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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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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穿越成小官之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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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2:28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霜娘趕到的時候,盛雲院裡正亂成了一鍋粥。

這亂主要是由蘇姨娘帶來的,她不知怎麼這麼快得到了消息,趕了來,立在院裡大聲吵嚷,幾個丫頭圍著她勸阻,都堵不住她的嘴。

金盞見沒法上前,只得先拉了個在旁閒看的小丫頭來,問一問事情始末。

原來這日清早,梅氏領著珍姐兒正要出門去正院問安,周嬌蘭忽地堵上門來了,同梅氏糾纏昨日那事,梅氏仍舊不答應,來往了幾句,周嬌蘭見梅氏態度堅決,即從懷裡摸出把小銀剪來,舉在脖子旁邊比劃要挾,當時就把一院子人嚇住了。

梅氏倒還冷靜,她再清楚不過這個小姑子根本不是會尋死的人,並不慌張,為了穩住周嬌蘭,凡周嬌蘭提的要求她一概都應了。

周嬌蘭也不傻,曉得梅氏心不誠,此刻答應,下一刻就難說了,因此要梅氏現在就跟她去成襄侯府,她邊說邊盯著梅氏往後退,誰知後頭有一灘丫頭們潑出來的洗臉水,她走來的時候沒事,往後退的時候步子本身就不太順,一下滑倒了,剪刀的尖端戳到了自己臉上,劃出一道血痕來。

「這真是——」金盞咬了舌尖才把到嘴邊的「自作自受」四個字吞回去,問道,「二姑奶奶現在哪裡,臉上傷得重不重?」

小丫頭道:「二姑奶奶當時往臉上一摸,摸到了血,直接嚇暈過去了,奶奶叫把她抬在廂房裡了,我也不知傷得怎樣。」

霜娘聽了望一眼蘇姨娘,小聲同金盞道:「我記得你說,二姑奶奶是蘇姨娘一手帶大的,情同母女?」這不太對吧,正常的傷者親屬應該第一時間趕到傷者身邊,擔心關注她的傷勢才是,哪有任由傷者人事不知地躺在那裡,先在外頭撕起來了的?

金盞輕咳一聲:「奶奶,我先說的不仔細。蘇姨娘沒生下七姑娘之前,確實是把二姑奶奶當親閨女寵的,七姑娘生出來之後,二姑奶奶多少就要往後站一站了。不過這是奴婢們私下的閒話,不能十分作準,所以我先沒有告訴奶奶。」

霜娘心領神會,所謂不能「十分」作準,其實就是事實了。

前邊蘇姨娘大概是鬧得累了,被丫頭們見機拉去石凳上歇息,霜娘見路讓出來了,忙拉著金盞往廂房裡奔去。

一進屋裡,便見梅氏抱著珍姐兒,一邊在屋裡來回走動,一邊嘴裡不停地哄著她。

霜娘感覺不妙,上前兩步問道:「大嫂,珍姐兒也傷著了?」

梅氏聞聲轉身,略吃一驚:「你怎麼來了?珍姐兒沒事,只是有些嚇著了。丫頭們都幹什麼去了,客人來了,怎麼連個招呼的都沒有,茶都不來上一杯?」

霜娘把碰見去請大夫那丫頭的事說了,又道:「大嫂別和我客氣了,珍姐兒沒事就好,二姑奶奶怎麼樣?」

梅氏平白被這樁事糊了一臉,正是滿心的晦氣沒法說,勉強笑了笑道:「還好,傷並不重,只是傷的地方不巧,到底怎樣得等大夫來看了才知道。」

就把霜娘領到床邊,周嬌蘭還沒醒過來,攤手攤腳地躺在那裡。霜娘伸頭一看,先見她左半臉上好長一條血糊糊,心裡嚇得一突,再一細看,方發現那是被摸出來的血跡,真正的傷口大約也就一寸左右,劃在側臉上快接近耳根的位置,傷痕也不深,週遭皮肉都好好的,並未外翻,只是一道小裂口。

霜娘就鬆了口氣,既是替梅氏也是替周嬌蘭放了心,道:「這傷確實不要緊,找個好大夫用些好藥,自己再注意些保養,不會留下疤痕的。」

梅氏「嗯」了一聲:「像你說的這般就好了。」

霜娘見她有些神思不屬,好似記掛著什麼,時不時向外看去,以為她是煩心蘇姨娘在外頭鬧,便主動道:「大嫂,我替你在這裡守著,你去看看蘇姨娘罷,她不知想做什麼,總那樣鬧也不是個了局。」

「不用管她,她沒趣了自己自然走了。」

梅氏先一口否了,過片刻似下了決心,重向霜娘道:「不過我確實想托你在這裡替我看一會,這一早就出了事,我還沒來得及去向太太請安,再遲了恐她多想。太太如今病著,這事必要瞞著,不能叫她操心的。」

霜娘聽原是因為這個,笑著應了。

梅氏又道:「珍姐兒我原要帶著一起去請安,如今她嚇得有些呆呆的,我也不好帶去了,偏她奶娘今兒又告了假,只能一併請你替我照看了,可行?」

霜娘爽快道:「大嫂放心,我就抱著珍姐兒,一步不離守著她。」

梅氏遂把懷裡的珍姐兒交給霜娘,見珍姐兒的目光追著她,垮了臉,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忙哄道:「珍姐兒乖,和六嬸在這裡等一會,娘很快就回來。」

珍姐兒不說話,癟著小嘴,眼眶裡含著淚珠。

梅氏十分心疼,但知道時間緊,不能再耽擱下去,一咬牙轉身出去了。

珍姐兒眼裡的淚就掉下來,目光盯在梅氏背影上,還是不說話。

霜娘想到她昨天還那麼懂事可愛,說話行禮都像個小大人樣,現在吃這一嚇,話都不會說了,很是憐惜她,給她擦了眼淚,抱著她學梅氏一樣在屋裡慢慢轉圈,輕聲細語地同她說些閒話。

金盞亦在旁邊逗她,沒一會金桔也進來了,她更活潑些,繞著珍姐兒做了許多可笑的鬼臉,三個大人使出了渾身解數,終於把珍姐兒逗得露出了個小小的笑容來,只是問她話,她還是不肯出聲。

金桔汗都累出來了,不由道:「二姑奶奶也真是,憑怎麼樣,也不該當著孩子的面動刀動剪的,我們珍姐兒算膽大的孩子了,都給嚇得這樣。」

霜娘也轉悠得累了,不得不撿了張椅子坐下,坐下時她肚裡發出「咕嚕」一聲響,珍姐兒坐在她腿上,聽著了,伸出小手去摸她小腹,大眼睛裡含著疑問望向她。

霜娘微紅了臉,和她說:「嬸嬸沒吃早飯,有點餓啦。」

珍姐兒嘴唇動了動,開口道:「我有奶糕,給嬸嬸吃。」

「珍姐兒好乖,謝謝你,」霜娘恐她反應過來又不肯說話了,就裝作若無其事,也去摸了摸她的小肚子,笑道,「珍姐兒早飯吃了沒?餓不餓?」

珍姐兒歪著頭想了一想,點點頭。

金桔見此忙跑出去,叫人拿吃的去了。

霜娘笑著繼續引珍姐兒說話:「點頭是什麼意思?是早飯吃了,還是說餓了?」

珍姐兒細聲細氣地說:「是餓了。」

霜娘摸摸她的臉頰,問她:「你還記得你昨晚吃了什麼嗎?是不是沒有吃飽,所以現在餓了?」

「我吃飽了。「珍姐兒就一樣一樣地把昨晚吃的東西數給霜娘聽,數著數著,她的眼神慢慢重新靈動起來,咯咯一笑,抱住霜娘的脖子不說話了。

霜娘見她豆丁大的一個人,還懂得害羞,心裡憐愛得不得了,忍不住摟著她親了一口。

珍姐兒的眼神往床那邊瞄了瞄,悄悄問:「六嬸嬸,二姑姑傷得怎麼樣呀?我見到她臉上流血了,好嚇人。」

霜娘道:「珍姐兒不怕,你二姑姑只是劃破了一點皮,聽大夫的話吃藥就好了。」

珍姐兒眨眨眼:「不會變醜嗎?」

「不會。」

珍姐兒就點點頭,笑了。

太乖太可愛了,這簡直是個小天使呀。霜娘正在心底萌得滴口水,金桔領著人帶著早飯回來了。

擺好飯後,金桔要把珍姐兒接過去,霜娘不大捨得,但她沒有餵養小朋友吃飯的經驗,恐叫珍姐兒吃得不順心,想想還是把珍姐兒給出去了。

剛動了兩下筷子,小丫頭在門口報,大夫來了。

霜娘搶先金桔一步站起身來,示意她繼續喂珍姐兒喝粥,然後自己快步走去床前,將帳子放下,又揭過錦被抖開給周嬌蘭蓋好,只露出她一張臉來,方令將大夫請進門來。

這大夫大概五十歲的年紀,卻不是一般大夫,身上穿的是有品級的官服,霜娘不大分得出他是幾品,但顯而易見的這是位太醫院的太醫了。

太醫水平很高,往周嬌蘭臉上掃了兩眼,就道:「無妨,我開兩服方子,一內服一外敷,內服七天,外敷一個月,必會好的。」

霜娘問道:「不會留疤吧?」

「除非這位奶奶體質特殊——」

說來卻巧,周嬌蘭被霜娘擺弄了一番,潛意識裡有些驚動,正於這一刻醒過來,瞪眼尖叫道:「什麼?我有可能會留疤?!」

珍姐兒含著一口粥,嚇得沒敢咽,嘴巴張得圓圓地看過來。

霜娘按捺住同受驚嚇的心情,向周嬌蘭道:「二姑奶奶,你現在不能這麼大聲說話呀,你臉上的小口子要裂成大口子的。」

周嬌蘭卻沒聽進去,只往自己臉上胡亂摸索,慌張道:「我要毀容了,鏡子,鏡子呢?給我鏡子!」

霜娘不敢給她,這位二姑奶奶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受控,她眼裡沒什麼妨礙的一道小口子,誰知道看到周嬌蘭眼裡會不會崩潰呢?

就只勸道:「二姑奶奶,這位太醫說了,只要你遵醫囑按時用藥,不會留下什麼疤痕的,你不要擔心。」

卻是越亂越添亂,歇息夠了的蘇姨娘於此時進了門,冷笑著接話道:「新奶奶倒會說好話安慰人,那剪刀沒有劃在你的臉蛋上,你自然不著急呢。」

霜娘深覺她是吃錯了藥,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和她結了冤仇,這樣時時被針對。但不知道也沒什麼要緊,至少不妨礙她張口就丟話回去:「姨娘嫌我不會說話,那就請姨娘勸一勸二姑奶奶罷。」

蘇姨娘一噎,霜娘很明顯是拿話堵她,但待要說她不恭敬,她說話的態度卻又很和氣。她抓不著話柄,只得暫不和她計較,走去床邊,看著周嬌蘭的臉道:「你這傻孩子,我一時看不到,竟把臉面傷著了,到底怎麼回事?我才在外面問丫頭,都說是你自己不小心滑倒傷到的,我卻不怎麼敢信,真有這樣湊巧的事?」

霜娘聽她言語,挑撥之意明晃晃的沒有一點遮掩,再看一看周嬌蘭,她原一心擔心自己的臉,並沒有想到別的,此刻卻露出了狐疑之色來。

霜娘心想不好,恐怕要開撕,梅氏不在,她身單力薄再帶個珍姐兒,堵不了這槍眼也不準備堵,便過去抱了珍姐兒就向外走,同時回頭與那立在一邊裝木樁的太醫說:「請先生到那邊屋裡去寫方子。」

她說話時正跨過了門檻,恰與外面一人撞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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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2:39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雙方腳步都不快,這一下撞的不重,又有金盞跟在後面扶著,霜娘只後退兩步就穩住了身形,把珍姐兒往上抱了抱,方往外看去。

卻見來者是個面生的年輕男人,二十三四歲上下,穿著玄色長衫,身材修長,面容斯文俊秀,眉宇間卻蘊著一股寒氣。

霜娘正納罕這個是誰,看年紀應當不是周世子,卻又能直入長房院內,就聽珍姐兒出聲道:「三叔好。」

霜娘了悟,原來這就是排行第三的周連恭了,金盞說已中了舉人的那個,周嬌蘭同母的親哥哥。

霜娘抱著孩子,不好見禮,就只略屈了屈膝,讓過去一邊,見周連恭回了禮匆匆進去,霜娘也加快腳步準備離開。周嬌蘭的親友團這下集結完畢了,對方戰鬥力又勝一籌,她更加不能留下來做炮灰了。

那太醫多在富貴人家行走的,亦有眼色,繞過霜娘直接跟守在外面的荔枝去別間寫方子去了。

霜娘落在後面,沒走出去兩步,就聽男人冷沉的聲音響起:「周嬌蘭,你越發出息了。」

這話音不對啊!霜娘的腳步不由緩了一緩。

周嬌蘭:「三哥,你怎麼來了?」音調有點怯,霜娘第一次聽她說話聲音這麼低。

周連恭回:「來看你怎麼丟人。」

哇哦,「三哥」也太大義滅親了吧?敵方內槓,危機解除,霜娘不著急走了,抱著珍姐兒安下心來聽壁腳。

周嬌蘭急眼了:「三哥你什麼意思,我傷得這樣,快毀容了,你怎麼一來還罵我?」

「這難道不是你自找的?」周連恭反問,聲音中帶著壓抑的怒氣,「遇著事情了,自己無能處置不了,又不肯好好與人商量,竟跑到大嫂院子裡來以死訛人,你難道以為這對你有任何幫助?這麼蠢的主意是誰給你出的?

「沒有誰給我出,我自己想的。」被劈頭蓋臉教訓的周嬌蘭很不服氣,於是她舉了個訛人成功的例子,「六弟那個媳婦不就是鬧尋死鬧進門來的?我不過是運氣不好,摔了一跤才沒做成而已。」

「……」霜娘站在門外,覺得膝蓋有點痛。

她向裡面看了看,見到周連恭的背影微微挺直,又微頹下來,應該是深吸了口氣又吐了出去,這是個要放大招的動作。

果然,周連恭先問:「假如大嫂不答應你,你真的會去死?」

周嬌蘭:「啊?怎麼可能,我又不傻。」

她以為自己的回答過關,卻迎來了周連恭毫不留情的開噴:「你都不傻,你為什麼以為大嫂會是傻的,看不穿你只是做戲,實則根本沒有豁出去自盡的勇氣?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模樣,心缺機巧,身無血勇,倒是學全了一整套哭鬧上吊的無聊把戲,活脫似市井間的潑婦,哪裡還有一點千金小姐的體統?」他猶嫌不足,又補了一句,「最蠢的是,你連做戲都做不好,還好意思拉扯別人。」

「……」霜娘覺得自己的膝蓋更痛了,心裡默默流淚,其實她也是蠢到做戲都做不好的啊,做過了頭,差點真把自己搞死了。她現在有點同情周嬌蘭了,這個三哥的嘴真是太毒了。

「嗚嗚……」周嬌蘭受不住,被說的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好了,算我活該好了吧,我也不想主意了,也不求你們了,我就回許家去,叫他們折磨死我算了,反正沒人心疼我。」

一直沉默的蘇姨娘終於發揮作用了,出聲勸道:「你這孩子,和自己親哥哥賭什麼氣呢,你說這種話,難道不是剜你哥哥的心?他也是聽說你受了傷,急了,說話才重了些。」

這個蘇姨娘拉的好一手偏架啊。霜娘抱的手酸了,悄悄把珍姐兒放下來,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中間做「噓」的口型,珍姐兒心領神會,不說話,笑瞇瞇點了點頭,靠著霜娘站好,叫她伸手攬著。

周嬌蘭還哭著:「我不信,著急我還一直罵我。」

周連恭一時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道:「你別哭了,仔細眼淚流進了傷口。」

「進去就進去。」周嬌蘭賭氣道,「橫豎那沒良心的兒子都有了,哪裡還稀罕我,我若毀了容,他正好有理由睡那些妖精去。」

「我替你想過了,」周連恭沒理她的氣話,直接轉了話題道,「那孩子送走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不能談一談,請大嫂出面,與他家說,要麼留下孩子,要麼留下你,兩者只能選其一,沒有兩全其美的好事。」

周嬌蘭的哭聲立時停了,來了精神:「可不是,我先就這麼說的,只是都不理我。」

周連恭的背影僵直了一下,霜娘覺得他又在忍耐了,肢體語言很明確地散發出「你這個愚蠢的凡人」的氣息。

「我的意思,是真的就這麼操辦,如果他家選擇留下孩子,那麼你就和離歸家。」

周嬌蘭傻掉了:「和、和離?」

「你從來沒考慮過這個選擇?」周連恭的語調微微揚起,又壓抑著降下,「那你和許家說這個有什麼意義?許家選你和選孩子的幾率各在五五之數,如果他家就是選了留下孩子呢?孩子留下,你又不準備走,你叫人家做的什麼選擇?你威脅了人家又兌現不出後果,僥倖沒被拆穿就罷了,一旦被拆穿了,以後誰會把你說的話當回事?你在許家還有什麼地位可言?」

「哪裡會被拆穿了,」周嬌蘭嘀咕,「我就不信他家會選孽種不選我,要選了留那孽種下來,以後哪裡找得到什麼好人家的女兒願意進去當後娘。」

「再想找個和你一般門第一般出身的,確實找不到。」周連恭先肯定了一句,周嬌蘭還沒來得及高興,他已接著道,「但是許家本來就沒打算找出身太高的貴女,你是不是忘了,當初成襄侯夫人的第一選擇是那邊府裡的三姑娘?以後續娶,比照這個條件再降低一二檔,你覺得許家會不會願意?」

周嬌蘭的心裡不受控制地冒出肯定的答案,但還是想掙扎一下:「那也不該是五五分吧,他家欺負欺負我罷了,難道還真敢斷婚,那不是同我們家翻臉了?我覺得他家不至於這麼傻,為了個孽種付出這麼大代價。」

「正因為考慮到這個因素,所以比例才能開到對半。」

周嬌蘭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三哥你的意思是,我還不如那個孽種?你——氣死我了,我不要你幫忙了,你走,你走!」

周連恭站著沒動,冷聲道:「你這麼大人了,莫非連常識都沒有,不明白三代單傳是什麼意思?這意味著他家三代皆只有一根獨苗,沒有兄弟旁支,三服之內連個同脈的親人都尋不出了。你不肯要那孩子,那你可能賭誓,以後必定能給他家再生個兒子出來?」

周嬌蘭叫道:「我當然能!」

霜娘見到周連恭垂在身側的手握起,又忍不住同情起他了。這看著不是個脾氣太好的人,要是平常遇上這種狀況可能早拂袖而去了吧,偏偏棒槌的是親妹妹,只能忍著。

「你拿什麼保證?」周連恭的這句話近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周嬌蘭還自我感覺良好:「這要什麼保證,我才新婚,身體又一向好,這不過是遲早的事——」她跟兄長說這個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低了點,「你們才奇怪,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因為,」周連恭只說了兩個字,忽然頓住了,不再往下說。

他說的字少,但語調裡傳達出的意思很複雜,以至於霜娘很容易明白了他的未盡之語:因為你沒問題,不表示許家那貨沒問題呀,已經三代單傳了,不可能這三代中所有的妻妾都生育艱難,問題沒有出在女人身上,那就只能是男人了。

雖然在這時候的大眾認知裡,生不出孩子一定是女人的錯,受譴責受壓力的一定是女人,但其實私底下,人並不是都那麼傻,找一個女人子嗣艱難,找兩個找三個找四個還是艱難,那麼這就是個簡單的邏輯推理問題了。腦子清楚能想明白的大有人在,只不過很少有人宣之於口而已,把事情怪到更受壓迫的一方頭上,總是容易一點不是嗎?

霜娘也明白他為什麼不往下說了,因為以周嬌蘭的個性,肯定是藏不住話的,而她已經嫁進人家裡去了,覆水難收,沒有退路的情況下,這件事對她來說不知道要比知道好。

周嬌蘭還催呢:「因為什麼?你怎麼不說了?」

「因為你不能光想好事,而以為壞事一定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周連恭另尋了理由,把話帶過去了,「如果就是沒有呢?你預備怎麼辦?」

周嬌蘭顯然沒做過這方面的考慮,或者她想了,但以她的腦子不足以想出解決的方案,所以索性把這個可能屏蔽了,一廂情願地認定自己包生兒子。現在被周連恭這麼不依不饒地逼問,她躲不過去了,居然靈機一動出一個主意來:「那就過繼好了,怎麼也比養那孽種強!」

「過繼誰?」周連恭傾身追問。

「他叔伯兄弟家的子嗣什麼的——」周嬌蘭的聲音漸漸消失了,霜娘猜她一定是被周連恭的臉色嚇的。

「我說了那麼多,你原來還沒明白三代單傳到底代表了什麼。」周連恭的聲音冷得往下掉渣,「你以為這些家裡都沒考慮過?真正的問題是,即使許家願意讓這一步,送走那孩子,承受將來如果無嗣就過繼的後果,他家也根本尋不出人來過繼了!本家傳了三代都只有一支,哪裡來的叔伯兄弟?先人流血流汗拼來的爵位,難道要拱手送給那些出了三服的血脈都稀薄了的親戚?你好好想一想,換你你可能答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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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不可能。

周嬌蘭再會胡攪蠻纏,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周連恭繼續說:「我難道很喜歡一個沒有一點周家血脈的孩子管我叫舅舅?事已至此,不得不認罷了。若你不甘心認,那就去和他家賭,看你和孩子的份量哪個更重。只是你願賭就要服輸,狠話放出去就要兌現,其間利弊如何,你自己的未來,自己考慮清楚。」

屋裡沉默了好大一會功夫,然後周嬌蘭才很不自在地道:「我不要和離,我才成親半年多,就這樣和離回來,太丟人了,以後還怎麼出門。」

霜娘聽到這句話,就知道這件事的基調已經定了,再聽下去也沒什麼新鮮的了,她牽著珍姐兒,躡手躡腳地離開,往珍姐兒住的東廂房裡去等著梅氏回來。

霜娘雖然喜歡珍姐兒,但她不大會哄孩子玩,見到炕上有本千字文,就順手拿起來,翻開了教珍姐兒念。

金盞站在旁邊,驚訝地看了霜娘一眼。

霜娘覺著了,笑道:「你奇怪我識字?我在家時給繡坊繡過些佛經的,所以認得幾個。」

金盞忙道:「我冒撞了,請奶奶別見怪。」

「這又沒什麼。」反正這個理由是她早就準備好的嘛。霜娘一笑,繼續教珍姐兒,沒念幾句,

剛到「玉出昆岡」時,外頭傳來小丫頭迎接的動靜,是梅氏回來了。

霜娘站起身來,走至門邊道:「大嫂,我和珍姐兒在這邊屋裡。」

梅氏本往廂房那邊去的,匆匆又過來,一邊走一邊道:「我回來遲了,太太那邊正好有事吩咐我,我不好說要走,耽擱了。」

霜娘笑道:「沒事,珍姐兒緩過來了。二姑奶奶那邊,三爺趕來了,勸了她一會,我瞧二姑奶奶倒聽得進去,現在應該也沒事了。」

她三兩句把事情交待得清楚,梅氏聽了,面色緩和下來,說道:「這就好,偏勞你了。」

進來見了珍姐兒,珍姐兒笑嘻嘻地坐在炕上,見了她張開手,嘴裡喊著「娘」要抱,梅氏過去一把摟住,問了幾句話,珍姐兒口齒清楚地一一答了,還說:「六嬸嬸教我唸書呢。」

梅氏剛才一去,最掛心的就是女兒,現在見她確實好好的,才終於放下心來。

又向霜娘道謝,兩人你來我往客套了幾句,霜娘料著梅氏還要去料理廂房裡周嬌蘭的事,婉拒了梅氏的留客,領著金盞離開了。

**

在周連恭的強力干涉下,周嬌蘭的事變得很好解決,非但沒敢提要把傷賴到梅氏頭上的事,還倒過去給梅氏道歉,然後直接跟著蘇姨娘回去養傷去了。

梅氏再同周連恭商量幾句,送走了他,又要見守在外頭等著回事的管事媳婦,中間有人來報,說成襄侯府的許世子來了,要接二姑奶奶回家,梅氏想也不想,直接叫說周嬌蘭病倒了,要留在娘家養病,茶都沒叫人留一杯,直接把許世子擋回去了。待將回上來的幾樁大小事體一一處置理會完,時間已將近晌午,梅氏方得了空閒,命人擺飯上來。

金桔立在炕下相陪,一邊給梅氏布菜,一邊把早上梅氏不在那段時間發生的事一一說了。

說到霜娘時道:「六奶奶倒不是那等好爭閒氣的,蘇姨娘進來,說了兩句話,她聽著話音不對抱著珍姐兒就走了,我都沒搶過她。」

梅氏聽了點頭:「這是她為人謹慎處,我托她看顧珍姐兒,她就先以珍姐兒為重,可見是個信人。」

霜娘並不知道梅氏背後表揚她了,她回去後又做回了閒人一個,什麼操心的事都輪不上她煩,一院子丫頭伺候著,飯來就吃,天黑就睡,這日子算來攏共過了兩三天,霜娘已經隱隱覺得自己像是頭被養起來的豬了。

好在這天早上起來後,終於有件事情可以干了。

她的新婚特許期過了,從今天起,她院子裡那些鮮艷的陳設擺件都要撤下,包括她本人在內,雖然風俗演變至今,不至於真要她披著麻布過三年,但艷服嚴妝是肯定不行了的。

迎暉院原是為迎新人重新米分刷佈置過的,滿目喜慶大紅,不合規制的地方特別多,金盞指揮,領著人從裡到外整整替換折騰了一天,恐怕自己年輕識淺,漏了哪裡,又特去正院裡請了侯夫人身邊一位姓吳的老嬤嬤來,托她最後檢查一遍,確定都妥了才算完事。

霜娘再環顧院子的時候,已是一片肅穆莊重了,走進房裡,似被洗劫了一般,那些精緻的各色玩器擺件沒剩下兩件,帳幔衾褥椅袱等等全換成了沉暗色調。

霜娘在床邊坐下,手指撫過素色帳幔,心裡悵然,不由微微歎了一口氣。

這就是她下半輩子的人生了,不管自我安慰過多少次,當這一切真的擺到眼前的時候,終究還是有一點意難平。

如果她能再聰明一些,膽大一些,或許可以在絕地裡劈出一條更有生機的路來吧,可她終究不是那樣的人,她就是瞻前顧後,不敢一往無前地向未知裡走,於是只能選擇一條安全平坦到靜如死水的路。

「奶奶,」金盞在門口出現,笑問:「可要擺飯了?今晚的菜色好,有一道荷葉米分蒸排骨特別香,隔著蓋子我都聞見了。」

霜娘精神一振,起身往外走:「走,把你的飯也端來,我們一道吃。」

她很需要美食來治癒一下感傷的心靈,然後才可以說服自己,人生嘛,就是有得必有失呀。

**

霜娘想過很多她高攀進侯府後可能面對的困難,比如婆婆遷怒不喜她呀,妯娌要跟她宅斗呀,下人瞧不起她家世寒微要陰奉陽違擠兌她呀,但她沒想到這些一個都沒有發生,她首先真正遭遇的困難是:無聊。

說起來此時的貴婦們雖然困守後宅,等閒不能出去遊逛,但可以在內宅裡玩的遊戲並不少,最流行的是葉子戲,也有稱打馬吊的,胡姨娘就很好這一口,她那幾個相熟的人家全是牌桌上結交來的。

可是霜娘三年重孝在身,這些都不便玩耍,高雅一些的諸如琴棋書畫倒是無妨,她偏又幾乎不會,賀老爺不可能砸錢培養她這些,前兩樣她一竅不通,因常年刺繡之故,後兩樣她倒能提起筆來落兩下,但書就是個會寫字,完全不到能與人談書法的境界(就她認得的幾個字還是從上輩子帶過來的呢),畫嘛,就是個畫花樣子的水準。

要說她又不同人比試,這個水準用來自娛其實夠了,但問題是,她可能天生就不是個太高雅的人,偶一為之還好,真的認真天天坐在那裡用功,她真的提不起那麼大興趣。本是下了決心要陶冶身心昇華精神的,結果問金盞要了全套文房四寶來,每每寫個兩張紙她就忍不住要走神了。

所以最終,霜娘選擇打發時間的方式,還是她的老本行。

想當日,她在賀家做繡活一做一整天,做得腰酸背痛時,沒少想過,等哪天脫離賀家發達了,她這輩子都不要再碰繡花針了。

但現在真的到了這一天,她過上了夢想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生活,才發現這也不是那麼好消受。

真的,真的太無聊了。

無聊到霜娘一邊吐槽自己是勞碌命,一邊忍不住重新拿起了繡花針。

侯府不介意把她當豬養,可她沒法真把自己當豬對待,不能僅靠睡覺吃飯把所有時間都打發掉啊。

花了五天時間,霜娘繡成了一小幅素心蘭花圖。這盆蘭花就長在她院裡,如今她身後沒有監工,亦不趕時間,先照著花細細描了樣子出來,選定構圖佈局,而後今天繡枝幹,明天綠葉,後天花朵,一幅小圖,倒耗了比大圖還多的時間和精力。

完工後,霜娘把繡樣從棚子上取下來,展開在手裡看。

金盞立在身後,讚道:「奶奶這幅蘭花繡得真好,清新脫俗。」

霜娘自己看著也覺得滿意,比起她以前的作品,技法還是那些技法,但意境就是要超出一截,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定要打個比方的話,她以前繡的類似這樣的繡品一件若能賣五錢銀子,那這幅蘭花圖就能值五兩,看上去就是更高級些。

「就是太小了些,」霜娘打量著繡圖,「繡的時候沒有多想,現在不知該拿它做什麼使了。」

「做個小插屏就不錯,」金盞出主意,「放在炕桌上,奶奶選的這顏色也素淨,不犯忌諱。奶奶要願意,我們府裡養著幾個匠人,我就叫人照著尺寸打了模子送進來。」

霜娘點點頭:「依你,要多少花費,你自己去錢箱子裡拿。」

金盞應了。

霜娘想想又道:「你說我是不是該做點東西孝敬給太太?只是怕我手藝粗陋,入不了太太的眼。」

金盞便笑了:「瞧奶奶說的,也太謙了,奶奶這手繡活,比我們不知強到哪裡去了。再者說,就算是不大會做,只要做了,那就是對太太的一片心,太太只有歡喜,萬不至於嫌棄的。」

有了金盞這句話,給侯夫人做東西的事就算定下來,霜娘想了半天,最終決定做兩個香袋送給侯夫人。她預備做的是掛在帳子上的那一種,這樣風險小些,因不是隨身佩戴,即使不投侯夫人的眼光也沒多大關係。

霜娘從娘家帶來的零散佈料還有不少,做些小件是足夠用的,她仔細挑出得用的,細細做了兩天,裝上金盞從梅氏處要來的白芷艾葉冰片等中藥香料,早上請安時交給金櫻遞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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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霜娘在外頭等回話時,見到三奶奶鄭氏帶著一個丫頭也來請安了。

除了剛嫁進來敬茶那日見了一面,霜娘這是第二回見她,隔了好些天,險些沒認出來。

鄭氏穿著素淨,一眼看去是個姿容秀美的年輕婦人,瓜子臉,下巴尖尖的,只是眉宇間不知為何縈繞著淡淡輕愁。

兩人互相見了禮,鄭氏就不語了,霜娘見她是個愁緒滿懷的模樣,亦不好主動搭話,另一個丫頭替鄭氏通傳進去,片刻功夫就出來說太太知道了,身上不好,仍舊不見人。

鄭氏便對著正房行了禮,同霜娘說了一句話別,轉身走了,總共出現沒超過半刻鐘。

霜娘在外頭閒著也是閒著,就順口問一句金盞:「她怎麼了?看著不大開心。」

金盞這些天一直在院裡陪著霜娘,也不大清楚,不過她在正院人頭熟,展眼一望,見一個小丫頭在澆花,正是那天撞著了霜娘的小喜,就招手叫她過來問話。

「姐姐問三奶奶呀?她是被二姑奶奶氣的。」小喜一問就說了,還說得很起勁,向霜娘擠擠眼,「昨兒西府的三姑娘來了,三姑娘和二姑奶奶之間有點不痛快,奶奶知道吧?」

霜娘被她那十足傳神八卦的表情逗笑了,點頭說:「我知道。」

小喜就省了前傳,直接進入正題:「三姑娘明著說是去探二姑奶奶的病,實則就是尋她出氣去的。對著二姑奶奶好一頓冷嘲熱諷,先說多謝她,替自己填了火坑,又說其實她福氣也不錯,比世人都強,一過門就多了個大胖兒子,不用自己辛苦,現成撿了娘做,以後也不用承受子嗣的壓力,東一句西一句,把二姑奶奶說得暴跳,兩人吵得不成樣子。」

金盞問:「這和三奶奶有什麼關係?」

「三奶奶當時在場。二姑奶奶雖然口頭上不弱,也不肯讓人,但她自己有痛腳在人家手裡捏著,三姑娘句句都拿許家那孩子說事,二姑奶奶吵不過,急了,叫三奶奶把三姑娘趕出去。三奶奶是個文弱人,哪裡幹得出攆親戚的事,就只是從旁勸了兩句,三姑娘也不怕她,還是說個不休,直把自己說滿意了才甩手走了。二姑奶奶一肚子火沒處發,全怪到三奶□□上,轉而埋怨三奶奶,說她沒用,聲音大得外頭掃地的婆子都聽見了。」

霜娘忍不住道:「三奶奶可是她親嫂子,她怎麼好這樣?」周嬌蘭對梅氏不甚恭敬就罷了,既分了嫡庶,兩邊多少要有點隔閡,鄭氏和她是一邊的,怎地也不投她的意?

見這個緣故霜娘不知,小喜抖擻起精神給她解釋:「六奶奶不知,二姑奶奶一向不大看得上三奶奶,從三奶奶過門沒多久就跟她不和了。其實在我們底下人看,三奶奶人挺好的,待下人都十分寬厚,她院裡伺候的人最輕鬆了,從來不怕做錯了事挨打挨罵。」

霜娘心想,寬厚成這樣也不大對吧,只有寬沒有嚴,不立一點規矩,別說那些偷奸耍滑的沒了約束會更壞,就是本來能做好事的人也要鬆懈了,反正錯了也不受罰,長此以往,上下尊卑都要亂套。

「但二姑奶奶就為這個不喜歡三奶奶,嫌她性子太軟,不能挾制人,常說她走出去沒個主母架勢,連下人都能踩到她頭上去。」

霜娘服氣了,周嬌蘭嫌嫂子太好推倒是有道理的,但卻不幫助扶持她,而是跟著別人一起踩她,不把她放在眼裡,這為人的邏輯真是絕了。

小喜還要說什麼,餘光卻見正房門上的簾櫳被人打起,金櫻出來了,手裡抱著兩匹素緞,她就止了話頭,忙奔過去賠笑道:「姐姐要拿東西怎麼不叫我,倒自己受累。」

金櫻就勢把兩匹布給了她,卻沒搭理她的話頭,而是向霜娘道:「奶奶送的香袋太太十分喜歡,說正覺得滿屋的藥味熏得人發暈呢,當時就叫我掛在帳子上了。這裡有兩匹素緞,是前兒太子妃娘娘賞賜下來的,太太特命我找了出來,給奶奶回去家常使用。」

兩個巴掌大的香袋換了兩匹布,這買賣簡直合算過頭。霜娘心下歡喜,嘴上還是客氣了一下:「這原是我該盡的孝心,太太能入眼,就是我的福氣了,如何還要太太的東西。」

金櫻笑道:「奶奶若覺得不好意思,往後多孝敬太太些就是了。」然後才看向小喜,「你把這布料好生抱著,送六奶奶回去。」

小喜忙應了。

見金櫻沒有別話,霜娘遂告辭離開。

**

話分兩頭,卻來說說鄭氏這一邊。

她自正院離開後,慢騰騰往延年院走,快要到時,忽自旁邊的竹林裡閃出一個人來,折腰下拜:「給三奶奶請安。」

鄭氏嚇了一跳,退了兩步一看,方見是個長得很有幾分出色的丫頭,臉面身段都是個美人模樣,鄭氏看她有些面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跟在鄭氏身邊的大丫頭銀柳就斥道:「你是哪裡伺候的?一點規矩都沒有,這麼沒頭沒腦地撞出來,存心想嚇人哪?」

那丫頭沒想到是這個局面,直起腰來,有些訕訕地道:「奴婢南香,原在駙馬府裡伺候,新近調到了新來的六奶奶院子裡。」

鄭氏「哦」了一聲,仍不解她來意,就問:「你尋我有事?」

南香道:「奴婢是奉了六奶奶的命,來給奶奶請安,六奶奶還做了兩個荷包,送給奶奶帶著玩。」

說著就把荷包捧出來,鄭氏接過來看了看,她心裡其實十分疑惑,才剛在正院見了霜娘,並沒聽她提起要送東西過來的事。東西已經接在手裡,她不好問出口,也不好直接就把南香打發走,只得把她請進院裡坐了坐。

銀柳跟在旁邊直翻白眼,進屋見南香倒還識相,只在小杌上坐了,臉色方好看了些。

小丫頭倒了茶來,南香欠身接了,捧著茶笑道:「我常聽人說,我們府裡幾位奶奶中,就數三奶奶為人最和善,從不為難底下人的,早想來給奶奶請安,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銀柳聽了哼一聲:「你的意思是說,連你們六奶奶也比不上我們奶奶了?」

南香道:「我們奶奶為人倒也不錯,只是,畢竟是小家子出身,若論起週身的氣度來,如何比得過三奶奶呢。」

鄭氏出身自武安伯府,論家世確實碾壓霜娘,但是這個話別人說就說了,南香是迎暉院裡伺候的人,這麼明打明地按自己主子一頭,銀柳都有點傻了,沒話可回,只是側目。

南香並無所覺,繼續拿話捧鄭氏,把她從頭誇到腳,實在沒有可說了又去誇銀柳,銀柳看她不順眼,並不領她釋放出來的好意,只是冷笑,笑得南香說了幾句說不下去,只得轉而再去誇屋子裡的陳設,連屋外院裡種的兩棵海棠樹都沒放過,總之凡她眼裡所見的,竟無一處不好,通比別人別處都強。

鄭氏被捧得直發暈,卻不是歡喜到暈,而是不明所以的暈。她被人奉承得少,但並不會因此聽了幾句好話就心熱當真了,她的第一反應反而是疑惑: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求我?

鄭氏就耐心等著,誰知等到南香飛了半天口水,一杯茶喝盡了,什麼事也沒求,竟就告辭走了,鄭氏被閃在屋裡,一腦門霧水。

「她到底來做什麼的?」她忍不住問銀柳。

銀柳翻白眼:「誰管她來做什麼,莫名其妙的一個人,奶奶就不該叫她進來。」

鄭氏:「她畢竟是六弟妹身邊的大丫頭,又送了東西來,怎好邀都不邀一句,就打發她走了呢。」

銀柳道:「那也不該留她這麼久,聽她說了兩車廢話,白耽擱時間,一點有用的都沒有,奶奶早該端茶送客了。」

鄭氏為難地道:「我也覺得她話多了些,可她也沒什麼壞意,都說的好話,我要不耐煩打發了她,傳到六弟妹耳裡,見我這麼冷淡,恐要以為我對她有意見了。」

銀柳氣得豎眉:「奶奶,你怎麼總是顧慮這麼多。我看那南香就不是個好人,踩著她自己主子來給奶奶灌迷湯,誰知打著什麼主意,依我看,她來的這麼蹊蹺,是不是她主子使來的都不一定呢,才剛我們在太太院裡見了六奶奶,六奶奶怎麼一字都沒提這事?」

鄭氏「嗯」了一聲,道:「這是有些奇怪,不過,她應該也沒那麼大膽子吧?且這麼做也並無好處。」

「那可說不準,誰知這些人心裡琢磨什麼呢。」銀柳道,「奶奶聽我的,下回她要再來,奶奶可別搭理她了,交給我去打發她。」

鄭氏隨口應了。

銀柳曉得她是個軟糯性子,這會應了,事到臨頭往往又卻不過面子,總怕得罪人,想要事事周全,這應多半也是白應,無可奈何,只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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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銀柳那隨口一猜猜對了,南香確實沒有受霜娘的吩咐,是拿了自己繡的兩個荷包冒充了去給鄭氏請安的,她做了這樣的事,心裡也有點發虛,走回迎暉院的時候一路都心不在焉。

「你一早上去哪裡了?」

聽到問話時,南香才發現自己已經快到院門口了,春雨正站在門裡看著她,表情嚴肅。

「沒,沒去哪,」南香慌了下,旋即告訴自己春雨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說服自己鎮定下來,道,「我在院子裡呆了好些天了,悶得慌,出去逛逛,看看外頭的景。」

春雨道:「你去逛逛倒無妨,只是不跟人說一聲,一時奶奶要找你了怎麼辦?」

南香聽她話音,確實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就安下心來,撇嘴道:「奶奶哪有可能找我,她有金盞就夠了,哪還使得著我。」

春雨一邊同著她往裡走,一邊道:「你自己不往奶奶身邊去,奶奶都見不著你,怎麼使喚你?」

南香見她說話儼然帶著訓導,不高興起來,停了腳步:「這是我的錯了?金盞看財寶似地看著奶奶,從來到這院裡這些天,裡裡外外,她有一步離開過奶奶?位置全叫她佔著了,哪還有咱們呆的地兒。」

春雨沒提防她張狂成這樣,院裡有好幾個小丫頭在,她全不在意,張口就編排金盞,待反應過來,忙拉著她快步去了廊下角落裡,低聲道:「你這可是歪理了,金盞是貼身服侍的人,本就該跟著奶奶,隨時聽傳。倒是你,天天小姐似地窩著,什麼事都不伸手搭一把,也太閒散了。」

南香不樂意:「我怎麼像個小姐了,要說這個,陳半梔才更像呢,一天天地只是跟著你,也沒見她做什麼,你怎麼不教訓她去。」

春雨微皺了眉解釋:「誰教訓你了,為著我們從駙馬府裡一道來的,我才提醒你兩句。你同半梔比,難道你也有個做大管家的爹?她後台硬著,只要不犯大錯,等閒誰會和她過不去,就告也告不倒她。但是你再這樣下去,就算奶奶大度不說話,下頭人也該不服你了。」

南香無所謂道:「愛怎麼想怎麼想,我不信那些小蹄子敢把閒話說到我面前來。」

「你——真是,」春雨無奈了,「心也太大了些,真不知你想什麼。」

南香知道她是好意,只是不樂意接受,道:「你操心那麼多做什麼,橫豎金盞喜歡巴著奶奶,就叫她一個人去巴結好了。就我們這位奶奶,滿府裡數一數再找不出比她更寒酸的了,天知道金盞能巴結出什麼好處來,做得那個忠心樣兒,簡直好笑。」

春雨聽她越發連霜娘都編排上了,明白勸不轉她了,本因一處出來的,多少有兩分香火情才點她兩句,她這麼個冥頑不靈的態度擺出來,春雨心也冷了,不想再多說什麼,就只道:「算了,隨你罷。不管你心裡怎麼想,面上別太過了,萬一鬧個沒臉,又是何苦。」

「好啦,我聽你的就是了。」南香說是這麼說了,其實才沒當回事,她奉承霜娘做什麼呀?她又不打算長長久久地在這院裡呆著,她自有自己的盤算,要是做成了,比窩在這院裡強出一百倍去。

春雨沒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她走出角落往院門口張望了下,轉頭問南香:「你逛的路上見著奶奶了沒有?我怎麼覺得今天奶奶去請安的時間特別長,這半天還沒回來。」

「沒有,說不定也在哪逛著哪。」

春雨搖頭:「不會,奶奶知道自己身上有孝,不好到處晃蕩。再說,朝食還沒用呢,哪有力氣逛。」

「再等等就是了,一個大活人,還能在府裡丟了不成。」

南香說著扭腰走了,留下春雨一個有點憂心地想:奶奶不會是遇著什麼麻煩了吧?

**

霜娘確實遇著事了。

且說她們一行三人自正院出來,走了一截路後,小喜的步子越來越慢,霜娘和金盞不得不停下來等她。金盞以為她拿著兩匹布累到了,就道:「你就這點子力氣?過來,我替你拿一匹罷。」

小喜苦著臉道:「姐姐,這布不重,只是我、我肚子疼,想去方便。」

「那你去吧。」金盞把她手裡的布匹接過來,「東西我們自己拿回去,完事你直接回去當差好了,省得我們還站這裡等你。」

「哎,謝謝姐姐。」小喜捂著肚子弓著腰,飛快往後跑了。

「這一早上,不知她吃壞了什麼東西。」金盞搖搖頭,向霜娘笑說了一句,兩人沿著青石板路繼續往前走。

走不多遠,打前頭路上來了一人。

霜娘看去,見是個年輕公子哥,打扮得十分考究,穿著靛藍綾袍,腰上高高低低繫著玉珮荷包扇囊等物,臉上敷了米分,霜娘覺得他那面孔比自己塗得還白,顯得油滑得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霜娘感覺金盞似乎往自己背後躲了躲。

「是四爺。」

金盞提醒的聲音跟蚊子哼哼一般,霜娘依稀記起,金盞給她科普侯府人物譜時有個特別不喜歡的,好像就是這個四爺?

周連平很快走到近前,停下了腳步,上下打量著霜娘,口裡慢慢笑道:「這是,新弟妹?」

霜娘有點理解金盞了,這貨看人的眼神就叫人不舒服,不是個正常社交的樣子,太不收斂了。

她直覺這是個麻煩的人,不想和他囉嗦,速度屈膝見了禮,領著金盞就走。

周連平讓過了她,卻跟著橫過一步,擋住她身後的金盞。

霜娘有點驚訝地一回頭,見金盞站著,身形明顯僵直,頭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周連平拿扇柄去挑金盞下巴:「你換了主子,譜倒越發大了?見了爺們禮都不知道行一個。」

霜娘瞪大眼:搞什麼?這這是調戲吧?!

金盞飛快向後退開,聲音平板地道:「奴婢手裡拿著東西,不便行禮,請四爺見諒。」

周連恭跟著逼近兩步:「不便行禮就不便行禮,你躲什麼?爺能吃了你不成?」

金盞往旁邊讓:「奴婢不敢,奴婢身上還有差使,先告退了。」

她抱著布就要走,誰知周連平竟伸手扯著她胳膊一把把她拽回來:「有什麼了不得的差事?就這兩匹破布罷了。」他說著把布強行從金盞懷裡拉出來,丟擲到地上。

金盞咬著牙關掙開他,道:「這是太子妃娘娘賞的。」

她矮下身去撿,周連平一腳踩在布匹上,嗤笑:「那也不過是匹布罷了,嚇唬誰哪?」把金盞扯起來,「從你不在太太院裡,我連見你一面都難了,今兒運氣好,既碰上了,就和我說說話去。」

金盞聲音發著抖:「不,我不去——」她沒想到周連平有這麼大膽子,竟敢光天化日強拉她走,想用力掙扎,心裡卻嚇得慌亂極了,牽連得全身都在抖,根本使不出幾分力道,被周連平扯著直往前踉蹌。

周連平冷哼:「不識抬舉的小賤人,你以為你換個地兒就能逃開我的手掌心了?哼,早先好好跟你說那麼多你不理會,今天索性把生米煮成熟飯,看你還能飛哪去——哎呦!」

他後腦勺猛然受了一擊,大怒著回頭看去。

霜娘舉著布匹,跳起來正好照臉又給他一下,周連平被擊中鼻樑,酸痛得下意識抬手摀住,沒有及時反擊。霜娘撿到這個空檔,飛起腳踹他膝蓋,把他踹得身形搖晃,再把布匹一橫往他腿彎裡用力掃下去,周連平再撐不住,向前撲倒在地,霜娘踩著他後腰,沒頭沒腦亂打一通。

周連平先還罵兩句,打了幾下後就只剩哀叫連連,霜娘全不理他,直打到覺得他應該爬不起來了,方把地上的另一匹布撿起來,向金盞一示意:「走。」

金盞整個人都是懵的,聽見叫就下意識跟上去,都不記得要把霜娘抱著的布接過來。直到回到了迎暉院,等候已久的春雨迎上來,訝異道:「奶奶怎麼親自抱這麼些布?」

說著就看向金盞,顯然很奇怪為什麼不是她抱著東西,金盞一個激靈,方有些醒過神來,只是一時卻不知要怎麼回話,就聽霜娘道:「布是太太賞的,原由金盞拿著,她不留神摔了一跤,把腳扭著了,只好我接過來了。」

「原來是這樣,怪道回來遲了。」春雨說著,伸手把布匹接過去,又關心地問金盞,「你摔得可嚴重嗎?要不要喊個大夫來?」

金盞心緒定了點:「不用,只是一根筋扭著了,我房裡有紅花油,我自己去抹點就好了。朝食領回來了沒?你先伺候奶奶用飯吧。」

春雨應了,奉霜娘進屋。

金盞去自己房裡,小丫頭把她的份例送了進來,金盞一點胃口都沒有,看都沒看一眼,只是抱著膝蓋,坐在自己床上發呆。過了一刻工夫,估摸著霜娘那邊應該用完飯了,她慢慢下床穿鞋,出門往正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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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屋裡別無旁人,霜娘獨自坐在炕上,正喝著茶。

金盞垂著雙手走進去,及到跟前,直挺挺跪下。

霜娘一驚,她知道金盞應該會來解釋緣故,所以特意把人都清出去了,專為等她,卻沒料她來這麼一出,忙丟了茶盅,俯身拽她:「你做什麼,起來說話。」

「我不該瞞著奶奶……」金盞打好了腹稿來的,原以為自己把話都想清楚了,卻不知為何,真到霜娘跟前,只說得一句,眼淚就決了堤,委屈潮水一樣湧上來,把她的喉嚨堵著,竟再說不出第二句來。

同為女人,霜娘很明白她現在遭遇人渣後的感受——雖然沒有真的吃什麼虧,但那種恐懼不會因此就消失掉。她把自己的手帕塞給金盞,默默由著她哭。

金盞控制不住情緒,但頭腦是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出聲音,傳出去驚動了人不好解釋,捂著嘴飲泣,壓抑得肩頭一抖一抖。

霜娘看她可憐極了,挪過去摟了她肩,輕輕一下下拍撫著安慰。

過了好一會兒,金盞的情緒慢慢宣洩出去,把哭得透濕的帕子團到自己手心裡,啞聲說:「我對不起奶奶,不該把事瞞著,現在牽連了奶奶,我慚愧得都沒臉來跟奶奶說話了。」

「你不要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霜娘勸她,「且這也不算瞞我什麼,你只是不好同我開口呀。」

她是真的這麼認為,金盞卻沒想到能被這樣理解,差點又要淚崩,勉強控制住,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和霜娘交待出來。

周連平看上金盞已有兩三年了,只是金盞一直不願意,周連平不過二十出頭房裡已有了三四個妾,生性又喜新厭舊,金盞在正院裡呆得好好的,如何肯去填他那個風流窩?周連平先以為自己可以打動金盞,白費了許多功夫發現不可能之後,十分氣惱,向金盞放下話來,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金盞原先並不怎麼擔心,她知道侯夫人向來不願意理會幾個庶子庶女,也不會肯把自己身邊的人給庶子們。誰知周連平想出歪點子,竟繞過了侯夫人,直接去找了她父母,金盞的娘倒是同金盞站在一條線上,認為周連平太好色,給他做妾不是好出路,金盞她爹卻心動了,他只想金盞攀上個主子,好色不好色的不算什麼問題,男人要是不好色也不會納妾了,比如世子周連政那樣的,他倒是最好的選擇,可攀他沒機會啊。

金盞爹娘大吵了好幾架都沒吵出個結果來,周連平得意洋洋地來威脅金盞,有本事她就一輩子不嫁人,否則只要她到了放出去的年紀,就必定要落到他手裡,她爹都同意了,她再想死扛?休想。

金盞又慌又愁,她再是侯夫人身邊伺候的人,比別的丫頭們都有體面,畢竟也只是個丫頭,沒有能力真的跟主子硬碰硬。愁來愁去,愁到了迎霜娘進門,侯夫人要從身邊撥個人去伺候扶持,金櫻突發靈感,替妹妹想了主意,叫她往迎暉院去。

霜娘身份特殊,進門就守寡,金盞到了她身邊反而比在正院安全,寡居弟媳的貼身丫頭,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送給伯叔兄弟做房裡人,瓜田李下,這是必須要避的嫌疑,就算是金盞她爹都沒辦法改變。

「原來是你主動要來跟我的?」霜娘聽到這裡,有點失落,「我還以為太太偏著我,才把這麼好的丫頭給我呢。」她還覺得自己運氣不錯,現在想來是自作多情了。

金盞突然被誇,禁不住一笑,忙說:「太太確實偏著奶奶的,將來六爺這一房就指著奶奶撐起來,只要奶奶沒有大的行差踏錯,太太和大奶奶都會一心護著奶奶。」

霜娘很明白她說的大過是什麼,對寡婦來說,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名聲。她的名聲必須像白蓮花一樣清白無瑕,有生之年不能和任何桃色牽扯到一起,一旦牽扯上了,她差不多也就完了,因為沒有什麼比男女之事更難澄清的了,往往是越描越黑。

一想到這個,她就後悔了,忍不住自語道:「便宜那混蛋了,我還是膽子小,沒敢多打他幾下。」

「……」金盞呆道,「奶奶,您敢跟他動手,已經是很大膽了。」

她回來的路上會那麼懵,一小半是被周連平嚇的,一大半倒是被霜娘驚著了。她真的沒想到霜娘敢直接暴起打人,要是二姑奶奶那麼干她還不至於那麼驚訝——當然即便是二姑奶奶那麼潑的性格也沒真的和誰動上手,所以像霜娘這樣的,在她心裡的人設一直是溫軟安靜,因為出身小戶人家沒什麼底氣而特別好說話,從不挑剔什麼,忽然變身簡直顛覆她的認知。

「其實我滿怕的,」霜娘跟她坦白,「他畢竟是個男人,力氣比我大得多,我要是不能一開始就制住他,後頭肯定打不過他,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就換成我了。」

「……」金盞又有點呆,她主子說怕,可怕的不是打人,而只是打不過人,她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和霜娘是達不成共識了,她們考慮的點就不在一個平面上。

霜娘看出她的情緒了,有點遲疑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野蠻?」

金盞回過神來,忙道:「不不不,我只是驚訝,因為奶奶平素為人那麼斯文,真的不像會衝動的人。」

「我沒有衝動,」霜娘認真向她解釋,「假如我是衝動,週四一開始拿扇子調戲你的時候,我就該扇他巴掌了。」

金盞眼睛一熱,掩飾地低下頭去。

霜娘繼續道:「我很冷靜地想好了才揍得他。我先不知道你們有那些糾葛在,可他當著我的面調戲我的丫頭,沒有一點顧忌,就是瞧不起我,這是不會錯的。當然我大聲喊人可以嚇退他,但那治標不治本,不能叫他心底真有什麼畏懼,他會再有下回,下下回。我的名聲再要緊不過,可跟他牽連不起,我就要用最激烈的反應對付他,打得過他最好,我們都出一口氣,就是打不過他,我也叫他知道了我不會有一點忍氣吞聲,他再想有下回,就難免要掂量掂量。」

霜娘說完,向她眨了眨眼:「你哭了那麼久,是以為我是為了你動手的吧?其實我是為了我自己。」

金盞聽得又想笑又想哭,她當然不會相信霜娘的後一句話,如果不是霜娘果斷動手打倒了周連平,她不敢想像自己現在是什麼結果。

心裡無盡的感激不好出口,說出來反倒覺得自己淺薄了,霜娘不只救了她,更貼心貼肺地理解她,變著花樣開解她,後者在份量上雖然不能和前者的救命之恩相比,但珍貴程度卻一點也不遜色。

不是所有人都能毫不猶豫地相信她,站定她是受害者這一邊,假如碰上二姑奶奶那樣的,就算當時護了她,回來也要心底疑惑,要審她是不是先勾引了人,才引了事出來,霜娘卻一個字都沒有提,直接給周連平蓋了個「混蛋」的戳。

霜娘還安慰她:「你別怕,我當時看了,那條路上沒有別人,只要我們不說,不會有人知道的——除非周連平一點臉都不要,好意思嚷出去他叫一個女人打趴了。對了,我們也不得不防這一點,你說,我是不是該先去悄悄跟大嫂告一狀?」

金盞把散亂的情緒收了收,想了一下道:「奶奶想得周全,我們是該告訴大奶奶。四爺這次做得太過了,應該不敢鬧出來,但他心裡一定記恨上了奶奶,以後明著不敢招惹奶奶,暗地裡就難說了。我們告訴大奶奶,她心裡有了數,會想法子壓一壓四爺。」

霜娘道:「既這樣,我們休息一會,下午我們分頭行事。我去找大嫂,你去找你姐姐,也跟她通個氣,預防著萬一鬧出來叫太太知道了,你姐姐知道真情,好有個回話。」

金盞點點頭,心裡完全安定下來。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在照顧扶持這位新奶奶,挾侯夫人之威給她撐腰,幫她在這侯門高宅裡安身,如今遇上事了才發現,霜娘的腰桿本來就是直的,非但不需要她撐,還倒過來撐起了她,給了她主心骨。

**

午後。

霜娘估摸著梅氏這個點應該沒什麼事了,便出門去找她。雖覺得周連平不會這麼快就來報復她,為了以防萬一,霜娘還是把春雨和半梔都帶上了,還囑咐金盞也不要獨個前往正院,帶兩個閒著的翠字輩一起走。

進了盛雲院,金桔看到她迎出來:「六奶奶來了,怎麼今兒不是金盞跟著?」

霜娘笑一笑:「從我進門她就一直伺候我,今兒放了她半天假,叫她去跟姐姐說說話去了。大嫂在嗎?」

「六奶奶真會體恤人,我們奶奶在呢,您跟我來。」金桔說著引她進了屋。

梅氏正坐在一張花梨木大案後,手裡拿著本賬簿在看,荔枝站在一邊,手裡拿著筆,不時往鋪在面前的紙上記一筆,霜娘略一遲疑:「大嫂在忙?我來的不巧了。」

梅氏抬頭看過來,丟下賬簿,起身微笑道:「沒什麼事,只是有一筆賬目沒核清,我閒著,替她們看看。」

攜了霜娘過東邊屋裡,到臨窗炕上坐下,金桔跟著捧了茶過來。

霜娘喝了口茶,和梅氏寒暄了兩句,試圖尋找到一個自然一點的方式把話帶入正題,卻發現這很難,只好直接向梅氏道:「大嫂,我有點事想和你私下說。」

梅氏眉心一蹙,伴隨這句話而來的通常都是隱私之事,以這個六弟妹的起居日常應當不至於捲入什麼別人的秘密,那就是她自己惹了什麼麻煩?

她看金桔一眼,金桔會意,無聲退下,到外間順便把還在理賬的荔枝一起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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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隨著霜娘的訴說,梅氏的臉色越來越沉,漸如嚴霜。

周家這一輩兄弟中,就數排行第四的周連平最提不起來,資質無能平庸就罷了,品格還糟糕,貪花好色,極不檢點——但再如何,梅氏也沒想到他膽大包天到這種程度。

青天白日下敢強擄弟媳身邊的丫頭,還是當著弟媳的面,梅氏手指陷進竹青朝霞緞圓引枕裡,氣得頭都發暈。

再往下聽,她就更暈了。

「你,你再說一遍。」梅氏望著霜娘,罕見地露出了個迷惘的表情來。

「我就打了他一頓。」霜娘有點小心翼翼地把剛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梅氏非常吃驚自己居然沒有聽錯,她看看霜娘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的細弱手腕,又把目光放遠,把霜娘整個單薄的身形都打量一遍,一時居然不知該怎麼開口。

霜娘看不懂她在想什麼,倒有點忐忑起來。也許她不該那麼老實?剛才應該把周連平的無恥誇大一些,好顯出她真的是被逼到忍無可忍,才不得不動的手。

「你怎麼打的他?」過了好一會,梅氏終於想出個問題來。

「拿布抽的。」

「……」梅氏感覺心頭一股揮之不去的荒誕感,霜娘是來和她告狀的不是嗎?她一個新進門無依無靠的小媳婦,被人欺負了,難道不是該哭著來求她做主嗎?為什麼會出現她把人給揍了的神勇展開?

「他應該沒有傷多重,」梅氏又不說話了,霜娘只好自己試探著往下接,「我雖然打了他不少下,但我力氣不大,應該打不壞他。其實我也沒想到他那麼弱,敲一下就傻了,都不知道還手……」

梅氏摀住了額頭,另一隻手向她搖了搖:「不,重點不是這個。」

霜娘茫然了:「那是什麼?」

梅氏想說「是你怎麼會打人」,話到嘴邊恐有歧義,讓霜娘誤以為自己在指責她,於是換了個更詳細的問法:「你沒想過先忍一忍嗎?比如換成別人面對那個情況,可能會先跑開,去叫人來救金盞。」

「我怕來不及,他已經下手拖金盞走了,還說要生米煮成熟飯——」霜娘卡住,忙裝下了純,「我聽不懂他說的什麼東西,但肯定沒有好事。我跑走去喊人,再帶著人回來,總需要時間的,他要是已經把金盞害了,我帶一百個人來也沒用了。」

梅氏探究地看她:「可是你直接動手,風險太大了,你動手之前總不至於確定自己能打過他吧?你不怕把自己賠進去?」

「我確實不確定,其實我以為我多半打不過他,所以先做好了挨打的準備了。」霜娘說,這才是她當時的真實心境,她對著金盞說的時候還是稍微美化了一下,不然感覺自己似乎太慫,一點勝家氣場都沒有了的樣子。不過對著梅氏說倒是很容易就出口了,可能是因為她長得美?這種一流等級的美人眸光專注地看著你,臉龐完美脫俗,就是很難對她保守住什麼秘密啊。

「那你還肯為一個丫頭冒險?」

「不只為她,我也是為了我自己。」霜娘把與金盞說過的那一番話又搬來說了一遍。說完她覺得氣氛略奇怪,她是來告狀的沒錯吧?為什麼會有種在考場考試的錯覺感?

梅氏慢慢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看上去魯莽輕率的行為,實則經過了精心的思考,有甄別真正有效選擇的能力,還有將這選擇付諸實際的勇氣,她對霜娘的固有印象在這一刻全部推翻重建。

「你不用再為這事操心了。」梅氏說,「回去放心歇著,等大爺回來,我同他商量一下,必不會再有下回了。」

「那就煩勞大嫂了。」霜娘就勢站起身來,她該告的狀都告了,沒什麼好再多說的,心裡又惦記金盞那邊,便向梅氏告辭離開。

金桔進來收拾炕桌,這是最體己的丫頭,梅氏沒有事瞞著她,今兒這事也不例外,先把金盞被非禮的事和她說了。

金桔聽傻了:「四爺瘋了吧?他看上金盞的事我知道,可金盞現在已經跟了六奶奶了,根本不可能再被他收房,他還去欺負金盞,這不就是欺負六奶奶嗎?」就生起氣來,「這個小人,看六爺沒了,太太病了,他就這樣猖狂。六爺要是還在,我不信他敢,腿都打折了他。」

「你六奶奶也不是個軟柿子,照樣一頓好打,沒便宜了他。」梅氏悠悠喝著新添上來溫熱的茶,把後續發展又都一一說了。

金桔先驚,驚了半天後頭是喜:「該,就該狠狠揍他一頓。不過,六奶奶那樣子,真看不出來是個女中豪傑啊,怪道有句話叫人不可貌相呢。」

梅氏微微一笑:「可不是。」

**

霜娘回去後等了一刻,金盞也回來了,兩人聊了聊,互相交流了一下情報,發現現階段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暫時做不了什麼別的。金盞被姐姐安慰過,情緒上好多了,只是還有一點憂鬱,不像事發之前那樣時刻帶著溫和的淺笑了。

霜娘見了便逗她說話,岔她的心思:「你別在腦子裡轉悠那些嚇人的畫面了,我覺得,你最應該怪的呀,是你娘。」

金盞愣愣看她。

霜娘嚴肅地道:「誰叫她把你生得這樣好看呢?」

「奶奶真會拿人取笑,」金盞噗嗤一聲笑了,「我還不及南香的樣貌呢,跟奶奶更是沒法比了。」

霜娘搖頭:「假,太假了。罰你重拍個有誠意的。」她很有自知之明,只看臉的話,她跟金盞大約是個差不離,比著南香要遜一籌,金盞這一比一下把她拔了兩個檔次,這只有自帶了主僕濾鏡看她才出得來這個效果。

「反正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金盞抿唇一笑。「倒是奶奶說我真說錯了,其實與其說四爺看上了我,不如說他是看上了我娘。」

霜娘出離震驚:「啊?」那貨真實口味這麼重?不能吧?

「奶奶別急著亂想,等我說完。」金盞一看知道她想歪了,好笑道,「不是那意思,我娘在這後院的小廚房裡當差,算是個二管事,廚房裡的油水,多少比別處大些,奶奶懂吧?」

這是所有家宅裡通行的潛規則,霜娘當然懂,她還懂了另一件事:怪不得她在吃食上從來沒受過任何慢待刁難呢,不管哪一天哪一頓,送到她面前的飯菜總是新鮮得好像剛從鍋裡盛出來一樣,還從沒有過拖延晚點。

這看上去只是正常待遇,但霜娘沒有那麼天真,規矩是規矩,人情是人情,她從沒好處給過廚房,廚房憑什麼緊著奉承她呢?主子和下人在身份是尊卑分明,可不代表權力上也是絕對如此,比如她和金盞,明著她是主,可出了迎暉院,她說的話八成比不上金盞好使。

「原來我們在廚房裡有自己人啊,」霜娘恍然大悟,「你嘴倒嚴,我只知道你是太太院裡來的,就沒想起問你家裡是怎麼樣,你也不說。那你爹又是做什麼的?」

「奶奶沒問,我就沒想起說。」金盞道:「我爹原是管侯爺出行車馬的,可他前幾年好上了喝酒,連著誤了侯爺兩回事,侯爺第一回恕了,第二回惱起來沒有寬待,革了差事,原要叫我爹往莊子上去做個莊頭,我和娘覺得這也不錯,我爹老喝得那個樣兒,怎麼好做主子跟前的差事呢?偏我爹不願離了府裡,硬求著要留下,侯爺看他伺候了半輩子,沒有堅持攆他,只是也不叫再派他事了,如今只是在門房裡混著。」

這是典型的喝酒誤事毀前程了,霜娘想著把話題轉回去問:「你才剛的意思是,四房手頭上不寬裕?」

金盞點頭:「幾個房頭裡,就數四房人口多,進項少,四爺一天天只是游手好閒,身上什麼差事都沒有,偏又好往外頭去和人吃酒耍樂,那點固定的月例銀子哪兒夠?」

霜娘認同道:「可不是,我瞧他臉塗的那個白,還得額外多出一份買脂米分的錢來,手緊正常。」

把金盞逗得又笑了:「奶奶平常不大說話,我都不知奶奶原來這麼詼諧。四爺沒有露出是缺錢的緣故,但我和姐姐私下裡煩惱揣測,他是個沒長性的人,以前也看上過別人,至多三五月的沒結果就撩開手了,卻糾纏我那麼久,不合情理,想來想去,又留心觀察注意,終於覺察出該是這樣了。」

「他這出息可大了。」霜娘點評,「你們這樣人家,想來往外頭去謀個差事不難,不拘什麼差事,有個在身上自然手頭就活了,哪怕從家裡弄錢都好編個名目。他不走這正道,有勁偏往歪門裡使,想著從下人手裡搾錢,真不知怎麼想的。」

雖說算起來,金盞家也許真比周連平富——這並不奇怪,金盞金櫻都在侯夫人院裡伺候,金盞娘是小廚房的二管事,金盞爹原管著周侯爺的出行,這個全家職位配置妥妥的是主人心腹,一年到頭連分內月例帶主子賞賜再有些別的外快之類,收入就算比不過周連平這個侯府公子,也差不了多少了。何況周連平沒有賺錢的能耐,倒有花錢的本事,想來哪里餘得下錢來。

但這不表示,周連平圖謀金盞家就是個機智的主意了,一個主子,日子窘迫到要靠算計奴才來發財,這已經本末倒置了好嗎?哪怕算計成功了發了財都是敗家之象,有點腦子的人是絕對不會也不屑這麼幹的。

「就是奶奶說的這個理了,」金盞大為贊同道,「原來奶奶心裡樣樣明白,只是穩重不說。」

霜娘笑道:「你先說我詼諧,現在又說我穩重,我到底是怎麼樣?」

金盞也笑了:「奶奶別挑我的字眼,我都是真心話。」

兩人主僕至今,先一直是相敬如賓,如今方有了幾分真正親熱的意思出來,有的沒的聊到快掌燈,霜娘就問:「要不你晚上進來和我睡?你一個人在外頭,不知會不會做噩夢,恐你要怕。」

金盞想想周連平很有可能會出現在她的噩夢裡,打了個寒顫,馬上同意了,把自己的鋪蓋搬到了裡間,睡在霜娘的床外側,兩人共眠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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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可能潛意識裡知道有人相陪,提供了安全感,金盞一夜無夢,至早上伺候霜娘起身洗漱出門請安。

霜娘原本不想叫金盞短期內再陪她出門,她留在院裡更安全些,但以往一直都是由金盞陪著請安,忽然換了人,又沒個合適的理由,恐招人疑慮多想,只得還是帶著她,格外又叫上了疊翠。

她選擇疊翠這個二等是有充分理由的。算起來,霜娘身邊共有四個一等大丫頭,但這些日子處下來,真正派得上用場的就兩個——金盞和春雨。

南香在院子裡一直是游離狀態,霜娘有時一整天不見得能見她一面,半梔倒是老老實實的,卻又老實得過了頭,就是根人形木頭,霜娘昨天叫她出過一次門後心裡更有數了,啥也指望不上她。這兩個副小姐都是屬於既帶不出門又管不起事的,所以金盞出了門,春雨就不能再離開了,必須得留下,好壓陣。

霜娘領著人走後,南香打著哈欠開門出來了:「今兒太陽倒好,這麼早出來了。疊翠,在這門口拉根繩子,把我的被子抱出來曬一曬。」

沒人應她。

南香散著頭髮,皺著眉往院裡環視一圈:「疊翠,疊翠呢?這一大早的上哪瘋去了?」

旁邊小耳房裡正弄茶爐子的一個小丫頭跑出來道:「疊翠姐姐跟奶奶出門去了,我替姐姐把被子抱出來罷。」

南香看一眼她沾著塊黑灰的手,嫌惡地揮揮手:「去,去,不要你。」

小丫頭訕訕走了。

南香心裡不自在起來,站在房門口冷笑:「一個個的都出息了,不知怎麼弄神弄鬼,什麼牌面上的人都攀上去了,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配不配。」

春雨原不想理她,又怕她再說出過頭的話來,只得從旁邊過來把她拉進房裡去,道:「你好好的又說疊翠做什麼,奶奶叫她一起出去的,她難道能回說不去?她平時巴結你,替你做些瑣事,可畢竟是奶奶的丫頭,不是專門伺候你的。你想曬被子,另找個人替你弄就是了,彩翠告了假,巧翠去廚房等朝食,芳翠不是還在?我才看到她拿著抹布進了堂屋,我去叫她出來,你別鬧了。」

南香冷哼一聲,甩開了她的手:「得了,不敢勞動你們,你們都是大忙人,今天跟著去太太院裡,明兒跟著去大奶奶院裡的,只有我一個閒人,哪比得起你們。」

春雨沉默了一下,看著她:「你這邪火原是衝我來的?為著昨天我和半梔跟奶奶出了門?」

南香不留神把真話說出來了,後悔不迭,一時啞了。她心裡瞧不起霜娘,不想伺候她,但眼看著別人都有接近霜娘的機會,今天更見連二等的都上去了,她心裡沒來由又覺得焦慮,一時沒控制住,衝著春雨說了酸話,其實她心裡對春雨倒真的沒有意見,並沒想酸她。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見春雨轉身要走,南香慌了,忙拉住她道,「我不是說你,我說的是疊翠那蹄子。」

「疊翠沒有做錯什麼。」春雨歎了口氣,她覺得跟南香說話越來越困難,真不知道她到底怎麼才順心。「你要不服她親近奶奶,你自己往奶奶跟前多繞兩圈不就行了?你的位次在她前面,只要你想,她越不過你去。」

她還有一句話含著沒說,知道說了南香要急:你自己又不肯上前,別人上前了你又眼紅,哪有這樣的呢?

卻沒想含了半截的話仍是惹惱了南香:「我不服她?一個花房裡出來的,哪裡論得起和我說服不服?手上的泥還沒洗乾淨呢,不知哪裡來的狗屎運,天上掉下個二等砸得她暈了頭,就不知道去照照鏡子,看自己配伺候主子出門不配!」

春雨頭都聽大了,她口舌上原不靈便,不想留下再起爭執,忙說有事直接跑了。

南香獨個站在房裡,越想越惱火,氣得拿起個茶盅摔了,聽那響聲清脆,方覺得心頭悶氣略去了一些。

這院子是越呆越沒趣了,她得把腳步加快些,早日離了這裡才好。

**

疊翠是個很有上進心的丫頭。

她這樣有上進心的人,去巴結南香是不得已的。

這迎暉院裡,正牌主子自然是六奶奶,抱她大腿最合適。但一來,疊翠是二等,越過金盞等直接上前獻慇勤有點犯忌諱,若碰到心眼窄的,反手就能給她小鞋穿;二來,六奶奶太省事了,平素起居只用金盞一個,都不怎麼吩咐旁人,她就是膽肥不怕得罪人,也根本撈不著機會上前。

那就把目標降一等,討好金盞吧,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可問題來了,金盞幾乎跟六奶奶捆在一起,連晚上都睡在外間守夜,她還是很難有機會。再看春雨,又跟半梔綁定了,她不好□□去,巴結人找靠山這回事,最好是一對一,同時找兩個,最後的結果往往是把兩個都得罪了,沒一個念她的好。

所以,只剩下南香了。疊翠抱著「沒魚蝦也湊合」的心態巴結了她一陣,然後就覺得不對來了——這位姐姐根本就沒心思伺候主子啊,使喚她倒是使喚得順手極了,把自己當成主子了。

疊翠慢慢就想疏遠她了,她的最終目標是巴結上六奶奶,可不是給丫頭當丫頭,二等和一等又沒差多少,她憑什麼犯這個賤哪?

她一邊想法疏遠,一邊煩惱著,斷了南香這條線,她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天上掉下餡餅來了,六奶奶叫她一起出門去請安。

喊了她一次不算,第二天又喊她了。到第三天,她壯著膽子不等人叫,直接跟上去,當時心都快激動得跳出來了,就怕六奶奶或者金盞轉過頭來跟她說不要她去了,但並沒有。

又跟兩天,疊翠忍不住了,尋了個機會私下問金盞,是不是以後她都可以跟著出門。金盞的答覆有點含糊,說這陣子都要她跟,再往後就再說罷。

有這句話就夠了,疊翠開心極了。去正院請安是每天雷打不動風吹不走的行程,早晚各一次,來回路途加在一起有小半個時辰呢,能跟一陣子已經不錯了,夠她在六奶奶跟前刷刷存在感了,至於再往後,她已經比另三個翠領先一步了,又何必著急呢?

身上有了差事,疊翠疏遠起南香就更有理由了。當然她不笨,不會做得太明顯,南香叫她幹活她仍舊去,只是不會主動上趕著去替她做什麼了。

疊翠以為自己做的應該是不錯的,所以南香扯住她撕起來的時候,她很有些猝不及防。

起因是南香派了個荷包給她做,疊翠應了,但和她說了自己針線活不好,只會做最簡單的花樣,而且還要多做些天。這是實話,她以前都在花房裡呆著,碰針線的機會少,不擅長這個。南香當時只說沒事,叫她慢慢做。

但隔天就過來催問了,疊翠先沒意識到她是找茬,好言好語地和她解釋,南香卻全然聽不進去,整個人陰陽怪氣的,說出口的話一句比一句不善,疊翠慢慢也軟和不起來了,頂了兩句,結果像捅了馬蜂窩般,南香直接翻了臉。

「我知道,你如今攀了高枝了,眼裡哪還有我們這些人,煩你做件小事,三請四邀好似求祖宗一般。罷了,原是我沒有眼色,往後再不敢煩你了。」

疊翠被譏刺了好一刻,終於從這句話裡聽出來禍端在哪裡了,明白過來後她心裡又惱火又憋屈:雖然她是很想上趕著往六奶奶身邊湊,但行出事來還是守了規矩的,並沒使什麼陰謀手段。你要眼氣不服,自己也可以想法上進,又沒這個心思,一天天只是做個小姐樣,難道還指望主子自己往你跟前湊不成?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

心裡這麼想,她面上忍了沒帶出來,還是壓了脾氣道:「姐姐誤會了,像我手腳這麼粗笨的,連個荷包都做不齊整,奶奶哪裡看得上我。我這幾天出門,原是金盞姐姐叫了我去的,說我沒在檯面上伺候過,見的人少,通不知道眉眼高低,所以帶我一陣子,叫我留心學一學。」

南香「嘿」地冷笑一聲,拿眼白斜她:「我說呢,原來是巴結上了金盞,也對,你跟她比跟我有前途多了。還站在這裡做什麼,趕緊找你的金盞姐姐去,別叫我這冷灶耽擱了你。」

疊翠站在當地,臉都微微氣白了。她現在後悔死了當初怎麼就沉不住氣,明知南香是最次選擇,還是巴上了她,現在叫人這樣羞辱,也只好白受著。

她一時還未想到要怎樣回話,冷不防手上一痛,南香把她那個剛做出點雛形來的荷包搶了去,拿起剪子就絞,口裡道:「賤蹄子,你不開開眼,以為我是牆上掛的紙畫,由得你想怎麼糊弄就怎麼糊弄?你既巴上了金盞,就該一心一意地哄著她去,還到我這裡弄什麼鬼!」

疊翠眼淚奪眶而出,礙著自己矮一等,還是死死忍住了回嘴,但再站不住,轉身昂頭就走。

南香見她竟敢賭氣而退,心頭怒氣更盛,丟下剪刀趕上去推了她一把:「沒□□的東西,這麼無禮!」

疊翠撞到門框上,身形先僵住,片刻後,抬手往臉上摸去,低頭,旋即「啊」地發出一聲慘叫。

南香以為她是在裝,因為看上去她撞的動靜並不大,脫口就道:「裝什——」

疊翠攤著手轉過身來,一嘴的血,滿口牙齒都染成了血紅色,鮮血還順著下巴往下流,很快滴到了前襟上,暈出點點紅圈。

南香剩的一個字含在嘴裡,腦中一片空白,身子都嚇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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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疊翠走時是昂頭走的,所以她先撞上門框的不是額頭,而是嘴唇連著下巴那一塊,瞬間那一塊地方整個就麻木了,疊翠下意識伸手去摀住,覺得掌心濕潤,低頭一看,一手的血。

她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多血,這血還是從自己身上流出來的,失聲就尖叫起來。

霜娘原本正立在廊下,面前一張楠木几案,鋪著宣紙,她認真地畫著一副荷花圖,聽得叫聲,嚇得筆一抖,甩出兩團大黑點在圖上。

「怎麼了?」她先顧不得心疼畫到一半的畫,丟下筆,從穿廊裡往丫頭們住的廂房那邊走,金盞疾步跟在後面。

到叫聲傳出的事發點一看,疊翠滿嘴血的形象太有衝擊力了,主僕兩個腿都有點發軟,互相攙扶著才站穩了。

「快去叫個大夫來。」霜娘先定下了神,不及詢問事由,忙先轉過頭去,第一眼見到芳翠,就指了她吩咐。

芳翠呆呆地:「奶奶,去哪叫呀?我出不去二門。」

金盞隨之回過神來:「奶奶,還是我去吧。她們都不大懂,就算叫了來,若是個庸醫,治壞了人倒麻煩。」

霜娘點頭:「那你快去。」

金盞下了台階跑出去兩步又回頭:「奶奶,你回屋坐著罷,別在這裡,仔細受驚嚇。」

霜娘向她揮揮手:「你快去罷,我看都看著了,還能怎麼受驚嚇?」

金盞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又見那邊廊下春雨跟半梔兩個聽到動靜也跑了來,她略放了心,匆匆出院子去了。

霜娘倒又想起金盞現在身上還擔著事,忙向芳翠道:「你跟著你金盞姐姐一道去。」

芳翠應一聲,轉身追上去了。

霜娘再指了個小丫頭,令她去打盆水來,給疊翠洗臉。

疊翠此時已覺出疼來了,從下巴到嘴唇,連著裡面整副牙齒都越來越痛,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個部位受了傷。水盆端了來,她一邊洗臉一邊哭,布巾剛把眼淚擦去,眨眼新的一串又流了下來,就沒有止住的時候,只是她神智還清楚,當著霜娘,硬逼著自己沒有嚎啕出聲。

一盆水都浸成了紅色,疊翠的臉面方不那麼猙獰了,霜娘拉了她到門口,看出她的傷處主要是在嘴唇上,當中的唇肉翻出來,高高腫起,還在不停的往外滲血。

霜娘拿手帕替她按著傷口,疊翠忙要拿過去自己按著,霜娘沒允,說:「你把嘴張開,自己伸手輕輕晃一晃牙齒,看有鬆動的沒。」

疊翠的嘴本已合不攏了,聽了,小心翼翼地又張大了些,用手指把幾個上下門牙挨個都晃了晃,覺得都還牢牢長著,想告訴霜娘,怕一說話口水滴到霜娘手上,就只向她搖搖頭。

霜娘鬆了口氣,拿了她的手叫她自己按著手帕,往後站開兩步道:「還好,看著嚇人,其實傷得不重,只是把嘴唇磕破了,養一陣就好了,你不用擔心。」

要把牙磕壞了才麻煩,這時雖也有鑲牙的技術,但美觀自然程度絕不能和真牙相比,好好的小姑娘,門牙壞了幾乎等於毀容了。

疊翠先哭成那樣,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到底傷著哪了,聽了這話,一顆心安下來,連著越來越尖銳的疼痛都可以忍受了,含糊道:「謝謝奶奶。」

她一說話,霜娘就見手帕上暈開一塊紅色,忙道:「你先不忙說話,等大夫來看。」

疊翠老實點點頭,站著不動。

霜娘這才看向南香——她剛過來時見她跌坐在地上,現在已經爬起來縮到靠著牆的炕旁邊去了,問她:「怎麼回事?」

南香已經從最起初的驚魂裡鎮定下來,霜娘到現在才問她,她有了充足的編瞎話的空檔,低著頭說:「我和疊翠起了兩句口角——我托她做個東西,她總沒做來,我性子急,說話重了些,她生了氣,轉身就走,沒留神撞門上去了。」

霜娘點點頭,轉過身去,沒有說話。

南香料不到她這個反應,做賊的心總虛,向外走了兩步,又道:「原是我錯了,我不該那麼催她。可奶奶,我真不是有意的。」

霜娘只「哦」一聲,她心裡明鏡一般,只看一眼旁邊疊翠蘊著憤怒的眼神,就知道真相一定不是像南香說的那樣了。疊翠作為直接人證現在不便說話,霜娘不著急發落這事。

南香被晾得心下不安,她努力安慰自己:反正事發時屋裡沒有第三個人,她就一口咬定是疊翠自己撞的,疊翠再想指證她,沒個證據,最後也只好不了了之。

有幾個小丫頭和婆子在院子角落裡探頭探腦地張望,霜娘見了,索性叫疊翠往前站了站,揚聲道:「看見了沒?她只是把嘴唇磕傷了,沒什麼好看的,各自忙你們的去,別大驚小怪,也別出去亂傳亂說。」

春雨跟著快步出去,把院子裡人挨個都叮囑了一遍,叫她們管好嘴。

說話間,金盞效率極高,已經把大夫帶回來了,但隨之還來了兩個出乎意料的人。

是三奶奶鄭氏和丫頭銀柳。

**

霜娘固然十分意外,鄭氏見到院裡這個陣勢,面上也帶著不安:「六弟妹,我是不是來的不巧了?不知道你這裡有事忙著。」

霜娘同金盞對了下眼神,金盞會意,把大夫交給春雨,由她領著去給疊翠看傷。

霜娘迎上去笑道:「並沒有,只是有個丫頭沒留神,撞門上了,運氣不好,傷著了臉面,所以請個大夫給她瞧瞧。」

鄭氏舒了口氣:「原來是這樣。」她很怕是自己碰上了人家院裡不願外傳的尷尬事。

霜娘即引她進屋去坐,金盞上了茶點,立在一邊伺候。

霜娘心裡疑惑極了她的來意,鄭氏看著並不像沒事會到處串門的人,尤其她們又幾乎算得上陌生人,正揣摩著用詞想問一問,就見鄭氏接過旁邊銀柳手裡拿著的一個錦匣,放到炕桌上,向她那邊推過來。

「我家常沒事,和丫頭們堆了些絹花,送幾枝來給弟妹戴著玩,別嫌棄粗陋。」鄭氏笑著說。

霜娘按下心頭思緒,先接了,打開一看,見裡面躺著五六枝絹花,花樣不一,顏色卻皆是素色,鄭氏不可能給自己弄這麼些白花戴著,顯是專為她做的了。

霜娘更意外了,忙道謝:「三嫂太客氣了,這花堆得極精緻,我這裡竟找不出這樣好的。論理原該我先去拜會三嫂的,倒叫三嫂先過來了,還送我花戴,我實在不好意思。」

鄭氏笑說:「六弟妹別這麼說,你使丫頭送了三四回東西來給我了,我才不好意思呢,一直生受你的好處。」

霜娘聽了,沒控制好表情,裂了。

瞬息過後,她忙低了頭,端起茶盅,藉著喝茶的動作梳理了下心裡驚濤駭浪般的情緒。

她掩飾及時,鄭氏沒留心到,跟著也端起茶來喝了口。

金盞在旁掐著掌心,盡量自然了表情,向鄭氏笑道:「三奶奶來得巧,嘗一嘗我們的點心。我娘剛想的新花樣,三奶奶幫著品鑒一下,看口味可還有要改進的地方。」

就端起炕桌上的一盤糕點讓鄭氏,鄭氏見那糕點如棋子一般形狀大小,色作杏黃,圓潤玲瓏,笑著捻起一個,金盞又讓旁侍立的銀柳。

「是栗子做的?似乎還有些奶香。」鄭氏嘗了說,「中間那一點是什麼?香得十分提味。」

「是醃過的鴨蛋黃。」金盞笑回,「三奶奶吃著好,回頭我就叫我娘孝敬去。」

鄭氏點頭:「難為你娘有這巧思,多謝你了。」

金盞忙道:「三奶奶可太折煞我了,孝敬主子一星半點兒的東西,哪裡就當得『謝』字了。」

這幾句話拖延下來,霜娘腦子裡的亂麻終於梳理清楚了,她放下茶盅,向鄭氏笑道:「其實我早該去拜會三嫂,只是身上有孝,不好往親戚房裡去,恐衝撞了。只好叫丫頭替我出去,聊盡心意。」

她頓了一下,觀察著鄭氏的臉色續道,「說來南香這丫頭有些心直口快的,要是有哪裡冒犯了,三嫂別為著她是我使出去的人就不好說她,只管訓示才是。」

「我和銀柳倒覺得南香極會說話,」鄭氏笑回了一句,「是個嘴甜的丫頭。」

試探被證實,霜娘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說:「這就好。」

她努力收斂自己的情緒,逼著自己不要當著鄭氏的面去想任何由此發散而去的後續,專心致志地和她聊天。

但成效不大,因為能說的那一點實事比如絹花點心什麼的在開頭就說完了,再往下純是一些虛的應酬,而在這件事上,霜娘和鄭氏的水平算是半斤八兩——都不怎樣,互相都努力想要製造話題出來,維繫談話,但性格出身都完全不同熟悉程度又約等於零的兩個人,想要製造出相談甚歡的局面實在太難了。

再一次陷入安靜的時候,霜娘簡直想去梅氏那裡把珍姐兒借來用一用了,孩子是打開社交僵局的神器,從長相到吃喝到學業再展望一下將來要找個什麼人家,隨隨便便就可以擼個十章出來了,再不濟叫她表演個才藝也行啊!

鄭氏也坐立難安,她覺得自己到六房這裡來做客,人家和她說話她的回應老是乾巴巴的,六弟妹不會誤以為她在敷衍她吧?要是當她性情高傲不愛理人什麼的,就更糟糕了。

她絞盡腦汁想著有什麼能多說兩句的話題,終於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來一個,眼睛發亮地道:「六弟妹,我才進來時,似乎見到外頭的案上擺著張畫,是你畫的嗎?」

霜娘亦有一種溺水得救的慶幸感,都顧不得獻醜自己那畫花樣子的水平了,起身就道:「三嫂有興趣?隨我來看看,指點我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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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7:02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霜娘起身跟鄭氏出去到廊下,拿起自己的畫作,剛要說兩句謙辭,一眼看見上面兩團黑點,她手抖了抖:「呵呵,不小心污了。」

就要團起揉了。又一個話題沒展開就敗掉,霜娘聽見自己心底的歎息都快要溢出來了,不妨鄭氏伸手過來壓住了她的動作:「只是弄污了一點,何必就毀了。」

她把畫作取過,鋪回几案,提筆沾了墨,手腕輕提,筆尖輕點,沒幾下把那兩個墨點描成了兩條鯉魚。鄭氏退後一步看了下,發現這一來有些佈局不均,又在鯉魚上多加了一片荷葉,再添出枝花苞來。

神、神技啊!

霜娘差點給跪,她畫技渣,可她眼光不渣啊,什麼是好畫她欣賞得來。就不說那兩條鯉魚的活靈活現和那一點小花苞的鮮嫩欲滴了,只看那新添的一片荷葉,肥圓可愛,亭亭斜舉,邊緣微微捲起,似有風來拂過,單這片荷葉就把整張畫都帶活了。

「三嫂,你太厲害了,這幾筆一添,非但起死回生,簡直畫龍點睛啊。」霜娘目光盯在畫上,不住口地誇讚,又請教,「這荷葉是怎麼畫出來的?可有什麼技巧?三嫂看我畫的這幾片,都呆呆板板的,沒一點兒鮮活靈氣。」

鄭氏臉都紅了:「沒、沒什麼技巧,我就是隨手畫的,你太過譽了,哪有那麼好。」

「真的呀,你看,和我畫的一比就比出來了。三嫂添的這角落就是丹青大師的手筆,我至多好算個剛入門的學徒。」

「六弟妹別取笑我了,我就是閒著沒事時塗兩筆,哪裡能扯上什麼大師不大師的,說出去要叫人笑死了。」

霜娘聽了,冷靜下來,轉頭打量鄭氏,見她窘迫地捏著手帕,一張秀美的臉都紅透了。

「……」她意識到鄭氏是認真的,真不明白自己的畫技如何出色,更有甚者她搞不好以為自己也就是個畫花樣子的水平。

「三嫂,」她認真地看住鄭氏的眼睛,道,「你畫得真的很好,不但比我強,比好多人都強,這不是客套話,我真的這麼覺得。如果我只是想說客套話,我可以讚你的容貌美,讚你的衣裳式樣好,讚你的舉止嫻雅,我沒有必要一定要拿畫說事。」

鄭氏更窘了,話都回不出來了,但她感覺到了霜娘這番話的誠心誠意,被人這樣肯定推許她身上的一種才華,對她來說是第一次,她心裡又是激動又是感動,半天才回了句「還是太過譽了。」

霜娘笑道:「那就當我是有求於三嫂,故意奉承吧。」

接著請教她荷葉的畫法,鄭氏的畫技純是自學,叫她口頭傳授她說不出什麼來,就直接握了霜娘的手腕,調整了她用筆的姿勢,手把手帶著她往紙上去畫。

連著畫了五六片荷葉,霜娘依稀感覺自己抓到了下筆時的一點靈機,與鄭氏說了,鄭氏便退開,霜娘自己獨立落筆,畫出一片荷葉來。

「比我先前的好。」霜娘看了,歡喜地說。

鄭氏跟著評了兩句,她嘴裡是從沒有人壞話的,霜娘聽了,笑著跟她道謝,鄭氏連說「不用」。說真的,要不是忍住了她差點要反過去給霜娘道謝,和這位六弟妹說話好開心呀,剛開始怎麼會覺得沒有話聊呢。

又探討了一陣,鄭氏看看時辰,實在不能再留了,才依依不捨地提出告辭。

**

鄭氏腳步輕快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側頭向銀柳道:「我說了吧,南香沒什麼問題,就是你多心,非催著我走這一趟。」

銀柳不服氣:「她就是古古怪怪的,給主子送東西就送東西,哪來那麼多話?人跟她客氣讓一下,她倒好,每回都當真,一坐就半天,說起來沒個完,好像誰就缺了她那幾句不值錢的虛頭話似的。」

「罷啦,她總也沒說壞話。」鄭氏說著忍不住一笑,「可能是跟主子學來的,六奶奶才剛那些話你聽見了沒?誇得我都不知該怎麼謙了,比南香還會說好話呢。」

「那可不一樣,」銀柳張口就駁,「南香那都是虛話,說了幾車沒一句能當真聽的,六奶奶才是發自真心的好話,我在旁邊聽了,都替奶奶高興。奶奶別裝,你心裡分明也是這麼想的,不然南香快把你誇成天仙了,你也淡淡坐著,六奶奶就誇了誇奶奶的畫技,奶奶把臉都紅透了,開心得那樣,還想瞞著我?」

「你這丫頭,」鄭氏被說得臉又紅了,「就是嘴上不讓人。」

「奶奶既這麼說,我越性要問一問了,還怪不怪我催著來走這一趟了?」銀柳偏頭逼問,「要是不來,奶奶在家也是閒著,一天又一天的,又有什麼趣兒了?」

「好了好了,正話反話都叫你說了,你說的都對成了吧?」鄭氏招架不住,笑著討饒。

「哼,奶奶這話才沒誠意呢,就跟那南香說的一樣……」

**

霜娘主僕二人此刻也正在交談。

霜娘回到裡間炕上,劈頭第一句話是:「南香看上了三爺?」

金盞臉色極難看,道:「多半是這樣,很難有別的可能了。奶奶,都是我的疏忽,我見她總懶懶的,不想幹活,就沒派她的差事,恐她那個樣子到奶奶跟前白惹奶奶生氣,橫豎也不缺別人使喚,就沒和她較那個勁,誰知——她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霜娘過了最開始聽聞時的震驚,情緒倒還不錯,示意金盞坐到自己對面去:「不要上火,慢慢說,我們發現的還算及時,她沒真做出什麼事來。你覺得,三奶奶今天來,是不是已經覺出她的心思了?」

「要說覺得她去的不大對勁應該是有的,但要說覺出她對三爺起了心思,」金盞邊想邊說道,「恐怕是沒有。」

「啊?」霜娘驚訝,「為什麼?」鄭氏不會這點警覺性都沒有吧?就算她沒有,她身邊的人難道不會提醒她?至少就霜娘看來,南香去向隔房獻慇勤的目的真是太昭然了,令她第一個就想到她是看上了周連恭。

「奶奶不大清楚三房的情況,」金盞就解釋說,「三奶奶和三爺之間,有點問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裡,有問題的多了去了,霜娘沒覺著意外,問:「他們感情不好?」

金盞點頭:「冷淡極了,從三奶奶嫁過來沒多久就這樣了,兩個人沒有吵過鬧過,明面上沒有任何看得見的矛盾,我聽他們院裡的丫頭湊在一起嘰咕過,都沒人知道怎麼回事。」

霜娘不及想別的,先被這其中的邏輯繞住了:「感情都不好了,還不擔心外頭的妖精要跳進來?」

「三爺是個正經人,所以三奶奶的日子雖然冷清,倒也安靜,沒有妾和她淘氣,比四奶奶還是好過多了。」金盞說著沒忍住多加一句,「其實我們府裡幾位爺,除了四爺外,都是正經人,房裡都沒有那些烏七八糟的。」

接回原話繼續說,「三爺對三奶奶冷淡,對別人也是一樣。早先三奶奶身邊有個陪嫁丫頭,上進心強,自己往外書房去給三爺送湯水,被三爺直接叫人攆莊子上去了,三奶奶兩天沒見著那個丫頭,找人打聽,才知道這回事,那時人都早送得沒影了。」

雖然這故事裡主要傳達出的訊息是周連恭夫妻間的感情也太差了,周連恭把自己老婆的陪嫁丫頭說攆就攆,事前不打招呼事後更通知都不通知一聲——但霜娘還是好想給他點個贊啊,作風太痛快了!

聽金盞接著道:「打那以後,三爺連後院都很少回了,大半時間都在外書房攻讀經書。我說三奶奶不會多想,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南香去那幾回,應該連三爺的面都沒碰見過,不然的話,三奶奶身邊的銀柳是個急性子,沉不住氣,多半會露出點端倪來。二來,南香和我一樣,到了奶奶身邊伺候,根本就不可能再給別的爺們做妾,三奶奶不會想到她那麼大膽又那麼蠢,敢犯這個忌諱。」

霜娘聽她分析得極有條理,把自己代入鄭氏的角色想了想——她男人接近神隱,常年不怎麼露面,夫妻感情極為冷淡,這時候有隔房新進門的妯娌丫頭來給她送東西拜會,連著送了三四回,她心裡會覺得蹊蹺,但要馬上往丫頭是不是看上她男人這個可能上想應該是突兀了,她更有可能想的是——

「你說的有理,三嫂應該是會覺得我是不是有什麼事想求她吧,」霜娘笑道,「幸虧剛才反應快,把人認下了是我派的。不然,要是叫三嫂知道是南香自作主張去給她請安,那再怎麼也該明白真相了。」

金盞笑不出來:「就算是這樣,也把奶奶的名聲敗了些,平白叫人疑惑。」

「事已至此,沒直接滑到最壞的情況,我們能及時攔阻下來已經不錯啦。」霜娘挺想得開的,「如今只說怎麼處置南香罷。依我的意思,無論如何不能留她下來了。」

她是心寬不是聖母,南香就是個□□,這回運氣好,趕在爆炸前攔下來了,要是沒攔住呢?別管她到底能不能勾上三爺,只要她這個心思流露出來叫人知道,霜娘一腳的污水就洗不脫了。

她和金盞情況不同,金盞先出那事是被迫,本人平時又勤勉體貼,所以霜娘不但救她下來,也沒起一點要換掉疏遠她的心思。南香完全是自己作死,霜娘能忍她不當差不幹活,能忍她把副小姐的款拿成小姐的款,但不表示她踩到自己的底線,威脅到自己在侯府裡的生存狀態了,還能繼續忍她。

霜娘所有的寬容和忍耐,必得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別礙到她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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