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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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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7:21:55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任安樂 第十章

  京都發生了一件大事,開啟了嘉寧十七年波譎雲詭的朝堂之爭。

  說得通俗易懂點,便是這件事大得足以解救水深火熱的活在京城百姓注目洗禮之下的任安樂。

  兩日前秋闈落定的深夜,數名醉酒的儒生在翎湘樓為奪花魁琳琅的頭籌發生爭鬥,失手之間一名儒生自二樓跌落,當場喪命,差衛聞訊將聚眾鬧事的儒生帶回大理寺審問。

  因在天子腳下,且涉案的大多是會考考生,加之大理寺卿裴沾正好去了戶部左侍郎錢廣進家參加宴席,只得由留守的大理寺少卿黃浦連夜審理,卻未想,宮禁的最後一刻,黃浦竟深夜入宮,求見聖顏,這在嘉寧帝執掌天下的十六年裡,極少有過。

  上書閣的燈火燃了半宿,得知消息的朝臣絞盡腦汁也猜不透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緣何敢為區區儒生鬥毆案半夜入宮驚聖。

  難道遠道而來的任安樂不僅擾亂了京城的死水,還把不知死活的匪氣也一併帶入了大理寺不成?

  第二日朝會,待勃然大怒的嘉寧帝將黃浦呈上的奏摺砸到主管科舉的禮部尚書頭頂時,眾臣才知曉發生了何事。

  大理寺連夜審問鬥毆案,卻不想仵作竟在失足跌死的考生褶袖中找到了一張寫滿科考試題答案的小抄,想是這考生科舉完畢,便去花樓消遣,忘了銷毀舞弊的證據。仵作驚慌之下向黃浦呈上證據,黃浦對一眾帶回的考生重新搜身,竟在另外三名考生身上亦搜出了小抄,其中一名竟是戶部右侍郎之子,他這才感覺事態嚴重,遂一邊請回裴沾,一邊連夜入宮稟告。

  此事一出,舉朝譁然,科舉三年一次,乃大靖舉賢取才的根本,科考舞弊不僅動盪朝堂,更會讓舉國士子口誅筆伐,大寧立國二十載,從未出過這等醜聞。

  是以早朝上嘉寧帝大怒,著大理寺卿裴沾在三日內破解此案,封會試試卷,嚴禁所有考生離京,將戶部右侍郎吳垣罷官,並下令將主考的兩位內閣大學士禁足在府。

  每三年一次的科舉涵蓋天下學子,清流寒門,世家勳貴皆有之。嘉寧帝的一道聖旨,直接將大理寺推向了滿朝矚目的風尖浪口。

  第二日正午,任安樂難得的被恭恭敬敬的請到了大理寺內堂,平時八面玲瓏官威十足的大理寺卿裴沾此時只一個勁的在堂裡踱步,反而是揭發了此事的少卿黃浦坐在一旁更加沉穩。

  見到任安樂前來,裴沾也懶得應酬,只隨意擺擺手請她坐下。

  「瑜安,你讓我說你什麼好,這件事鬧得如此大,你說該怎麼收場!」

  顯然這句話裴沾已經嘀咕了一上午,他眉頭緊皺,神色不虞。

  黃浦咳了一聲,見任安樂坐在一旁,剛硬的臉上浮現些許尷尬,但仍朝裴沾道:「大人,科舉舞弊事關重大,根本掩不住,若不上奏陛下,只怕我大理寺上下都得受牽連。」

  裴沾嘴張了一下,啞口無言,他當然知道黃浦做得沒錯,可是……可是這麼個爛事怎麼就攤在了他頭上,他到現在都沒弄明白,只是去參加了一場宴席,一夜之間他怎麼就成了大靖開國以來最倒黴的炮灰。

  徹查科舉舞弊之權,聽起來風光,說白了還不是在大靖權貴的手指縫裡找活路?

  「查,本官要怎麼查?溫朔公子,左相嫡子,忠義侯府的小公子,還有齊南侯家的……都是這次會試的考生,朝堂上下有哪一派沒和這次科舉扯上邊,你難道讓本官把他們一個個鎖進大理寺問詢?」

  不管牽連出了誰,他的仕途都走到了盡頭,所以嘉寧帝昨日雖頒下了聖旨,但他到今日也還只是走走過場,並未嚴加審訊那幾個攜帶小抄的考生。

  「大人,這是我們大理寺的職責,只有查清科舉舞弊才能讓陛下息怒,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黃浦沉聲道,神色嚴肅。

  任安樂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黃浦出生寒門,不過三十歲便爬到四品大理少卿之位必是歷經艱辛,想不到他賭上仕途查明真相,只是為了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

  「裴大人。」任安樂聽了半晌,算是明白這二人的立場完全不同,導致審案僵持,估計喚她前來也只是因為現在的大理寺只有她才有資格摻合進來。

  裴沾回頭,見任安樂毫無壓力的表情立馬便垮下了臉,哼道:「任大人可有高見?大人可不要忘了你也是大理寺的一員!」

  意思就是他裴沾倒黴,誰也別想得個囫圇好。

  任安樂挑眉,垂眼:「大人,如今舞弊案已被陛下重視,天下皆知,不可能糊弄過去……」

  「這個本官自然知曉。」裴沾沒好氣道。

  「下官倒有個解決的方法。」

  裴沾眼一亮,連忙走近幾步。

  「不如大人將搜集證據和審訊之事交給我和黃大人來做,最後審判時再由大人升堂。」見裴沾不解,任安樂繼續道:「大理寺以大人為尊,由黃大人來審訊,那三位考生會以為事情還未鬧大,為保家族,自是不會將其他人牽扯進來,再說若由我來搜集證據證人……大人應該知道我在京城的名聲,有幾個勳貴世家會給我臉面讓我入府尋證。到最後大人審判時只定罪關押的這幾人便是,如此一來,大人既不會得罪太子和左相,咱們大理寺上下也可保得萬全。」

  「讓任大人替本官擔責……」裴沾神色微有遲疑。

  任安樂身份特殊,嘉寧帝不會輕易降責於她,她為何要幫自己?

  「安樂初入京城,見識淺薄,月前在宮裡說錯了話,得罪了左相,素聞大人甚得左相看重,安樂只是希望大人能在左相面前替我斡旋一二。」

  裴沾心下恍然,眉色一喜,連日來的陰霾散開,笑道:「原是如此,任大人勿需憂心,只要本官得保,定會替大人在左相面前美言幾句。」

  「以前不知任大人如此深明大義,是本官的不是。」裴沾說著,竟向任安樂鞠了一躬:「有我裴沾一日,定不會忘記任大人今日之功。」

  任安樂忙起身扶起他,笑道:「裴大人言重,幫大人亦是在幫安樂自己,日後還要多多仰仗大人。」

  任安樂暗自腹誹,這個裴沾還真是個人物,說是八面玲瓏恐都委屈了他。

  兩人言談間便決定了這次案件的終局,黃浦在一旁瞪大眼,滿是怒意,但他深知即使有嘉寧帝的旨意,要徹查這次科舉舞弊案還天下士子一個公道也太難,整個朝堂都被攪合在裡面,這趟水太渾,他一個四品小官,又能如何?

  若是真的牽連到了太子和左相,即便是陛下也未必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裴大人,後日酉時便是陛下限定的最後時辰,我看大人不宜回府,免得節外生枝,只得委屈大人在大理寺休憩兩日。」任安樂開口,神情有些意味深長。

  裴沾是何等心思,瞬間便明白任安樂話裡的深意。

  這兩日尋他的勳貴朝臣定不會少,他官職不高推脫不得,皇帝雖將破案之權交給他,但定會遣暗衛監視,他留在大理寺也可少了閒言碎語,只不過……任安樂的提議太過突然,他還未來得及和左相商討……

  「裴大人可是擔心相爺。」任安樂又湊近幾分,低聲道:「不過兩日光景此事便可解決,大人這麼做對相爺百利而無一害,相爺不會怪罪大人。再說……陛下若知道大人此舉,龍心必定甚悅。」

  有什麼比討一國之君的歡心還重要,裴沾連連點頭,手一揮:「任大人所言甚是,這是本官令牌,任大人拿去,我在大理寺等大人的好消息。黃大人,這兩日你盡力協助任大人處理好此案,待後日堂審後本官便將結果面呈於聖。」

  裴沾說完,便朝後堂而去,神情一派輕鬆。

  內堂裡只剩下黃浦和任安樂兩人,堂裡安靜得滲人。

  良久後,才聽到黃浦壓著怒意的聲音:「本官久聞大人在晉南的威名,素來以為大人雖是女子,亦可堪比堂堂男兒,今日才知大人確實名不虛傳,土匪便是土匪。任大人,你可知清貧學子十年寒窗落榜是何滋味?家中老父殷殷期盼毀於一旦又是何等悲涼?」

  他站起身,未待任安樂回答,拂袖走出了內堂。

  任安樂站在堂中,耳邊黃浦沉重的腳步聲已漸不可聞,她把玩著裴沾留下的大理寺卿令牌,勾了勾嘴角,突然開口:「苑書。」

  話音剛落,一身勁服的苑書便出現在內堂角落,皺著眉抱怨:「小姐,這黃大人真不識好歹,您這是在保他,若不是您攬過了這件事,他還指不定怎麼倒黴呢。」

  「他是個好官,大理寺少不了他。」

  任安樂沉聲道,眉宇難得肅穆,她把令牌朝身後拋去,苑書一把接住。

  「關押的三個考生中有兩人身份不高,只是六品小官之子,不需要查,另外一個名喚吳越,其父乃戶部右侍郎吳垣,此次戶部尚書之子杜庭松也在科舉之列,你去查查,這裡面肯定有問題。」

  「是,小姐。」苑書頷首,消失在內堂中。

  當了甩手掌櫃,任安樂拍拍屁、股離開了大理寺,回任府的馬車上,苑琴捧著一本魯派畫集笑吟吟的望著她:「小姐,您不是最愛惜您這條命的,怎麼這次盡往渾水裡蹚?」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靠在軟枕上,打著哈欠道:「誰叫溫朔那小子也摻和進來了,他是韓燁的心頭肉,若是有個什麼好歹可怎麼得了,我這次幫了他,他總會記著我的好不是!」

  說完,任安樂一閉眼開始呼呼大睡。

  苑琴苦笑著搖頭,掀開馬車布簾,瞥了一眼熙攘熱鬧的京城大街,復又抱著畫集琢磨起來。

  左相府內堂。

  左相鐵青著臉怒視跪在地上的嫡子,手扇到了青年臉邊,生生忍了下來:「孽子,我是怎麼交代你的,你居然給我惹出這種禍事來!」

  青年臉上滿是惶恐:「爹,你要救救我,亭松和我素來交好,我見他日夜為科舉發愁,一時不忍才會把題目告訴他,我說過讓他千萬不要把題目告訴別人,你相信我,我真的說過!」

  「你吩咐過有什麼用,如今科考試題流散考生之間,不是他露了口還有誰!」

  「爹,我真是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江昊伏倒在地,冷汗直流。

  左相到四十來歲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捧在手心裡長大,事事皆順其心,可惜江昊自小性子軟綿,功課也非拔尖,所以這次秋闈會考他才會替兒子把試題提前弄了出來,卻不想他竟因一時心慈惹出大禍。

  「昊兒,你先起來。」到底是疼得跟命根子一樣的兒子,左相歎了口氣,拉起青年,沉聲問:「你把試題給杜庭松之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沒有別人了,兒子是悄悄給他的,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你回房裡去,這幾日不要出府,其他事爹來解決。」左相擺手,神情微沉。

  「爹,陛下如此重視此事,若是查了出來……」江昊仍是面色惴惴。

  「怕什麼!」左相輕喝:「昊兒,爹不會讓你出事,勿用擔心,回房吧。」

  江昊頷首,低頭出了內堂。

  左相坐在內堂沉吟片刻,甫一抬首,眼底現出幾分狠厲,招手道。

  「來人,去把杜大人請過來,就說本相有要事相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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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7:22:09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任安樂 第十一章

  這註定是個不太平的夜晚。

  任安樂未及等回苑書暗中調查的結果,被禁的內閣大學士李崇恩自縊於府的消息就傳到了她手裡。

  深夜奔赴李府,裴沾和黃浦已經站在李崇恩自縊的書房院外,裴沾手上拿著一封書信,隱有幾分釋懷,黃浦眉頭深皺,看見任安樂輕哼一聲挪到一邊。

  「任大人,你來了。」裴沾迎上前。

  「裴大人,傳訊的衙衛沒說清楚,怎麼回事?」

  李崇恩的屍首已被殮進棺木,空寂的庭院幽冷陰森,猶能聽到內院女子悲戚的嗚咽聲。

  「李大人畏罪自縊了,這是他留下的遺書。他在遺書裡向陛下請罪,說是不忍吳越年過三十卻在仕途上沒有半點建樹,一時糊塗犯了大罪,請求陛下看在他為朝廷效力十幾年的份上,饒過李家滿門。」

  裴沾眼底有著明顯的如釋重負,眾所周知戶部侍郎之子吳越自小拜在李崇恩座下。此時李崇恩認罪,倒也不算突兀,也能給陛下和朝廷百官一個交代。

  「既然李大人已經認罪,本官明日清早便入宮回稟聖上此案已了結,向陛下請旨該如何處罰。」

  「大人不可。」任安樂沒有錯過一旁黃浦神情中的憤慨,攔住了裴沾。

  「為何?」

  「大人,關在大理寺的三位考生尚未過堂查證,有他們三人的證詞想必會讓陛下更加滿意,還有兩日時間,大人不如等我和黃大人把此案辦得妥妥當當了再入宮稟告不遲。」

  裴沾稍一思索便知任安樂說得有道理,即已罪證確鑿,不如辦得更漂亮些,此事若能圓滿解決,他入閣指日可待。

  「還是任大人想得周到,本官先回去寫摺子,向陛下稟告李大人自縊的原因,其他證據等任大人的好消息。」裴沾一時高興,習慣性的朝任安樂肩膀拍來,觸摸到袖袍一角時發覺不對,猛的收回手,面色訕訕:「本官一時忘了大人乃女子之身,告罪告罪!」

  任安樂擺手笑道:「無妨。」

  裴沾著實尷尬,朝廷十幾年未有女子入朝,加之任安樂瞅著實在不像個女子,這才差點犯了忌諱,遂笑了笑離開了庭院。

  深夜冷風沁人,幽暗的燭火明滅不定,黃浦心情沉重,歎了口氣,亦準備離開。

  「黃大人請留步。」任安樂開口喚住他。

  「任大人還有何事?如今舞弊案已破,大人無需搜集證據,那三人大人一併審了便是,想是不需要本官在此礙任大人的眼。」黃浦冷著臉淡淡道。

  「黃大人,你做了這麼多年的大理寺少卿,難道不覺得今晚李大人自縊一事有些蹊蹺?」

  任安樂的聲音深沉莫名,黃浦回轉頭,望著樹下女子,微微眯眼,開口:「任大人此話何意?」

  「李大人在朝中為官十幾年,名望頗高,李府和吳府交好乃眾所周知之事,吳越平日的名聲也擺在那裡,他怎麼會把試題洩露給吳越,若吳越一鳴驚人,任誰都會懷疑他,再說昨日陛下才下旨徹查,不過一日時間,他便認罪自盡,豈不是太巧了?」

  黃浦別過眼:「任大人此時說這些又有何用,裴大人不是決定……」

  「所以我才會阻止他明日進宮向陛下定案。」任安樂緩緩開口:「黃大人,我們還有兩日時間。」

  黃浦陡然抬頭:「任大人,你……」

  任安樂行到黃浦面前,神色鄭重:「黃大人,若我正午不提出此議,裴大人絕不會將大理寺卿的令牌交予我,下午我已將大理寺的衙衛換了一批人,現在沒人能接觸到關在裡面的三名考生。」

  黃浦神色微怔,見任安樂眼底一派清朗,不似作偽,才道:「若真是如此,倒是我錯怪了任大人。」

  任安樂擺手:「先不說是否是李崇恩泄題,有一點大人想必和我想得一樣……吳越的題目絕不是從李崇恩口中得知。」

  或者說那個讓李崇恩賭上仕途去洩露會試題目的人根本不會是一個區區的侍郎之子。

  黃浦點頭:「以李大人的性格,確不像會做出如此自毀前程之事。只是現在已成定局,縱使我們懷疑,也沒有證據。」

  任安樂拍手,苑書突然出現在院子裡,唬得黃浦一跳。

  「小姐,我在坊間走了一日,查出科考前幾日吳越曾在聚賢樓和忠義侯府的小公子見過面,兩人行跡很是低調神秘。」苑書說完,隱在一旁。

  忠義侯府的小公子平日裡確是個不學無術的,又和吳越交好,可是……

  黃浦聞言皺眉,道:「任大人,忠義侯府的長小姐近來甚得帝寵,侯府風頭一時無兩,再說僅憑於此也算不得鐵證。」

  任安樂還真敢在老虎頭上拔毛不成?

  「自然不會這麼簡單,但我們可以憑這條線索引路,這就要看大人的手段了。」

  「任大人是說……」黃浦朝大理寺的方向看去,微有明悟。

  「吳越,只要從他口中套出證詞,便可順藤摸瓜,尋出真正泄題的人。裴大人如今高枕無憂,自會回府休憩,大人今夜突審,說不定會有線索。這樁舞弊案是會埋入塵土,還是大白於天下,還要看……黃大人願不願,敢不敢?」

  任安樂聲色凜然,談吐間豪氣畢現。

  黃浦頓住,半晌後緩緩開口:「任大人既然願意陪本官蹚這趟渾水,本官何敢不陪?只是任大人可否告知本官你為何要介入此事,此事對大人並無半點益處?」

  他寒窗十年,不願赴京趕考的士子忍受不公,可任安樂又是為了什麼?

  任安樂挑眉,拂了拂繡擺,笑意滿溢:「我自然是要大理寺卿的位子……」

  黃浦神情一怔。

  「區區一個四品少卿之位,想來太子殿下是瞧不上眼的。」任安樂拖長了腔調,拖著下巴眯著眼十足的無可奈何。

  可憐咱們古板剛直了半輩子的黃大人一口氣沒順過來,差點英年早逝在這個烏漆麻黑的小院子裡。

  左相府。

  戶部尚書杜覽崢跺著腳神色不安:「相爺,您說派去的人入不了大理寺是什麼意思?」

  左相沉眼道:「大理寺的防衛一夜間全部換了,現在無法將證詞送到那三人面前。」

  以裴沾的手段,怎麼能把大理寺守得如鐵桶一般?如今這件事被陛下看重,他又決不能在案子落定之前私見主審官。

  「這可如何是好,這個逆子居然惹出這種事來。」杜尚書神情頹然,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

  左相眯著眼看著團團轉的杜尚書,手輕叩在案桌上,眼底幽深一片。

  這一晚,裴府安靜寧和,大理寺卿枕著溫香軟玉睡了個舒坦覺,而大理寺戒備森嚴,燈火燃了一整夜。

  第二日一清早任安樂便歪在了京城聚賢樓雅閣裡打哈欠,她打聽得清楚,這地兒平日裡是那些酸腐書生的地盤,最近因會試舞弊案更是日日雲集於此,此時外間眾人對大學士李崇恩畏罪自盡一事議論紛紛,皆是義憤填膺。

  任安樂搖頭,這群榆木疙瘩,有時間在這裡亂晃還不如回去多看看書,這次會考試題洩露,勢必要重考,嘉寧帝立下三日之期,便是為了儘快解決此事,免得誤了這些考生的前途。

  而她,為了大理寺的名聲,只得犧牲和周公暢談的時間,來過過仗勢欺人的癮。

  「小侯爺,您來了!」掌櫃諂媚的聲音突然在樓下響起。

  二樓大堂內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士子言語一頓,俱都皺眉朝樓下看去,一個年約二十的青年留著八字鬍,手裡握著一把鎏金木扇,邁著步子晃晃悠悠走進來,神情囂張傲慢:「胡掌櫃,本公子今日宴請貴客,要包下整個聚賢樓。」

  忠義侯府的小侯爺古齊善乃京城一霸,奈何忠義侯為開國之將,功在社稷,其姐在後宮頗得聖寵,是以眾人平日裡便視這隻橫螃蟹如瘟疫一般能躲則躲。

  胡掌櫃面色一變,難為道:「小侯爺,今兒個客人眾多,恐是不太妥當啊!」

  二樓的學子大多是赴京趕考的考生,儘管不如忠義侯府的門庭,可也不是他一個小小的茶樓掌櫃便能得罪的。

  「去,告訴他們,今兒個所有人的酒水錢小侯爺我一起包了,我今日邀翎湘樓的琳琅姑娘品酒,誰攪了我的雅興,唐突了佳人,就是和我忠義侯府過不去。」

  青年囂張至極的聲音響徹在聚賢樓裡外,眾人敢怒不敢言,會試舞弊案本就是因翎湘樓的頭牌惹出的事端,這個草包居然還敢如此招搖過市,真真有辱斯文!

  昏昏欲睡的任安樂被這尖如公鴨的嗓子一驚,登時神清氣爽,待聽明白了來人的話,她立馬弓著腰挪到窗戶邊朝樓下望,豎起大拇指嘖嘖讚歎。

  忠義侯府的老侯爺真是個人物,居然在天子腳下養出了這麼個不知死活的紈絝公子來!

  「小侯爺。」二樓有一考生著實不忿,忍不住拱手道:「科舉舞弊案尚還未破,我等心焚結果才聚於聚賢樓商討,小侯爺也是本屆考生,何不行個方便……」

  「這有什麼好商討的,你們這些沒有實力的人自然擔憂,小侯爺我天縱英才,才不屑於和你們再次同堂科考,我已經決定憑封蔭入仕,這科考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大靖朝立國時封恩天下,曾下旨各公侯世家嫡系子弟皆可憑封蔭入仕。

  古齊善搖頭晃腦,出口刻薄,一雙倒三角眼打量著樓上眾人洋洋得意。

  他是忠義侯府的小侯爺,和這些清寒士子生來便是雲泥之別,若不是吳越信誓旦旦能讓他在這次科舉中高中三元,他也不會為了在老頭子面前爭臉面攪合進去……不過想那吳越還沒膽子把他牽扯出來!

  古來書生意氣便不可輕易折辱,樓上士子皆被古齊善損了名聲,有幾個氣紅了眼的就要衝下樓來理論,雖被同袍拉住,但眼見著就要鬧出一場全武行來。

  二樓雅閣內,外間爭吵聲響,溫朔趴在窗沿上看熱鬧,磕著瓜仁提醒坐得穩如泰山的太子爺:「殿下,您真讓他們這麼鬧下去,這可都是會試的考生?」

  「為如此小事便意氣之爭,怎堪治國為民。」韓燁抿了口茶,淡淡道。

  溫朔半個腦袋伸到窗外,「打起來也好,傷了折了我做狀元郎的機會便更大些。」

  韓燁皺眉,斥道:「淨說些荒唐話。」

  溫朔『嘿嘿』一笑,撓著頭問:「陛下定了三日之期,也不知那個圓滑的大理寺卿能不能把案子給破了?」

  「你既說他圓滑,想必結案不是什麼難事。」

  「那殿下在等他落定此案?」

  「不。」韓燁搖頭,忽而憶起那日石亭裡女子淩厲的背影,眯起眼道:「我在等另一個人給朝廷一個答案。」

  隔壁雅閣裡,任安樂看累了戲,剛想歇一歇,苑書囫圇一下從窗戶裡跳進來,低聲道:「小姐,黃大人送來消息,吳越招供了,是他把考題洩露給了忠義侯府的小侯爺和那兩名考生,他的考題來自戶部尚書之子杜庭松。黃大人已經派衙差去了尚書府拿人。」

  不過一夜時間便撬開了吳越的嘴,這個黃沾審案倒真有些手段。

  任安樂勾起嘴角,站起身朝外走。

  「小姐,你這是要……?」

  任安樂惜字如金,吐出幾個字:「紅燒螃蟹。」

  就在古齊善叫囂著指使家丁把憤怒的士子轟出去時,一隊衙差突然出現在聚賢樓門口,眾人見狀愣住,爭吵聲陡息。

  衙差腰別長刀,肅穆威嚴,領頭之人朝堂中望了一眼,三兩步行到古齊善面前拱手:「可是古小侯爺?」

  古齊善看這陣勢,眯著眼道:「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在下大理寺吳沖,奉黃大人之命請小侯爺回去問話。」吳沖說著便朝古齊善而來。

  一聽『大理寺』三字,古齊善朝後一退,面色微變:「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也敢動我!」

  古齊善身後的侍衛立馬擋在他身前,攔住了吳沖。

  吳沖停下腳步,凝聲道:「小侯爺,吳越在堂上招供他的試題除了給那兩名考生,也曾為小侯爺謄寫過一份,黃大人未免吳越胡亂攀咬他人,壞了小侯爺的名聲,這才令吳沖請小侯爺過堂一問。」

  吳沖此話一出,滿堂譁然,二樓的士子自是不肯放過這個好機會,紛紛起哄:「古小侯爺,你若行的端做得正,又何怕入大理寺受黃大人一問!」

  「混帳東西,這是吳越的誣陷之詞,你們居然聽信他的鬼話!」古齊善神情難堪,揮手道:「我是忠義侯府的小侯爺,我爹乃一品公侯,你們誰敢帶走我!」

  「我敢!」

  二樓一間雅閣的門被推開,清朗沉穩的女聲響徹在聚賢樓外,端著茶杯的韓燁唇微抿,隔著紙窗朝外看去。

  著絳紫官袍的女子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神情凜然,行走間肅殺之氣立現,她越過一眾士子,昂首看著樓下神色陰沉的古齊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小侯爺,陛下降旨嚴查此案,你和會試舞弊有牽連,大理寺為何不敢拿你?」

  「你……你是誰!」古齊善被這氣勢逼得倒退兩步,喊道。

  「大理寺少卿任安樂。」任安樂揮手,朝吳沖道:「吳統領,把他帶回去,誰若敢攔,便是藐視聖威,按罪當誅。」

  二樓士子瞠目結舌,實在想不到聞名於京的女土匪竟是這麼一身卓然氣質,見她凜然而論,眉間正氣浩然,心底不禁生出敬佩來。

  朝廷如此多的官員,能無懼忠義侯府權勢的,還真是沒幾個。

  「是,任大人。」眾衙差領命,腰中長刀盡出,淩厲的煞氣駭得眾人一震。

  古齊善身邊的侍衛一見這場景,眼神慌亂,不知該不該攔,吳沖瞧得契機,衝上前一把拉出古齊善扔進衙差中。

  古齊善被一眾衙差壓著,冠帽掉落在地,狼狽至極,他反扭過身,朝任安樂怒喊:「任安樂,你居然敢拿我,等小爺出來……定會讓你好看。」

  「等你什麼時候不再拿著忠義侯府的名聲逞威作福了,這句話我倒願意聽上一聽。」

  任安樂走下樓,輕飄飄的在古齊善耳邊落下一句,提馬朝大理寺而去。快馬轉過街道時,她突然回轉頭,望向聚賢樓二樓一處窗口,唇角輕抿,目光灼然。

  二樓雅間,溫朔縮回瞧熱鬧的腦袋,唏噓道:「殿下,這回大理寺捅簍子了,忠義侯最是護短,且心胸狹窄,怕是不會讓任安樂好過,您還打算繼續把這場戲看下去?」

  古齊善只是從吳越那裡拿了考題,算不得大罪,這件事動不了忠義侯府的根基,忠義侯古寬掌西北軍權,要對付一個任安樂,太容易了。

  韓燁點頭,揚眉道:「自然。」

  「這回朝堂算是熱鬧了!」

  「恐怕不止朝堂。」韓燁望向皇城的方向,有些意味深長。

  溫朔聞言亦笑了起來,聽說陛下新寵的那位昭儀娘娘脾氣可是不小!

  朝堂後宮兩重大山壓下,一個剛剛入京不過三月的土匪將軍,豈能成事?

  溫朔歎了一聲,想起那個圍場上炙如烈火的女子,忽而覺得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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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十二章

  古齊善是京城的小霸王,平日欺鄰霸市不受百姓待見,這一路被扭成麻花狀壓至大理寺可堪為奇景,得到消息的百姓把官道擠得水泄不通,叫好拍手者此起彼伏,大理寺的衙差幾時受過百姓如此誇讚,個個挺直了背長刀緊握,全然不復平日當差的懶散,威武之氣立現。

  吳沖遠遠端詳著前面駿馬之上昂首開道的女子,微微感慨,朝廷太過厚待當年開國的功臣,這些氏族子孫仗勢橫行,累得百姓苦不堪言。無論此事結局如何,這滿城百姓的民心,任安樂是得定了。

  臨近大理寺,只聽得一陣喧嘩之聲,任安樂遠遠瞧見衣冠尚不太整的裴沾吹鬍子瞪眼站在大理寺府衙前,和面色沉默的黃浦對峙。

  她微一眯眼,握住韁繩,向後看去:「吳統領,你是府衙統領,裴大人和大理寺令牌,你聽哪一個?」

  吳沖早就看見了府衙前的景況,微微明瞭,早前任安樂調遣他憑的是大理寺卿令牌,他沉默片刻道:「大人,吳沖受天恩,領皇命。」

  皇帝之命便是徹查此事,言下之意是願意偏幫她了,看來裴沾平日裡的名聲做派幫了她一個大忙,任安樂滿意頓首,笑道:「放心,吳統領,我任安樂素不為難他人,有什麼事我一力承擔!」

  說完,一揮韁繩,朝府衙前奔去。

  「黃浦,你嫌命長久了不成,居然敢把尚書公子拿到大理寺來!」裴沾壓低聲音咆哮,氣急之下,竟直呼其名。

  若不是一清早左相遣人秘密入府告訴於他,他恐怕到現在還被瞞在鼓裡,戶部尚書是左相心腹乃眾所周知之事,這頭倔牛,以前就該尋個藉口將他趕走!

  「大人,吳越昨晚已經招供,洩露考題的是杜庭松,他有可能是舞弊案主使,怎能不過堂受審?」黃浦神色冷沉,擲地有聲,雖問詢一夜,卻精神奕奕。

  「李崇恩已經畏罪自盡,你惹出這麼多事來……」裴沾面色難看,突然看向黃浦,眼底帶了陰沉:「黃大人莫不是想坐一坐本官的位子,這才想著法子爭風頭!」

  「大人,卑職只想查明會試舞弊案,絕無此心。」黃浦拱手,神色沉穩。

  「裴大人,本官也相信黃大人一心為公,定無私心。」

  馬蹄聲驟響,兩人回頭,見任安樂縱馬而來,停在府衙前。

  裴沾剛想呵斥,越過任安樂見街道盡頭浩浩蕩蕩的人馬,古齊善謾駡之聲依稀可聞,覺得不對勁,怒道:「任大人,這又是怎麼回事!」

  「吳越不止招供杜庭松乃洩露考題之人,他也曾將考題謄寫了一份給忠義侯府的小侯爺,既然有了證據,自然是要請小侯爺過堂一問。」任安樂從馬上躍下,道。

  忠義侯府的小侯爺,古寬的嫡子?裴沾只覺一道驚雷劈下,氣血倒流,他哆哆嗦嗦指向任安樂,突然明白過來,滿是憤怒:「任安樂,你昨日對本官服軟是為了本官的令牌!」

  若是沒有令牌,大理寺的衙差怎麼敢把忠義侯府的小侯爺給綁回來?

  任安樂不語,只是朝府衙石階上走來。

  裴沾到底非常人,眼神一轉沉下聲,語帶警告:「任大人,本官給你提個醒,不要跟著別人胡鬧,現在把小侯爺送回忠義侯府去,本官擔保侯爺定會前事不計。」

  無聲沉默間,黃浦眉角微皺,看著走近的任安樂捏了一把汗。

  「裴大人。」任安樂慢走幾步,行到大理寺府衙前,步履沉然,她沉眼,神態說不盡的灑脫:「你難道忘了我任安樂是什麼出身?」

  裴沾怔然。任安樂低頭,身子往前傾,一字一句開口:「我任安樂這條命是從疆場的死人堆裡撈出來的,你覺得我還會怕死不成?」

  落在耳邊的話仿若攜著萬千軍馬咆哮而過的煞氣,裴沾被驚得倒退一步,望著嘴角噙笑眼神沉冷的任安樂,倒吸口涼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話語間,吳沖已領著衙差和被綁住的古齊善到了石階下,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百姓似是感覺到了府衙前的窒息氛圍,俱都沉默下來。

  「裴大人,還不快讓這些人放了我!」古齊善抓住機會,大聲吼叫。

  裴沾急忙下令道:「吳沖,這是一場誤會,此案和小侯爺沒有干係,還不快把小侯爺送回侯府。」

  「裴大人,剛才聚賢樓裡吳統領明明說舞弊案和古齊善有關,現在怎麼又反口了!」

  人群中,不知何時起,剛才在聚賢樓的考生竟全都聚集在大理寺外,聽到裴沾要釋放古齊善,站出來大聲質疑。

  裴沾瞧出這些士子的身份,神情一變,朝吳沖瞪了一眼,忙安撫道:「諸位,此乃傳言,本府已查出舞弊案主使為內閣大學士李崇恩和吳越,與其他人無關……」

  「大人!」黃浦走上前,打斷裴沾的話,望著府衙下的考生,朗聲道:「此案還未查明,昨夜吳越招認,他的考題來自戶部尚書之子杜庭松。」他回轉身,朝裴沾拱手道:「還請大人升堂,嚴審此案。」

  裴沾在大理寺,他自然不能再越俎代庖。

  府衙下頓時譁然,百姓議論紛紛。

  裴沾臉色極是難看,他回轉頭,低聲怒道:「黃浦,你竟然敢逼本官!李崇恩已經留下遺書認罪,如今你不過憑著吳越一面之詞,若本官堅持不升堂,你能奈我何?」

  裴沾也是被氣糊塗了,他為官幾十載,憑著長袖善舞的手段在朝堂混得風生水起,哪裡想過有一日會被比他位卑的黃浦和一群尚是白身的學子逼至如此地步。

  「若是大人不升堂……」黃浦後退一步,脫下官帽:「那卑職就逾越了。」

  任安樂眯眼,裴沾神情一變,驚在原地。

  黃浦驟然轉身,從袖中拿出一本奏摺,將奏摺緩緩翻開,呈現在眾人面前,朗聲道:「諸位,大理寺掌京師刑獄,絕不會出現冤假錯案,黃浦會入青龍閣奏請聖上,給大家一個公平的審理。」

  陽光折射下,薄薄的奏摺翻開,一個個名字端正的置於其上,仔細一看,竟是大理寺上下官員的名諱和印鑒。

  此時,府衙上下頓時噤聲,唯有一陣吸氣聲響起。

  大靖立國之初,太祖未免權貴朝官欺上瞞下,百姓冤屈不得伸,在皇宮前的青龍閣上立下一口青龍巨鐘,百姓和下級官員皆可越級敲鐘將不平之事上奏天聽。

  只是青龍鍾不可輕易敲響,尋常百姓若要敲鐘需先得經受三十大板以明志,而下級官員……則要以頂上花翎為保,若所奏有誤,則被貶為庶民,永不錄用為官。

  想不到,大理寺滿府官員的名諱,竟都在這奏摺之上。

  「裴大人,我們皆願遵從黃大人的意願。」

  大理寺府衙內走出一眾官員,皆將官帽置於手中,神情肅穆。

  裴沾臉色慘白,哆嗦著手說不出話來,他比誰都清楚,若真的以大理寺所有官員的名義叩響青龍鍾,他的仕途算是走到盡頭了。

  黃浦收起奏摺,行到任安樂身旁,拱手:「任大人,瑜安把大理寺交給你了。」

  任安樂抬首,目光灼灼:「黃大人為何會相信安樂?」

  甚至不惜將一府官員的前途賭在她身上!

  「人同此心,大人出於微末,想是能明白這些考生十年苦讀之辛,再者,任大人胸中有大志,瑜安相信大人介入此案絕非只是為了東宮太子妃位。」

  任安樂瞳色深沉,半晌後,鄭重向黃浦行了一禮:「黃大人,任安樂向你保證,絕不負大人所托。」

  她知道黃浦為何一定要叩響青龍鍾,戶部尚書、忠義侯府,這件案子牽連太廣,若是不如此,也許真相來不及公諸於眾便會被塵封。

  之所以未將她的名諱和印鑒寫入奏摺,是因為一旦叩響青龍台,所有人會立刻變為戴罪之身,無權再審理案件,而任安樂……是大理寺一眾官員留下的唯一籌碼。

  黃浦頷首,和府衙內的官員對視一眼,十來名官員走下石階,跟在黃浦身後,手持官帽,朝皇城青龍閣而去。

  從始至終,大理寺府衙內外,百姓士子靜默,無言肅穆。

  裴沾倚在一旁的石獅上,臉色灰敗。

  「吳統領,將古齊善押進大牢,此案未定案之前,任何人不准探視。」

  任安樂立於大理寺石階之上,一身絳紫官袍格外引人注目,她神情肅穆,隱隱含威。

  「另……審判之日,大理寺府衙大開,京城百姓士子,若願聽這場公審,可盡臨於此,任安樂必給大家一個公道!」

  任安樂的聲音傳至大理寺府衙街道外的每一處,朗朗之聲,振聾發聵。

  擁擠的人群中,一輛馬車上,隔著薄薄的布簾,韓燁目光深沉悠遠,突然大笑起來。

  「好聰明的女子。」他神情間極是愉悅欣賞,溫朔從未在他眼底看到過如此外露的情緒,一時竟有些怔然。

  「殿下?」

  「在士子雲集的聚賢樓綁下古齊善,引考生之怒;將古齊善巡街帶回,燃百姓之憤,借大理寺眾官員之勢,點百官之慨……」韓燁苦笑搖首:「若不是知道任安樂來自晉南,孤還以為她和忠義侯有大仇!」

  「殿下,陛下真的會將查案之權交給任安樂?」

  「溫朔。」韓燁的聲音淡而悠遠:「太祖自立國起建造的青龍鍾,還從未被敲響過。」

  溫朔頓悟,看向不遠處石階上立著的女子,難掩震驚之色。

  青龍鍾被敲響,意味著天子治下冤屈難平,這是一個帝王的失敗,以嘉寧帝的脾性,怎麼可能會忍下這口氣?

  可是……任安樂即便再聰明,也不會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此般景況吧?

  皇城御花園涼亭。

  這幾日朝堂瑣事不寧,兼又出了科舉舞弊的案子,嘉寧帝大怒後受了點風寒,難得今日天高氣爽,便召了安王入宮品茶。

  嘉寧帝有五個兄弟,其他四個在諸王之亂裡被殺了個乾淨,唯一剩下的便是這個性子溫和軟綿的兄長。

  安王無心權勢,從不插手朝廷之爭,正是因為如此,嘉寧帝素來對其敬重有加。

  「陛下,看您面色紅潤,想是風寒已經大好。」安王性子忠厚,便也生了一副圓臉厚實的相貌。

  「老了,這身體也就不如從前了。」嘉寧帝感慨笑道。

  「哪裡,陛下正當壯年,龍馬精神,臣聽聞上月才有一位昭儀娘娘有喜,恭喜陛下了。」安王拱手道喜,眼底滿是揶揄。

  嘉寧帝一愣,隨即長笑,神情中滿是得色。

  「陛下,齊昭儀在園外求見。」趙福在石亭下低聲稟告,打斷了嘉寧帝的笑聲。

  嘉寧帝心情正好,擺手道:「讓她進來。」

  安王苦笑搖頭:「陛下,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嘉寧帝正欲答話,奔跑的腳步聲響起,一個身著淡紅襦裙的女子衝進石亭,梨花帶雨,觀之讓人心碎,她朝嘉寧帝行了一禮,哽咽道:「陛下,您要為臣妾做主。」

  嘉寧帝蹙眉,有些尷尬:「出了何事,慢慢說,朕為你做主!」

  安王回轉頭,假裝沒看見。

  齊昭儀垂下眼,聲音顫抖:「陛下,臣妾聽家裡人傳信,大理寺少卿任安樂胡亂冤枉臣妾幼弟,把他綁進大理寺去了!」

  「綁了齊善,這怎麼可能?愛妃不可聽信流言。」

  「陛下,那任安樂說齊善和科舉舞弊案有關,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齊善平日裡是被爹爹養得頑劣了些,可怎麼也沒有膽子在會試裡舞弊啊!」

  嘉寧帝眼一眯,神情淡了幾分,他垂首,看著哭得傷心的齊昭儀,歎了口氣,伸手扶去……

  突然,恢弘古樸的鐘聲在皇城四野響起,以震天之勢傳至整個京城。

  嘉寧帝和安王面色同時一變,安王甚至驚得從座椅上立了起來。

  青龍鍾!二十年不曾響過的青龍鍾竟然被敲響了!

  「陛下!」一內侍從園外跑進,跪倒在地聲音惶恐:「大理寺少卿黃埔大人攜大理寺數十位官員敲響青龍鍾,懇請陛下頒下聖旨,徹查會試舞弊案。」

  「陛下!」

  嘉寧帝還未做出反應,幾乎是同時,守衛皇城的禁衛軍統領曾海匆匆走進,同樣跪倒在地,沉聲回稟:「本次科舉的眾考生跪在重陽門外,求陛下徹查科舉舞弊案,還他們一個公道!」

  御花園內死一般靜默,齊昭儀仍舊跪倒在地,完全失了剛才的氣勢。

  良久後,她才聽到嘉寧帝冰冷的聲音。

  「曾海,把黃浦給朕帶進來,朕要問問,到底是查出了誰,竟然敢讓他敲響青龍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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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十三章

  天階盡頭只剩最後一抹餘韻,暈黃的落日照耀在古老悠久的帝都上空。

  趙福為內侍總管十幾年,從未在嘉寧帝談論秘事時被遣出過上書房,如同在皇城頂端被突兀敲響的青龍鍾,數十年來,這是頭一遭。

  儘管往開了說,這還算不得一件秘事,他幾乎可以肯定,此時陛下想必是惱羞成怒了。

  他微彎腰朝上書房大門立著,時刻保持著恭謹的姿勢,只是在轉眼不經意間瞥見石階上的一幕時,渾濁的眼底劃過微不可見的觸動。

  權握西北數萬兵馬的忠義侯古寬筆直的跪在青紋石階上,靜靜注視著緊閉的上書房,神態從容沉穩。

  回廊處古昭儀被兩個宮娥攙扶,纖長的指尖緊縮,面色有些蒼白。

  自黃浦被招入上書房回稟諸事,已有兩個時辰。

  儘管趙福未離開此處一步,可也知曉此時的京城上下恐都在等裡面那位的決定。

  「趙福,進來。」

  待趙福第三次安撫慈安殿遣來問詢的大太監時,嘉寧帝的聲音終於在安靜的窒息中響起。

  石階上跪著的忠義侯神情一震,臉上多了抹釋然。

  長舒一口氣,趙福抖擻一下身子,推開了上書房大門——

  室內夜明珠照拂下,將一室靜謐投下淺淺虛影,嘉寧帝肅眼端坐榻上,本就沒有大好的身體瞧上去有些疲乏,黃浦跪在地上不遠處,沉默的低著頭。

  趙福小心翼翼走到嘉寧帝身旁,恭聲問:「陛下,有何吩咐?」

  嘉寧帝擺手,朝案桌上一指,「把玉璽拿過來,替朕擬旨。」

  黃浦耳朵動了動,嘉寧帝瞥了一眼,沉聲吩咐:「傳旨下去,因大理寺卿裴沾身體抱恙,朕特命大理寺少卿任安樂會同兩相共審科舉舞弊案……」

  黃浦猛地抬首,神色激動。

  嘉寧帝哼了一聲,拂袖繼續道:「高興什麼,你們只有一日時間,若在明日還查不清此案,大理寺上下官員的官帽,連同任安樂的朕一併摘了!」

  「陛下,臣願相信任大人……」

  「連青龍鍾都敲了,朕可沒有懷疑黃卿對任安樂的信任!」嘉寧帝涼涼打斷黃浦。

  黃浦面色尷尬,頭磕在地,惶恐道:「陛下,臣實在不忍心赴京考子千里奔波,到頭來鏡花水月滿頭空……」

  「罷了。」嘉寧帝歎了口氣,「你下去吧,朕准大理寺一眾官員旁聽明日審案。」

  「謝陛下。」黃浦大行一禮,退了出去。

  「趙福,宣旨,就在朕的書房外面宣。」

  安靜的上書房內,嘉寧帝的聲音格外冷冽。

  趙福低應一聲,起草完聖旨印下玉璽走出上書房,大聲宣讀完後才轉交內侍副總管將聖旨送往大理寺。

  「侯爺,陛下說舞弊案交由任大人審理,待有了結果,陛下自會定奪,請您先回侯府。」

  他沒有錯過忠義侯錯愕的神色和古昭儀癱倒在宮娥上的身影。

  忠義侯古寬面色難看,仍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趙福歎了口氣,忠義侯到底是跋扈太多年了,這件事鬧得如此大,居然還敢眾目睽睽之下藐視諭旨仍舊跪在上書房外。

  青龍鍾被敲響,一屆考生跪滿了重陽門,一府官員聯名上書,任是誰都知曉大理寺手裡是有了確鑿的證據,古奇善不過是受了試題,最重也只是剝了爵位繼承權,難動忠義侯府筋骨,可你忠義侯卻如此不諒上心,對天子而言,這不是以功挾恩、恃寵而驕又是如何?

  又等了片刻,待到重陽門考生離去的消息傳來,趙福才重新走進上書房輕聲稟告:「陛下,侍衛來回,說是考生謝過陛下洪恩,已經散去了。只是……忠義侯還未起身。」

  「不用管他,他自然會起。」嘉寧帝剛緩的面色一沉,冷哼:「仗著西北軍權大握便如此猖獗,他古家的臉面是朕賞的,如今竟用來挾恩!」

  「陛下息怒。」

  嘉寧帝擺手,眼眯起,神情莫測,話語意味深長。

  「古家跋扈已久朕早有聽聞,只是這個任安樂……竟能惹出這麼多的是非來,朕如今當真有些遺憾錯過了她上次的入宮覲見。」

  日落黃昏之時,擠滿了街道的百姓終於等到了自皇城頒下的旨意。

  沒有雀躍之聲,只剩下如釋重負及眼中的殷殷希冀。

  待看到大理寺張貼出來的府文公告第二日辰時過堂,百姓才相攜散去。

  深夜,在大理寺坐鎮一整日的任安樂翻看完黃浦留下的卷宗,領著苑琴在街上閑走。

  「小姐,明日左右相與小姐共同審理,怕是不太輕鬆。」

  深夜的帝都街道格外冷清,苑琴疾走兩步將隨身攜帶的披風繫在任安樂頸間,柔聲道。

  「若非大理寺上下舉薦,再加之民心不可違,審案一事絕不會落在我頭上。朝廷以左為尊,皇城裡頭的那位怕是想讓我跌個跟頭,他老人家也好出口氣,不花銀子看場笑話。」

  任安樂輕笑,聲音落在耳裡倒有幾分閒散隨意,與往常現於人前的霸道冷冽隱有不同。

  閒談間,兩人不知不覺行至一條清冷荒涼的街道。

  這條街道很是寬廣,兩旁建築典雅華貴,道路盡頭,一座古樸大氣的宅子安靜屹立,宅前石獅斑駁,紅漆剝落,像是荒廢已久。

  幽暗昏黃的燈光下,即便隔著百米距離,尚能依稀感覺到曾經的榮華繁盛。

  「那是哪家府上的宅子?」

  兩人頓足,任安樂抬首,悄然問。

  「小姐,當年太祖榮寵帝氏一族,曾將皇城中的一整條街道賜給靖安侯用來修葺宅邸,想來便是此處,這應當是曾經的靖安侯府。」

  苑琴的聲音在深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不知為何,落在耳裡竟有冷寂之感。

  任安樂遙遙望了一眼遠處荒廢的靖安侯府,低聲應了聲『哦』,神色沉靜,轉身離開。

  圓月下,絳紅的披風拖在地上,映著慢慢遠走的身影,肅冷鏗然。

  第二日,辰時將近。

  自立國來大理寺還沒有一樁案子的矚目能勝得過這一次,官道上擠滿了張望的百姓,府衙內大堂下的石階上立著數十位會試的考生,大理寺上下官員站於兩旁,衙差目光如炯,堂上除了主審官的座位外,還一左一右設了兩張椅子,整個大理寺上下鄭重異常。

  鼓聲響,辰時到。

  左、右兩相自後堂而出,對視一眼,朝另一入口看去。

  自他們清早入大理寺起,還未曾見得任安樂。

  聲停,一身絳紅官袍的任安樂從另一端走出來,眉目肅冷端嚴。

  大靖女子為官審案,倒也是頭一遭,眾人瞧著稀奇,紛紛抬頭翹望。

  任安樂朝左、右相行禮,行上案台,三人坐於大堂之上。

  這場在嘉寧十七年鬧得轟轟烈烈的科舉舞弊案終於拉開了帷幕。

  一簾之隔的堂後,溫朔瞧見韓燁臉上難得的興致,低聲道:「殿下,聽說忠義侯昨日在皇城裡跪了半宿陛下也未召見,天一亮被侍衛攙扶著回去了。」

  「他以功挾恩,父皇心裡定生了芥蒂。」韓燁淡淡道。

  「忠義侯向來和大殿下走得近,這次任安樂歪打正著,倒是為殿下立了一功。」

  溫朔笑道,眼眯成一條縫很是高興,韓燁拍拍他的頭,聽到任安樂令衙差將一干人等帶上的命令,凝神聽去。

  大堂之上,吳越並兩個考生跪在地上,神情惶恐。

  「吳越,日前過堂你承認將試題交予宋賢、劉江,現在可認罪?」

  吳越點頭:「學生認罪。」另兩人神色灰敗,一齊點頭。

  舞弊小抄自他們三人身上搜出,罪證確鑿,他們無可爭辯。

  「既認罪,本官便當堂宣判——」任安樂敲響驚堂木,沉聲道:「宋賢、劉江兩人於會試舞弊,本官判你二人再無科舉之權,剝去秀才之名,發配西北受三年徭役之刑。」

  兩人叩首伏罪,然後被衙差帶了下去。吳越仍被留在堂上,眾人便知這場案子此時才真正開始。

  左相神色沉穩,只是在看見被押進來的杜庭松時,不自覺閃過嫡子恐懼擔憂的臉,摸著扳指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任安樂不經意瞥了左首一眼,眼底神色意味不明。

  堂上杜庭松安靜的跪著,低埋的臉看不清表情,唯有古齊善被關押了一天,雖衣著狼狽,神情卻依舊囂張。

  見到這二人被宣入堂,吳越明顯瑟縮了一下,神態惶恐。

  「吳越,昨日黃大人問案,你說試題也曾給過古齊善,可對?」

  「回大人……」吳越聲音微抖,隨即變得堅定,連連叩首:「是,學生一時糊塗才會鑄成大錯,學生甘願認罪,只是希望不要禍及家人。」

  若不是為了保家人平安,他絕不敢在堂上把古齊善和杜庭松招出來。如果他坐實了科舉舞弊和逼死大學士的主謀罪名,定會禍連九族。

  「胡說,我哪裡要過你給的試題,你血口噴人!」古齊善差點跳起來咆哮,神情兇狠,隨即轉向任安樂,拱手道:「任大人,吳越為了脫罪才會攀咬他人,我是冤枉的!」

  見任安樂不語,他眼珠子一轉,又指向杜庭松:「說不定他招出考題來自杜庭松也是污蔑之詞,考題只從他身上搜出,我們和此事沒有半點關係,區區片面之詞,怎麼能作為證供?」

  古齊善雖不學無術,向來喜歡胡攪蠻纏,此時說出的話卻有幾分道理,堂下考生對視點頭,連府衙門口的百姓也議論起來。

  畢竟到目前為止都只是吳越口中所言,並無半點真憑實據。

  左相面色從容,眼底帶了笑意,開口道:「任大人,古齊善所言倒也未錯,若只是因為吳越的一面之詞便讓大理寺上下敲響青龍鍾,那此案真是貽笑大方。」

  左相的話一出,哄鬧聲更響,一眾大理寺官員面色脹得通紅。

  吳越指著古齊善的手直顫抖:「小侯爺,我明明將考題告知過你……」

  「證據呢?」古齊善洋洋得意。

  「半月前的聚賢樓……」

  「我時常和你見面玩樂,你說把考題給過我,有誰可以作證?」古齊善相當篤定當時沒有人證。

  吳越面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誰說沒有人證?」任安樂沉穩的聲音在堂上響起,望向古齊善的目光意味深長。

  「不可能!」古齊善猛然起身,被一旁的衙差重新壓住跪下。

  「本官說有,自然便有。小侯爺,你仍舊堅持沒有在會試上舞弊?」

  「當然,任大人,你說有人證,在哪裡?」

  見古齊善連聲追問,任安樂道:「在這大堂之上。」

  眾人一愣,唯有黃浦神色鎮定。

  見眾人靜默,任安樂揮手,「把證據呈上來。」

  眾人矚目下,一衙差將一方木盤呈上堂放於案桌上,青布遮住,瞧不出是個什麼東西。

  任安樂掀開遮布,一紙試卷落於眾人眼前。

  她拿起試卷,徐徐展開,望向古齊善一字一句沉聲開口:「小侯爺,你便是人證。」

  「既然你說從未拿過吳越給的考題,那本次會考自然便是由你親自所答,現今這堂上的是你會考的試卷,只要你能將試卷內容背出,本官便當堂判你無罪,親自送你回忠義侯府,向忠義侯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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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十四章

  任安樂的聲音伴著古齊善陡變的臉色一起落定,大堂內外鴉雀無聲,眾人屏息看著堂中突然沉默下來的小侯爺,明白了任安樂此舉的用意。

  忠義侯府的小侯爺自小便不學無術,若真是提前請人代筆做好試題,自然不會記得洋洋千字的會試答案。

  左相肅眉看了任安樂一眼,沉默不語,右相暗贊一聲,沉聲道:「小侯爺,任大人說的不錯,若你真被冤枉,只管背出會試答案,本相也擔保會還你一個公道。」

  薄薄的冷汗自古齊善額間沁出,他硬聲道:「右相,會試時我太過緊張,哪還記得自己寫過什麼,不過是胡亂答題罷了。」

  譁然聲頓起,堂下考生紛紛對古齊善的推託之詞嗤之以鼻,會試之考如此重要,即便是文采再不好,也不會連自己答過什麼都記不清?

  任安樂擺手,讓眾人安靜,不理古齊善的狡辯,拖長腔調:「小侯爺若是記不清試卷內容也無妨,本次會考之題問得過於隱晦,『百姓之道』這一問確實難以回答……」

  「就是,如此之題出得隱晦,我自然只是胡亂寫寫,也沒想著能有個好成績!」古齊善搖頭晃腦,仿似為自己找到了藉口。

  整個大堂裡外卻不知為何突然安靜下來,靜默無聲,他隱約覺得不對,抬首朝任安樂看去。

  任安樂左首,左相面色冷沉,若不是修養好,他恨不得踹這頭豬一腳。

  「小侯爺,本官說過,你便是證據。」任安樂聲色突然冷沉下來:「會試之題根本不是『百姓之道』,兩位大學士出的乃是『守業』,你記不清試卷內容尚情有可原,可你連會試題目都弄不清,還說這試卷乃你親自所寫!」

  驚堂木拍下,任安樂直直望向古齊善,怒聲呵斥。

  古齊善面色大變,啞聲喊道:「任安樂,你居然敢誆我!」

  「本官乃此案主審,如何審案,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古齊善,本官問你,你科舉舞弊之罪,認還是不認?」

  「認又如何,我貴為侯府嫡子,區區舞弊案,你罰我又怎樣!」

  鐵證如山,古齊善但仍死不認錯。堂外考生義憤填膺,面上滿是怒意。

  任安樂沒有回答,揮手讓衙差將古齊善押至一旁,朝始終垂著頭的杜庭松看去。

  似是感覺到任安樂的注視,他抬首,面色沉穩,眼底帶了一抹視死如歸的明悟坦蕩。

  任安樂微微一怔,繼而明瞭……這人怕是帶了必死之心入的大理寺。

  「堂下之人可是杜庭松?」

  「回大人,學生是。」

  「吳越稱試題乃是從你手中拿得,他可說了假話?」

  杜庭松未答,反而問:「大人可有憑證?」

  任安樂挑眉,打開師爺自一旁呈上的證據,然後從剛才的託盤中拿出另一份試卷一同展開。

  「你當日給吳越的試題他並未扔掉,衙差搜身時從他身上搜出兩份答案,當初本官以為是他怕遺漏多備了一份,後來才知兩份答案字跡不同,杜庭松,這是你在會試上的考卷,只要對比兩者字跡,便知你是否是提供試卷之人。」

  滿堂寂靜,幾乎無人知道,當初從吳越身上竟然搜出了兩份字跡不同的答案,大理寺滿府官員賭下前程敲響青龍鍾,果然是有所依仗。

  黃浦長舒一口氣,到現在,這件案子才算真正呈於眾人眼前。

  杜庭松朝吳越看了一眼,沉默半晌,才道:「不用對比字跡了,試題是我給吳越的。」

  不比橫行霸道的古齊善,戶部尚書之子杜庭松平日裡名聲不錯,堂下考生聽得杜庭松親自承認,皆有些難以置信。

  「你為何將試題給吳越?」

  「大人也知道若是高中三甲便能光宗耀祖,從此成為人上人,我素來與吳越交好,才會將試題告知於他,卻不想他會將試題傳給他人。」

  一旁跪著的吳越聽到杜庭松沉穩平淡的回答,頭埋得更低,身子不自覺朝一旁挪去。

  任安樂看著堂下,再問:「你的試題從何而來?」

  堂內頓時安靜下來,這幾乎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若杜庭松的答案也是從其他考生身上所得,這件案子才算得上石破天驚。

  左相面沉如水,有絲不尋常的緊繃,右相狐疑的朝左邊看了一眼。

  「任大人,試題是我從李大人處求來的。」杜庭松垂眼,緩緩答:「李大人乃我授業之師,我為會試苦惱,深夜入李府苦苦相求,老師不忍,才會將試題告知於我。」

  「哦?那李大人的請罪書中為何全然沒有提到你,反而說他將試題給予之人是吳越?」

  「老師知給我試題之事敗露,才會寫下請罪書自盡,原是想庇佑於我。」杜庭松伏於地上,聲聲懇切:「任大人,科舉舞弊諸罪皆是由我而起,杜庭松愧對陛下,愧對恩師,愧對父母,願以死謝罪!」

  堂下杜庭松承認所有罪狀,左相輕吐一口濁氣,僵硬的身體鬆懈下來。

  這個杜庭松還不算太蠢,也幸而杜家不止這麼一個兒子,杜尚書知道如何取捨。

  大堂裡外歎息聲此起彼伏,案子審到現在,結果已知,只是終究太過可惜。

  到此時,也只等著任安樂宣判了。

  「杜庭松,你口口聲聲愧對皇恩、愧對恩師,愧對父母……那你的同袍和天下百姓呢?」

  「本官問你,若此事未被揭發,你高中三甲,那因你舞弊之故而落選的考生一生坎坷難平之時,他們向誰求個公道?你心不正,人不直,又如何能為父母官,造福百姓?」

  杜庭松神色怔然,面有愧色。未等他回答,任安樂已望向一旁的古齊善。

  「古齊善,你剛才詰問本官科舉舞弊乃區區小錯,本官能如何懲罰於你這個侯府嫡子?」

  任安樂起身,望向大堂中待罪的二人,目光灼灼:「科舉乃大靖舉賢選才之根本,科舉亂,國本亦亂,你竟說這乃區區小事,簡直荒謬至極,你當這朝堂是你忠義侯府的後花園不成?」

  「我大靖學子經十年寒窗刻苦奮讀,層層考試才得來會試的機會,你憑何視若敝屣?本官告訴你,大靖科舉是什麼!」

  任安樂的目光自堂上逡巡而過,從右相到大理寺眾官,神情鄭重異常。

  「二十年前大靖朝立,舉國選才,右相魏諫雖是大儒,為安百姓之心,仍以三十之齡參考,乃我大靖朝開國的第一位狀元。」

  「內閣大學士宋京兆,歷經三次會試,嘗盡苦寒貧困,耗十年之功才高中三甲,其風骨得世人敬重。」

  「已故太子少傅寧楚瑜桃李滿天下,為太祖四年榜眼。」

  「若無科舉之制選材納良,我大靖安能有數十年太平之世?古齊善,科舉於大靖百姓而言重於天,你為侯府嫡子又如何?難道還比天重不成!」

  「你又怎知入考學子不是滿腔抱負,他們或濟懷天下,或胸懷錦繡,你亂我大靖朝綱,遑論無罪!」

  古齊善被任安樂的氣勢震得跌倒在地,面色慘白難以成語。

  「即便是這堂上大理寺眾官,又有誰不是苦讀數年才能官袍加身,若非深感其受,他們又緣何為了一件案子的真相賭上前程還考生一個公道!」

  任安樂長舒一口氣,驚堂木拍下。

  「吳越,你於科舉中舞弊,罪證確鑿,本官予你和宋賢、劉江同樣處罰。」

  「謝大人開恩。」

  「杜庭松,你洩露會考試題,擾亂科舉,累得李崇恩自盡而亡,本官剝你秀才之身,判你秋後問斬。」

  「大人,學生認罰。」杜庭松面色慚愧羞憤,頭磕於地。

  「古齊善,你雖只於科舉中舞弊,非罪魁禍首,可你態度惡劣,咆哮公堂,藐視律法,本官判你受三十大板,罰銀千兩相助貧寒考生,且受三年徭役之刑。」

  古齊善面色青白,神情憤憤。

  此時,堂下的考生情緒高漲,望向任安樂的眼中隱有激動。

  後堂內,韓燁不知何時已起身,他靜靜望著一簾之隔外昂然而立的絳紅身影,眼底的欣賞幾乎要滿溢而出。

  任安樂,遠超他所能想像的卓然芳華,世間任何一個女子,恐都不能如她一般在這高堂之上剛強至此。

  溫朔站於韓燁身後,震撼的神情一覽無餘。

  「回去吧。」見審案已近尾聲,韓燁轉身離開朝後門走去。「回去後你親自挑選一份賀禮送到任府。」

  溫朔挑眉。

  「京師怕是要換新的大理寺卿了。」韓燁爽朗的笑聲遠遠傳來。

  大堂內,任安樂抬首,望向石階之上的一眾考生,聲音朗朗,目有乾坤。

  「人生來地位是有不同,可一生際遇難料,有誰知曉數十年後命途為何?你們是大靖未來國之棟樑,本官希望各位在會試中全力以赴,屆時各位進士及第之日,任安樂必與諸位把酒言歡!退堂!」

  驚堂木重新敲下,任安樂走入後堂,石鼓敲響,如雷的掌聲震天而起,經久不息。

  無論是石階上端立的考生,還是府外翹首而看的百姓,都有一種從未感受過的酣暢淋漓。

  後堂過道上,左相面色難看之極,轉身拂袖而去,右相聽著外間的光景,暗暗頷首,抓了鬍子搖頭晃腦的走了。

  他可以肯定,經此一事,此次科舉的進士,恐怕對任安樂皆有報恩之心。果然真如她所說……即使是女子,也未必不能在大靖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如今看來,恐怕還不只是一席之地如此簡單。

  士子,百姓,再加上任安樂今日在堂上所贊朝臣,無形中都成了任安樂的依仗和庇佑。

  右相頭一次覺著,任安樂若為一個區區的東宮太子妃,還真是委屈了!

  是夜,任府書房。

  任安樂換了一身墨黑曲裾長裙,滴著水的長髮散落,眉眼微闔,斜靠在榻上。

  苑琴拿著布巾小心的替她擦拭長髮,苑書從外面走進,低聲回稟:「小姐,剛才貢院內陳放試卷的書閣起火,一眾考生的試卷全都燒了。」

  任安樂睜眼,神色清明,「知道了。」

  「苑琴,今日堂下所站考生,你可看清還有幾人未到?」

  苑琴回憶了片刻,回:「除了溫朔公子和齊南侯家的世子,便只有左相嫡子江昊未到。」

  唇角微勾,任安樂盤腿而坐,托著下巴:「怕是心虛了吧。李崇恩為官十幾載,老練深沉,若不是當朝宰輔權勢滔天不能拒絕,他又怎會引禍上身,弄得最後自盡謝罪。只是沒想到姜瑜哲心思如此之狠,杜尚書為其馬首是瞻十幾年,最後還是被當成了棄子。」

  「若是不如此,他又怎會官拜宰相,位居萬人之上。」苑琴笑笑,替任安樂攏乾濕髮,問:「小姐,此事我們便如此作罷?」

  任安樂點頭:「有嘉寧帝的聖寵在,且毫無證據,此事沾不到他身上。」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吩咐:「苑琴,明日去豐記做幾套瞧起來體面一些的衣裳,你家小姐我怕是要蒙聖眷召見了……」

  話音未落,長青低沉的聲音已在書房外響起。

  「小姐,太子殿下送來了賀禮。」

  「哦?什麼禮物?還不快呈進來!」任安樂一下子來了精神,睜大眼朝黑漆漆的回廊看去。

  數十位宮娥魚貫而入,容顏豔麗,卻都不及她們手中所捧的東西引人矚目。

  一套套顏色絢麗的鎏金長裙安靜的置放在宮娥手中,華貴雍容,一看便知是禁宮貢品。

  琉璃步搖,金釵銀冠擺滿妝盒,隨著宮娥的慢走隱有悅耳碰擊之聲響起。

  這些雖貴重,卻遠不到驚世駭俗,三人愣成這樣只是因為……太多了,足足小半個時辰,絡繹送入任府的禮物竟沒有停歇的意思。

  看著漸漸填滿書房的禮物,瞧直了眼的苑書回轉頭,對著神色同樣怔然的任安樂豎起了大拇指。

  「不愧為太子殿下,果真大手筆,小姐,我去準備筆墨,這事咱得記下來,日後定可成為您漫漫成親史上階段性勝利的明證!」

  東宮後殿,正欲就寢的太子殿下聽到內侍總管呈上來消息,手邊的青瓷枕一個不留神給掉在了地上。

  「替孤把溫朔那個混小子帶進來,他都送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到任府去!」

  「殿下,小公子說不日便是會試重考,他今日深感其受,定當全力以赴,現在已搬進了西郊別莊安心備考去了,還說……」

  韓燁眉一揚,「他還說什麼了?」

  「還說您別捨不得攢下的這些娶媳婦的老本,人家用三萬水師求娶,咱東宮也不能跌份兒呀!」

  內侍總管完全活現了溫小公子臨走時留下的話語腔調,然後默默的退了下去。

  「這個混小子,傳話到別莊,讓他好好會考,若是落舉,就給孤滾著回來!」

  咬牙切齒的聲音在寢殿內響了半宿,讓整座東宮風聲鶴唳。

  喲,親愛的太子殿下,您確定您這不是惱羞成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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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7:23:03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任安樂 第十五章

  科舉舞弊案破的第二日,嘉寧帝頒下聖旨,罷杜澤儒戶部尚書之職,舉家貶謫漠北,剝古齊善忠義侯府爵位繼承權,訓斥忠義侯教子無方,罰銀千兩,並將西北大軍交由上將軍施元朗執掌。

  而資歷尚淺的戶部侍郎錢廣進被嘉寧帝破格擢升為戶部尚書,在殿試三甲出來的同一日,受百官稱頌、民心所向的任安樂亦被認命為大理寺卿。

  自此一事,無論名士聚會,抑或貴女詩宴,再也未少了任安樂的一份請帖,所有宴會皆以能請她出席為榮。

  此時,距她頂著滿城嫌棄的兇悍女土匪之名入帝都奉職,不過區區三月。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每三年秦河之畔皆會為中舉的探花郎們舉行一場盛大的遊行盛宴,高馬紅袍,少年兒郎,往往折了一江風流,引無數女兒盡折腰。

  今年的科舉雖曲折坎坷,卻也絲毫未損了幾位探花使的風頭,尤其是名冠京城的溫朔公子在殿試時得天子撫掌百官喝彩,更是傳為一時佳話。

  這一日,一眾探花使在鑼鼓聲中巡遊帝都,居於其首的溫朔一身大紅狀元袍服,溫潤如冠玉,凡他所過之處,自臨街酒樓貴女手中扔下的鮮花足足鋪了一地。

  傍晚,嘉寧帝在皇宮賜下瓊林宴,連極少出席宴會的太子也鄭重以待,聽宮裡傳出的消息,太子之喜溢於言表,探花郎們所敬之酒,皆是來者不拒。

  星朗月空之下,任安樂便是伴著這場盛大熱鬧的瓊華之禮坐著馬車慢悠悠晃進了皇宮。

  馬車內,苑書眨巴著眼打量著一身藏青曲裾的任安樂,搖頭晃腦直歎氣。

  她巴望著任安樂穿上太子送來的衣飾盛裝入宮,也好讓那些公主貴女眼紅眼紅,哪知任安樂早把禮物收進庫房貼好封條,還特意吩咐以做她將來妝奩之用。

  哎,咱家的傻二缺小姐喲,就沒見過你這麼實誠的姑娘。

  御花園內喧鬧歡騰,嘉寧帝卻選擇在安靜的冠心園召見任安樂。

  冠心園在皇城最西邊,數頂宮燈將院子照得流光溢彩,只是夜幕降臨,難以如往常一般遙見涪陵山腳的千里草原之景,這個園子近些年來很受嘉寧帝喜愛,但凡不為國事召見朝臣,總會選在此處。

  京城關於任安樂的流言傳了千百種版本,素來平和的安王禁不住心裡癢癢,知嘉寧帝在這日宣任安樂入宮,便死乞白賴跟著湊了上來。

  此時,品著內宮珍藏佳釀的老王爺摸著兩撇鬍子向嘉寧帝道喜:「陛下,這次的狀元郎實至名歸,溫朔倒是沒有沒了右相的名聲。」

  溫朔年雖幼,卻有治世之才,加之對太子忠心耿耿,將來必成大靖柱石。

  嘉寧帝點頭,微有感慨:「當初他救了太子,如今看來倒也是二人的緣法。朕即位十六載,尚還未見一人能及此子聰明……」

  「倒也不至如此,當初那丫頭的聰慧恐不在溫朔之下……」安王微有醉意,突然插了一口,話到一半時才突覺犯了帝王忌諱,訕訕放下酒杯:「陛下……」

  嘉寧帝擺手,抿了一口清酒:「安王不必在意。」他頓了頓,才眯著眼淡淡道:「這本就是句實話,當年朕便知……帝梓元若是由帝家養大,恐怕這世上會出第二個帝盛天。」

  安王咽了口口水,深感自己聰明一世,臨到老了一時嘴快晚節不保,一時間恨不得將自己上輩子念的書都搗騰出來,心裡翻過無數個有思想、有深度的話題企圖彌補剛才的錯誤,哪知帝王心海底針,對面坐著的爺居然沒有輕易揭過的打算。

  「她如今由皇家養在泰山,安王,你覺得可惜?」

  老王爺心如擂鼓敲,回:「自然不會,帝家當年犯謀逆罪,您能留帝梓元一條命,已是對帝家格外開恩了。」

  「梓元,梓元,當真是好名字啊,生得也似帝家家主……」嘉寧帝似笑非笑:「只是朕怕帝盛天還不屑承朕這份心慈。」

  這話一出,安王臉上的詫異遮都遮不住,驚聲道:「陛下,帝家家主還活著?」

  嘉寧帝眸色一暗,指腹不自覺摩挲手上扳指,半晌後沉聲道:「自然是已經亡故了。」

  安王長舒一口氣,端起酒杯灌了一口,掩下失態。

  十年前帝家滿門被斬,八萬將士亡於西北,若是帝盛天還活著,以她的名聲,雲夏早已戰火四起,何來今日大靖的太平之日?

  當年太祖崩後帝盛天便失蹤了,無人知其生死下落,陛下緣何能言之鑿鑿?

  將疑惑壓至心底,安王還來不及想出緩和氣氛的場面話,內侍稟告的聲音已在園口響起。

  「陛下,任大人求見。」

  「讓她進來。」

  嘉寧帝沉聲吩咐。安王一邊想著給這位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立個長生牌,一邊抬眼朝園口瞧去。

  走來的女子龍行闊步,月光下一身藏青古裙意境綿長,讓人直覺的猜想這女子該是何般容貌。

  任安樂走過小徑,現於兩人面前。安王一怔,淡眉肅眼,氣韻天成,確非常人,只是這模樣生得過於普通了。

  著實可惜啊……安王感歎之間,任安樂已行到兩人不遠處,朝嘉寧帝的方向行臣禮:「任安樂見過陛下。」

  沉頓片刻,嘉寧帝才淡淡道:「起來吧。」

  任安樂起身,朝安王的方向抱拳,俐落颯爽:「見過安王。」

  安王微愣,微笑頷首。

  嘉寧帝朝對面椅子的方向一指,任安樂極順溜的一屁股坐下,坦蕩至極,沒有半點得見天顏的惶恐榮幸,瞧見這一幕,安王急忙灌酒,頭轉向了一旁。

  嘉寧帝面色不改,道:「任卿破了科舉舞弊案,還天下士子一個清明,朕該感謝卿。」

  老王爺暗自腹誹,皇帝肯定對敲響青龍鍾一事耿耿於懷,本想秋後算帳,沒成想任安樂一舉成名,人心得盡,如今還輕易動她不得,這麼想著,不禁有些幸災樂禍。

  「陛下言重,若非陛下寬宏,大理寺眾官相攜,憑安樂一人之力,絕難讓此案大白於天下,陛下治朝清明,方有今日之果。」

  聽聽,這話說得漂亮,任安樂一眼看上去便是坦蕩之人,她口中讚頌之詞即便與那些整日溜鬚拍馬的人一模一樣,偏生落在耳裡格外中聽。

  果不其然,嘉寧帝面色和緩不少,道:「任卿亦讓朕刮目相看,本以為卿只有帥才,如今看來入朝為官也不算埋沒了卿。只是……」嘉寧帝微一頓,拖長腔調:「聽聞安樂寨的三萬水師是卿一手調教出來的,若朕讓卿回晉南幫季老將軍訓練水師……」

  安王心底一凜,朝任安樂看去——

  「陛下,千萬別……」任安樂連連擺手:「我那個土匪窩遠不及帝都繁華,再者安樂戎馬數年,一身傷骨,在京城養老足矣。」

  安王嘴裡含的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任安樂今年尚還只有十八吧!這讓他們這些半隻腳邁進了棺材的老頭子情何以堪?

  嘉寧帝亦是一愣,眼底肅冷散開,笑意溫和起來:「任卿笑言了,卿乃國之棟才,願留帝都輔佐於朕,朕心甚悅,卿此次破案有功,但有所求,朕必應允。」

  任安樂確實有才,況且此般性子也合他的眼緣。

  任安樂懶散坐著的身子猛地朝前傾,淡然的眸子變得明亮:「陛下此言可真?」

  幾乎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任安樂瞬間溢於言表的喜悅,安王想到她三個月前在朝堂上的那場求娶,冷汗冒了出來。

  嘉寧帝眼微眯,手輕叩在石桌上,道:「只除了一件,太子妃位不可。」

  任安樂嘴一撇,歎了口氣朝後仰去:「哎,臣便知道陛下是在逗臣,算了,臣沒什麼好求的。」

  這哪裡是和一國之君說話的口吻,偏生嘉寧帝卻極為受用,見任安樂一臉沮喪,遂好奇道:「任卿,太子便如此能入卿之眼?」

  雖說太子受待見讓他這個做老子的與有榮光,可他實在瞧不出自個兒子哪裡能讓久經沙場的任安樂稀罕成這個模樣!

  任安樂摩挲著下巴,對上嘉寧帝和安王熱切的眼神,緩緩道:「太子殿下容顏如玉,安樂自小念想的夫君,便是他那般模樣。」

  噗……安王終是沒保住自己維持了十幾年的皇家儀態,一口酒直接噴了出來!

  容顏如玉?嘉寧帝回想太子肖似太祖的容貌,默然無語,心底狐疑:難道晉南那旮旯地出來的女子審美頗有不同?

  酒漸酣,遙聞御花園中歌舞聲漸停,這場召見讓嘉寧帝相當滿意,他也算認可了任安樂在京師的地位,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讓任安樂和安王退下了。

  嘉寧帝仍坐在石椅上,良久後,酒壺漸空,趙福行上前,低聲勸道:「陛下,夜深了,天涼,少飲些吧。」

  嘉寧帝不語,忽然抬首,望向皇城北面,幽聲低語:「趙福,你說……帝盛天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趙福心底一凜。

  「若是活著,朕的江山怎麼還能如此安穩?」

  「若是死了,那朕……」嘉寧帝驟然起身,眉目肅冷:「是不是就可以走出這座圍城了!」

  趙福循著嘉寧帝的目光看去,落在皇城北面的宮殿上,神色微變。

  那是昭仁殿,太祖駕崩之處。

  世上幾乎無人知曉,太祖離世時身邊伴著的不是皇后妃嬪,皇子公主……而是帝家家主,帝盛天。

  也無人知曉,十六年前,帝盛天在太祖墓前立誓此生決不再踏進帝都一步。

  帝盛天二十年前一身武功便已臻宗師之列,世間難尋敵手。

  這才是……嘉寧帝十年都未曾走出帝都的真正原因。

  他贏了帝氏一族,讓大靖自此以皇家為貴,卻將自己永遠困在了這座城池——以帝盛天傾世之名劃下的圍城。

  宮娥領著任安樂出了冠心園,因來過一次,任安樂便把宮娥打發了,獨自一人朝外走。

  入夜的皇宮巍峨華麗,小徑通幽,但顯然任安樂高估了自己識路的能力,不過半刻她便在這彎彎繞繞的皇宮裡頭迷了路。

  歎了口氣正準備隨便喚人帶她出去,不遠處閣樓上靜立的人影讓她腳步一頓。

  閣樓下有侍衛守著……硬闖?她可不想明日自己偷香竊玉的名聲傳得滿城風雨。求見?顯然不符合她一貫的行事作風。

  任安樂托著下巴眉一挑,露出躊躇滿志的笑容。

  天鑒閣內,韓燁靜靜站立,手中拿著溫朔此次會試的考卷,面頰微紅,神情溫潤。

  忽有樹葉沙沙之聲響起,韓燁蹙眉抬首,便看到——圍欄之上,著一身藏青古裙的女子盤腿而坐,笑容煥然。

  喲!任安樂吹了聲口哨,她倒是不知,清冷古板的太子爺喝醉之後,竟是這麼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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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十六章

  任安樂的出現突然又毫無預示,許是她臉上的笑容過分溫純燦爛,韓燁竟一反常態沒有肅著臉講規矩,只是朝閣樓下望了一眼,笑道:「任大人好身手。」

  任安樂笑眯著眼直點頭:「殿下好眼力,安樂十歲習武,一身功夫打遍晉南無敵手,若殿下笑納,安樂可保殿下此生安全無憂。」

  見任安樂一臉認真,韓燁失笑,道:「任大人說笑了,大人如今乃一府寺卿,拳拳之心應當用在京城百姓身上。」

  任安樂搖頭回避,指著韓燁手中的試卷問:「這是溫小公子的會試試卷?聽聞陛下在殿試中以『天下』為題,小公子以百姓為水、律法為柱、君王為劍來回陛下,金鑾殿之答言驚四座,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之才,將來前途定無可限量。」

  韓燁眼底的驕傲絲毫未掩:「溫朔很爭氣,比我想像的更好。」

  許是韓燁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每次談及溫朔時身上的冷峭都會冰化,一點都不似平常那個古板嚴肅的太子爺。

  任安樂心底微微一動,身子一彎伏上前,嘴唇直接停在韓燁耳邊,悄聲道:「殿下,若不是年歲不對,臣真會以為溫小公子是您在民間的遺珠……」

  任安樂面色正經,聲音帶著飲酒後的沙啞,說出的話卻極不成體統,韓燁只覺耳邊濕潤的觸感劃過,一陣熱氣升騰,猛地一怔,抬首朝一骨碌縮回去的任安樂看去——他居然被調戲了!

  韓燁自小被立為一國儲君,身份貴重,傾慕他的女子天下皆是,可是有誰敢做出這麼不成體統的事!

  「殿下,臣只是開開玩笑。」見太子如此表情,任安樂同樣詫異,連連擺手告饒。

  不至於吧,東宮妃嬪也不少,太子怎麼反應得像個雛一樣?

  作為被輕薄的一方,韓燁本滿是怒火,可卻在任安樂詭異的打量目光下生生忍了下來,只是沉著臉硬聲道:「任大人,孤是大靖太子。」

  哦……原來是覺著自己丟面子了,任安樂眨眼,這才明白過來,小聲無辜嘟囔道:「殿下,這在咱們晉南很正常……」

  「正常?」韓燁面色狐疑。

  「對啊,晉南民風開化,不少女子甚至休夫另嫁,也和男子一樣擁有繼承權,我在寨子裡見過不少姑娘都是這般和心慕男子相處的。」

  韓燁一陣氣血上湧,晉南和北地儘管習俗相差,可女子也不會膽大妄為到這個地步!見任安樂一臉真誠,才頓悟她雖有入朝領軍的帥才,但自小在土匪窩長大,其他方面太過缺乏,遂揉揉眉角,苦笑道:「任大人,無論晉南風俗如何,這裡是帝都,有些規矩和你們那裡不太一樣。」

  任安樂擺手:「知道了知道了,臣以後謹言慎行,絕不再觸犯聖體。」敷衍的話說至一半,還是有些不樂意,她撇了撇嘴,道:「殿下,天下間想入東宮的女子數不勝數,為什麼我不可以?難道安樂真的如此入不了殿下的眼?」

  韓燁微怔,並未回答,只是施施然坐回閣台木椅上,沉默片刻才對盤坐在橫沿上一臉疑惑的女子道:「因為太可惜了。」

  任安樂眉毛一挑,臉上立即明明白白寫了幾個大字:這算什麼理由!

  「這次科舉舞弊案任大人之為,便是大人不能入東宮的理由。任大人不止有帥才,孤看朝堂波譎亦只在大人翻掌之間。」

  韓燁的話清冷入耳,任安樂神情未變,只是勾著嘴角搖晃身體一言不發。

  「無論是民心、士子、朝官俱在大人算計之列,即便是父皇和左相……也亦然。」韓燁對上任安樂漆黑的眸子,緩緩道:「忠義侯執掌西北數年,積威甚重,父皇對其跋扈早有不滿,只是尋不到發作的藉口。至於左相,他很清楚在士子口誅筆伐之下,朝廷勢必要有所交代,一個戶部尚書遠遠不夠……若非左相插手,忠義侯的軍權又豈能輕易的被逼交出,至於左相會如此心急的原因,想必大人比孤更明白。」

  「殿下目如火燭,安樂小小伎倆,原就不指望能瞞得過殿下。」

  「任大人謙虛了。」韓燁忽而沉聲,目光陳懇:「朝堂差的便是大人這種一心為民的好官,且心有乾坤,所以孤才說……任大人入東宮,太過可惜了。你若留在朝堂,孤相信……會是天下之幸。」

  任安樂托著下巴瞅著韓燁,突然道:「太子殿下,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是一位很好的儲君。」

  任安樂的目光篤定而認真,韓燁微微一怔,眼底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笑了起來:「自孤被立為太子起,這句話常入耳裡,卻無一人如你一般直接,任安樂,你真的很特別,不同於孤見過的任何一名女子。」

  韓燁突然起身,走到任安樂面前,任安樂詫異的望著他,只見——他如任安樂剛才一般突然俯下,唇角含笑:「孤雖不能迎你入東宮,卻願和你為莫逆之交,任安樂,你可願意?」

  韓燁靜靜俯身,墨黑的長髮落在任安樂胸前,一動未動,仿佛在執意等任安樂的答案一般。

  真是不能吃虧的主,任安樂歎氣,回首——卻突兀的撞入一雙墨黑的眸子,面前的人眉峰如墨、薄唇輕抿,臉頰猶帶飲酒後的紅暈。她眼珠子動了動,突然想,民間傳言太子韓燁長得一張惹女子傾慕的好皮相,卻原來是個實誠話。

  風微起,兩人長髮被吹散,纏在一起落入空中,任安樂嘴唇一動,不由自主喃喃道:「君子冠顏如玉,美人月下成雙。」

  「哈哈哈哈……」

  安靜的氛圍突然被打破,一道不合時宜的長笑聲在內閣入口處響起,極是暢快淋漓。

  韓燁面容微變,任安樂欣賞美色的好機會被打斷,只得暗歎可惜,抬首朝裡望去——

  一對青年男女立於不遠處,男子著深藍勁服,面容英俊肅朗,抿著唇目無關心。女子一身將袍,張揚英武,眉間清明,此時臉上滿是揶揄的笑意。

  「皇兄,你把我和諍言扔在一群酸腐書生堆裡,自己卻躲在天鑒閣和佳人相會,這可不是君子之道。」女子雙手交握胸前,眼睛斜瞥著看向任安樂的方向,道:「不給咱們介紹介紹?」

  韓燁歎了口氣,回轉身:「安寧,休得胡鬧,這大理寺卿任大人。你們是何時來的?」

  「何時?」安寧公主一臉壞笑:「不太早,諾,就是剛才這位小姐說……『君子冠顏如玉』的時候。」

  韓燁眉角一跳一跳,終是忍了下來,朝一旁的施諍言看去:「諍言,孤把安寧託付給你,你便給孤教成這幅樣子了,好好一個女兒家……」

  「好了,皇兄,我四年沒回京,你別板著臉訓人。」安寧公主一擺手,顏態風流,俐落颯爽,卻也絲毫不掩其天家貴氣。

  韓燁無奈搖首,朝任安樂道:「任大人,這是安寧公主和施將軍。」

  「安樂見過公主殿下,施將軍。」任安樂拱手,算是見了禮,心裡卻在感慨,原來這便是那位安寧公主。

  嘉寧帝得了四位公主,最寵愛的是韶華,最引以為傲的卻是這位皇長女安寧。安寧公主幼時便極愛習武,十歲時被永寧寺淨玄大師收為入室弟子,十四歲下山回宮,在當年的秋狩上技壓群將為皇室大爭顏面,回宮後嘉寧帝大喜,為安寧公主設宴百官,問其所願,卻不想這位公主剛烈無比,竟執意入西北駐守,嘉寧帝無法,只得將長女遠送邊疆。

  四年時間,西北大軍和北秦之間數十戰,安寧每戰必出,皆為先鋒,一身悍勇無人可及,立下赫赫戰功,更讓北秦大軍聞風喪膽。

  只可惜,如任安樂一般,即便軍功滔天,卻極少有名門世家願意把這位善戰的公主娶入門庭,以至於嘉寧帝對安寧的婚事極為頭疼,這次將她召回京想必便是為了她的婚事。

  施諍言是上將軍施元朗的獨子,年紀輕輕便獨守一方,毫不遜於其父威名。施家開國時立下汗馬之功,對皇帝極為忠誠,從不介入皇位之爭,此次忠義侯軍權被褫奪,嘉寧帝便是交給了施老將軍暫時掌管。

  「原來這位便是任將軍,安寧早有耳聞,心往久之,今日一見,果真……」

  任安樂挑眉,安寧公主噗嗤一笑:「果真不輸其名,任大人,金鑾殿的求娶都傳到我的西北大營來了,我皇兄便這麼好?」

  韓燁臉一沉,任安樂朝韓燁深深看了一眼,突然一躍從橫欄上跳了下去,張揚的回答伴著朗朗笑聲隔著夜色清晰傳來。

  「公主,殿下之顏皎月弗如,自是甚得我心。」

  這一下,韓燁的臉色徹底黑了下來,甚至連一直面不改色的施諍言眉毛也動了動,顧自強忍笑意。

  安寧公主噗嗤一笑,跑到橫欄邊,朝著小徑深處快消失的背影喊道:「任大人,你眼光甚好,安寧甚喜,改日共遊帝都,可否賞個臉!」

  任安樂背對著天鑒閣,遙遙擺手,算是應下邀約。

  安寧公主回轉頭,瞧著怒意快洶湧而出的太子爺,眼軲轆一轉乾笑道:「皇兄,路途甚遠,我有些疲乏,還是先回宮休息了。」說完竟如任安樂一般從閣臺上跳下,眨眼功夫便不見了人影。

  天鑒閣上,只留下韓燁和施諍言兩人孤零零站著,似是覺著此時的太子著實需要安撫,半晌後,施諍言才緩緩誠懇道:「殿下,我爹常說,女子猛如虎,遇之,若不敵,遁走,乃上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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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7:23:31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任安樂 第十七章

  安寧公主和少將軍施諍言歸京的消息在京城卷起一陣不小的震動,只是效果截然相反,因著安寧往日的名聲,滿城世家子弟紛紛避禍於家中,倒是帝都近來貴女舉辦的詩宴著實不少,頭一份發出的請帖必是少將軍施諍言所有,聽聞這位戰功卓越的將軍未在戰場退過一步,卻在如雪花一般的請帖邀約下高掛免戰牌,閉門不出了。

  「苑琴,這是謠言吧,安寧戰功卓越、性子豪爽,怎會不受世家公子所喜?」

  任安樂雖推了嘉寧帝的賞賜,但老皇帝也不是個吝嗇的主,千兩黃金賞下不說,還給了任安樂可隨時出入禁宮的特權。

  一清早,任安樂參加完朝會,見皇城萬物初升,景色上佳,遂領著苑琴在禁宮裡逛園子,偶然聽得宮娥碎嘴,便愕然發問。

  苑琴面色古怪,在任安樂身後邁了半晌小碎步才道:「小姐,安寧公主她有一獨特喜好……」

  「什麼喜好?」任安樂頓足,挑眉。

  「四年前安寧公主自泰山而下,陛下曾為其擺宴擇婿。」

  「怎麼,沒選中合眼緣的?」

  「不是。」苑琴頓了頓,道:「安寧公主席上甚喜,一連挑了五位夫婿,說要放入公主府養著,待她從西北軍營歷練幾年後回來成親。陛下大怒,拂袖離席,公主選駙馬之事便擱置了下來。」

  京城世家公子溫文俊秀,嘉寧帝挑出來給長女的,必然是最好的。五大世家公卿若把子弟一同送入公主府共侍一妻,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知怎的,任安樂卻偏偏覺著這像是那晚在天鑒閣見到的女子能說出的話。

  「難怪世家子弟避於府中,原是有這番緣由,這個安寧公主倒甚是合我口味。」

  任安樂拖著下巴,咂了咂嘴,忽聞前方小徑有腳步聲,挑眉朝前看去。

  一十五六歲的少女著淺黃宮裙站在假山旁,面容端莊,儀態得體,望向任安樂的神情中夾雜著冷漠和微不可見的怨憤,見任安樂望來,稍一遲疑,行上前微行一禮。

  「杜亭芳見過任大人。」

  任安樂蹙眉,苑琴神情了然,在任安樂耳邊低語幾句,她方才知曉面前少女竟是杜尚書之女,因和韶華公主交好,被其保下入宮為宮娥,才免了貶謫之罪。

  昔日名冠京城的尚書府千金,如今寄人籬下的宮娥婢女,難怪會如此怨憤。

  「杜小姐無需多禮,可有事要詢問本官?」任安樂淡淡開口。

  杜亭芳眼底微有訝異,自杜家遭貶以來,昔日好友再無來往,在宮中盡受白眼,即便有韶華公主護著,也不過多了安身立命之處罷了。她今日攔住任安樂並非要問個是非明白,只是到底心有不甘……

  算了,終是她杜家氣數盡,怨不得他人。杜亭芳垂眼,「亭芳無事,大人請便。」說完,退至一旁。

  任安樂舉步便走,行了幾步,停住,「杜小姐,杜家所為,與你無關,令兄所為,亦與你無關。」

  淡淡一句話,杜亭芳驟然抬首,神情複雜,正欲開口,卻被人橫生打斷。

  「亭芳……」韶華公主從小徑另一方奔來,髮飾散亂,神情急切,至假山處,一把擋在杜亭芳面前,沉著臉望向任安樂:「任大人,亭芳是我宮裡的人,若有冒犯,還望大人海涵。」

  韶華這幅模樣一見便是匆匆而來,雖仍是盛氣淩人之勢,任安樂倒有幾分意外,想不到韶華平日跋扈囂張,對這杜家小姐倒有幾分真性情。

  「公主,並非如此……」杜亭芳眼含感激,拉住韶華衣袖。

  「不用害怕,本宮在此處。」韶華上前一步,眉角上揚:「任大人,本宮知你得父皇讚賞,是朝中新貴,本宮得罪不起,可罪不及親人,想必大人不會和區區小女子計較,失了朝廷大員的氣度。」

  想是還記得任安樂當日在圍場所言,韶華此時才會拿任安樂的說辭來反問於她。

  任安樂蹙眉,這公主心底倒也不算太壞……只是這份眼力,太差了。

  哎,女人真麻煩,差眼色的女人更麻煩!

  「公主,任大人並沒有刁難於我。」

  「韶華,幾年不見,你怎麼變得如此胡攪蠻纏!」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安寧公主從假山後走出來,一臉冷凝,望向韶華的神情微有不悅。

  幾乎是立時間,韶華面色一變,後退垂首行禮道:「見過皇姐。」

  安寧長公主功勳卓著,早非養在深宮的公主可比,韶華即便再跋扈,也不敢在她面前張揚。

  安寧著一身湛藍長裙,俐落颯爽,她朝韶華擺手,不耐煩道:「回你宮裡問清楚,傳話的宮娥喜歡搬弄是非,你便不分青紅皂白責問朝廷命官,成何體統!」

  韶華臉色數變,低聲應了聲『是』,紅著眼領著杜亭芳匆匆離去。

  「安樂素有惡名,公主焉知剛才安樂沒有刁難那杜家小姐?」任安樂沒有錯過韶華眼底的不甘,但只是托著胳膊朝面前的安寧望去。

  「以你的性子,有和那個小姑娘耍嘴皮子的功夫,還不如一巴掌揮走省事。」安寧搖頭晃腦走過來,撇嘴道。

  「怕是公主你的性子吧。」任安樂失笑。

  「韶華自小跋扈慣了,天家天家,養出來的兒女還不如尋常百姓家溫順純良。」安寧歎了口氣,朝韶華遠走的方向感慨,回轉頭,見任安樂靠在假山上一眨不眨盯著她,笑道:「幸而遇見大人,今兒個天色不錯,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同遊京城,如何?」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轉身朝宮門來處走。

  「公主相邀,但敢不從,臣有車馬,便算報了今日解圍之恩。」

  安寧望著前面那個懶懶散散的女子,咧嘴一笑,跟上前去。

  這條街道很是繁華,路人行色匆匆,嬉笑嗟歎者有之,如喪考妣者亦有之,馬車穩穩停下,任安樂掀開布簾走下,望了面前建築一眼,神情了然,朝跟在身後的安寧瞧去。

  安寧拍了拍手,歎道:「幾年未回京,此處生意倒是越做越大。」說完提腳便欲走進。

  「公主……」苑琴在安寧不贊同的皺眉下改了稱呼:「安小姐,我家小姐是朝廷命官,不可進此處。」

  三人面前,是京城最大的賭坊聚財樓。

  安寧似笑非笑,朝任安樂一瞥。

  任安樂擺手:「苑琴,你先回府。」

  苑琴垂首退回馬車,任安樂道:「今日只要是公主想去的地方,安樂皆會奉陪。」

  「好……」安寧長笑,神態從容:「我還說怎會有不好賭的土匪,任大人果然甚得我心,外出從簡,大人可喚我安寧。」

  任安樂頷首,率先朝聚賢樓中走去,笑回:「安寧,你亦可如此。」

  安寧微怔,嘴角一揚跟著朝裡走。

  喧鬧的大堂因兩人的出現瞬間安靜下來,聚財樓雖客似雲來,但極少有女客進入,再加上兩人氣質不凡,衣飾奢華,一下子便奪了滿堂目光。

  兩人視若無睹,安寧隨意打量了一下大堂:「安樂,你善哪種?」

  「都能玩上一二。」任安樂說著,行到賭大小的牌局面前:「這種最簡單,如何?」

  安寧點頭,氣勢十足朝圍攏在桌前的人揮手:「散開,別擾了本小姐的興致。」

  眾人一聽,皆覺今日賭局有趣,立馬退散開來。

  坐莊的盤家打量了二人一眼,心裡想著定是哪家小姐出來散財,遂笑意十足,眯著一雙綠豆眼道:「二位小姐請坐,歡迎歡迎,賭大賭小?」

  「出來的匆忙,倒是忘了帶銀票。」安寧已從腰間解下一塊綠佩,扔到桌上,正好落在『大』字一格,遂笑道:
「便以此玉為賭注,抵一千兩,既然落在大上,我便押大。」

  「我也押大。」任安樂從袖裡掏出一張銀票,輕飄飄道:「一千兩。」

  盤家眼底劃過一抹意外,這塊綠佩通體剔透,絕非凡品,抵一千兩絕對足夠,至於隨手便能拿出匯通錢莊一千兩面值的小姐,亦不多見,他笑了笑:「兩位豪爽,金通便助兩位盡興。」

  說完骰盒搖起,清脆的碰擊聲在大堂響起,一息瞬過,骰盒砰然落在桌上,眾人舉目之下,骰盒被打開,叫好聲頓時此起彼伏,金通臉色微變,看著盒中央的骰子,綠豆眼眯得更小了。

  他在賭坊操盤十年,一身內力渾厚無比,還從沒有人能贏過他去。今日不過手癢下來做兩盤莊,便遇見了如此怪事?

  「再來一盤。」

  隨著安寧的聲音落下,一旁看熱鬧的賭徒紛紛將手中金銀放在安寧和任安樂選中的格子上,就連別桌賭局上的人亦圍攏過來。

  半個時辰後,整個聚財樓鴉雀無聲,安靜得落針可聞,看著安寧和任安樂面前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銀票,金通握著骰盒的手微微顫抖,怎麼可能,她們明明連桌子邊緣都未碰到過,怎麼可能每把必中?

  他已經輸了快十萬兩銀子,聚財樓將近一年的紅利,若再輸下去,恐怕……

  毫無疑問,此時連傻子也知道這兩名女子是來踢館的,只是聚財樓在京城屹立數年,日進斗金,若身後無貴人撐腰,早就被眼紅的權貴給吞了。

  「兩位小姐,可還要下注?」薄薄冷汗沁下,金通的聲音幾乎從牙齒縫裡蹦出來。

  「自然。」安寧伸了個懶腰,一雙鳳眼顧盼生輝,滿是笑意,她轉頭朝任安樂瞧去,低聲道:「聽聞今日乃翎湘樓頭牌琳琅的獻技之日,待賺足了銀子,咱們去見識見識。」

  任安樂點頭頷首,復又抬眼朝一言不發的金通望去,慢悠悠甩下兩個字:「繼續。」
  
  聚財樓二樓,面色黑沉的掌櫃立於橫欄後,他身後的另一開盤手急道:「五爺,如此下去可不成,咱都賠進去多少銀子了!我去喊幾個人將這兩個不識趣的女人叉出去,把贏的錢給吐出來。」

  「胡鬧。」五爺冷著臉,喝到:「你若動了手,咱們聚財樓就不止少了十萬兩銀子這麼簡單。」他朝安寧腰間掛著的綠佩一指:「那是雙鳳祥雲綠佩,世間只有一塊,乃安寧長公主滿月時陛下所賜。至於另外一個……她連忠義侯都不怕,會怕你區區幾個打手。」

  這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道:「這便是求娶太子的那位!」隨即立刻哭喪著臉道:「咱們怎麼惹了這麼兩位活菩薩進來。」

  「我已經把消息送進沐王府了,王爺說靜觀其變,不要惹到這二人。」五爺歎了口氣,也有些認栽。

  皇宮御花園,韓燁和施諍言從上書房退出來,遇見了安寧宮裡匆匆走過的宮娥,見小宮娥一臉惶恐,韓燁有些奇怪,隨意問道:「安寧去哪了?」

  小宮娥臉色通紅,跪在地上半日才吶吶開口。

  「回太子殿下,公主邀任大人出宮遊玩了。」

  韓燁眉頭一蹙,有些頭疼,破天荒多問了一句:「去了何處遊玩?」

  小宮娥的頭埋得更低,「殿下,公主說……說贏夠了銀子便帶任大人去翎湘樓開開眼界……」

  御花園陡然安靜下來,小宮娥悄悄抬眼,看著臉色冷硬的太子殿下,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半晌後,韓燁才抬步緩緩朝宮門處走去,施諍言跟在他身後,沉聲道:「殿下,臣認為以公主和任大人的武功,在京城足以自保。」

  韓燁停住,黃昏下,聲音有些莫測:「晉南的風俗開放得很,任安樂好的沒學會,亂七八糟的倒是知道不少,翎湘樓是什麼地方,若她再學得多一點,以她的性子,再加上一個安寧,滿京城的世家子弟連門都不敢出了!」

  施諍言眨眨眼,望著前面幾乎足下生風的太子爺,笑了起來。

  這個從十萬大山裡走出來的女土匪,當真有些能耐。

  永寧寺後山,花團錦簇的書房中,龍涎香彌散在室內,奢靡華貴。

  立於窗前的女子聽著侍女的低聲稟告,蹙眉不悅:「心雨,這是幾時的消息?」

  「小姐。」心雨垂著頭,眼底亦有幾分忐忑:「左相說那任安樂入京已有三月,對太子殿下頗為覬覦,甚至在朝堂上當著滿朝文武求娶……」

  女子擺手,聲色冰冷不屑:「一個區區的女土匪,也敢肖想……」她話至一半,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告訴左相,若能讓我回京,他想要的,我皆會助他一臂之力。」

  心雨神情一頓,低聲應了聲『是』,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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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十八章

  夜晚的翎湘樓歌舞昇平,杯盞交錯,因著今兒是花魁琳琅表演的日子,更是連大堂都坐滿了客人,早在落日之前,這處銷金窟便被達官貴人定完了包廂,安寧足足花了五百兩銀子及樓門口石獅的半截斷耳才從翎湘樓老鴇手中強行奪了一個席位。

  說盡好話將那個預定包廂的落魄老爺送走,翎湘樓老闆玉大娘扭著屁股走進牡丹閣,瞧見那兩尊半躺在扶椅上的大佛時,眼一瞪,朝一旁龜公道:「這便是那你說的兩位客人?」

  明明是兩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偏生稟告的人說得如惡神降世一般。

  龜公苦著牙點頭,默默退至一旁。

  雖說古怪,但玉大娘在風月場上幾十年,什麼怪癖客人沒見過,眼晃了晃安寧身上流雲錦紋質地的長裙,臉上擠滿了燦若菊花的笑意,扭上前來:「喲,兩位小姐算是來對了地方,咱們翎湘樓在京城那可是數一數二,去去,還不快換幾個伶俐的小廝過來……」見兩人未阻止,玉大娘神思一定,笑道:「兩位小姐可還有什麼吩咐?」

  「玉大娘,聽聞您這的頭牌琳琅姑娘貌比貂蟬,您開個價,本小姐包她一整晚。」

  安寧聲音剛落定,玉大娘一個趔趄,眨眼尖聲道:「一整晚?小姐……您還是饒了老身吧,小姐看著非富即貴,若是讓府上長輩知道了,非拆了我的翎湘樓不可!」

  江南繡娘花一年之功繡成的流雲錦紋裙,千金難求,她還不至於這麼沒眼界。

  安寧蹙眉,對上任安樂似笑非笑的打趣眼神,尷尬道:「說些什麼胡話,本小姐聽聞琳琅琴藝高超,這才帶著友人前來聽曲。」

  「哦。」玉大娘長舒一口氣,對上任安樂回轉過來眸子,兀的一怔,好生淩厲的小姐,咽了咽口水才回:「小姐,若是聽曲那好辦,今晚琳琅會在高臺上演奏,兩位小姐只管欣賞便是。」

  「我說了包她一整晚,自是要在我面前演奏。」

  安寧說得斬釘截鐵,玉大娘臉色一變,這才明白原是真的放了兩尊煞神進來,難為道:「小姐,今晚乃琳琅定期演奏的日子,外面達官貴人不少,我可得罪不起。」

  她說的倒是真話,翎湘樓的招牌幾乎是一個琳琅挑起來的,若是惹怒了滿樓的客人,怕是明日就得閉門歇業了。

  一疊銀票輕飄飄的扔在桌上,安寧笑道:「玉大娘,這是一萬兩銀票,我說了,包琳琅一晚,你看夠不夠?」

  翎湘樓的花魁琳琅出場也不過是一千兩銀子罷了,若非琳琅不賣身,恐怕這一萬兩銀子都夠買下她了。玉大娘倒吸一口涼氣,眼黏在了那疊晃得人眼花的匯通錢莊銀票上,聲音喏噎:「小姐恕罪,實非我不識好歹,可今日來的貴客實在太多……」

  『鏗』一聲脆響,一塊綠佩被扔在桌上打著旋。

  安寧挑眉:「去,拿著這個東西到各間包廂輪著轉一遭,若是誰不服氣,便讓他到我面前來說。」

  聽見這話,玉大娘神情一凜,仔細打量了安寧幾眼,忙不迭拾起綠佩,躬身退了出去。

  有膽子說出這句話,這位小姐恐怕不止是富貴這麼簡單了。

  任安樂舒服的在扶椅上蹭了蹭,扔了顆葡萄進嘴裡:「安寧,不得不說,今日你身上這塊綠佩挺累的。」

  安寧哼了一聲,聲音有些懶散:「若不是想著它回京了還有這麼點用處,早在西北的時候我就把這塊華而不實的東西給當了。」

  雙鳳祥雲綠佩,乃世間罕有的和田玉打磨,當朝長公主的信物。任安樂眨眨眼,狐疑道:「即便是你想當,也沒有哪家當鋪敢收,怎麼,堂堂一國公主,囊中羞澀不成?」

  「西北連連征戰,我那點俸祿給陣亡的將士補貼都遠遠不夠……」安寧嘟囔了一句,飛快揭過這個話題,喜滋滋道:「今日帶你去聚財樓果然去對了,那個金通賭技高超,內力深厚,若非是你,還真贏不了這麼多銀子。」

  隔空以內力驅使骰子,以她的功力,遠遠不夠。

  任安樂笑笑,朝富麗堂皇的包廂看了一眼,挑眉:「所以你投桃報李來了?」

  安寧連連點頭,說話間,包廂門被打開,幾個相貌俊秀的小廝跟在玉大娘身後走進來,玉大娘這回笑得極謙恭,將綠佩恭謹送到安寧面前,笑道:「小姐,琳琅馬上便到,反正也是奏琴之聲,在牡丹閣和高臺上也沒多大區別。」

  聽著玉大娘前後截然不同的話,安寧開口:「好了,退下去。」見她目光黏在桌上銀票上卻不敢動,隨即擺擺手,「拿走吧,你應得的。」

  玉大娘大喜,飛快將銀票藏進袖子裡,扭著屁股出去了。

  不過片刻,牡丹閣來了貴客的消息在翎湘樓傳得人盡皆知,其實能坐在這裡面的,人人都是貴客,可能讓翎湘樓頭牌琳琅姑娘單獨為其演奏一夜,還讓其他包廂裡的人毫無意見,便不止是貴了。

  眾人顧自猜測著,眼底的好奇讓一眾賓客歇了離場的心思,反正也只是聽聽琴音,琳琅姑娘在哪彈奏不是一樣?

  牡丹閣的門被推開,琳琅抱著古箏走進來,亦是一怔,她已經聽聞包下她一整夜的是兩位小姐,原本以為包廂內定是活色生香之景,卻不想一眾小廝安靜立於兩人身邊,極規矩的端茶倒酒,並無半點靡亂之息。待見到同時回頭的二人模樣時,她才算明白過來。

  如此氣質,想必是哪家王侯世族的小姐。琳琅神色坦然無比,曲膝道:「琳琅見過兩位小姐。」

  不愧是翎湘樓的頭牌,面容絕美,性情柔和,不卑不亢,難怪會引得滿城公子哥趨之若鶩,兩人對視一眼,很是滿意。

  「我剛從邊塞回來,多年不見美人,琳琅姑娘果然不負盛名,來,彈奏幾曲聽聽。」安寧豪爽一笑,拖著下巴賊眯著眼瞅著琳琅。

  琳琅頷首,面帶淺笑,盈盈行至案架前將古箏擺好,輕舒一口氣,指尖輕動,肅冽的曲聲流瀉而出。

  兩人微有詫異,落耳的聲音鏗鏘古樸,琳琅彈的——竟是邊塞軍營裡常聞的《安魂曲》,想來是聽安寧說剛從邊塞回來,她才會選擇這首曲子。

  豪邁壯烈,婉轉間微帶柔情,兩人闔眼,恍惚間似看到年輕的新嫁娘含淚將夫婿遠送邊關,殷殷相盼的畫卷。

  帝都安寧繁盛,幾曾聽聞如此悲壯的序曲,整個翎湘樓都因為這突然而起異於往常的曲聲靜默下來。

  片息過,指尖頓停,曲聲停在戛然而止的一刻,實有意猶未盡之感。

  安寧和任安樂同時睜眼,眼底俱是感慨。

  「琳琅姑娘果然琴藝高超,你所奏的安魂曲世間少及。」安寧眉眼認真,緩緩道。

  「小姐謬贊,琳琅只是覺得兩位小姐當得此曲。」琳琅輕聲回:「琳琅此生雖未至邊關,卻見過將丈夫、兒子送往邊塞的無奈場景,送子去,難盼子回,若雲夏能少戰火,自是可免了這些悲劇。」

  安寧微感愕然,她從未想過一個青樓女子也能說出這種話來,或者說……有膽子說出這句話來。

  當今天子好戰,乃天下盡知之事。

  任安樂瞳色黑沉,目光有些悠遠,她微微坐直身子,「姑娘所求之日,定不會太遠。」

  安寧倏爾轉頭朝任安樂看去,瞥見她眉間一抹堅定,微有感觸。

  「承小姐貴言,琳琅再獻上幾曲。」琳琅面上略帶笑意,頭垂下,悅耳的曲聲再起。

  幾乎整個翎湘樓的客人都察覺到今日頭牌琳琅的演奏與以往截然不同,這讓眾人更是好奇牡丹閣裡的來客究竟是何方神聖?

  奈何這個夜晚註定難以安寧,在整齊劃一的軍馬奔蹄聲響徹在空曠的街道上時,長久習慣了奢靡夜晚的帝都達官貴人在一時間都難以回過神來,直到一個個身著盔甲的將士冷冽的走進翎湘樓,他們才不得不接受這個幾近荒唐的事實——就在剛才,太子殿下頒下了整頓京師的諭令,嚴令所有青樓楚館歇業一個月。

  誰來告訴他們,他們一向勞心國事的太子殿下怎麼會如此突兀又不搭調的頒下這種閑得慌的諭令,甚至還讓西郊軍營的將士來強行執行?

  紛鬧間,外間的動響亦傳至了牡丹閣,任安樂嘴角一揚,有些意外,不愧是大靖的太子爺,平時不聲不響的,一旦動彈起來倒是大手筆。

  安寧起身,苦笑道:「估計是被發現了。」說著朝琳琅看去:「琳琅姑娘,今日多謝姑娘奏曲。」

  「能為兩位小姐奏曲,是琳琅的榮幸。」琳琅起身還禮,將任安樂和安寧送至木梯處。

  大堂內將士握戟而立,肅穆異常,堂中未及離開的賓客看見兩名女子從牡丹閣中走出,皆瞪大眼滿是意外。

  一萬兩銀子包下花魁奏曲,滿樓的客人皆不敢言的貴人便是兩名女子?

  雖說氣韻不凡,瞧著姿態威儀,可是女子如此堂而皇之的逛青樓,實實有辱斯文!

  樓裡的客人也不是傻子,感覺到堂中將士在見到二人出現後明顯鬆了口氣的模樣,立馬垂首讓開了一條路。

  能讓太子調動西郊大營的貴女,身份呼之欲出,素聞安寧公主性子豪邁不羈,卻不想不羈到這個地步,不嫌命長的都恨不得自己今晚從來沒出現在翎湘樓。只是……一個是安寧公主,旁邊的那位是誰?

  瞧那模樣姿態,倒是比安寧公主更灑脫幾分。

  『咚』一聲悶響,打破了窒息的氛圍,也成功的阻撓了即將走出翎湘樓的兩人的腳步,眾人哀歎一聲,紛紛抬眼,朝木梯處看去。

  一個十五六歲身著碧綠長裙的小姑娘從木梯上連滾帶爬滾下來,瞬息間爬到任安樂面前,她惶急的抓住任安樂的裙擺,哭叫道:「小姐救我。」

  任安樂垂首,看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姑娘,皺眉道:「何事?」

  安寧轉過身,托著下巴看起好戲來。

  「小姐,求您贖我出去吧,我做牛做馬也願意。」

  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顯然沒人能從這隻言片語裡聽出個究竟來,玉大娘從木梯上跑下,富態的身體靈活萬分,她奔至任安樂面前,尷尬道:「小姐,這丫頭是前幾日買來的,還不懂規矩,驚擾了小姐,請小姐恕罪。」隨即呵斥道:「紅袖,還不快進去。」

  被稱為紅袖的小姑娘一動不動,只顧緊握著任安樂的裙擺。

  顯是瞧出了任安樂和安寧家世不凡,且是女子,這小姑娘才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希望兩人能動惻隱之心把她贖出去,眾人幾乎已經猜到了結果,畢竟贖一個女子出青樓,說出去算是善事一樁,也可博個好名聲。

  任安樂彎腰,把紅袖扶起來,小姑娘眼底劃過驚喜,急忙鬆開任安樂的裙擺,嬌弱的站到一旁。

  「紅袖,你是怎麼入翎湘樓的?」任安樂淡淡開口。

  「半月前我爹過世了,我把自己賣到翎湘樓,玉大娘出了一百兩銀子買我。」紅袖眼眶一紅,惹得不少賓客心生不忍,紛紛感慨其孝心難得。

  「那你賣入翎湘樓可是自願?」

  紅袖點頭,飛快的補了一句:「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玉大娘滿臉憤怒:「小姐,我是看她有幾分姿色,一手二胡拉得不錯才會花一百兩買下的,既未逼她賣身,也未苛待,這小蹄子好生恩將仇報!」

  任安樂擺手,繼續開口:「玉大娘可安葬了你爹?」

  紅袖覺得有些不安,仍是點頭,抬眼巴巴的朝任安樂看去:「小姐,您是好心人,幫幫我吧。」

  哪知任安樂已經轉身,再也未瞧她一眼。

  「紅袖,賣身入翎湘樓乃你自願,玉大娘出百兩買你,替你安葬父親,已盡仁義,算是你危難之時的恩人,你若想離開,在此處賣藝,賺得百兩贖身便是。」

  話音落定,任安樂已經踏出了翎湘樓大門,安寧搖頭苦笑,跟上了前。

  眾人皆以為此事已成定局,卻不想竟是這般結果,瞧著面色漲得通紅的紅袖,一眾賓客也覺這女子其實說得不錯,感慨幾句便相攜離開了。

  深夜的帝都街道空曠安靜,任安樂和安寧並肩走過一條條街道,他們身後,不遠不近的跟著一排將士。

  「你不回皇宮他們是不會罷休的,看來你皇兄很擔心你。」任安樂揶揄道。

  安寧挑眉,裝模作樣詫異道:「我以為你知道……」

  「知道什麼?」

  「我名聲不好京城盡知,青樓也不是第一次逛了,我皇兄可從來沒有調令過西郊大營的將士來捉我回去!哎,京城的小姐們怕是要哭斷腸了喲!」

  對上安寧格外意味深長的目光,任安樂聳肩,算是受了她這隱晦的稱讚。

  昏暗的街道盡頭有個小酒坊,酒香四溢,兩人對視一眼,極默契的朝酒坊走去。

  簡單的木桌木椅,粗糙的器具,年邁的老夫婦,一切都讓京城的街道遠離繁華喧囂,陡然醇和靜謐下來。

  安寧端起小酒壺,朝嘴裡灌了一口,抬眼,看著對面隱在月色下素眉墨衣的女子,神情遙遠追憶,滿是悵然,毫無預兆的突然開口。

  「任安樂,你……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故友。」

  在她們身後不遠處,韓燁著一身淺黃冠服,眸色深沉,悄然而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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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7:24:58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任安樂 第十九章

  任安樂有片息的怔忪,她看著安寧,輕輕開口,嘴角上揚輕微的弧度,「哦?公主覺得我像誰?」

  「我五歲入泰山跟著師父學武,只有一次被父皇召下山過。」寂靜的夜晚下,安寧的聲音空悠悠的,帶著微不可見的懷念,「你應該知道,十一年前有個世族小姐入京,父皇以公主之禮待之,當時皇宮沒有適齡的公主,所以就連我也從泰山被召回作陪。」

  任安樂藏在暗處的瞳色有些深,聲音飄渺:「天下無人不知,那位榮寵至極的世家小姐乃太祖親自賜名、帝家的掌珠帝梓元。怎麼,聽公主之話,我和那帝梓元莫不是容貌很相似?」

  韓燁靠近的腳步一頓,停在了原地。

  安寧驚訝於任安樂的直白,點頭又搖頭,手中握著的酒壺轉了個圈,安靜的落在了木桌上,「模樣不像,脾性卻很相似。」

  任安樂挑眉,眉間便帶了一抹痞氣出來。

  「帝梓元很聰慧,儘管我當初不服氣,可不得不承認,無論哪一樣,我即便在宮裡跟最好的太傅學,卻總是不及她。」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公主眼光應該放長遠些,帝梓元被囚禁在泰山十年,論聰慧功勳,早已不及公主。」任安樂懶懶抿了一口酒,笑意吟吟。

  「我總覺得不會如此,你跟她一樣,看上去溫和無害,其實肚子裡一片兒壞水,賭坊裡是這樣,剛才在翎湘樓也是。」安寧搖頭,聲音清亮有力:「任安樂,你一點也不比帝家當年的那個小丫頭好打發。」

  「我可是晉南最大的女土匪,拿我作比,這可不是對帝梓元的讚揚。」任安樂笑道,仿佛極隨意,問:「聽聞帝梓元在京城只待了一年,想不到公主對十年前的小姑娘記憶如此深刻。」

  「帝家的女子總歸是不同的,不是嗎?」安寧狡黠的眨眨眼,隨即歎了口氣:「若是帝家還安好,她早就成我皇嫂了,也不會被關在泰山十年,哪還有你在這蹦躂的份。安樂,你還是放棄吧,皇兄她不會迎你入東宮的。」

  「哦?為什麼?」任安樂不置可否,聲音懶懶。

  「我在邊疆聽聞了你的事,你不僅是帥才,也有治世之能,皇兄不會糟蹋你的才能,讓你入東宮做一個不得干政的側妃。」

  「安寧,你想說的好像不止於此。」

  「還有……帝梓元。」安寧的聲音透徹清晰,篤定萬分,「不僅僅因為這樁婚事是太祖定下的,皇兄他不會把太子妃的位置給天下間任何一位女子,哪怕是……他將來有了所愛之人。」

  長久的靜默,任安樂輕笑,道:「安寧,你憑何如此篤定,連一半江山換來的承諾都不能信守,何談一道數十年前留下的遺旨?太子將來是雲夏之主,怎會真的為帝梓元做到如斯地步。世間不可為且難做的,我任安樂偏要試一試。」

  說完,一仰頭,壺中之酒盡飲,她站起身,墨黑的衣袍染了一地柔澤,垂眼看向尚帶悵然的皇家公主:「安寧,往事已矣,我不是帝梓元,也全不了你追憶往昔的故夢,公主,人活一世短短數載,不如放下。」

  安寧神色複雜,望著任安樂逶迤遠走的背影,輕聲歎了口氣。

  怎麼能放下?她母妃早亡,彼時太子年幼,師父遠在泰山,雖被接回宮中,卻無人照拂,吃了不少暗虧,她至今猶記得那個瓷娃娃一般的帝家幼女站在冰天雪地裡,披著雪白的小裘,昂著下巴對罰她下跪的齊妃義正言辭的告誡。

  「齊妃娘娘,安寧乃大靖長公主,太后可罰,陛下可罰,皇后可罰,你……不能罰。」

  她說這話的時候,小小的身子一步步走過冰雪遮盡的深宮小徑,站在齊妃面前,扶起自己,眼底毫無畏懼。

  此後,雖只有短短一年相處,卻是帝梓元教會了她何為天助自助者。

  她這一生只有兩個人的恩惠無法還盡,一個是自小照拂她的太子兄長,一個是……十年前被關進泰山的帝梓元。

  已經十年了啊……實在太久了,久到那孩童的模樣都已依昔被她遺忘,記憶裡漸漸只剩下女童清脆有力的聲音和始終堅韌的目光。

  「安寧。」冷沉的聲音突兀響起,韓燁自陰影中走出。

  「皇兄,你何時來的?」安寧恍惚抬首,愕然道。

  「回京後還未見過父皇便鬧得滿城風雨,還拉著一府寺卿,你膽子愈發大了!」韓燁瞥了她一眼,淡淡吩咐:「把公主帶回宮。」

  看著毫無表情的韓燁,安寧起身,疾走兩步,突然開口:「皇兄,你還記得她多少?」

  兩人都知道安寧說的是誰,韓燁神情微頓,不悅道:「安寧,你管得太多了。」

  安寧蹙眉,見韓燁冷著一張臉,到底不敢再惹他不快,怏怏跟著侍衛回去了。

  韓燁立在酒坊前,月色下,沉默著佇立。

  良久後,他坐在任安樂剛才坐過的位置,把自己藏進陰影裡,一杯杯烈酒灌入口裡。

  記得多少?他揉了揉眉,那個女孩,他記得全部。

  初入京時的沉穩,住在東宮時的桀驁,相處時的大方坦然,離城時的不捨,還有帝北城最後一面的決絕冰冷。

  沒有人知道,十年前帝家叛亂時他曾經去過帝北城,千里疾奔,只是為了能提前一步讓靖安侯遠避塞外,可趕到時,卻只看見帝家宗祠前暗紅帶血的地磚和……跪在宗祠下瘦小蒼白的身影。

  他終究遲了一步,帝家一百三十二口,除了帝梓元,再也不剩一人。

  他怎麼能不記得?皇家毀了她的所有,他韓燁即便是死,也不能再負帝梓元。

  皇宮上書房,嘉寧帝將奏摺扔了滿地,看著低垂著頭靜立的長女,踱著步滿臉怒意。

  「進賭坊,逛青樓,鬧得滿城風雨,還帶著朕的大理寺卿,安寧,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安寧沒回答,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嘉寧帝越看越怒,瞧瞧,這是個什麼德行,若非這些年在帝位上修養了性子,他早揮著鞭子教訓這個不孝女了。

  「還要你皇兄調動將士才能把你綁回來,好啊,大將軍,你如今出息了,不把我這個父皇放在眼裡了是不是!」

  嘉寧帝的咆哮聲幾欲穿透上書房,趙福在一旁暗暗著急,奈何這對父女性子倔得很,兩個都是不肯服軟的硬茬。

  「父皇,大皇兄的賭坊賺得盆滿缽滿,我常年在邊塞,難存下點體己錢,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總得勻稱點不是。再說我的名聲也就這樣了,我堂堂一國公主,還怕招不著駙馬?只要您下旨,誰敢不娶?」

  嘉寧帝一口氣沒順回來,堵在喉嚨裡直翻騰,他瞅了長女半晌,冷哼一聲,轉身坐回御椅,幽幽道:「好啊,你和朕逞能耐,這次述職後,你就不要回西北了。」

  安寧抬首,神情終於有了波動:「父皇,我是西北守將,怎可長期不歸?」

  「有施老將軍守著,北秦翻不出天來。」嘉寧帝沉聲道:「你九弟天天嚷嚷著要入軍,朕準備把他送到西北去練練。」

  九皇子乃齊妃獨子,左相唯一的外孫,這對父女怕是看中了西北的軍權吧,說得冠冕堂皇,安寧暗哼,眉眼裡盡是不以為然。

  「父皇,那我何時可以回西北?」

  「不慌。」嘉寧帝抿了口茶,重新翻開奏摺,慢悠悠道:「等你選中駙馬大婚,替朕生幾個小外孫後,隨便你滾多遠。」

  這回輪到安寧堵著一口氣出不來,她憤憤瞪了嘉寧帝半晌,胡亂行了個禮頭也不回大踏步出了上書房。

  「哎。」待安寧腳步聲漸不可聞,嘉寧帝才歎了口氣:「安寧小時候乖巧得很,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這副脾性。沙場無眼,難道還要讓朕白髮送黑髮不成,再說她都十八了,即便貴為公主,也總是要嫁人的。」

  趙福見嘉寧帝一人絮絮叨叨,上前添了熱茶,勸道:「陛下,公主威儀不凡,配給哪家公子都是低就了,您不用擔心。」

  嘉寧帝輕哼:「那是自然,能娶朕的女兒是他們天大的榮光。」他頓了頓,沉聲開口:「太子也出了東宮?」

  趙福點頭:「聽侍衛回稟是太子殿下親自吩咐把公主送回宮的。」

  嘉寧帝眯眼,聲音裡有抹意外:「都十年了,難道還真有人能讓他轉了心思不成?這個任安樂,若用得好,倒是朕的一把利器。」

  趙福心底一凜,未答,安靜立於嘉寧帝身後,瞧著隱在燭火下帝王幽暗的面容,緩緩垂下了眼。

  天公不作美,京都連續下了一月大雨,就連安寧長公主逛青樓包花魁這樣的壯舉亦在連綿的雨天裡被京城百姓遺忘開來。

  任府,苑書淋著雨跑進書房,拖著一地水珠,苑琴端了杯熱茶給她,「毛毛躁躁的,城西那裡如何了?」

  「還好,前幾日小姐吩咐送了不少糧食和衣物過去。」苑書喘著氣,捧著苑琴遞過的茶灌了一大口,「小姐呢?」

  「小姐也才剛剛回來,在房間裡換衣服,入京的外來百姓越來越多了,京裡各個衙門都忙。」苑書皺著眉,臉上劃過擔憂。

  京畿一帶大雨,不少房屋倒塌,良田被淹,百姓無可依仗,只得逃往京城,可是……湧入的難民也太多了些。

  說話間,任安樂換了一身絳紅麴裾走進來,木履踩過低沉的聲音,長髮披散,帶著未乾的濕意。

  苑琴驚呼一聲,立馬拿著布巾埋怨著走過來替她擦乾頭髮。

  任安樂立在窗邊,眯眼看著仿佛快塌下來的天色:「再這樣落下去,怕是河道就要出問題了。」

  苑書眨眨眼,不明就裡,正要問個究竟,長青行過回廊,步履有些匆忙。

  「小姐,剛才皇城傳來消息,太子殿下,沐王,還有兩位相爺都被陛下召進宮了。」

  任安樂轉身,沉聲道:「怎麼回事?」

  「聽聞是有一湧入京城的百姓擅闖宮門,御林軍統領亂棍之下發現了他身上有千人聯名血書,這才上報了陛下。」

  「血書?那百姓是京畿一帶逃來的?」

  長青搖頭,聲音有些乾澀:「不是,是江南逃難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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