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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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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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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3 00:50:1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下馬威

  方媽媽心裡直把那愚蠢的馬媽媽罵了個半死——便是要給姑娘一個下馬威,好歹你也要先看一看場合地界啊!

  此時卻是無奈,方媽媽只得親自上前拍了門。

  守門的嚴伯早聽到了門外的動靜,便拿眼去看翹著腳坐在門房裡的翠翹。

  翠翹是太太房裡的丫鬟——話雖如此,她卻是在馬媽媽面前伺候著的時間要遠多於在太太面前。

  翠翹原還在嗑著瓜子,等著看十三姑娘的笑話——不管十三姑娘是叫人上前來拍門,還是不聲不響地打那開著的側門裡進來,總之,怎麼做都會是個笑話——卻不想門外那人的聲音,聽著竟好像是老太太身邊的吳媽媽。

  翠翹嚇了一跳,忙不迭地丟了手裡的瓜子,一邊叫小丫鬟進去報信,一邊趕緊揮著手,示意嚴伯開門。

  嚴伯看看翠翹,卻是故意緩慢地往大門處挪著——人總是這樣,上位者再怎麼傲慢,下位者總覺得能忍,但如果原本不過是跟自己同等身份的人狐假虎威地「作」起來,那可就不一定能忍了。

  「哎呦我的嚴伯哎,你倒是手腳快點啊!」翠翹急得直跳腳。

  嚴伯卻故意大聲道:「才剛你不是說,大晚上的要嚴守門戶,便是姑娘回來,也不能輕易開大門,要叫姑娘從側門進來的嗎?」

  ——好嘛,一字不漏,那話全從門縫裡飄了出去。

  翠翹的臉頓時就黑了。

  門外等著的珊娘心裡卻又有了幾分計較。

  吳媽媽則跟看熱鬧似的看了一眼珊娘,一邊琢磨著,回去怎麼把這事兒告訴老太太。

  她倒不是在替十三姑娘打抱不平,而是她覺得,老太太聽了這事兒一定會老懷大慰——叫你個小十三兒不知好歹,不肯抱緊我這大腿!

  吳媽媽看過來的眼,珊娘那人精似的一個小人兒,豈能不明白其中的含義?好在只一會兒,那大門就被人拉開了,然後從影壁後轉出來好些人,人人手裡都提著燈籠什麼的照著明,叫原本黑洞洞的五房大門內一下子就明亮了起來。

  珊娘也不多話,只看了一眼影壁上那個磚雕的福字,便扭頭低聲吩咐五福六安留下看人卸行李,只帶著奶娘、三和和吳媽媽徑直往影壁後的正廳而去。

  出乎珊娘意料的是,那個馬媽媽居然並沒在正廳裡迎著她們。珊娘忍不住就暗暗一搖頭。她真不明白,這麼個棒槌,怎麼就能在五房作威作福這麼多年?!若是她想要整治她,簡直就是抬抬小手指的事!

  可轉念又一想,珊娘便明白了。所謂「名不正言不順」,馬媽媽好歹「挾天下而令諸侯」,別人怎麼都是僕,除非是她的父親嫡母,否則這家裡還真沒人能治得住這個狐假虎威的「九千歲」。

  到得大廳中,珊娘裝作一臉疲憊地往堂前的太師椅上一坐,只低頭不語。

  吳媽媽見了不由就擰了眉。雖然她很想現在就撤退,把所有難題全都留給十三姑娘,可她怎麼都是受了老太太之命送姑娘回家的,如今沒人來交接,她還真不好什麼話都不說就這麼走人。

  於是吳媽媽皺眉問道:「五老爺可在家?」

  下面一個媽媽小心翼翼答道:「老爺出門訪友去了,說是這幾天都不會回來呢。」

  好消息。吳媽媽暗暗一點頭,又問:「太太呢?」

  「太太身上不好,這會兒吃了藥,怕是已經睡了。」

  太好了!吳媽媽又是一陣點頭,又道:「既這樣,家裡誰管事?」

  說話間,就只見馬媽媽和一個年輕婦人匆匆從二門處趕了過來。

  那婦人看著約二十來歲,生得眉目風流,一身桃紅色的小襖襯著一把窈窕的身姿,幾乎不用人介紹,珊娘便猜到,這位應該就是她爹的那個寵妾馬姨娘了。

  可惜了,這馬姨娘跟馬奶娘長得竟一點兒都不像。

  珊娘忍不住就飛了一下眉。後世的經驗告訴她,長得漂亮的女人,一般來說,在男人面前都更容易討巧。雖然珊娘不想跟這位衝突起來,可看著今兒馬氏母女的這個架式,怕是這衝突是早晚的事。

  而如果中間夾著她爹,珊娘覺得,大概有點麻煩……

  就在珊娘兀自在心裡盤算著各種小念頭時,她卻是沒想到,那馬媽媽沒有上前搭話,竟是馬姨娘先一步上前向著吳媽媽行禮問安。

  吳媽媽詫異笑道:「不知道這是哪位?」

  馬媽媽忙笑著上前一步介紹道:「這是我們老爺的屋裡人。」

  頓時,吳媽媽臉上的笑就僵住了。

  珊娘則飛快地一低頭,掩去唇邊的笑意。

  孟老太太是那種守舊的人,最是講究個大家規矩。而在世家眼裡,爺們房裡可以有人,甚至可以把人寵得上天入地,但出了房門,這人便根本不能算是個人,只能算是個玩意兒。別說是出門見客了,便是家裡自覺有些身份地位的僕人,也不肯輕易跟個姨娘直接對話的……

  竟不知道這五房到底已經亂成了什麼樣兒,居然叫個姨娘出來,還跟老太太派來的人直接對話!

  珊娘頓時覺得,原來家裡這些事也沒什麼好麻煩的,她自信憑她的本事,還不會叫這些人踩到她的頭上。

  就只見吳媽媽收了臉上的笑,看著馬媽媽淡淡道:「媽媽也是積年的老人兒了,便是你家主子身上不好,這家裡一時半刻沒個能做主的人,就該你擔起事兒來,怎麼能這般疏漏,竟把個爺們房裡人放出來見人了?叫五老爺知道,這臉面上如何能過得去?」

  馬媽媽還沒答話,馬姨娘已經受不住了,捂著臉嗚咽一聲,轉身便按原路跑了回去。

  這邊,珊娘忍不住以手撐著額,偷偷翹起唇角。

  馬媽媽到底年長,倒是能屈能伸,只當作沒有之前那一幕的,滿臉堆笑地對著吳媽媽行著禮道:「媽媽教訓的是。原是太太不舒服,我跟姨娘都在那邊伺候著,這一著急,就一同過來了。倒是怠慢了媽媽。」

  ——好嘛,就跟沒看到珊娘似的。

  於是不甘寂寞的珊娘掩著唇輕咳了一聲。

  吳媽媽真心不想給珊娘當槍使,可有些該她說的話,她若不說,傳出去便是她的不對了,於是她沉了臉,對馬媽媽喝道:「怎麼?!沒看到你們姑娘也在?還不去給你們姑娘見禮!」

  珊娘表示:很滿意。

  馬媽媽拿眼冷冷睃了珊娘一眼,到底還是過去,委委屈屈地沖著她行了禮,珊娘只當沒看到,掩著嘴又輕咳了兩聲。

  吳媽媽那裡就等著抓住個機會好撤退呢,此時立馬對馬媽媽道:「姑娘身上不好,你們還不趕緊侍候著姑娘歇息去!」又回身對珊娘行禮道:「時候不早了,姑娘且好生歇著,老奴還要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呢。」

  珊娘「勉強」笑道:「有勞媽媽了。請媽媽告訴老太太一聲兒,只說我已經平安到家了,家裡一切都好,請老太太別記掛著我,等我好了,再去給老太太請安。」

  二人又虛應了幾句,珊娘這才叫人送了吳媽媽出去。

  吳媽媽的身影才剛消失在影壁後,那馬媽媽的臉色便是一沉,只垂著眼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珊娘掩著唇又輕咳一聲,回頭對奶娘道:「母親身上不好,我才剛回來,怎麼也該去給母親請個安才是。」又回頭吩咐馬媽媽,「請媽媽頭前帶路吧。」

  馬媽媽一陣皺眉。這珊娘雖然今年十四了,卻因發育得晚,看著那麼細細軟軟的一個人兒,感覺很好欺負的樣子,不想先前在西園時便是那麼囂張,如今被人趕了回來,居然還是這麼狂妄地不知收斂!

  馬媽媽的馬臉一沉,道:「太太睡下了。」

  「是嗎?」珊娘笑道,「媽媽的意思是說,不用問太太,媽媽便能知道,太太沒空見我?」不等馬媽媽接話,珊娘像是怕她聽不懂她話裡暗藏的針刺一般,又道:「還是說,媽媽覺得媽媽能做得太太的主?」

  馬媽媽被刺得一縮。雖然事實上她確實能做得太太的主,但那卻是能做不能說的事。她狠狠挖了珊娘一眼,想想來日方長,便冷哼一聲,道:「既這樣,姑娘隨我來。」

  珊娘卻坐在那裡沒動。

  馬媽媽又是一皺眉,才剛要開口催促,只聽珊娘又道:「三和,府裡的規矩,你們進府時都學過吧?」

  三和恭敬道:「都學過。」

  「那麼,你給我背一背,該怎麼跟主子說話。」珊娘道。

  於是,三和便真的把府規給背了一遍。

  珊娘抬眸,似笑非笑地看著馬媽媽道:「連個『請』字也沒有。知道的,說是媽媽年紀大了,難免會有疏漏,不知道的,可還當媽媽不懂得規矩呢。」

  ——下馬威嗎?誰不會!

  馬媽媽氣得一陣咬牙,才剛要不管不顧地開口頂撞,就聽得珊娘又笑道:「原來媽媽也有牙疼的毛病,剛才都聽到哼哼了呢。所謂『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媽媽這毛病該早些治一治才好。我聽說,家裡禮儀處的媽媽們可是最懂得怎麼治這種毛病的,媽媽有空的時候不妨跟那些媽媽們探討探討,可都有些什麼樣的治病手段。」

  珊娘一邊說著,一邊連看都不看向馬媽媽,就這麼扶著奶娘的手,從容打馬媽媽身邊過去。

  來到大廳門口時,她往左右垂手侍立著的丫鬟中間瞅了一眼,又道:「太太身上不好,你們當差就該更仔細些才是。雖說我不是客,可吳媽媽總是客,且還是代表著老太太來的,居然連杯茶都沒有,這多少有些不太像話呢。」說著,便扶著奶娘徑直往通向內院的角門過去。

  廳上的眾人忍不住全都拿眼看向馬媽媽。

  馬媽媽只覺得心頭一陣火燒,臉上也是一陣紅白相交。她一跺腳,三兩步追上珊娘,才剛吸著氣打算再次開口,就聽得珊娘又堵著她的話道:「媽媽別生氣,我知道這家裡一向都是媽媽在打理著的,便是沒個功勞,總有苦勞的。我呢,這人生性疏懶,凡事不犯到我的頭上,其實我也懶得計較。這話媽媽且先記下,以後就知道我的脾氣了。對了,我的院子收拾得如何了?這半天時間雖然緊,把我以前住的房間收拾出來,應該還不難。」

  馬媽媽一陣陰笑,道:「姑娘見諒,姑娘好幾年不在家,原先住的院子老爺早就給了人,如今只能麻煩姑娘重新挑個院子了。也不知道姑娘喜歡哪裡,老奴只好先收拾了客院。」

  珊娘腳下一頓,笑道:「哦?我爹把我的院子給了人?給了誰?」

  「馬姨娘。」馬媽媽不無惡意道。

  竟是這樣嗎?!若真是如此,這五老爺可真夠不靠譜的!

  當然,若真是如此的話。

  珊娘心裡一聲冷哼,卻是繞開這個話題,又問道:「太太那裡是什麼病?吃什麼藥?大夫又是怎麼說的?」

  馬媽媽那裡支吾半天,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道:「左不過是老毛病罷了,姑娘只管養好自個兒的病便是,太太那裡左右有我呢。」

  「你?」珊娘歪頭笑道,「媽媽再怎麼辛苦,也只是媽媽,我可是母親的女兒,盡孝道是女兒該盡的義務,媽媽您說,可是如此?」

  此時已經到了上房的門口。珊娘隱約還記得,那上房的西廂便是五太太佈置出來的繡房。而此時,繡房裡一片燈火通明,顯然「生著病」的五太太,正在繡房裡「養著病」。

  「看來母親還沒睡下。」

  看著馬媽媽,珊娘又是歪頭一笑,笑得甚是稚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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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3 00:50: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十四歲的老妖精

  其實珊娘心裡一直不太明白,老太太那麼精於算計的一個人,怎麼就給自個兒那不靠譜的小兒子挑了這麼個更不靠譜的小兒媳婦呢?!

  雖然五太太出身的諸暨姚家是侯家很能用得著的一條線,可這姚氏在家時,到底是那並不受寵的前妻之女,便是嫁妝再怎麼豐厚,以她這種立不起來的性情,也不該是會被老太太看中的兒媳人選——看看老太太親自挑選的大太太和大奶奶趙氏便可知,老太太在挑人時眼光還是很獨到的。

  而當珊娘親眼看到在明晃晃的西洋電石燈下刺繡著的五太太,她才忽然明白,怕是這門親事起了關鍵作用的,還是五老爺……的好色。

  聽說年輕時五老爺的性子很擰,從不肯輕易向老太太低頭。而對於老太太來說,大概覺得,五老爺願意娶誰都沒什麼區別,只要對方是姚家的女兒就成。

  明亮的燈光下,已經年過三旬的五太太看著仍像才二十出頭的模樣,那南方女子特有的精緻五官中,一雙純淨如孩童的眼眸,看著有種清泉般的透徹。

  雖然才十四歲,珊娘卻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活成了一個老妖精。面對如此純淨的一雙眼,她忽然就有種自慚形穢之感。她知道,她的眼神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像五太太那般純粹了。

  「這是……」

  五太太停住針線,看著站在繡房門邊上的珊娘一陣詫異。

  珊娘不等馬媽媽開口,就搶先一步上前給五太太磕頭請安,然後抬頭笑道:「太太,女兒回來了。」

  五太太被她這一聲「女兒」驚得愣了愣,有些無措地看向馬媽媽。

  馬媽媽只抿著唇兒不開口,一臉被人得罪了的不高興模樣。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剛要問馬媽媽這是怎麼了,就聽得眼前跪著的那個孩子笑道:「這些年女兒雖然住在西園裡,心裡卻一直記掛著家裡。家裡就太太一人操勞著,也沒個能幫襯的人手,便是馬媽媽那裡有心想要幫襯太太,以媽媽這麼一個人,怕是能管到的事終究有限。如今女兒回來了,太太也能輕鬆些了。」

  說話間,珊娘只「情真意切」地凝視著她的嫡母,卻是連個眼尾也不曾給馬媽媽。

  從方媽媽的描述中,她猜她的嫡母應該是個怕麻煩的性子——既然您怕麻煩,那麼我就先表個態,我回來不是給您添麻煩的,相反還能幫襯您解決麻煩。雖然其實我也很怕麻煩。可如果我現在躲了麻煩,我怕將來會給自己惹來更多的麻煩,所以,對不起了,馬媽媽,誰叫剛才我向你示好,偏偏你還是要踩我呢?那我只好先想法子別住你的蹄子了!

  一旁的馬媽媽豈能聽不出她的意思——那句所謂的「這麼一個人」,明著是在說她勢單力薄,暗地裡卻是在指她身份低微,撐不起這管家之責!

  她臉色一沉,猛地上前一步,往珊娘身邊一跪,沖著五太太就是一陣硬梆梆的磕頭,「太太恕罪,是老奴沒管好家,倒叫姑娘一回來就看不上眼了。既這樣,老奴自請榮養,也省得太太為難。」

  果然!珊娘暗自一撇嘴,她還就怕這位不接招呢!

  於是她一臉「急切」地搖著手道:「不是的不是的,馬媽媽是太太的人,我怎麼也不至於那麼不懂禮,這一回來就去挑媽媽的刺,何況媽媽這麼大年紀還要幫著太太操勞,便是沒功勞也有苦勞的,女兒還不至於那麼不懂事。只是……」

  她為難地低了低頭,「只是……才剛老太太身邊的吳媽媽送我回來時,看到居然連姨娘都跑出來待客了,就問著媽媽,把老爺的臉面往哪裡擱……太太不知道我聽了心裡有多難受。而且,吳媽媽來了那麼久,丫鬟們也不知道上個茶,可見媽媽年紀大了,總有管不到的地方。女兒雖然年紀小,可看到了若是不指出來,丟的總是我們五房的臉面,何況女兒在西園跟著老太太學的便是怎麼管家。女兒並不是想要擠兌媽媽,或是指責媽媽什麼,女兒只是單純想要幫太太而已。因為傳出去,別人不會說是下人哪裡疏漏了,只會說是太太有什麼不是,女兒不願意老爺太太臉上無光,才一回來就這麼不管不顧地得罪了媽媽,可女兒的心是好的,是為了咱們這個家,是為了太太的名聲!」

  明亮的西洋氣燈下,珊娘的小臉憋得通紅,一副熱誠至極的模樣,卻是由不得五太太不感動——只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因得罪老太太被送回來,卻還沒歇息一下,就這麼不顧自身,只熱情地一心想要幫襯於她……

  當年,她還年輕時,好像也曾這麼熱血過呢……

  五太太看著珊娘心下一陣感慨。

  只是……

  她又看看馬媽媽。

  她豈能不知道,馬媽媽並不能代替她成為這家裡的主母?可她真心不願意面對那些人,也不願意去應酬那些事,她這一生都只願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裡……而這些年,也虧得馬媽媽幫著她,不然她怕是早就撐不下去了……

  見她一臉糾結地看著馬媽媽,人精似的珊娘哪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忙又道:「如今吳媽媽回去了,還不知道要怎麼跟老太太稟報呢。若是老太太覺得太太沒管好家,怕是又要招太太過去說話了……」

  在西園住了那麼久,她豈能不知道,別的太太是巴不得被老太太叫去「說話」,只有五太太,是避之不及,甚至連逢年過節,她都寧願故意把自己作病了,也不肯去見老太太的。

  這最後一句話,果然叫五太太心裡一陣動搖。

  馬媽媽見勢頭不妙,忙沖著五太太連連磕頭,嘴裡只道:「老奴該死,老奴沒盡到責任,給太太丟人了……」

  不等五太太從繡架後出來扶馬媽媽,珊娘先站起來拉著馬媽媽的胳膊道:「媽媽快別這麼著,看嚇著太太了!我跟太太這麼說,並不是責怪媽媽的意思,媽媽一心侍奉太太,還這般辛辛苦苦地幫著太太管家,我心裡不知怎麼感激媽媽呢!我只是想要太太知道,如今我也長大了,以後也可以替太太分憂了。」

  盯著馬媽媽的眼,珊娘笑著又道:「才剛在外面的時候,我跟媽媽說的可全是真心話,這個家,終究還要辛苦媽媽的。」

  她確實是沒有要奪了馬媽媽的管家權的意思(管家什麼的,多麻煩啊,珊娘才不傻呢!),而這般拿話擠兌著馬媽媽,也不過是因為之前那老貨一心要踩她。既然人的手指都指到鼻尖了,珊娘也不好繼續裝著柔弱,總要叫人知道,若有心要踩她,當心沒踩著她,倒自個兒摔斷了蹄子!

  於是她見好就收,拉著馬媽媽的胳膊,回頭看著五太太又笑道:「女兒才剛回來,連住的地方還沒看呢。老太太說,還是我原來住的地方清淨,叫我再住回原來的地方。只是這些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我那院子變成什麼樣了呢。」

  五太太顯然很不擅長應付衝突,被眼前這演戲似的二人組弄得好一陣手足無措,此時聽珊娘轉了話題,她頓時鬆了口氣,忙不迭地接過話頭笑道:「你那院子這幾年沒人住著,怕是得好好收拾收拾呢。」又扭頭吩咐馬媽媽道:「好好侍候著姑娘,姑娘缺了什麼,媽媽只管開庫房去拿,也別特意來回我了。」說著,低頭看著繡架道,「今兒我打算把這一片葉子完成呢。」

  珊娘忙道:「既這樣,女兒也就不打擾太太了。明兒一早我再來給太太請安。」

  哈,這一句話,簡直就是嚇壞了五太太!

  原本已經低頭研究著下一針該怎麼走線的五太太忽地一抬頭,忙不迭地搖手道:「快別!都是一家人,不需要守這些虛禮,什麼晨昏定省的也就算了,你小小年紀,正是渴睡長身體的時候,早晨多睡一會兒,晚上也早點休息,我這裡沒什麼事,你不用記掛著我。」——那意思,你別來煩我。

  珊娘立刻領會了,向著五太太盈盈一福,笑道:「女兒遵命。」

  隔著繡架,二人相視一笑。

  唔,太好了——五太太想——這十三丫頭回來真是太好了,以後家裡若是再有什麼事,她便可以直接把這丫頭推出去,怎麼說她也是五房的正經小主子呢,總比個馬媽媽要管用。

  唔,還不錯——珊娘想——挺好糊弄的一個嫡母,不像其他幾房嬸娘那樣喜歡拿捏人,而且還許她睡懶覺。若是不麻煩,似乎偶爾也可以伸手幫一幫這個好脾氣的太太呢。

  真是太好了!

  一個通情達理的嫡母,一個很有眼色的庶女,母女二人對於這初次會面,紛紛表示:滿意。

  這母女倆滿意了,馬媽媽可不滿意了。

  馬媽媽可不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她家太太打小性子就軟,只要她稍微一施壓,她家太太便什麼都聽她的。因此,西園裡受到十三姑娘侮辱的那一幕,對於在五房內宅中作威作福了這麼多年的馬媽媽來說,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叔可忍嬸不可忍!

  嬸可忍,她馬媽媽不能忍!

  所以她才那般囂張地想要報復回來。

  她以為,十三娘只是個庶出的姑娘,且如今又是灰頭土臉被老太太逐出西園的,便是被她欺負了也就欺負了,怕是這小十三兒也只有蒙著被子哭的份兒,卻是沒想到,這麼個小小庶女,看著還細細軟軟的一副包子模樣,偏那包子餡兒竟是黑的!只那麼三言兩語,巧舌一翻,就這麼拿住了她家那性情綿軟的太太,叫她吃了個悶虧……

  直到此時,馬媽媽才深深感覺到,這主僕身份差距上的滿滿惡意。

  以前她總覺得,只要她糊弄好了自家太太,這個家怎麼她也能做得一半主,如今她才知道,她手中的一切權勢原來都是紙糊的,甚至都經不起一個被老太太厭棄的庶出姑娘輕輕一指頭……

  而說實話,珊娘真心不想再攪事了,她覺得,她放出自己的厲害之處後,便是稍微還帶點腦子的人,總該知道她是不好惹的,也該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才是對自己最為有利的。自覺已經活成老妖精的她,覺得自個兒已經算計得很是周到了,卻是偏偏沒有意識到,上了年紀的人往往都特別偏執。

  特別是,這馬媽媽打年輕時就是個硬脾氣,且如今還當著五太太的半邊家,哪能那麼輕易就向個十四歲的「老妖精」認了輸?!

  出了繡房,見馬媽媽瞪著雙馬眼站在那裡消極怠工,已經有些累了的珊娘不由一揉額頭。

  「麻煩!」

  這還能不能讓人愉快玩耍了?!她只是想要個輕鬆愜意的生活環境而已,這人怎麼就這麼沒眼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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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繡樓保衛戰

  於是,原本已經不想再戰的珊娘只得重新打疊起精神,看著馬媽媽淡淡道:「現在媽媽可以領我回我自己的院子了嗎?我累了。」

  而聽太太的意思,顯然她的院子還是替她留著呢——也就是說,那個什麼她爹把她的院子給了個姨娘的話,果然像她猜的那樣,是瞎編的!

  珊娘甚至都能猜到眼前這老貨心裡是怎麼籌劃的:只要她同意住進客院,回頭那老貨就能告訴所有人,是姑娘自個兒不滿意原來的院子的!

  珊娘和馬媽媽以目光對峙著。

  一旁翠翹見了,忙過來沖著珊娘屈膝笑道:「原是太太事多,竟一時忘了,姑娘的院子……」

  「叫老爺給了個上不得台盤的東西?!」

  珊娘聲音為之一厲,瞪著翠翹道:「我竟不信老爺會這麼打整個五房的臉!我只是暫時幾年沒在家裡住著罷了,總還是五房正經的主子,便是老爺真要把我的院子給人,也不會給那麼個沒臉的東西!」

  這話說得夠不客氣的!

  馬媽媽的臉色頓時就是一陣不好。太太不管事,老爺也不管事,以至於她和馬姨娘在五房作威作福慣了,竟一時忘了,一個姨娘的身份是上不得台盤的。而她女兒上不得台盤,於她這做娘的,也不是什麼有體面的事……

  翠翹顯然是抱死了馬媽媽的大腿的,居然又搖手笑道:「姑娘誤會了,那院子不是給了姨娘,是給二爺住著呢……」

  「二爺?」珊娘一挑眉,橫著翠翹道:「我認得你,你便是那個不許給我開門的丫頭。原來咱們五房連個丫鬟都這麼厲害,竟能指責起太太忘事了。」

  頓時,那翠翹縮著脖子蔫了回去。

  珊娘卻不打算為了這麼個小角色而分了神,且暫時放過她,冷哼道:「不說一個爺們原該住在前院,只沖著他是我弟弟,便是老爺親口許了他,他一個做弟弟的又豈能不懂得『孝悌廉恥』四個字,竟要強佔我這做姐姐的住處?!啊,我倒是忘了,我那弟弟不過才七歲年紀,能懂得什麼?想來不是我弟弟的錯,便是跟著我弟弟的人攛掇的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奴才,才引得小主子作出這種不知禮的事來?!到底是哪個跟我弟弟有仇,竟如此故意引著他敗壞自個兒的名聲?!」

  珊娘一發怒,當下四周一片寂寂——不管是對她真恭敬還是假恭敬,恰如珊娘剛才所說,她是這家裡的主子,至少眼下這裡沒一個人有膽子敢當面頂撞於她。

  看看滿地垂手屏息的人,珊娘滿意地再次冷哼一聲,「今兒我累了,便放你們一馬,但請媽媽替我傳句話,叫那些眼裡沒主子的給我把皮子全都緊一緊,你們順心的日子到頭了!我回來是想舒心過日子的,但凡有人想要叫我心氣兒不順,我就叫他們全家身心都不順!」

  於是,心氣兒不順的十三姑娘也不需要人領著,兀自憑著依稀的記憶,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院落,最終來到那最後一進院落。

  遠遠看著那屬於她的小繡樓裡只一片死寂,竟連盞燈火都沒有,珊娘又是一聲冷笑,頭也不回地對沉默跟在身後的馬媽媽道:「我再給媽媽半個時辰的功夫,我睏了。」

  馬媽媽就算再咬牙切齒,這會兒也不得不沖著身後隨著的丫鬟婆子們揮了揮手,她自個兒則支吾著找了個藉口,有意想要開溜。

  珊娘卻還不打算放過她,只高傲地一抬下巴,望著繡樓上一處處漸漸亮起的燈火,冷聲又道:「我看媽媽果然是年紀大了,有些話竟是不說不明白,那麼我便直說了。媽媽請記住,雖說臉面是相互給的,可媽媽更該記住,下人的臉面都是主子給的。我雖年少,終究還是這五房裡正經的主子。還是才剛我說的話,我這人最怕的就是『麻煩』二字,媽媽不找麻煩,我自然也不會去自找麻煩。媽媽且記住了。」

  於是,再一次,馬媽媽深深感受到這身份差距上的滿滿惡意。

  果然如珊娘所料的那樣,她的院子其實仍是屬於她的。雖然這幾年顯然並沒有被人精心照料著,那犄角旮旯處處處都是堆積的灰塵蛛網。

  五福殷勤地擦乾淨一張春凳,扶了珊娘在廊下坐了;李媽媽從衣箱裡翻出一襲斗篷把她裹得嚴嚴實實;三和站在姑娘的身旁替姑娘擋著夜風;六安則不安地擰著手指,站在院子當中看護著姑娘的行李,每個打行李旁經過的人,都會被她以明亮的貓眼死死盯著,生怕有人使壞,故意弄壞姑娘的東西。

  珊娘看著院子裡的六安,忍不住就是抿唇一笑。但笑完後,她又習慣性地伸手抹了一下額。

  這五房,看著真的好亂。明明已經當面被她戳穿了的謊言,一個丫鬟居然還敢繼續順著編下去……看來她若想要在這宅子裡活得舒服點,還得先鎮一鎮宅子才行。

  想著她明明是躲著是非和算計才逃出西園的,居然還得在自個兒家裡繼續過這種不省心的日子,珊娘不由就深深歎了口氣。

  聽著珊娘歎氣,奶娘也忍不住抱怨道:「這些作死的,竟敢欺負到姑娘頭上!今兒是天晚了,等明兒稟了太太,姑娘再好好收拾她們!」

  稟太太?!珊娘一陣暗笑,她可不指望。太太剛才那副表情,明明就是在說「有事你們自己去處理,千萬別來麻煩我」。

  五福道:「我倒是奇怪那丫頭,竟敢這麼睜著眼說瞎話,這院子明明都沒人住,竟也敢說是二爺住著!」

  「這有什麼,」珊娘懶懶道,「大不了明兒讓二爺搬過來,弄成個既成事實就是。」

  她這麼一說,連三和都忍不住一陣搖頭,「這膽子也忒大了!」

  膽子大嗎?珊娘又是一陣冷笑。其實這還算正常吧。且不說這五房一向是關著門過日子的,家裡老爺太太又不問事,便是其他老爺太太問事的親戚家,欺負個不得寵的庶子庶女什麼的,也常有耳聞。沒瞧見那四伯家的九姐姐,在嫡母屋裡被個丫鬟故意用茶水燙了,回頭也只敢說是自個兒不小心的嗎?!

  珊娘現在想起來了,前世她之所以那麼費心巴力地討好老太太,為的就是不讓自己沉淪到那種淒慘的地步……

  李媽媽等人鬱悶歸鬱悶,可該做的事還得做。這會兒見姑娘懶懶的,便知道姑娘是累了,李媽媽忙吆喝著,領人去收拾屋子了。五福是個坐不住的,也跟著去了,只有三和靠著珊娘而立,給她當著靠背。

  靠在三和的身上,珊娘歎息道:「人生真是無處不麻煩啊。」

  三和正偏頭聽著李媽媽她們在樓上的動靜,便隨口應道:「姑娘不是最愛那句『心遠地自偏』嗎?只要姑娘心裡不覺得麻煩,那便沒什麼可麻煩的。」

  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著三和笑道:「倒不知道,原來我身邊還有個小才女呢。」

  三和被她打趣得小臉兒一紅,笑道:「還不是姑娘念叨多了,我也就給記下了。」

  「不過,」珊娘笑道,「雖然我懂你的意思,但這句詩用在這裡好像並不怎麼恰當……唉,」她揮揮手,「我的意思是說,可我真的覺得很麻煩呢……」

  「麻煩來了,一樣樣解決麻煩便是。」五福抱著個茶壺過來,就這麼沒頭沒腦插了一句嘴,放下茶壺又叮叮咚咚地跑開了。

  珊娘和三和對視一眼,二人不由全都搖頭笑了。

  「我還以為她會選擇留下呢。」珊娘笑道。

  「她呀,懶著呢。」三和道。

  珊娘點頭笑了笑。她自是知道五福那「做生不如做熟」的心態的。何況這一世她再也不想去掌控別人了,別人存著什麼樣的心思她也不想去管,而所謂「無利不起早」,選擇跟她或選擇不跟她,每個人總有每個人自己的打算,合她用的她就用著,不合用了,不過是一拍兩散,誰還能指望誰一輩子不成……

  這麼想來,她忽然又想到繡房裡的五太太。從某些方面來說,五太太其實和五福有點像。五福是不願意去接觸新的人際關係,所以寧願縮在她的身邊;而五太太,恐怕也是因為差不多的原因,才把自己封閉在繡房裡的……

  不過想來也是,打小沒了母親,後母和親爹對自己都不親,唯一可依靠的奶娘又是個厲害的,性子綿軟的太太怕也只有把自己封閉起來的份兒了……這麼想來,倒也是個可憐人……

  珊娘的脊背忽地一僵。因為她忽然意識到,她好像又犯了老毛病,想著別人可能是什麼樣的,便以為別人就真是那樣的……她覺得太太是個可憐人,那下一步,是不是不管太太需不需要她的幫忙,她都想著要幫她一把了?!

  珊娘默默打了個寒戰。因為她想起來了,在繡房裡,和太太兩眼相對時,她確實曾轉過這樣的念頭……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呢。

  看著廊簷外一彎細細的上弦月,珊娘那總像是笑著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澀。

  珊娘歇下時,被六安細心守著的那個自鳴鐘已經打過淩晨兩點了。因此,次日一早,她被一陣吵雜聲吵醒時,感覺自己好像才剛合眼一樣。

  她還沒完全清醒,就聽到樓梯上一陣腳步響動,然後便聽到她的奶娘「哎呦」了一聲,緊接著,又一個細嫩的童聲在門外大聲嚷嚷道:「哪個搶了我姨娘的院子?!還不給小爺我滾出來?!」

  珊娘懵懵然從枕上支起頭,便只見一個圓滾滾的小肉球從門口掛著的簾子下方滾了進來。

  「哎呦,這是姑娘的屋子,二爺不可以亂闖……」

  李媽媽緊張地追在那個小肉球的身後搶進屋來。隨在李媽媽身後的,是又一群咋呼著的丫鬟婆子,一個個嘴裡「二爺、二爺」地叫著。

  珊娘從枕上撐起手臂,那雙仍睡意朦朧的眼不由就眯了起來。

  「是你嗎?就是你搶了我姨娘的院子?!」

  她的床頭處,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雙手叉著腰,正氣呼呼地瞪著她。

  珊娘眯眼往他身後看去,便正好看到李媽媽膝蓋上一個灰乎乎的小腳印——顯然,她的奶娘叫這小肉球給踹了。

  「你……」

  小肉球叉腰指著床上,一個「你」字才剛出口,就只見床上那支著胳膊眯著眼的人兒忽地一掀被子,就那麼站了起來。

  不等屋裡眾人反應過來,床上那穿著身白色睡衣的女孩,便跟個復仇的女鬼似的,飄著一頭長及腰背的長髮,就那麼敏捷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一把抓住那個仍伸手指著她的小男孩,一轉身,就拖著小肉球上了腳榻,把那小子按在床前的腳榻上,掀衣擺、扒褲子,動作那叫一個利索,小男孩都還沒來得及驚呼,那肉嘟嘟的小屁股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三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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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3 00:50: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熊孩子

  「啊……」

  頓時,繡樓上響起一陣殺豬般的尖嚎。

  「叫!」

  珊娘惡狠狠地低吼一聲,毫不客氣地又往那白生生的光屁股上甩了三巴掌。

  「啊啊啊……」

  小胖子叫得更凶了。

  跟在李媽媽身後衝進來的那些丫鬟奶娘們,大概也沒料到這才剛回家的十三姑娘竟如此兇殘,一下子全都呆在了那裡。直到珊娘甩出第二組的一套三聯掌,這些丫鬟婆子們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叫著「二爺」,便要往上撲。

  就只見珊娘長髮一甩,以膝蓋壓住那個尖嚎著的熊孩子,回手指向眾人,「誰敢過來?!」

  那狠眯起的媚絲眼兒裡凶光畢露,頓時鎮得眾人全都怔在那裡不敢上前了。

  「打死她!快給我打死她!」

  偏那小胖子不服氣,在她的膝蓋下掙扎哭嚎著,一邊回頭招呼著他的那些丫鬟婆子們。

  「打死我?!那我先打死你好了!」

  珊娘一瞪眼,回手就不客氣地在那熊孩子屁股上又狠揍了三巴掌——這三巴掌,可比之前那六巴掌都要重得多。

  「啊……」

  小胖墩兒的乾嚎頓時就變了調,這一回,是真飆出眼淚來了。

  「姑、姑娘息怒,這是二爺,是您弟弟啊……」

  為首那個看著像是奶娘的人,見珊娘如此逞兇,偏又不敢上前,只得在床前腳榻邊跪了下來。

  原本跟著二爺的那些丫鬟婆子見了,也全都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一個個的磕頭求饒聲竟是一聲兒高過一聲。那亂哄哄的聲音,頓時拱得珊娘心火又竄高了一丈,回手就在小胖子的屁股上示威似的又拍了三巴掌。

  「再吵!」

  打完人,她回身指住一地跪著的眾人。

  頓時,那片哭嚎聲為之一靜,滿屋子就只剩下被珊娘壓住的那個熊孩子仍在扯著嗓子嚎哭。

  「還哭!」

  像頭被從冬眠中吵醒的熊一般,凶性大發的珊娘毫不客氣地又揍了那熊孩子一套三聯掌。

  大概是看著他的人全都跪在那裡不敢上前相救,沒了救星的小胖子終於知道怕了,哭嚎著大喊道:「別打了,別打了,哇……我不哭了,嗚……疼……」

  確實是疼。珊娘的手都打麻了。

  看著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小胖墩,珊娘嫌棄地鬆開手,任由那小子跟見了鬼似的,提著褲子手腳並用往後退去,她只站在那裡若無其事地甩著手掌。

  那熊孩子直退到床腳處,抱住床腳委屈地一撇嘴,看樣子又想開嚎。

  甩著手掌的珊娘回眸一瞪眼,小胖墩打了個嗝,害怕地咬住自己胖胖的小拳頭,竟真不敢哭了——那幼稚的舉動,險些逗笑了盛怒中的珊娘。

  見小胖子終於乖順了,珊娘這才回身料理那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

  她冷笑一聲,頭也不抬地吩咐含著包眼淚被擠在門口處的六安:「去,叫馬媽媽過來。」

  六安趕緊領命而去。

  一時間,屋子裡一片寂靜。

  寂靜中,李媽媽抱過一襲大紅氅衣嚴嚴裹實了珊娘;三和拿過繡鞋,跪在床踏上小心替她穿上鞋;五福踮起腳,將她那頭被斗篷壓住的長髮從斗篷內理出來,又拿了一根絲帶匆匆繫住。等打理好這一切,那三人全都靜氣屏息地屈膝行了一禮,默默退到一邊。

  ——下床氣的姑娘威武雄、兇殘,連她們都不敢惹的……

  那跪了一地的眾人,全都小心翼翼看著三和她們幾個圍著十三姑娘打著轉,卻是再沒一個敢出聲了。

  終於把自己收拾得能見人了,珊娘再次甩了甩手,勾起唇角,回眸看著當先跪在腳榻旁的那個媽媽笑道:「還不知道媽媽是誰呢。」

  比起之前那細眯著眼的兇殘模樣,明明此刻她臉上帶著笑,卻仍莫名就刺激得眾人後背一陣生寒。

  「嗯?」

  珊娘揚起眉,像在試驗著鞋底的柔軟度一般,拿單薄的睡鞋在那轉著眼珠不吱聲的媽媽肩上輕踩了一下。

  這極具侮辱性的動作,頓時就叫那個媽媽的臉色變了變,忙垂頭答道:「奴婢是二爺的奶娘,奴婢姓孫。」

  她飛快地偷抬了一下眼,便只見那大紅氅衣裡裹著的人兒,雖看著小小的,一副身量尚未長足的模樣,偏那被雪白蓬鬆的狐皮領口襯得格外粉嫩的一張小臉上,一雙細而彎長的狐狸眼裡滿是譏誚。

  奶娘默默打了個寒戰,飛快地垂了眼,心下卻是一陣後悔——不該想當然地以為這十三姑娘是落了毛的鳳凰,而順應討好小主子,卻白被人當槍使了一回。

  「哦,原來你是二爺的奶娘。」珊娘笑道:「敢問,奶娘這一大早就帶著二爺來我屋裡做什麼?」

  「不是,是二爺……」

  「嘖,」珊娘很不淑女地一咂嘴,「孫奶娘可想好了再答。怎麼說二爺才七歲,便是做了什麼不合規矩的事,怕也是別人挑唆的。奶娘可是負責照顧二爺的人,二爺行事若有什麼不妥,頭一個該站出來規勸的,便是奶娘。那麼我再問一遍,奶娘這一大早的,帶著二爺來我這屋裡喊打喊殺又哭又嚎的,這是要做什麼?」

  孫奶娘的汗頓時就下來了。她能怎麼說?二爺是被人挑撥著來找大姑娘晦氣的,我則是順勢來討好二爺的?!

  「奶娘既然答不出來,不如問問二爺吧。」珊娘笑著,回身問那仍抱著床柱不撒手的小胖墩,「你這一大早跑來,是要做什麼?」

  小胖墩這會大概是屁股上不疼了,一梗脖子,嚷道:「你占了我姨娘的院子……」

  「嘖!」珊娘又是一咂嘴,打斷小胖子的話,回頭問著奶娘:「不如奶娘給二爺說說,這是誰的院子?」

  奶娘不敢抬頭。

  於是珊娘哼了一聲,「嗯?」

  奶娘一抖,只得咬牙道:「是……是姑娘的院子。」

  「啊,對了,」珊娘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問著小胖墩,「你可知道我是誰?」

  小胖墩忽閃著眼沒敢答話,顯然是知道的。

  「看來二爺是不知道呢。」珊娘微微一笑,裹著那氅衣彎腰湊到奶娘跟前,「那還請奶娘教一教二爺吧,我是誰?」

  「是……是大姑娘……」

  侯家各房實在是子孫太多,故而雖然大家族聚在一處時,兄弟姐妹們都以族裡的排行相稱,但各自回到各房時,便又以各房自個兒的排行另論了。所以這侯玦雖在族裡排行第十二,在外面被人叫作「十二爺」,在家時,還是被下人們叫作「二爺」的。

  而十三姑娘侯珊娘,在五房自然是被叫作「大姑娘」了。

  五房的大姑娘,族裡排行十三的侯珊娘一抿唇角兒,笑盈盈地又道:「還請奶娘給二爺說一說,這『大姑娘』,跟二爺是什麼關係?」

  「大、大姑娘是……是二爺的長姐。」

  「哦,」珊娘笑道,「那麼,再請奶娘給二爺解釋一下,何謂『長姐』?」

  既然已經服了軟,這奶娘倒也光棍,磕著頭道:「所、所謂長姐如母,二爺該敬重著大姑娘才是。」

  「那麼,這麼一大早的,二爺領著你們——啊,不,我說錯了,是你們領著二爺來我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呢?」

  「二、二爺受了人的蠱惑……」奶娘趕緊磕頭認錯,「是奴婢該死,沒能勸住二爺……」

  珊娘笑得更溫柔了,「可才剛你們這麼又哭又嚎的,是不是想著,便是沒占著我這裡什麼便宜,也要叫人覺得,我是在欺負你們?」

  奶娘不吱聲了,只一個勁兒的磕著頭。

  珊娘又笑道:「我才剛回來,沒那麼旺盛的精力去管那些閒事。既然你說是有人蠱惑的二爺,我只當就是這麼個說法了。不過,奶娘既是二爺的奶娘,就該擔起奶娘的責任來,等會馬媽媽來了,還請奶娘費心,把事情經過跟馬媽媽好好說上一說,怎麼著也該給我個交待才是,總不好白叫我受一場委屈。至於現在,我要更衣了,還請媽媽領著你的人出去,隨便找個地方跪一會兒吧。」

  孫奶娘磕了頭,才剛要領著人退出去,珊娘忽然又道:「對了,才剛二爺說,我這院子是誰的?」

  她看向偷偷摸摸想要跟著孫奶娘她們一同退出去的侯玦。

  侯玦害怕地一縮脖子,嘟囔道:「姨娘一直都很喜歡這個院子,父親都快同意了,若是你不回來……」

  「哦?原來二爺是替你姨娘出頭呢。」珊娘笑道,「好孝順的孩子。明兒我得去學裡跟先生說一說,我們十二爺真孝順,要替他姨娘出頭,教訓他姐姐呢……」

  一聲「十二爺」,頓時叫侯玦聽明白了,他這才剛回家的大姐姐是在暗示,她打算把事情鬧大,鬧到族裡,甚至是學裡……

  侯玦已經七歲了,世家大族的規矩他並非不懂得,當下一聲尖叫:「不要!」

  「為什麼不要?那麼孝順的事。」珊娘看著他一陣陰笑,「還是說,原來二爺心裡也明白,姨娘就只是姨娘,當不得家裡的正經主子?更沒個做弟弟的,竟為個姨娘要搶姐姐院子的?且不說還這麼一大早,就帶著一幫子人衝進姐姐的房裡胡鬧?」她笑容微微一沉,「也或者,二爺就只是存心故意來踩我的?」

  侯玦又是一縮脖子。今兒一早他姨娘在他那裡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加上翠翹在一旁敲著邊鼓,他頭腦一熱,便什麼都沒細想,就這麼衝來替他姨娘撐腰了……

  「出去!」

  珊娘驀地一聲低喝,直喝得那小胖墩明顯打了個哆嗦,都顧不得捂那仍麻麻痛著的屁股,忙不迭地領著他的奶娘丫鬟們一溜煙地跑下樓去。

  等馬媽媽領著人來到繡樓時,便只見繡樓前不大的庭院中,竟呼啦啦跪了一院子的人,甚至連二爺侯玦也老老實實跪在那裡。

  而在樓上慢慢換了衣裳,洗漱完畢的珊娘聽到樓下傳來馬媽媽的問話,探頭往樓下一看,看到那小胖墩居然也跪在院子裡時,忍不住就笑了。

  隔著那做成美人靠式樣的欄杆,她問那小胖墩道:「你這是在給我上眼藥嗎?」

  小胖墩趕緊搖頭,又看了奶娘一眼,垂眼嘟囔道:「弟弟無禮,這是給姐姐陪罪呢。」

  珊娘一挑眉,不由就仔細看了那奶娘一眼,心裡忍不住一陣暗自點頭——原來這五房也不全是馬媽媽這樣的棒槌。

  而叫珊娘驚訝的,不僅是她那個弟弟的奶娘。站在庭院當中,馬媽媽的馬臉抖了抖,竟也沖著樓上擠出個笑臉,那老貨居然沖著珊娘屈膝行了個福禮,笑道:「請姑娘安。」說著,便想要上樓來。

  珊娘眨巴了一下眼,趕緊沖著她一揮手,道:「先說一說我這院子裡的規矩,我這樓上可不是誰都可以上來的。」

  她回手一指院子裡跪著的那些人,「這些人,媽媽領走吧,至於什麼事,我懶得說,媽媽自個兒問去。還是昨兒那話,我怕麻煩,媽媽管好媽媽的差事,凡事別煩到我這院子裡來,我自然也不會去煩媽媽。至於那些想煩我的,比如那位,」她向著院門外抬了抬下巴,「媽媽若能處理好自然最好,若是處理不好,怕我是沒那個耐煩的,便是簡單粗暴了些,也請各位擔待了。」

  說著,她一揮手,「行了,都出去吧,沒事別來打擾我。」

  馬媽媽咬咬牙,沖著樓上行了一禮,轉身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卻不是馬媽媽學機靈了,而是昨晚上吃了一肚子氣的她被幾個心腹那麼一勸,再一分說,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而已。

  此時出了繡樓的她一抬頭,便看到了之前珊娘手指的那位——正是她那個光長了一張臉,偏沒長腦袋的姨娘女兒。

  馬媽媽忍不住又是一陣咬牙,先撇了孫奶娘他們,過去拉著馬姨娘就把她推回她自個兒的院子了。

  「我的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些?!」馬媽媽氣呼呼道,「那位你也瞧見了,不是個吃素的!咱們如今身份不如人,既然鬥不過,也只能暫時讓一步了!」

  「憑什麼?!我不服!」馬姨娘含著淚道,「我在這房裡苦熬這麼多年容易嘛?偏她這麼一回來就當眾踩著我,我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你就挑著二爺去生事?!你也不怕壞了二爺的名聲!那可是我們母女一輩子的依靠!」馬媽媽生氣道。

  「我這不是氣不過嘛!」馬姨娘抹著淚,「她不過是個庶女,還是得罪老太太被趕出西園的,竟還那麼囂張!娘看看隔壁幾房,哪一房的庶女不是縮著脖子在太太跟前討日子,哪個像她這樣敢跟娘大小聲兒?!娘可是太太的奶娘呢!便是跟她翻了臉,太太也定然是站在娘這一邊的,娘還怕她個什麼?!」

  馬媽媽咬牙道:「我怕她個球!一個毛都沒長全的細毛丫頭,我怕她什麼?!不過是如今她處處都占著理,萬一真鬧出來,真叫上頭知道了,吃虧的總是我們。那丫頭才剛回來,正是要處處拿捏著人,給自個兒豎標杆的時候,偏你還上趕著給她摞臺階去!我勸你且忍耐些,這後宅過日子又不是一天兩天,長長久久下來,到底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且兩說呢!」

  馬姨娘一聽便知道,她娘是有主意了,忙問道:「娘可是有主意了?」

  馬媽媽卻是長歎一聲,道:「能有什麼主意?我們終究是給人做奴才的。」說著,她湊到馬姨娘的耳邊,低聲道:「如今我也算是看出來了,便是在這後宅裡得點尊重,在主子面前,我們仍是什麼都不算。所以,我打算明兒去找一找你舅舅,你舅舅說的那件事,倒是可以再琢磨琢磨。」

  馬姨娘卻想不到那麼多,只推著她娘的胳膊道:「那死丫頭呢?竟由著她作威作福不成?」

  「你急什麼?」馬媽媽的馬眼兒一瞪,「這會兒老爺不在家,才由得她囂張罷了,等老爺回來,你那裡多下點功夫,還不是什麼都有了?今兒她可是叫二爺在她院子裡跪著呢!」

  冷笑一聲,馬媽媽又道:「那丫頭這麼多年都養在老太太那邊,跟老爺太太可是誰都不親。老太太那裡跟老爺是什麼樣的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太太這裡有我,老爺那裡有你,她一個不得老爺太太器重的小蝦米,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麼大風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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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玦: 音同絕,釋義:半環狀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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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3 00:51: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站在岸邊看熱鬧

  且說繡樓上的珊娘,此刻正斜倚在美人靠上,手肘支著欄杆,指尖習慣性地抵著額頭,默默看著那個小胖墩被他的奶娘牽著手帶走。

  兩輩子為人,她還是第一次親自動手打人,且打的還是個熊孩子(雖然那孩子原也欠揍)。

  只是,從那個孩子,卻是不由得又叫她想起她那兩個連名字和相貌都忘了的兒女。

  便是忘了那兩個孩子的模樣,珊娘卻仍清晰記得,第一次為人母時,看到孩子哭得小臉通紅,手足無措的她險些跟著一起哭了……

  那時李媽媽已經自辭了出去,袁長卿又整日待在他的書房,輕易不進後宅,初為人母的她,當時被孩子哭得方寸全亂,只得把怎麼也哄不住的孩子交給奶娘去帶,她則一個人躲在屋內聽著那哭聲默默揪心……而等她意識到時,一切已經成了習慣,孩子們只要一哭便去找奶娘,卻是從不來找她這個親娘……

  那時候的她怎麼就那麼愚蠢,居然覺得「慈母多敗兒」,不敢叫孩子們看到她心軟的一面?!而明明很少進內宅的袁長卿,明明便是在孩子面前也仍是那麼一副不易親近的清冷模樣,可偏偏孩子們還是更願意親近於他……對於她這個日日嚴厲管教他們的母親,他們卻更多的是……

  敬而遠之。

  珊娘歎息一聲,指尖劃過額際,以掌心輕輕覆住眼。

  這樣的事實,便是隔了一世,想起來仍叫人感覺心酸。只是,錯過的永遠也就錯過了,那兩個孩子她是註定虧欠了,此生也再不可能彌補……

  樓下,傳來一陣低低的人語。

  珊娘放下手,低頭看去,就只見她那小院門外,那個圓臉的方媽媽正領著一個中年媳婦站在她的院子門口。

  在這二人身後,是魚貫一列丫鬟婆子,其中幾人手裡還抬著食盒等物。

  正卷著衣袖打掃庭院的六安抬頭看向樓上,見姑娘頷了首,她這才偏過身子將人放進院子。

  珊娘下了樓,方媽媽趕緊領著那個媳婦上前,規規矩矩給珊娘見了禮。方媽媽笑道:「馬媽媽那裡正伺候著太太,一時不得過來,命我來聽候姑娘差遣。老奴想著姑娘才剛回來,怕是這院子還得好好收拾收拾,就給姑娘帶了些人手,姑娘先湊合著用,若有看著好的,姑娘只管留下便是。」

  也是,珊娘只帶著李媽媽她們幾個回來,雖說她這院子不大,可若僅靠三和她們來打掃,也忒辛苦了。

  珊娘笑著欠了欠身子,算是領了方媽媽的情。

  方媽媽便又指向身後的婦人笑道:「這是老爺已經榮養了的奶娘田奶奶的兒媳婦,如今管著家裡的廚房。因姑娘才剛回來,也不知道廚下的手藝合不合姑娘的口味,這田大家的人老實,不敢怠慢了姑娘,這不,親自領著人來給姑娘送早膳了。」

  珊娘眉頭一動,當下便明白,這二位怕是代表著這府裡和馬媽媽較著勁的另一股勢力了。

  「有勞二位了。」她笑道。

  「姑娘客氣。」

  方媽媽行了個屈膝禮,退後一步,那田大家的這才上前,恭敬笑道:「不知道姑娘想把早膳擺在哪裡。」

  這二人的舉手投足,才終於有了點世族僕婦該有的規矩禮儀,叫已經對五房下人的職業素質不抱指望的珊娘小小地意外了一下——顯然,五房也不全都是些長歪了的歪脖子柳。

  珊娘微微一笑,指著四周道:「昨兒晚上匆匆忙忙的,也就只臨時收拾出個可以睡覺的地方而已,你們看能放在哪裡吧。」

  她和兩個媽媽對了個眼兒。於是那二位便知道,自家這位大姑娘也不是個簡單的。

  雙方各自掂量了對方的分量,心中有數後,方媽媽便再次上前一步,陪笑道:「原是我們沒當好差,倒委屈了姑娘。老奴過來時,正好看到那八風閣旁邊的一樹桃花打了朵兒,姑娘不如移步那裡用膳吧。」

  「是小池塘當中的八風閣嗎?」珊娘笑道,「我還記得呢,小時候在那裡撈魚玩,竟險些掉下去。」

  「是。」方媽媽笑著,一邊殷勤地在前方領著路,一邊又道:「雖說咱家這園子不大,可老爺是個喜歡園藝的,姑娘不在家這幾年,老爺又建了好幾處新景致呢。姑娘若是不嫌棄,等用完了膳,老奴願意領著姑娘四下看看。想來等逛完了園子,姑娘的院子也就該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就多謝媽媽了。」珊娘自是承她的情。又道:「媽媽能不能再給我找幾個力氣大些的婆子來?我這小繡樓幾年沒回來,裡面的陳設什麼的都已經不合習慣了,我想按著我現在的習慣重新改一改佈置。」

  「這有什麼,」方媽媽笑道:「昨兒太太都說了,姑娘缺什麼只管開庫房去拿便是。等一會兒我就給姑娘調人手來,姑娘若是想要什麼,老奴便陪姑娘去庫房裡挑好的來用。別的不說,咱們太太那裡寶貝多著呢。」

  珊娘看著方媽媽抿唇一笑,欠著身子道了謝。

  這方媽媽和那個看上去有點沉默寡言的田媽媽向她賣好,她心裡自然清楚得很,她們是為了什麼。只是,爭權奪利什麼的……也太麻煩了,她才不要出了虎穴又把自己陷進狼窩呢!她回來,原就是為了給自己換個更輕鬆愉悅點的生存環境,若是再陷進這些麻煩的宅鬥裡,那還不如繼續在西園待著呢!好歹那裡鬥得更高級些,所為的利益也更大得多。

  不過,怕麻煩歸怕麻煩,這終究還要看那個馬媽媽怎麼做了。若是馬媽媽能一直像今兒早上這樣識趣,她自然也就省了麻煩。但如果那位還想找麻煩……為了以後不麻煩,她也不介意現在麻煩一下,伸手幫著人把這五房的天換上一換。

  前世她只是得不到丈夫的心,得不到兒女的心罷了,勾心鬥角算計人什麼的,她倒從來不曾懼過……

  這麼想著,珊娘唇邊的笑意驀地便是一澀。

  確實,勾心鬥角算計人什麼的,她從來沒有懼過,卻也從來沒有喜歡過。當初她那麼做,不過是想著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一點而已,最終卻落得個天怒人怨,不得善終……

  悔嗎?

  悔。

  恨嗎?

  恨。

  痛嗎?

  痛……

  悔了恨了痛了之後,她才發現,原來她那一生,把太多的東西放在了別人的身上,總想著從別人眼裡尋求認同,從別人身上尋求慰藉,卻是忘了,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會挑剔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前一世她已無能為力了,至少這一世,她要學會不再借由別人來肯定自己,她要學會少管一點他人,多愛一點自己……

  在前方領著路的方媽媽回頭偷偷瞅了一眼這十三娘,卻驀地打了個寒戰。雖然那位臉上仍掛著盈盈的笑意,那微微低垂著的柳葉媚絲眼,卻莫名就叫人背後一陣生寒。

  「啊,到了。」珊娘站住,隔著一道七曲石橋,看著那建在池塘之上的八風閣笑道:「老爺當初怎麼就給這閣子起了這麼個名字呢?」

  跟著的五福忽然想起姑娘曾說過的那個典故,當下就笑開了,「難道是那個『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

  她的嘴太快,便是被三和拉了一把,仍是叫那個不雅的字眼兒說了出來。

  珊娘忽地就笑了,回頭睨著她道:「你是存心不想讓我吃早膳還怎麼著?算了,看來你也不餓,還是回去幫著收拾院子吧。」

  「啊,」五福叫著,上前沖著珊娘福了又福,憨皮笑臉道,「姑娘快別,且饒我這一回吧,昨兒晚上我可是出了大力氣的,這會兒早餓扁了。」

  幾人說笑著,便上了七曲石橋。

  珊娘則回眸往來時的路上看了一眼。她眼尖,才剛看到一個青色影子閃了一下,躲進一旁的牆角了。如果她沒記錯,那個比她小七歲的弟弟,那個才挨了她一頓打的熊孩子,身上穿的衣裳,正是這樣的顏色。

  用完早膳後,珊娘把田媽媽的廚藝實實誇了一番,兩廂裡結下個友好的基礎後,田媽媽便心領神會地領著她的人退了下去。

  珊娘又在方媽媽的帶領下,先逛了一遍小花園,然後把整個五房的地盤全都踩了一遍。

  五房人口不多,在長巷裡占著個五進的院落,倒也住得甚是寬敞。從大門進來,繞過影壁,便是一個正廳和左右兩個偏廳。東偏廳旁的角門出去,是客院、廚房、下人院以及馬房等等配套設施。正廳後面是一個穿堂式花廳,穿過花廳才是通往後院的垂花門。

  但一般家下人等要去各個院落,卻並不走這裡,而是走西偏廳旁的西角門進去。

  進了西角門,眼前便是一條細長的防火穿巷。穿巷的右側,是隔壁四伯家;左側,則是一扇扇通往五房各進院落的小角門。

  那第一進院落,自然是五老爺的院子。

  第二進,照理說該是五太太的住處,現下卻住著比珊娘大兩歲的異母哥哥侯瑞。十六歲的侯瑞如今正在梅山書院裡讀書,只有沐休時才回家。

  這第三進,住著那個熊孩子侯玦。侯玦如今正在族學裡讀啟蒙班,功課不嚴。珊娘想,許正是因為如此,才叫他有功夫四處淘氣——當然,這跟她沒關係。便是看到那個小胖墩像個尾巴似的,遠遠綴在她身後跟了她一整天,珊娘也始終只當沒看到那麼個人的。

  再過去,卻是一道垂門。

  過了垂門,那掩映在一片爬山虎中的角門,便是通往第四進院落的——這裡才是五太太的院子。而馬姨娘,則是住在太太正房後面的後罩院裡。

  再往前,是原第五進的位置,只是如今這裡已經不能算是單獨的一進院落了。此處和前面那些嚴謹的四合式敞院全然不同,西側被辟為了花園,只在東側的角落裡圈起一座兩層的小繡樓——那便是珊娘的院子。

  ——就是說,珊娘的院子正處於五房的最東北角上。再過去,就是一道高高的院牆。院牆外,是靜靜流淌著的落梅河。

  珊娘之所以一心想要回來,除了五房的老爺太太不管事,她能得個自在外,便是記掛著這小院的僻靜了。

  等珊娘踩完了五房的地盤,正好也聽完了方媽媽細細告訴她,家下僕役們各人所管的事務。

  家裡太太不管事,所有的內務自然便由馬媽媽一把抓了。只是,她在這家裡也不是一家獨大的,太太上面總還有個老爺。老爺雖然也不管事,可老爺那一系的人也是要個前程的,所以即便老爺的老奶娘早就已經榮養了,借著老奶娘的東風,那田大管著家裡最重要的賬房,田大媳婦也從馬媽媽手裡劃走了另一個重地廚房,餘下的才是馬媽媽的地盤。

  至於方媽媽,雖說也是太太的陪房,卻遠沒有馬媽媽在太太面前得勢。於是馬媽媽便把她不耐煩管的那些大小丫鬟婆子,以及各種雜務全都推給了方媽媽管著——以後世的話說,這方媽媽就是「不管部部長」,誰都不願意管的事,全都歸她管。

  馬媽媽大概覺得,她和方媽媽既然是同出一門(都是太太的人),理應就是一條道上的。只可惜從西園那會兒就能看出,這馬媽媽太不會做人,擠兌得方媽媽早就和她離了心。

  而這位方媽媽,如今只看她能和老爺那一系的田媽媽一同過來請安,便能叫人知道這一位的手段性情,卻是不知要高出那個馬媽媽多少倍。也只是眼下時運不濟,那馬媽媽憑藉自個兒的強勢作風,以及奶了太太一場的情分,才壓制住她的出頭而已。

  不過,那個田大媳婦田媽媽,看著也是個妙人兒。雖然不愛言語,卻是個啞巴吃湯圓心裡有數的——倒跟三和有些像,借著送早膳的殷勤,這位在珊娘面前賣了個好後,卻並沒有急著表現,而是把舞臺讓給了方媽媽。

  嗯,珊娘覺得,這位也不是個凡人。不急不躁懂進退不說,還特別懂得怎麼籠絡別系的人馬,有前途!

  ——當然,這跟她是屬於老爺那一系的,根基要比方媽媽穩固也大有關係。

  一路被方媽媽領著,認識著各處的丫鬟婆子,順便也叫各處的人認識著這剛回來的「大姑娘」,珊娘一路點頭微笑著,一路在心裡自得其樂地分析著眼前這些下人們。她覺得,便是她不參與宅鬥,站在岸邊看個熱鬧也不錯。只要別濺濕她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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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3 00:51: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太太可願割愛

  珊娘的小院有個挺詩意的名字,叫「春深」。是五老爺給起的,且還親自提了那麼兩個古樸的篆字鐫刻在小院的門楣之上。但府裡的下人們卻都習慣叫這裡為「繡樓」——也是,小姐的住處嘛。

  這繡樓占地並不大,僅一明兩暗的開間。樓上是珊娘的坐臥之處;樓下中間是一間明堂,左右各一間廂房。樓旁接著院牆處左右還各有一間耳室。樓前三級臺階下,是一片小小的庭院,地面上以青磚細瓦鵝卵石鋪砌出一些寓意吉祥的圖案。院門開在東南角上,門旁種著一叢一人多高的玲瓏怪石,恰正好能夠擋住閒人往小樓內窺視的眼。

  許是前世的珊娘活得太過壓抑,這一世她格外喜歡敞亮,於是便命人把樓下那東西兩廂的隔扇門全都卸了,打算以屏風博古架之類的東西代替。只是,眼下她這小院裡並沒有現成合用的,方媽媽便建議她去庫房裡找一找。珊娘想了想,也就應了。

  前一日太太那裡就發了話,且如今馬媽媽暫時也不想再生什麼是非,於是痛快地給了對牌。

  珊娘跟在管庫房的媽媽身後進了庫房,卻是還沒往深處走,就被庫房門口胡亂堆著的一口箱籠絆了一下。頓時,一卷絲織物,便這麼從未合攏的箱籠裡滾出一半來。

  珊娘低頭一看,就只見那散開的織物,竟是件尺寸不大的繡品。

  想著太太是個鍾情刺繡的,她猜這十有八九是太太的東西,便不顧那看庫房的婆子不痛快地眼神,搶在婆子伸手前撿起那卷繡品。

  這是一幅單色繡的墨竹圖。雖美其名曰「單色繡」,那所用的繡線顏色卻絕不是單一的一種顏色,而是從淺灰到墨黑,以各種深淺濃淡不一的黑色巧妙搭配構成的一幅繡品。便是這麼就近看,也能給人一種仿佛水墨畫般的錯覺。

  「這……這是玉繡?」珊娘忍不住問道。

  前世珊娘身體還好時,也曾常隨袁長卿出入宮闈。她記得太后宮裡便有這麼個類似的繡品屏風擺件,是太后的心愛之物。後來珊娘才知道,原來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玉繡」。

  據說這「玉繡」原是前朝一個玉姓繡娘所創,因技法獨特,對絲線的用色要求極高,繡成的繡品竟能跟筆墨畫就的一般無二,因此極受文人墨客的追捧。只是,因這種繡法不僅要求繡娘的技藝高超,還要求繡娘要有極高深的文化修養,不然很難體現出「玉繡」那獨有的書香氣息,故而這種技藝極難傳承,以至到了當代,竟似乎已經失傳了,市面上已有近百年不曾見過真正的「玉繡」。便是太后宮裡那幅僅一尺有餘的小屏風,也還是前朝皇宮裡的藏品。

  珊娘雖不擅刺繡,但她從小學習刻苦,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說別的許是不行,品鑒卻還在行,因此她一眼就看出,手裡這幅繡品絕非出自匠人之手,那墨竹圖中流轉著的靈氣,更是比太后手裡的那幅玉繡看著還要出眾上幾份。

  「這是太太的東西!」

  那守庫房的婆子竟一點兒也不掩飾她的不高興,伸手就從珊娘手裡摘下那幅繡品,重新卷好後塞回箱籠,頭也不抬地道:「前兩天太太庫房那邊漏了雨,這才臨時把這幾箱子東西挪到這邊來的,明兒就搬走了。」又道,「這都是太太的寶貝,姑娘若要動,還是請先知會一下太太吧。」

  婆子僵硬的口氣,頓時就惹毛了脾氣也不太好的五福,「你……」

  珊娘卻一把攔住想衝上去理論的五福,對那婆子彬彬有禮笑道:「是我無禮了。」又回頭對五福道,「媽媽只是盡忠職守而已。」

  她倒不是故意裝著寬容大方,而是她能看得出來,這媽媽的脾氣就是這樣的,並不是有意針對她一個人。既這樣,她也就懶得跟人計較了。

  而且這婆子說得也對,東西原是太太那裡寄存在這裡的,那她便有責任看護好。

  珊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個婆子——果然,五房真的不全是歪脖子柳呢。

  怕是唯一長歪了的,便只有馬氏母女和她手下那一小撮。

  說到這個,在珊娘來庫房前,馬媽媽那裡命人把那個哭哭啼啼的翠翹當作今兒早上二爺冒犯姑娘的「元兇」給送了來。不過珊娘沒收,只說怎麼當家管事該是她這管事媽媽的職責,讓馬媽媽看著辦就好。然後馬媽媽就命人把翠翹給攆了出去。

  這天的晚些時候,五太太姚氏正在繡房裡拿著幾色絲線在繡架上對比著用色,忽然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低低的說話聲。

  太太也沒在意,只當是她的貼身丫鬟明蘭回來了,便頭也不回地道:「蘭兒,過來幫我看看,我怎麼覺得這顏色不太對呢。」

  一陣細細的腳步聲響起,然後便有一道小小的人影投在了繡架上。

  那人影勾著頭往繡架上瞅了瞅,道:「太太是想要石頭下面陰影的效果吧?既這麼著,倒不一定拘泥於接近地面或石頭的顏色,不如試試帶點綠色或紫色的灰呢?」

  這陌生的聲音,叫太太吃了一驚,抬頭看去,她愣了愣才想起來,眼前這身量不高,肌膚雪白、彎著雙月牙眼的女孩,正是她的「女兒」,才剛回家的珊娘。

  「喲,怎麼是你?」太太笑著想要放下手裡的絲線,卻又忽地一頓,回頭看看繡架上繡了一半的石蘭圖,扭頭問著珊娘道:「帶點綠色或紫色的灰?」

  珊娘指指那繡品,「旁邊不是蘭草嗎?蘭草的葉子是綠的,花是紫色的,有時候在人眼看來,陰影裡難免會帶上些旁邊東西的顏色呢。」

  五太太姚氏歪頭沉思了一會兒,抬頭笑道:「試試吧。」

  說著,她將手裡的絲線放過一邊,回身走到一個高大的櫃子旁,隨手抽出一個抽屜。珊娘跟過去探頭一看,原來那抽屜中一個個小隔斷裡放著的,全是按照顏色深淺排列的各種綠色絲線,從近乎白色的水綠,到幾近如墨的墨綠都有。

  姚氏從中挑出兩股顏色後,又拉開另一層深淺不一的紫色絲線,再從中挑出兩色,回頭對仍好奇探著腦袋的珊娘笑道:「我們試試。」

  珊娘感興趣地一點頭,便跟著姚氏回到繡架旁,看著她將挑出來的絲線一一放到繡品上去比對著。然後,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紫色的好。」「紫色的合用。」

  姚氏握著選定的絲線,回頭看著珊娘道:「你也愛刺繡?」

  珊娘搖著手笑道:「太太可別取笑我了,我手笨,也就只能打個平安結。」

  姚氏看看她,忽地笑道:「我卻是能繡能裁衣裳,偏偏就是打不好平安結呢。」

  二人相互看了看,不由全都笑了。

  珊娘道:「我雖然不會繡,可學了這麼些年的畫,對怎麼用色多少還有些心得。才剛在庫房看到太太的繡品,太太繡出來的東西竟跟用畫筆畫出來的一樣,可見功力非凡。對了,太太這個,是不是就是『玉繡』?」

  姚氏驚訝了,「你竟知道『玉繡』?」

  「聽說過。」珊娘笑道,「就是沒見過。我只聽說,玉繡的手法可以把一幅畫繡得跟真的水墨畫一樣……可我看太太現在繡的這幅石蘭圖,怎麼也沒個圖樣兒呢?」

  「有啊。」姚氏笑著指了指繡架上方夾著的那幅石蘭圖繡樣。

  那幅繡樣圖稿,看著也就是市面上常見的那種普通印製品。珊娘曾在三和收集的那些繡樣圖冊裡見過類似的圖樣。可如此拙劣的圖樣,經由姚氏的手繡出來,卻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氣象。

  珊娘忍不住道:「這圖樣我也見人繡過,可都沒太太繡得這麼鮮活呢。」

  姚氏抿唇一笑,道:「也沒什麼不一樣的,不過是我這裡用色更仔細些罷了。」

  「太太專門拜師學過這『玉繡』?」珊娘好奇問道。

  「哪有什麼師給我拜呀,」姚氏笑道,「不過是年輕時就喜歡這個,後來在別處看到兩幅玉繡,便琢磨著學了。至於說我這算不算得是『玉繡』,倒還真不好說。」

  「肯定是!」珊娘道。她甚至覺得,以五太太的技藝,不定比她見過的太后宮裡的那幅玉繡還要出色呢。「僅自個兒琢磨就能琢磨成這樣,太太可真是心靈手巧!」

  她的誇讚,倒叫姚氏一陣不自在,笑道:「什麼心靈手巧,不過是用來打發時間的玩意兒罷了。」

  「便是打發時間,能做成太太這樣,也很了不起呢。」珊娘道。

  姚氏笑道:「也未必別人就做不到。就算我這跟別人看起來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我比別人在配色上稍微多花了點心思而已。」

  珊娘心頭一動,忽然就想起前世女兒學不好功課時,她常用來教訓女兒的那句話,「這世上沒什麼做不好的事情,有的只是有沒有用心去做……」

  前一世,便是孩子們還小,她也總是嚴格要求處處挑剔著,輕易不肯說出一個「好」字。如果那時候的她也能如現在這般,學著去誇讚別人的長處,是不是……

  她用力一搖頭,搖掉那些再不可能的「如果」,指著繡架上的圖樣笑道:「其實可以說,別人是用筆墨作畫,太太這裡是用針和絲線在作畫呢。」

  不管誇人的是真心還是假意,被誇的總會感覺很開心。便是常年縮在繡房裡不見人的姚氏也逃不開這點虛榮。於是她笑著搖了搖頭,忽然伸手過去擰了一下珊娘的腮幫,道:「小馬屁精,一進來就好話不斷,可是有什麼事求我?」

  這時姚氏的貼身丫鬟明蘭正好進來,一抬頭,恰正好看到自家那輕易不愛跟人親近的主母,伸手去擰那才剛回府的大姑娘的臉頰,她不由就是一陣驚詫。

  那邊,珊娘則憨笑道:「倒也不全是拍馬屁呢。不過我確實是來求太太的。太太的東西果然是好,所以我給看上了,想來跟太太討兩件寶貝呢,就不知道太太肯不肯割愛。」

  「什麼寶貝?且說說。」姚氏乾脆放下手裡的絲線,拉著珊娘到窗邊榻上坐了。

  珊娘故意裝嫩地吐著舌笑道:「才剛我在庫房裡看到兩樣好東西,可管庫房的婆子說,那是太太的寶貝,不好動的,我又眼饞得緊,就只好來求太太了。我看中了太太的兩幅繡品,就是……嘿嘿,有點不好意思開口呢……」

  「你看中什麼了?」

  「一幅是那個雙面繡的貓趣圖,另一幅,就是那個衛九鼎的洛神圖……」珊娘不好意思道。兩件都是好大一幅,也不知道費了太太多少功夫才繡成的。

  果然,姚氏的眼瞪大了一些。愣了愣,她才笑道:「你倒是好眼光,那兩幅我也覺得還看得過去。」

  「太太可願割愛?」珊娘扭身伏在小几上,學著小兒模樣看著姚氏一陣憨笑——她倒真不是在拍姚氏的馬屁,而是真看上了那兩幅繡品了。

  姚氏卻好奇了,歪頭問道:「你要我那兩幅繡品做什麼?」

  珊娘道:「太太也知道,我正收拾屋子呢。我原是打算去庫房找找屏風隔扇什麼的,卻無意中看到太太的繡品。我就想著,我那裡正好缺一幅中堂,若是太太肯割愛,我就拿那幅洛神圖做中堂。」

  她一邊說一邊比劃著,「用雞翅木做個細細的框,上面蒙了玻璃,既能護著不沾灰塵,也能叫這幅畫長長久久地保存下去。」——不定將來就是傳家寶了。

  「至於那幅雙面繡,我想著拿紫檀木做個底座,再雙面鑲了玻璃,做成個大屏風是再妙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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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裝嫩扮小滑了手

  看著比劃著手腳的十三姑娘,五太太姚氏眼前不禁微微晃動起來。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拿著精心繡成的帕子想要去討好她的繼母,卻被繼母一臉敷衍地打發了……

  五太太眨眨眼,多年前那個一心想要討好人,卻屢屢被拒的小小身影驀然消失,眼前坐著的,只是那個熱切地描述著她想像中屏風模樣的小女孩。

  ——這孩子自小離家,原跟家裡誰也不親,如今又是被老太太送回來「養病」的,想來心裡多少是在惶恐著,所以才會這樣百般討好自己吧……

  忽的,五太太心頭一酸,不知是為了眼前的這個孩子,還是為了記憶中的那個自己。

  「聽你說得倒是挺有趣,」五太太笑道,「既然你有正經用處,給你便是。」

  「真的?」

  珊娘眼眸一亮,整個人驀地橫過榻中央的小几,一張小臉巴巴地湊到太太跟前,逗得太太忍不住就笑了,伸手一彈她的鼻尖,「我原只是打發時間繡著玩的,你給它們尋個正經去處也好,也不算是我白糟蹋了東西呢。」

  「一定很好看的!」珊娘道,「光是想著我就能想像得到,做出來會是個什麼樣子。到時候太太來看,一定不會差……啊,」她看看太太,探著身子得寸進尺又道:「要不,太太把那幅墨竹圖也一併賞了我吧。我想著拿它做個桌屏,以楠竹做框,底座不用木雕,只用竹蔑編出新鮮花樣來,再刷上一層黑漆——白色的絹底,黑色的框架,看著一定極是清雅。」

  五太太歪頭想像了一下,笑道:「聽起來確實不錯。好吧,給了你便是。」

  珊娘一聲歡呼,伏在榻几上的手忽地橫過去,按在姚氏的手上,「謝謝娘!」

  這一聲「娘」,不僅叫窘了姚氏,珊娘自個兒也是一陣發窘。兩世為人,她還從來沒叫過誰這個稱呼……許是因為才剛姚氏看著她的眼神太過溫柔,許是她在這裡裝嫩扮小扮滑了手,卻是不知怎麼,就叫這聲「娘」衝口而出……

  也或許,是自幼喪母的她,心底其實一直都想有個母親的……

  這一聲「娘」,叫得原本氣氛融洽的室內為之一靜。

  珊娘呆怔著尚未反應過來,就只見姚氏反手在她的手上輕拍了兩下,仿佛沒聽到那一聲「娘」似的,笑道:「你才剛回來,家裡也沒來得及給你好好收拾一下屋子,既然你看中這些不值錢的東西,拿去便是,說什麼謝不謝的。」

  姚氏又拍了拍珊娘的手,扭頭問一直站在門邊上的丫鬟明蘭,「這個月的月錢早發了吧?姑娘才剛回來,那份可有補過去?」

  此時馬媽媽那裡聽說珊娘過來找太太,早就不放心地跟了過來,且在外面已經聽了多時。見太太問話,便趁機掀簾子進來,道:「姑娘昨兒晚上才剛回來,今兒又忙著歸整姑娘的院子,這一時半會兒還沒忙到呢。不過太太放心,回頭我就讓人送到姑娘屋裡去。只是,姑娘如今身邊只有一個奶娘和兩個二等的丫頭,另外就是個不頂用的小丫頭了,怕是得再添置些人手。我看太太屋裡的翠羽不錯,是個用心的,不如就給了姑娘吧。」

  ——好嘛,剛折進去一個翠翹,這會兒又想塞過來一個翠羽!

  珊娘扭頭似笑非笑地睨了馬媽媽一眼。這馬媽媽當著太太的面就這麼隨意指派太太屋裡的丫鬟,說白了,不過是有意叫珊娘看看,她在太太面前的體面而已。

  「媽媽快別這麼說,我哪敢用太太屋裡的姐姐?這對太太也太不敬了,」珊娘暗刺了馬媽媽一句,回頭又對五太太笑道:「再說我也用不著。我那院子原就不大,我又是個怕麻煩的,人多了反而看著不清爽。」

  馬媽媽皺著眉道:「便是姑娘想省事,該有的規矩總還得有。雖然家裡比不得老太太那裡的排場,可照著規矩,姑娘身邊少說也該有個一等的大丫鬟才是。」

  得!珊娘原還想著,她那裡暗諷人,不知道這棒槌馬能不能聽得懂呢,誰知人家轉眼就反刺過來——只可惜,她一點兒也不忌諱她被「攆」出西園這件事。

  而照著侯家的規矩,姑娘們身邊的媽媽且不論,只那丫鬟就須得配一個一等的和兩個二等的、以及數量不等的三等的(具體人數,得看姑娘在家裡的地位了)。

  當然,這只是侯家各房姑娘們的定例,養在西園裡的姑娘們卻並不受此規矩的約束。比如那大房嫡出的七姑娘,跟前便足足有三個一等的丫鬟和八個二等的。便是珊娘之前在西園時,跟前也有兩個一等的和六個二等的丫鬟。只是年初時,珊娘還沒做那個「夢」之前,她的另一個大丫鬟初雪就吃了雙元的算計,賭氣從西園裡辭了出去。初雪也不是個簡單的,臨走時又算計了雙元一把,雖然雙元機靈逃過了算計,平常總是跟在雙元後面的、珊娘名下另兩個二等丫鬟卻中了計,「因病」從西園裡搬了出去。因著當時珊娘一心想要回家,便沒再往身邊添人手。

  而馬媽媽之所以這麼熱心往她身邊塞人,顯然不是怕委屈了她。

  珊娘回頭笑道:「規矩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我那院子也就那麼大,人再多可就連個站的地方都沒了呢。媽媽既有心,倒不如把那一等丫鬟的份例分給我那兩個二等的丫頭,怕是她們服侍我要比我得了兩個一等的丫頭更盡心呢。」

  方媽媽原就是陪著珊娘過來的,此時也跟在馬媽媽的身後進了屋,便笑著打趣道:「姑娘好算計。」

  珊娘笑著扭頭,對太太道:「我也想過我那院子裡要用的人,我奶娘自是不變的,一等的丫鬟我就不要了,把那份例分給我那兩個二等的丫頭便好。至於還有個丫頭六安,就提到三等吧,」她看向馬媽媽和方媽媽,「除此之外,我那院子裡只要再添兩個粗使婆子和兩個灑掃的小丫鬟也就夠了。再多,我那裡可真是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了呢。」

  珊娘故意輕鬆說笑著,便是馬媽媽有意板著臉不配合,無奈旁邊有個方媽媽湊著趣,倒也沒叫氣氛冷落下去。

  五太太姚氏坐在一旁靜靜看著,心下卻暗暗詫異。她原覺得珊娘過來,是奉迎討好她的,可如今冷眼看來,卻又不像。

  幾人閒話了幾句珊娘那院子的事,就聽得外面有人來報,說是隔壁二房三房四房的姑娘們聽說十三姑娘回來了,派了婆子來請安問好。

  珊娘回頭,恰正好看到姚氏緊皺起的眉,知道她是不耐煩應酬這些事,便站起身笑道:「既然是來看我的,倒不好叫太太費神,太太且忙太太的,我去看看便好。」

  姚氏巴不得這一聲兒,忙笑道:「行,你去吧。」

  珊娘行禮退下,走到門邊上時,姚氏忽然出聲道,「你若對刺繡有興趣,明兒有空時只管過來。」

  姚氏這麼說,其實多少是想到了當年的自己。與其說她這是對珊娘表示親近,倒不如說,她是想要補償當年倍受冷落的自己。

  誰知珊娘卻沖她搖手笑道:「太太快饒了我吧,我可懶著呢。倒是太太,整天在繡房裡繡花,眼睛也要吃不消的,有空太太也去我那院子裡坐坐吧。從我那樓上看出去,能看到落梅河呢。」

  這口吻,不像是在對長輩說話,倒更像是在邀請一個平輩的朋友了。

  十三姑娘出去了,一直把自己掩在門邊陰影裡的丫鬟明蘭這才過來,給太太斟了一杯茶,然後便到繡架旁去理絲線了。

  倒是五太太姚氏,難得地沒有立即回到繡架旁,而是仍托著腮,坐在榻邊默默凝思出神。

  明蘭那裡將剛才姚氏拿出來的絲線一一歸了位,回頭見太太仍是沒有過來,便詫異地叫了聲:「太太?」

  姚氏的四個陪嫁丫鬟中,唯有明蘭明確表示不願意侍候老爺,也不願意出嫁,於是她便一直這麼跟著太太了。

  姚氏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疑惑地問著明蘭:「你說,咱家大姑娘是個什麼樣的人?」

  明蘭想了想,把今兒一早二爺去鬧大姑娘的事說給太太聽了,卻是未加任何置評。

  姚氏又垂眼想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道:「我果然不會看人,還當她是個可憐的,原來也是個厲害的……」

  明蘭理著絲線,頭也不抬地道:「可憐也好,厲害也罷,太太管她做甚?誰的日子都是自個兒過的,好不好的原跟別人沒關係,咱們只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就好。」

  姚氏悶了悶,又是一聲歎息,「也是。」只是,心下卻莫名感覺一陣失落。

  且說越是沒落的人家,越是強調自個兒家的門楣高尚。這侯家雖說早沒了爵位,卻一心以名門世族自居,更是把一應繁瑣的禮儀規矩看得比什麼都重。便是人人都知道珊娘並不是真的病了,這會兒聽說她回家來「養病」,各房的姐妹們也都要煞有介事地親手寫個慰問的帖子,再派了妥當的媽媽親自上門來問候,這才合乎大家閨秀該有的禮儀規矩。

  昨兒珊娘到家時已經晚了,等人悄悄上門打探了消息,再回家通報主子,各房的姑娘們正經派出婆子執著帖子來道惱問安時,已經是日頭快要偏西的辰光了。

  珊娘這個「病人」自然可以不用親自去見那些來問安的婆子——她派出了八面玲瓏的方媽媽去應對,但那些回帖,卻是需要她親手寫過,才算是合禮數的事。

  雖然連連抱怨著,珊娘也只好耐著性子一一寫了回帖,等諸事忙畢時,天色已經黑透了。此一宿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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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上街逛逛

  當夜無話。且說第二天一早,方媽媽早早地就又過來聽差了。

  卻原來,珊娘原只打算把繡樓的一樓變動一下的,可後來想想,反正已經動了手,乾脆讓人把二樓也照著心意重新佈置了一番。只是這樣一來,動作便有點大了,昨兒一天都沒能收拾妥,所以一早方媽媽便又過來了。

  方媽媽進來時,就只見三和、五福、六安和李媽媽正扯著那幅貓趣圖的四個角,自家大姑娘則站在對面,咬著拇指指尖,歪頭品鑒著那幅繡品。

  「媽媽來得倒早。」五福最是活潑,拽著手裡的絲絹沖方媽媽打著招呼。

  珊娘回頭見了,便也招呼了一聲「媽媽早」,又繼續盯著那貓趣圖了。

  方媽媽湊過來笑道:「到底是太太的寶貝,看著竟跟個活物似的。」

  被三和她們扯著的那幅繡品,長度足足十尺有餘,寬度也在五尺左右。半透明的絲絹上,繡著一叢綠蔭蔭的芭蕉。芭蕉葉下,跌打滾爬著七八隻毛茸茸的小貓。每隻小貓的神態都是那麼生動活潑,便是角落裡被小貓驚得四散的彩蝶,看著也像是隨時要飛出畫面一般。

  「姑娘這是打算把它做成玻璃屏風嗎?可要老奴叫了玻璃行的人來量個尺寸?」方媽媽殷勤問道。

  在前朝時,這玻璃和那西洋自鳴鐘一樣,都被當作一種珍寶收藏,可經由世祖皇帝興起的「聖元革新」後,大周從西洋學得諸多技術,如今玻璃也好,自鳴鐘也罷,雖不能說是十分便宜,也不是什麼普通百姓置辦不起的物件。何況如今侯家窮得只剩下了錢,便是最窮的五房,想要置辦個玻璃屏風什麼的,也算不上是件難事。

  「只是,」珊娘道,「咱們鎮上有玻璃店嗎?若要送進城去,不知道得耽誤到什麼時候呢。」

  方媽媽笑道:「姑娘多慮了,有個梅山書院在,咱們梅山鎮上可熱鬧著呢!不定我們有的,城裡都還沒有呢。」

  「是嗎?」珊娘兩眼一亮,腦子裡忽地便興起個念頭。

  話說這十三姑娘雖然是在這梅山鎮上長大的,但作為沒落貴族,她家老太太守的卻是上一世紀的規矩,便是順應朝廷的號召,肯送她們這些女孩兒們去女學上學,卻也不代表老太太就能接受如今姑娘們只帶個丫鬟就能滿街跑的現狀——至少西園裡的姑娘們沒這個自由。

  這麼想著,終於逃離了那個牢籠的珊娘不由就是一陣心動,轉著眼珠點著下巴道:「玻璃倒還好說,量個尺寸就行。我倒是想著,該配個什麼樣的底座,上面要雕個什麼樣的圖案才好。」

  「這有什麼,」方媽媽笑道,「順道再把木器行的人叫來便是。」

  珊娘卻緩緩搖頭道:「便是叫人來,我怕也說不清呢。能看到實物才是最好。」

  那方媽媽是什麼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當下也就明白了,這被鎖在內宅長大的大姑娘,是動了心思想要去逛街呢!

  於是方媽媽識趣地笑道:「姑娘顧慮得是,都說眼見為實,想來木器店裡應該有實物的。不如老奴這就去請示一下太太,然後親自陪著姑娘走一趟?」

  五福聽了,當下幾乎是跳著腳地叫道:「我去我去!」

  方媽媽笑道:「倒不勞姑娘,老奴走一趟便是。」說話間就轉身出去了。

  堂上,珊娘拿眼橫著五福嚇唬她:「你可仔細些,把我的貓趣圖扯壞了,我扒了你的皮補上。」

  五福吐吐舌,把手裡的絲絹小心塞給李奶娘,狗腿子似地過來,湊到珊娘面前討好道:「姑娘這是要上街逛逛?帶上我唄?我都好久沒上過街了。」

  幫著李媽媽卷著貓趣圖的三和笑道:「上次輪休時,也不知道是誰嚷嚷著,把月錢全都花在小東街了!」一邊說,一邊也拿眼巴巴地望著珊娘。

  珊娘便知道,三和也是想去的,因笑道:「行了,難得我們從西園出來,就都去吧。」

  李媽媽卻是一陣皺眉,勸道:「這樣不好,沒個大家閨秀隨便上街的……」

  「奶娘,」珊娘過去,親熱地挽著李媽媽的胳膊笑道:「您那可都是前朝的規矩了,我可聽說,先帝爺那會兒,先帝還帶著當今太后一同逛街的呢,我們能比那二位更尊貴?!」

  「可是,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

  珊娘一陣暗自搖頭,她這奶娘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於膽小怕事了。又笑道:「我都已經是出來的人了,老太太哪還能管得到我?只要太太答應便沒事。」

  雖說珊娘對於能離開西園很是高興,可李媽媽總覺得自家姑娘是「受了大委屈」,這會見姑娘難得興致這麼高,她心中一軟,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不一會兒,方媽媽就笑盈盈地回來了,稟道:「太太答應了。太太還說,姑娘才剛回來,原該給姑娘添置些衣物首飾的,既然姑娘願意出門逛逛,回頭可以去恒天祥看看,若是看中什麼,姑娘只管買回來便是。」

  這裡珊娘還沒什麼表示,五福先耐不住歡呼了一聲,惹得三和伸手就拍了她一記,笑駡道:「再這樣丟人,可不帶你去了!」眾人跟著一陣笑。

  李媽媽則道:「你們去吧,我留下。這一屋子亂的,總要有人看著收拾呢。」

  六安也道:「我也不去,我幫媽媽看家。」

  珊娘一陣驚奇,連她這兩世為人的都忍不住想著要去街上逛逛,不想這小小年紀的六安居然能忍得住。

  六安被眾人看得一陣不好意思,扭捏道:「上一次我輪休時,原是我進府後頭一次拿到月錢,結果不小心……把錢全都花了。今兒便是跟著姑娘出去,也只有眼饞的份兒,倒不如不去呢。」

  於是三和就擠兌著五福道:「瞧瞧人家六安,你也是花光了錢的,到時候我可不借你。姑娘的錢一向我管著,也不會借你的!」

  五福不在乎地笑道:「我不買就是,光過過眼癮還不成嗎?」說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等主僕一行上了那西洋式樣的六人大馬車,方媽媽便扯著閒篇笑道:「聽說最近恒天祥才剛上了今年的夏裝,等一下姑娘可以去瞧瞧。說起來這恒天祥也真是會做生意,這開春都還沒幾天呢,居然就開始上夏裝了……」

  三和聽了,不由就往珊娘臉上看去。

  卻原來,這恒天祥是宮裡的御用制衣坊,其衣裳首飾在各名門世族間甚有名聲(以後世的說法,這就是那所謂的名牌)。而恒天祥每出下一季的新品時,都會提前把當季新品的圖冊送往各個名門大戶的內宅,所以方媽媽嘴裡那所謂的「新上市」,其實珊娘在西園裡早就看過了,且還挑選定制了一些。

  只是如今她們已經搬出了西園,那些尚未送來的定制衣裳,還會不會送到姑娘這裡,就兩說了。

  三和看來的眼,珊娘豈能不明白。想著西園裡那些被人豔羨的「小福利」,她不禁微微一哂,心道:便是養豬也是需要餵飼料的,只是豬並不知道,吃下去的東西終有一日需要它以血肉來償還。

  而前一世,她卻是償還得甚是樂意……

  ——愚蠢的人。

  珊娘微笑著,隔著那飾有雕花窗櫺的玻璃車窗往外看去。

  五房的宅子位於長巷的最底部,從巷底穿過去,便是到了落梅河的岸邊。沿著河岸向東,有一座通往對岸的石橋。馬車上了石橋,珊娘回頭看向長巷,就只見她家的圍牆幾乎一直修進了落梅河裡。那沿著河堤而建的長長一道圍牆內,一幢二層小木樓上的窗臺欄杆被做成美人靠的式樣,看著像是淩空架在落梅河的河水之上一般——那正是她的繡樓,春深苑。

  許是見珊娘回頭張望,五福也跟著回頭看了一眼,因笑道:「姑娘的繡樓竟是周圍最高的地方呢。」

  「高又如何,又不是觀火台,難道還要我們報火警怎的。」珊娘打趣道。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人都道『站得高看得遠』,姑娘的繡樓比別處高,自然看到的風景也比別處多些。」方媽媽很有拍馬屁之嫌地笑道。

  這倒是。重活一世便有這點好處,知道的比別人多,起點自然也就比別人高,自然比別人更能早一步看清哪裡是不能靠近的著火點。

  珊娘暗自得意地笑了笑,扭回頭,不再往後看了。

  而過了不到一個時辰,珊娘便會明白,她這時的得意有多膚淺——便是一個人再重活十世,只要她的選擇不同於前世,今生便會遇到不同於前世的人,說著不同於前世的話,做著些不同於前世的事……而諸事都在變化著,沒道理她自以為比別人多掌握的「前世」不在變化。

  所以,其實誰的起點也不比誰高。

  過了石橋,鎮上果然是比珊娘想像的還要熱鬧。

  前一世,珊娘受老太太的影響至深,便是心裡嚮往著街上的熱鬧,卻因著那些所謂的「規矩」,總是壓抑著自己……

  「哎呀!」坐在她對面的三和忽然掩口驚呼出聲,「糟了!姑娘這會兒可該在家裡『養病』才是,若是被人看到……這可如何是好?」

  才剛因著可以上街的興奮,叫一向思慮周詳的三和居然忘了這一點。

  她帶著驚慌看向珊娘。

  「有什麼好不好的,」珊娘仍那麼興致勃勃地看著窗外的風景,頭也不回地笑道:「原就是誰都知道,我又不是真病。」

  「可……」三和一陣躊躇,「叫西園裡知道……總不太好……」

  「那又能如何?反正我也不想再進去了。」倒巴不得把老太太氣得再不理她呢!

  「那是什麼?」珊娘忽然指著街邊一個貨郎擔子問道。

  五福探頭一看,笑道:「那是吹吹糖。是用麥芽糖做的。拿麥杆卷著糖漿,趁熱吹起來,等涼了,就是個空心的糖球。我弟弟最喜歡玩這個了……」

  看著跟五福一同湊在車窗口的姑娘,三和心裡忽地就是一陣釋然。

  她和五福不同,五福不愛想事,只要誰都別找她的麻煩,她便能一直這麼得過且過下去。三和卻更願意弄清楚前進的方向。

  當初三和之所以會進西園,卻不是她自己願意的,而是因為她家是侯府世僕,從祖爺爺那輩起,家裡就是管事級別的高級僕從,便是如今她的老子娘和哥哥們,在主子們面前也都頗得重用,故而幾乎人人都認為,作為家裡唯一的女兒,如果她不能進西園當差,簡直就是有失他們一家的體面……於是出於無奈,三和只好硬著頭皮進了西園。

  而打七八歲跟了十三姑娘起,她便知道,自家姑娘是個「求上進」的。跟著個「求上進」的主子,其實很是辛苦,何況西園又是那麼個殺人於無形的地界。所以她在那園子裡總是活得很是謹慎,生怕一個不小心淪為被殃及的池魚。那時雖然她年紀還小,卻已經一心盼著趕緊到了歲數好出去嫁人了,甚至連嫁誰她都可以不管,只要能趕緊擺脫這種讓人不敢大聲喘氣的日子。

  她以為,十八歲之前的日子,她便註定只能這麼混著了,卻不想自家姑娘不知怎麼就突然「想通」了,居然忽然就那麼懈怠了下來——以三和的聰明,她自然能看出,她家姑娘是故意一心求著要出去的,但她沒有把握的是,姑娘出去後,會不會因為境遇的失落而後悔,畢竟,西園裡能得到的東西,不是外面可以比擬的……

  萬幸的是,姑娘看來是鐵了心不想回去了。

  於是看著車窗外的街景,三和也笑得格外輕鬆愜意。不管怎麼說,她的選擇是對的。

  至於方媽媽,則是忍不住偷眼把珊娘打量了又打量。對於姑娘願意不願意再回西園,方媽媽才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這大姑娘的存在會不會給她添麻煩。

  而就如今的觀察看來,這位雖然小小年紀,卻是個滑不留手的。雖說滑不留手,卻又在「該出手時就出手」——方媽媽所求不多,求的便是這個「該出手時就出手」,只要姑娘不是個糊塗的,不會跟在馬媽媽身後給已經夠亂的府裡再添亂,方媽媽便覺得怎樣都是好的。

  於是方媽媽的心情也很不錯。

  於是,這西洋式樣的四輪大馬車裡,雖載著各種不同的心思,那馬蹄卻是顯得格外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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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遇到前世的情敵

  既然是以訂制畫框為藉口出來的,珊娘她們頭一站自然是去木器行。

  方媽媽是個辦事老道的,早先一步遣了人來通知木器行,等她們的馬車在店門前停下時,木器行的老掌櫃已經在那裡恭候多時了。

  珊娘頭一次來,對什麼都好奇,免不了把店裡的東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一看,倒叫她看中不少好東西。而就在她打量著一個造型奇特,不知該算是矮凳還是矮几的架子型物件時,忽然就聽到旁邊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這小几真醜。」

  珊娘一回頭,就只見一個年紀比她略小的女孩正沖她彎著眉眼笑著。

  女孩紮著兩個高高的環髻,雖然此時才是早春二月,天氣尚寒涼著,她卻已經換上了一身粉綠的春衫,看得畏寒的珊娘忍不住就替她打了個寒戰。

  「什麼?」見女孩看著自己笑,珊娘一陣眨眼。這還是她頭一次被陌生人搭訕呢。

  「你不覺得這小几很醜嗎?」女孩沖珊娘笑道。

  「醜嗎?」珊娘回頭又看了看那隻小几,還好吧。

  「且這做工也太差了,」女孩活潑地一皺鼻子,「你瞧,那樹瘤都還沒有刨平呢!」

  珊娘笑道:「這樹瘤應該是故意留下來的。我記得南方好像比較流行這種利用樹瘤原有造型做花凳的做法。還有,這應該不是小几,該是放花盆用的花凳。」

  「是嗎?」女孩瞪大一雙圓圓的杏眼,回身問著老掌櫃:「這位妹妹說得對嗎?」

  珊娘一怔。這姑娘可真不客氣,明明看著都沒自己大!

  老掌櫃也聽到了珊娘的話,點頭應道:「正是花凳,是近年才興起的南方樣式,姑娘倒是個懂行的。」

  「可惜這花凳上了色,」珊娘笑道,「我倒更喜歡原色的。」

  老掌櫃忙道:「姑娘若是想要原色的,後面院子裡還有一些,姑娘可願意去看看?」說著,便引著珊娘往後院過去。

  珊娘想要給她那院子裡設個花盆架子,便一邊走一邊跟老掌櫃討論著式樣價格,卻不想那個跟她搭話的小姑娘竟也那麼大搖大擺地跟在他們後面,且還時不時自作熟悉地插嘴問著珊娘:「你喜歡種花?花種在地上不行嗎?為什麼還要做個花盆架子?」

  珊娘這會兒心情好,便笑著解釋道:「我那院子小,擺不了幾盆花,可若是利用架子,不僅養的花能多些,也更方便打理。」頓了頓,她到底沒忍住,又笑道:「你該叫我姐姐才是,我應該比你大。」

  「怎見得你就比我大了?」小姑娘不服氣地一抬下巴,「你看著都還沒我高呢。」

  確實,珊娘要比眼前的姑娘略矮一些。

  珊娘笑道:「年紀大小又不是按著個子比的,不定到了下半年,我就比你高了呢。」——而事實也是如此,過了十四歲生日後,珊娘的個子一下子就竄了起來。「我今年十四,你幾歲?」她問。

  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皺著鼻子不情願地道:「我十三。還以為你比我小呢……」說著,卻不知想到了什麼,又是一彎眉眼,開心笑道:「原來你比我大呀,那我可就不用介意了。」

  珊娘不解地揚起眉。

  只見女孩看著她歪頭笑道:「我知道你。你是梅山女學裡年年都得第一的侯家十三姑娘,侯珊娘。」她略帶傲氣地又是一抬下巴,「若不是我在京城上學,這第一才不會被你得去了呢。回頭咱倆比一比,看看誰更厲害,可好?」

  珊娘:「……」

  偏這小姑娘竟似沒意識到她那話等於是在下戰帖一般,忽地貼上來,那手親熱地搭在珊娘的手腕上,又道:「我雖知道姐姐,怕是姐姐還不知道我,我叫林如稚……」

  珊娘一驚,驀地抬頭看向那個姑娘——別說,她還真知道這個名字!

  甚至可以說,這個名字,她太熟悉了。前世有一段時間,她對這個名字咬牙切齒得恨不能食君之肉……

  只是,那時的她雖然知道這名字,卻是從沒見過這人。竟沒想到,換了一世,居然在這裡遇上了——如果這個「林如稚」真是她所想的那一個……

  珊娘的媚絲眼兒微微眯起,看著女孩小心確認道:「你……姓林?」

  林如稚點頭。

  「那,梅山書院的林山長……」

  就她所知,那個「林如稚」,正是林山長的孫女……

  「那是我祖父。」

  女孩答得甚是心無城府,珊娘卻是狠狠一震。

  ——居然真是她!那個前世她一直想要認識,卻因被某人小心防範著,而連面都不曾見過的……「情敵」。

  那一刻,珊娘手臂上的汗毛「唰」地一下豎起一片。

  重生後,她的第一個決定便是逃學,為的就是避開梅山學院,避開那些前世見過或不曾見過的人……

  卻不想,前世她用盡算計也不曾得見的人,這一世居然就這麼在大街上遇到了……且還是那人主動過來跟她搭話的……

  命運車輪的詭異走向,驀地便叫珊娘有種說不出的感慨……

  看著這一臉率真的林如稚,珊娘心頭不禁一陣五味雜陳。

  ——原來,前一世被那人放在心裡默默喜歡了一輩子的人,竟是生得這樣一個模樣,這樣一個性情……

  而這麼活潑的性情,對上那樣沉默的一個傢伙,大概也算是奇怪了吧……不,其實也不算奇怪,許正是因為這等爽朗,才會吸引住那樣沉悶的一個人吧……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拿我祖父祖母的名頭來壓你的,我要憑我自己的實力贏你。」

  仍是個小姑娘的林如稚似乎很喜歡跟人有肢體接觸,原本搭在珊娘手腕上的手,竟變本加厲地纏上了她的胳膊。

  而前世時,便是她的兒女們,對她也不曾有過這樣的親密……

  頓時,珊娘只覺得渾身一陣刺痛,她下意識後退一步,避開林如稚的手,手指則悄悄握上被那孩子碰過的手腕。

  指尖下,她的脈搏跳得又快又沉——卻不是因為眼前的「情敵」,也不是她對袁長卿餘情未了,而是因為,忽然這麼毫無防備地對上「前世的心結」,叫她再一次深刻意識到,前一世的自己到底有多蠢,才會那麼沒頭沒腦的、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地,盲目鍾情於一個從來不曾拿正眼看過自己的人……

  而珊娘後退躲避的動作,卻是讓林如稚敏感地呆了一呆。她抬眼看向珊娘,尷尬得小臉一陣泛紅,訥訥道:「姐姐莫怪,是妹妹冒失了……聽我祖母誇了你後,我就很想認識姐姐……才剛在樓上聽到姐姐就在樓下,我一時激動,就……還望姐姐原諒我的失禮。」

  說著,那孩子沖著她盈盈屈膝一禮,一雙晶亮的眼眸裡滿是真誠的歉意。

  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她實在很難把眼前這稚氣未脫的孩子,跟前世那個素未謀面的「情敵」掛上勾……何況,所謂「情敵」,至少有「情」才能為「敵」,偏那袁長卿在她這裡,從來不曾丟下過一個「情」字……

  看著林如稚,珊娘默默又歎了口氣。便是如今的她有意視這孩子為「敵」,這樣一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也實在難以叫人心生惡感,何況今生今世她對袁長卿已不再存有任何奢望……

  於是,珊娘在心裡又歎了口氣,對那林如稚彎了彎唇角,溫和笑道:「倒也沒什麼,就是……你有點嚇著我了。」

  她卻是不知道,只她這麼一句話,便在林如稚的心裡定下個「十三姐姐很柔弱」的基調,便是之後無意中目睹了珊娘的真面目,這死心眼兒的孩子仍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她的「十三姐姐很柔弱」……當然,此是後話。

  且說此時的林如稚,見珊娘竟不以為意地又跟她搭了話,那小臉上頓時重新變得明媚燦爛起來——那一刻,珊娘忽地就明白了,袁長卿那種清冷到骨子裡的人,怎麼會喜歡上這個小姑娘。便是她,看著這樣一張燦爛的笑臉,忍不住都想要跟著一起微笑的……

  「還當姐姐生我氣了呢!」林如稚鬆了口氣,手臂竟又再一次纏上珊娘,卻是嚇得珊娘當即就倒退了一步。

  小姑娘這才意識到,原來不是每個小姑娘都愛跟人挨挨靠靠摟摟抱抱的,便沖著珊娘吐了吐舌,笑道:「聽說姐姐身體不好,在家養著病?姐姐是哪裡不舒服?可千萬要快些好起來,我還想趁著我在梅山的時候,找姐姐討教討教呢。」

  林如稚這有些過了頭的熱情,叫那前世因循守禮了一輩子,今生不過才放開了不到半個月的珊娘深感吃不消。她忍不住伸手悄悄抹了一下額,唇邊仍掛著抹淺笑道:「怕是沒機會了,我正打算申請休學呢。」——若不是休學一事還得經過五老爺的首肯,她早辦了退學手續了。

  珊娘的話讓林如稚吃了一驚,「姐姐打算休學?!為什麼?」

  「我身體不太好……」珊娘頓了頓,忽然覺得,對著這麼個一臉真誠的小姑娘說謊,實在有點……

  於是她裝出畏寒的模樣縮了縮肩,主動過去摸了摸林如稚的手,道:「你……穿這麼一點點,不冷嗎?」

  稚嫩的林如稚當即被她帶開了話題,也反握住珊娘那有些涼的小手,道:「冷嗎?這都開春了……啊,姐姐的手好涼。」

  「大概是我天生比較怕冷吧。」

  珊娘挑唇笑著,假借著問掌櫃的話,從林如稚的手中收回手,指著一個嵌螺的木盒,和老掌櫃討論起這木盒的鑲嵌工藝來。

  木器行後院裡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有些看著都不知道是什麼用途,但珊娘卻能看出來,這家店裡應該有個喜歡拿樹根做造型的師傅——這還真叫她猜對了。當她指著一個大樹根,想要叫老掌櫃幫她把這大樹根做成桌子時,旁邊一個老師傅都不需要掌櫃的開口,就主動過來跟珊娘搭了話。

  之後,那個自來熟的林如稚和老掌櫃便再沒能插上一句嘴,只能呆呆聽著珊娘和那個木匠師傅熱烈討論著如何雕琢那個樹根。

  這木器店有兩層樓,樓上和林如稚同來的人看到她竟去了後院,便派丫鬟過來把她叫走了。

  而雖說珊娘並不打算跟林如稚這麼個「前世情敵」為敵,可她的存在,到底叫珊娘有種如芒在背之感。見她被人叫走,珊娘不由就鬆了口氣,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回身向老掌櫃和老木匠描述了一遍她想要的框架樣式。

  因著那個樹根的事,老木匠對她頗有好感,便笑道:「不如姑娘把你要鑲的東西拿出來看看,小人也好提些建議。」

  珊娘原也是想到這一點,才把那三幅繡品一併帶了來,此時忙命三和五福把那些繡品一一展開,就在那院子裡,和老木匠討論了起來。

  「這個貓趣圖,我打算做成個玻璃屏風,」珊娘道,「框架不需要太過厚重,但要穩重結實,邊框和底座最好能給人的感覺輕靈一些,這樣才能配得……」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就聽到樓上的一扇窗戶被人大力推開,然後一個聲音甚是響亮地叫道:「你們快來看,那是不是玉繡?!」

  珊娘還沒抬頭,就聽到林如稚壓低聲音道:「五哥,你太大聲了!」

  珊娘抬起頭,就只見二樓那大敞的窗內,站著個約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年的眉眼生得甚是張揚。而他身旁站著的杏眼女孩,正是林如稚。林如稚沖著珊娘尷尬地笑了笑,便拉著那少年的胳膊,將他從窗邊拖開了。

  在這二人的身後,屋內隱隱綽綽似還有其他人在,卻因光線不甚明亮叫人看不太清楚。

  珊娘的眉不由就皺了起來。她警覺地看了三和一眼,三和會意,忙和五福將那三幅繡品全都收了起來。

  那木器店的老掌櫃也抬頭看了一眼樓上,卻並沒有向珊娘說明樓上那些人的身份,而是對她笑道:「姑娘若是要用到玻璃,我們店裡倒是可以一併代辦的。之前也常有客人要做鑲玻璃的框,故而我們店跟街東的那家玻璃店也有合作,姑娘若是願意,只管把您這幾幅繡品一併留下,等做好了,我們給府上送去……」

  若是沒樓上那少年突兀的一嗓子,不定珊娘還真就依著店家的話那麼做了,偏如今被叫破了「玉繡」二字,由不得已二世為人的珊娘不多心,便扯著唇角笑了笑,「不好意思,我還真就不太放心。我這東西雖不甚金貴……」

  說到這她才發現,她的語氣太過生硬了。意識到林如稚的出現到底還是擾了她的心境,珊娘深吸一口氣,挺了挺肩背,重又笑道:「倒不是我信不過您,而是萬一真有什麼損傷,於您於我都不方便。」

  ——開玩笑!前世這種故事聽多了,便是不被調包,到時店家只說是不小心弄壞了,就算賠個千而八百萬的,珊娘也覺得虧得慌呢!

  珊娘的話音傳到樓上,桌邊坐著的二人中,有一人忍不住就笑了,拿腳踢著對面的那人道:「我怎麼覺得,她這話的意思,是暗指你這店是黑店呢?」

  「你多心了。」

  對面那人交疊起兩條長腿,狀似無心地避開那隻襲來的腳,端著杯茶盞淡淡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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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好大的脾氣

  「我再多心,也沒你的心眼兒多。」

  林如軒笑著,故意伸長了腳又去踢袁長卿,卻叫他再次避開了。

  仍和周崇站在窗邊往樓下看的林如稚回頭,正好看到了,埋怨著她三堂哥道:「三哥,你又欺負我袁師兄!」

  林如軒笑道:「那也得我能欺負得著啊!」又道,「倒是你,這麼冒冒失失跑下去,也虧得那侯十三沒跟你計較,不然顯得你多失禮啊!」

  「怎麼就失禮了?!」林如稚不服地從窗邊回來,坐在桌邊道:「我想認識她,偏你是個男的,沒辦法給我引見,我也只能自己去認識她了。」

  林如軒搖頭笑道:「你當這梅山鎮是京城呢?隨便什麼人都肯跟陌生人說話的!便是你是女孩也沒用……說起來,我正奇怪呢,那侯家一向自詡名門世家,家裡的小姐輕易都不許出門的,那侯十三更是侯家姑娘中最為賢良淑德的一個,所有會惹人非議的事都休想叫她沾邊,卻是不知道今兒這是刮了什麼風,竟叫她親自跑來街上。最離奇的是,你那麼冒冒失失上去搭話,她居然還搭理你了!」

  卻原來,這林如稚的父親林仲海是梅山書院山長林芝的次子,如今在京城的皇家杏林書院裡任教。林如稚自小跟著父親住在京城,因最近祖母生辰,才隨著父親回梅山鎮省親的。

  林家是書香世家,林芝老爺子又是當世名儒,一輩子沉浸於教書育人的事業中;林老太太和老爺子夫妻同心,也是親自披掛上陣,做了梅山書院女子學院的掌院。這侯珊娘便在林老太太手下讀著書,因她刻苦,又年年得著第一,可算是林老太太的得意門生之一。

  前世林如稚回來探望老太太時,侯珊娘正乖乖在女學裡上著學,老太太自是沒理由在林如稚面前提及她;而這一世,卻因著她「苦讀導致病了」,叫老太太聯想到自個兒同樣學習成績優異的孫女兒,便這麼在林如稚面前提到了珊娘。

  那林如稚今年才十三,卻已經是京城小有名氣的才女了。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聽著祖母誇獎珊娘,她心裡難免有些不服,一心想要看看這梅山女學的魁首到底生得怎樣個三頭六臂。

  正巧今兒袁長卿要來鎮上辦事,她和林如軒、周崇閑著無聊,便都纏著袁長卿一同過來了。不想無意中就叫她看到,那店門外停著的馬車上標著個「侯」字,再聽著老掌櫃招呼著來人為「十三姑娘」,她忙把同在梅山書院讀書的堂哥林如軒拉過來認人。

  一年前,林如軒還跟周崇、袁長卿是同窗,如今則是在梅山書院男子學院裡就讀,跟女學那邊的侯珊娘雖然從沒直接說過話,可也算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倒也認識人。於是他這裡才剛一認清來人,他那活潑的小堂妹就跟條魚似的從樓上溜了下去,竟就這麼興沖沖地跟那侯十三搭起話來了。

  ——於是,便成就了這前世不曾有過的「歷史性」會面。

  「瞧三哥說的,」聽著堂哥好像對侯十三頗有微詞,林如稚不由就瞪圓了眼,替自己才剛認識的新朋友打抱不平道:「我看侯姐姐性情好著呢,哪像你說的那樣?!我這麼冒昧跟她搭話,她也沒嫌我失禮呢,從頭到尾都一直是那麼笑眯眯的。」頓了頓,又歎道:「就是看著好像身子骨不好,說是要休學呢。」

  那林芝老爺子有兩個兒子,四五個孫子,偏偏兩房就只有林如稚這麼一個女孩兒,故而林如軒也很是疼愛自己的這個堂妹,見堂妹話裡有不高興的意思,便趕緊繞開了這個話題,心裡卻仍是對侯十三這人保留了意見。

  一旁,仍在窗邊往樓下張望著的周崇突然道:「你們說,那到底是不是『玉繡』?」

  「怎麼可能?」林如稚頭也不回地道,「如今這世上的『玉繡』早被人搜刮光了,何況侯姐姐手裡可是有三幅呢!若真是『玉繡』,這『玉繡』也太不值錢了。」

  林如軒也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這『玉繡』也不是哪兒都有的。何況,我看這玉玲瓏已經算是件不錯的壽禮了,太后那裡應該也能交待得過去。再者,袁老大不是給你出了主意嗎?在盒子上再添些花樣,一樣能叫你壓過……呃,別人。」

  周崇扭回頭,沖著林如軒不客氣地一掀鼻孔,「老四就是老四,什麼別人?!」——去年老四送給太后的壽禮就是一幅「玉繡」——「我就是要壓過他,怎麼著?!我大哥不能出手,原就該由我出面來壓制他們才是,不然還真叫他們以為自個兒能翻了天了!」

  忽然,旁邊一直沒吱聲的袁長卿清了清嗓子,「五爺,您怕是忘了,離京時您是怎麼答應您大哥的了。」

  周崇一窒,看了袁長卿一眼,只憤憤地不吱聲了。

  對面,林如軒則悄悄沖著袁長卿一豎拇指。

  他自以為自己做得隱蔽,卻偏偏就叫周崇看了個正著。周崇那火爆脾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一甩袍角,道:「我還是不甘心,得去問個清楚。」說著,腳不沾地地跑下樓去。

  「哎!」林如軒和林如稚同聲叫著,卻已經晚了一步。這二人趕緊起身去追,跑到樓梯邊,林如軒一回頭,見袁長卿竟仍老神在在坐在那裡喝著茶,不由一揚眉,「你不來?」

  「有你們就夠了。」袁長卿笑道。

  這時,樓下已經傳來周崇攔住侯十三娘說話的聲音了,還有林如稚代為道歉的聲音。林如軒再顧不得袁長卿,一跺腳,只得先下了樓。

  樓上,袁長卿聽著樓下的對話,那眉忍不住就皺了起來。他想了想,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拿著那茶盞走到樓梯口,隱在高處探頭往樓下看去。

  那急驚風似的周五郎不管不顧地伸著手臂攔下侯珊娘時,珊娘尚未反應得過來,方媽媽已經跟隻護雞雛的老母雞似地,把珊娘和三和五福全都護在了她的身後。

  「你要做什麼?!」她大聲喝道。

  周崇卻是看都不看向她,只隔著她問著珊娘道:「我問你,你那幾幅繡品,是不是『玉繡』?」

  此時林如稚已經追著周崇來到樓下,見狀趕緊過去將周崇拖開,對珊娘歉意笑道:「姐姐勿怪,我這師兄打小就是急脾氣……」

  「不是急脾氣,是沒禮貌吧。」珊娘不客氣地道。

  頓時,店堂裡為之一靜。

  樓上,袁長卿探頭往樓下看去,卻發現那個侯十三被樓梯擋住了大半邊的臉,只能叫他看到她那身淺紫色的衣衫,以及那含著笑意的一彎唇角。

  珊娘習慣性地抿著唇角,笑意盈盈地道:「便是要問人什麼事情,總該先用一個『請』字的。先生應該都是教過的,怕是時日久遠,這位公子一時給忘了。」

  ——卻是暗諷了周崇一記。

  周崇皺了皺眉,按照他的脾氣,該當面就發火的,可看著對面女孩唇角那抹淡淡的笑,不知怎的,那火氣竟怎麼也發不出來了。

  「姐姐,真是對不起。」林如稚忙又推了周崇一把。

  周崇被她推得晃了晃,可被師妹拿眼神逼著,又怕她去老師那裡告狀,只得彆扭地轉開眼,到底含糊地嘀咕了一聲「抱歉」。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看在那個「玉繡」的份上,便又揚頭道:「你還沒回答我呢。」

  「回答什麼?」珊娘裝傻。

  周崇的眉又擰了起來。可看看林如稚帶著威脅的眼,他只好儘量保持著禮貌道:「請問,你那幾幅繡品,可是『玉繡』?」

  「什麼『玉繡』?」珊娘繼續裝傻。

  「就是你那幾幅繡品。」周崇道。

  「我不知道什麼『玉繡』。」珊娘搖頭。

  周崇沒法子了,看看林如稚,對珊娘又道:「那麼,我能看看你那幾幅繡品嗎?」

  「不能。」這一回,珊娘倒是拒絕得十分乾脆。

  「為什麼不能?!」周崇問。

  珊娘挑起唇角,「因為我不想給你看。」

  周崇一滯。他一向在京城霸道慣了,還從沒遇見過珊娘這樣敢當面跟他說「不」的。

  他這裡才又皺了眉,就聽得珊娘那裡又道:「我不肯給你看,你是不是就想過來搶了?」

  周崇心裡倒確實是轉著這樣一個念頭的。他抬起頭,恰好看到被婆子護在身後的女孩那微微上翹著的唇角,他的眉頭不由就是一動。

  周崇身份尊貴,在京城時見多了以各種手段吸引他注意的世家小姐們,此時見珊娘這似含笑的唇角,便以為她也是那樣的人,心下冷冷一哼,忽地就換上一副憊賴模樣,帶著那麼幾分不尊重,調笑道:「你給我看,我不定就不搶你的了。」

  珊娘卻理都沒理他,扭頭仍是含笑問著老掌櫃道:「貴店不會是黑店吧?怎麼還搶客人的東西?」

  老掌櫃站在他們身後,頭上早冒了一層的汗——別人不知道眼前這位小爺的身份,他可是知道的,這位可是當今的五皇子,太子殿下唯一的同母弟弟……

  老掌櫃忍不住抬眼看向二樓。二樓上,自家小主子也在,偏都這會兒了,竟也不下來……

  就在老掌櫃盼著來個人解開眼前困局時,樓上終於下來了一個人——偏還不是他家主子。

  那人一邊走一邊笑道:「十三姑娘誤會了,我這師弟沒有惡意,他只是想要替家裡長輩尋個特別的壽禮,見著姑娘手裡的繡品出眾,便想知道姑娘這繡品是哪裡來的,若是可以,他也想買幾幅回去討好長上而已。」

  珊娘回頭往樓梯上看去,那眼眸忽地便是一沉。

  ——來人她認識。

  不僅前世認識,今生也認識。

  來人是林如軒,梅山書院男子學院掌院林伯淵之子。

  珊娘年年都是梅山書院女子學院的第一,這林如軒則是打從京城回來後,便一直霸佔著男子學院的魁首位置。

  而在前世,再過個一年半載,他還會和他的兄長林如亭,還有那一個月後也會入梅山書院就讀的袁長卿,三人一同被人並稱為「落梅三君子」。

  雖說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珊娘和他彼此都算是認識,卻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直接說過話……

  珊娘忍不住看了林如稚一眼——不想在遇到她之後,竟又出了一件和前世不同的事。

  而前世時……

  珊娘眼前一陣微微浮動。明明此刻她身處木器店當中,鼻翼間聞到的全是木料的香氣,但不知怎麼,那木料的香氣中,她竟似隱隱又聞到一股醒酒湯的酸味兒……

  在那一世裡,還年輕著的珊娘頭一次得知林如稚的名字,頭一次得知自己丈夫心裡藏著另外一個人,便是從此人的口裡……從喝得爛醉的林如軒的口中……

  她仍記得,那時候的她一心仍想要做個好妻子,所以得知袁長卿在書房招待他久不曾見面的同窗好友時,便親自準備了解酒湯,提著送了過去。

  只是,她終究還是未曾踏入那間書房禁地。才走到窗下,她就聽到林如軒在房裡大著舌頭抱怨道:「你苦,如稚心裡也苦,明明你們心裡都有彼此,偏偏……」

  「你喝醉了!」書房裡,袁長卿打斷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清冷,「你這麼說,會破壞你妹妹的閨譽……」

  再往下,珊娘便不敢聽了。

  等她回過神來時,原本滾燙的醒酒湯已經變得冰涼。而袁長卿他們的酒還沒醒,她的夢卻已經醒了……

  「姑娘!」

  三和扶住珊娘時,珊娘才意識到,她的身子打了個晃。

  從那還不曾發生過的「夢境」中醒來,珊娘忽地便是一陣煩躁,扭頭命令著三和五福,「便給他們看一眼吧。不然怕是我們這幾個弱女子要出不得這店門了。」

  說著,她乾脆地一轉身,走到牆角處的桌邊坐了下來。

  店裡的小二也算機靈,匆匆給她上了茶水。端起茶水時,珊娘才發現,她的手在微微發著抖。

  等她喝完了一盞茶,那邊林如稚也已經親自將三幅繡品重新卷好,還給了三和,又紅著臉過來向珊娘道歉道:「姐姐別惱,都是我這師兄無禮,妹妹這裡替他向姐姐賠禮了。」說著,端端正正地給珊娘行了一禮。

  珊娘只冷聲道:「可看好了?」

  林如稚愧然點頭。

  「那麼,我們可以走了嗎?」

  林如稚尷尬地後退一步,讓出路來。

  一旁的周崇忽然道:「雖然不知道這是不是『玉繡』,但看著好像還不錯,我要跟你買一幅……」頓了頓,他看了林如稚一眼,才委委屈屈地加上個禮貌的後綴,「行嗎?」

  珊娘一陣冷笑,「如果我說不行,公子打算怎麼辦?」

  周崇一怔。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姑娘看著雖然仍像是在笑著,偏那眼裡早已經冰寒一片了——原來人家那唇角,天生就是往上翹的!

  周崇雖霸道,卻並不是個紈絝,見珊娘真惱了,他不由一陣無措。

  林如軒趕緊過來,和林如稚兩個,沖著珊娘又是恭恭敬敬地一個深禮,抬頭道:「真是對不住姑娘,得罪……」

  可不等他說完話,珊娘已經甩著衣袖出了門。

  一直隱在樓梯高處的袁長卿這才下來,看著珊娘的背影笑道:「這姑娘,好大的脾氣。虧得我沒下來。」

  ——就你奸滑!

  樓下幾人心裡同時一陣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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