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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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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00:45:0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九章 看熱鬧

  從木器行裡出來,方媽媽小心看看面色不豫的珊娘,猶豫道:「姑娘……」還繼續逛街嗎?

  珊娘卻抬頭看看天,忽地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肩,一轉身,指著前方的店鋪笑道:「前面那家店是賣什麼的?」說著,竟帶頭沿著青石板路往前走去。

  三和五福不由全都和方媽媽對了個眼兒。她們都以為,遭遇這種不快,姑娘大概就沒了逛街的興致,不想出店門時還陰沉著一張臉的姑娘,只抬頭看了看太陽,竟聳了聳肩,又跟個沒事人似的了。

  於是三人趕緊跟上。

  五福抱著那裝著繡品的包袱,三兩步趕上珊娘,噘著嘴兒道:「我們不該把生意給那家店做的!那個掌櫃的竟就這麼看著人欺負我們!姑娘,要不我們回去把單子取消了吧?」

  珊娘擺著手笑道:「算了,我看他家手藝不錯,就這樣吧。做生意原就不容易,那人看著又跟個惡霸似的,估計他們這些買賣人也不敢得罪人家,不然那個惡霸發起狠來,砸了店子怎麼辦?」

  「便是做買賣的不容易,這掌櫃的也太過分了!」連三和都不滿地抱怨道,「我們是店裡的客人,他就該護著我們才是,虧這曲矩木器行竟還是京城的老字號……」

  珊娘一怔,不由收住腳,回頭看向身後那木器行。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那木器行的招牌上刻著古樸的「曲矩」二字。

  嫁給袁長卿很久之後,珊娘才在無意中得知,這曲矩木器行的東家竟是袁長卿的外祖家,且他在其中還占著一股……

  方媽媽說起鎮上的木器行時,珊娘並沒有想到它會跟曲矩行有什麼關係——想想也是,梅山鎮便是個比較發達的鎮子,終究只是個鎮子,連縣城都不是,怎麼可能跟千里之外京城裡大名鼎鼎的曲矩行有什麼關係……

  卻是沒想到,竟真有關係!

  那麼,前世時,鎮上是不是也有這麼一家木器行?!

  珊娘皺起眉,忽然再次意識到,她對袁長卿的一切,其實真的所知甚少……

  正沉思間,她的耳旁驀地響起一聲哭嚎。

  「……別打了,嗚,給你們就是……」

  那哭嚎聲,聽著竟出人意料的有些耳熟。

  珊娘抬頭,這才發現,原來左側有條小巷。巷口處胡亂堆著一摞竹筐,正好擋住了巷口。

  而那哭嚎聲,便是從那竹筐後面的小巷裡傳出來的。

  「……再哭!你這是有意要招過人來還是怎的?!」

  那竹筐背後,傳來另一個孩子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陣拳打腳踢的雜音。

  珊娘一揚眉,只聽之前那個聲音吃痛地又嚎了兩嗓子後,便壓低聲音求饒道:「別、別打了,嗚……我不哭了,嗚……疼……」

  ——好熟悉的臺詞!

  這一回,連三和五福都相互對視了一眼。

  珊娘歪了歪頭,沖著三和她們擺擺手,示意她們站著別動,她則一轉身,靠近那一摞竹筐,從竹筐的縫隙間往巷內看去。

  透過竹筐的縫隙,她一眼便看到,她家那個胖弟弟,正淒慘兮兮地撅著個屁股,抱頭蹲在角落裡抽噎著。在他的前方,三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孩子則頭湊頭地擠在一處看著什麼。

  其中一個孩子問:「多少錢?」

  另一個不滿道:「怎麼就這麼一點?!」

  第三個孩子回頭揪起小胖墩,搖著他道:「死小胖,你是不是把錢藏起來了?快拿出來!」

  三個孩子把小胖墩圍在中間一陣上下其手,卻什麼都沒搜得出來。於是領頭的那個孩子惱了,罵了聲「窮鬼」,便推了小胖墩一把。小胖墩跟個球似地原地打了個轉。另兩個孩子看了,頓時笑了起來,於是三個熊孩子便把那小胖墩當個陀螺似的,在三人間來回推著打轉。

  小胖子掙扎哭道:「錢都已經給你們了,你們還想怎麼著?!」

  「就這點錢,不夠!」

  「可我沒錢了……」

  「沒錢回家拿去!」

  「家裡也沒了,這個月的月錢全給你們了。」小胖子哭道。

  「那……」為首的熊孩子略一沉吟,斷然道:「那你就去你姨娘的院子裡偷去!你不是說你姨娘經常給你塞錢的嗎?」

  「哎,對了,」另一個孩子道,「你姐姐不是才被從西園裡攆出來了嗎?聽說老祖宗仁慈,給她的東西都沒有收回來,你去偷個一件兩件的,可不就有錢了?」

  「不要不要!」小胖墩嚇得連連搖手,「我姐姐會打死我的!」說到這裡,他仿佛想到了什麼嚇人的東西,一邊用力掙扎著一邊回手推拒著那幾個孩子道:「我姐姐也會打死你們的!」

  ——呵,這胖墩,挨了一頓胖揍後,對她打人的技術倒是挺有信心的!

  珊娘聽了不由抿著唇樂了。

  「哈,就你姐姐那小細胳膊小細腿兒?!」為首的孩子哈哈一笑,偏那小胖墩這會兒正激烈反抗著,便叫他挨了小胖墩一下。

  「敢打我!」那孩子當即就惱了,回手用力一推小胖墩,小胖墩一個立足不穩,那腦袋「咚」地一聲就撞在了牆上。

  好大的一聲響!

  連站在巷口處的珊娘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忍不住縮了縮肩,又伸長脖子看過去。

  就只見那被撞腫了腦門的小胖墩,居然出人意料的沒有嚎哭,而是捂著額頭,回頭瞪著那三個孩子哼哼嘰嘰道:「你、你們不知道我姐姐的厲害,嗚,你們搶我的錢,還、還打我,我要告訴我姐姐去,回頭我姐姐一定會替我報仇的,她一定會打死你們的,嗚,她打人可疼了!」

  珊娘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倒不知道這小胖墩哪來的自信,竟認為她會替他報仇……

  雖說小胖墩的話聽著叫人覺得好笑,可與此同時,珊娘心頭卻又莫名一軟。某種陌生的感覺,竟這麼悄悄漫延了上來……某種無法形容的、類似被人需要、被人依靠的感覺……

  巷口內,那三個欺負人的孩子聽了小胖墩的話,先是愣了一愣,然後全都哈哈大笑起來,其中一個道:「我說你可真是沒用,便是把七哥抬出來也能嚇一嚇人,偏是提你那個書呆子姐姐,她能頂個屁用!」

  「七哥才不會管他呢!」又一個笑道:「便是十三姐姐,還在西園的時候怕還能借著老太太嚇一嚇人,如今她又能做什麼?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珊娘聽了,那眼兒頓時一眯,回手指住五福她們幾個,再次示意她們不許靠前,她則轉身繞過那幾隻破竹簍,提起裙擺,一腳便踹在那個說她是落毛鳳凰的男孩的屁股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一手一個地擰住另外兩個男孩的耳朵,沖著被突然出現的她嚇得呆住的三個小男孩一陣冷笑。

  「是嗎?抬出姐姐來沒用?!那咱們試試,看看他姐姐這小細胳膊小細腿到底能做些什麼!」

  而就在珊娘大發雌威之際,她卻是不知道,這小巷的上方,一扇不大的窗戶內,有個人正低著頭,一臉興味地看著她逞著凶蠻。

  侯玦被人堵住的小巷,其實就是木器行旁邊的巷子。

  而這木器行,正是京城有名的曲矩木器行在梅山鎮的分店——便如珊娘所知的那樣,這曲矩木器行正是袁長卿外祖家的產業,他那亡母在其中也占著幾份股的。

  至於袁長卿為什麼這時候就出現在這梅山鎮上,而不是像前世珊娘所知道的那樣,在春賞宴時才出現……卻是因為前世的這個時候,其實他就已經在梅山鎮上了。只是那時候的珊娘並不知道而已。

  當然,這一世的珊娘,仍是什麼都不知道。

  袁長卿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卻是他的授業恩師林仲海要來梅山鎮省親,恰好聽說袁長卿的繼祖母——便是那個孟氏——要他陪她來梅山侯府作客,林仲海生怕自個兒這個忠厚老實(?)又不愛說話的弟子被人欺負了也不知訴苦,便在孟老太太面前打著哈哈,硬說自己身體不好,需要袁長卿護送他回鄉。而出於尊師重教,孟氏也不好推辭,何況那侯家就在梅山鎮上,加上袁長卿已經答應她會按時出席春賞宴,孟氏這才勉強允了他。

  至於五皇子周崇,卻是太子爺怕袁長卿和林老師都不在京城後,這熊孩子沒了管束在外闖禍,才把他也打包塞給林仲海一同帶出京城。

  那周崇雖然有點渾,好歹是大儒林仲海的弟子,總還算得上是個君子。是君子就沒有欺負弱小的權利,等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很小人地欺負了一個女孩後,回到二樓的周崇一下子就沒了之前的霸氣,只那麼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不動彈了。

  林如稚原還高興著自己結交到一個新朋友,不想轉眼就叫周崇給得罪了。作為被殃及的池魚,她把自個兒受了珊娘冷臉的原因全都歸咎於周崇,忍不住就對著周崇好一陣口誅筆伐。

  一旁的妹控林如軒也時不時地幫著妹妹補上一槍。

  而此間的主人袁長卿,就仿佛事不關己般靠在那臨著巷子的窗邊,抱著胳膊旁觀著五皇子的熱鬧,一邊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袁長卿之所以在先生面前提起老太太要帶他來侯府的事,卻是他已經猜到,孟氏和他四叔這一回是鐵了心要拿他的婚事做文章了。

  之前他們阻撓他進學未果,終究還是叫他拜在了林仲海的門下,這已經叫那對母子深感危機,若是如今再叫他結上一門好親,怕是這一家子更要日夜心神不寧了。偏這對母子又最會作戲,人前處處表現著對他這忠良遺孤的照應關懷,故而便是要給他結親,也要結得不能叫人置喙,於是梅山侯氏就這麼成了首選。

  這梅山侯氏,雖說如今身上已經沒有爵銜,好歹曾是五世侯爵的門庭,便是如今在朝堂上早已沒了勢力,卻是全大周都知道的富足。而一個光有錢卻沒有什麼後臺的孫媳婦,自然遠比一個有後臺卻沒錢的孫媳婦更為得用。何況這侯家掌管著內宅的老太太,同樣也姓著孟……

  孟氏的盤算,袁長卿心知肚明。只是那對母子卻是從不肯相信,高傲如他,連祖上該他得的那個爵位都沒放在眼裡,又豈會在意缺少妻族的那點區區助力?!他一向自信,只要是他想要的,便僅憑著自己的能力,他也能得到。

  袁長卿從不打無把握的仗,也總寧願在事先計劃周詳,故而他才在先生面前漏出口風,然後如願提前來到這梅山鎮上。

  他之所以要提前過來,便是想要利用孟老太太還未到之前這段時間,好好摸一摸侯家以及侯家那些千金們的底——既然孟氏要的不過是他娶侯家的姑娘,那便是給他留下了一點可操作的空間。想來只要新娘姓侯,老太太和他四叔便不會太過在意新娘的人選。既這麼著,就算將來有個萬一,叫他落到那最糟的地步,至少他可以試著操控一下方向,不至於叫他們硬塞給他一個難以忍受的妻子……

  也虧得他外祖家的木器行開遍了整個大周,在這梅山鎮上便有這麼一個分店,倒不至於叫他對侯家的情況一無所知。

  而就在袁長卿一邊看著五皇子的熱鬧,一邊籌劃著下一步計劃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孩子們的吵鬧聲。他原只是無心往外看了一眼,偏就這麼巧,竟正好就看到一位侯家的千金。

  雖然此時只能瞧見那位姑娘的頭頂,但那不久前才剛看到過的淺紫色衣衫,仍叫袁長卿認了出來——這一位,正是那叫他只看到一抹唇色的、排行第十三的、脾氣很大的侯家十三娘。

  而此刻,十三姑娘侯珊娘正踮著腳尖,隔著一摞破竹筐,在瞧著她弟弟的熱鬧,卻是全然不知,她的頭頂上方,那前世的冤家,袁長卿袁老大,也正暗含興味地瞧著她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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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00:45:2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章 被圍觀了

  且說這侯珊娘,原正興致勃勃地瞧著那小胖墩的熱鬧,不想轉眼就聽到那三個熊孩子詆毀自己的話。

  照理說,兩世為人的她都老大一把年紀了,按說原不該跟這麼幾個熊孩子置氣的,偏她之前才在木器行裡受了刺激,如今是一點兒也不願意再壓抑自己的脾氣,於是只回身威脅地指了指五福三和,不許人上前幫忙,竟就這麼親自跳了出去,像個潑婦般,第二次動手打了人。

  ——雖然打的還是熊孩子。

  只是這一回熊孩子的數量,要比上一回多了那麼幾隻。

  且說這威武兇殘的十三姑娘,不顧對手只是三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先是一腳踹翻一個,又是一手擰著一個,然後細彎起她那迷人的媚絲眼,笑眯眯地看著幾個孩子問道:「我說你們幾個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打架了?」

  ——竟全然一副動手的人不是她的溫和語氣。

  此時不僅那三個遭遇突然襲擊的倒黴孩子被嚇住了,侯玦也被他這從天而降的姐姐給驚得一陣瞠目結舌。

  偏珊娘仍是那麼一臉溫和地問著他:「不給姐姐介紹一下你這幾個朋友嗎?」

  於是侯玦呆呆地、乖乖地,一一指向那三個孩子,「四伯家的九哥……六叔家的十哥……地上這個是尾巷十二叔家的十四弟。」

  ——好嘛,被兩個大孩子欺負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個比他小的!

  珊娘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小胖墩一眼,看著那三個仍沒有回神的小男孩笑了笑,柔聲又道:「我還當是誰呢,原來都是一家子的兄弟。說起來,你們是不是該跟我打聲招呼?」

  說話間,她一旋手腕,那兩個耳朵被她擰在指間的熊孩子頓時一陣哀號。

  「姐姐姐姐,好姐姐,饒命饒命……」

  兩個孩子捂著耳朵一陣亂叫——雖說家裡兄弟姐妹多,可珊娘好歹曾是西園裡的第一姑娘(這說法實在是……),每逢年節她總跟在老太太的身邊,便是她認不全家裡的兄弟姐妹,家裡的兄弟姐妹卻是沒人不認識她的。

  而在全族人的印象中,侯十三娘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她那溫婉無害的笑容,便是遇到家裡兄弟姐妹淘氣的時候,她也總只是耐心說教著,從來沒見她伸手彈過人一指頭……偏就是這十三姐姐,竟上來就拳打腳踢……至於那仍如印象中一般溫婉無害的笑,此刻看著則是莫名就叫人後背一陣生寒……

  若不是這會兒遭遇突然襲擊一時沒回得過神來,幾個熊孩子怕是就要以為,這十三姐姐不定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給附體了……

  而就在孩子們紛紛哀號討饒時,樓上袁長卿探頭看向窗外的動作,到底引起了周崇等人的注意。那三人也全都湊了過來,擠在袁長卿的身旁看向樓下。

  「這是……」

  林如稚仿佛也被珊娘的粗暴給嚇著了,指著樓下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袁長卿趕緊將一根修長的手指按在唇邊,示意眾人不要出聲。

  於是這幾位閑極無聊的主兒,就這麼站在小窗邊,默默看著樓下出演著一幕姐弟相殘的戲碼。

  「這會兒知道叫我姐姐了,」尚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圍觀著的珊娘陰陰笑道,「才剛你們是怎麼說的?我這小細胳膊小細腿的怎麼了?」她用力一擰老九的耳朵,老九頓時一陣慘號。「還有我這書呆子又怎麼了?」她轉而擰著老十的耳朵,老十跟著也是一陣叫喚。

  直到這時,仍趴在地上的小十四才回過神來,忙連滾帶爬地就想跑。

  「站住。」珊娘一聲斷喝,可惜那軟軟糯糯的聲音,全然沒有她擰著人耳朵的力道更有說服力。

  而作為旁系子侄,能跟嫡出的孩子打成一片,還連手欺負了另一個嫡系子孫,這小十四自然不是個笨孩子,哪能被珊娘這沒什麼威懾力的聲音鎮住,當下那腳下又快了三分。

  於是珊娘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總能去你家逮住你的。只是到那時候……」

  聰明人說話不需要說透,小十四那麼聰明,自然知道,如今留下挨十三姐姐一頓揍,總要好過叫家裡知道他在外面的淘氣。於是他只得站住了。

  「過來。」珊娘喝道。

  十四只好一步一挪地挨了回來。

  珊娘挑著眉,帶著三分真心嘲道:「可真是我們侯家的家風呢,哥哥搶弟弟的錢,覺得不夠,便教唆弟弟去偷。果然一個個小小年紀就學得不錯。我在想,要不要把這件事報到學裡,叫先生們好好誇一誇你們呢?」

  「不要不要不要,」三個熊孩子同聲求饒,「十三姐姐饒命,好姐姐,我們再不敢了……」

  「不敢?」珊娘的媚絲眼兒又彎了一彎,「所謂不敢,也不過是人前不敢罷了,等到了人後,還不是該怎樣就怎樣。」

  ——還確是如此。這幾個,包括小胖墩在內,都是學裡屢教不改的淘氣包。

  「不會不會,我們再也不敢了……」最機靈的小十四就差拍著胸脯保證了。

  「是嗎?」珊娘彎著眼兒一笑,忽地冷聲一喝:「我可不信你們!」

  頓了頓,她又沖著小胖墩喝道:「十二,過來。」

  小胖墩打了個哆嗦,竟以比十四更慢的速度緩緩挪了過來。

  「搜。」珊娘道。

  小胖墩懵懂地看著珊娘。

  珊娘皺著眉一咂嘴,「他們拿了你的錢不是?你就不能反過來搜他們了?!」

  小胖墩這才反應過來,忙上前掏著老九和老十的口袋。十四是個機靈人兒,不等侯玦搜到他這裡,早已經主動把自己口袋裡的寶貝扔了一地。

  於是兩世為人的珊娘,還是頭一次看到,這個年紀的男孩竟是拿什麼都當個寶貝。

  看著那些殘磚爛瓦,她忍不住就抽了抽唇角,拿腳尖踢了踢地上那三個錢袋。

  小胖墩又是一陣發怔,直到看到珊娘沖他不耐煩地一偏頭,他這才明白她的意思,帶著三分忐忑,將那三人的錢袋全都掏空了,然後捧著那一把大大小小的銅板銀幣什麼的,又不知該做什麼了。

  珊娘無奈歎了口氣,諄諄教誨道:「你的錢袋呢?裝上。」

  「啊?」小胖墩又是一怔。

  「他們搶了你,打了你,難道不該給你點補償?」說著,她低頭「溫柔」地看看她那兩個堂弟,「可是?」

  這一回,她都沒有擰那兩個倒黴孩子的耳朵,兩個孩子就連聲道:「對對對,是是是,姐姐教訓得是……」

  珊娘滿意地笑笑,這才鬆了手,又拿腳尖撥撥地上那堆破爛,道:「行了,把你們的寶貝都收回去吧。」

  三個孩子哪還敢拿回自己的寶貝,只恨爹娘沒多生自己幾條腿,轉身就要跑。誰知才剛一轉身,就聽得他們那一向賢良淑德才名在外的十三姐姐柔聲又道:「怎麼能這麼不惜物呢?隨身帶著的,應該是你們的心頭寶吧?竟就這麼不要了?」

  三個倒黴孩子相互看了一眼,只得回頭,戰戰兢兢收拾了地上各自的寶貝,然後一臉忐忑地看著珊娘。

  珊娘從小胖子手裡拿過他的錢袋顛了顛,對他笑道:「我也不能白替你出頭不是?這錢就歸我了。」

  小胖子千肯萬肯地連連點頭。

  珊娘笑眯眯地轉回頭,看著那三個縮著手腳不敢動彈的倒黴孩子笑道:「其實我也不是看上了你們的錢,拿你們的錢,不過是要賣個教訓給你們。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知道這句話什麼意思嗎?」

  幾個才剛開蒙的孩子,哪裡就讀到孟子了,只那麼懵懵地看著珊娘。

  珊娘彎著唇角一笑,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們欺負人的時候,就得想著,以後別人也會變本加厲地欺負你們……」

  這句話……是這樣解釋的嗎?!怎麼感覺哪裡不對?

  樓上,那幾人相互對了個眼兒。

  就只聽袁長卿輕聲道:「倒也沒說錯。這幾個孩子不存了欺負人的心,自然便不會被人欺負。」

  是嗎?

  純良的林家妹妹一陣點頭,不夠純良的林家兄長和五皇子周崇則懷疑地看了一眼同樣不夠純良的袁長卿,心下同時一陣詫異。

  ——且不說一般被人欺負的,往往都是那心裡沒什麼欺負人的念頭的純良之輩,只袁長卿袁老大居然會主動出聲解說這件事,便能叫這二位感覺很是驚奇了。

  那單純的林家妹妹林如稚或許不瞭解,她哥哥林如軒和周崇卻是知之甚深,這袁老大,與其說是沉默寡言不愛說話,倒不如說他是冷心冷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以往他們犯了什麼事,想要袁長卿替他們出個主意說句話,那位往往就跟鋸了口的葫蘆似的,沒有好處不開口。不想今兒竟突然就冒出這麼一句來,且聽著還像是主動替樓下那個小丫頭作著注解的樣子……

  真夠離奇的……

  此時的小巷中,不知道自個兒「驚嚇」了幾個無聊人士的侯十三娘,仍在「諄諄教誨」著她那幾個懵懂不知世事的弟弟們。

  「都說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今兒你們欺負了十二,卻又被我給欺負了,只能說你們幾個倒黴。不過也別灰心,大不了下次再找別人欺負回來就是。當然,再下一次,大概又要輪到你們被人欺負了。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報應』。不過沒事兒,你們還小著呢,這『因果報應』的路還長著呢,慢慢來,咱們都不著急,不定哪天你們就能從我這兒再欺負回去了。我等著你們。便是你們這一世欺負不了,總還有下一世的。便是沒有下一世,佛經上說,總還有十八層地獄呢,咱們都不著急,大不了去那裡慢慢扯平就是……」

  ……

  她這裡細聲慢氣地恐嚇著那幾個孩子,樓上,袁長卿忍不住抬起手背擦過鼻尖,小心掩去唇邊那抹快要遮不住的笑。

  「十三姐姐真有意思。」

  他的身旁,林如稚卻是沒有他那般口是心非,直爽地道出樓上眾人的心聲。

  ……

  「行了,」樓下,胡扯得頗為盡興的珊娘恩賜般地一揮手,「都回去吧,怕是跟著你們的下人找你們要找急了。」

  珊娘那裡才剛一轉身,那三個倒黴孩子就頭也不回地拔腳跑了——十三姐姐好可怕……

  聽著身後的腳步響,珊娘又是抿唇一笑。才剛在木器店裡受的驚嚇和鬱悶,這會兒終於全都煙消雲散了。

  她回過頭,才剛要招呼小胖墩,忽地就聽到頭頂上方飄來一聲口哨。

  而樓上,周崇一時沒忍住,就吹了聲口哨,卻是驚得袁長卿和林家兄妹全都忙不迭地避到了一旁。於是等珊娘抬頭往上看去時,那小窗內便只有沖著她擠眉弄眼做著怪模樣的周崇一個。

  她皺了皺眉,心下當即給周崇貼上個「紈絝」標簽,又低了頭,只作什麼都沒看到的,向著小胖墩伸出手道:「走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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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虧你沒學我

  小胖墩侯玦受寵若驚地伸出小爪子,小心翼翼握住珊娘的手指,然後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看向她。

  珊娘的眼眸卻是微微一閃。她伸出手,原只是示意他跟著走的,誰知那小胖墩竟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

  而感覺著掌心裡那軟軟的觸感,珊娘腦子裡卻在想著,前世時她是否曾這樣牽過她那對兒女的手……

  珊娘驀地一挺肩,沖著自己一陣皺眉,暗暗發誓,再不提前世了——既然此生已經決定不再回頭,便該連同那些所謂的「前世」全部拋開,再不去回首。至於那「夢境」中的一切,兩個孩子也好,林如稚也罷,都只當是一場夢吧。便是那袁長卿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對於此時的她來說,其實也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所以,從這一刻起,她該放下過去,重新為人,只把自己當作一個全新的人,一個沒有過去、一切都在等著她重新書寫的人!

  「姑娘,」她走出巷口時,五福迫不及待地迎上來,噘著個嘴兒抱怨道:「姑娘也真是,這種事哪用得著姑娘親自動手?姑娘該吩咐奴婢的。」

  「吩咐你?」珊娘看著她一陣似笑非笑,「你是敢踢小十四的屁股呢,還是敢擰老九老十的耳朵?」

  五福一窒。

  珊娘彎唇一笑,低頭見小胖墩仍那麼直勾勾地看著她,便微一挑眉,把他推到方媽媽的身邊,道:「給二爺整一整衣裳。回頭再問問跟他上學的人,這會兒他應該在學裡的,怎麼竟在大街上?」

  方媽媽答應一聲,趕緊拉過侯玦替他整理著因打架而弄得一團糟的衣裳。

  侯玦則期期艾艾道:「我、我,我……我沒有逃學……」

  珊娘又是一挑眉,於是侯玦的小胖臉紅了,垂下頭,低聲嘟囔道:「我真的沒有逃學……」

  三和歪頭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上前稟道:「竟忘了,今兒正是學裡沐休的日子。」

  學裡每五日一休,今兒是二月初十,正是沐休的日子。珊娘「逃學」日久,竟給忘了。

  「跟著你的人呢?」她問。

  小胖子又垂了頭。

  「抬頭!」珊娘一聲低喝。

  小胖子條件反射似的趕緊抬頭,見珊娘盯著他,那小胖臉憋得又紅了一些,畏頭縮腦道:「我……躲開了……」

  珊娘一陣皺眉,正要回頭吩咐方媽媽,叫她回去好好敲打一下跟著侯玦的人,忽地又是一頓——如今她只是家裡的姑娘,並不是那袁府管著內宅的夫人,家裡一應大小事務,還不需要她來操心!

  這麼想著,她忽地一陣輕鬆,當真放開那些前世打死也不可能會放過的家事,沖著被方媽媽整理一新的小胖墩伸過手,笑道:「快到午時了,可是餓了?你應該經常在這街上逛吧?說說,哪家的飯菜好吃?」

  她晃了晃手裡的錢袋,「怎麼著也要把它吃了才叫合算,是吧。」

  ——如今她才十四歲,便老老實實只做個十四歲的姑娘吧,該玩的玩,該笑的笑,把前世她錯過的悠閒時光好好補償回來。

  至於那些不該她管的,打死不管!

  小胖墩果然不虧他長的那一身肥膘,竟是個「老饕餮」,又因他年紀小,上不得酒樓,故而對小吃的瞭解遠甚於酒樓的飯菜,竟是帶著珊娘主僕穿街走巷,把深埋於梅山鎮深處的有名小吃吃了個遍。

  等眾人吃得腦滿腸肥地往回趕時,日頭已經偏了西。

  珊娘笑道:「我怕是吃不下晚飯了。這一下午,我們一個個的竟都沒個住嘴的時候,我總算是知道,你這一身肉是哪裡來的了。」她親昵地掐了一下小胖墩的臉頰。

  許是廝混了一下午,小胖墩不再像之前那般畏懼珊娘了,抬頭憨笑道:「還有好幾處沒吃到呢,等下次沐休的時候,我再帶姐姐過去嘗嘗。」

  珊娘忽然想起他被人攔著搶錢的事,便問道:「老九老十他們幾個搶你錢,哥哥可知道?」

  小胖墩的小胖臉上頓時沒了之前說起吃的東西時的神采,垂頭蔫腦地不吱聲了。

  珊娘擰起眉。想著之前那幾個熊孩子的話,便猜到,怕是她哥哥侯瑞就是知道,也沒有插手管事的意思。

  看著一臉可憐模樣的侯玦,珊娘的眉又是一皺,「抬頭!」她低喝一聲,以指尖抵住小胖墩那低垂的額。

  小胖墩竟被她喝得抖了一抖——顯然,珊娘的積威甚盛——他忙不迭地抬頭,看向抵在眉間的細白手指時,一雙眼睛險些對了起來。

  珊娘皺眉道:「越是害怕的時候,就越該抬頭挺胸直視對方。像你這般垂著腦袋,看著就叫人知道你在怕他們,便是原不想欺負你的,見你這樣,怕也要忍不住欺負上來……」

  說到這時,珊娘怔了怔。果然一個人的稟性難改,前世時她便好為人師,看到不合心意的地方總想著叫別人聽從她的……所以才最終落得個眾叛親離……

  珊娘搖搖頭,沖著自己一陣冷笑,又從小胖墩的額頭上收回手,扭頭看向車窗外。

  車窗外,他們正從一條不寬的小巷裡穿過去。過去便是通往長巷的石橋了。

  不想就在這時,旁邊的一條巷子裡竄出來幾個少年,也虧得這巷子窄,車夫駕車時小心,才沒叫馬車撞到那幾個竄出來的孩子。

  車夫攏住受了驚的馬,才剛要大聲喝罵那些不長眼的孩子,就只見那邊的巷子裡又追出來一個少年。少年身後,還七七八八又跟著衝過來一些孩子。

  因珊娘的馬車正好擋住了巷口,那少年便放棄了追捕,回身對後面陸續跟過來的手下,叉腰作一副仰天狂笑狀,大聲笑道:「今兒是他們好狗運,叫這馬車救了他們一命。明兒若是他們還敢過來,咱們就……」

  少年正放著狂言,手下一個眼尖的看到馬車上的標誌,忍不住過來小聲道:「好像是你家的馬車……」

  少年吃驚回頭,見那馬車上果然坐著自家的車夫,頓時便跟被人抽了一鞭子似地往後一跳,指著那車門結結巴巴問著那車夫:「老、老、老爺?!」

  馬車裡,珊娘忍不住伸手就撐住了額——她那胖弟弟被人欺負著,而她這十六歲的哥哥,卻正在忙著欺負人……

  不知道那車夫是怎麼回答這侯家七爺的話的,總之,等珊娘再次看過去時,她哥哥侯瑞已經遣散了他的手下,一把拉開車門,就這麼不管不顧地擠進這已經坐滿了人的馬車裡。

  侯瑞一把扯起小胖墩,把他往對面已擠成一堆的三和五福方媽媽身上一扔,自個兒則搶了小胖墩的位置,坐在珊娘的身旁,扭頭問著珊娘:「聽說你被送回來養病了?」又從鼻孔裡嗤聲一笑,道:「別是被老太太趕回來的吧?」

  珊娘自七歲離家後,跟家裡的兄弟們就沒什麼接觸了,也就只在年節間,大家族一同聚在西園裡時,才能偶爾和這倆兄弟說上一兩句話。所以,其實珊娘對這個兄長並不怎麼瞭解。

  但這卻並不妨礙她曾聽說過她這大哥在市井間的「威名」。

  於是珊娘免不了把侯瑞一陣上下打量。

  十六歲的侯瑞個子已經很高了,看著比那十七歲的孩子還要高一些。許是長得太高,身上的肉沒能跟上,看著精瘦精瘦的。此刻他雖然一身綢制衫褂,那打扮卻跟街頭扛活兒的粗漢一樣,衣袖直卷至臂彎,肩頭接縫處露著一道綻線,長袍下擺掖在腰帶下,露出其下深藍色的褲管,以及一雙高筒烏靴。

  「是啊,被趕回來了。」

  見那雙高筒烏靴裡插著一截銅尺,珊娘順勢抽了出來,卻被侯瑞反手就奪了回去。

  「你隨身帶著這個做什麼?」她問。

  「搶地盤時當武器用。」不顧這時候車廂裡擠滿了人,那侯瑞竟拿著銅尺揮舞了起來,叫珊娘好一陣皺眉。

  她這個大哥,雖然長得像她爹,眉目生得甚是清秀,偏那性情不知道像了誰,頗為頑劣,便是珊娘住在西園裡,都曾聽說過他的不少「事蹟」。

  「才剛那些,都是你手下的嘍囉?」她一把奪過侯瑞亂舞著的銅尺。

  這侯瑞雖然已經十六了,卻是聽多了說書先生們的江湖段子,一心嚮往著江湖,嚮往著能成為一個除暴安良的俠客——換作後世的話來說,這就是位「中二病」資深患者。

  偏這「患者」自以為他身手了得,至少在這梅山鎮上可算是打遍天下無敵手,誰知才一個照面,居然就叫自家那個才名在外的文弱妹妹一把奪了武器。頓感顏面有失的侯瑞當即斜眼看向珊娘,歪著嘴不懷好意道:「你這一回來,怕是家裡得熱鬧上一陣子了。我猜,想要看你熱鬧的人一定很多。」

  「也包括你嗎?」珊娘挑起眉梢。

  「當然。」侯瑞奪回銅尺,又裝模作樣地摸著他那根本就還沒長毛的下巴,帶著滿滿的惡意看著珊娘笑道:「我可樂意看你的笑話了。我倒要看看,你被人踩下去時,是不是還能像在西園裡那麼高高在上。」

  珊娘的眉梢又是一跳。她想起來了,就在不久之前,大家族聚在一處吃年夜飯時,她還曾當著人,一本正經地把她這喜歡嬉戲甚於喜歡讀書的哥哥好好說教了一通,引得老太太也跟著教訓了侯瑞一句「你該好好學一學你妹妹」。

  而當時珊娘那麼說,雖然也有兩分為了侯瑞好的意思,以及一分恨鐵不成鋼,更多的七分,其實是她借著這不成器的哥哥替自己豎一豎規勸的賢名罷了——不然她完全可以背著人說教的。

  所以,既然當時踩著侯瑞的臉面替她贏得讚譽時,她沒覺得心裡有愧,這會兒被侯瑞看了笑話,她自然也沒那資格覺得委屈。

  「好吧,虧得你沒『好好學一學』我。」她笑道。

  而她這毫不介意的笑容,頓時就驚著了侯瑞。便是他們兄妹相互並不怎麼瞭解,至少有一點他知之甚深,那就是侯珊娘這個人——好面子。

  卻是沒想到,她會這般不介意地這自我解嘲。

  「你是何方妖孽,竟敢佔據我妹妹的軀殼?!」侯瑞並著食指中指的左手指向珊娘,右手則拿著銅尺當劍,在窄小的車廂內拉出個架式。

  「白癡!」珊娘白他一眼,伸手將小胖墩拉過來,把他當盾牌一般,硬是塞在她和那個中二少年的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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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00:45:4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二章 刁難

  馬車從側門駛進車馬院時,院子裡已經候著一地的丫鬟婆子了。

  珊娘不會那般自戀,以為她們是來迎自己的,便扭頭看了一眼她的大哥和小弟。

  車還尚未停穩,性急的侯瑞侯大少爺就頭一個竄下了馬車。

  而那滿院子候著的丫鬟婆子中,竟只過來了一個丫鬟和一個婆子。

  只見那個生得頗為豔麗的丫鬟湊到侯瑞身邊,才剛屈膝嬌滴滴地叫了聲「大爺」,就被一個乾瘦的媽媽擠到了一邊。

  那媽媽一把拉住侯瑞的胳膊,瞪著雙微微鼓起的大眼,先是把侯瑞上下一陣打量,見他身上不像帶傷的樣子,這才指著他肩上綻了線的衣裳皺眉道:「大爺這是又跟誰打架去了?!竟又弄破了衣裳。再這樣,大爺可沒幾身好衣裳了。」

  那丫鬟則扭著脖子翻了個白眼兒,對那個媽媽道:「媽媽也真是的,怎見得我們大爺就打架了?!便是媽媽是大爺的奶娘,也沒得這麼當眾指責大爺的道理!」說著,一邊嬌嗲著聲音問候著侯瑞,一邊拉著他往車馬院外走去。

  那媽媽張了張嘴,卻是笨嘴拙舌地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反駁的話,只得用力一跺腳,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扶著珊娘下車的方媽媽見她一直看著那邊,便笑道:「那是大爺的奶娘黃媽媽和他屋裡的大丫鬟,翠衣。」——只聽著這名字,便能猜到那丫鬟的來歷了。

  而顯然,這丫鬟不可能是那不管事的五太太派過去的。

  曾做過一世主母的珊娘忍不住皺起眉心。前世時袁長卿無心後宅,內院裡除了她這個妻子外,便只有六安這麼一個妾室,且更沒有什麼庶子庶女。但這卻並不妨礙曾受過孟老太太全套教育的珊娘知道那些種種上不得台盤的手段。

  她再次看向侯瑞。

  只見她大哥先是不耐煩地甩開那個翠衣的糾纏,然後又推開想要跟他說話的奶娘,就那麼一個人自顧自地出了車馬院,只把他那相互對瞪著眼兒的丫鬟和奶娘全都拋到一邊。

  珊娘看著侯瑞時,小胖墩侯玦下了車。

  侯玦抬起頭,才剛要跟珊娘說話,忽地就被一陣七嘴八舌的問候聲給打斷了:「二爺,二爺您回來啦,二爺您辛苦……」

  珊娘回頭,就只見那滿院子的丫鬟婆子們竟呼啦一下全都沖著那小胖墩湧了過來。若不是三和五福動作快,不定她都要被那些人給沖倒了。

  而緊接著,那些圍上來的丫鬟婆子們又是一陣爭先恐後地驚叫:「哎呦我的二爺哎,您這是怎麼了?怎麼臉上帶著傷?誰欺負您了?您怎麼……」

  卻原來,是眾人看到了侯玦頭上那塊被幾個熊孩子撞出來的青紫。甚至有那麼幾個過於忠心的,竟都心疼得眼含熱淚了。

  差點被人衝撞了的珊娘倒是沒有五福那麼生氣,兩世為人的她自然知道,比起她這剛被從西園裡「攆」回來的大姑娘,以及那沒了生母依靠的大少爺,這生母得寵的二少爺侯玦的大腿明顯更為粗壯。更何況如今這管家大權,大半都落在那馬媽媽的手中。

  她隔著人群看向小胖墩。

  就只見小胖墩也隔著眾人在看著她,卻似乎並沒有覺得她差點被那些丫鬟婆子撞到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顯然,這小子雖然心性不錯,有些地方卻已經被養歪了。

  珊娘的眉驀地一皺,悄悄捏緊了手心。因為她忽然意識到,她竟忍不住又想要去插手管事了……

  而前一世時,也正是因為她總是忍不住要去管一些她看不慣的事,最後才……那時候,她以為她在做一些正確的事,又豈知在別人眼裡,她只是在多管閒事,在耍威風,在為自己豎賢名……

  珊娘深吸一口氣,壓抑下滿腔的委屈,抿著唇兒自嘲地笑了笑,又伸手拍拍仍憤憤不平的五福,一轉身,領著她的人離開了這亂哄哄的車馬房。

  所謂「巧者勞而智者憂,無為者無所求」。今生的她,只想做那「終日不繫之舟」,這些閒事,不管也罷。沒見那五老爺五太太都沒管嗎?她一個做姑娘的,多什麼事?!

  誰知她才剛走出車馬房,迎頭就看到六安從旁邊的一個偏院裡走了出來。

  珊娘一陣驚奇,「你在這裡做什麼?」

  六安忙上前屈膝笑道:「我回房裡拿點東西。」又道,「我和媽媽姐姐們都分在這個院子裡住著呢。」

  侯府的規矩,為了不擾了主子們的清靜,除了當夜值守的下人外,僕婦們下了差後,全都是要住到下人院裡的。珊娘回來的頭一天晚上,因著忙亂,五福她們幾個才臨時在春深苑裡擠了一宿,第二天傍晚才被馬媽媽安排了別的住處。當時珊娘倒是曾問過她們住得如何,李媽媽只說「一切都好」,她便再沒在意了。

  她卻是忘了李媽媽的性情,便是真有什麼不好,她的奶娘也只會報喜不報憂……

  回頭看看不遠處散發著種種怪味的馬房,珊娘那細長的眼兒微微一眯,笑道:「正好,我也瞧瞧你們住的地方。」

  而這一瞧,卻是叫珊娘的眼兒眯得更細了。

  這院子,一看便不像是給人住的,竟是處處堆滿了草料工具等物,只有那最裡面的一間屋子被收拾出來——且看著就是專門為了李媽媽她們才臨時收拾出來的。

  李媽媽她們幾個,全都擠在這間雖然挺大卻很破舊的屋裡。而照著府裡的規矩,作為奶娘,李媽媽原該有資格獨享一室的;便是三和五福這兩個二等丫鬟,也該有資格住那兩個人的房間才是。

  這樣的刁難,不由就叫珊娘唇邊噙了冷笑。她以為馬媽媽便是根棒槌,能在家裡得勢這麼久,多少總是個拎得清的,不想竟又欺到她的頭上來了!

  她卻是不知道,這件事馬媽媽根本就不知情。

  那馬媽媽雖然心裡不服氣,可她也知道,僅憑著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她背後那個軟弱的主子,若真要跟大姑娘抗衡起來,她怕是也只有落敗的份兒。所以她早就決定暫時收斂起來,一切單等五老爺回來再說。只是,暫時服軟歸暫時服軟,卻不代表著她就願意替春深苑的人行什麼便利,所以她把安置李媽媽她們的事隨手交給了別人。卻不想,她那裡沒有存著刁難之心,底下卻多的是會看人眼色的,何況正如珊娘所說,她又是被「貶」回來的,便是馬媽媽無心,卻是逃不過底下人的有意,這才發生了這樣的事。

  加上李媽媽又是個謹慎怕事的,生怕她們才剛回來就鬧出什麼事,叫珊娘為難,這才壓制著五福她們幾個,不許她們抱怨。若不是今兒湊巧遇到,連珊娘帶方媽媽竟都不知道會有這等事。

  這會兒都不用珊娘發火,方媽媽先就怒不可遏了,當即命人把管著下人院的管事叫過來,又再三向珊娘保證,她一定會為春深苑的眾人討回公道。

  珊娘微微一笑,頷首收下了方媽媽的「投誠」——她才不管那馬媽媽到底知道不知道這件事呢,便是不知道,作為總管內務的媽媽,總也脫不得一個「錯」字。至於方媽媽要怎麼跟馬媽媽打擂臺,她更是不管了,此時的她只要做那「狐假虎威」後面的老虎就好。

  於是她也懶得留下來看戲,只看著那個雖低著頭,卻能看出滿肚子不服氣的管事不痛不癢地刺了兩句,便帶著三和五福六安回去了。

  出了東角門,她的臉才漸漸沉了下來,一邊頭也不回地問著三和五福:「這種事,怎麼都沒人跟我說一聲?!還是說,你們都以為我是那種護不住你們的主子?!」

  三和六安全都低了頭,只有五福噘著個嘴兒道:「我原想說的,是媽媽不許。媽媽說,我們才剛回來,萬事忍耐為先……」

  「忍?!」珊娘腳下一頓,回頭看著五福道:「在西園裡一個個還沒忍夠嗎?!我之所以回來,便是不想再忍那些不想忍的事了。你們是我的人,你們以為他們那麼做,是在打你們的臉嗎?!」

  三和忙垂手應道:「是我們錯了。」

  珊娘看著幾人,歎了口氣,又拍拍一臉不安的六安的肩,道:「記住了,只要占著一個『理』字,便是你們張狂一些也無妨,萬事總還有我。我雖不想惹麻煩,可也不怕麻煩。」

  而想著她奶娘的那個性情,珊娘卻是無奈地摸了一下額頭,歎了口氣。

  穿過前院,等珊娘一行人來到西角門處時,遠遠就看到那小胖墩扒著門框,在探頭往這邊看。看到她過來,小胖墩咧開嘴,拋開那些跟著他的丫鬟婆子,顛顛地跑過來,一邊抬頭看著她,一邊伸出爪子握住她的手。

  被那隻胖胖軟軟的小爪子握住,珊娘心頭再次升起一股意外的柔軟。她低頭看看他,見他換了衣裳,便知道這小子是回過院子了。於是她默默歎息一聲,只任由那小子就這麼握著她的手,牽著他進了西角門。

  二人雖牽著手,卻是誰都沒開口說話,只那麼默默走在這狹長的防火巷內。卻不想,才剛走出不遠,前方忽地傳來一聲尖叫:「我的二爺,我可憐的二爺,你怎麼又被人打了?!」

  珊娘抬頭看去,就只見一身桃紅的馬姨娘也不知道是打哪個角門裡竄了出來,就這麼哭嚎著向她和小胖墩撲了過來。

  有了之前差點被人衝撞到的事,五福忙不迭地將珊娘護在身後,於是小胖墩便這麼叫馬姨娘一把搶了過去。

  馬姨娘跪在那裡,抱著小胖墩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

  珊娘忍不住就扭頭看了一眼防火巷那高高的青磚牆。她敢打賭,這會兒牆的那邊,她四伯家裡,定然已經有人站住了腳,豎著耳朵聽著這邊的熱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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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食言而肥

  小胖墩一個沒防備,被他姨娘抱了個正著,不由眨著眼,抬頭看向珊娘。

  就只見他姐姐默默後退一步,卻是並沒有說什麼,只微挑著眉,那麼冷眼看著擋住去路的馬姨娘。

  而就在這時,旁邊通往他哥哥侯瑞院子的那個角門開了。

  換了身乾淨衣裳的侯瑞大步走出來,看著好像又要出去的模樣。在他身後,他的奶娘正徒勞地說著什麼,翠衣則殷勤地替他整理著腰間的飾物。三人誰都沒想到,一出門就撞見嚎哭著的馬姨娘,不由全都住了腳。

  那馬姨娘是接到消息,聽說侯玦是跟大少爺大姑娘同車而回的,且臉上還帶著傷,她忙不迭地跑來看兒子。這會兒看到當事人都在,那婆娑的淚眼兒往那二位臉上一掃,馬姨娘心裡便有了決斷——顯然,比起珊娘來,這脾氣暴戾的侯瑞更有可能是那動手之人。

  於是她抱著小胖墩,沖著侯瑞哭道:「大爺,便是我們二爺有什麼錯處,您教導便是,何必動手打人?還下這麼狠的手。他好歹是您的兄弟!」

  侯瑞身後,黃媽媽氣憤地上前一步,才剛要開口分辯,卻被翠衣一把拽了回去。

  至於侯瑞……

  珊娘看過去時,就只見侯瑞先是愣了愣,然後那神色微微一凝,便高傲地抬起一邊眉梢,唇邊掛著抹冷笑。

  ——這強裝著不在乎的神情,驀地就叫珊娘打了個寒戰。

  這神情,她太熟悉了……不僅從鏡子裡見過,也在……

  ……在那前世的兒女臉上看到過……

  那種明明受了委屈,卻偏要強裝著無所謂的神情……

  珊娘驀地閉上眼。

  直到一口氣呼盡,她這才緩緩睜開,然後頭一次那麼認真地看向侯瑞。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她跟侯瑞長得很像。一樣修長的眉,一樣細長的眼,只是十六歲的侯瑞,那臉型輪廓要比才十四歲的她顯得更為棱角分明。

  前一世時,她這大哥最後怎麼了?她這胖弟弟後來又怎樣了?她的父親和嫡母呢?後來又怎麼了?她竟全然不知……

  前一世她不關心他們,卻不僅僅是因為袁長卿不喜歡她和娘家人來往,也因為五老爺不同意這門親事,而她卻執拗地一心想嫁。所以她出嫁後,五老爺便和她斷了聯繫……

  而老太太……

  老太太曾當面指責她是個「白眼兒狼」,借著家裡的勢力嫁了個好夫婿,卻不肯替娘家謀利……那時的她,卻是有苦難言。人人都知道,他們夫妻恩愛;人人都知道,他們相敬如賓……卻是人人都不知道,他們僅僅只是「相敬如賓」……

  作為一個賓客,是沒有權利要求主人替她做任何事的;作為主人,也不會刻意為了討客人的歡心,而去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

  珊娘的唇角再次彎出一抹苦澀的笑。前世的事固然叫她覺得委屈,可更多的,卻是種種悔恨和遺憾……

  她深吸一口氣,忽地一旋裙擺,居高臨下地看著馬姨娘:「姨娘可哭夠了?!」

  馬姨娘一怔,那哭聲不由一滯。

  於是珊娘又彎了彎眉眼,笑道:「我聽著姨娘的意思,好像是在說,二爺頭上的傷,是我哥哥弄出來的?」

  馬姨娘一驚。才剛她一時性急,竟忘了這珊娘還在一旁,只習慣性地沖著侯瑞去了。這大少爺在府裡一向沒什麼存在感,她語出無心,得罪也就得罪了,偏這大姑娘……

  於是她轉了轉眼珠,卻是一把抱緊了小胖墩,又小聲嗚咽起來,卻是一副她有滿腹委屈也不敢說的模樣。

  偏那小胖墩看到他親娘落淚,也忍不住跟著眼裡含了淚,嘴裡說著「姨娘別哭了」,便伸手去替他姨娘抹淚。

  那馬姨娘原只是裝著委屈,如今見兒子如此體貼,那委屈頓時得到實質昇華,只抱著小胖墩哭得一陣上氣不接下氣,就如同他們母子倆果然被人欺負狠了一般。

  看著這哭成一團的母子兩個,珊娘抬頭朝天冷笑一聲,乾脆也不問著馬姨娘了,而是眯眼問著小胖墩,「侯玦,既然你姨娘懷疑你頭上的傷是大哥打的,那麼你來告訴她,你這傷是怎麼來的?」

  之前老九老十要小胖墩去偷他姨娘的錢時,他沒敢說,其實他身上的錢,就已經是他從他姨娘屋子裡偷拿的了。此刻做賊心虛的他哪敢再提此事,只懦弱地低了頭,不敢抬眼。

  珊娘原看著小胖墩還有幾分純良,可這會兒卻是發現,這孩子已經被慣得唯我獨尊,眼裡竟再看不到別人,忍不住冷笑一聲,低喝道:「我原當你只是懦弱,如今看來,你竟是自私自利!難怪你有難時別人不願插手幫你,你就是那扶不上牆的爛泥!男子漢大丈夫,原該有所擔當才是,便是你姨娘不知真相,只沖著她把你受傷的原因推到哥哥身上,你作為弟弟就該跳出來維護哥哥,偏你竟一句話不說,由著那不相干的人來污蔑你大哥。可有你這樣做人弟弟的?!」

  小胖墩自被她教訓了一頓,又被她維護了一場後,心裡待珊娘早有不同。這會兒見珊娘竟那麼鄙夷地看著他,他一時受不住,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馬姨娘見了,忙抱著小胖墩向珊娘請罪道:「姑娘息怒,都是我的不是,請姑娘莫要遷怒於二爺……」

  「哈,遷怒?!」珊娘一聲嗤笑,「姨娘還是快打住吧,這可是姨娘第三次來惹我了!我這裡不說姨娘,不過是替侯玦存些體面,姨娘就該知道自重才是!姨娘不過是老爺的屋裡人,便是我和哥哥哪裡做得不對,也輪不到姨娘來教訓我們!就是侯玦他有什麼不是,我罵得,哥哥打得,偏就不關姨娘的事,你在這裡替他抱什麼不平?!說好聽了,以為你是真心為了侯玦,說不好聽,你不過是在這裡挑撥我們兄弟姐妹間的感情!再退一萬步說,便是我和哥哥都教訓錯了,上面總還有老爺太太管著,又關你個姨娘什麼事?!」

  這會兒,馬媽媽也得了消息匆匆跑了過來。

  看著馬媽媽,珊娘的媚絲眼兒眯成了兩道彎彎的月牙兒,只又是一聲冷笑。這才是她回來的第三天而已。她原還想著能躲懶就躲懶的,卻不想似乎誰都看不得她清閒!她是怕麻煩,可正如她跟五福她們所說,麻煩來了她也不會躲麻煩!何況如今看來,這五房上上下下的一片混亂,便是她再不想去管,怕是遲早仍會成為她的麻煩!

  這麼想著,她便再不給馬媽媽母女存體面,扭頭沖著馬媽媽發火道:「媽媽來得正好!太太把內宅托給媽媽,是信得過媽媽的,不想媽媽竟懈怠了!前兒吳媽媽才剛說過,不該放任個姨娘滿院子亂跑的,誰知今兒姨娘竟又犯了這毛病,還直指著我和大爺來問話了!媽媽說,該怎麼處置?!」

  馬媽媽早就跟馬姨娘說過,叫她暫時忍耐的,不想才剛方媽媽過來一通抱怨,她才知道下面的人竟借著她的名又惹了那個「煞星」,偏這會兒自個兒的女兒竟也出了紕漏。她這裡還沒想到什麼替馬姨娘辯解的話,就聽到馬姨娘在那裡又哭嚎了起來。

  「姑娘可委屈死我了,我不過是心疼二爺……」

  「住嘴!」珊娘扭頭就是一聲低喝,「我跟媽媽說話,哪有姨娘插嘴的份兒?!」

  又調頭沖著馬媽媽冷笑道:「媽媽是辦老了事的,自然應該知道這府裡的規矩。媽媽且瞧瞧別人家,哪一家的姨娘不是乖乖守在自己院子裡不敢亂說亂動?!偏我們家的姨娘臉比別人家都要大,整天滿宅子亂逛不說,還到處挑三撥四,竟連兩位小爺和我都不放在眼裡,也敢隨意指責教訓起來了!我知道媽媽這是事多,還要管著分派下人們住院子的事,可事情再多,也該分個主次出來,便是媽媽力有不逮之處,好歹也該知道放一放權,把您沒時間管或者不想管的事分給有時間的人去管,沒得為了你們的懈怠,倒要我和哥哥弟弟們受委屈的道理!」

  馬媽媽自掌家以來,還沒當眾這般受過辱,偏又被大姑娘抓住了明面上的短處,她只漲紅了臉,在那裡一陣期期艾艾,辯說著分院子的事自己並不知情。

  珊娘冷笑一聲,「西洋有句諺語,『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媽媽既管著這家事,就該處處警醒著,沒得一句不知情就能免了錯的!媽媽與其在這裡跟我爭辯什麼是非對錯,倒不如先想想該怎麼處置這亂糟糟的一團吧!」

  馬媽媽被她堵得一陣啞口無言,抬頭看看挑著眉梢一副高高在上模樣的大姑娘,低頭看看仍被馬姨娘抱在懷裡,卻早就忘了哭,只知道瞪著一雙眼的二少爺,以及那斜靠在牆上,一臉看熱鬧模樣的大少爺,她忍不住就是一陣煩躁。扭頭又見馬姨娘只知道抽噎哭泣,心下更是煩躁,便沖著跟著姨娘的兩個小丫鬟一聲低喝:「還不把姨娘扶回去!青天白日的,你們帶著姨娘出來瞎逛什麼?!沒事全都給我老實待在自己的院子裡!」

  說著,擠著僵硬的笑臉,向著珊娘兄妹三人嘀咕了一句誰都沒聽清的話,轉身跟在馬姨娘的身後就要離開。

  那邊,只聽侯瑞低笑了一聲,抬手沖著珊娘一豎拇指,「果然是西園裡教養出來的,厲害。」——卻是聽不出這句話的意思到底是褒是貶。

  他一轉身,便要抬腳出那西角門。不想身後又傳來珊娘的聲音。

  「我才剛回來,還認不全家裡的人。你叫什麼?在我哥哥院子裡當著什麼差?!」

  侯瑞一愣,回頭看去,就只見珊娘正問著他屋裡的大丫鬟翠衣的話。

  翠衣一陣慌亂,抬眼看向侯瑞。

  侯瑞那和珊娘甚是相似的眉梢一挑,卻並沒有幫著自己的丫鬟,只仍那麼抱著手臂往西角門的門框上一靠,竟又繼續看起熱鬧來了。

  自家主子的性情,翠衣多少還是知道的,此時見他如此,只得斂了手腳無奈上前,小心回話道:「奴婢翠衣,現管著大爺屋子裡的差事。」

  原已經轉身準備離開的馬媽媽也聽到了珊娘的問話,忙回身過來稟道:「這是太太給大爺的一等大丫鬟。」

  「哦?太太給的?」珊娘笑了,看著翠衣又道:「是叫翠衣嗎?聽名字,跟那什麼翠翹翠羽的倒真是像。」她回頭對著馬媽媽一笑,「只瞧著這翠衣,便能猜到那個翠羽的模樣了。難怪媽媽想著把那個翠羽分給我做大丫鬟呢,多謝媽媽費心了。」

  她彬彬有禮地向著馬媽媽微一頷首,轉過頭來,卻是沖著翠衣一個冷臉兒,「不管你之前是伺候誰的,既然太太把你給了哥哥,你便該一切以哥哥為先。才剛姨娘說那些話時,黃媽媽那裡尚且知道要過來替哥哥辯解,你為什麼要攔著黃媽媽?!」

  那「費心」二字,早叫翠衣心裡發了毛。馬媽媽為什麼把她調到大爺身邊,原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如今被大姑娘暗地裡點著,由不得她後背不生寒,只捏著手訥訥道:「奴、奴婢只是……奴婢是怕媽媽跟姨娘頂撞起來,叫、叫大爺難做……」

  「怕大爺難做,便寧願委屈了大爺,默認下大爺沒做過的事?!」珊娘冷笑一聲,「好個忠心的丫頭!」

  她扭頭轉向看熱鬧的侯瑞,「這原是哥哥院子裡的事,不該我多嘴的,只是,哥哥終究是我哥哥,哥哥這裡有什麼不好,便是不關我事,看著也叫人彆扭。正如哥哥所說,我是西園裡出來的,對規矩什麼的,自然看得比較重,所以還請哥哥多擔待了。」

  她向著侯瑞福了福,沖著三和等人招呼一聲「我們走」,便領著她的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後,侯瑞看看馬媽媽,從靠著的門框上站直身子,又拍了拍衣袖,轉身才剛要抬腳,忽然似想到了什麼,回頭沖他的奶娘道了聲:「別給我等門,今兒我未必會回來。」

  黃媽媽一怔。她家大少爺一向我行我素,便是整晚不歸,也從想不到跟人主動招呼一聲的,這竟是頭一次……

  等大少爺的身影消失在西角門外,黃媽媽這才扭回頭來,看向馬媽媽。

  只見馬媽媽仍死死盯著遠去的大姑娘的背影,那張馬臉黑得似能滴下墨來一般。

  晚間,泡著澡的珊娘忍不住把自個兒全都埋在洗澡水中。她食言而肥了。明明說好不管這府裡的閒事的,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叫她不去管那些她看不順眼的事,果然真的很難……

  算了,管便管了,不然這亂糟糟的一團,也難以叫她平安度日。

  至於……

  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林如稚……那個她前世並不知道其存在的木器行……這一切,又代表了什麼呢?!

  雖然珊娘總盼著這一世不會再重複上一世的可悲,可真正發現事情真的和她所知道的上一世不同時,她卻忍不住又有些心慌。

  林如稚的出現不同於上一世,那麼袁長卿呢?他還會跟上一世一樣嗎?

  但願不一樣。

  也……但願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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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吃虧是福
  
  珊娘把濕漉漉的腦袋探出她那半人高的柏木大浴桶時,李媽媽正拿著條毛巾過來。見狀,忙不迭地將那條毛巾蓋在她的頭上,嗔著她道:「姑娘不是說只泡一泡的嗎?竟又淘氣。瞧瞧,頭髮都濕了,當心凍著!」

  珊娘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此時她們正在春深苑二樓的起居室裡。

  珊娘不僅改造了她這繡樓的一樓,也把二樓作了改造。

  二樓和一樓一樣,也是一排三間屋。從西側的樓梯上來,便是一排有著美人靠式欄杆的前廊。原本那三間屋的門全都是對著這前廊開著的,珊娘讓人在屋內又開了相通的內門,將三間屋子從內部聯成一體,然後把那西間作了茶室,中間仍做臥室,而把角落裡的東間,改成了她的起居之處。

  這起居室並不大,珊娘的梳粧檯就放在南窗下,東牆下則設了一張軟榻,北窗下,便是她辛辛苦苦從西園裡帶出來的柏木大浴桶——此刻,她便泡在那隻大浴桶裡。

  至於那面將要做成玻璃屏風的貓趣圖,珊娘早已計劃好,將來就放在這浴桶的前面。

  只是,此時屏風還尚未做成,李媽媽怕凍著她,便在起居室裡燃了好幾個熏爐,又叫六安把那茶爐也給搬了進來,一邊替屋子裡加著溫,一邊給珊娘烹著茶。

  這會兒,原正看著茶爐的六安被五福趕到了一邊,只捏著手,無措地看著五福。

  五福則板著一張臉,以不必要的大力用力扇著茶爐,一副「快問問我為什麼生氣」的模樣。

  三和倒是一貫的心平氣和,見六安站在那裡沒了主意,便把她叫過來,教著她怎麼就著熏籠給珊娘的衣裳熏香,她則過去將另一隻熏爐搬近浴桶,好便於李媽媽替珊娘烘乾那頭濕髮。

  一時間,起居室裡除了炭火時不時發出細微的「嗶剝」之聲,便只有五福手裡那把扇子「呼啦啦」的聲響。

  珊娘舒服地泡在大浴桶裡,一邊任由奶娘擦拭著她的濕髮,一邊閉著眼笑道:「五福,便是你扇的風刮不到我這裡,光聽著你這扇子的聲音,就叫人覺得冷呢。」

  五福的動作一滯,抬頭看著珊娘才剛要說什麼,卻正對上奶娘警告的眼。她只好吞了吞氣,生硬改過話頭,問著珊娘:「姑娘這會兒可要喝茶?」

  李媽媽忙道:「等姑娘出來再喝吧。」又對珊娘道:「姑娘還是別泡了,這才二月,天氣寒涼著呢,姑娘的頭髮又濕了,當心可別著了涼。」

  「不礙事,水還熱著呢。」

  珊娘把肩又往水裡沉了沉,心裡卻暗暗籌劃著明天要做的事。

  家裡這混亂的一團,叫當家做主多年(至少感覺上是如此)的她實在忍耐不下去了。而既然決定伸手了,那麼跟馬媽媽對上也就成了必然。從馬媽媽那強硬的眼神裡,她就能看得出來,那位跟她之間,怕是沒個善局……若是前世,她不定也就狠狠心,想著法子直接把人攆了,可這一世……

  許是前一世的她也是那麼個強硬的人,不懂得溝通,凡事只知道強逼著別人去順從自己,所以這一世,便是面對馬媽媽的惡意,她的心裡也生不出多大的惡感來,只除了覺得麻煩和不耐煩……許正是這點移情作用,叫她忍不住想著,許她能找到什麼方法和馬媽媽和平共處。至少,她也該試著給馬媽媽一個機會,試著改變她的強勢……便如前世的自己,其實一直希望著能有人給她一個改正的機會……

  當然,願望是美好的,現實卻未必。便是她想要改造馬媽媽,也得看看馬媽媽希望不希望被人改造。既如此,她還是需要小心提防著馬媽媽才是……

  ——那一刻,珊娘卻是並沒有意識到,果然一個人的「本性難移」,她便是口口聲聲說著要改變自己,卻仍是忍不住想要去改造她看不順眼的事物……如她前世一般無二……

  此時的珊娘只默默分析著她的對手,分析著她將要面對的方方面面。

  那馬媽媽對於珊娘來說,其實並不難對付。難的,是馬媽媽背後的人。馬媽媽背後依靠的,無非是老爺和太太。偏五太太一看就是個靠不住的,所以她能依靠的——不,確切來說,是馬姨娘能夠依靠的——就只有她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的爹了。

  既如此,她傻了才會放棄眼下這個可以叫自己佔據上風的機會。明兒頭一件事,她便是要去說服太太,從太太那裡爭取到插手家事的權利。想來太太那裡早巴不得有人能站出來替她管事,這應該沒什麼難度。有難度的,是珊娘其實也不願意陷進那些煩瑣的家事裡去……

  前一世時,是迫不得已,此生她卻不會再那麼傻了,為了別人,全然放棄自己,所以她得好好籌劃一番,該怎麼利用眼下家裡的一切,既要讓這亂糟糟的家順當起來,也要能保證自個兒的舒心小日子……當然,還得顧著太太的臉面,不能跟馬媽媽徹底撕破臉……還有,她還得顧慮著那個爹可能會有的反應……

  只可惜,暫時她還不瞭解她的那個爹。

  前一世時袁長卿就曾說過,只有知己知彼,才能佔據先機……

  驀地,珊娘抖了一下,以至於浴桶裡的水波都跟著蕩漾了起來。

  想到袁長卿,不由就叫她想到那家前世不知其存在的木器行。她忽然有種毛骨悚然之感——是不是說,前世時,袁長卿對於他們侯家,並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一無所知?!

  在被她逼急時,他曾說過,當初之所以選擇她,是因為她「最合適」——那是不是說,其實在參加春賞宴之前,袁長卿就已經全盤考查過她和她的姐妹們了?!因為他知道,她是家裡最溫馴、最聽話、最循規蹈矩,最不可能給人惹麻煩的,所以他才選擇了她?!

  因為她……「最合適」?!

  珊娘驀地又顫抖了一下。

  「看看,就說會凍著!」幫她擦著濕髮的李媽媽感覺到她的顫抖,忙把手伸進水裡試了試水溫,又勸了一句,「姑娘,隨便泡泡就好啦,起吧。」

  珊娘沒有答話,只仍那麼閉著眼。

  前世時想不通的事,如今隔了一世,淡了對那人的心思後,才叫她感悟到,原來一直不是她想不通,而是她不願意去承認——那袁長卿,自始至終要的就只是「相敬如賓」,而她要的卻從來不是……

  所以他才會說「適可而止」,所以他才會說:「你要求得太多。」

  ……

  角落裡,五福仍在摔盆打碗。

  珊娘仍是沒有搭理她,只閉著眼又問道:「給你們換的新屋子可還好?」

  李媽媽歎道:「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倒叫人說姑娘張狂……」

  珊娘的眉頭微微一皺,三和見了,忙笑道:「倒是離我們春深苑不遠,只要過一道角門就能過來了。巧的是,那邊正好有四間空屋,竟叫我們一人落了一間。這原不合規矩的,只是那幾間屋子都不大,原也住不下第二個人,方媽媽也說,只當是陪罪的,故而倒也沒人說閒話。」

  李媽媽歎息一聲,又道:「這又何必,不過是忍一忍的事……」

  一個「忍」字,叫珊娘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得那邊五福跳將起來,嚷嚷道:「忍忍忍,媽媽總是這樣,便是我們忍得,別人哪裡就肯忍了?!」

  「咦?」珊娘睜開眼,「她這是怎麼了?」

  「我生氣!」五福氣呼呼地道:「我替姑娘生氣!」

  既然開了口,珊娘便不再逗她了,笑著問道:「好吧,你生氣。你替我生什麼氣?」

  「五福!」奶娘忍不住再次拿眼逼住五福。

  五福噘起嘴兒,告狀道:「媽媽不讓說呢!」

  其實,便是李媽媽不讓說,珊娘也能猜得到,定是她們在外面聽到了什麼不好聽的話。

  她歎了口氣,抬頭看著李媽媽道:「不管外面傳了什麼話,我看你們最好還是先告訴我一聲兒,也省得將來誰問到我這裡,我竟什麼都不知道。」

  得了珊娘的話,五福當即把那扇子一扔,憤憤不平道:「是姑娘說的,咱們不惹麻煩,可也不怕麻煩!才剛輪到我跟六安去大廚房裡用晚膳時,我們在大廚房裡聽到,也不知道是哪個房裡的丫頭在那裡嚼蛆,說姑娘欺負二爺不說,竟還管到大爺的院子裡去了什麼什麼的,我一聽就火了,想要拉著那丫頭理論,偏那廚房裡的人竟好幾個都偏幫著那丫頭,居然放跑了人!我回來告訴媽媽,媽媽卻又叫我們忍,還說我不該在外面惹是生非。這哪裡是我惹是生非?!明明都被人欺負到鼻尖上來了,我再不說話,豈不被人當作縮頭烏龜了?!」

  珊娘看看李奶娘,忍不住抬手撐住額,默默長歎了一聲。

  她的奶娘人好心好,偏偏就是為人過於……相信美德。相信人性本善,相信只要她萬事忍一步,別人便也會君子地跟著退讓一步。卻是不知道,當君子對上小人時,君子越是君子,小人便會越是小人……

  恰正是因為奶娘這樣的品性,偏偏遇到她丈夫那樣一家子小人,才叫她最後遭遇到那些不幸……而正是因為奶娘的善良,才會被家裡逼得走投無路時,怕牽連上她而選擇了自辭出去……偏她竟以為奶娘是出去享福了……

  因著一個「忍」字,奶娘便是被人逼得走頭無路,也從沒想過向人求助,只被動地選擇著忍讓,一忍再忍,直到無處可忍,生生被人逼死……

  偏那時候,她竟仍是什麼都不知道,還給了喪盡天良的那一家子很厚的饋贈……

  奶娘的忍,不僅害了她一生,也叫珊娘終身負疚……

  對於前世,珊娘已經有了深刻的反省,也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走回老路,可奶娘卻是沒有她這樣的奇遇,自然不會知道,她這種稟性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厄運,也自然不可能有那種自救的覺悟……

  想著奶娘的家事,珊娘的眼眸微微一閃,忽地一陣冷笑。這一世,有她護著,奶娘自然不會再吃那樣的虧。但若是奶娘始終不改她那爛好人的脾氣,怕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奶娘依舊還是會說……

  「吃虧是福吧。」

  只聽奶娘歎了口氣,看著五福道,「當初你在西園時,脾氣看著也沒這麼火爆,怎麼這才回來兩三天,就變成這樣了?倒沒的給姑娘招禍……」

  珊娘的媚絲眼兒一眯,忽地在浴桶裡翻了個身,伏著浴桶邊緣問著奶娘道:「五福哪裡替我招禍了?」

  見她整個手臂全露在外面,奶娘趕緊將她往水裡按去,搖著頭道:「咱們才剛回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也不是別人說什麼,大家就信什麼的,公道自在人心。」

  「公道自在人心嗎?」珊娘一陣冷笑,「何謂公道?何又謂人心?任何事都可以有兩種說法,便如昨兒的事,在我們看來,是那小屁孩兒找事,可為什麼廚房裡竟傳出那樣的話來?何況我確實是打了他,他也確實是在我這院子裡跪著的。人們傳話,往往並不會考慮全部的事實,只傳著自己聽到的說法。而若是我們不辯駁,別人便只會知道那小屁孩兒挨打罰跪的事。這樣『事實』傳多了,信的人自然就多,自然也就成了所謂的『人心』。人心向背,自然就成了『公道』。奶娘所謂的『公道自在人心』,其實說白了,是可以由人隨意掌控的。奶娘若是一心把所謂的『公道』放在別人的『人心』身上,我只怕奶娘終究是會失望的。」

  「就是就是!」五福連連點頭道,「便是今兒的事,若不是姑娘出來說一句,可不就叫大爺受委屈了?!所以我才氣不過,在大廚房裡鬧了那麼一場……」

  「哦?你鬧事了?」珊娘扭頭看向五福。

  五福一扭嘴兒,「姑娘也太小瞧我了,『有理有節』這四個字,可還是姑娘教的呢!我只是按照府裡的規矩,把那些人都教訓了一通而已。」

  三和笑道:「我也覺得五福鬧上一鬧也好。便像姑娘所言,事情總有兩種說法,若是只能聽到一種說法,可不就叫人生了偏頗?總要叫人也聽一聽我們這邊的說法才是。」

  奶娘看看這「狼狽為奸」的主僕三人,又歎息一聲,搖著頭道:「我是說不過你們三個。可有一條,姑娘家家的,總該謙和溫順些才是,不然怕是要被人說閒話的。」說著,她叫過五福替她繼續為珊娘烘著頭髮,她則轉身進了臥室,不知去拿什麼東西了。

  於是五福過來接了手,一邊沖著珊娘一陣擠眉弄眼。她們都是深知奶娘稟性的,一來怕給人添麻煩,二來怕引人說閒話,三來嘛……

  「……走路都怕踩死螞蟻。」五福湊到珊娘耳旁,低聲道:「媽媽要是知道姑娘打了九爺十爺的事,還不得嚇破了膽?」

  珊娘笑著睇她一眼。

  五福又道,「我只擔心九爺十爺回去亂說呢。」

  「若是你,你會說你被個女孩打了的事嗎?何況還是在搶別人錢的時候。」珊娘笑道。

  五福頓時釋然,沖著珊娘彎眼一笑,又扭頭看看仍在臥室裡翻找著的李媽媽,低聲道,「我跟姑娘打賭,便是媽媽知道姑娘打了人,怕也只會說對方不是。」

  「是啊,然後私下裡教訓我:吃虧是福。」

  她學著奶娘的腔調,不想奶娘拿著一疊乾淨毛巾出來,正好聽到了,便歎道:「是呢,吃虧是福。姑娘便是受了委屈,總還有太太老爺做主,姑娘不該自個兒和姨娘對上的。」

  於是,五福看著珊娘做了個鬼臉。

  偏這鬼臉也叫李媽媽看到了,伸手過來拍了她一記,責備她道:「便是你一心護主,好歹也該有個分寸,怎麼還跟廚房的人撕扯上了?倒叫我們有理變無理了。」

  五福不服道:「我才沒跟她們撕扯呢,我只是在跟她們講府規!說起來,府裡的規矩真亂,若是在西園,哪容得人說主子半點閒話?!早撕了她們的嘴了!」

  珊娘從浴桶裡站起身,一邊讓奶娘拿大巾子裹了她,扶著五福的手出了浴桶,一邊故意跟奶娘唱對臺戲似的對五福道:「下次你直接撕她們的嘴好了。」

  奶娘聽了頓足道:「姑娘竟還蠱惑著她!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為什麼要饒?!」珊娘伸直手臂,讓三和替她穿了衣裳,對五福笑道:「咱們要的就是得理不饒人。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光講理不夠時你只管拿住了打。便是打出了什麼問題,有你姑娘我替你兜著呢!」

  「哎!」五福乾脆答應一聲。

  李媽媽又是一陣頓足歎息,偏又捨不得指責珊娘半句。

  珊娘看看她,忽地反身勾住她的脖子,笑道:「奶娘,倒是我要勸一勸你,便是要做個君子,好歹也要看一看對方是不是君子。你若只顧著做君子,偏對方是像我這樣『得理不饒人』的小人,便是你退讓一步,我就要強佔你三步,你待要如何?若是你一步步退讓,我一步步緊逼,最後逼得你退無可退,你又待要如何?」

  奶娘無奈地搖著頭,從六安手裡拿過大氅裹住珊娘,「姑娘也太過偏激了,我卻是相信,這世間總存著一個公道的。事情總能分辨出個是非曲直,便是一時不能,終有一日是可以的。」

  終有一日?!等著別人給機會澄清自己?!

  珊娘懶懶一笑,攏著大氅道:「說句讓人絕望的話,有時候,便是事實擺在眼前,只要不是合乎自個兒的需要,便不會有人願意相信呢。」

  因此,當次日侯十四娘親自過來「探病」,以狀似無意的口吻問及她罰侯玦的事時,珊娘只笑了笑,心裡暗道了一聲:果然,錯的是奶娘,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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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00:46: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五章 請罪

  第二天一早,珊娘就去太太院子裡給太太請安了。

  珊娘原以為,馬媽媽那裡怎麼也該把這幾天的事報給太太的,甚至可能還會說上她的幾句壞話,不想太太一看到她便笑盈盈地道:「可是又看中我這裡什麼了?」——竟是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

  珊娘笑道:「不是的,我是來向太太請罪的。」

  那姚氏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不自在。

  於是珊娘便猜著,不定是馬媽媽那裡雖給太太說了,這五太太卻因嫌那些事惹人心煩,而故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呢——好吧,她真相了。

  於是她笑著又道:「我來向太太請罪,請太太原諒我最近的偷懶呢。」

  姚氏一陣詫異。雖說她不願意管事,可到底仍是一家主母,且最近家裡的動靜鬧得都挺大。所以她以為珊娘指的,一定是那些事她不想聽的事,卻不想……

  只見珊娘站起身,向著她屈了個膝,笑道:「先前我不在家,家裡一切都辛苦著太太一個人,如今我回來了,便是出於孝道,也該主動站出來幫太太才是,偏我看著太太慈祥,竟趁勢偷起懶來了,想想真是慚愧之極。故而今兒我來向太太請罪,並向太太請纓,家裡但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請太太儘管吩咐。好歹這些年我在西園也跟著老太太學過管家的,必能幫著太太把這家裡管得妥妥當當,叫太太省心省力。」

  其實在珊娘才剛回來的那一晚,為了壓制馬媽媽,她就已經隱隱約約跟太太透露了那麼一點意思了。太太也覺得,雖然馬媽媽能替她省了不少麻煩,可馬媽媽到底只是個奶媽媽,關鍵時刻總沒有一個主子頂用,所以她也試探著跟馬媽媽略提了一提,偏她才稍微露了那麼一點意思,馬媽媽那裡就沉了臉,於是太太習慣性地服了軟,再沒提起此事。也因此,便是馬媽媽那裡屢屢抱怨著大姑娘什麼,她也只當是因為之前她提的那件事,倒也沒覺得馬媽媽心裡有什麼別的想法。

  而這時珊娘跑來主動請纓,太太心裡哪有不樂意的,可又擔心馬媽媽會給她臉色看,便回頭看向一旁站著的馬媽媽。

  果然,馬媽媽拉長著一張馬臉,不悅道:「姑娘的意思,可是覺得太太管家有哪裡不到的地方,竟需要姑娘的指正?!」

  珊娘眨眨眼,驚訝道:「媽媽何出此言?我只是想要盡一個為人兒女的孝道而已,總不能由著太太一個人辛苦,我卻只顧著逍遙自在吧?何況我都十四了,哪家這麼大的女兒竟是只顧著玩樂,不幫著家裡做事的?哦……」

  她忽地抬手掩住唇,像是才剛反應過來一樣,一臉歉意地對馬媽媽又道:「媽媽誤會了。這些年,也多虧了有媽媽幫襯太太呢,我說的幫忙,真的只是幫忙而已,並不是要奪了媽媽的管家之責。而且,既便媽媽想要躲清閒,太太和我也不肯叫媽媽卸下差使呢。我只是想著,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便是太太和媽媽都生著三頭六臂,也總有照應不到的地方,我只想幫著拾遺補缺罷了。」

  她轉向姚氏,「實話不瞞太太,回來這幾天,我冷眼看下來,家裡多數人還是好的,就是有些人,許是差事當久了,漸漸有些懈怠了。我想著,便是日常管事不需要我,我總能在一旁幫著太太和媽媽敲一敲邊鼓,給那些不肯上進的緊一緊弦子,一來省得太太在人前做了惡人,二來,」她看向馬媽媽,「說句讓媽媽不高興的話,媽媽到底只是媽媽,有時候,該說的話便是說了,也總沒有太太或我說起來更管用。」

  她再次轉向太太,「這都是些小事,實在不需太太去費神,倒不如由我攬下來,也是我對太太的一片孝心了。」

  太太姚氏看看被說得啞口無言的馬媽媽,再看看珊娘,心下忽地一陣感慨。她像珊娘這麼大年紀時,見了人手都會抖,哪還敢跟人爭辯?!何況她的奶娘更是個強勢了一輩子的人,便是面對她這個主子,也輕易不肯低頭的,這珊娘竟敢跟她硬脾氣的奶娘對上,且還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說得她奶娘都開不了口……

  太太原以為,珊娘不定是像馬媽媽所說的那樣,是想要奪了她奶娘的管事之權,若真是那樣,太太倒不得不向著她奶娘一二了,可如今聽著,這大姑娘要的只是個監管之責,跟奶娘的差事倒不衝突……這倒好辦了。

  於是姚氏鬆了口氣,看著馬媽媽笑道:「珊娘說的正是呢,前兒媽媽不還跟我抱怨,說家裡有人不服管教嗎?偏我疏懶慣了,如今既然珊娘願意主動擔下這些事,倒是解決了我的一樁大麻煩。」

  她看向珊娘,「那就辛苦你和媽媽了,」又看向馬媽媽,「以後有什麼事,你只管跟姑娘商量著辦,我這裡沒什麼不可以的。」——竟是趁勢乾脆完全放手不管的意思了!

  馬媽媽一怔,才剛要張嘴反駁,姚氏早跟逃也似的,隨口應付了兩句,便拉著明蘭頭也不回地躲進繡房了。

  珊娘斂袖送走太太,然後直起身,沖著馬媽媽一個禮貌頷首,笑道:「以後請媽媽多多指教了。」

  馬媽媽默默咽下一聲冷哼,盯著珊娘冷笑道:「姑娘還年輕,管家的事多而煩雜,只願姑娘莫要半路打了退堂鼓才好。」

  珊娘搖手笑道:「我就知道媽媽要誤會我。事實上,我真不是有心要挑媽媽的刺,也不想插手媽媽管家,媽媽盡可以放心。我跟太太說了,我只要擔起這監督之責……」

  「姑娘果然不愧有才女之名,說起什麼都是一套一套的,」馬媽媽再次冷笑一聲,「所謂『監督』,便是我做什麼,姑娘都有權挑剔而已!」

  「錯了錯了,」珊娘笑道,「媽媽當家日久,怕是忘了,我們府如今雖沒了爵銜,可到底曾承襲百年,家裡早有一套相應的規矩,便是個守門人,也有相應一套完整的制度,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隨意指手畫腳的。相信只要人人都按照府規來做,怕就算我再怎麼有意挑剔,也沒地方給我挑剔呢。若是人人都守著規矩來,想來媽媽管起家來也會更輕鬆一些。這便是我的職責所在。」

  說著,珊娘笑盈盈地向著馬媽媽頷首一禮,帶著她的丫鬟們出了太太的院子。

  馬媽媽站在廊下,看著珊娘遠去,那馬眼兒狠狠瞪著,心裡卻拿不出什麼對策來——便如珊娘所說,家裡早有一套成熟的規章制度,甚至原還有個監督處,只是她一向強硬慣了,最是受不得別人的約束,所以早悄悄架空了那些監督之人。而如今聽著大姑娘的意思,顯然是想要從這監督處著手。

  偏這珊娘字字句句都踩在一個「理」字上,叫她有心想要反對,也找不著一個正當的理由。

  這丫頭,果真才十四?!還是說,老太太的西園裡果真如此厲害,把個尚未成年的孩子都教得如此滴水不漏?!

  就在家下人等都瞪著雙眼,想要看看這西園教養出來的大姑娘如何大逞雌威時,珊娘那裡卻並沒有著手管家之事,而是先做起主人,接待了一位不請而至的客人。

  按照那時的規矩習俗,便是有人要來拜訪,事前也該先遞個帖子,看主人是否有空接待,除非是那特別親近之人才會免了這套俗禮。珊娘自忖她跟十四娘還不至於親近至此,可偏人家就是沒遞帖子,竟直接親自過來了。

  「倒是沒想到妹妹會來。」

  春深苑裡,珊娘從三和奉上的茶盤裡端過茶盞,抬眼飛快掃過十四娘那帶著難掩得意的臉龐,笑盈盈地將茶盞遞到她的面前。

  十四娘微笑接過茶盞,抬眼打量著這春深苑,道:「姐姐住的地方好小。」

  珊娘抿唇一笑,「叫妹妹笑話了。」又道,「還沒收拾好呢。」

  看著中堂空空無也的牆壁,十四娘點頭笑道,「看來也是,那邊還缺一幅中堂呢。」又道:「早聽說五叔擅長丹青,姐姐留著這中堂,不會是等五叔回來吧?」

  五老爺雖擅長丹青,卻從不肯輕易示人以墨寶,便是老太爺親自跟五老爺要,還要看五老爺高興不高興呢。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道:「倒不是等父親的畫,我已經得了個更好的東西,正在外面裝裱著呢。」

  「是什麼寶貝?」十四娘感興趣地探身問道。

  珊娘卻故作神秘地在唇上豎了根手指,「保密。」

  十四娘暗含不屑地微翹了一下唇,又看著十三娘道:「都忘問了,姐姐回來後,病可好些了?應該好多了吧?我可聽說昨兒姐姐都上街逛去了呢。老太太也聽說了,還跟我們感慨,說姐姐之前的病,一定是想家想的,這不,才剛回去就好了。老太太還說,既這樣,叫姐姐在家裡多住些時日呢。」

  ——這便是十四娘今兒不請自來的目的了。

  珊娘的眼兒微微一眯,心裡暗暗猜測著十四娘此次來,到底是她自個兒想要看人笑話,還是受了老太太之命來敲打她的,面上卻是什麼都不顯,只殷勤相讓著桌上的茶點,又道:「倒叫老太太記掛了。說也奇怪,回來後果然精神立馬就好了,不定就是老太太說的那樣,是想家了呢。」

  說著,她看著十四一陣微笑,又問著十四娘,「最近你們在忙什麼?」

  於是十四娘輕易便被她引開了心思,只眉飛色舞地給侯十三講起春賞宴的準備過程來。

  「今年不同於往常,往常都是我們在畫舫上取樂,今年我們計劃著反過來,把酒宴設在落梅湖邊上,而把那些戲班子全都挪到畫舫上去……」

  珊娘含笑聽著,心下卻是一陣歎息。這主意還是她在去年春賞宴後玩笑著提出來的,她以為今年沒了她的參與,這春賞宴應該會和記憶中的有所不同,卻不想老太太竟是記住了她的那個主意,還是這麼佈置了……看來,便是這一世有些事變了,有些事,終究還是沒變。

  「……不知道到時候你能不能參加呢,」十四娘帶著審視看向她,「老太太昨兒還說,湖邊風大,如今你才剛有起色,若是年紀輕輕竟落下什麼大症候就不好了。」

  威脅!

  珊娘抿唇一笑。可惜的是,她對那個春賞宴,正是避之不及呢!

  許是珊娘那笑意看著實在怪異,不由就叫十四收斂起那些小家子氣的心思,忙又道:「不過也未必,如今才二月中,春賞宴要到三月三呢。姐姐加緊調養身子,到時候咱們一起去熱鬧熱鬧。」

  珊娘笑著應了,又道:「是了,今兒不是該上學的日子嗎?你怎麼竟來了?」

  十四笑道:「因著這春賞宴,老太太特意給我們幾個都請了假呢。倒是姐姐,快些好起來吧,學裡的先生們都問著姐姐呢。」

  珊娘笑了笑,沒有答話。她正等著五老爺回來,好替她辦休學手續呢。有林家人和袁長卿在的梅山書院,她是再不會去的。

  而此時,她以為一個月後才會入梅山書院就讀的袁長卿,卻正在梅山書院的一間客院裡,從木器行老掌櫃的手中接過侯家諸人的族系圖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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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高嶺之花

  袁長卿的外祖忠肅伯方志雖是軍旅中人,卻素以老謀深算著稱。忠肅伯有三兒一女,偏諸兒孫中,唯有這唯一的外孫袁長卿,小小年紀便如他一般心思慎密。

  此時,心思慎密的袁長卿正在書案後,仔細端詳著面前那偌大一張譜系圖。

  木器行的老掌櫃在一旁偷窺他半晌,到底沒忍住,上前問道:「不知大爺要這侯氏族譜做什麼,可有什麼事是要報知老伯爺的?」

  袁長卿擺擺手,言簡意賅道:「不用。」

  雖說他那執掌一方兵力的外祖有能力庇護於他,可眼下朝局複雜,上面坐著的又不是一個賢明君主,何況之前因著他四叔襲爵一事,外祖和宮裡那位已經鬧了一場,如今正頗受猜忌,倒不好再為了這些小事,在這種敏感時刻,叫外祖一家跟那些人對上。

  再者,他一向不願意叫人看到自己的短處,哪怕那是至親之人。便是遭遇什麼難題,他也寧願自己尋找解決之道。

  他低頭看著那譜系圖,卻是不知道,老掌櫃正偷眼在打量著他。

  眼前的少年,高高瘦瘦、眉目幽冷。偏那白皙的膚色,襯得一雙烏黑的眼眸更顯深沉,不由就叫老掌櫃想起這位爺在京城裡的渾名:高嶺之花。

  那開在高山之巔,只能遠觀,卻無法靠近的……

  「嗯?」

  忽地,那「高嶺之花」抬起頭來,烏黑平直的眉鋒驟然揚起。

  老掌櫃一驚,這才意識到,他盯著這位小爺看了太長時間了。他趕緊掩飾地輕咳一聲,恭身上前,指著桌上的族系圖,將侯家的情況一一道來:「這侯家也算是人丁興旺了,那最後一代老侯爺有七八個兒子,偏唯一的嫡子只有一個孫子——便是如今的侯老太爺。侯老太爺娶妻原陽孟氏……」

  他頓了頓,悄悄看向袁長卿。袁長卿那位人前總愛裝出一副慈祥模樣的繼祖母,便也是出身原陽孟氏。

  他的停頓,令袁長卿又抬了抬眉。

  於是老掌櫃趕緊低下頭,接著又道:「老太爺膝下育有七子八女,其中只有大老爺和五老爺為孟老太君嫡出,其他皆為庶出……」

  袁長卿一邊專心聽著老掌櫃的講述,一邊狀似無意地時不時問著一些叫老掌櫃覺得奇怪的細節問題。而若是老掌櫃有忠肅伯那樣見微知著的本事,這會兒怕早就已經注意到,自家少爺關注的重點,竟不是侯家頂門立戶的爺們,而是那些待嫁的姑娘們。

  至於袁長卿,雖說他也可以直接從老掌櫃那裡打聽侯家姑娘們的消息,可他不願意叫人看破他的心思,更不願意叫人知道,他的婚事正岌岌可危地受人算計著。

  老掌櫃走後,袁長卿盯著那族譜又看了半晌,一邊在心裡默默消化著那些信息。

  侯家果然人口眾多,那待字閨中的女兒裡,僅未出五服的便有十幾位之多。

  這諸多尚未出嫁的姑娘中,以年齡身份排序,最為年長的,是嫡出長房的嫡次女,族中排行第七的七姑娘。

  這位七姑娘今年十六,據傳聞稱,似乎正在跟次輔家裡議著親……當然,只要一日未下定,便一切皆有可能。

  七姑娘之下,是庶三房的嫡女,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如今十五,品性端莊,為人溫和,是個輕易不肯開口的。

  再往下,便是嫡五老爺府上的庶十三娘。

  這十三娘今年十四,一向才名在外,據說是府裡老太君的掌上明珠,極是受寵……

  忽地,袁長卿眼前閃過一道淺紫色的身影,以及那抹似含著笑意的唇角。

  此時,若是書案上放著面鏡子,袁長卿便會驚訝地發現,他的唇角,正隨著記憶中的那抹彎弧,而翹起一道相似的弧線。

  意識到走了神,袁長卿搖了搖頭,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族譜之上。

  侯十三往下,便是庶出二老爺膝下的庶女十四姑娘了。

  這位十四姑娘跟十三同年,只比那位小了一個月,是個活潑開朗的,據說也頗得老太太的寵愛。

  其他的,不是年紀不符,便是旁系的姑娘,想來兩個孟氏都不會予以考慮。

  書案後,袁長卿背在身後的手指微微拈動著,那平直的眉鋒蹙起。思索半晌,他才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抹過嫡五房老爺侯楓的名字。

  之前老掌櫃曾當笑話說著:「這五老爺算是侯家最為獨特的一個了,不擅經營,也不愛交際,整日只沉迷於筆墨丹青。人都說,若不是有老太太私下補貼著,不定五房早被五老爺敗了家。」

  侯氏諸多姑娘中,固然身份地位最為尊貴的,是那嫡房嫡出的七姑娘,只是,家裡那位老太君和他四叔,怕是覺得他「配不上」那一位。所以,依他之見,倒是這位閑雲野鶴的五老爺,以及他家裡那位十三姑娘,更有可能入了他們的法眼。

  不過,稍稍令人遺憾的是,這侯十三為庶出,他那愛面子的繼祖母便是心裡樂意,怕也會因為擔心招人非議而躊躇不定吧。

  至於十一姑娘,本身倒是嫡出,可她的父親是庶出,只怕侯府的那位孟老太君不會樂意。

  袁長卿在心裡默默衡量半晌,覺得終究還是可能五老爺府上會雀屏中選。

  想著五老爺,他的眼前驀然又跳出那抹含著笑意的唇角來。

  那個侯十三,明明那麼軟軟糯糯嬌嬌小小的一個人,偏行動舉止竟如此乖張,張嘴說著一套,手下做的又是另一套……

  好個表裡不一的人兒!

  而明明給這侯十三下著很不好的定義,袁長卿卻發現,偏偏他竟沒法子對她心生惡感……

  ……其實,如果他願意,只要稍加暗示,想來他四叔和老太太也很樂意順水推舟——他甚至都能想像得到,他的「祖母」會怎麼寵溺而又無奈地告訴宮裡的孟貴妃,她這長孫如何只鍾情於侯十三一個,叫她這做長輩的也拿他沒轍,不過只要孩子喜歡,便是對方身份差了些……等等等等。

  手指再次劃過五老爺的名字,袁長卿的唇角微微一提,卻是沒意識到,他竟又一次學著某人的標誌性表情。

  正這時,小廝巨風在門外稟道:「林二爺來了。」

  袁長卿從沉思中回神,一邊卷起書案上的族譜圖,一邊道了聲「請」。

  那林如亭進來時,見他站在書案後,便笑道:「沒打擾你吧?」

  「哪裡。」袁長卿說著,過去將林如亭引到一旁的桌邊坐了,又問道:「師兄怎麼來了?這時候不是該在學裡的嗎?」

  林如亭笑道:「還不是為了你。昨兒祖父考較功課時,你把我和如軒都比了下去,祖父起了愛才之心,叫我來問問你,可願意來梅山書院讀書?」

  這林如亭正是林仲海的長子,林如稚的親兄長。雖說他父親在京城杏林書院任職,他卻是自幼就被留在梅山書院裡讀書,順便也幫著大堂兄和伯父祖父做些書院的日常事務。

  另一個小廝景風奉上茶水。袁長卿頓了頓,才帶著幾分肯定道:「這怕是老師的意思。」

  林如亭從茶盞上抬眉看看袁長卿,放下茶盞歎道:「正是父親的意思。祖父也覺得,這幾年你還是避開京城的好。至少在梅山書院,你可以安心精進學業。」

  二人交換了個眼色後,不由一時默默。十九歲的林如亭一向有心仕途,何況年初朝堂上的那出鬧劇原也不瞞人。

  且說後宮的孟貴妃多年獨寵,那日漸長大的四皇子便生了別樣的心思,加上上面那一位的有心偏袒,以至於東宮處境艱難,竟是動輒得咎。年初時,便有人因著五皇子周崇在皇家杏林書院就讀一事,竟硬是參了一本,說五皇子這是在替太子招兵買馬,建立所謂的「太子黨」。明眼人誰都知道,五皇子不過才十四五歲年紀,交往的也都是些才十幾歲的孩子。於是朝堂之上又是一場混戰。雖說最後內閣駁回了那道奏章,可只沖著上面那位沒有喝斥沒有謫貶,便能知道那位心裡怕是有了動搖。

  袁長卿歎息一聲,對林如亭道:「只怕這幾年師兄也不宜出師呢。」

  「是啊。」林如亭跟著歎了口氣,伸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在我們都還年輕,來日方長,且隱忍得一時,終有守得雲開的一日。」頓了頓,又道:「那位的意思也是如此。」

  雖然林如亭語蔫不詳,袁長卿卻是心知肚明,他所指的「那位」,是如今不得不閉門自守的太子殿下。

  而確實,前途一事不急,他如今才十六,總有守得雲開的一日。只是這娶妻之事,怕是由不得他自個兒做主……好在只是娶個女人,只要仔細些,挑個懂事的,娶也就娶了,只當給內宅找個管家……

  陪著林如亭喝著茶,袁長卿一陣沉默。

  正這時,忽然遠遠傳來一陣喧嘩,仔細一聽,恰正是周崇和林如稚的聲音。

  「憑什麼?!」周崇一邊走一邊大聲嚷嚷著。

  「就憑你們一個個失了禮數!」林如稚也不依不饒地叫著。

  隨著爭執聲,不待小廝通稟,那原本半掩著的門扉就被人大力推開了。走在最前方的,便是那相互對瞪著眼兒的周崇和林如稚。林如軒一臉無奈地跟在他們身後。

  「怎麼了?」林如亭搶在袁長卿之前問道。

  林如稚卻只匆匆向她哥哥行了一禮,便過去拉住袁長卿的衣袖,將他拉到書案邊,一邊從一旁的拜帖匣子裡拿出一張空白拜帖往書案上一拍,一邊推著袁長卿道:「師兄也要寫!」

  「寫什麼?」

  「道歉的帖子!」林如稚瞪著雙杏眼,「昨兒我們都太失禮了,怎麼著也得給十三姐姐好好道個歉。快,寫!」

  小姑娘不客氣地將一隻毛筆塞進袁長卿的手中。

  袁長卿抬眉,一頭霧水地看向周崇和林如軒。

  林如軒上前笑道:「我們寫也就罷了,你叫袁老大寫又是個什麼道理?他都沒有露面。」

  那袁長卿其實比林如軒還要小上一歲,卻因他是個腹內深沉有主意的,便是比他年長的林如軒也忍不住心甘情願地跟著周崇他們幾個稱他一聲「老大」。

  周崇不服道:「多大的事!還專門寫帖子上門道歉。何況昨兒她也沒吃什麼虧啊!」

  「我不管,」林如稚跺腳道,「她是我要交的朋友,偏被你們給得罪了,除非你們一個個給我認真道歉,不然我可沒臉跟她做朋友!」又催促著袁長卿:「寫啊!」

  袁長卿低頭看看書案上的貼子,抬頭道:「可正如你三哥所言,我都沒有露面,若是叫那位十三姑娘知道我在暗處看著……不定會更生氣吧。」

  「那……」林如稚一陣猶豫。

  袁長卿又道:「不過,到底是在我家店裡出的事,我便以掌櫃的名義寫個道歉的帖子吧。」他坐下提筆寫了那帖子,又問著林如稚,「你打算登門?」

  「是啊,」林如稚道,「你們不寫,我可沒臉去。」說著,從那帖盒裡又拿出一個空白帖子,死活塞給周崇,「看看,袁師兄都寫了,你有什麼理由不寫?!」

  袁長卿寫完了帖子,擱下筆,看著周崇笑道:「你不是想問那繡品的來歷嗎?我看你還是乖乖寫吧。總之,昨兒也是你莽撞了。」

  「男子漢大丈夫,向個女人道歉……」周崇撇著嘴,心裡十分不樂意。可既然袁老大發了話,且他也想著那看著很像是「玉繡」的繡品,到底嘀嘀咕咕地坐到書案後去道歉了。

  一旁,林如亭一直笑眯眯地聽著,直到此時才問道:「你們誰能給我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於是林如稚就把昨兒的事說了一遍。她有意要替珊娘遮掩,便沒提那巷子裡的事,偏那一段是周崇的最愛,此時趕緊胡亂寫好了帖子,過來接著話頭,把林如稚不肯說的「十三姑娘變身記」也給補上了。

  林如亭一陣驚訝,「你們說的……真是侯十三娘?!」

  和才剛回來不久的林如軒不同,林如亭一直在梅山書院裡讀著書,所以他對侯珊娘比在座諸人都要熟悉,卻又覺得他們所描述的那個十三娘,跟他記憶中的簡直是判若兩人。

  袁長卿的眼眸微微一閃,卻並不自己發問,只看向林如稚。

  於是林如稚果然如他所願,巴巴問道:「二哥快說說,你所認識的那個十三姐姐,又是個什麼模樣?」

  於是,林如亭便給眾人描述了一個知進退、懂眼色,人前人後分外守禮的十三姑娘,「怎麼也想像不到,她那樣的人,會做出什麼不合禮儀體統的事。」他搖頭笑道。

  袁長卿聽了,背在身後的指尖不覺又拈動了一下。

  若他真逃不開家裡的算計,這十三姑娘原該是最合適的人選——一個知進退懂眼色又安分守禮的人,想來也應該是個知道彼此心裡的分寸餘地,不會叫他在不該花費精力的地方浪費精力的人。只可惜,這十三姑娘人後還藏著另一副面孔……

  雖然看著似乎也並不怎麼討厭,但袁長卿不喜歡意外,更不喜歡無法掌控的意外,所以,他覺得,也許還是那個謹慎沉默的十一娘更合適。

  於是,這一天近午時分,原本計劃著要好好料理一下家事的珊娘,一下子接到了一摞道歉的帖子。除此之外,還有林如稚林大姑娘約著下午要來拜訪她的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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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拭目以待

  照著珊娘的意思,是很不想跟林如稚有任何瓜葛的,可這一摞道歉的帖子,倒叫她不好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的姿態。

  想著不過隨便應酬一二,她只要裝出一副懶洋洋無精打采的模樣,想來那小姑娘應該也就能夠明白她沒那交結之心了,定下主意的珊娘便沒把這件事太過於放在心上。

  誰知她是這麼想,卻也要對方是她這樣一個「知進退懂眼色」的人才行。偏偏那位林如稚林大姑娘,雖然跟她有著一樣的才名,卻是遠沒有她的……呃,眼色。小姑娘竟是一片赤誠,便是注意到珊娘這裡懶懶的不愛搭理人,那位也只當是先前被家裡的師兄堂哥得罪狠了的緣故,倒一個勁兒地沖著珊娘賠不是,鬧得珊娘忍不住拿手撐著額頭,一陣無可奈何。

  「之前我爹問我要不要轉來梅山書院讀書時,我還想著,這裡我又沒個認識的人,如今終於認識了姐姐,這下可好了,便是轉來這裡讀書我也不怕孤單了。」林如稚笑道。

  珊娘忽地一抬眉,「你要轉來梅山女學?」

  「嗯,」林如稚點頭,「我原是不同意的,可今兒聽我父親說,袁師兄也要轉過來,加上還有姐姐在,我也就同意了。」

  「袁……」珊娘脊背一僵,「袁師兄?!」

  「嗯,是我父親的學生。」林如稚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呵呵一笑,道:「和你一樣,我袁師兄在杏林書院裡也是年年的魁首呢。等你病好了,倒是可以跟我袁師兄切磋一二。不過我袁師兄可厲害了,音律書畫對弈,樣樣精通,便是騎馬射箭,也從不輸人的。」

  看著林如稚那一臉的崇拜,珊娘默默垂了垂眼,忽地一挑唇角,笑道:「我倒有一樣肯定比你袁師兄強。」

  「哪樣?」

  「廚藝。」珊娘歪頭笑道,「你袁師兄的廚藝功課肯定不如我。」

  女學裡要學琴棋書畫外,也要學廚藝刺繡的。這兩樣倒是男學裡沒有的功課。

  那林如稚瞪圓著杏眼,張著嘴一陣發愣,然後忽地鼓掌大笑起來。雖笑得很沒有女孩子該有的溫婉優雅,卻別有一番直爽俐落的風情,叫侯珊娘看了忍不住也跟著將唇角處抿出兩個微微的凹陷。

  「下次我就拿這個跟袁師兄比去!」林如稚拍著手笑道,「雖然我廚藝也不怎麼樣,但肯定比袁師兄強。還是姐姐有主意!」

  又道,「姐姐什麼時候能回學裡?姐姐如今到底是哪裡不舒服?不如說給我聽聽。我祖父常說,不為良相就為良醫,他那裡收著好多外面沒有的方子呢,不定其中就有跟姐姐對症的。」

  眼前的小姑娘,仍是一身春裝打扮。只是嫩嫩的綠,換成了一身水汪汪的藍。那明亮的眉眼,那直爽的性情,若不是中間隔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珊娘真的很願意跟這姑娘交結。

  她默默歎息一聲,搖頭笑道:「原也沒什麼……」頓了頓,忽然又是調皮一笑,歪頭道:「實話告訴你吧,我沒病,只是懶得去上學而已。」

  林如稚一呆,那杏眼再次瞪得溜圓,半晌,才張口結舌道:「姐、姐姐是說……」

  「逃學。」珊娘一本正經道。

  她等著林如稚的反應。

  而林如稚的反應卻是大出她的意料。那孩子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跟做賊似的回頭看了一眼堂下跟著她的丫鬟婆子,湊到珊娘面前,壓低聲音小聲問道:「姐姐是怎麼做到的?快教教我。我每回裝病逃學都能被我爹娘發現,竟是一次都沒能逃成。姐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且我看都沒人懷疑姐姐是在裝病呢,姐姐真厲害!」

  珊娘:「……」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嘰嘰喳喳小麻雀似的林如稚,珊娘站在花廳門前一陣垂眼沉思。

  這林如稚不是十四娘,她自然不會把她往自己的小院裡領,便只在這花廳上待了客。此時送走了客人,她卻忍不住想著林如稚所透露的信息。

  原來,早在袁長卿參加春賞宴之前,他就已經決定要入梅山書院讀書了。

  那時候的她是怎麼想來著?竟以為他是為了她,才特意轉的學……那時候的她,得有多自作多情啊……

  可惜,她到底還是膽小了,沒敢問那袁長卿這會兒人在哪裡。不過聽那意思,怕是人應該還在京城……

  林如稚說:「……袁師兄也要轉過來,我也就同意了……」

  聽這意思,便知道,果然這二人的交情不同一般。

  只是,為什麼上一世時,那林如稚並沒有像這一世這樣,決定轉來梅山女學呢?!

  「姑娘。」

  堂下,一個路過的僕役向著珊娘殷勤一禮,然後才轉身走開。

  珊娘抬起頭,驀地深吸一口氣,將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全都拋到一邊。前世也好,今生也罷,林如稚和袁長卿怎麼都好,已經跟她無關。眼下她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五福,」她叫道,「去跟馬媽媽說,明兒一早,辰時初刻吧,叫家裡的管事們在這個花廳裡等我,我有話要說。還有,不許遲到。」

  次日一早,難得珊娘沒有睡個懶覺,而是準時在辰時初刻出現在二門外的花廳上。

  花廳裡,顯然馬媽媽也怕被珊娘打了臉,早早便領著人候在那裡了。

  珊娘目不斜視地在上首坐了,然後微抿了唇,笑意盈盈道:「我才剛回來沒幾天,也認不清誰是誰,煩請各位先報一下各自的姓名職守吧。」

  那些人中,有不少人都拿眼看著馬媽媽。

  馬媽媽先是瞪著雙馬眼看了珊娘一會兒,見珊娘只笑眯眯地看著她,心裡知道這位隨時會拿她立威,便暫時忍下屈辱,上前一步,才剛要開口,就聽得珊娘笑道:「媽媽就算了。」

  馬媽媽一窒。

  只聽珊娘又道:「那我們從方媽媽開始吧。」

  方媽媽乖覺,忙站出來,屈膝道:「奴婢夫家姓方,現管著對外的送禮來往和各處人手調派等事。」

  珊娘點點頭,笑道:「媽媽手下現管著哪些管事?請媽媽替我一一引見。」

  於是方媽媽便把她手下的二級管事們一個個叫上來介紹給珊娘。

  珊娘對著那些管事笑道:「還請各位細細說一說,各位各自又分管著哪裡,手下各有多少人,分作幾組……」

  在方媽媽之後,是外院管事田管家,然後是管廚房的田媽媽……

  管事們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這麼一句俗語,不管是哪一體系的人,都不願意替大姑娘墊了臺階,一個個倒也十分乖順,沒給珊娘惹來什麼麻煩。

  珊娘表示:滿意。

  這裡一處處說著,那裡三和五福各拿著一本花名冊一處處地勾對著。等各處的管事們一一過了堂,那二人便將手裡的名冊交到珊娘手中。

  珊娘翻了翻那兩套名冊,笑道:「我原是個懶人,從太太那裡要了這個差事,是因為這家裡如今實在有些亂,亂得叫我看著很不順心。其實要說起來,我覺得家裡應該沒那麼多事才是,不過是各人馬馬虎虎對付完了各自的差使也就差不多了,我要求並不高,可偏偏……」

  她歎息一聲,合上那兩套名冊:「各位都是家裡的老人,應該都知道,家裡自來就有一套現成的規矩,哪裡該用多少人手,什麼人手做什麼差事,原都有個定數的,若是大家都按著規矩來,應該誰都亂不了誰。可我怎麼看著,家裡竟是有些地方多了人手,有些地方又少了人手呢?那多了人手的地方,怕是難免要人浮於事。少了人手的地方,若是沒耽誤了差使,可見便是之前人浮於事;若是耽誤了差使,只怕就要怪你們這些管事的不上心,沒及時補上人手的緣故了。」

  她抬眼看看馬媽媽,見她垂眼不語,便看向堂下屏息靜氣的眾人,那纖細的手指在名冊上輕點了兩下,笑道:「我大概能猜到各位心裡在想什麼。實話告訴各位,雖說我是才剛接手家裡的事,可想來你們也都聽說過我。在西園裡那麼多年,跟著老太太便是看,也能看到不少東西,倒真不像你們有些人以為的那樣好糊弄呢。」——西園老太太的名義,此時不借,更待何時?!

  「咱們府裡進人,頭一條,便是要熟背府規以及各處的章程。想來各位管事們應該也不會忘了各自該守的規矩。既這樣,我給各位三天時間,好好對照著章程,理一理手下各處的事務,看看哪裡不合規矩的,趕緊改了。這三天之內,我會暫時忍耐,便是看到什麼不規矩的地方,我也不會處罰誰,但三天之後,我可不希望再看到,兩位小爺同時回來,一位小爺那裡竟沒人伺候著,一位小爺那裡又人山人海這種沒規矩的事。還有,以後我也再不希望看到有下人違規,在背後亂說主子閒話,偏還有人膽子大得竟敢跳出來包庇的事。之前的也就罷了,三日之後,我會對照著府規一條一條地去跟各位講規矩。不過,便是下面有人犯了事,我也不會直接找那犯事之人,我只會找你們這些管事。不管是誰犯了什麼錯,在我看來,那只代表了一件事,便是你們這些管事的無能,不稱職。既然不能擔起身上的差事,那就請各位自個兒回去好好修煉修煉再來,也省得耽誤了差使。」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三天後,各位能給自己挑一個合格的副手出來。如果各位被我發現不合適眼下這職位,我希望能由副手替你們擔當起這個差事來。沒得說你們當不好差,倒叫主子忍耐你們的道理,可是?當然,若是副手也不合適,便表示,你不僅自個兒能力不夠,眼神兒也不濟。這樣的人,想來真是能力不足,還是趕緊去找一找自個兒力所能及的活計吧。我這裡會給大家三次機會,頭一次做不好事沒什麼,改了就好。第二次也可以算作是無心之失,可若是有第三次,那就是屢教不改了。人生苦短,誰也別來浪費誰的時間吧。各位可聽明白了?」

  她看看眾人,笑盈盈又道:「還有最後一句話,我這人很怕麻煩,真的很怕麻煩。可為了以後不麻煩,所以我寧願現在麻煩一點。所以我希望,能有誰出來當一當那出頭的榫子,好叫我一次麻煩到底,也省得以後零敲碎打的麻煩。借我們家五福的話來說,那就是神煩。」

  「我拭目以待。」

  十三姑娘飛了飛眉,笑得甚是溫婉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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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與人為善

  一場春雨過後,落梅河兩岸的綠色不禁更深濃了三分,染得那清澈的落梅河水看著也如同一塊漂絲的碧玉一般。

  這碧玉般的春水中,悠悠蕩來一隻烏篷船。船頭處,一個白衣文士迎風而立;那船尾處,一個垂髫小僮則撅著個屁股,查看著茶爐上的動靜——這一幕,落在岸邊行人的眼裡,恰似一幅愜意的水墨畫卷。只除了……

  那畫中的白衣文士,此時正仰著頭,一臉癡呆地盯著天空中的一個小小墨點。

  才剛剛放了晴的瓦藍天空下,驀然響起一聲長唳,翱翔著的小墨點忽地一個回旋,向著烏篷船的後方飛去。

  船上的白衣文士此時已全然忘了他正在船上,忍不住跟著那墨點轉身,竟險些撞上烏篷船的篷頂。

  也虧得一個中年家人及時從烏篷下伸手扶住了他。

  「老爺當心!」家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便又把手縮回了烏篷艙內。

  撐船的船家見了,忍不住也回頭看了一眼那墨點,笑道:「是老鷹啊。有些年沒見山裡的鷹飛出來了。」

  「那不是……」文士張嘴剛要答話,忽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忽哨。

  隨著忽哨聲,已經飛遠的老鷹忽地一個回旋,然後一收翅膀,竟如箭般從空中紮了下來。

  文士吃驚地扶住烏篷船的篷頂,扭頭看向忽哨聲處。

  便只見岸邊,一截為了便於婦人洗濯而伸入水中的木制棧板上,一個少年正抬頭看著那隻俯衝而下的大鳥。

  那隻鷹將臨近時,少年哈哈一笑,將手中的小魚往空中一拋。大鳥一個翻身,抓住小魚,便落到不遠處的一棵樹梢上,低頭啄食起來。

  白衣文士見了,忽地用力拍著篷頂,指著那少年向船家無聲示意。

  已經跟著老爺出門小半個月的船家當即明白老爺的意思,船舵一轉,小船便向著少年劃了過去。

  而船上的文士,則一直目不轉睛地觀察著樹梢上的那隻鷹隼。

  那隻鷹隼看著似乎還尚未成年,白灰色的羽毛中夾雜著點點橫行斑紋,雖體形不大,卻已處處透著一股彪悍之氣。

  文士只顧著看鷹,竟沒注意到他們的船已經靠近了那個放鷹少年。

  放鷹少年原也在看著那鷹,聽到身後水響,一回頭,見一隻船沖著自己劃了過來,頓時嚇得一陣大叫:「喂喂喂!」

  文士這才從那小鷹身上收回視線,看向岸邊的少年。

  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那少年並不是什麼鷹奴,僅從他身上那件繡著松鶴延年團紋圖樣的深紫色絲袍便可看出,這應該還是位世家公子。

  船穩穩地在離著少年三尺之外停了下來。文士沖那被嚇到的少年拱手笑道:「啊,抱歉抱歉,」然後又指著樹頂的鷹問道:「敢問公子,那可是海東青?」

  少年驚訝揚眉,將那文士上下打量一番,一抬下巴,高傲道:「你倒是識貨。」

  「那,」文士頓時一陣激動,「不知公子可願割愛?」

  誰知少年一聽竟火了,猛地一叉腰,喝道:「你竟敢覬覦小爺的海東青?!」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得身後一個頗為清冷的聲音道:「我倒不知道,我的鷹,什麼時候竟成了五爺的東西。」

  那叉腰少年一窒,滑稽地縮了縮脖子,又背著來人一陣呲牙咧嘴,然後才緩慢轉過頭去,沖著來人一陣憨笑道:「咱倆不是兄弟嘛,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嘿嘿,自然我也有份兒……」

  「是嗎?」

  隨著這短短兩個字,那河岸邊的垂柳下,一匹黑色駿馬的旁邊,緩緩走出一個高瘦少年。

  少年生得膚色白皙,目如點漆。那白皙的膚色襯著烏黑的眉眼,使得一雙原已幽深的眼眸看著更顯清冷。

  而少年目光中某種堅硬的東西,別說是這放鷹少年只是個少年,便是船上的白衣文士見了,都忍不住下意識振了振精神。

  高瘦少年緩步上前,靜靜看了那華衣少年一眼,便伸手過去,解下華衣少年手臂上的黑皮護臂,戴在自己的左臂上,然後回身沖著樹梢上的小鷹打了個忽哨。

  小鷹聽到招呼,應和地長唳一聲,只眨眼間,便撲閃著翅膀,穩穩落在那少年平舉著的手臂之上。少年這才舉步向著岸邊過去。

  被拋在身後的華衣少年呆了一呆,直到攜著鷹的少年走回大柳樹下,將那隻小鷹放置在馬鞍前的鷹架上,又伸手去解那繫在柳樹上的韁繩時,華衣少年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轉身追了上去。

  「誒,師兄師兄,原諒我這一回吧,我這不是看阿灰悶的嗎?你整天把阿灰關著,阿灰也會不高興的。」

  那高瘦少年忽地停住解韁繩的動作,站在那裡想了想,回頭道:「說的也是,不如送它回我外祖那裡,倒也自在。」

  「誒?啊?!不要啊!」華衣少年慘叫一聲,「算我錯了行不?我向你道歉,你別送阿灰走……」

  就在這兩個少年糾纏不清時,船上的白衣文士早已示意船家靠上棧板,又扶著那船家的手下了船,急急追了過來。

  「二位公子請了。」文士向著仍糾纏不清的兩個少年拱了拱手。

  華衣少年回頭,見又是這白衣文士,先是一皺眉,忽地眼珠一轉,拉著那高瘦少年,指著文士禍水東引道:「袁老大,他想買你的海東青!」又道,「我就是替你放了一回鷹而已,我可沒有覬覦你的寶貝,真個兒覬覦你的寶貝的,是他!」

  文士看著少年指到鼻尖前的手指,卻也不惱,伸手推開那少年的手指,向著鷹的主人笑道:「倒也算不得是覬覦。我只是想請問一下,這可是那大名鼎鼎的海東青?」

  見文士文質彬彬,有禮相問,高瘦少年從華衣少年的手中掙回手臂,也沖著文士還了一禮,道:「正是。」

  「這應該還是幼鷹吧?」文士巴巴看著鷹架上的小鷹,忍不住上前一步,卻被那華衣少年警惕地橫步攔下。

  文士歉意一笑,後退一步,偏那兩隻眼仍牢牢貼在那隻小鷹的身上,一邊還虛虛舉著個右手作握筆狀,道:「我只在衡安先生的畫稿裡看到過海東青,這活物竟還是頭一次見。原來海東青是這樣一種神韻……」

  說著,文士看著小鷹的眼神漸漸又癡了。

  這癡癡的目光,不由就叫那華衣少年心頭一毛,後退了一步,湊到高瘦少年身旁,低聲道:「老大,這老頭兒,腦子有問題吧?」

  而其實,那文士看著不過才三十來歲年紀,且眉目生得甚是俊朗。

  這樣的人品稟性,忽地就叫那袁老大袁長卿有種熟悉之感。他的眼眸微微一閃,狀似無意地叫了聲:「五爺。」

  「啊?」

  那華衣麗服的五皇子周崇和五老爺侯楓侯疏儀同時應了一聲。

  答應著的二人,不由全都詫異地看向對方,然後又齊齊扭頭看向叫人的袁長卿。

  那袁長卿的臉上,卻正而八經擺著副驚詫的神情,且一副因著驚詫而忘了要說什麼的模樣。

  於是周崇一扭頭,瞪著五老爺道:「他在叫我,你答應個什麼?!」

  五老爺愣了愣,笑著解釋道:「誤會誤會,我在家也是行五。」說著,又笑了笑,沖著兩個少年拱手道:「冒昧了。只是我們這南方,很少能看到這樣的鷹,二位公子見諒。」

  想了想,許終究是覺得放手可惜,那五老爺便試探著又問了一聲:「不知這鷹……」

  周崇不客氣道:「這是我師兄家裡長輩所賜之物,怎麼可能賣給你?!何況這是海東青,有價無市的寶貝!」

  「啊,」五老爺又是禮貌地一欠身,「果然是我冒昧了。」說著,他後退一步,便要轉身離開。

  這時,卻忽聽得那袁老大問道:「先生也愛鷹?」

  周崇一陣詫異,他再沒想到袁長卿會主動出聲搭話。

  袁長卿卻連個眼尾都不曾給他,只含笑看著侯五老爺。

  五老爺笑道:「只是眼下正在畫鷹,想著就近觀摩一二罷了。」

  袁長卿略一沉吟,道:「這鷹真是家裡長輩所賜,不能相讓於先生。不過既然先生只是為了畫鷹,我倒有一個法子……」

  「誒?!」周崇吃驚回頭。他所知道的袁長卿,可從來都不是個熱心之人!

  只聽袁長卿又道:「我最近會入梅山書院就讀,先生若想要看鷹,可去梅山書院尋我。我叫袁長卿。」

  其實,不僅周崇吃驚,五老爺也很是吃驚。

  這一年,五老爺侯楓侯疏儀正好三十五歲。作為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哪怕再不務正業,到底已是個心智成熟的男子。何況他一向擅畫。擅畫者,都擅長觀察。這少年清冷的眉眼,叫五老爺覺得,此人應該是個心性涼薄之人。偏生著這樣一副眉目的少年,竟主動熱心示好……五老爺面上雖不顯,心裡早打了個問號。

  「這……實在太冒昧了。」五老爺笑著婉拒道,「我原也只是頭一次看到海東青,才一時激動失了禮數,倒叫公子費心了。既然公子在梅山書院就讀,這梅山鎮也就這麼大,想來將來總還有緣一見的。」說著,五老爺拱了拱手,便轉身走了。

  身後,一臉驚訝地周崇伸手去摸袁長卿的腦門:「你怎麼了?病了?」

  袁長卿撥開他的手,只語蔫不詳地道了句「與人為善而已」,便沖著已經重新回到船上的五老爺行了一禮。

  於是,船上岸邊,雙方就這麼彬彬有禮地相互別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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