孩子生母若還在,周嬌蘭想處置她的話,夫家理虧之下應該都會答應,但孩子是自家骨血,雙方門第又差不多,誰也不能完全壓過誰,不管周嬌蘭要求弄死還是送走孩子,可能性都很低。

而金桔那裡還有更硬的理由:「成襄侯府都三代單傳了,現在成襄侯世子這一代運氣好,早早有了後,但還能不能有下一個,誰都打不了包票。哪怕二姑奶奶把他家大門鬧塌了,也別想動那孩子一根毫毛。」

霜娘:「……」得了,可能性直接為零了。所以說她原來恐婚,對尋找對象不積極是很有理由的啊。這時代,侯府千金都有可能遇到這種事,更慘的是還很難和離,想想都太心塞了。

梅氏在裡頭應當也是差不多的說法,反正是不看好周嬌蘭的要求,所以周嬌蘭的嗓門又拔高了八度:「大嫂,你怎麼替他家說話?我怎麼過分了?許家瞞騙了那麼一件要緊大事,我聽你的勸,都肯忍氣吞聲不計較了,現在只要他家把孽種送走,這都不行?你是不是就不想替我出頭?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嗎?我在婆家被人這麼欺負,難道你們臉上就有光彩?」

梅氏想來應付這個小姑子應付得有些發急,聲音亦高了些:「……並非如此,許家與別家不同,子嗣極為單薄……」

「一個卑賤的婢生子,有什麼可稀罕的?說得好似個天上掉下來的鳳凰蛋一般,只那賤人會生孩子,旁人難道都不會?」

金桔接她話接成了習慣,順嘴又是一句:「你自己不也是個婢生女嘛,高貴到哪去了。」

另一個丫頭聞言伸手用力拍她一下,嚴厲道:「你想死了,這話也是你說的?」

金桔被拍得倒抽一口氣,她自知失言,雙手合十向那丫頭討好地笑道:「荔枝姐姐,是我忘形啦。」

又悄悄轉眼看霜娘,霜娘很識趣,面色如常望著東耳房方向,只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梅氏:「……孩子生母……」

周嬌蘭道:「那賤人?我問了,說早就賣到外地去了,哼,我諒他家也不敢把人留著。」

裡頭安靜了一段時間,應當是梅氏在勸說,爾後就聽得周嬌蘭嚷道:「這不可能!叫我把那孽種抱過來養,我憑什麼這麼委屈自己?什麼他家會感激我,我壓根兒不稀罕,大嫂,我來尋你是求你幫忙的,可不是叫你拿刀戳我的心,你給我出這麼個主意,到底是幫我還是幫許家?」

金桔不高興了,伸長脖子去看,撅著嘴:「奶奶說的又沒錯,那孩子都養這麼大了,可不是只能養下去了?抱到自己身邊養,總比在別人手裡養的好。二姑奶奶真好意思,那時候那麼說我們奶奶,現在出了事,又回來歪纏,奶奶出了主意她又不願意聽,那怎麼不去找蘇姨娘去。」

霜娘想起早上在蘇姨娘院門前撞見周嬌蘭的事,心想說不准就是蘇姨娘給出的主意,叫周嬌蘭來找梅氏逼她出頭的呢。

金桔話音剛落,裡頭周嬌蘭又道:「哼,你這話和我婆婆說的一模一樣,什麼也認我做母親,我自家以後又不是不會生養,誰要個孽種喊我母親?不夠噁心死我的,反正,我就要把那孽種弄走,大嫂,你替我出頭和許家談嘛。」

梅氏應當是拒絕了,因為緊跟著周嬌蘭就道:「我就知道,你說那麼多,就是不想幫我。我不信,要是大哥在外頭弄出個私孩子來,你也能大度地抱在自己房裡養著?我知道你手段高,把大哥拴得死死的,不過往後的日子可長著,男人都是那麼回事,你就知道你沒有這一天了?」

霜娘瞪圓了眼:周嬌蘭先前一口一個「孽種」、「賤人」的罵還算是有的放矢,可梅氏沒什麼對不住她的地方,還是長嫂,不過是想法不順她的意,她張口就敢拿「私孩子」云云的攻擊,這就是大家閨秀的教養談吐?分明與她便宜妹妹雪娘是一個檔次的啊!

金桔一張圓臉直接氣鼓了,默了片刻,忿忿地咬了一大口甜瓜。霜娘看她那架勢,恐怕是把甜瓜當成周嬌蘭在咬了。

沒咬兩口,周嬌蘭直接衝出來了:「我知道,你記恨我出嫁前得罪了你,不幫我就算了,我難道還非要求著你!」

昂首挺胸踩著極重的腳步衝出了院門,走了。

梅氏這時出了房門,金桔忙丟下甜瓜,碎步跑過去道:「奶奶,你沒事吧?」

梅氏的臉色倒挺正常的,還笑了一笑:「我能有什麼事?」

金桔道:「二姑奶奶也太無禮了,奶奶,這回你可不要幫她了,半點好落不著,聽聽她都說的什麼話,她自家把自家坑了,倒好似是我們害了她一樣。」

梅氏不以為意:「由她去罷,我該說的都說了,她只是不聽,我有什麼法子。」

霜娘走過來,她跟金桔一個丫頭八卦幾句周嬌蘭的事無妨,卻不好直接對梅氏發表什麼言語,就只是告辭,梅氏笑道:「因二姑奶奶來得突然,倒怠慢了你,不要見怪才好。」

霜娘連道「不會」。

梅氏又道:「今天來認了門,往後不要外道,家常閒著沒事,常過來坐坐,我們妯娌說說話兒也好解悶。」

霜娘看不出她這話是真心還是客套,就一概應了,梅氏又說了兩句,才吩咐金桔送她出門。

金桔心眼多,送了霜娘,拉住門口的小丫頭問:「你剛才看二姑奶那往哪個方向去了?」

小丫頭道:「向南去了。」

金桔就笑嘻嘻的,進去找梅氏:「奶奶,二姑奶奶應該去找蘇姨娘了,叫她們會冒壞水兒的湊一堆去罷,不要再來煩擾奶奶。」

荔枝在葡萄籐底下收拾吃剩的甜瓜皮,接話道:「蘇姨娘能替二姑奶奶去成襄侯府談判?太太如今又病著,就是不病,也不會肯搭理二姑奶奶的事,最終還是要落到奶□□上。」

金桔垮了臉:「唉,你說的是,二姑奶奶真是煩死個人,都嫁出去了還不消停。」

梅氏聽了幾句兩個丫頭的抱怨,就回去看珍姐兒去了。

對於周嬌蘭來鬧這一場,她是真心無所謂的,她同這個小姑子的情分,只夠給她出個「把孩子抱到身邊養」的主意,周嬌蘭願不願聽,或又有別的打算,那都是她自己的事了,梅氏並不在意,也不想多操什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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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2:15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周嬌蘭果然是去找了蘇姨娘。

她挾怒而去,路上走得急,五月的天出了一身汗,叫個小丫頭在旁邊打扇,她則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先前發生的對話一一複述了與蘇姨娘聽,末了抱怨道:「還不是小瞧我,為著我跟大哥不是一個娘生的,我倒不信,要是她有個嫡嫡親的小姑子,遭夫家這麼瞞騙,她也能這麼不痛不癢的,站干岸上不著急。」

蘇姨娘坐在炕上,靠著身後的秋香色緞面大引枕,炕几上放著一小碗燕窩,她拿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懶懶地道:「我叫你豁出去同她鬧,你又臉嫩不肯,既這樣,可不就只好自己吃虧,叫人家氣回來了。」

周嬌蘭道:「我在那裡說了半天,她只是不願意,我能怎麼著?難道拿把刀架她脖子上去?大哥回來了還不撕了我,姨娘倒說些有用的。」

蘇姨娘道:「還有什麼有用的,你降不住她,就只好叫她降住了,照她給你劃下的路走罷。」

周嬌蘭氣得一下站起來:「休想,殺了我我也不把那孽種抱回來養!」

「那你想怎麼著?」

周嬌蘭蹭過去,撒著嬌笑道:「姨娘替我跟父親說說,請父親出面同許家談去,比大嫂還妥當得多呢。」

蘇姨娘搖頭:「我早跟你說過,別打這個主意,侯爺要知道了,至多把女婿罵一頓,然後就會叫你回去好生過日子。他們男人的想頭同女人不一樣的,他們心裡,可不覺得多個孽種有什麼了不得的,男人呀,天生就是站在男人那一邊。」

周嬌蘭纏她道:「我知道,姨娘先說過了,可是父親就是願意聽姨娘的話嘛,我去說父親不會如我的意,姨娘去說,父親一準沒二話的。」

蘇姨娘的唇邊就挑出個得意的笑來,是呀,她確實是府裡最能影響周侯爺的人,可是,她為什麼要幫她呢?叫這個侄女過得太得意了,她慢慢就要拿不住她了。

「不中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六弟死了,近來侯爺心裡都不自在得很,來我這裡也悶悶的,我縱求了他,他也只會叫世子出面,這事繞了一圈,還不是落你大嫂手裡了?」蘇姨娘道,「所以你一回來我就同你說,叫你找她去,你硬的不成,難道不會再去使軟的?」

「我才不要去低聲下氣地求她,當初她勸我不要嫁,說許家有蹊蹺,我不聽,現在落得這樣,她心裡還不知怎麼笑話我呢。」周嬌蘭撇了嘴,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姨娘,我剛在那院裡看見一個眼生的小媳婦,穿的紅紅綠綠的,是不是鬧著要進來守寡的那個?」

蘇姨娘道:「多半是了,你看看人家,那就叫豁得出去,硬給她鬧成了。」她心裡其實十分記恨霜娘不肯下跪給她敬茶的事,只是不想給周嬌蘭知道,所以瞞住了對霜娘的惡感不說。

周嬌蘭「嗤」了一聲:「有她後悔的時候,一心鑽進富貴裡迷了眼,拼著守寡也要進來,守個三五年的,她就知道厲害了,那時可尋摸不到後悔藥吃。」

蘇姨娘愛聽這話,心裡舒服了些,也耐煩同她多說兩句了:「其實你那大嫂倒也不是全然敷衍你,說的也有那麼幾分道理。一個只會吃奶的奶娃子,他曉得什麼善惡好歹,你把他抱過來,拽在手心裡,他將來能養成個什麼模樣,還不都是由著你?你心情好了,照管他兩下,心情不好,就拿他撒一回氣,只要背著人些,他難道還敢往長輩處告你去,那可是不孝了,現成的把柄,治他容易極了。」

周嬌蘭擰著手帕子,極不甘願:「姨娘,你莫忘了,他這麼早早爬出來,把長子的窩兒佔住了,以後我生的孩子不管怎樣,落地就要矮一頭,管那孽種叫大哥,我想想心裡就憋得了不得。」

蘇姨娘冷笑道:「長又怎麼樣?再長他也是個庶,只要你肚皮爭氣,能生出兒子來,將來成襄侯府的爵位穩穩地落在你兒子頭上,那孽種邊也沾不著。不過,說這些早了,也沒什麼意思,你別成天把眼睛都盯在那些不要緊的事上,把你男人的心籠著了,給他生個兒子才是你第一件大事。」

「他,他一向對我都還好,極少往那些賤人門檻裡進的。」周嬌蘭想到這個,心氣終於平了些,「只是我嫁過去的時日短,所以還沒什麼消息,不過我想再等等就會有了。」

蘇姨娘眼皮撩起,幾乎是帶點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雖然周嬌蘭長成現在這樣,少不了她刻意的寵溺,可她也沒想到要把周嬌蘭養得蠢成這樣啊。

夫婿婚前就把私生子搞出來了,並從婚前瞞到婚後,不是被周嬌蘭本人在婆婆院裡撞破,還不知要瞞到什麼時候,這是個好人做得出來的事?周嬌蘭把那孩子連同孩子生母詛咒了一千遍不止,但竟然如今還覺得夫婿不錯,這腦子,真是醉極了。

「總之,你得分清楚主次。姨娘把話再給你說透些,等你自家兒子生下來,你再想對付那孽種,用不著我們府裡替你出頭,你自己就能把事辦了,許家就是知道了,也不能拿你怎麼樣。這些高門大戶,外面看著一家比一家光鮮,裡面都是一個樣,誰家沒幾個冤死的鬼。」蘇姨娘漫不經心地說著,把勺子往碗裡一丟,「不吃了,端去倒了。」

立在旁邊的小丫頭彎著腰,悄沒聲地把那碗只動過兩口攪得不成樣子的燕窩端下去了。

這次的話周嬌蘭聽進去了,仔細想了想,有點心動,但又還有點不甘心,咕噥道:「還是麻煩得很,不如直接送走了事……」

蘇姨娘見她還夾纏不清,原就不多的耐心告罄,直接道:「那你自己想著辦罷。你要有本事纏得你那精明似鬼的嫂子鬆口,你就只管去。」

剛才出去倒燕窩的小丫頭回來道:「姨娘,三奶奶來了。」

蘇姨娘「哦」了一聲,向周嬌蘭道:「正好,你再問問你三嫂,看她有什麼想法沒有。」

周嬌蘭不屑地撇嘴:「她像個木頭人一樣,能知道什麼,渾身上下,也就對姨娘還算孝敬這一條優點了。」說著站起身來,「我和她沒什麼可說的,先去歇著了。」

出門時,正好與三奶奶鄭氏走個對臉,周嬌蘭敷衍地問了聲好,甩手走了。

**

且說霜娘回去後並無旁事可做,頭上頂了「新寡」兩個字,亦不好往各處遊逛,只得悶在自己院裡,看丫頭們幹活打發時間,糊里糊塗把這一天混過去了。

轉天就是她可以穿紅的最後一天了,霜娘早上起來,想起這茬來,出門去請安時的心情就不大好。

她兩世為人,連個男人的邊都沒真正挨著,直接進階成寡婦了,即便對這時代的婚姻心懷恐懼,但直接被剝奪了選擇的權力,霜娘還是有種自己這輩子也是白活了的憂傷。

她夫君論年紀還是個小鮮肉呢,可惜緣分太淺,她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更別提染指了。

霜娘一路胡思亂想著,到了正院,今天侯夫人還是不見人,霜娘問候了一下侯夫人的身體,金櫻金盞兩姐妹說了幾句家常話,今天的請安就算完成了,可以告退離開。

回去的路上霜娘閒著又在想,其實她運氣還不錯,雖然沖喜失敗,但侯夫人待她不壞,沒遷怒她,這一點從金盞這個丫頭身上就可以看出來了。

這樣素質的丫頭,恐怕就是整個侯府也不會太多,把她剩下的那些雜牌軍丫頭拎出來一對比,差別一目瞭然。侯夫人肯給她,算是對她無言的照顧了。

霜娘走路分著神,就沒留心前頭一個丫頭飛衝過來,直撞到她身上,旁邊金盞倒是瞧見了,怎奈那丫頭速度太快,金盞伸手要拉霜娘的時候已經遲了,霜娘被那丫頭撞得後仰倒地,屁股摔得生疼。

「奶奶,你摔傷了沒有?」金盞慌得忙蹲下去扶。

霜娘屁股快摔成四瓣了,不好意思講,在金盞的攙扶下慢慢爬起來,略活動了一下,感覺骨頭沒什麼大礙,就忍痛道:「沒事。」

撞人的丫頭唬得跪在地上道歉:「六奶奶,金盞姐姐,我不是有意的。」

金盞這才有空看她一眼,認出是盛雲院裡的三等丫頭小喜,就向霜娘說了,又向小喜道:「你也太不仔細了,趕著去做什麼,忙得這樣?」

霜娘聽是梅氏的丫頭,就擺一擺手:「算了,叫她起來罷,不全是她的錯,我也分了神,沒看前頭的路。」

小喜猶豫著,不敢就爬起來,金盞道:「奶奶大量,恕了你,還不起來?下回小心些。」

小喜忙應了,起來道:「多謝奶奶,奶奶不知,我們院裡出事了,我趕著去二門外叫人請大夫,所以這樣急,衝撞了奶奶。」

霜娘一驚:「出了什麼事?」聽上去怎麼這麼不詳。

「二姑奶奶跑到我們院裡尋死了。」小喜說的時候眼裡閃著恐懼的光,顯然心有餘悸。

霜娘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就周嬌蘭昨日那個橫樣,無論如何也不是會尋死的人啊!她把別人逼得尋死還更有可能。

「二姑奶奶一大早在我們院裡尋死了,」小喜又說一遍,這次補上一句,「把臉劃了道口子。」

霜娘和金盞對視一眼,主僕二人都被這說話大喘氣的丫頭弄得無奈了,霜娘道:「行了,你快請大夫去罷,別耽誤功夫了。」

小喜就行了禮,一溜煙往前跑了。

金盞道:「奶奶可是要去看看?」

霜娘點點頭:「嗯,大嫂現在那裡應該亂得很,我們去看看有沒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目前為止梅氏都挺照顧她的,她不知道她那裡出事就罷了,知道了必得表示一下。再者,她閒了一天了,也有點想八卦,周嬌蘭昨天還神氣十足的,怎麼忽然想起來鬧這一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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