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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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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2:4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章 廟會

  胡二曾經到過護國寺,便在頭前帶路,易楚等三人跟在後面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待會要買的物品。

  胡玫愛美,一心惦記著買點新奇好看的飾物,易齊沒有特別打算,到時候看見心儀的再說。易楚則想起臨來時父親的囑咐。他說遇到喜歡的東西儘管買下來,到時添在嫁妝裡頭,別怕花銀子,爹都準備著。

  想到嫁人,易楚微微紅了臉。

  榮盛在醫館一向老實寡言,不知在家裡會是什麼樣子。榮大嬸性情豁達倒是好相處,上頭兩個嫂子卻是不知性情如何。

  一路怔忡著,不知不覺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隔著老遠,就聽到小攤販的叫賣聲、雜耍戲的鑼鼓聲,熟人見面的應酬聲,交織在一起,如潮水般當頭而來。

  四人不由加快了腳步。

  及至近前,胡玫「呀」一聲驚歎,「這麼多人!」

  只見街道兩旁攤位接著攤位,旗旛連著旗旛,鋪天蓋地儘是貨攤。逛廟會的人也是扶老攜幼拖兒帶女,摩肩擦踵往來不絕。

  口袋胡同這邊擺得多是針頭線腦、絹花絨花、梳頭篦子等,單是錦緞就有明霞錦、浮光錦、連煙錦等十幾種,有些名稱易楚根本連聽就沒聽說過。

  易楚一下子看花了眼,先買了一套十二根的牛毛針,又買了八匝絲線,還被易齊攛掇著買了兩塊燈籠錦尺頭,最後盯著只竹雕的梳妝盒發呆。妝盒雕成蓮花式,花分八瓣相疊,盒蓋卻是蓮葉狀,與盒身嵌合得嚴絲合縫。易楚最愛它的圓潤與厚重。

  妝盒雖好,價錢也不低,足足六百文,若買另外雕海棠花的妝盒,可以買兩個。

  而且,還有點重,拿著它逛廟會很不方便,要不等回去的時候再買?

  或者明天再來,反正廟會有三天。

  正在猶豫,胡二湊上來問:「阿楚妹子看上了這個妝盒,是挺結實,掌櫃的,多少錢?」作勢往外討錢袋子。

  易楚怎可能讓他送,連討價還價都來不及,忙掏出銅板付了賬。

  攤販樂呵呵地說:「姑娘好眼力,這妝盒一輩子用不壞,而且越用越光滑,到時候傳給閨女、孫女,能用好幾代。」

  哪有對未出閣的女子說這個的,易楚羞紅著臉拿起妝盒就走。

  胡二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阿楚妹子,我幫你拿著。」說著撐開手裡的藍布口袋,裡面已經放了小半物品。

  易楚道了謝,小心地將妝盒放進去。

  胡二將口袋輕鬆地往肩頭一掄,大步追前面的胡玫與易齊了。

  易楚微微笑著,心道:果然還是有個男子跟著好,至少不必擔心買東西多了拿不動。

  四人繼續前行,胡玫在賣金銀玉器的地方選了兩對一滴油的銀簪、一對鎏金手鐲。易楚則拉著易齊到賣紙筆的地方給易郎中買了刀澄心紙。

  付錢的時候,易楚察覺到易齊有些神思不屬,總是茫然地盯著某處發呆,可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除了來來往往的人群,並沒有特別之處。

  易楚納罕,易齊的表現太不對勁了,前兩天她還把廟會誇得天花亂墜,什麼天上有地上沒的,可今兒到了廟會,她卻是什麼都沒買。

  是不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買東西上?

  那她千方百計地來廟會幹什麼?難不成約了人相見?

  易楚猛然想到那莫名其妙的絹紗跟螺子黛,越發確定這一點。不由咬了咬後槽牙,越發將易齊看得緊,決不讓她偷偷摸摸與別人私會。

  走過口袋胡同,是賣山貨和兒童玩具的攤位,有布老虎、撥浪鼓、蛐蛐籠等,易楚想到在家裡幫忙的顧琛,買了兩隻空竹,又買了些曬乾的蘑菇、黃花菜等物。自然,這些東西又被胡二搶著背在了身上。

  再往前走,是雜耍的。有踩高蹺、耍猴戲等滑稽戲,也有單手劈青磚、胸口碎大石等武力場面。尤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有個袒露著胸膛的黑臉漢子,竟能從口中噴出熊熊火焰來。他一邊用手捶著胸膛以顯示自己的強壯,一邊繞著場地走動,走到某處,張嘴一噴,頓時燃起熊熊的火焰,差點燒著圍觀人的衣衫,嚇得眾人連聲尖叫。

  易楚猜想漢子先前喝的碗裡定然有什麼蹊蹺,勉強算是鎮靜,可胡玫卻很不淡定,雙手抓住易楚的小臂,抓得她生疼。

  胡二也是,張著大嘴巴,滿臉震驚。就連一直心不在焉的易齊,也被吸引,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的一舉一動。

  看了好一會雜耍,已是正午時分,恰好前頭就是賣風味小吃的攤位,四人擠出人群急匆匆地走了過去。

  小吃種類極多,碗豆粥、江米面艾窩窩、炸豆腐、扒糕、豆汁等應有僅有,擺攤師傅紛紛露出拿手絕活,邊做邊吆喝。

  胡玫笑著拍手,「這下有口福了,我們一路吃過去,把所有的小吃嘗個遍。」

  易楚跟易齊也隨聲附和。

  賣豌豆黃的商販甚是伶俐,見狀亮開嗓子吆喝,「噯!小棗兒豌豆黃兒,大塊的來……三位姑娘,來兩塊嘗嘗,不好吃不要錢。」

  豌豆黃是將豌豆煮爛、嚼碎,加上白糖桂花等攪成糊狀,凝固後切成菱形塊,再放上小片的蜜糕點綴著,既好看又好吃。

  四人各花兩文錢買了兩塊。

  然後順著攤位,吃了驢打滾兒、灌腸,每人喝了碗豆汁。三個女孩已經飽了,胡二又自去要了碗餛飩。

  餛飩攤正在樹蔭底下,炎陽透過濃密的樹葉照射下來,變得溫暖而柔和。時不時有微風習習吹過,舒服得讓人昏昏欲睡。

  易楚清晨起得早,靠著樹幹打起了盹。

  朦朦朧朧中,感覺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她猛地睜開眼,看到許多人簇擁著朝護國寺胡同跑去。

  易齊拉著易楚催促,「姐,咱也過去看看。」

  胡玫雙眼亮晶晶的,「聽說皇上一早就來了護國寺,現下正要回皇宮。」

  能夠目睹天顏,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事。

  易楚也不例外,聞言,頓時心潮澎湃,使勁點點頭,「好。」

  護國寺胡同已裡三圈外三圈地圍了許多人,三個女孩子個頭都不算高,掂著腳尖也看不到。幸好胡二身強力壯,在頭前開路,護著她們擠了進去,惹來一路白眼。

  人群裡圈密密地站了兩排手持長~槍,身穿罩甲的衛士,他們個個神情凜然,目光戒備,將沸騰的人群隔絕在長~槍之外。

  不多時,馬蹄聲如雷鳴般由遠及近。

  頭前是四個騎著高頭大馬,身穿金色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緊接著是近百名穿著紅色飛魚服的大漢將軍,再然後是六輛皇家獨有的裝飾著龍紋的明黃色馬車。

  人們瞬時安靜下來,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逐漸近前的馬車,期盼著萬晉國至尊無上的帝王,能夠掀開車簾,出現在他的子民面前。

  馬車咕嚕嚕越來越近,不知是誰率先跪下,整個人群烏壓壓地全部跪倒在地,齊聲喊著:「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聲接一聲,一浪接一浪,排山倒海般。

  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哭得涕泗交流,今日能夠得見天威,死也可以瞑目了。

  馬車在上千軍士的護衛下漸漸遠去,人群也開始慢慢散開。

  胡玫喘口氣直起身子,「跪了半天,也不知道皇上到底在哪輛車裡。」

  胡二瞪她一眼,「這等重要的事,還能讓你知道?你要是知道了,腦袋也差不多該掉了。」

  易楚也感覺頗為遺憾,沒見到天顏,至少能聽聽聲也好,可惜自始至終,馬車裡都沒人吭聲。

  不免有些意興闌珊,遂道:「東西也買了,小吃也嘗了,還看到天子的御駕,算是不枉此行,現在該回去了吧?」

  「好容易出來一次,還沒玩夠。」易齊不同意,噘著嘴說,「天色還早呢。」

  胡二連忙附和,「二妹妹說得是,難得來一趟,再逛逛。」

  正說著,又有車駕駛來。

  雖不若先頭皇帝的儀仗那麼浩大,可頭前有頭戴紅纓風帽、腰挎長刀的親兵開道,車旁還有親兵護行。分明也是顯貴人家。

  馬車漸近,車頭裝飾的螭龍繡帶映入眼簾。

  能用螭龍紋樣的,不外乎親王與郡王。

  留在京都的王爺不算多,有忠王、安王還有榮郡王……易楚暗自猜度著,冷不防身後傳來一股大力正推在她背後,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去,恰倒在馬車前。

  「找死!」

  頭頂狠厲的聲音響起,接著是馬鞭揮動的破空聲,易楚根本來不及反應,就感覺有人護在她身前,生生替她捱了這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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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3:00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一章 發怒

  鼻端有淡淡的豬肉的腥氣。

  是胡二替自己擋了馬鞭!

  易楚猛然起身,扶起跌倒在一旁的胡二。

  胡二咧嘴「嘶嘶」呼著氣,仍是關切地問:「阿楚妹子,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你?」

  易楚急忙搖頭,轉身去看胡二的傷處。

  「姐,姐,你怎麼樣?」反應過來的易齊衝上前,急切地拉著易楚上下打量。

  「我沒事,去看看二哥……」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了。

  兩位兵士身高馬大,黑著臉,叱道:「沒長眼,敢擋我們王爺的車駕,找死!」抬腳便踢。易楚躲閃不及,牛皮靴子擦著她的小腿掠過,鑽心地痛。

  「兩位爺,我姐是不小心摔倒的,並非有意冒犯。」易齊嬌滴滴地分辯,眸光略過兵士不動聲色地投向後面的馬車。

  兵士瞧見穠艷嫵媚易齊的面容,眼直了片刻,揮揮手,「趕緊讓開,別耽誤王爺回府。」語氣已比先前軟和了許多。

  易楚見狀,忙跟胡玫扶著胡二退到一旁,易齊卻是站著不動,嬌聲地說:「都是我們的錯,奴家在此向王爺請罪,」朝著馬車盈盈下拜。

  兵士面面相覷,露出瞭然的帶著鄙夷的微笑。

  易楚卻是急了,上前死命拽著易齊的手往路旁拖。

  馬車裡傳來涼薄的聲音,「都是死人?干挺著幹什麼,拉下去砍了!」又斥車伕,「還不快走?」

  車伕領命,揮動起馬鞭,全然不管車旁的姐妹兩人。

  易楚躲過馬鞭,面前就多了那兩個面目不善的兵士。

  「王爺有命,大爺我也不能不遵,不過,兩位要是伺候得好,大爺就放你們一條生路。」邊說,邊伸手捉兩人。

  易楚護著易齊連連後退,想呼叫,卻發現周圍的人早已散去,只有幾個膽大的躲在牆角偷偷窺探著這邊,顯然是不可能幫忙。

  兵士看到兩人驚恐的樣子,越發有恃無懼,將刀別在腰間,張開雙手,「別跑,先讓大爺香一個。」

  眼看就要碰到易楚裙裾,胡二上前一把推開兵士,嚷道:「我擋著他們,你們快跑。」

  兵士見胡二阻擋,獰笑道:「呵,還真有不怕死的,爺倒要看看你的腦袋硬還是爺的大刀硬,」抽出長刀奮力朝著胡二面部揮去。

  胡二雖強壯可只是一名莽夫,怎可能抵得過兩名訓練有素的兵士,況且,他們手裡還有刀。

  易楚不敢看這慘狀,絕望地閉上雙眼。

  「噹啷!」

  是兵器落地的聲音。

  易楚疑惑地睜開眼,果然兩位兵士的長刀已砰然落地,而面前多了位身穿金色飛魚服的男子。

  男子身材挺拔,氣宇軒昂,手握繡春刀,臉上一張銀色面具映著夕陽折射出耀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視。

  這不正是那位錦衣衛特使辛大人?

  「中元節,怨氣重,最好少動干戈,免得夜裡冤魂上門。」辛大人傲然而立,語氣陰冷得如同冬日屋簷下懸掛的冰凌。

  兵士聽得毛骨悚然,支吾著解釋,「是榮郡王下的令,小人不敢抗命。」

  辛大人淡淡開口:「原話說給他聽。」

  兵士應一聲,俯身撿起地上長刀,退步離開。

  易楚長吁口氣,目光轉向辛大人,只覺得面具後面那雙黑眸幽深閃亮,好像一潭古泉,隱藏著萬千波瀾。

  應該上前道謝還是一走了之?

  這種身份的人,最好是敬而遠之,少瓜葛為好。

  時隔月餘,他應該早就不記得自己是誰,就是撒腿跑了也沒什麼。

  可是,畢竟是救命之恩……

  眼見胡玫已跪在辛大人腳前叩謝,易楚也亦步亦趨地上前,跟著跪下,「民女叩謝大人救命之恩。」

  跪下那刻,易楚彷彿又聞到了熟悉的艾草香味。

  淺淺淡淡,卻彌久不散。

  易楚一愣,視線順著眼前的粉底皂靴慢慢上移,是金線密密綴著波浪紋的袍擺,再然後,是塊色黑如漆的墨玉,和青蓮色繡著步步高陞紋樣的荷包,最後停在握著刀柄的手上,

  小麥色的肌膚,手指勻稱修長,骨節分明卻並不像尋常習武人那麼粗大。

  易楚深吸口氣,復低頭,靜靜等著辛大人叫起的聲音。

  路面被熾熱的陽光曬了大半天,有溫熱的感覺絲絲滲入體內,小腿處被踢到的部位被石子硌著,似乎更疼了。

  她輕輕挪動了下~身子。

  終於,頭頂傳來冷漠的聲音,「起吧,以後在外面少惹事生非。」

  易楚抖了下,才忍痛起身,又福了福,正要離開,聽到辛大人的話,「上次的藥丸很有效。」

  藥丸?

  是配給趙七公子醫治心疾的藥,還是……

  易楚不敢多想,撿起地上胡二的藍布口袋,招呼著易齊離開。

  走至拐角處,無意中回頭,卻發現辛大人仍在。

  夕陽照著他金色的衣衫發散出萬千光芒,他如同天神般籠在金霧裡,神聖高遠得教人忍不住去膜拜。

  易楚卻忍不住想起了另一句話,神仙雖好,卻是寂寞的。

  辛大人,這般高高在上的人,也會是寂寞的嗎?

  ******

  來得時候,四人精神煥發興致高昂,回去的時候胡玫扶著受傷的胡二走在前頭,易楚跟易齊合力抬著藍布口袋跟在後面,一個個像鬥敗了的公雞,沒精打采的。

  胡二受傷不輕,那車伕許是練過功夫的,下手極重,嶄新的裋褐被劃破了一條大口子,露出裡面模糊的血肉。

  易楚真心後怕,倘若馬鞭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沒準會生生去掉半條命。即便僥倖不死,可衣衫破了,被人瞧見肌膚,那可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不論如何,自己是欠著胡二極大的人情,這人情即便是用命去抵也不為過。

  而罪魁禍首……

  易楚想起適才突如其來的大力,恨得牙癢癢,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易齊身上。

  易齊低著頭,額前的劉海遮住了那雙魅惑的眼,瞧不清她的神色。可她週身卻散發著沮喪或者失望的氣息。

  是因為沒能引起榮郡王的關注而沮喪?

  易楚心裡又是一陣怨,強忍著腿上的疼痛加快了步伐。

  回到醫館時,鴿灰的暮色已悄悄降臨,街道兩旁的屋舍裡燈盞次第亮起,城市的上空炊煙裊裊,充斥著飯菜的香氣。

  易郎中瞧見四人狼狽的樣子嚇了一跳,顧不得多問,先給胡二療傷。

  總歸是男女有別,易楚不便在場,去廚房燒熱水,胡玫留在醫館下手。

  火苗呼呼地著,易楚的心火也騰騰地往上冒,終於等水一開,就熄了火走到西廂房,也不敲門,猛地走了進去。

  易齊剛換好衣服,正對著鏡子梳頭。見有人來,忙不迭地拿帕子將桌上一隻玉鐲掩住。

  易楚眼尖,早看清是只水頭極好的羊脂玉的鐲子,不由怒氣更勝。再瞧向易齊,狹長的眼角斜挑上揚,在忽閃的燈光下,越發嬌媚動人。

  生在這副樣子,偏偏還不自愛。

  易楚咬牙,狠狠地甩了易齊一個嘴巴子,「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姐,我不是有意害你,姐……」易齊捂著腮幫子,不可置信地盯著易楚,眼眸裡水光瑩瑩,就是強忍著不掉下來。那神情,分明是並不認為自己有錯。

  易楚氣極,反手又摑了她一下,「這兩下是我替爹娘教訓你,娘若地下有知,絕不會希望你自甘墮落,去到王府當什麼玩物。」話說完,又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身為長姐沒有好好教導你,也該受罰。」再無別話,轉身出門。

  掌心火辣辣地疼,臉頰也是火辣辣地疼。可再疼,也比不過心底那份痛。

  原先她就猜想自己摔倒是不是易齊推的,因為那時候,只有易齊站在自己身後。可到底是懷有一絲奢望,或許會另有他人。如今得到證實,怎不教她心如刀絞?

  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上來,迅速地溢滿眼眶,順著臉頰滑下。

  淚眼朦朧中,有個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面前,易楚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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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3:1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二章 殺意

  易郎中摟著她,右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哄著她,「怎麼了,阿楚?誰欺負爹的小乖乖了?」

  像她小時候一樣。

  那時候,有頑劣的孩童欺負她是個沒娘的孩子,爹便是這樣摟著安撫她,喊她小乖乖。

  感受到父親的疼愛,更多的淚湧了出來。

  易楚不回答,只是越發緊地摟著父親的腰,臉貼在父親的胸前,無聲地抽泣。

  被快要及笄的女兒這樣摟著,易郎中有些尷尬,也有些歡喜,易楚再大,也是自己的小乖乖,受到委屈只會躲在自己懷裡哭。

  良久,易楚慢慢止住哭泣,卻仍不鬆手,哽咽著問:「胡二的傷勢怎麼樣?」

  「已經上了藥,明天我再過去上次藥,傷口不輕,怕是要留疤……而且,天熱癒合得慢。」易郎中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既沒有追問事情的經過,也沒有責備她們的晚歸。

  這聲音令易楚寬慰與心安。

  易楚站直身子,將廟會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遍,只有意隱藏了易齊推她的事。

  易郎中凝神聽著,突然開口問道:「是榮郡王的馬車?」

  「應該是,」易楚不太確定,「是聽兵士這樣說的……爹,您這衫子濕了,待會換下來,我替您洗洗。」

  易郎中笑笑,「等明兒再換,你也累了一天,我叫人送了三碗麵來,吃完了早早歇息。」

  易楚點點頭。

  晚飯擺在院子裡,易齊並沒有出來吃。她隔著門縫說,在廟會上吃撐了,現在還飽著。

  若是以前,易楚會將面送到她房裡,可眼下她不想見到易齊。

  父女兩人就著明亮的月光各懷心思地吃了飯。

  因是中元節,人們怕遇鬼,天黑之後就很少出門,易郎中早早將醫館落了鎖,一家三口各自歇息。

  換衣服時,易楚發現小腿肚子青紫一片,摸上去仍是痛得很,臉上也是,腫痛得厲害,而且清清楚楚地浮起了五個指頭印。

  想必易齊也好不到哪裡去。

  回過神來,易楚便有些後悔,剛才下手太重了,而且也沒聽易齊解釋,或許她有什麼隱情。

  可再有隱情,也不能算計一母同胞的姐妹吧?

  想過來想過去,易楚也分辯不請自己到底是對是錯?

  到底是年輕底子好,第二天早上起床時,易楚臉上的浮腫就消失了。

  易齊卻仍然沒有出來吃早飯。

  中午亦是。

  易楚終於沉不住氣,推開了西廂房的門。

  屋子裡靜悄悄的,淺粉色的帳簾低低垂著,易齊顯然還在睡覺,有時斷時續的呼吸聲傳來。

  易楚正要回頭,突然覺出這呼吸的不對勁來。

  比平時要粗重和急促。

  易楚快步過去撩開簾子,看到易齊滿面潮紅地躺在那裡,因為難受,她的眉頭緊緊蹙著,臉頰淚痕猶存。

  定然是哭著哭著睡著了。

  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燒的,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

  易楚暗暗自責,早過來看看就好了。

  到醫館跟父親說了聲,又端了盆冷水,攪了帕子給易齊擦拭。

  冷水激得易齊嘟噥了聲,下意識地側過頭,躲避著突如其來的冷意。

  易楚愛憐地摸著她的額頭,低聲道:「阿齊,都是姐不好,姐不該跟你置氣。」

  許是聽到她的聲音,易齊慢慢地睜開了眼,那雙嫵媚的眼眸空洞而茫然,片刻,才將眸光凝在易楚臉上,嘴唇嚅動著,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易楚拍拍她的手,「好好休息,有什麼話,等好了再說。」

  易齊搖頭,又要開口,卻掙不過身體的無力,沉沉睡了過去。

  易郎中送走醫館的病人進來把脈,好一會才道:「是受了驚嚇,氣鬱於心,夜裡恐怕又著了涼,只要熱能退下來就不要緊……我去煎藥。」

  聞言,易楚看著易齊燒得通紅的臉,心裡越發內疚。

  昨日那番情景,易齊怎麼能不受驚嚇?

  自己又不問緣由,劈頭給了她兩個嘴巴,也難怪會氣鬱於心。

  說到底,她也只十二歲。即便有錯,自己也該多教導勸說她才是。

  一時,易郎中煎好藥端過來,易楚喚了好幾聲,好容易叫醒易齊,勉強餵了半碗藥,還有一半順著唇角流了下來。

  易楚又拿帕子細心地擦拭,然後掖好了薄被。

  易郎中感慨萬千地看著她,「藥裡加了些安神的東西,估計能睡幾個時辰,你回房休息會,還得照顧阿齊。」

  易楚搖頭,「我看著阿齊,心裡安生些。」

  易郎中便不勉強,從書房搬了把籐椅過來。

  易楚沒心思做飯,易郎中笨手笨腳地熬了鍋粥,兩人湊合著就著根生黃瓜吃了。

  易齊睡得很不安穩,時不時驚叫兩聲,又喃喃地喊著什麼,有時候喊娘,有時候喊爹,更多的是喊姐姐。

  易楚更加心酸。

  娘離開的時候,易楚才三歲多,已經想不起娘的模樣,只模模糊糊地記著娘生得很漂亮,身上有好聞的香味,每天極少出門,大多在繡花,也做好看的絹花。

  易齊就更可憐,還不到兩歲,恐怕連這點印象都沒有。

  這些年都是爹拉扯她們兩人長大,兩人自小相依為命,雖時有爭吵,但感情一直非常好。這次,或者真的冤枉易齊了。

  眼見到易齊額頭又滲出一層細汗,易楚拿帕子擦了,就看到易齊掙扎一下,喃喃道:「姐,我不是有意的,姐,你信我。」

  這句話卻是清晰而有力,似是用了全身力氣。

  易楚忍不住落下淚來,俯身將臉貼在易齊臉上,柔聲道:「姐信你,姐相信阿齊。」

  易齊彷彿聽明白了,沉穩地睡去。

  易齊燒了兩天兩夜,易楚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兩天兩夜。這下辛苦了易郎中,既得接診病患還掛著兩個女兒。

  好在顧瑤聽顧琛提起易家的事,每天過來幫忙準備一日三餐,才不至於讓易家人更加忙亂。

  顧瑤是個心細的,煮粥也會煮兩份,易齊大病未癒,給她單獨做的小米粥,易郎中每天勞苦,又準備了山藥粥或者南瓜粥。小菜也做得清爽可口,鹹淡適宜。

  第三天,易齊的熱度終於退下去,易楚長長鬆了口氣,握著易齊的手,愛憐地說:「這才幾日,臉上的肉都瘦沒了,得吃多少魚肉才能補回來。」

  易齊斜倚在靠枕上,細長的眼眸裡含著盈盈淚光,「又讓姐跟著受苦,以後我一定會對姐好。」

  兩人不約而同地迴避了廟會那天的事。

  易楚笑笑,「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是對我好了……病算是好了,藥還得吃,方纔已經煎好了,我去熱一下。」

  易齊乖巧地點點頭。

  醫館裡,易郎中正給人把脈,「冰凍非一日之寒,氣血不足之症得長期調養,丸藥仍是一日一粒,另外膳食上需得多加注意,可用紅棗或者蓮藕煮粥。」

  對面坐著的正是前幾日來買四物丸的那人。

  那人「嗯嗯」地頜首,眼神卻甚是銳利,極快地掃了易楚一眼。

  易楚心頭一慌,連忙沉住氣升起爐火,將藥罐坐了上去。

  易郎中聽到動靜回頭問:「阿齊醒了?」

  易楚低聲答道:「醒了,已不像先前那麼熱了。」

  「那就好,」易郎中找出藥丸,包好,遞給那人,又對易楚,「待會我再去把把脈,重新開個方子。」

  辛大人拿著藥包緩步走出醫館,面上與往日一般平靜,心底卻是波瀾萬千。

  剛才那眼,若他沒有看錯,易楚雖然面帶笑容,可目光裡滿是防範與戒備。

  記得前幾次,她的笑容都是明媚親切,落落大方。

  難不成,她認出自己了?

  辛大人搖頭,這五年,他每天轉換在錦衣衛特使與麵館東家兩個身份間,時不時也會在麵館遇到親近的軍士。

  可從沒有人認出他來。

  他也早就養成時刻警惕的習慣,絕不會露出破綻。

  那麼是哪裡出了差錯?

  有一人知道,就會有第二個,無論如何,這個女子是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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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害怕

  月色淺淡,灑落滿地清輝,閃爍的星子猶如多情人的眼眸,在墨藍的天際,調皮地眨呀眨。院子裡,盛開的月季花釋放出清雅的香氣,不知名的夏蟲躲在牆角細細地吟唱。

  醫館的燈早就滅了,正房與西廂房也黑漆漆一片,惟有東廂房一盞油燈,隔著輕薄的窗紗散發出淡淡光華。

  易楚正湊在油燈前做針線,中午因易齊病好了許多,她心情鬆快就歇了個晌覺,沒想到夜裡卻走了困,竟是睡不著。

  她仍是穿著白日那件半舊的鵝黃色鑲蔥綠色月牙紋的半臂,月白色挑線裙子,烏黑的青絲鬆鬆地綰成個纂兒,用支簡單的銀簪別了,再無其它裝飾。

  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溫柔似水,眉目如畫。

  燈毫無徵兆地滅了。

  眼前驟然一黑,易楚本能地伸手摸索火折子,就感覺屋子裡多了道不屬於自己的若有似無的氣息。

  緊接著有艾草的清香沁入鼻端。

  易楚定定神,試探著喊了聲,「辛大人?」

  月光隔著木窗照射進來,在地上留下窗欞的陰影,半邊兒明,半邊兒暗。自暗處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直直地停在她面前。

  他沒戴面具,幽深的黑眸折射著月光,亮得驚人,可又冷得嚇人。

  「怎麼認出來的?」他淡淡開口,手輕輕抬起,拂開易楚腮邊的一絲亂髮,手指觸到細嫩的肌膚,停在下頜處。

  他的動作很溫柔,指尖很暖,可週身的氣勢卻極冷,壓迫著她不得不開口,「你身上有股艾草的香氣……右手虎口處有顆芝麻粒大的紅痣,還有,我平視你的時候,正好看到你圓領袍領口處的牙邊。」

  相同的身高毋庸置疑,艾香香味也是她一早就聞到了,不過她以為是沾染了醫館的氣味,遂有懷疑卻不敢斷定。

  那個雨夜,她端了薑湯遞給他,不經意地發現他虎口處有粒極小的紅痣,而廟會時,她特意瞧了瞧辛大人的手。

  再加上,這兩人給她的感覺是如此一致。

  所以,肯定了自己的推測。

  她確實很細心,也聰明。

  辛大人眸光閃了閃,手指慢慢下移,扣在她的咽喉處。她的肌膚滑膩柔軟,就像幼年時父親案前那枚羊脂玉鎮紙,教人愛不釋手。

  這次算是在劫難逃了,錦衣衛的特使動了殺心,誰還能在他手下逃命?

  易楚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廟會那天我本就要死了,承蒙大人相救,多活了這些天。我死不足惜,只是捨不下我爹……我爹與妹妹都不知曉大人身份,懇請大人放他們一條生路……」

  辛大人凝視著她,手指漸漸收緊,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咽喉在自己指尖的壓迫下漸漸縮到一起。不經意間,一滴溫熱的水樣的東西落在他的手背,接著又是一滴,越來越多。

  淚水灼痛了他的手,連帶著他的心,竟然也絲絲抽痛起來。

  藉著月光,他看清她的眸子,蓄著滿眶的淚水,猶如最閃亮的珍珠。剎那間瑩瑩珠華轟然綻放在他心頭。

  手不受控制般鬆開,緊接著便是一推。

  易楚掙扎著從地上起來,屋裡已經空無一人,木窗緊緊地關著,門閂也好好橫在門上,剛才的一切好像就是場夢。

  可屋內瀰漫的淡淡艾香,喉間火辣辣的疼痛以及掌心絲絲縷縷的血痕都提醒她,這不是夢。

  那個冷厲狠絕的辛大人確實來過,而且差點殺了她。

  劫後餘生的恐懼令她顫抖不已,好半天她才回過神,輕手輕腳地去廚房倒了點水,絞了帕子覆在咽喉處。

  *****

  辛大人騎著馬慢悠悠地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馬蹄踏著青石板,發出單調而清脆的嗒嗒聲。

  夜平靜安寧,可他的心卻很不平靜。

  身為錦衣衛特使,死在他手裡的人有多少,他的仇人就有多少。

  他跟皇上約定過,太子平安登基之際,就是他功成名退之時,到時,他會以原本的身份與面目為自己謀一份前程。

  為了後半輩子的安定生活,他本應該殺了那個識破自己身份的女人。

  可掌心收緊之際,他馬上就要聽到骨頭擰斷的「卡嚓」聲,他卻彷彿看到了另外一雙眼眸。

  同樣地,含著淚水凝望著他,同樣臉上充滿了絕望與悲哀。

  那個女人最終背叛了他,那麼易楚呢?

  眼前閃過無數畫面……朝陽裡她一手挎著菜籃子,一手拎著活鯽魚,笑容明媚燦爛。

  雨夜,她小心翼翼端著薑湯遞給他,眼神溫柔親切。

  醫館裡,她彎腰搓藥丸,神情沉靜從容……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上來,辛大人無端地歎口氣。

  他曾經因女人吃過大虧,也曾暗自發誓,再不會輕信女人的話,對女人心軟。而這次,當他看到那雙美麗的杏仁眼蘊含的點點淚水,他的心軟得像水,亂得像麻。

  就算饒她不死,至少也得警告她不得亂說吧?

  想到此,不由氣惱地甩了下馬鞭。白馬一聲清嘶,四蹄騰空,絕塵而去……渾不管,這急促的馬蹄聲擾醒了多少人的好夢。

  有夜巡的兵士經過,當瞧見馬上人閃亮的銀色面具,立刻閃身讓路。

  辛大人一路狂奔到忘憂居才勒緊韁繩慢下來。守門的壯漢早習慣他進出的不定時,聽到馬蹄聲不待吩咐就連忙打開大門。

  入了夜的莫愁湖較之白日別有一番風景,柳枝輕點,蕩起無數漣漪,在月色下發射出銀白的光華。蓮葉搖動,驚醒夢中的游魚,咕嚕嚕便是連串的水泡,間或水花四濺,打散如鏡湖面。

  走過半面莫愁湖,辛大人煩亂的心終於慢慢沉定下來。

  易楚卻是翻來覆去幾乎整夜未睡,那股淡淡的艾香瀰漫在屋子裡經久不散,害得她每隔半個多時辰就會起身四處看看,唯恐辛大人去而復返要了自己的小命。直到四更天,才勉強合了會眼。

  早上自然起晚了,顧瑤已早早過來做好了早飯。

  易楚歉然地說:「麻煩你這些日子心裡很是不安,現下阿齊已經大好了,你家裡也忙著,不好總勞動你。」

  顧瑤爽朗地說:「阿齊還沒好利索,我估摸著你這幾天累得夠嗆,不見得能起身,這才過來的。明兒我就不來了。」

  這也好,易楚笑笑,留她用飯。顧瑤便不客氣,熟門熟路地擺好了碗筷。

  因多了個外人,易郎中自然不會與她們同桌用飯,易楚便將飯菜端到書房。

  顧瑤粗心沒瞧出易楚臉色的憔悴,便是瞧出了,也只會認為是照顧易齊累的。

  易郎中卻不然,一見面就問:「怎麼沒睡好,眼底有些發青……脖子又是怎麼回事,紅了一片?」

  「屋裡有蚊子,總是趕不走,還偏偏叮了喉頭處,癢得緊,多撓了幾下。」易楚苦笑,為遮掩這處淤青,她早上還特地換了件立領盤扣的中衣,沒想到總是瞞不過父親的眼睛。

  幸好易郎中素來信任易楚,而且到底是女兒家的頸項,他也不便細看,只溫聲叮囑,「待會抹點止癢的藥膏,別撓破化膿就不好了……家裡艾草是不是不多了,回頭我上山採些回來。」

  易楚忙道:「還有,昨夜熏得時候短,今兒再不偷懶。」

  今夜,她是不敢熏艾草了,或者以後也不會。那種氣味,讓人害怕。

  飯桌上只三個女孩子沉默無言地用了飯。易齊神色仍是懨懨的,吃過飯就回了房間。顧瑤卻是留下來搶著收拾了碗筷。

  易楚便問起她退親的事。

  「剛過頭七就退了,那家人也真有意思,聘禮定金什麼的要回去不算,連年節來往的東西都換成銀子往回要。當初年節禮都是有來有回的,他們也要得出口。還好,早早退了親事,否則指定過不到一起。」

  易楚莞爾,「你倒是想得明白。」

  顧瑤很認真地說:「經過這遭,倒是看清了許多事。以前幹什麼都礙著面子,怕被人看輕了,如今想想面子值什麼,那都是給別人看的,自己過得舒心才是正經。守孝這三年我也不打算閒著,除了顧好家裡,我也得給自己找個順心如意的夫君。氣死那家人!」

  最後一句是跺著腳賭氣說出來的。

  易楚樂不可支,卻不得不承認顧瑤的話很有幾分道理。

  送走顧瑤,易楚去醫館找父親,「胡二哥的傷怎麼樣了,這麼些天沒去看看他也過意不去,我想今兒去一趟。」

  「已經結痂了,就是天熱好得慢。你去看看也是應該,明天去吧,爹給你一道,順便帶些藥過去。」易郎中考慮得多,胡二這次對易家算是有大恩,再加上受了傷,如果提出什麼條件來,他怕易楚年紀小應答不當,白落了話柄。

  易楚答應了,又商量道:「胡二哥當天新做的裋褐破了,我想另買塊尺頭賠給他,單獨給他不合適,順便給胡玫也買一塊,然後再給胡祖母秤兩斤好克化的點心,行不行?」

  考慮得很周到,又不會授人以口舌。易郎中欣慰地點頭,「好,你看著去置辦吧,銀錢不夠,爹這裡還有。」說著掏出荷包,倒出兩小塊碎銀。

  易楚連忙推辭,「不用,我這裡的夠花。」

  易家是易楚管賬,所有菜蔬米面以及人情往來的花費都從她手裡過,既然她說夠用,易郎中也不堅持,將碎銀又收了回來。

  易楚去了之前慣常去的棗樹街那間布店。夏日即將過去,店裡已擺出厚重的秋冬布料,夏季穿的縐紗、繭綢以及細麻布相對便宜了許多。

  易楚給胡二挑了塊土褐色的細棉布,棉布舒服吸汗,土褐色又不顯髒,即便沾點豬油豬血也瞧不大出來。給胡玫選得是塊湖綠色絹紗,胡玫身量高挑,帶著幾分英氣,穿湖綠色更顯清爽。

  易楚對這兩塊布料很滿意,店家要的價錢也很讓人滿意,兩塊布一共才四百文。

  付了錢鈔,易楚高興地跟夥計告辭,剛出門,瞧見馬路對面自木記麵館走出來一人。

  好巧不巧,正是辛大人。

  易楚被嚇破了膽,慌不擇路,轉身又進了布店。

  夥計見怪不怪,笑著問:「姑娘還買點什麼?」

  易楚賠笑道:「隨便看看,有合適的再買。」順著適才瞧過的布匹再一匹匹看過去,轉了一圈,狀似無意地朝門外瞧了眼,卻發現辛大人竟然沒走,定定地站在樹蔭下,彷彿入定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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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波瀾

  辛大人靜靜地站在柳樹下,手裡搖著折扇,就像在路旁乘涼的其他人一樣,姿態悠閒。可那雙幽深的眼眸裡分明帶著篤定,他不信易楚敢偷偷自他面前溜走。

  昨夜,他幾乎落荒而逃,忘了句話沒說。依著易楚的聰明,應該主動過來表忠心吧。

  他賭得就是自己對她的瞭解,看看能猜透幾分。

  除此之外,自然還有點小小的心思。

  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使他養成了戒備的習慣,跨出麵館的瞬間,他已將前後左右的人群看了個清楚,自然也沒漏掉易楚。

  前一刻她還神采奕奕地對著夥計笑,可見到他,就像見到貓的老鼠,扭頭就溜。

  他救過她一命,還先後饒過她兩回,她不惦記著報他的恩情,竟然敢躲。

  就是這股莫名其妙的惱意止住了他的腳步,他偏要看看,她到底能躲到幾時?

  易楚在布店對著慇勤的夥計簡直是度日如年,可對面的辛大人遲遲沒有離開的跡象,難不成他要站在那裡一輩子?

  他沒事幹可以瞎耗著,易楚還得趕回去做午飯。她早上買了條新鮮鯽魚,已宰好了,專等著中午燉豆腐。

  想到此,她心裡一橫,他就是在那裡又如何,這條路又不是他開的,還不許別人走路?更何況,自己完全可以裝作沒看見他。

  賭氣就往外走,剛出門,便感覺一股莫可言說的壓力排山倒海般迎面而來,而那雙黑眸,就這樣,隔著馬路,直盯盯地落在她身上,令人毛骨悚然。

  這分明就是在逼迫她。

  易楚頂著莫大的壓力,強忍著不抬頭,一步步往路邊挪,沒走幾步,心思突轉,迎頭朝馬路對面走去。

  她終於還是來了。

  辛大人臉上浮起淺淺笑意,很快地散去,黑眸朝著易楚冷冷一掃,停留在她月白色中衣的領口處,中衣是立領,繫著兩粒亮藍色的盤扣。領子雖高,遮掩了大部分的頸項,可仍有斑斑紫紅露在外頭,在白皙的肌膚上,很是明顯。

  昨夜那種拂過羊脂玉般的溫潤滑膩的感覺猛然湧上心頭,辛大人搖著折扇的手頓了下,目光移到她的臉上。

  眼底有明顯的青紫,明顯是沒有睡好,神情有些憔悴,人似乎比最初見她時瘦了些,同樣的青蓮色比甲穿著在上空蕩蕩的,有點弱不勝衣的感覺。

  這邊辛大人肆無忌憚地打量,那邊易楚心裡早擂起了鼓,咚咚跳得厲害。而鼻子又好像比往日更加靈敏,每走近一步,艾草的香氣便濃郁一分,那種被扼住喉嚨幾乎窒息的感覺便強烈一分。

  腳步變得遲疑,掩藏在布料下的兩手不由自主地絞在一起。

  易楚屈膝福了福,低聲道:「我爹說我是天生學醫的材料,因為我的鼻子比別人靈很多,能輕易分辨出藥草的氣味。所以,換成別人,未必能嗅出公子身上的味道。」

  辛大人沒聽見般,雙目望天,折扇搖得呼啦啦地響。

  易楚鼓足勇氣,又道:「公子的事,我半個字都不會對別人提。」

  辛大人冷冷地看過來,分明是不信。

  易楚咬牙,「我用生命發誓絕不透露公子身份,若違此言,教我五雷轟頂,死無葬身之地。」

  「就這樣?」辛大人淡淡開口,「你死不死與我何干?」

  易楚愕然,這已是極重的誓言了,他還要怎樣,難道連全家都帶上?

  辛大人的事,她是決計不敢往外說的,可也絕不會拿父親跟阿齊起誓。他愛信則信,不信也沒辦法。

  怒火一寸寸燃起來,幾乎要戰勝了先前的恐懼,只聽頭頂淡漠的聲音道:「你若死了,我自然不用擔心你會說出去,可你現在仍活著,我又有什麼好處?」

  能有什麼好處?

  她不過一介女子,會得只是女紅烹飪,又能做什麼?

  不待她作答,辛大人「啪」一聲收了折扇,「諒你也不敢亂說,」揚長而去。

  易楚腿一軟,堪堪倒地,忙拽住一條柳枝才定了心神,慢慢往家中走。

  第二天吃過早飯,易郎中帶著易楚去胡家。原本也叫了易齊,易齊說她懶得動彈不想出門,也便由著她了。

  胡家是座二進的宅院,頭一進住著胡二、胡三等幾個未成親的兄弟,第二進正房的東次間住著胡祖母,西次間住著胡屠戶夫妻,東廂房是胡大夫妻。胡玫跟她六歲的侄女胡嬌住在後罩房。

  易郎中父女先給胡祖母問了安,把了把脈,又被胡屠戶夫妻請到客廳裡坐。

  抿了口茶,易楚笑盈盈地說:「廟會時,多虧胡二哥照應,還累得二哥受傷,甚是不安。不知二哥傷勢如何,好些沒有?」

  其實胡二的傷勢如何,易郎中最清楚不過,易楚這話只是客氣之言,借此表示感謝與關心,未必非得見到胡二。識相的人家就會順口客氣兩句,全了彼此的情面。胡祖母卻很實在,揚手便吩咐胡嬌,「把你二叔叫來。」

  胡嬌連蹦帶跳地去了。

  事實表明,胡家人都實在,因為不單胡二來了,其餘三個未說親的兒子聽說家裡來了位年輕女客,都跟著來了。

  胡家是殺豬出身,現如今也營著殺豬的營生,又開了家醬貨鋪和兩間包子鋪。胡家兒子都在自家鋪子裡幹活,渾身不是豬肉味就是包子味。再加上,個個長相隨他爹,都膀大腰圓,虎背熊腰。

  不算大的客廳,原本就坐了四五個人,再加上齊刷刷地四條粗壯漢子,易楚頓時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胡二見到易楚,不等招呼就咧著大嘴笑道:「阿楚妹子過來了?」

  易楚起身福了福,「那天多虧二哥相助,感激不盡,特備了點薄禮,以表謝意。」

  與易齊有意無意的嬌氣不同,易楚的聲音象父親,溫和又輕柔,很好聽。

  屋內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易楚身上,尤其另外的三個兒子,眼珠子瞪得溜圓,像是野貓見了魚兒,錯不開眼珠。

  易楚如坐針氈,不動聲色地往父親身邊靠了靠。

  胡二倒沒覺得不妥,大咧咧地說:「好得差不多了,就是癢得難受,總想撓撓。」

  易郎中連忙接話,「千萬不能抓,撓破就遭了……我這裡配了些止癢的藥,發癢的時候涂一涂。」

  胡二道謝接過藥,眼睛望向易楚,想說點什麼,一時又找不到話題,眼角瞥見祖母一個勁兒朝自己使眼色,只以為祖母坐得時間久了,遂走過去問道:「祖母,你是不是有點累了?」

  易郎中連忙借口醫館脫不開身,謝絕了胡祖母的挽留,帶著易楚離開。

  胡祖母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揮手將其餘三個孫子趕走,單留了胡二說話,「你這傻孩子,不是早就看中易家姑娘了,怎地不多提提廟會上的事?祖母也好為你做主。」

  胡二撓著頭皮問:「廟會的事都說過了,還怎麼提?」

  胡祖母恨鐵不成鋼,拍著桌子道:「就說那天她摔倒了,問她磕到哪裡了?你心裡怎麼著急,又怎麼撲上去,不小心碰了她的身子,又怎麼扶她起來。」

  「是她自己起來的,我沒扶,也沒碰到她,」胡二憨憨地說,「哪能亂說話,壞了人家名聲。」

  胡祖母恨道:「就算是沒碰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還能反駁不成?何況就在自己家說,她們父女兩肯定不會傳出去,咱家裡人也不往外說,哪能壞了名聲?你說你平常沒少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婦搭葛,也沒這麼顧及別人名聲,怎麼偏偏這種時候不開竅?」

  「易家女孩跟她們不一樣,阿齊妹子長得比花都漂亮,阿楚妹子長得也好,說話細聲細氣的,兩人又都識文斷字,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胡二嘿嘿地笑。他真是不敢造作,生怕唐突了易楚。

  胡祖母氣得沒辦法。她自家的孩子自己清楚,胡家的男人從上到下都一個毛病,就是好顏色。原本就不機靈,看到個漂亮女子,腦袋更成了一團漿糊,點撥都點撥不動。

  她兒子是這樣,看著人姑娘漂亮,用對銀鐲子攛弄著到了手。能將銀鐲子都看在眼裡的女子能是什麼好貨色,兒子一個接一個地生,沒有個出息的,全是草包。

  大孫子也是貪憐美色,娶了個媳婦外表長得跟朵花似的,腦子塞得全是糠,半點心眼都沒有。整個胡家還得指望她這個老太婆掌舵。

  其餘的孫子有樣學樣,毛沒長齊就在大街上調戲小媳婦,要不是仗著家裡有錢,那名聲早就臭了。

  胡家現在豐衣足食,胡祖母的目光就開始往長遠裡放。殺豬雖然賺錢,可比不過做官威風。做官得識字,認字就需要個好胚子。因此胡祖母迫切地希望娶進來一個識文斷字的孫媳婦,徹底改變胡家屠戶的烙印。

  胡二早就看上易家姐妹了,說不管是易楚還是易齊,娶到哪一個都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原先他是偏愛易齊的,覺著易齊顏色更好。自打廟會回來,擔心易齊心氣高,自己鎮不住她,又把心思轉移到易楚身上。

  胡祖母也覺得易家好,人家是正經書香門第,易郎中是中過秀才的。而且單是易郎中這手好醫術,又沒有兒子,早晚傳給外孫子,可不就便宜胡家了。

  可易家姐妹不論是人才還是性情,都是拔尖的,胡二確實配不上人家。

  前陣子,胡二沒事獻慇勤,被易郎中婉拒了。胡祖母很失望,也覺得遺憾,現在胡二對易家施了大恩,怎麼也得抓住這個好機會。

  胡祖母闔眼盤算片刻,視線落在易郎中帶來的布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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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強迫

  走出胡家大門的易楚長長地鬆了口氣,易郎中笑道:「胡家人多,不習慣?」

  易楚悄聲道:「倒不是人多的緣故,就是覺得胡家的人很實在。」

  實在,確實是個好字眼。

  易郎中樂得開懷,習慣性地抬手拍向易楚的肩,轉念想到易楚就快及笄,抬起的胳膊又尷尬地垂下。

  易楚見狀,伸手扯了扯易郎中的衣袖,「爹爹。」

  「怎麼?」易郎中溫和地問。

  「想喝冰豆汁,爹爹幫我買。」易楚歪著頭,眼角斜向路旁的豆汁攤。

  易郎中看著易楚極少流露的嬌俏女兒態,心裡軟得仿似一灘水,「好,爹爹買給你。」

  豆汁兒是京都最有名的飲品之一。相傳,有個粉坊磨綠豆粉,當天的豆汁沒全部賣出去,第二天變得有點酸。掌櫃嘗了嘗,覺得很清口,索性做起了豆汁生意。

  易楚最愛那種酸中帶甜的味道,妙不可言。而易齊卻覺得酸臭難聞,難以下嚥。

  豆汁攤不僅賣豆汁,還有八寶菜、酸黃花條、水疙瘩絲等小菜配著吃,易郎中替易楚買了一碗豆汁,就站在旁邊看著。

  易楚喝一口豆汁就一口小菜,間或抬頭沖父親笑笑,笑得眉眼彎彎,貼心貼肺的。

  易郎中終於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她的髮髻。

  兩人回到家,易郎中徑直開了醫館的大門,易楚回了內院。易齊卻不在,也不知何時出去的,去了哪裡。

  易楚心頭沉了沉。

  她一直懷疑易齊在外面結識了什麼品性不好的人,可廟會的事就像一個結,橫在姐妹中間,讓她不敢輕易逾越。

  易楚坐立不安地等了會,好在,沒多大會易齊便回來了,說悶在家裡好幾天,出去透透氣。她穿著半舊的粉藍色半臂,天水碧的裙子,梳著雙環髻,脂粉未施,也沒戴釵環,並不像特意去見什麼人的樣子,便放下心來。

  進了八月,天氣終於涼爽起來。苦夏的榮盛重新回到醫館,接下了易楚煎藥搓藥丸的差事。易楚並沒有閒著,趁著太陽毒辣,將冬天的棉被棉帕都找出來拆洗翻曬過。

  易齊有時候幫把手,更多的時候則是悶在屋子裡或者做絹花,或者繡香囊,甚至一整天都不怎麼出門,也極少開口說話。

  易楚跟易郎中提過,易郎中沉默片刻,才道:「先由著她去,等我有機會跟她談談。」

  易楚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這期間,有個夜裡,辛大人又來過一次,只讓易郎中把了脈,對易楚仿若未見。

  這日,吃過晚飯,易郎中又去了那個食用罌粟成癮的陳馳家中。

  近些天,陳馳的病症越發嚴重,瘋狂時六親不認,見人就打,有兩次差點把送飯的娘親打死。陳家的小孩子都不敢靠近關著陳馳的屋子。陳馳娘沒辦法,幾次狠下心想勒死這個逆子,最終總是下不了手。

  今天卻是陳馳鬧著鬧著暈了過去,好半天沒醒過來,陳馳爹急三火四地請易郎中去看看。

  看到陳馳爹無可奈何老淚縱橫的樣子,易楚心裡也頗不是滋味,等父親走後,尋了幾本醫書在醫館翻看。

  可惜的是,書中的記載非常少,除了藥用,根本沒提到罌粟可以讓人上癮。

  易楚頹然抬起頭,這才發現面前不知何時多了個人。

  高大的身影,挺直的鼻樑,一雙黑眸又深又亮,緊緊地盯在自己臉上。

  易楚大吃一驚,本能地後退,卻被椅子擋著,一時竟然呆住,不知所措。

  辛大人淡淡開口,「還有四物丸?」

  「有,」易楚連忙回答,走到藥櫃前,拉開抽屜,取出只瓷瓶,倒了十粒出來。

  「多來幾粒,這陣子我不在京都。」

  不在京都?

  易楚飛快地睃了他一眼,又倒出十粒,用桑皮紙包好,隔著檯面推了過去。

  辛大人拿了藥,仍是站在台面前,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檯面,既不說走,也不開口。

  易楚自然不敢攆他,也沒話可說,便拾起方纔的醫書繼續看,眼對著醫書,腦子卻始終提著一根弦,根本看不進去。而鼻端縈繞著無休無止的艾草香,還有……一絲絲的血腥味?

  易楚屏息深吸口氣,沒錯,是血腥味。

  忍不住抬頭又瞧了辛大人一眼,看起來好好的,不像有傷的樣子。

  辛大人捕捉到她的目光,問道:「怎麼?」

  易楚猶豫下,才低聲答:「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話出口,辛大人很快明白,他在詔獄待了一整天,身上自然少不了這種味道。不過,他已沖洗過,又換了衣衫,難道她也能聞出來?

  果然長了隻狗鼻子。

  想了想,開口問道:「你爹呢?」

  「出診了,」易楚應著,又補充,「就在二條胡同,是個吃罌粟成癮的人,想必就快回來了。」

  辛大人疑惑道:「罌粟怎麼吃,也能上癮?」

  「聽說是罌粟結青苞的時節,在正午用針刺破外面的青皮,不能壞了裡面的硬皮,第二天一早,刺破的地方會流出津液來,用竹刀刮進瓷器裡,陰乾或者蒸乾製成膏子。說是暹羅或者南洋有賣的。」易楚又將陳馳上癮的慘狀說了說。

  辛大人目光閃爍,突然肅然道:「取紙筆來。」

  易楚不敢怠慢,將易郎中平常用的筆墨放到檯面上,另外燃了支蠟燭。

  辛大人提著衣袖研墨。

  易家的硯台跟墨錠都是極平常的市井之物,研起來「吱吱」作響,有種凝澀感。辛大人皺眉,稍微用了點力,硯台裡的清水很快染上了顏色。

  辛大人提筆蘸墨,幾乎未加思索,「唰唰」在紙上寫了兩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待墨干,將寫字的那半條紙裁了下來,捲成極小的卷,端起燭台,用蠟油封住。接著,走到門口,口中打個忽哨。

  不多時,有飛鳥悄無聲息地落在他掌心。

  辛大人也不知用什麼法子,將紙卷掖在飛鳥翅膀底下,拍拍它的脊背。飛鳥展翅,悄無聲息地飛走了。

  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果斷利落。

  易楚看得有些呆,又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心裡莫名地恐慌。

  直到飛鳥消失在夜空,辛大人才轉身回到屋裡,看了看靜默的易楚,掏出只荷包,扔在檯面上,「替我做身中衣,要細棉布的。」

  易楚愕然,急忙拒絕,「我……」

  「三日後,我來取。」不等易楚說完,辛大人已打斷她的話,揚長而去。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易楚。

  自己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怎麼可能替不相干的年輕男子做衣衫,而且,還是做中衣。

  這根本就是私相授受。

  不,比私相授受還要嚴重!

  易楚看著檯面上荷包發愁,本打算置之不理,又擔心父親回來問起,根本沒辦法解釋辛大人這荒唐透頂的要求。

  辛大人既非她的父兄,又不是通家之好,更不是未來的夫君相公。

  就是夫君,未成親前,也沒有做中衣的理兒。

  易楚不打算替他做,辛大人就是個瘋子。

  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天。

  第三天一早,易楚便有些心神不定,對著西天拜了好幾拜,又在觀音像前上了三炷香才覺得安生點。

  好在一天無事,夜裡,易楚陪父親在醫館煎了兩副藥,直到亥時才回屋。

  剛踏進房間,就聞到淡淡的艾草香味,緊接著,一雙有力的手摀住她的口鼻,堵住了她幾欲出口的尖叫。

  易楚認命地放棄了掙扎,辛大人鬆開她,兩人在黑暗裡相向而立。

  靜默裡,易楚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從醫館走到正房,又聽到「吱呀」的門開聲,是易齊出來倒了洗腳水。

  終於,外面慢慢歸於平靜。

  辛大人才冷聲問:「衣服呢?」聲音是透骨的冷。

  易楚硬著頭皮掏出那只荷包,「這還給你,我不給男人做衣服。」

  「那是誰的?」辛大人指向一旁的椅子。

  藉著朦朧的星光,易楚看出椅背上搭著件直綴,「是我爹的。我爹不一樣。」

  辛大人極快地接口,「有什麼不一樣?」

  易楚無言,這還用問,她的親爹當然跟別的男人不同,給自己父親做衣服天經地義。

  彷彿過了許久,又彷彿只是一瞬。

  辛大人突然輕輕歎了口氣,「明天一早我去揚州,約莫著半個月回來,你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易楚屏息等著他的下文,卻只覺得眼前一空,已沒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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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混亂

  易楚輾轉反側了許久,耳邊總是縈繞著輕輕的歎息,又翻來覆去地想辛大人未說完的半句話。

  會是什麼呢?

  辛大人去不去揚州,又要去多久,根本與她半點關係都沒有。

  直到外面的梆子聲響過三下,易楚才迷迷糊糊地闔上眼睛。

  第二天卯初,易楚強忍著倦意起床,甫睜眼,就瞧到床邊的荷包。石青色緞面底兒,繡著步步高陞圖樣,四周綴著金黃色的穗子。無論是面料、做工還是式樣,都非常普通。普通到可以在任何一家雜貨鋪或者布料攤位上見到。

  倒是與辛大人很合拍。他的衣著佩飾都是很尋常的東西,倘若不是週身散發的凌厲氣息,應該不會特別吸引人的主意。

  荷包裡面裝了只十兩的銀元寶,兩隻一兩的銀錁子,還有幾塊碎銀。

  易楚歎口氣,將荷包收進抽屜裡。

  安安生生地過了幾天,這日易家破天荒地來了兩位女客。

  一位是年輕少婦,穿著靛藍色素面杭綢褙子,草綠色繡海棠花湘裙,頭上斜插兩支丁香花簪頭的金簪。身材纖細苗條,肌膚雪白細嫩,眉眼精緻柔美,是個不可多見的美人。

  另一位則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穿著秋香色繡牡丹花的潞綢褙子,立領中衣的盤扣系得整整齊齊。臉上塗著香粉,描了柳眉,點了紅唇,腮邊還淡淡地掃了層胭脂,看上去就是個經常走街串巷的。

  易郎中將兩人讓至客廳。

  婦人見人帶著三分笑,話語很活絡,「早就聽說易家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體性也好,知道的人沒有不誇讚的……」說話聲音很大,易楚隱約聽到一二,猜測此人該是榮家請來的媒人。

  那少婦又是誰?

  難不成是榮盛其中的一個嫂子?

  易楚好奇心起,躡手躡腳地走近客廳。

  婦人的話越發清楚——

  「說的不是別人,就是杏花胡同的胡家,想必你們也知道,家境沒得挑,胡二長得也是一表人才,既聰明又能幹,年紀輕輕的已經能夠支撐一家鋪子……」

  竟然是胡家來提親。

  易楚皺眉,聽到易郎中平靜的聲音,「長女已有幾家人家提過,差不多要說定了,小女年歲還輕,想多留兩年。」

  「我提的正是你家長女,叫阿楚的那個,」婦人笑著,「一女長成百家求,易家姑娘才貌雙全,上門提親的人多也是自然。不過胡家不比別人……」似乎有意頓了頓,見易郎中沒接話茬,又笑著說下去,「兩個孩子你有情我有意,咱們做長輩的也不能棒打鴛鴦,總得成全孩子不是?」

  易楚登時懵在當地,只覺得腦仁突突地跳,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消失不見。

  這婦人也太可惡,她何時跟胡二有情有意了?

  想推門進去跟婦人分辯,可雙腿如同生在地上一般,動也動不得。

  恰在此時,易齊自西廂房出來,見到易楚站在客廳門前,面色蒼白得幾乎不見血色,身子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倒下去。易齊三步兩步,上前扶住她。

  屋內,婦人仍喋喋不休,「……胡二穿的一身衣衫不就是阿楚姑娘送的,針線可真好,合身合體的,針腳既勻稱又細密,一看就用了心的。胡二天天穿著不捨得脫,你說是不是,胡家大嫂?」

  接著是年輕少婦虛浮的聲音,「這話沒錯,二叔自從得了這衣衫,就天天穿在身上,愛惜得不得了,說不能辜負阿楚姑娘的一片心……」

  真是欺人太甚!

  易齊一聽就明白怎麼回事,臉色當即變了,將易楚扶到一旁,大步流星地去廚房拿來掃地笤帚,「咚」一腳踹開門,當頭就朝婦人打,「你這黑心的潑婦盡滿嘴噴糞,哪知眼睛看到是我姐做的衣服?光天化日說瞎話,也不怕嘴上生瘡?」

  她打得又重又急,婦人躲閃不及,頭上胳膊上捱了好幾下,疼得唉喲直叫。

  婦人一手護著自己頭臉,一手奪易齊手裡的笤帚,口裡還罵罵咧咧的,「挨千刀的小娼婦,敢對姑奶奶動手動腳,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誰?」

  少婦急得跳腳,忙從中拉架,可惜易齊根本不管那一套,連帶她也一起揍。少婦招架不及,也跟著動上手。

  易齊掄著笤帚,雖佔據兵器之利,但她總是個嬌生嬌養的姑娘,比不得已出閣的婦人強悍,眼瞅著漸落下風。

  易楚早已回過神來,去廚房端了盆刷鍋水,瞅準中年婦人,潑了過去。

  易郎中身為男子,不便與女人拉扯,可聽婦人一口一個「賤人」「娼婦」地罵,早已心懷怒火,悄悄出去將顧琛叫了進來。

  顧琛是個半大小子,本就是淘氣的時候,加上顧瑤不時面提耳命讓他多巴結易家,此時見兩位姑娘被人欺負,哪有不盡心的。當下一擼袖子,小跑著沖婦人撞了過去。

  婦人不防備,加上腳底有水,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頓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起來。

  易郎中看都不看她,只吩咐兩個女兒回房,又將客廳、大門通通打開,自己淡然坐在醫館裡。

  曉望街本就店舖多,來往得人不少,聽到易家傳來哭聲,還以為醫死了人,頓時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

  哪知易郎中正悠閒地翻著醫書,小夥計榮盛在旁邊整理藥草,根本沒有死人的跡象。而哭聲卻是從客廳傳出來,當下圍觀之人更多。

  婦人乾嚎了半天沒人理,只得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泣。但心裡的氣可沒消,環顧了一眼四周,想砸點東西撒氣。

  可易家的客廳很簡潔,僅有的擺設就是竹雕的屏風架子。又因為沒來得及上茶,方桌上連茶壺茶杯都沒有。

  婦人恨恨地踹了兩腳桌子,沒想到桌子是黃檀木的,堅硬得很,不但沒挪動半分,反而將她穿著軟緞繡鞋的腳硌得生疼。

  婦人氣急,罵罵咧咧地走出易家。

  圍觀的人認出來了。這個臉上香粉、胭脂糊成一團的是附近有名的媒婆,稱作王婆子的。那個美貌少婦是杏花胡同胡屠戶的大兒媳婦。

  王婆子靠嘴吃飯,跟其他媒婆一樣,固然說成不少親事,但也沒少做將黑的說成白的,將白的說成黑的這樣不靠譜的事。

  熟悉的街坊立刻聯想到不久前胡二到易家獻慇勤,被拒絕之事。這次想必是胡家賊心不死,請媒婆上門,媒婆貪圖媒人錢,在易家撒潑耍賴罷了。

  胡祖母見易家根本不吃這套,一點不在乎易楚名聲,隱藏在內心的屠戶的強悍被激發出來,當即找了幾個閒漢,一早堵在濟世堂門口,說易家姐妹的渾話。

  易齊氣得臉色漲紅,對易楚道:「事情是我惹來的,我去跟他們拼了,姐放心,我一定不會讓胡家得逞。」又操起掃地笤帚要出去拚命。

  易楚忙拉住她,「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用理他們。要是出去,別人更不知要說些甚麼了。」

  易郎中看著易楚微笑,照樣將醫館的門打開營業。

  胡二聽說此事,求祖母,「本來就是無中生有的事,哪能這樣對易家的女孩?」

  胡祖母怒其不爭,「你到底想不想娶易楚?」

  「想。」胡二老老實實地回答。

  胡祖母叱道:「想就別管閒事,壞了名聲更好,拖上一兩年嫁不出去,到時候沒人要,還不眼巴巴地求著咱們家。」

  胡二雖覺不妥當,可想起易楚桃花般鮮嫩的面容,清風般柔和的聲音,也就默認了。

  閒漢們鬧了好幾天,易郎中置若罔聞,每天照樣辰初開醫館,戌時關門。易楚姐妹也沉得住氣,該買菜就買菜,該出門就出門。

  榮盛先告了兩天假,後來看易家沒什麼動靜,才照樣來上工。

  倒是顧琛看不過眼,拉著榮盛要出去講理,被易郎中斥責一番。

  胡家雖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不少人在其中攪渾水,可易家在曉望街行醫三十餘年,不少人受過他家恩惠,心中自有另一桿秤。

  便有人暗中去找了衙役,衙役也沒辦法,閒漢們一沒鬥毆,二沒聚賭,就是在醫館門口說閒話。衙役前頭將人家趕走,回頭人家又來了,衙役也不能沒日沒夜地守在易家門口。

  如此又過了幾日。

  這天,易郎中剛打開醫館的門,閒漢們跟往常一樣,站在街旁嬉笑。突然,自東而西行來十幾匹駿馬,馬上人個個身穿程子衣,腰挎繡春刀。

  閒漢們知趣地避開,誰知那些人奔到面前,二話不說揮鞭便抽,幾人立時被抽花了臉。

  閒漢們捂著血流不止的臉哀嚎,要知道錦衣衛是出了名的蠻橫霸道,就是死了也沒處說理去,何況幾人並沒死,只是受了點皮肉苦。

  這下閒漢們想起濟世堂來了,一窩蜂跑進去求易郎中診治,「先生,我們知道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恕我們這回。」。

  易郎中不管,翻著醫書閒閒地說:「你們與我素日無怨,近日無仇,卻天天在我家門口辱罵,污蔑我家女兒名聲。我若求你們放過我們,你們應不應?」

  幾人面面相覷,又哀求,「先生是有名的寬厚人,街上要飯的病了,您也給治過病,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們,把我們當成要飯的。」

  易郎中溫文地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幾人聽不明白,可眼瞅著易郎中絕不會替他們治傷。其中一人靈機一動,「我們是替胡家做事,應該找胡家才對。」

  幾人便撒腿往胡家跑。

  此時的胡家已經亂成一窩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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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胡家

  此時的胡家已經亂成了一窩蜂。

  本來事情也沒有多嚴重,就是胡祖母昨夜不知是受了涼還是抻了筋,早晨起來腿腳就有些不利落。

  胡祖母的腿疾是老毛病,先前連床都下不了,經過易郎中一年多的診治,除了陰雨天會隱隱作疼外,基本沒有大礙了。不過易郎中醫德好,自己診過的病人,隔段時間就會上門詢問下情況,七月初的時候,易郎中上門時還說胡祖母差不多好利索了,只要平常多注意,沒有必要再敷藥。

  沒想到,這腿疾的舊毛病竟然犯了。

  這個關頭,胡祖母自然拉不下臉來請易郎中,便指使兒子胡屠戶請大夫。

  胡屠戶已經很少親自動手殺豬了,他的營生都交給了五個兒子,自己穿起長衫搖起折扇在家享清福,平日不過是逛逛花鳥市場,到茶館聽兩折評書,要麼就到鋪子遛達一圈,清閒得很。

  聽說母親腿疾犯了,胡屠戶孝順,想著怎麼也應該請個名氣大的大夫才放心。

  正陽門的回春堂名氣大,診金也高。

  胡屠戶不怕花銀子,換了身簇新的長衫,揣著兩隻銀元寶就出門了。

  走到羊毛胡同,胡屠戶看到一圈人圍著位女子。女子渾身縞素,頭上插了根稻草,面前鋪著張四開方的紙,紙上四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

  本來胡屠戶沒打算管閒事,他急著給母親請大夫。沒想到,經過那女子時,女子偏巧抬起了頭,露出一張俏臉。

  雪白的肌膚,細長的柳眉,濃密的睫毛上掛著顆晶瑩透亮的淚珠,好像清晨沾了露水的海棠花,美得讓人心碎。

  胡屠戶再也挪動不了步子。

  他不認識字,問了旁邊的人才知道,女子父母染疾剛剛過世,因看病加辦喪事先後欠了八十多兩銀子。女子無力還債,債主便想將她賣入煙花之地。女子沒辦法,寧願賣身還債,也不想走那條不恥之路。

  胡屠戶聽罷,愛憐地歎口氣。

  女子朝他看過來,掛在睫毛上的淚珠便落在臉頰上,映著粉嫩的面頰,我見猶憐,楚楚動人。

  八十兩銀子,對於平民之家來說,是筆不小的數目。尤其這女子長得纖纖弱弱的,一看就吃不得哭,幹不了活。

  故而,圍觀得多,問津的少。

  胡屠戶有錢不在乎,伸手將懷裡的兩隻二十兩的銀元寶取出來遞給女子,「這是四十兩,你先跟我家去,我再給你六十兩,還了債,餘下二十兩好好縫兩身衣服,置辦點首飾。」

  女子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了胡屠戶兩眼,跪下叩了個頭,才伸手接了銀子。

  女子本就生得纖纖弱弱的,加上跪了半天,起身的時候站不穩,晃晃悠悠地差點摔倒,虧得胡屠戶手快,攬住了她的細腰。

  女子柔軟的身子貼著胡屠戶,吹彈欲破的肌膚就在他掌下,胡屠戶渾身酥軟,早將給老娘請大夫的事忘到天邊。

  胡屠戶是個風流的性子,否則年輕時也不會用銀鐲子勾搭婆娘了。現今,雖然已有了五兒一女,可他也只剛過四十,身體依然壯實硬朗。胡屠戶的婆娘卻變成了大象腿水桶腰,滿臉黃褐斑的半老婦人。

  事隔多年,又能溫香軟玉抱滿懷,胡屠戶覺得自己就像喝多了老白干,暈頭轉向地找不著北。

  杏花胡同離羊毛胡同不算遠,胡屠戶憐香惜玉不捨得讓女子走路,花錢叫了輛驢車,慢悠悠地往家裡走。

  剛到家門口,胡三跟胡四回來了。這兩人管著包子鋪,現下早飯剛賣完,午飯還不到點,兩人就抽空回家轉轉,好巧不巧正好看到自己的親爹,扶著位嬌柔嫵媚的女子下了驢車。

  胡屠戶回到家才想起要給老娘請大夫,連忙囑咐兒子將女子帶到內院妻子處,自己趁著驢車還在,原路回去趕向正陽門。

  俗話說「要想俏,一身孝」,胡三跟胡四平常也見過美人,可哪見過這樣俏生生嬌滴滴的小娘子,又聽說這女子是賣身到自家為奴為婢的,兩人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著女子瞧。

  女子倒大方,不躲不避任由兩人打量,被看得急了,眼波一橫,紅暈便飛上兩頰,嬌聲嗔道:「兩位爺,奴家臉上有什麼東西不成……」

  聲音又嬌又糯,如同長了鉤的小手,撓得兩人心裡那個癢癢,恨不得立刻摟在懷裡親上幾口。

  兩人這樣想,也就這樣做了,摟住女子就亂摸一氣。

  女子嬌喘著拒絕,「爺慢點,還沒給銀子,說好了賣身銀子一百兩。」

  胡三胡四也是手腳散漫的,還在乎這點銀子,兩人一人拿出張五十兩的銀票塞進女子懷裡,越發肆無忌憚,就差剝光女子衣服抱上床了。

  胡祖母腿疼得火燒火燎,聽說兒子坐著驢車回來了,以為兒子心急,怕大夫走得太慢,特意叫得驢車,心裡正高興,可左等右等不見人進來,就催著在身邊伺候的兒媳婦出去看看。

  胡婆娘剛走到外院,就看到兩個兒子跟個陌生女子在樹底下又摟又親,驚得差點暈過去,忙喝住兒子問怎麼回事。

  胡三不耐煩地說:「是爹花一百兩銀子買回來伺候我們的。」

  胡婆娘仔細打量著女子,越看火越大,這狐媚的眼神,尖尖的小巴,什麼良家女子,分明是個狐狸精。

  要買個粗使丫頭沒問題,可買個狐狸精回來可不行。

  胡婆娘年輕時能輕易被勾搭,自然是個沒腦子的,當即喝著兒子要將女子趕出去。兒子當然不肯,胡婆娘也不顧身份,其實她也沒什麼身份,擼起袖子拽住女子就往外趕。

  女子掙扎著喊著「公子救命」,腳底卻走得飛快。

  看在胡三與胡四眼裡卻完全不同,女子被拽得腳步踉蹌,幾乎要摔倒了。兩人心裡著急,卻不敢對娘動粗,一個在前面阻攔,一個在後面求情,四人拉拉扯扯地到了大門口。

  就在這時,四五個滿臉鮮血的閒漢飛奔而來,拉著胡三胡四,找他們要賠償銀子。

  胡三不肯給,「你們是自己不長眼色被錦衣衛傷了,憑什麼找我們要銀子?我們給錢讓你們說兩句閒話,可不管這事。」

  閒漢也不是吃素的,罵道:「他娘的,要不是給你們辦事,老子還好端端地在家裡喝酒,怎麼就攤上這倒霉事。告訴你,不給銀子,這事不算完。」說著推了胡三一把。

  胡三本來正得意著,被親娘壞了好事,正窩著火,這下火氣有了著落,劈頭給了閒漢一拳頭。兩人拳來腳往地打了起來。

  胡四跟胡婆娘見胡三挨揍,顧不得女子,忙過來幫手。

  其餘閒漢也沒閒著,暗中踢一腳搗一拳,單往胡三胡四兩人身上招呼。

  幾人打得正熱鬧,胡屠戶請的大夫坐著驢車來了,閒漢們一窩蜂湧上去讓大夫給自己先看。

  大夫一看傷了這麼多人,立刻坐地要錢,按人頭收費,少一個都不行,而且得先給銀子。

  胡屠戶本要讓大夫給自己老娘看病,可被這些人堵著,根本躲不過去,只好掏銀子先讓大夫打發了這些人再說。

  好容易將閒漢們都看完了,大夫已經累得不行,說什麼不想再看病。

  胡屠戶連扶帶拎將人送到胡祖母屋內。

  胡祖母早等急了,看到胡屠戶,先抓起床邊的茶盅就砸了過去,好在胡屠戶腿腳靈活,偏身躲過,茶盅落在地上,碎了滿地瓷片。

  大夫替胡祖母把了脈,又隔著綢褲摸了摸腿,最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無能為力。」

  胡祖母一聽,連聲問:「怎麼回事,有治沒治?」

  「沒法治,」大夫收拾好藥箱,「老夫才疏學淺治不了,這次診金就不收了。」

  胡屠戶一把揪住大夫胸口,「怎麼治不了,我娘都快好利索了,哪就治不了了?」

  大夫被他這麼揪住,氣上心頭,冷冷道:「腿筋都斷了,就是華佗在世也治不好。」

  腿筋斷了,不可能!

  她既沒摔著也沒傷著,就睡了一晚上覺,腿筋怎麼會斷?

  胡祖母不相信,試著挪動下腿腳,可雙腿鑽心地痛,根本動不得。

  疼說明有知覺,就說明腿是好的。

  胡祖母一下子想起易郎中曾經說過的話,捶著床板叫,「請易郎中,快請易郎中……」

  胡屠戶很為難,這些天的事,雖然沒有明說,可有心人誰不知道,那些閒漢就是胡家請的。

  前頭剛敗壞完人家閨女的名聲,後面就請人來治病。

  這是把人家當傻子,還是自己是個傻子?

  胡屠戶不願當傻子,就去找了胡二。

  胡二被孝字壓著去了濟世堂。

  易郎中正在給人把脈,那人高大挺拔,穿件鴉青色長袍,臉上帶著絲疲憊。

  易郎中的聲音很溫和,「上次看著見好,怎麼又重了些,近段時日是不是受過重傷?」

  「跟著朋友上山打獵,被野豬撞了,沒傷著,就吐了幾口血。」

  易郎中掃一眼那人神情,低頭寫方子,「藥丸見效慢,還是煎藥快,我給你配齊藥,回去煎著喝,每天喝一碗……打獵雖也能強身健體,可必須要小心,傷到五臟六腑就不好了。」

  那人道謝,拎著藥包離開。

  易郎中將視線落在胡二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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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主使

  看著滿臉郁色的胡二,易郎中輕歎口氣,問道:「你的傷好了嗎?」

  「好了,」胡二嚅嚅地開口,「我祖母腿疾又犯了……」

  「把上衣脫下來我瞧瞧。」

  面對易郎中平靜的面容,胡二突然有種說不出口的壓迫感,解開束腰的帶子,褪下裋褐。

  傷口果然好了,結痂均已脫落,只是從左肩到腰身有條不深不淺的疤痕。

  「我給你些藥膏,每天塗一點,等兩三個月,疤痕就淡了。不過,完全褪去怕是不容易。」易郎中無奈地搖頭。

  胡二大大咧咧地說:「我一個男人,身上有點疤不算什麼。」

  易郎中笑笑,取了藥膏遞給胡二,「先用著,用完了再來取。」

  「我祖母的腿疾?」胡二可憐巴巴地看著易郎中。

  易郎中面色一沉,片刻才道:「你祖母的腿疾已無大礙,如果疼痛的話,還是按照老辦法,多按壓那幾處穴位。」

  「剛才我爹請了大夫來看,說是腿筋斷了……能不能請您過去看看。」

  「若是腿筋斷了,我也無能為力。這邊還有一堆事等著,抽不開身。」易郎中淡淡地回答,轉身找出戥子準備稱藥材。

  顧琛很有眼色,忙把藥爐搬過來,順勢將胡二擠到一旁,「讓讓,沒事別在這杵著。」

  胡二低下頭,右手狠狠地攥成一團,很快又鬆開。

  榮盛擔憂地對易郎中道:「先生,胡家兄弟多,個個都不是善茬,這樣做是不是得罪了他們,不如我陪先生過去看看?」

  不等易郎中開口,顧琛已經開口,「他們胡家一向欺行霸市,仗勢欺人,早晚有人收拾他們。你怕得罪他們,我可不怕,橫豎有官府衙役。難不成被人欺負了,還得乖乖聽人使喚?哪有這樣的理兒?」

  易郎中笑著將稱好的藥材遞給他,「先洗一洗,泡上半個時辰,大火煎,沸開後換小火煎一個時辰,小心守著別糊了。」少頃,又道,「咱們不惹事,可也不必怕事。拋開這幾日的事情不談,我也沒有人家一叫就出診的規矩。」

  顧琛恭敬地回答:「弟子謝先生教誨。」他明白,自己要跟易郎中學的,不單是讀書認字,也不單是識藥問診,更有為人處事的道理與原則。

  易郎中看著一本正經的顧琛暗暗點頭,原來他只想教他認幾個字,在醫館打雜也就夠了,並沒真的打算收徒。

  可顧琛很機靈,每每以弟子自居,言必稱先生,而且行事方面有時候比榮盛來得大度坦蕩。

  再觀察幾年,若真的本性好,即便把全身的醫術教給他也不無可能。

  反正,他也不打算帶到棺材裡,誰有本事學到手,誰就繼承他的衣缽。

  濟世堂這邊風平浪靜,胡家那邊又炸開了鍋。

  胡屠戶忙活一通好容易喘口氣,想起先前帶回的女子來,就問婆娘將女子安置到何處。

  胡婆娘沒好氣地說:「看著不是個安生的,讓我趕了。」

  胡屠戶扼腕頓足,「我花了四十兩銀子買來伺候我的,怎麼說趕就趕?」

  胡婆娘吃了一驚,她光顧著趕人,根本沒想到還有銀子這回事,頓時肉疼之極,氣得罵道:「這賤人就是個禍害,剛進門就勾引老三老四,時候久了,還不把家裡弄得烏煙瘴氣。你是豬油糊了心,竟然花四十兩銀子買這麼個玩意兒,要買小丫頭得買四五個。」

  胡屠戶也心疼,他不是疼銀子,畢竟只給了四十兩,原本應允的六十兩銀票還沒送出去,他是心疼那麼嬌嬌嫩嫩的花骨朵般的女子沒了,加上適才一番折騰,火氣也上來,吼道:「你這個潑婦,看看自己那德行,腰比水桶還粗,摟著你還不如摟頭母豬。你這是嫉妒,犯了七出之罪。」

  一來二去,在屋裡爭吵起來。

  兩人嗓門就大,就傳到胡祖母的耳朵裡。

  胡祖母生氣啊,自己癱在床上起不來了,想喝口熱茶喝不到,兒子心裡就想著美貌女人,兒媳婦盡顧著沾酸吃醋,沒一個惦記著自己的。

  胡祖母氣急,捶床板捶得手疼也沒人搭理。索性抓起床邊早就空了的茶壺,朝著門外扔了出去。

  只聽「咚」一聲,像是砸了什麼東西。接著是瓷器落地的噹啷聲,夾著幼兒的嚎啕大哭。

  定然是砸著孫女胡嬌了,胡祖母心裡發急,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下了地,只是不等邁步就倒了下去。

  胡屠戶屋裡吵得更加熱鬧,不單是兩口子,還加上了胡三跟胡四。這兩人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被閒漢們揍的時候沒想起女子來,這空檔閒著了,過來打聽消息,想知道胡婆娘到底將女子弄到哪裡去了。

  胡婆娘一聽,不單是老子如此,兒子也都是這個德行,氣急敗壞地說:「老娘怎麼知道,老娘忙著幫你們打架,哪還顧得上那個狐狸精。」

  胡三胡四跺著腳說出花了一百兩銀子的事。

  胡家人傻了眼,合著他們共花了一百四十兩銀子,什麼也沒撈著。

  也不能這麼說,胡三跟胡四好歹親了摸了,就連胡屠戶也摟了細腰,摸了小手,不算是打水漂。

  四人完全沒心思理會外面的事,胡婆娘倒是聽見了胡嬌的哭聲,以為是不小心摔倒了,只覺得哭聲煩,根本沒往心裡去。

  胡二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胡嬌滿臉是血地坐在祖母門外哭,忙帶她洗了臉,擦乾淨一看,是鼻子流的血,眼角也青了一大塊,萬幸沒傷著眼。

  安頓好侄女再去祖母屋裡,發現祖母癱在地上一動不動。胡二嚇傻了,摸了摸祖母的臉,是熱的,鼻子還有似有若無的氣息,稍稍放下心,將祖母抱到床上,蓋好被子。

  胡屠戶屋裡,四人仍在爭吵不休,胡屠戶拍著桌子罵婆娘嫉妒,罵兒子敗家。胡婆娘也拍著桌子罵胡屠戶花心罵兒子浪蕩。

  兩個兒子沒人罵,心裡也有怨氣,怨爹有了好的只顧著自己不考慮兒子,怨娘不趕緊給自己娶房媳婦。

  胡二在門外聽到吵鬧聲,「匡當」一腳把門踹開,殺氣凜凜地盯著四人,稍後將桌上的茶壺茶盅猛摜在地上。

  屋裡的四人都驚呆了。

  胡婆娘發出聲淒厲的慘叫,「殺千刀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

  杏花胡同南面是曉望街,曉望街再往南,隔著三條街,有條罈子胡同。

  罈子胡同盡西頭有座不甚起眼的青灰色小樓,樓門口簷角掛著塊牌匾,寫了「知恩樓」三個古樸拙致的大字。

  知恩樓只是京都成千上萬個青樓楚館中的一個,算不上出名,可圈內人都知道,知恩樓的姑娘可是真正的知情識趣,善解人意。

  無他,因為知恩樓的老鴇是有名的會調~教人。

  此時已近黃昏,知恩樓二樓廂房的窗紗被風輕輕掀起,一雙細嫩的手挑著竹竿,將窗紗合攏,掩住了滿屋秀色。

  女子約莫三十出頭,穿著湖水綠繡百蝶戲花的褙子,膚勝雪霜白,眉似遠山長,細腰盈盈不堪一握。雖然穿著素淡的衣衫,卻掩不住穠艷如春花的氣度。

  她面前躬身站著另一位少女。少女年紀很輕,不過十六七歲,一雙美目水波盈盈,楚楚動人。赫然就是早先賣身還債的女子。此時她已脫掉那身縞素,穿了件茜桃色的褙子,粉嫩的顏色襯著她的嬌嬌柔柔,更添幾分風情。

  少女柔柔開口,「……坐著驢車,先到正陽門去成衣鋪買了衣衫換上,走了一條街叫了輛馬車坐到口袋胡同,在麵館吃了碗麵,最後叫了頂轎子才來到此處,管保沒人瞧見。」

  女子微微點頭。

  「媽媽,這是胡家給的,連銀票帶元寶,統共一百四十兩。」少女恭敬地將東西碰到女子面前。

  女子,應該說是知恩樓的老鴇,淡淡地說:「既是給你,你就收著。你且記著,今日的事從沒發生過,你沒賣過身,沒見過胡屠戶,若是被人認出來……」聲音嬌媚慵懶,卻又有不容忽視的凌厲。

  「女兒萬死不辭!」少女堅定地說。

  老鴇揮手讓少女退下,靜默地站了會,點了蠟燭,來到拔步床邊的穿衣鏡前。

  鏡中的女子肌膚依然緊致,胸脯依然挺翹,時間彷彿在她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她揉揉眼,透過鏡中的自己,彷彿看到了另一個人,長眉斜飛入鬢,眼眸迷離嬌媚,天生帶著三分風情。

  那是她懷胎十月生產的女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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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4:4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九章 糾結

  直到吃晚飯時,易楚才知道胡祖母腿筋斷了。

  易郎中溫和地說:「行醫之人雖講究醫者仁心,可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否則,被人吃得渣滓都不剩還要被嫌棄味道不好。」

  自然是這樣,沒有人被人欺負了,還得巴巴地替人上門診病。

  可胡祖母的病真是奇怪,不過睡了一夜覺,腿筋怎麼就斷了?

  聯想到上午醫館前突然出現的那群錦衣衛,易楚驀地想到了什麼,心頭顫了顫,又覺得不太可能。

  辛大人會是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的人?

  完全不像!

  況且,易家跟他並無交情。

  他應該還在揚州吧?

  雖說有千萬種理由不是辛大人動的手腳,易楚還是心裡不踏實,一直在醫館裡磨蹭著不想回房。直到亥時,易郎中也準備洗洗睡了,易楚實在沒理由不回去,才提心吊膽地推開房門。

  迎面而來的就是那股淡淡的艾草的苦香。

  易楚硬著頭皮走進去,藉著朦朧的星光,看到個黑影一動不動地坐在羅漢榻上,頭支在胳膊肘上,似乎是……睡著了?

  這人,不回自己家睡個痛快,跑到這裡算怎麼回事?

  而且,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她跟父親就在醫館,他到底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的?

  易楚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內室挪,才剛邁出步子,就聽暗影裡傳來聲音,「過來,我有話問你。」

  聲音一如既往的冷,又多著些嘶啞,好像非常疲倦似的。

  易楚挪到他面前,垂頭站著。

  辛大人卻又不說話了。

  夜色濃郁,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能感受到有雙灼熱的視線牢牢地釘在自己身上,這灼熱讓她渾身不自在,可又隱約地有絲絲酸澀繞上心頭。

  這酸澀令她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又無比尷尬。

  畢竟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縱然無人瞧見,也萬分不該。

  本能地想逃離,想打破這種尷尬,易楚急急開口,「你何時回來的?」

  「昨天,」辛大人目光閃了閃,「差不多申時回來,先進宮面聖,皇上留了飯,戌時出來……」

  竟然說得這麼詳細,完全不是他往常惜字如金的作風。

  易楚默默算著時辰,突然心頭一跳,害怕再聽下去。

  好在,辛大人及時止住話頭。

  易楚暗中鬆口氣,問道:「大人說有話問我,不知是什麼話?」

  「廟會那天,你怎麼會衝撞了榮郡王?」聲音比適才要冷漠許多。

  易楚一愣,正琢磨著如何回答,有聲音自她頭頂響起,「本官想查自然也能查到,只是不免牽連到你……」

  卻原來是他站了起來,又操起了官腔,逼人的氣勢忽地散發出來。

  易楚不由後退一步,低聲將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遍。

  辛大人凝神聽著,突然開口,「推你的人是易齊。」語氣很篤定,似乎親眼看見一般。

  易楚沒法否認,可又不願辛大人誤解易齊,只說:「我沒有看到,說不準。」

  辛大人再不開口,又沉默會,才道:「下午你爹開了些草藥給我,我不方便煎藥,你替我換成藥丸。」

  「好,」易楚答應,「爹一早出診,醫館辰正開門,你來就是。」

  「明日一整天都忙,我夜裡來……」他目光凝在她臉上,神情開始變得柔和,「這些日子,你……有沒有想過我?」

  沒有,她被胡家的事情煩著,根本沒心思想別人。何況,她完全沒有理由想他,她躲都來不及。

  只是不等她回答,耳邊又傳來更低更輕的聲音,「我常常想起你……」

  易楚徹底呆住。

  他說,他常常想起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手裡細軟的絨布真真切切地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易楚抖抖索索地點燃油燈,打開手裡的絨布包。

  紫紅色的絨布上,躺著對墨綠的碧玉鐲子。玉的水頭極好,溫潤縝密,凝如羊脂,入手沁涼,若是夏日戴著,感覺定然極舒服。

  可,這種東西並非她能肖想的。她也不想要,甚至巴不得與他再無瓜葛。

  易楚隱約感覺喉頭被扼住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痛起來,她猛地合上絨布,與先前的荷包放在一處。

  只是,夜裡又是睡不安生。

  他的話像是咒語般時不時迴盪在她耳邊。

  莫名地,又想起他臨走前的那半句話,「你會不會……」

  你會不會想起我?

  他應該是這樣的意思吧?

  你有沒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你有沒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那樣低,那樣輕,那樣柔的語氣……

  易楚覺得自己快被折磨瘋了,一把拉起被子,連頭帶腦把自己緊緊包裹進去,彷彿這樣,就再也聽不到那個聲音。

  第二天又是兩隻黑眼圈。

  易楚支吾著解釋,「蓋著被子太熱,不蓋又太冷。」

  易郎中替她把了把脈,「煩渴燥熱,五心不寧,睡前用點安神之物。」

  易楚心虛地答應了。

  心神不定了一整天,吃過晚飯,易楚將四物丸、荷包還有那只絨布包都找出來,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上,抱著被子去敲易齊的房門,「今晚,我跟你一起睡。」

  易齊先是一愣,很快興奮起來,「好,快進來,」接過她的被子鋪好,又跳起來,抱著易楚,興高采烈地說:「好久沒跟姐一起睡了。」

  她高昂的情緒帶動著易楚也開心起來。

  兩人一起洗了腳,又一起洗了臉。

  易齊道:「我琢磨出一種新髮髻,姐梳起來肯定好看,」說著打散易楚的頭髮,分成四份,後面的依然綰成髮髻,前面兩綹先辮成辮子,再向後順在髮髻上,辮身用銀簪固定住。最後插兩朵精緻的鵝黃色絹花。

  鏡子裡的易楚比往日多了三分艷麗。

  易齊非常得意,「好看吧?而且梳起來很簡單,我教你,」又將髮髻散開,細心地教導她。

  易楚也很高興,這段日子,她過得無比沉悶,能夠換個新髮型,心情就會好一點吧?

  兩人說說笑笑,直到二更天才睡。

  照例,易楚睡在外側,易齊睡在內側。

  放下帳簾的時候,易齊又感歎一句,「好久沒和姐一起睡了。」

  真的是好久了。

  以前兩人小的時候,是跟著易郎中都睡在正房。易楚七八歲時,兩人一起搬到東廂房,兩人睡一張床,易楚在外頭易齊在裡頭。

  易齊十歲那年,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吵著要自己睡。易郎中便領著兩人將西廂房收拾出來。

  到現在已經三年了。

  許是近幾日總是睡不好困意太濃,又或者是因為易齊在身邊心裡踏實,當耳畔傳來易齊細柔悠長的呼吸聲,易楚也禁不住困意很快合上了眼。

  一覺好睡,直到天光大亮才睜眼。

  易齊已經起來了,朝著她笑,「姐,我給你梳頭髮。」

  兩人梳了一式一樣的髮髻,易楚清雅,易齊穠艷,並肩站在一處,一個似出水芙蓉,一個像盛開的牡丹,說不出的好看。

  易郎中溫和地笑,「來吃飯,給阿楚買的熱豆汁,給阿齊的是甜豆漿。」

  兩個女兒齊聲叫,「爹爹真好!」

  歡歡喜喜地吃過飯,易楚回到自己屋子。

  桌上的東西仍在,連位置都不曾移動,似乎並沒有人進來過。

  或者,那天只是辛大人的隨口一言,當不得真。

  易楚頓時鬆快下來,可瞧著桌上的東西,又無法真正放鬆,得找個機會全都還回去才好。

  連續幾天,都沒見辛大人的人影,而市井間卻有消息流傳開來。

  據說揚州大亂,頭一天夜裡揚州知府被抄家入獄,第二天夜裡漕幫三位當家的同時斃命,屍首就掛在揚州城的城牆上,同時不見的還有他們無以計數的家產,說是數百名錦衣衛忙活了好幾天才清理完。

  漕幫是萬晉朝最大的幫會組織之一,幫眾足有上萬人,掌管著漕糧的徵收和運輸,幫規及其嚴密,不但有大量身手出眾堪比軍隊的護衛,還有不少謀士為之出謀劃策。其中三個當家的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單是大當家在揚州的住處就有十幾處,除了親信之外,沒人知道他歇在何處。

  能將三位當家的同時殺死,可見錦衣衛的能力與勢力。

  一時間,錦衣衛名聲更甚!

  易楚問父親,「揚州離京都有多遠?」

  易郎中想了想,「你娘是常州人,離揚州不算遠,記得當年你外祖父進京足足用了一個多月。你想去揚州?」

  易楚笑笑,「就是隨口問問,不知道揚州的消息多少天才能傳到京都。」

  易郎中瞭然,「驛站送信沿路換馬不換人,大致十天八日就能到,那些小道消息傳過來估計差不多。說起來,什麼時候也該帶你去趟常州,你外祖家也不知還有沒有人?」

  易楚的外祖姓衛,是進京趕考的秀才,原本滿腹詩書,運道卻不好,頭一年開考前日收到家書說父親病故,他回家奔喪守孝三年。第二次下場,因途中奔波得了風寒,病得幾乎起不來床,勉強下了考場,連捲子都沒答完,自然榜上無名。因爹娘都過世,衛秀才索性不回鄉了,就留在京都待考。第三次倒好,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腫的連筆都握不住。

  蹉跎了十年一事無成,衛秀才無顏回常州,就在京都娶了戶寒門女子為妻,生了易楚的娘。

  過了十數年,衛秀才生病,不想客死他鄉,但拖著病體帶著妻女多有不便,遂將女兒嫁給易郎中,夫妻兩人自回常州了。

  頭先還有書信聯繫,後來衛秀才病死,易楚的娘也離世,漸漸也沒了消息。

  易楚聞言唏噓不已,可也明白,此生也不見得能夠有機會去常州。畢竟,一個多月的行程,太遙遠了。

  可辛大人,為何卻在半個月之間打了個來回,還做出那麼驚天動地的事?

  易楚想起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疲憊,咬緊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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