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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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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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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18:20:22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四綺色琉璃(一)

    耳邊傳來鷓鴣的叫聲。六月天氣,溫暖宜人,連風都是溫柔似水的,如同最輕薄的紗自耳畔掠過,讓人的肌膚癢癢的,彷彿遠遠水邊採蓮女纏綿悱惻的輕歌。

    就在這天地融冶的季節中,十二歲的黃梓瑕聽到父親喚她的聲音。她自水邊轉頭,日光正逆照在她眼上,鮮血或瑪瑙一般通紅的顏色,籠罩住了她面前的世界。

    在這異樣的鮮紅光芒中,她看見站在父親身邊那個少年,敝舊的衣衫,低暗的神情,卻掩不住他蒼白的肌膚和漆黑的發。他用那一雙點漆般的眼睛望著她,黑得如同最寂靜的夜,​​深遠幽暗,從此後彷佛用刀鋒鐫刻在了她的心頭,永生永世無法抹去。

    她赤腳站在池塘中,滿懷的菡萏不知不覺全部落在水面上。

    她看見少年的眼中含了淡淡的笑意,慢慢走過來,幫她將水中含苞的荷花一支支撈起,他肯定看見了她小腿上濺著的泥點,還有紗裙下面粘著的草屑,但他只是微微笑著,將手中的花捧給她。他凝視著她時,眼中不是她常見的對小女孩的神情,而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少年對少女的溫柔目光。

    有時候一個女孩子長大,只需要對方的一個眼神而已。

    “禹宣……”黃梓瑕猛然從床上坐起,伸手想要抓住面前殘留的那些景象,卻發現這只是幻夜中的一場夢。

    漆黑的深夜,窗外是呼嘯而過的長風,春寒料峭,侵人骨髓。黃梓瑕在沉沉暗夜中擁著錦衾,無聲無息地看著過往的夢幻在自己的指尖流逝而去。

    她強自壓抑自己的呼吸,緩緩地躺下,將自己淹沒在絲綿錦被之中。因為她破了四方案之後,已經是京中名人,所以夔王府中對她這個小宦官著實不錯,所有日常用度都是頂好的,甚至比她在蜀中作使君家千金時還要更高一些。

    然而她躺在溫暖柔軟的被褥之中,卻覺得比自己身在荒郊野嶺冒雨跋涉時還要難以安眠。她睜大眼睛,在黑暗中聽著外面的風聲,許久,終於將被子一掀,爬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

    周圍樹影重重,她順著記憶穿過夔王府的重重院落。路上巡邏的侍衛們對她視而不見,想來她這個最近夔王府的紅人已經上下皆知了,所以來去自如也沒人管束。

    她走到淨庾堂,見月光流瀉在花木之上,四下一片寂靜,不過四更天時間,李舒白自然還在安睡中。

    她這才恍然想起,無論自己如何因為昨夜的夢而心情迫切,但夔王李舒白,怎麼可能因為她而夤夜起身,照顧她的心情?

    所以她只能在堂外的花樹下找塊石頭坐下,將臉靠在曲起的雙膝上,準備靜靜地坐一會兒,就回去等他召喚。

    也不知坐了多久,月光暗淡,天邊也出現了隱約的墨藍色。春露濃重,沾染了她的衣裾,她盯著地上的草芽正在呆呆出神,卻看見一雙六合烏皮靴踩在了初生的芽尖上。

    她順著靴子往上看,他穿著繡著暗青色夔龍紋的紫衣,剪裁得格外修身挺拔。腰間是仙人樓閣紫玉佩,繫著九結十八轉青色絲絛,袖口領口是簡潔的窄袖方領,正是京中競相效仿的式樣。

    夔王李舒白側帽風流,每每他穿的衣服,過不了幾日就會流行開來。這個人,單看外表的話,可真像個錦衣玉食、耽於聲色犬馬的皇室子弟呢。

    黃梓瑕將臉靠在膝上,望著他,在心裡想。

    李舒白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見她看著自己不說話,便轉頭看著花樹上的宮燈,問:“如此星辰如此風,你一個小宦官,凌晨來賞什麼花?”

    黃梓瑕低聲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我想問一問,你委託我的事情是什麼,我是不是能迅速完成,盡快回到蜀地去。”

    李舒白就著宮燈的光芒瞧了她一眼,沒說話,卻越過她的身邊,走到旁邊的迴廊上。

    黃梓瑕站起身,跟著他走到迴廊上,見他旁若無人地坐下了,她卻只站在那裡等著他說話。

    廊上掛著的宮燈搖曳不定,夜風徐來,繪著蓬萊仙島的絹燈在風中斜飛旋轉,李舒白的面容似明似暗地融在夜色中,難以分辨。

    李舒白也不急著理會她,只抬頭望著翹角飛簷下懸掛的那一盞宮燈,凝視了許久。黃梓瑕心緒不穩,站在燈下陪他許久,然後終於覺得不對勁,她轉頭看著那盞燈,普通的八角宮燈,精細拼接的紅漆木桿拼出祥雲雷紋,白紗的燈面上繪著仙山雲海,其間有九重樓閣,仙人來去。

    她看不出這盞燈有什麼特異之處,等轉頭時,卻發現李舒白正在看著她,在隱約的燈光下,他目光幽暗如遠空的星。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沒來得及發問,便聽到李舒白徐徐開口說:“真是巧了,就在剛剛,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站在徐州城樓之上,俯視著下面萬千屋宇。醒來後,就再也無法入睡。”

    黃梓瑕斜坐在臨水的欄杆上,沉默地望著他。他看見她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樣恍惚。

    “多年來,我身上有一件事情,極其怪異又難以解釋,我身在其中,惘然難解,所以一直在尋找一個人,希望能幫我解開這個謎。”他望著那盞燈上的飄渺仙山,緩緩地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說要給你十天時間?”

    黃梓瑕搖頭,在搖曳的燈光下望他,目光中微帶詢問。

    “因為,那是我選妃的日子,這日子,這件事,讓我覺得很不愉快。”他長出了一口氣,將自己的後背靠在迴廊欄杆上,明明暗暗的燈光閃爍著,在這個春夜投射在他的身上,顯得格外恍惚。

    “當年,我曾經在徐州拿到一紙箴言,上面寫的東西,讓我十分在意。”

    徐州,黃梓瑕忽然想起了一件當年震驚天下的大事,臉上不禁動容。而李舒白也說道:“沒錯,徐州是我命運的轉折點,人人都說是我的福地。但卻沒人知道,我平定了徐州,在回京前的最後一夜,我在城樓上俯視整個城池時,發生了一件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事情。”

    說到這裡,他終於回頭看她,並從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張紙。

    紙張厚實而微黃,大約有兩寸寬,八寸長,底紋是詭異如蛇蟲的硃砂文,上面用濃墨寫著“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其中,鰥字與孤字上,突兀地印著兩個血色圓圈,彷彿被鮮血圈定的命運,看上去無比壓抑。

    李舒白的手指劃過底紋的那一片似蟲似蛇的硃砂細紋,說:“這個底紋是蟲蛇篆,寫的,正是我的生辰八字l。”

    黃梓瑕看著那印在他生辰八字上的六個不祥的大字,以及那如血般的兩個圈,心中隱隱浮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李舒白將那張符紙放在欄杆上,用手輕輕按住,說:“這張符紙出現的那一夜,正是我站在徐州城牆之上,俯瞰徐州城之時。它彷彿無聲無息就出現在我身旁的箭垛之上,我拿到手的時候,上面還只是六個字,並沒有這兩個紅圈,只在這個孤字上,隱隱浮現出一道淡淡的紅色圈跡。 ”他的手指點在那個字上,就像在撫著自己過往的人生一般,“年少失怙謂之孤,那時候父皇已經去世,但我母妃卻尚在,所以也不以為意,只以為這是對手的尋常詛咒,便留下了,準備在身邊人中搜尋一下,看是誰敢將這個東西帶到我的身邊。誰知……”

    他的目光投向旁邊的宮燈,在靜夜之中,宮燈投下微微搖曳的光芒,黃梓瑕只覺得在這一瞬間,整個周圍彷彿都迷離起來。

    “那一夜,我做了無數噩夢,夢中翻來覆去就是鰥殘孤獨廢疾那六個字。醒來時我想將那張符咒付之一炬,等拿出來看時,卻發現這個'孤'字上,原本只是淡淡的紅色痕跡的那個圓圈,忽然加重了,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他的手指點在那個字上,星月之下,紅色的朱圈在他的手指旁如一朵詭異的紅花綻放,又像是鮮血的痕跡湮沒開去,觸目驚心。 “也是在那一天,那一刻,京中送來八百里急件,我打開來看,才發現,那上面寫的,是我母妃的死訊。”

    就在紅圈圈定“孤”的那一日,他真正地成了孤兒,再無父母。

    黃梓瑕看見他的手從符紙上收了回來,無意識地緊握成拳,他那雙極好看的手,因為握得太緊了,連骨節都微微發白。她不由自主地說:“或許,只是巧合而已,王爺無需想太多。”

    “在接到我母妃的死訊,從徐州回京的路上,我曾經遇到過一次刺殺。我被刺中左臂,雖然傷口不深,但武器上卻淬了毒,隨行的軍醫都說,我的手臂是保不住了,若要活命,只有將我的左臂棄掉。”他的右手輕撫住自己的左臂,彷彿那種傷痛還在自己的身上,“那時,我將帶在自己身邊的這張符紙拿出來,看見了那上面,鮮豔的紅圈正在隱隱顯現出來,圈定的,正是那一個'殘'字。”

    暗夜無聲,疾風忽來,燈籠在風中猛然轉了一圈,燈光幽幽地打在他們的身邊,那張上面有著猩紅圓圈的符紙在風中飛動著下角,彷彿命運在波動一般。

    李舒白看著她,神情平靜得幾乎僵硬:“你,知道我當時怎麼做?”

    黃梓瑕手握著那張符紙,站在橫飛的那一隻只宮燈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說:“我猜,王爺定是拘捕軍醫,拷問元兇。”

    李舒白原本一直繃著的臉,緩緩地鬆弛下來,甚至,在暈紅的燈光下,唇角似乎浮起了一絲笑意。他原本一直冷淡的面容,此時在笑容的映襯下,忽然顯出一種春風襲人的柔軟明淨來。即使那種笑意十分淡薄,卻也無法掩住他內心流露出來的東西。他說:“黃梓瑕,你果然和我一樣,都是不信命的人。”

    “我在蜀郡三年,經手過二十六樁命案,其中八樁有鬼神傳言。但最後真相大白,都不過是有所企圖的人在裝神弄鬼。再比如,前幾天的四方案,也是假託鬼神之說。”黃梓瑕將手按在他那張符紙上,說,“就比如這張符紙,王爺之前所說的這些,已經足以揭示幕後人的意圖。”

    李舒白望著她,愉快地說:“不如你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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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23:50:09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四綺色琉璃(二)

    她抬手一摸鬢邊,在摸到自己頭上挽發的那根木簪時,手停了一下,顯然是想起了上次自己頭髮披散下來的狼狽。所以她放下手,用指尖在欄杆上畫了一個“一”字,然後才說:“第一,這張符紙的出現,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才可以做到,所以,必定是你身邊人有所企圖,所以悄悄將這東西放在你準備去的地方——徐州城樓上。”

    說著,她的手指在欄杆上又畫了兩道橫:“第二,符紙上面紅圈的出現,是這張符紙在你身邊的時候,突然改變的,所以,這個人不僅跟著你上了城樓,還在你左右隨時可以接觸到你的一切,應該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比如侍從。”

    “第三,軍醫所診治的病,與這張符紙暗合,這說明,你身邊不止一個,而是潛伏了兩個以上的作祟者,至少,有一個是軍醫,還有一個是你的左右。 ”說完,她收回自己的手,吹了吹自己的指尖,作了總結,“順著軍醫這條線,應該能找出那個躲在暗處的左右。 ”

    李舒白不置可否,繼續說:“當時軍醫在第一時間自盡,而我將自己多年來培養的那幾個侍衛,全都在日後陸續遣往各處,再也不準備召回他們。”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那張符紙上:“可那上面……”好像殘字上的紅圈又退掉了,只餘了一點淡淡痕跡。

    “我的手臂經過半年多的治療保住了,所以這個殘字上的紅圈,也漸漸不見了。但我的左臂現在已經廢掉了。只能做一些日常的事情,寫寫畫畫什麼的還可以,卻再也無法用劍開弓了。”他將自己的左手伸出來,在她面前動了動手指,“其實我以前,是慣用左手的。”

    一個慣用左手的人,在自己的慣用手廢掉之後,迅速地就訓練好了自己的右手,其中的艱辛,估計一般人都不會懂。

    一想起他把自己從馬車內揪出來的利落身手,黃梓瑕不覺深深地佩服起面前這個人來。至少,她覺得自己很可能沒有這樣的意志,能從頭再來,把二十來年都不慣用的右手訓練成這樣。

    “原本,我以為在我遣散了原來的身邊人之後,這件事已成過去,所以我也一直把這張符紙妥善放置在秘密的地方,因為,我還希望藉助這張符紙把身邊那條暗線給揪出來。然而,就在前幾日,聽說皇上要給我擇選王妃的時候,我想起了這張符紙上的'鰥'字,便取出來看了一下,結果卻發現,這張符紙上,忽然又出現了一個紅圈,這一次,就落定在'鰥'字上。”他將符紙拿起來,手指按在那個被朱紅色圈起來的“鰥”上,臉上露出嘲譏的笑容,“男子喪妻謂之鰥,看來我成親這件事,也許會遭受到什麼意想不到的變故。”

    黃梓瑕從他的手中取過這張符紙,仔細地端詳著。那上面的朱紅色,看起來確實比“孤”上面的那個較新,所以那種猩紅如血的顏色也就更顯得猙獰迫人。

    “不可思議,彷彿像是神鬼作祟,命中註定。在時隔三四年之後,這張符紙又忽然湧起了新的血花。”李舒白緩緩地說,“我身邊的人都已換過多次,而且我藏這張符紙時,比我處理那些軍機要務都要妥善,卻沒想到,原本應該絕對不可能出現紕漏的這張符紙,終於還是浮現出了不祥之兆。”

    黃梓瑕放下符紙,說:“看來,這張符紙,或許比我們想像的,要復雜得多。”

    “嗯。”他應著,停頓了半晌,然後才緩緩地說,“總之,這一次,肯定會有人要拿我的婚事興風作浪。而我選中的這個王妃,瑯琊王家的女兒,似乎背後也有著不簡單的來歷。若我的婚姻被人拿來利用,或因此而有人要興風作浪,大做文章,比如——”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許久,才說:“我忽然想起來了,瑯琊王家的長房長孫王蘊,似乎就是你的未婚夫。你抵死不願嫁給他,甚至連家人都毒殺,簡直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這種恥辱,他可以忍,我卻無法忍。”

    “我沒有殺我父母家人。”她咬緊下唇,一字一頓地說,“若你要我幫你,就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此事。”

    他瞥她一眼,說:“我只是轉述別人的看法,並不是我的。”

    她輕咬著下唇,低聲問:“你什麼時候開始相信我沒有殺害家人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站起來,走過水上曲折的小橋,似乎不想再和她說什麼了。

    他們沿著燈光幽微的夾道小路往燈火通明的樓閣深處走去。黃梓瑕跟在他身後,聽到他緩緩地說:“是啊,因為我看過你的手掌,看出你沒有殺人。”

    她怔了怔,然後立即挑出他話裡的紕漏:“你上次看我的手掌時,明明是說從我的掌紋中看出我毒殺了親人,所以才推斷出我的身份! ”

    “騙你的。”

    “那你上次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

    “這個你不需要管。”他一句話便將所有話題停止,“你只需要好好地幫我將這張符紙背後的謎團揭發出來,你的任務就結束了。”

    “那麼,你直接一一查看你身邊人的掌紋,不就可以查清一切了嗎?”她還是不依不饒地問。

    “沒興趣。”他頭也不回地說,“因為,相比看別人掌紋,我還是比較喜歡看別人扮小宦官。”

    所以,夔王府悲催的小宦官黃梓瑕——不,應該是楊崇古,跟著王爺二進宮,去大明宮蓬萊閣,參與夔王妃的遴選過程。

    三月天氣,沒有陽光,御苑盛開的桃李也無法驅趕籠罩在宮中的陰寒。

    “真奇怪,明明是建在向陽高處的大明宮,為什麼卻似乎比城內還要更寒冷一點呢?”

    李舒白聽到黃梓瑕自言自語的嘟囔,在旁邊瞥了她一眼,說:“因為這是內宮,是天底下最高貴的地方,也是整個王朝陰謀最繁盛的地方。”

    黃梓瑕看著下面的波光,不做聲了。因為,有些話有些人能說,有些人不能說。

    此時他們正站在蓬萊殿的高台上,俯瞰著下面的太液池。獵獵的風中,整個太液池邊的花樹一株株起伏,就如一片巨大的花朵海洋,粉紅嬌白的波浪中簇擁著碧藍的太液池。

    “各家閨秀已經來了十之八九了,不如王爺進殿去看看她們在談些什麼?”黃梓瑕問。

    李舒白的臉上似笑非笑,側臉看了她一眼,問:“急什麼?”

    黃梓瑕只好按捺住自己那顆想看京城美女的心,等著他發話。卻聽他問:“信物還好?”

    “很好。”她打開懷中一直抱著的錦盒,看了一眼。全宮的人都在猜測,夔王爺給未來王妃的信物不知道是什麼貴重金玉或稀世珍寶,卻不知她抱在懷中的,是一枝開得正到好處的牡丹綺琉璃。

    黃梓瑕凝視著這朵嬌豔無匹的緋紅牡丹,說:“今天早上我按照王爺的吩咐,守著它開放的那一刻剪下來。結果劉花匠不明就裡,跳腳咒罵我好一陣呢,說自己挖地道用文火木炭催了兩個多月,終於才開出來這一朵牡丹,這朵花一剪,稀世珍奇的綺琉璃今年算是沒花可看了。”

    李舒白的唇角終於露出一絲笑容,說:“劉花匠也算是有功之臣。”

    “用牡丹花作信物,王爺可真是風雅。”黃梓瑕又蓋好盒子,捧在手裡。看著李舒白臉上那種難得的愉快表情,她不由在心裡暗暗想,好花不常開,一時便凋謝,夔王李舒白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會沒想到這一層?估計只是因為,其他的信物可以妥善保存,以後若要反悔,再討還信物時須不好看吧。

    她抱著懷中牡丹,想著前幾日見到的那張符咒,心裡不由得深深同情起那個即將被選中為王妃的女子來。

    不多久皇后身邊的女官過來說,人數已齊,請王爺自便。

    李舒白便示意黃梓瑕跟著她進內殿去。

    本朝慣例,王爺擇妃時,一般候選人皆為朝中重臣的女兒或者世家大族的族女,皆是身份高貴的女子,所以自然並不會讓人一一審視擇選。擇妃前,雖然大家心知肚明,但也不會宣之以口,只在前殿設宴,王爺在後殿隔著屏風暗自察看,若有中意的,可告訴別人,那個閨秀便被請進後殿,受賜王爺親手交予的一件信物,問姓名和身份,也不說其他的,但一切便都定下了。

    黃梓瑕隨著李舒白便進了偏殿。只見重重帷幔垂在殿中,前後殿之間的隔門關閉著,但上面有鏤雕的吉祥圖案,糊著銀紅的蟬翼紗,他在隔門口可以清楚看見前殿所有人,但前殿的人卻只能影影綽綽看見他個大概。

    大約是感覺到了他站在後面看著,各個閨秀的動作都有點不自然,唯有坐在皇后右手邊的一個少女,卻從容自在,絲毫未有拘謹的模樣。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身上。她穿著雲霞紋飾的紅衣,容顏極美,一雙機敏而澄澈的鳳眼微微上揚,顧盼間有一種彷彿從她體內透出的輝光,真正的容光照人。她是瑯琊王家的第二個皇后,在姐姐去世之後被皇上宣召進宮,立為皇后。她的年紀應有三十五六歲,但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

    滿堂的女子,個個都是著意打扮,錦衣華服,如同花朵一樣簇擁在席上,然而卻誰也無法奪走王皇后一絲一毫的光彩。黃梓瑕讚歎著,心想,三年前她入宮覲見皇后時,還只是個不懂得什麼叫傾國傾城的小孩子,而現在年齡漸長,終於明白了,原來美人的魅力,竟然可以一至於斯。

    而王皇后身邊的少女,應該就是她的族妹,名叫王若的那個瑯琊王家的女兒。王若和王皇后坐在一起,雖然是堂姊妹,卻毫不相像。人如其名,王皇后名叫王芍,錦繡緋衣,如牡丹芍藥,貴不可言的華美,而王若今天一身藕荷色襦裙,則相形之下如桃李芬芳,旖旎嬌豔,雖然終究不及王皇后的顏色和氣質,但畢竟年輕嬌嫩,有一種天真浪漫的可愛迷人。

    在這兩人之外,其餘的女子雖然都不差,但相形之下俱是黯然失色。黃梓瑕在人群中尋找到一個穿著湘妃色月華裙的少女,她雙頰微豐,有一雙杏仁般形狀美好的眼睛,只是下巴總是微微揚著,顯得氣質出眾,也因此使得身上有種天生的傲氣——黃梓瑕心想,這位必定就是京中人人都說千方百計想要嫁給夔王的岐樂郡主了。如今宮中主事的是趙太妃,據說岐樂郡主還曾賄賂宮人讓自己過去幫趙太妃抄經書,就為了讓趙太妃將自己許配給夔王爺,可惜事情還是沒成。

    黃梓瑕心裡正想著,卻見李舒白已經招手示意女官長齡過來,指了指王若,說:“就是她了。”

    黃梓瑕都詫異了,這未免也太快了點吧,怎麼選王妃這樣的終身大事,他只掃了一眼就定下來了?但她也只能說:“王爺不再考慮一下嗎?”

    李舒白口氣平淡:“不過是從一群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中,挑選一個與自己共度終生,需要考慮嗎?”

    “但能讓王爺選擇的女子,必定有獨特的地方。”

    他側過臉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揚,似乎在笑,眼中卻毫無喜悅的模樣,淡淡說:“沒錯,所有候選人中,她長得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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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四綺色琉璃(三)

    黃梓瑕為這麼不加掩飾的理由而愣住了,許久才說:“或許……王爺該慎重一點?”

    “你錯了,這才是最慎重的選擇。反正家世與品格德行之類的都已經有人替我選擇過,那麼我自己,就只需要選擇一個看著最順眼的就行,你覺得呢?”

    她也只能說:“恭喜王爺覓得佳偶。”

    他伸手到她面前,一言不發。

    黃梓瑕一時還不知道他要什麼,轉頭看見王若已經在女官們的指引下到後堂來了,才恍然大悟。

    前殿傳來一陣小小的喧嘩,原來是岐樂郡主見王若起身隨宮女到後殿去,顯然明白了李舒白的選擇,她手中的杯盞一顫,一盞溫熱的湯就澆到了身旁劉太傅女兒的身上。

    她趕緊抓著自己的帕子給劉姑娘擦拭著,一邊說:“哎呀,一不小心就……”話未說完,眼圈忽然一紅就說不下去了,眼看著淚水就要漫出來,她死咬著下唇一轉頭,搶過身后宮女手中的玉盆,假裝漱口,硬生生將眼淚忍下去。

    黃梓瑕也無暇管她了,匆匆將自己手中的錦盒打開,取出那一枝綺琉璃交到李舒白的手中。

    王若臉頰低垂,雙頰泛著微微的紅暈,走到李舒白的面前。

    近看來,她年紀不過十六七歲,衣裙上繡滿豐腴的海棠花,鵝黃的披帛雲紋繁複,頭上金釵六行,步搖垂垂,瓔珞寶光。但這麼艷麗華美的衣飾,反而顯得她略微稚嫩,有一種不解世事的爛熳。

    她一步步走來,羞怯地低頭,不敢看人。

    李舒白待她走到自己面前,將手中的牡丹花遞給她,聲音也終於透出一種應有的溫柔:“你叫王若?”

    她身體猛地一顫,彷彿如遭雷擊。黃梓瑕看到她握緊自己的手,然後,震驚而激動地抬起頭,仰望向李舒白。她的眼中,迅速地凝聚起一層薄薄的水汽,整個人彷彿陷入恍惚,身體微微輕顫,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領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黃梓瑕瞥了李舒白一眼。蓬萊殿位於高台,他站在後殿的窗邊,日光從外斜射進來,照得他一身透徹,就像琉璃珠玉堆砌成的神子天人一般。他手中的緋色牡丹灼灼盛放,卻無法奪走他一絲一毫的光彩,反而越發顯得他風神如玉,俊美無儔。

    黃梓瑕在心裡想,看起來,就算不讓人一見傾心,也至少應該不會嚇到女孩子才是。

    李舒白顯然也察覺到了王若明顯奇異的反應,微微皺起眉。

    王若這才感覺到了自己異樣的情緒,她抬起雙手,掩住自己的雙唇,慌亂得結結巴巴的:“夔王爺……真的……真的是你。”

    李舒白微一揚眉,並沒有說話。

    “我……我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幸運,所以,所以今日這麼失態,請王爺原諒我……”她語無倫次地說著,整個人手足無措,仰頭見李舒白沒有反應,頓時眼中淚光粼粼,眼看淚水就要奪眶而出。

    李舒白並沒說話,但臉上的神色顯然和緩了許多,他將自己手中的綺琉璃遞給她,說:“無妨,我想你日常在家中嫻靜安處,必定不適應這樣的環境,是我擅自將你驚動了。”

    王若含淚點頭微笑,向他深深襝衽為禮,然後伸雙手捧過那枝綺琉璃,將花朵緊緊抱在懷中,面容暈紅如初綻的海棠。

    “那個王若,你覺得如何?”

    在回程的馬車上,李舒白問黃梓瑕。

    黃梓瑕遲疑了一下,才說:“我只是王府小宦官,不敢妄議準王妃。”

    李舒白置若罔聞,將車上那個小小的琉璃瓶拿起,凝視著裡面緩慢游動的紅魚,根本連反駁她都懶得。

    黃梓瑕只好說:“似乎有問題。”

    “似乎?”他用手指輕彈著琉璃瓶壁,口氣平淡,“在她未見到我的時候,那種輕鬆與從容是絕對發自真心的——她根本就不在意是不是會被我選中成為王妃。”

    “然而她在被女官請進來,見到您的面之後,卻完全變了,那種震驚與喜悅,太過於強烈,反倒不像真的。”

    “嗯。”李舒白點頭,目光終於從那條魚的身上轉移到她的身上,“還有,在離開蓬萊殿的時候,我與她交換了庚帖,在那上面,我發現了一些讓人在意的地方。”

    他從車上小幾的抽屜中取出一張紅箋,按在小几上,推到她面前。

    黃梓瑕取過,看著上面的字樣。

    瑯琊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十四年閏十月三十日卯時二刻生。父王衷,母姜氏,兄長王嘉,王許,幼弟王賦。

    不過寥寥數字。她看了,在心中算了一算,便將紅箋呈還給他,說:“這庚帖是假的。”

    他微微頷首:“你也看出來了?”

    “嗯。大中十四年的閏十月,只有二十九日,沒有三十。”

    李舒白終於揚了一下唇角,說:“不錯。”

    “這日子可以推算出來,可見這造假有點粗陋。”她說著,又看了那庚帖,說,“閏字稍小,按照一般庚帖寫法,年月之間該有空格,但這裡卻沒有,顯然是後加上去的'閏'字,這個我倒不知是為什麼。”

    “因為十月三十,是我娘的忌日,不祥。”他淡淡地說。

    她點頭:“所以,為了避免這一點,臨時修改了一下,意圖僥倖過關。”

    “情理上說得過去,但是按照程序來說,疑點更多。”他將手指按在那張紅箋上,神情冰冷,“生辰庚帖是要先給太史令推算演合過的,若他看到的是十月三十,定然會提出是我母妃的忌辰,不可入選,那麼即使有人幫她造假,也定然不會這麼草草修改,以致出了大錯。若當時呈上去就是閏十月三十,那麼太史令在推定各個候選女子的生辰凶吉,便立即會發現那一日不存在,更不可能令這份庚帖出現在我面前。 ”

    “所以,這個王若,可能原先根本不在候選人中,也沒有經過審核,卻最後站在了我的面前。”黃梓瑕猜測說,“也許是因為她是皇后的族妹,所以皇后特意讓她繞過所有煩瑣程序,便捷行事。”

    “或許。不過這個王若本身,我倒不擔心,不過是個棋子而已。我在意的是,是誰將她送到我面前,背後隱藏的是什麼。”李舒白沉吟許久,終於還是緩緩地說,“或許,草蛇灰線,這一次的選妃,與我當年拿到的那一張符咒有極大關聯。”

    黃梓瑕點頭,回想著王若望見李舒白時那震驚的神情、羞怯面容上含淚的微笑。身為一個女子,她總覺得那情感,遠遠不是棋子所能擁有的。但具體是什麼,如今她也說不准。

    李舒白見她沉默思索,邊說說:“看來,關於我立妃的事情,你要面對的局面,要複雜得多。”

    “越複雜的內情,就會洩露越多的漏洞,讓我們抓住更多的線頭,所以,複雜不是壞事。”黃梓瑕說。

    李舒白凝視著她,她的臉上並無半絲猶疑,沉寂而平靜,這是一種充分了解自己的能力而不自覺散發出來的自信,無論旁人如何都無法質疑。他覺得心裡有一點地方在微微跳動,讓他不由自主地不敢正視她,只能轉而掩飾地掀起車簾,往後看了一看。

    選妃已經結束,閨秀們各回各家,一眾車馬離了大明宮,正走入長安城。

    去年的荒草依然在道旁,今年的新草只有兩三寸長,漫山枯黃中夾雜著斑駁的綠色,風吹來的時候,一層灰黃一層嫩綠,緩緩變幻。

    跟在他們後面的,正是瑯琊王家的馬車,一個老僕趕著兩匹壯健的雜色馬,不疾不徐。

    他放下車簾,說,“王家的馬車,就在後面。”

    黃梓瑕想了想,站起來打開車門,說:“等到了前面路口,我先下去。”

    “急什麼,我又沒限定時間。”

    “我當然急,早一天能回蜀地都好!”她說著,眼看已經到了路口,趁著馬車拐彎時減速,跳了下去。

    李舒白隔簾看去,見她一個趔趄就站住了身子,便低頭顧自看手中的小紅魚去了。

    黃梓瑕看著夔王府的馬車向永嘉坊而去,而她則轉而向安興坊而去。

    王家的馬車果然緩緩在她身旁停下來,車上有個中年婦人掀起車簾,問:“你不是夔王爺身邊伺候的那個小宦官嗎?這是要往哪裡去?”

    她抬頭對她笑道:“多謝大娘關心,我要去西市買點東西。”

    婦人回頭和車上人說了幾句,便笑道:“我們到光德坊,正在西市旁邊。若小公公不嫌棄的話,正好可以帶你一程,不知意下如何?”

    黃梓瑕推辭道:“不好吧,怎麼可以與貴人同車……”

    “哎呀,以後就是一家人,你在王爺身邊伺候的,我們見面的機會可多呢。”那婦人開門笑得眉眼彎彎,一副可親模樣,不由分說就開了車門,讓她上車來。

    黃梓瑕上車後,見王若果然在車內,她趕緊見過王妃,又謝了那婦人。婦人年紀已有四十多模樣,卻另有一種婉轉風韻,縱然眼角略有皺紋,也只為她平添一種嫵媚,可以想見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

    黃梓瑕坐在靠車門的座上,低頭用眼角瞥了王若。她的坐姿十分優美,雙手交疊輕輕按在左腿上,藕荷色絹衣的廣袖下,露出她的一雙柔夷,纖細柔美的手掌,雪白指尖上是粉紅指甲,修成完美的圓型。

    黃梓瑕看著那雙手,心想,以前在蜀郡的時候,自己雖然是使君家的小姐,卻每天盡想著和哥哥還有禹宣一起出去騎馬踏青,甚至連馬球、蹴鞠都玩得比男人瘋,哪曾這樣保養過自己的手呢?

    正在走神時,忽聽到老婦人問她:“小公公是一直在王爺身邊伺候的嗎?”

    她趕緊搖頭,說:“也只幾天而已,之前都是其他公公在服侍著,不巧這回生病,王爺近身的幾位公公都染上了,就臨時將我調來使喚幾天。 ”

    “那也是小公公做事穩重,所以才得王爺信任。”婦人笑著,又打聽問,“那小公公該了解王爺的日常起居?”

    “日常……也不是特別了解。”她誠實地說,“我笨手笨腳的,也並不會服侍人,只偶爾跟王爺出來走走。”

    “那也是王爺身邊人,定是深知的。”婦人眉眼笑開了花,“小公公,你跟我們說一說,夔王爺喜歡什麼顏色,愛吃什麼口味,身邊侍女多是什麼性情?”

    黃梓瑕忽然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難以應付的場面:“夔王爺他……不太喜歡別人老跟著,所以其實喜歡一人獨處,侍女什麼的……”

    “嬤嬤。”王若終於忍不住,低低喚了她一聲。

    黃梓瑕才發現她已經快要將頭埋到衣服中了,暈紅的臉頰如同淺醉,說不出的動人。

    “哎呀,我家姑娘真是的,反正已經是王妃名分了,早日了解王爺,也是理所應當對不對?”婦人趕緊摟了王若的肩笑道。

    黃梓瑕這才得空,說:“姑娘也不必擔心,夔王是很好相處的人,而且姑娘是瑯琊王家的千金,又生得如此容貌,王爺既然在這麼多人中一眼看上了你,必定愛逾珍寶,白首不離。”

    王若抬眼望著她,低低地說:“多謝小公公,希望能……如你吉言。”說著,她唇角綻出僵硬的笑容,臉上又蒙上一層惶恐,“我……我一見到王爺,就完全不知道怎麼辦,連走路都是僵硬的……你也看到了,我想我這種模樣落在夔王的眼中,他一定會覺得我傻乎乎的,我就越來越緊張,怕他對我不滿意,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連後背都滲出汗來了……”

    黃梓瑕聽她越說越緊張,忙安慰她說:“別擔心,王爺不會介意,他定是懂得你的。”

    婦人立即附和說:“是呢,能嫁給夔王爺,是京城多少女子的夢,我家姑娘也是自小對王爺仰慕有加,這種患得患失的心,小公公定會知道。”

    黃梓瑕點頭道:“是,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

    王若深深吸氣,然後輕聲說:“多謝你了。”

    除此,她再也沒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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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23:50:38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五紫醉金迷(一)

    馬車到了光德坊附近,黃梓瑕再謝了她們,下了車。

    旁邊不遠就是西市,她覺得馬上回王府去似乎不妥,於是便一個人走進西市拐角處一家湯餅店。

    湯餅就是麵條,小店裡面十分狹窄,和她湊一桌的是一對母女,女兒不過七八歲,坐在胡凳上腳都夠不著地。母親用筷子將長長的麵條夾成短短的一段一段,餵給女兒吃。

    黃梓瑕看著,隱約恍惚。母親見她一直看著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孩子小,麵太長了吃起來不方便。”

    “嗯,是啊。”她應著,眼眶卻在瞬間熱熱的燒起來。她想起十來歲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幫她夾短麵條,坐在對面的父親搖頭說:“都這麼大了,還不是被你寵壞了,到現在還要你動手。”哥哥在她左手邊,一邊呼啦啦大口吃麵一邊嘲笑她:“羞,羞,這麼大了還要人服侍,將來得找個會伺候人的老公,出嫁後接替娘服侍你。”

    她那時氣得丟下筷子就跑回自己房間,賭氣不肯吃飯。但過了一會兒,母親還是端了飯過來,細聲好語哄她吃飯。她吃了幾口,抬頭看見父親遠遠站在窗外張望著她,見她抬頭,裝作只是路過,緩緩地在後園的卵石小路上踱著步離開了。

    當時那麼細微平常的事,如今想來,卻歷歷在目,連那時父親腳下卵石排列的花紋、窗外樹影落在母親手上的影子,都一一呈現在她眼前,清晰無比。

    因為這一點記憶的波動,攪動她心口的憂愁與憤恨,深深交織。直到她咬緊了自己的雙唇,顫抖著抑制自己的呼吸,才能將那悲憤連同眼淚一起硬生生地忍回去,吞進自己肚子,深深埋在自己血脈中。

    父親,母親,哥哥……

    她含著眼淚,一點一點吃著麵條,和著眼淚吞到自己肚子中。

    現在所有的冤屈和血淚,總有一天,她要回到蜀地,親手討回來。

    瑯琊王家的王若,成了夔王府的準王妃。

    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京城的人都說,王家數年內出了兩個皇后、一個王妃,真是光彩生門楣。

    頂著楊崇古名字的黃梓瑕,穿著宦官的衣服,跟隨著浩浩蕩蕩的納徵隊伍穿過大半個長安城,漫不經心地聽著別人的討論。

    她摸了摸自己臉,今天在出門前,她發現自己氣色不錯,看來是最近休息太好了,所以只能去王府的侍女那裡騙了點黃粉過來,抹在了臉上,讓自己顯得膚色不要那麼皎潔——因為,今天要去的,是瑯琊王家在京城的宅邸。而很有可能,她會遇見自己那個前未婚夫——但其實至今也還沒有正式退過婚——王蘊。

    雖然自己和王蘊並未正式見過,按照鄂王李潤所說,他也只是在三年前偷偷在宮中見過自己一個側面,但小心為上,不得不防。她已經決定,以後黃粉就是自己出門必備物了。

    婚姻中講究六禮,納采與問名、納吉都已經走了過場,所以今日她跟隨過來是納徵,也就是下聘。

    瑯琊王家畢竟是一等一的高貴門第,在京城營造的宅邸也是美輪美奐。七進庭院,東西兩個花園,高牆大宅,氣象不凡。

    王家這一代的長房獨子王蘊,也自有烏衣子弟的風範。雖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未婚妻因為不願嫁給他而害了全家人,但遭了那一場失臉面的事,他卻依然風姿都雅,穿著一身深絳素紗中單,笑意盈盈的面容如春風拂曉,舉止顧盼之間溫文從容。不是百年世家,養不出這樣的氣質來。

    當朝身份高貴數一數二的夔王下聘娶門第高貴數一數二的瑯琊王家的女兒,排場自然與眾不同。長長一排箱籠中,各宮太妃們賜下的金梳、玉尺、銀妝奩最受眾人矚目。王蘊讓送到王若所居的院落,又遣人一一招呼來使,分發紅封,數百人的大排場被他料理得乾淨利落。

    黃梓瑕與王府中一位女官到王蘊面前,行禮道:“奴婢二人奉命到此,教導王妃王府規矩與宮廷事宜。”

    王蘊說著:“免禮去吧”,一邊卻把目光定在黃梓瑕的身上,端詳著,又似乎在想什麼。

    黃梓瑕轉身與女官素綺一起跟著納徵使前往後園,誰知王蘊卻跟在她身後一路同行,問:“小公公貴姓?”

    她硬著頭皮,回答說:“奴婢楊崇古。”

    “莫非就是之前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個楊崇古?真是聞名不如見面!”王蘊驚喜說道,又問了女官素綺的名字,然後送她們到小院門口,才止住了腳步。

    黃梓瑕走到簷下,總覺得如芒刺在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他站在院門口,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見她回頭,他又微微笑著,朝她拱手說:“待會兒就要吃五福餅,請小公公切勿延誤。”

    她垂首施禮:“是,我今日只與王妃見面,明日才開始正式傳授。”因為她現在壓根兒也沒看過禮儀志,想講也無從講起。

    待進了廊下,已經有四個丫頭迎上來了,齊齊行禮迎接。屋內一片融洽的歡笑聲,她們進內去一看,滿屋內繁花似錦,折枝梅窗櫺前,懸掛著寶相蓮繡帳,梅瓶內插滿海棠花,屋內坐著十來個梳妝整齊的貴婦人,個個都是錦衣簪花,陪坐在琉璃榻上的王若身邊。

    今日王若的打扮與前日不一樣,一身藕荷色短襦半臂,這麼活潑的衣服樣式上,用了紅色牡丹花紋,便顯出一種歡快流暢的華美來。她頭上梳了同心髻,簪著那一朵綺琉璃,斜插兩支碧玉簪,既莊重又不失自己那種獨特的靈氣。

    黃梓瑕在心裡暗自想,真是一個會穿衣服的女子,她其實對於自己的美是很清楚的。

    見納徵使到來,眾人一起站起身去迎接。王若盈盈下拜,聽此次擔任納徵使的禮部尚書薛大人宣讀聘書。黃梓瑕聽著長篇累牘的文辭,無聊中抬頭望著窗外景色,卻見梁間燕子呢喃,春日秀麗,天地間充滿生機。

    王若接過聘書,抬頭看見黃梓瑕,唇角便不自覺露出一絲歡欣笑容,說:“我出身孤陋,未曾見過天家威儀,更不懂宮中禮儀,還要煩請兩位多多指導教誨。 ”

    素綺趕緊說:“哪裡,王妃出身大家,禮儀周全,自會觸類旁通,不在話下。”

    王若卻只望著黃梓瑕微笑,如不解世事的孩子一般。周圍陪同的夫人雖然都個個笑逐顏開,但也不過是因今日夔王納徵,而王家人還未到得幾個,便被宮中太妃們選中前來幫忙事務的朝臣夫人。所以在這府上所有人中,估計除了王蘊和她身邊那個婦人之外,唯有黃梓瑕是她見過一見面的人了。

    那種在滿堂的陌生人中終於找到一個自己熟人的興奮感自王若臉上流溢,讓站在她面前的黃梓瑕都覺得有些羞愧。她在心裡想,這樣美麗又天真的女子,難道背後真的會藏著什麼陰謀嗎?

    待他們要走時,黃梓瑕走到門口,卻感覺有人偷偷在牽自己的衣袖,回頭一看,原來是王若,一臉局促的模樣。

    她笑了笑,回身朝她行禮:“王妃有何吩咐?”

    王若偷偷地低聲說:“遇見你太好了,這裡……全都是我陌生的人呢。”

    黃梓瑕笑著凝視她,問:“不是還有我之前在車上見到的大娘嗎?對了,今日怎麼沒見到她陪著你?”

    “哦……因我中選了王妃,所以嬤嬤匆忙回瑯琊去,幫我取日常用的東西了。”她說著,神情卻微不自然,想想又加上一句,“她年紀大了,可能就不再回來了,留在老家頤養天年了吧。”

    “那王妃豈不是會有點捨不得?畢竟是自小教養你的大娘。”

    “是啊,不過這也沒辦法,總是要適應的。我還好,她年紀大了,恐怕難適應呢。”她笑道,露出臉頰上一雙淺淺的梨渦,“而且我這不是認識了你嗎?我早上還戰戰兢兢的,擔心來教導我的會是很嚴肅很古板的那種老宦官呢,真沒想到卻是你。”

    黃梓瑕笑道:“這也是王妃為人和善,我才有幸與王妃同車。”

    又說了一些寒暄的廢話,素綺過來把她叫出,兩人同到大堂用點心。王家的五福餅和尋常酒樓茶肆中的自然不同,茯苓、山楂、松仁、紅棗、芝麻製成的五種小餅盛在水晶盤中,王蘊親自端到黃梓瑕的面前,詢問她:“小公公喜歡什麼口味的?”

    黃梓瑕看了一眼,還沒說話,他就已經取了茯苓的放在她的面前,說:“我家的廚娘有個好處,茯苓餅從來沒有藥味兒,又保留那種香糯口味,不信你試試。當然最好是每種口味都試一試,這才是五福俱全。”

    黃梓瑕趕緊向他道了謝,然後拿了一個白色茯苓餅慢慢吃著。王蘊在她身邊坐下,問:“小公公原籍哪裡,是京城人氏嗎?”

    她點點頭,說:“奴婢是京郊人。”

    他又說:“聽你說話似乎也有一點蜀地口音,是不是在蜀地也住過?”

    黃梓瑕搖頭,說:“沒住過。不過奴婢的母親是蜀地人。”

    “哦……”

    “奴婢剛剛淨身,被內侍局分派到夔王府,因認識幾個字,所以王爺這次讓我來教導王妃,真是奴婢無上榮幸。”她不動聲色扯出內侍局和夔王府作自己的掩飾,果然王蘊微微一哂,便引開了話題,只問:“不知宮中及王府的規矩,是否繁瑣?”

    她自然說:“也不是特別多,王妃聰明靈透,幾日之內必定能全部熟知的。”

    “好像……多得有點過分了啊。”

    看著李舒白丟在她面前的二三十本厚厚書冊,黃梓瑕目瞪口呆:“王府和宮裡的規矩有這麼多?”

    “不是。”李舒白慢悠悠地開口。

    她鬆了一口氣:“有一部分不是?”

    “不,這只是一部分。”李舒白淡淡地說,“而且只是王府規矩的一部分。”

    黃梓瑕有吐血的衝動:“我這幾天要把這些都學完,去教你的王妃?”

    “不,應該是今晚就學完,全部背下來。”

    “我想這些應該沒人能背下來吧?”她不敢置信問。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隨意拿出一本丟在她面前,說:“隨便翻一頁,揀一條。”

    黃梓瑕便翻開來,看著上面:“第三十五,年節,第十九條。”

    “三十五,年節,第十九。春分,廚房例賜春餅,賞賜例:孺人絹十匹,布五匹;媵絹八匹,布三匹;隨侍絹五匹,布三匹。府中一等宮人賜銀十兩,二等五兩,三等三兩。其餘散雜人等一兩。”

    黃梓瑕嘴角抽搐,又拿過一本,翻開來:“第十六,講筳,第四。”

    “十六,講筳,第四。朝廷為諸王指派講讀官,五日一講,稱為王師。及冠前王師擇詩書禮樂諸經典論述之,及冠后王可自擇,十日一講,學不可廢。”

    難怪這個人能隨口就說出自己身邊隨便一個侍衛的所有資料。黃梓瑕簡直佩服他了,又翻開一本:“二十四,樓閣館台制,第九十三。”

    李舒白終於停頓了一下,她得意地看著他:“終於不會了吧?”

    “自然不會,樓閣館台製總共只有九十條,哪裡的九十三?”

    黃梓瑕也不得不以崇拜的眼神望著他:“說實話,像你這樣過目不忘的人,我平生還是第一次見到。”

    “只要用心,沒什麼東西是記不住的。”李舒白說著,抬手在桌上那一堆書冊上按了按,唇角揚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所以,明天我會以同樣的方法考驗你,最好你用心點。”

    ……這是要逼死人的節奏啊!

    黃梓瑕看著他離開,不由自主地哀鳴一聲,趴在了桌上。

    不管怎樣,雖然一夜背下所有規矩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黃梓瑕努力打起精神,至少也看了一遍,記下了大概。

    第二日去王家之前,還以為會接受李舒白那暴雨雷霆般的考驗,誰知一早起來去見李舒白,卻聽說王爺今日早已起身去巡視京城左衛了,只留下話,說楊崇古剛到王府,若規矩還不熟悉,可帶著書冊前往王妃處教導。

    她頓時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有點鬱悶——既然如此,昨晚幹嘛那麼嚇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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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23:50:52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五紫醉金迷(二)

    今日王若一身淺碧羅衣,糾纏的花枝在她的袖口衣襟上爛漫地開放著,一頭黑髮鬆鬆挽起,只在鬢邊插著兩三朵粉色垂絲海棠,說不出的迷人。

    她看見黃梓瑕過來,面容上頓時露出止不住的笑容,提起裙角快步走到門口迎接她,笑顏如花,連黃梓瑕都被感染了,兩人一下子就熟稔如多年好友。

    “早上素綺姑姑已經和我說了宮裡太妃諸王公主等皇親,這麼多人,我都有點記不住呢!結果素綺姑姑又說,你要跟我說的規矩更多,哎呀怎麼辦,我都有點煩惱了。”

    黃梓瑕笑著安慰她:“不用擔心,王妃聰明穎悟,記起來自然也是極快的。”

    “才不是呢,小時候我學琴,就是最簡單的一首柳……哦,流水嘛,結果別人都學得比我快,大娘老是說我笨,急死我呢!”她說著,似乎有點心虛,趕緊又問:“王府中規矩難學嗎?”

    “應該還好,王妃出身數百年的大家族,說不定家裡規矩還更多些呢。”黃梓瑕說著,將自己帶來的冊子遞到她面前,看著她面露難色,又再補上一句,“這只是王府中律令的一部分,等王妃看完了,下次我再帶其他的過來。”

    一下午黃梓瑕就吃著點心,看著王若認真地研讀王府律條,心虛中也把王府律看了看。萬一自己這個授課的比王妃還不熟悉,那可丟臉了。

    不過今天看律條,畢竟沒有昨晚那麼緊張了。她看著看著,神思就不知道飛到了哪裡,目光在室內飄來飄去,發現王若一直捧著書,在怔怔發呆。

    黃梓瑕見她始終不動,便合上手中律令,問:“王妃在想什麼?”

    “我在想……之前素綺姑姑教導我的一些事情。”她猶豫遲疑地說。

    黃梓瑕微笑問:“素綺姑姑說什麼了?”

    “素綺姑姑為我述說《女誡》,在'專心'一篇中,她說:'貞女不嫁二夫,丈夫可以再娶,妻子卻絕對不可以再嫁。如今我朝多有女子因不滿夫家而下堂求去,真是有悖倫常。女子尚貞節,從一而終,皇家更重此事。”

    黃梓瑕點頭,說:“女誡是閨閣中開蒙的,素綺姑姑也只是慣例說說而已,怎麼王妃有感麼?”

    “我……以前自然是讀過的。 ”王若趕緊說,“只是忽然想到一二事,覺得心中無解。 ”

    “不知是什麼事?王妃可否說給我聽聽看?”

    “就是……我聽說當年武后曾是太宗的才人,楊貴妃是壽王妃……”她遲疑地說。

    黃梓瑕沒想到會是這種千古難題,想來成千上萬的史官都無法文過飾非,她又有什麼辦法呢?於是只好苦笑道:“本朝……確實有些事情難以斷言。”

    “那,漢朝時,也有漢武帝的母親王娡,在宮外成親生女之後,又拋夫棄女,偽稱自己是初婚而進宮,最後母儀天下……不是嗎?”

    黃梓瑕瞠目結舌許久,最後只能說:“我泱泱中華九州大地,古往今來千年曆史,總會有一兩個人與眾不同,但也畢竟少數。”

    王若垂眼看著桌上書冊,遲疑地問:“那麼,崇古,你覺得王皇后這樣隱瞞婚史入宮為後的女子,若被漢景帝發覺,她……她會落得如何下場?”

    黃梓瑕不覺笑了,說:“王妃何苦替古人擔憂?王皇后最後成了王太后,家中滿門富貴。他兒子漢武帝后來知道母親與平民生過一個女兒,還親自登門拜訪,稱她為姐姐。我想皇家也有感情,凡事亦能用常理揣度。”

    “嗯……我想也是。”她將書卷抱在懷中,臉上卻依然是那種恍惚的神情。黃梓瑕心中暗暗把剛剛說的話過了一遍,但也抓不住重點,便順著王若的目光往前看去,發現桌上供著一枝牡丹。

    這牡丹正是那一朵綺琉璃,如今供在一個寬大的水晶盆中,下面盛了淺淺的水,剛好蘸著花枝,養著那一朵花。但花朵畢竟已經顯得憔悴了,花瓣略有捲起,也飄零了一兩瓣。

    王若見她盯著那朵花看,臉上騰的一下就飛紅了,低下頭去捲著書冊,一臉不自在的羞怯模樣。

    真奇怪,看這樣子,倒似乎她對夔王是真的上心的。黃梓瑕在心裡默默想著,她深切感覺到王若那種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李舒白的憧憬嚮往,一時有點迷惑,彷彿被她的心情傳染了。

    王若低頭輕撫著那朵養在水中的綺琉璃,怯怯地低聲說:“崇古,你肯定在心裡笑我。”

    “我笑你什麼。”黃梓瑕笑道。

    她害羞地抬手遮住自己的面容,低聲說:“不知道你能不能感受我的心情……我啊,之前一直在設想著,我未來的夫君會是怎麼樣的,我將來會過什麼樣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人讓我絲蘿依喬木……可是,就在我被帶進後殿,抬頭看見夔王的一瞬間,我全都明白了,一瞬間,好像看清了自己面前一生的路,對未來好像就一點也不懼怕了……我看見他站在光芒之中,手中持著這枝牡丹,全身通透如玉……一瞬間我就知道了,他就是我一生的人……”

    黃梓瑕想著王若初見李舒白時的情形,心中覺得併非如此,但還是笑道:“看你當時的模樣,就知道了。”

    “你可不能對別人提起。”

    “好。”黃梓瑕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緋紅的臉頰,眼中殷切的憧憬,眼前忽然幻夢一般,閃過某個初夏的黃昏,蜻蜓飛滿的池塘邊,她抱著滿懷的荷花一回頭,看見那個遠遠望著她的少年。

    不知不覺,她瞬間陷入迷離的情緒。等回過神來,才感覺心口微微的疼痛。她轉頭看紅日西斜,便慢慢站起身,說:“我該回去啦,王妃可以先將這幾本律令留著看看,拿來入睡還挺好的。”

    “好。”王若的手依然無意識地撫著牡丹花瓣,卻只讓花朵顯得越發凌損。

    黃梓瑕走到門口,看到小庭中紫藤開遍,妖嬈的紫色如霧氣一般繚繞在架子上。春日的夕陽是耀眼的金色,照在紫藤上,滿庭都是華彩金紫。她忽然在一瞬間胸口觸動,感受到了王若那種含羞帶怯的歡欣。

    所以她回過頭看著王若,笑著說:“王妃請放心吧,我不會對別人說起的,只對王爺說,王妃還珍藏著王爺折給她的那一朵綺琉璃呢。”

    王若又羞又惱,站起來朝她跺腳:“哎呀,你這個人……”

    黃梓瑕笑著,早出門去了。

    夔王府來接她的馬車已經停在王家門口。她上了馬車,一路上經過長安的街巷,就在走到東市附近時,忽然馬車停了下來。她還想看看誰這麼大膽敢攔夔王府的馬車,一掀車簾卻發現車子停在一間酒樓畔,頭上二樓窗前,有個人正站在那裡看著下面。夕陽下一身紫衣,夕陽照在他的身上,和王若小庭中紫醉金迷的藤花一般無二的耀目。他正用慣常那種漫不經心的目光看著下面車中的她,那在夕陽下顯得更加深邃的五官上,卻沒有一點可以洩露他情緒的表情。

    老闆李舒白就在樓上看著她,她自然不敢怠慢。跳下車子,進了酒肆,上樓到雅間去敲門。立即就有人來開了門,正是日常跟在李舒白身邊的宦官景祐,他風寒還未大好,吩咐黃梓瑕細心伺候著王爺,帶上門就出去了。

    雅間內卻不只她和李舒白,還有同樣穿著微服的昭王李汭及鄂王李潤,以及一個正坐在琴幾前緩緩撥弄的女子。那女子看年紀已經有四十來歲,五官十分美麗,只是面容上頗有憔悴之色。她看見黃梓瑕進來,也不說話,只朝她微微頷首,信手在琴上輕彈,琴聲清越,十分動人。

    李舒白見她打量那個女子,便說:“她是董庭蘭的再傳弟子陳念娘,前日聽昭王說她到了長安此處,我和鄂王相約過來聆聽她的技藝。”

    本朝以來,西域胡化的樂器和音樂盛極一時,七弦琴往往因“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而少人欣賞,但董庭蘭在盛唐時卻憑著自己高超的琴藝極受讚譽,高適也曾為他寫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黃梓瑕忙對那位婦人點頭致意。

    身旁昭王李汭笑道:“四哥,這位小宦官現在可深得你重用啊,今日又是忙什麼回來?”

    “他記憶甚好,我讓他去王家講授王府律。”

    “哦,難道他除了會破案之外,也有四哥過目不忘的本事?”李汭又笑問。

    李舒白只微微嗯了一聲,便沒再搭話。黃梓瑕見夕陽正斜照在陳念娘的眼睛上,她垂眼間眉尖微蹙,便走過去將她面前的竹簾輕輕放下。

    李汭又笑道:“這位小宦官真是細緻的人兒。”

    陳念娘的一曲《騶虞》正到最後,金聲玉振,清空長響,令人忘俗,眾人誰也沒有回李汭的話。只聽得餘音裊裊,平緩仁和,而陳念娘手按在琴上,稍稍平復,才起身向眾人行禮。

    李潤讚賞道:“真是絕妙,可以想見當年董大之風。”

    李汭也說道:“確實彈得好,你可有意進教坊嗎?或許我們可以為你引薦。”

    陳念娘緩緩搖頭:“我年歲已長,如今在江南雲韶苑中作琴師授藝,生活無憂,恐怕已經不能適應教坊了。”

    李汭問:“那你此次進京,是為何事?”

    陳念娘說道:“我當年與師姐馮憶娘一起在老師門下學藝,兩人感情甚好。此後多年兩人相互扶持,相依為伴。前幾月憶娘忽然向我告辭,說自己要護送故人之女到長安,多則三四月,少則一兩月就回,可現在已經有五個多月,不但整個人毫無音訊,而且,我問遍了所有人,發現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到長安來何事,又是護送何人,只好一個人上京來打探消息,誰知不但一直尋人無門,身邊的盤纏也用盡了。幸好遇見了幾位當初的師兄弟,介紹我到此鬻藝,才得以覲見貴人。”

    李潤笑道:“我知曉你的意思,是希望能幫你尋找師姐的下落,是不是?”

    “正是,若能得到師姐下落,真是感恩不盡!”

    李潤說道:“不過長安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樣吧,我給你寫一封信,你可以去戶部衙門,讓他們幫你畫一張影圖去尋訪一下。”

    陳念娘欣喜過望,朝他深深下拜,又說:“也不必麻煩特地畫圖了,我身邊有我與我師姐前幾年一起繪的小像,我一直帶在身邊的,與我們十分相像,帶過去給他們過目便可以。”

    “那再好不過了,你把小像交給我們吧,我先寫信。”

    李舒白一個眼神,黃梓瑕乖乖地又到門口,去向店家要了筆墨。李潤在旁邊寫信,陳念娘坐在琴前,將琴弦一一調整。黃梓瑕坐在她對面,幫著她將松香粉盒打開,細細抹過琴弦。

    陳念娘因為剛剛她的細心,所以十分喜歡她,看著她的手,問:“小公公可會彈琴?”

    “之前學過琵琶和箜篌,但沒有耐性,所以都只學了一點點,就荒廢掉了。”

    “可惜了,你的手是十分適合彈琴的。”

    黃梓瑕有點詫異,說:“之前沒有人說過我的手掌好看。”

    “然而你的手掌看起來比較有力,而且彈琴或者琵琶的話,手掌是稍大一點,按弦的時候可以跨度大一些。”

    黃梓瑕笑一笑,說:“估計是以前喜歡打馬球,所以就成這樣了。”

    一說到馬球,李汭就湊過來了:“咦,你這小宦官也喜歡打馬球?改天我們打球,叫上你。”

    黃梓瑕趕緊說:“只是以前曾打過一兩局而已。”

    “真看不出來,你這單薄小身板居然還敢打馬球,那可是動不動就缺胳膊斷腿的事。”李汭說著,伸手去捏他的肩膀,黃梓瑕稍微向後偏了一偏,看了李舒白一眼,他卻視若無睹,只輕輕地咳嗽了一下。

    李汭訕笑著,轉身走回來坐在李舒白身邊。黃梓瑕繼續低頭整理松香粉,偶爾一抬頭,看見陳念娘低垂的面容,高高的鼻樑和小小的下巴,心裡想,她和自己的娘,輪廓真有點相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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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五紫醉金迷(三)

    她和自己的娘,輪廓真有點相似呢。

    不知不覺就對她有了親近的心,沒事找事也問:“念娘,如果我真要學琴的話,要從哪些曲子學起比較好?”

    “初學的話,《清憶》、《常思》、《東籬菊》都是入門的好曲子,時人喜歡,旋律也簡單,上手容易。”

    黃梓瑕忽然想起一事,便問:“如果用《流水》入門呢?”

    “小公公說笑了,《流水》要彈好非常難,就算是我師父當年彈《流水》,也常嘆自己未能臻於化境,彈不到妙處。”

    “那,有沒有哪首入門曲目的名字,是流字開頭的呢?”

    陳念娘略一思索,說:“我在江南這麼久,教過的曲目也不少,但不記得哪首琴曲的開頭是流字。”

    “差不多同音的,如柳、留、六之類的呢?”

    “有一個六麼,但這是琵琶大曲。說到柳的話,還有個折柳,倒是簡單易學的。”

    黃梓瑕搖頭,說:“不是折柳,是第一個字就是柳字的。”

    陳念娘思忖著,忽然輕輕哎喲了一聲,說:“倒還真有一首,簡單易學,不過這曲子柔軟纏綿,在揚州坊間倒是流行,像我們雲韶苑的很多姑娘們就會在剛開始彈琴的時候學一學,我也會教一下。那曲名,叫做《柳綿》。但像公公你是京中的人,又身處王府貴地,必定是不知道的。”

    黃梓瑕想著羞怯靦腆的王若,頗有些尷尬,說:“那料想不是。”

    “我想也是,這種曲子原就難登大雅之堂。”

    兩人正說著,李潤的書信已經寫好,蓋了自己印鑑。黃梓瑕對長安熟悉,便跟著陳念娘去取了她和馮憶娘的小像,讓陳念娘放寬心將事情交給她,然後便隨手打開那個小捲軸看了一看。

    小像上是兩個女子,一坐一立。坐著的是陳念娘,果然繪得十分相像,眉眼生動傳神。而站著的人依靠在陳念娘身上,微笑的眉眼彎彎,雖然四十來歲了,卻依然有種說不出的嫵媚風韻。

    黃梓瑕凝神看著畫上那個女子,問:“這位就是馮憶娘了?”

    “是啊,我師姐生得很美。”

    “看得出來,春蘭秋菊,都是美人。”黃梓瑕慢慢地說。

    “我師姐的風韻姿態才是極美,畫像上卻難以表現,到你看見她的時候,必定就明白的。”陳念娘笑道。

    是啊,只有親眼看見才能感受那種可親的韻味。黃梓瑕心說,你卻不知我前幾日剛剛見過她,就在長安郊外,她和夔王未來的王妃王若同車,還邀了自己一起同行。

    瑯琊王家的女兒,和一個來自揚州雲韶苑的琴師同行,還一直聲稱她是自己家人——王若身上奇怪的事情,看起來還真不少。

    這樣看來,所謂的故人之女,應該就是王若?而王若,一個出身瑯琊王家的世家高門閨秀,她的父母又怎麼會和馮憶娘相熟,甚至將自己的女兒託付給她,相攜前往長安呢?

    她想了想,決定還是不對陳念娘明言,畢竟世間長相相似的人頗多,還是先假裝不知道,或許戶部那邊有登記馮憶娘的資料,看看到底瑯琊王家對她的身份是怎麼寫的。

    她收起小像,面色如常地告別了陳念娘,上了馬車。

    陳念娘在她上車之時,又想起什麼,指著她懷中的小像說:“我忽然想起來,憶娘的左眉間有顆一黑痣,看過的人該會注意到。”

    黃梓瑕仔細想一想那日在王若馬車上的婦人,卻只記得她額前戴著一個抹額,卻不偏不倚將眉間遮住了。

    她便點點頭記下了。馬車起步,向著戶部而行。

    本朝三省六部都在皇城之內。她進了安上門,向著戶部行去。當天當值的胡知事十分熱心,幫她查了近幾個月來進京女子的檔案,最後不是年紀對不上,就是相貌描述對不上,並沒有查到一個名叫馮憶娘的人。

    她向胡知事致謝之後,轉身似乎想要走,又想起什麼,尷尬地笑著湊近那位知事,低聲說:“胡大人,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想請您幫我一二,不知可不可以……”

    “小公公有話儘管吩咐。”夔王如今在朝中權勢日重,胡知事自然不敢怠慢他身邊人,趕緊拱手。

    “是這樣的,我們王爺已經向王家的女兒下聘了,不日就要成親。我前幾日也去王府走動了,可惜我記性實在太差,那位準王妃身邊的人,雖然都對我通報了姓名,卻一個也記不住了……聽說那些家人都是隨著我們那位準王妃一起進京的,不知大人能不能幫我個小忙,給我看一看那份家人名冊?”

    “小事一樁。”胡知事立即回身,從上月的檔案中抽出一冊,說,“我記得很清楚,上月二十六,還是瑯琊王家請我去登記的戶籍,是他家第四房的姑娘……對,就是這個,一共是四個人。”

    黃梓瑕趕緊看向那一頁,只見登記著瑯琊王氏遷至四房女王若進京,隨侍粗使丫頭閒雲、冉雲,俱年十五;家丁魯翼,年三十五。

    本朝戶籍管得頗嚴,尤其京城是天子腳下,外地遷徙來的人口,即使是暫住,也需要到戶部報備。

    “哎呀,只有這兩個丫頭的名字啊,看來其他人我只好再去厚著臉皮打探了。”黃梓瑕假裝沮喪,又謝了胡知事,過去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要離開。

    就在她收起那張小像時,忽然轉頭瞥見旁邊一個戶部小吏看著那張小像,露出十分詫異的神情。

    她便問:“這位大人,您是否見過畫上的女子?”

    “這個……我見過與她有點相似的,但是也不一定是……”他吞吞吐吐,似乎難以啟齒。

    黃梓瑕趕緊問:“請問是在哪裡見到?”

    小吏又猶豫了片刻,才說:“城西義莊。”

    義莊。這兩個字一入黃梓瑕的耳朵,她立即皺起眉頭,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出現在義莊的,又由戶部經手,一般來說,都是無名屍。

    果然,那個小吏回身從櫃中拿出一本冊子,說:“城西那邊有十餘個幽州流民,前幾日染了病,全都死了。今天早上我去登記造冊時,其中有一個死者,與你所找的這位婦人……面貌十分相像。”

    他說著,翻開冊子,念到:“死者某女,不知名,約四十上下年紀,身長五尺三寸,豐纖合度,肌膚甚白,黑髮濃密,豐頤隆準,左眉有黑痣一顆。”

    左眉黑痣。

    黃梓瑕立即直起了腰,聲音急促:“這屍身現在還在義莊嗎?大人可否指點我前去查看一下?”

    小吏把書冊放回去,搖頭說:“這是不成了,那一群人身染惡疾而死,按例屍身和遺物一起,已經焚燒深埋了。”

    “這樣……那是沒辦法了。”她說著,小心將小像卷好,又謝了小吏,說:“看來,我還是要按照吩咐,再去京城找一找看是否有和這個畫上相似的人。如果真的沒有的話,也只好跟那位大娘說,或許已經死了。”

    她轉身出了戶部,一路上車馬轆轆。她反復看著小像,端詳著上面含笑的兩個女子,沉默著,想著之前王若的話。

    她說,我中選了王妃,所以大娘匆忙回瑯琊去,幫我取日常用的東西了。

    她那時的神情,微不自然,然後又匆忙補上一句說,她年紀大了,可能就不再回來了,留在老家頤養天年了吧。

    不回來了。這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黃梓瑕想著王若臉頰上那對淺淺的梨渦,可愛至極的羞怯神情,只覺得自己神情微有恍惚,彷彿是被那小亭前的紫藤迷了眼。

    黃梓瑕沒有去找陳念娘,她先回到夔王府,將小像放在李舒白的面前,將戶部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然後指著自己的眉間:“馮憶娘和那具女屍,左眉間都有一顆黑痣。但我那天卻沒法看清陪在王若身邊的那個大娘,是否眉間有痣。”

    “無論如何,是個可以著手的地方。”李舒白難得地露出愉快的神情,將捧在手中的琉璃瓶輕輕放在案頭,琉璃瓶中的小魚略微受驚,擺了一下那長長的尾巴。

    “一個揚州來的歌舞伎院琴師,陪同一個高門世家的女子到京城選妃,然後死在幽州流民之中,聽起來,裡面應該有很多值得深究的事情。”李舒白顯然對於她拿回來的情報很滿意,有一種唯恐天下不亂、唯恐事情鬧不大的欣慰,“第一,她用了假庚帖,偽造了自己的生辰,而且應該是很有能力的人幫她假造的,不然不可能通過審核。”

    “第二,瑯琊王家的王蘊對她並不熟悉,但她的身份卻確實存在,十數年前的舊檔案,並非偽造。冊封王妃照例要調戶籍過來長安的,我讓人去翻看過了,確實是多年前的舊檔,不能偽造的,清清楚楚寫著瑯琊王家第四房幼女王若。”

    李舒白說著,也不看她,慢悠悠地又舉起第三個手指:“以上是我覺得不對勁的地方,現在把你覺得不對勁的事情跟我說一說。”

    黃梓瑕拔下自己發上的簪子,在桌上畫著:“第三……”

    話音剛落,她又將自己的手趕緊抬起,將自己散落下來的滿頭長髮攏住,然後又立即用簪子束好。

    李舒白望著她不說話,她訥訥地將頭放下,說:“習慣了,老是忘記了自己現在是小宦官,只有一根簪子束著發……”

    “什麼怪毛病,一二三四都記不住,還要劃簪子。”李舒白微皺眉頭,從案上扯了一張澄心堂紙丟給她。

    黃梓瑕取過旁邊一支筆,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然後在紙上依次寫上一二三,說:“第三,據陳念娘說,馮憶娘是臨時護送故人之女進京,可王若卻說,馮憶娘是自小就在自己身邊長大的。而且,我也確實感覺到,他們應該之前就認識,因為王妃自小學琴,而她的琴很可能就是馮憶娘教的,學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揚州院坊內的那些曲子……比如《柳綿》。”

    “瑯琊王家百年大族,居然讓一個揚州歌舞伎院裡出來的琴師教導姑娘這種曲子,並且還請她陪護族女赴京候選王妃,這是最大疑點。另外……”李舒白目光微冷,聲音也轉而緩慢低沉,“馮憶娘的死,也許是他們覺察到馮憶娘不應該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不然可能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但如今待證實的問題是,那個和馮憶娘相似的死去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她。畢竟,世上長相相似者常有,一張小像做不得證,我當時又沒有看清王妃身邊那個大娘的左眉。”

    李舒白以手指輕敲著書桌,須臾,說:“以我對戶部那群差役的了解,那些能偷懶處且偷懶的傢伙,焚屍深埋是必定做不到的。”

    黃梓瑕心裡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不由自主地覺得頭皮有點發麻。果然,李舒白拉開抽屜丟給她一個小金魚,說:“崇仁坊董仲舒墓旁邊周宅,你去找他家小少爺周子秦去。”

    黃梓瑕當然還記得這個立志當仵作的周家小少爺的事蹟,那種不祥的預感更濃厚了:“王爺要我去是?”

    他看著她,唇角又露出那種微微向上的弧度。真奇怪,明明應該是對著她在笑,卻讓她覺得毛骨悚然,油然冒出一種自己馬上就又要被面前人踹下淤泥池的預感。

    果然,他說:“當然是和周子秦一起把屍體挖出來驗一驗。”

    黃梓瑕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夔王爺!我是個姑娘家!我是個年方十七歲的姑娘家!你讓我半夜三更帶著一個陌生男人去挖屍體?”

    “你以前不是經常跟著你爹去查案嗎?我想你見過的屍體必定不少。”面對她的血淚控訴,李舒白毫不動容,只用眼角輕輕瞥了她一下,“還是說,其實為父母伸冤之類的話,你只是喊喊而已,根本也沒真心實意要去做?”

    “……”黃梓瑕看著他那已經微微揚起的唇角,眉梢那種看好戲的神情,心中滿是憤懣,但聽得他提起自己的父母,一時間,那種冷水澆頭的冰涼透骨彷彿又在她的身上蔓延。

    黃梓瑕,你當時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將世間一切置之度外,唯有家人的血仇,才是你活下來的理由嗎?

    用力咬一咬牙,她一把抓過桌上的小金魚,轉身就走。

    李舒白聽著外面的更漏,說:“走快點吧,初更天快到了,京城要開始宵禁了。”

    她回頭怒吼:“給我弄一匹馬!”

    他揚手打發她走:“兩匹,快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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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六籠中囚鳥(一)

    兩匹馬,騎一匹,帶一匹,穿過安興坊、勝業坊,街巷上已經寂寥無人。

    她奔到崇仁坊董仲舒墓旁邊,下了馬匆匆去敲門,門房開了偏門看她,打量了下她一身的宦官服飾,臉上堆笑問:“小公公找哪位?”

    “你家小少爺周子秦。”她說著,把手裡的小金魚給他看。他一看就說:“哎喲,您稍等。”

    她站在周府前,眼看著皎兔東昇,長安城的閉門鼓已經敲響,隱約自遠處傳來。她心裡未免有點焦急。

    幸好不久里面就有了動靜,一個少年急匆匆地奔了出來,他大約二十不到年紀,眉目清朗,雋秀文雅,穿著一身文繡繁密的錦衣,那衣服顏色是華麗的天青配煙紫紋繡,腰間繫著鏤刻螭紋的白玉帶,掛滿了叮叮噹當的荷包、香墜、青玉佩,乍一看分明是個街上常見的紈絝子弟,只不過模樣格外好看些。

    那少年一看見她就問:“小公公,是夔王找我嗎?”

    “周子秦?”她反問。

    “對啊,就是我。”他說著,左右張望了一下,趕緊問,“是不是王爺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聽說他為我在皇上面前進言,讓我跟我爹去蜀地,我終於要做捕頭啦!哈哈哈我人生的新階段就要開始了……”

    “小聲點。”她心急如焚,有點受不了這個人的鼓譟,壓低聲音說,“王爺現在分派你一個活兒,十分適合你。”

    “真的?比捕快還適合?”

    “嗯,挖屍體。”

    “果然是知我者夔王。”他壓根兒不問詳細情況,抬手打了個響指,“稍等!我拿了工具就來!”

    長安慣例,晝刻盡時,就擂響六百下“閉門鼓”,等到最後一聲鼓槌落下,城門關閉,直到第二天五更三點,四百下“開門鼓”之後,方才開啟。

    天色越來越暗,六百下閉門鼓一聲催著一聲。黃梓瑕和周子秦在街上縱馬狂奔,向著金光門直奔而去。

    幾乎就在最後一聲鼓落下,城門官放聲大喊“閉門——”的瞬間,他們的馬衝過城門,沿著槽渠奔往城西荒郊。

    城西山林繁盛,周子秦輕車熟路就帶著她摸到了義莊,往裡面一張,只有一盞孤燈亮著,守義莊的老頭兒早已睡下了。

    周子秦早已脫掉了那騷包的一身錦衣,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褐色短打布衫。他從袖中取出一根鐵絲,輕輕巧巧就撥開了門閂,然後迅速推門伸手,在門閂落地的一剎那接住,無聲無息地放到旁邊的窗台上。

    黃梓瑕簡直敬佩這個人了,這身手,哪像個遍身羅綺的紈絝子弟,分明是百煉成精的狐狸啊。

    他朝她勾勾手指,然後躡手躡腳走進去,打開木櫃,取出裡面的冊子,翻到最近寫的那一頁——

    “幽州流民一十四人,男一十二人,女二人,俱葬於綦山崗陰面松林之旁。”

    他把手指劃過那一行字,然後無聲地指一指外面一座小山坡,嘴唇一張,做了一個“走”的口型。

    兩人輕手輕腳出了門,他又用扁簪子把那個門閂一寸一寸挪回去,艱難地重新卡上,一揮手示意她走。

    黃梓瑕終於明白為什麼李舒白讓她找周子秦來了,這傢伙簡直是個慣犯,手腳太靈活了。

    走出好遠的距離了,黃梓瑕終於問:“你……之前經常幹這種事?好像十分輕車熟路嘛。”

    他洋洋得意:“對啊,我就這麼點愛好,我跟你說,我的仵作功夫都是在這種無主倒斃的屍體上偷偷練出來的。”

    “開門閂的本領,估計在長安也是一絕吧?”

    “一般一般啦,練了好久。”

    “其實我想問一下,旁邊的那個窗台的栓好像一撥就能開,你為什麼一定要從大門進去呢?”

    “窗……窗台?”周子秦沉默了,黃梓瑕走出好遠,終於聽到身後一聲哀嚎,“我浪費半年多才練成的本領啊!誰能還我沒日沒夜練習的汗水!”

    走到那座小山坡下,他們系在那邊的馬正在踱步。

    周子秦把馬牽到小山崗的北邊松林,看到一塊剛剛翻過的新土地,知道該是這裡了,於是便將出發前掛在馬背上的箱子拿下來,打開取出折疊的鋤頭和鏟子,丟了一把給她。

    她拿著鏟子不敢置信,問:“你連這東西都有?”這也太專業了吧?

    “噓,別提了,這也是夔王在兵器司裡幫我弄的,被我爹發現後,我差點沒被打死!”他淚流滿面,然後又從箱子中拿出一頭蒜,一塊薑,一瓶醋。

    黃梓瑕還以為他要再拿出個饅頭來的時候,他已經取出兩條布,把薑蒜都錘爛,混著醋揉在布上,然後遞給她一條:“蒙上,屍臭很厲害的。”

    黃梓瑕想起一件事,趕緊說:“據說這幾個人是犯疫病死的。”

    “那就更要蒙上了,蒙緊點。”他得意地說,“雖然不好聞,但這個可是祖傳秘方。”

    黃梓瑕幾乎沒被那個味道熏暈:“你爹不是當官的嗎?還祖傳這種東西?”

    “當然不是我家祖傳,是我求了好久,套了好幾個月的近乎,長安最著名的仵作朱大伯才傳給我的朱家祖傳秘方。”

    她默然,拿起鏟子和他一起挖著地上的土。今天剛剛埋下去的屍體,挖起來也不算費勁,而且周子秦揮鋤頭有模有樣,速度還是比較快的。

    在月光下,周子秦挖著挖著,似乎有點無聊,隨口問她:“你是夔王身邊的那個……那個新歡?”

    “……”黃梓瑕覺得,要不是臉上蒙著那塊布,自己臉上的抽搐一定會讓他懂得自己的想法。可惜周子秦沒看到,還在那裡說:“叫什麼……楊崇古對不對?”

    她鬱悶地“嗯”了一聲,想想,終於還是問:“那個什麼新歡,是什麼意思?”

    “啊?我也不知道啊,就是聽京城里傳說,夔王身邊有個挺漂亮的小公公嘛,昭王向夔王要都不給,我一看你的樣子,估計就是你了。”

    黃梓瑕聽著他沒心沒肺又七顛八倒的話,真不想理這個人,只好悲憤地埋頭挖泥。

    他還不依不饒在問:“聽說你會破案?還破了四方案?”

    “湊巧了。”

    “可是四方案這樣的你都能破,我覺得你簡直已經可以和我最崇拜的人並駕齊驅了!”

    “一般吧。”

    月色迷濛,松風呼嘯,空無一人的荒郊野外,兩人在山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挖著土。等到月光下一些顏色與泥土不一樣的東西出現,周子秦才趕緊說:“等一下、等一下,我看看。”

    他跳下淺坑,套上一雙薄薄的手套,然後撿起骨頭看了看,說:“不錯,就是火燒過的屍身。不過這個明顯是男人的骨骼,你看手骨這麼粗壯。如果我們要找的是個女人,那還得找一找。”

    黃梓瑕蹲在坑旁,說:“對,要找的是個女人,四十歲左右,身高五尺三寸,身材適中,擅長彈琴。”

    “好。”他用小鏟子在土中翻找。十四個人的屍骨找起來頗費力氣,不過女人的屍骨自然是隔開來的,他往周圍挖去,細細辨認了一番,終於捧了一大堆焦黑的東西出來。

    她一看這堆燒得半乾不透的骨頭肌肉,就知道李舒白說對了,果然那群差役草草燒了一下就挖坑埋了,根本沒有執行那種久焚深埋的要求。

    她自行去戴上手套,先去撥弄那女屍的手。畢竟是晚上,東西看起來顯得模糊了,倒也沒有那麼大的衝擊力。可就是氣味有點受不了,即使隔著醋和薑蒜,但是氣息還是濃重地湧進她的鼻孔。

    她屏住呼吸,在心裡告訴自己說,黃梓瑕,你是連自己家人的屍體都見過的人,這些又算什麼。

    噁心欲嘔的感覺漸漸退卻,她努力讓自己定下神,伸手翻看著面前的屍體。耳聽得周子秦說:“從骨骼來看,下面這兩具女屍的身長大約都在五尺多一點,不過另一個女子骨骼鬆脆,身軀微有傴僂,年紀大約有五十了,所以這具屍骨應該才是你要找的人。”

    她仔細辨認女屍焦黑的顱骨,問:“有什麼辦法可以查出左眉是否有一顆黑痣嗎?”

    “不能,痣和傷疤都在表皮,肌膚早已全部燒焦了,這些還怎麼存在?”

    “那這樣的屍體,還有什麼可以辨認身份的痕跡嗎?”

    “稍等,我找找看。”他從箱子裡取出一個皮褡褳,打開來時,月光照在裡面東西之上,精光一片。裡面是精鐵打製的各種小刀小錘小錐子。

    “夫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設備不錯吧?”他炫耀著,熟練地將屍骨翻來覆去檢查許久,然後迅速剖開死屍身上僅剩的肌理,“喉嚨先不能動……手指完全燒焦,無法辨識;眼睛乾涸,無法辨識;耳朵無存,無法辨識……”

    黃梓瑕蹲在坑旁,仰頭看著月亮。周子秦折騰了一番,結論是:“已經完全無法看出外傷了”。

    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問:“焚屍之前,戶部的人沒有檢測嗎?義莊那個冊子上有沒有記錄?”

    “這個是疫病而死的,自然沒人再檢驗了,只想著早點處理早點完事呢。”周子秦說著,指指旁邊的箱子,“第四行第二格,那個小袋子拿給我。”

    黃梓瑕取出裡面的布袋子丟給他,他從袋中取出一根小手指一般大小的薄銀牌,一個小瓶子,然後用布蘸上瓶子裡的液體,用力擦拭那個銀牌,等到銀牌通亮,他才將死者的下巴捏住,屍體的嘴巴張開,他把銀牌探進去,然後重新把嘴合上,用一張紙封住,說:“等一會兒吧。”

    黃梓瑕跟著蜀郡的捕頭們日久,自然知道這個是驗毒的,拿來洗銀牌的是皂角水,等過半個時辰,銀牌取出若是發黑的話,死者就是中毒而死。

    “另外那個婦人屍體,還有男災民屍身,你能不能也找一具,同時依樣檢驗一下?”黃梓瑕說。

    “行。”他說著,給他們也各封上。

    她忍不住出聲提醒,說:“記得等一下也要驗一驗腸胃,上次蜀郡有個女子,死後被人灌了毒藥,結果仵作只在口中檢驗,最後差點誤斷了。 ”

    “咦,還有這樣的事情?”周子秦立即眼睛一亮,爬上來和她一起走到稍遠的松樹下,摘下口罩,問,“不如你具體講講那個案件?”

    “沒什麼,挺簡單的。”黃梓瑕稍稍回想了一下,說,“蜀郡龍州一個少女忽然死在家中,仵作以此法檢驗是飲毒自盡。但我……但因捕頭發現那女子手腕上的淤痕,不是她手鐲上壓花的葡萄紋,而是另一種石榴紋,斷定她死之前必定有其他女人壓著她的手。於是便在她口鼻中細細搜尋,找到業已乾涸的清血。對她的家人審訊後,發現原來是她姐姐與鄰居偷情被她撞見,姐姐制住她的手之後,鄰居逼迫她保守秘密,卻因為下手沒有輕重而悶住口鼻而亡。兩人情急之下給她灌了毒藥,企圖造成她是自盡的假象。因此毒可以在咽喉驗出,卻無法從腹內驗出,因此破了這個案件。”

    周子秦興奮地問:“是嗎?卻不知那位心細如髮,由一個鐲子花紋而察覺到案件真相的人是誰?”

    “……是蜀郡捕頭郭明。”

    “不可能吧!郭明我見過,一臉大鬍子,大大咧咧的,怎麼可能注意得到女人手上淤痕的紋樣!”

    黃梓瑕無奈,對著已經升到頭頂的月亮翻了個白眼,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我倒是有個猜測,會不會是郡守黃使君的女兒黃梓瑕?”周子秦忽然說,“我聽說她很擅長通過蛛絲馬跡來斷定案情。”

    “不知道。“黃梓瑕把頭埋在膝上,望著月亮許久,才說:“好像聽過這個人。”

    周子秦彷彿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冷淡,眉飛色舞地說:“一看就知道你以前不在長安呆吧!也沒在蜀郡呆過吧?她在長安和蜀郡很出名的!還有還有,你知道我為什麼立志要當仵作、當捕快嗎?就是因為黃梓瑕啊!”

    “哦。”她依然無動於衷。

    “你等等啊。”他說著,又轉頭去箱子裡取出一袋東西,遞到她面前,“來,分你一半!”

    她聞到一陣香氣,低頭一看,不由得一陣噁心:“我們今晚是來挖屍體的,你居然還帶著烤雞過來?”而且挖的還是燒焦的屍體呢!

    “哎呀,我晚飯還沒吃呢!之前去拿醋薑蒜的時候,我看廚房裡面只有這個便於攜帶,就拿張荷葉包著帶過來了。我家廚娘手藝很不錯的!”

    黃梓瑕嘴角微微抽搐,真不想跟這個人說什麼了。

    “剛剛說到哪裡了?哦……黃使君的女兒黃梓瑕,她是我的心上人!意中人!夢里人!”

    她冷冷地說:“她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認識她吧?”

    “怎麼可能呢?每次經過城門口她的通緝榜文那裡,我都要停下來多看她一眼的,真美!連通緝榜上都那麼漂亮,這才叫真正的美人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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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六籠中囚鳥(二)

    黃梓瑕覺得自己已經無力面對面前這個男人了,她默默地將頭轉向另一邊,問:“她何德何能,讓你這麼傾慕啊?”

    “這個要從三年前說起了!當時我十五,她十二。我十五歲的時候,還沒找到自己以後要幹什麼,還以為自己會像幾個哥哥一樣,不是在工部埋頭算賬,就是在尚書省每天草擬公文,大家都說我哥哥們很有出息,但是我就不這麼看。人生這麼美好,大好時光全都拿來在官場打水漂漂,活著幹什麼啊?結果,就在我對人生最躊躇最迷惘的時刻,黃梓瑕出現了!”

    黃梓瑕看見他望著月亮閃閃發亮那眼睛,這一刻她真的有衝動,想要撕下一隻雞翅膀來吃一吃,用嘔吐來緩解一下自己的心情。

    周子秦的聲音忽然一下子就提高了,明顯地給她傳遞自己的興奮:“然後,我忽然就找到了我未來人生的目標了!黃梓瑕不過十二歲,還是一個女孩子,已經開始幫刑部破解疑案,光耀四方,而我呢?我十二歲時在幹嗎?我過去十五年都在幹嘛?就在聽到她事蹟的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自己以後人生的意義!忽然看清了自己面前坦蕩的道路!忽然看到了自己終將走向輝煌的人生!”

    黃梓瑕終於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黃梓瑕殺了家人後逃亡的傳言,你沒聽到?”

    “絕不可能!”他搖了搖手中的雞腿,一臉堅決。

    她在出事之後,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堅定地相信自己的人,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他有點缺心眼,但黃梓瑕還是心中微微一動,目光也隨之落在了他的臉上:“為什麼?”

    “啊?”

    “為什麼……你會相信她呢?”

    “哦,因為啊,我覺得像黃梓瑕這樣屢破奇案的人,如果真的要殺人的話,應該會設計一個完全讓人察覺不到的手法,怎麼可能就這樣簡單粗暴地把家人幹掉呢?這實在是有負她的盛名嘛!”

    黃梓瑕默默地繼續抬頭看天空,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絲感動實在是太浪費了。

    等到周子秦那隻烤雞吃完,半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他又摸出一包瓜子,分了一半給她。這一次她沒有拒絕,默默地磕了一小把。

    月光西斜,眼看已經快到四更天了。周子秦將三具屍體口中密封的銀牌子都取出,發現只有疑為馮憶娘的那具屍首中取出的銀牌變黑了。他用皂角細細擦拭過,然後看著上面擦不去的濃重青灰色,說:“是中毒死的,沒錯。”

    黃梓瑕“嗯”了一聲。

    馮憶娘,揚州雲韶苑的琴師,王妃身邊的教導大娘,倒斃在幽州流民之中,死因是中毒而亡。而即將嫁入夔王府的準王妃說,大娘回揚州去了。

    她還在思索著,周子秦已經開始檢驗內臟:“為了慎重起見,我們再驗一驗腸胃吧。”

    腸胃剖開,雖已基本燒乾,卻也十分噁心。神經跟筷子一樣粗的周子秦也終於有點受不了,歪著臉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著。封入銀牌的時候,他忽然“咦”了一聲,感覺手指觸到了什麼冰涼堅硬的東西,於是便取出來,看了一眼,聲音帶上一絲興奮:“喂,崇古,你快看這個!”

    他的掌心中,有一粒小小的東西在月光下泛著冷冷的光華。黃梓瑕戴上手套,取過來在眼前仔細看著。

    這是一枚小小的羊脂玉,玉質清透,只有小手指甲那麼大。在月光下,她擦拭掉上面的血瘀和垢污,對著月光一照,看見上面刻著小小的一個字,“念”。

    羊脂玉的白色在月光下半濃半淡,如同水波般在她的眼上流過。她看著流轉的那個念字,發了好久的呆。

    白色的羊脂玉放在李舒白的面前,李舒白看著上面那個刻字,卻沒有伸手去拿,只看著,問:“這是什麼?”

    黃梓瑕說:“你拿起來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舒白沒有去碰那塊小小的玉,卻伸手拿過案頭的琉璃瓶,看著裡面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的那條小紅魚,說:“碰這種東西?萬一是從死人口中掏出來的呢?”

    黃梓瑕認真地說:“不是,真不是死人口中掏出來的。”

    他這才伸出自己那雙極好看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塊玉,放在眼前看了看,辨認著上面那個字:“念?”

    “陳念娘的念。”她說。

    他把玉放下來,略一思索,問:“你準備把這塊玉交給陳念娘?”

    “那就肯定要告訴她​​馮憶娘的死了。到時候陳念娘肯定會多生事端,打草驚蛇。”

    “嗯,你先收好吧。”他把那塊玉遞給她。黃梓瑕拿過桌上原先包這塊玉的布,將它接過包好,放入袖袋中。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我倒是奇怪,這麼重要的標誌身份的東西,為什麼他們這麼粗心大意,任由它留在馮憶娘的身邊。”

    “因為,馮憶娘毒發身亡之前,將它吞到了肚子裡。”

    黃梓瑕說著,果然看到李舒白的眼睫毛跳了一下。她覺得一絲說不出的愉快,於是又加上一句:“馮憶娘的身體燒得半枯焦了,不過內臟還基本存在,我們從她胃裡挖出來的。”

    李舒白看著自己的那兩根手指,然後又抬眼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黃梓瑕,那張一直平靜無波的面容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的情緒。

    黃梓瑕面色如常地看著他:“幸好不負王爺所望,我和周子秦在天亮之前做完了一切,然後將那塊葬地還原,我保證任何痕跡都消失了。”

    李舒白看看她若無其事的臉,再看看自己的手,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抓過桌上的龍泉瓷筆洗,開始用力地、努力地洗自己的手:“黃梓瑕,你也給我馬上消失!”

    雖然研究了一夜屍體,但在看見李舒白失態的一剎那,黃梓瑕覺得好像一切都值得了。她愉快地奔回去補眠:“是!謹遵王爺命令!”

    夔王李舒白大婚之日定在五月十六。

    五月初六,距離大婚之日還有十天的時候,王若按照習俗,準備去城郊仙遊寺祈福。

    仙遊寺風景極美,而且本朝以來數個妃嬪、夫人在仙遊寺進香後,都靈驗非常,所以雖然城中有諸多佛寺,但去仙遊寺進香卻在眾朝臣女眷中風靡一時。

    王蘊事先和李舒白打了招呼,於是在夔王府出面後,仙遊寺那天早早便清了場,就連小沙彌無事都不得出自己的禪房。到申時左右,寺內已經完全沒有了閒雜人等。

    黃梓瑕、素綺還有王蘊府中的十來個丫頭一起陪她上香。仙遊寺廣闊非常,依山而建。山腳的前殿是笑臉迎人彌勒佛,後面又供奉韋陀尊者,主殿在山腰,供奉如來、文殊與普賢。又有西方阿彌陀佛同大勢至菩薩、觀世音菩薩。東方有藥師佛與日光菩薩、月光菩薩,另有十八羅漢,同時建有五百羅漢殿。

    她們到廟中見佛燒香,依次跪拜,等拜完山腰的主殿,素綺和那幾個丫頭已經疲累了,眼看後殿還在山頂處,個個都癱軟了。

    素綺說:“我是真的不行了,反正今日寺中無人,楊崇古你陪著王妃上去吧。”

    黃梓瑕便應了,兩人沿著台階而上,手中拈著香,一路爬山上去。

    青石台階上長了點點青苔,兩人注意看著面前,寺內一片寂寥,只聽到偶爾一聲小鳥的啼鳴,天空中有一隻雪白小鳥飛掠而過。

    那隻鳥掠過天空,投入面前的峰巒山林之內。順著小鳥飛翔的軌跡,她們的目光投向面前的後殿,然後,突如其來的,她們就看見了站在後殿門前的那個男人。他出現得如此突兀,就彷佛他是那隻白色小鳥幻化而成的一般,無聲無息就出現了。

    王若的腳步遲疑了一下。黃梓瑕輕輕一拉她的衣袖,說:“王公子和府上眾侍衛都在呢,放心吧。”

    王若嗯了一聲,兩人走上最後十來級台階,走到後殿門口,朝里面舉香叩拜。後殿供奉的自然是燃燈上古佛,佛前供奉著香花寶燭,青煙裊裊間連寶幢都顯得恍惚。

    王若跪在佛前,喃喃祝禱,黃梓瑕回頭看那個男人,見他一直站在門外,外面是淡青的遠山,天青的碧空,而他穿著一身青色衣衫,就如要融化在背景中一般,顯得飄忽渺遠。

    他似乎感覺到了她在看他,回頭望著香煙繚繞中的她,唇角忽然揚起,露出一個笑容。他五官眉眼本平淡,只是個普通清秀樣貌的男人,但這一笑卻顯得溫潤平和,有一種遠空微嵐的柔和氣息。

    黃梓瑕微微一低頭,算是回敬他的致意,目光下垂時,卻發現他手中提著一隻鳥籠。剛剛她們看見的那隻鳥,顏色雪白,就站在籠子中間。那隻鳥似乎頗通人性,看見她目光看來,便啾啾叫著,在籠中跳了幾下,顯得極其活潑。

    王若也祝禱完了,站起來轉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隻小鳥。

    空無一人的大殿內外,只有他們三個人。那男人提起鳥籠,微微西斜的陽光將他的背影投向殿內,籠罩住了她們。就像一隻暗夜的巨大蝙蝠,正在伸展自己的翅翼一般。

    他溫和笑著,問:“這隻小鳥怎麼樣?”

    “是你養的嗎?看起來很乖巧。”王若好奇地看著它。

    小鳥彷彿也聽得懂她的讚揚,在鳥籠中跳得更歡了,彷彿一刻都不願意停下似的。

    “是啊,很乖巧,就算我打開鳥籠,它出去飛到山林裡,但只要聽到我的嘯聲,就能立即飛回來。”他說著,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撫摸小鳥的頭,小鳥親暱地靠著他的手指摩挲自己的小腦袋。

    黃梓瑕帶著王若往外面走,並不想多生事端。但在走過那人身邊的時候,卻聽到他說:“畢竟,無論現在是怎麼樣,但以前曾經做過的一切,經歷過的一切,都會深深烙印在心上,就算瞞過了所有人,也瞞不過自己。”

    黃梓瑕感覺到王若的身體微微一僵,腳步停頓住了。

    “——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繩索的脖子上,想要逃得越遠,其實只會勒得更緊。”那個男人明明看到了王若的反應,卻只笑道,“我說的,是這隻小鳥。”

    黃梓瑕回身看著他,問:“你知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居然敢如此出言不遜。”

    “我自然知道。”那個男人聲音平淡,帶著一種微笑的從容,“如果不出意外,十日內她就將成為夔王妃。”

    “既然如此,請不要驚擾貴人,以免多生事端。”

    “我倒不是要驚擾貴人,只是想要給王妃看點好玩的東西。”他慢慢走近,俯身向她們鞠了一躬,袖子在那個鳥籠上一拂而過,便將鳥籠放在她們面前,然後抬頭對她們笑道:“雕蟲小技,僅博王妃一笑。”

    只這麼一剎那,鳥籠中那隻剛剛還在歡欣跳躍的小鳥已經不見了。放在她們面前的,是四十八根精細紫竹削成的鳥籠,空蕩盪地站在那裡。

    王若神情驚異,不知所措地望著黃梓瑕。黃梓瑕則直視那個男人,默不作聲。

    “請王妃這幾天務必要謹慎小心,否則的話,難免也像這籠中鳥一樣,即使籠子織得再密,也會瞬間消失。”那個男人向她們微微一笑,轉身向殿內走去,她們只聽到他放聲長吟:“身為籠中鳥,一瞬化無影。富貴皆浮雲,大夢不知醒!”

    夕陽下,禪鐘遠遠傳來,僧人們正在晚課,梵歌吟唱聲和夕陽斜暉一起籠罩在她們身上。地上的鳥籠和她們的身影,都被夕陽拉得長長地,落在深深的大殿內。

    黃梓瑕轉身快步走到殿內一看,已經空無一人。她回頭看見王若的臉,慘白如枯敗的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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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23:57:03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六籠中囚鳥(三)

    “妹妹,你怎麼和楊崇古站在這裡不動?”

    身後有人在叫她們。是在山下等候她們的王蘊,因見她們許久沒回來,便親自走上來找她們。

    他見地上多了一個空鳥籠,便問:“怎麼有人把這種東西放在這裡?”

    黃梓瑕看看王若,他才覺出不對勁,趕緊問:“妹妹這是怎麼了?”

    “哥……哥哥。”王若聲音顫抖,抬頭看著他,眼中含著驚懼的淚。

    王蘊微微皺眉,問:“出什麼事了?”

    “剛剛……有一個奇怪的男人,他,他說……”王若的聲音顫抖凌亂,不成語調。

    黃梓瑕便接過話題,說:“就在公子上來之前,有個男人手提鳥籠出現在這裡,他不知動了什麼手腳,讓籠中小鳥消失了,並說王妃或許也會如籠中鳥一樣憑空消失。”

    “男人?”王蘊愕然回顧四周,“之前早已清理過寺中人,自你們進去後,我又同王府調集來的士兵一直就在下面,按理寺中應該不可能有人出現的,怎麼會有男人混進來?”

    “那個人一定還沒有逃出去,就在仙遊寺內,哥哥派人搜查一下就能找到的。”王若顫聲說。

    王蘊點頭,見她嚇成這樣,便安慰說:“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隨口說幾句,你怎麼當真了?放心吧,我們瑯琊王家的女兒,夔王府的王妃,怎麼可能會憑空消失?你別信這種胡言妄語。”

    “嗯。”她含淚點頭,又怯怯地說,“也許,也許是我思慮過度了,隨著婚期將近,我總覺得自己寢食難安,我……”

    王蘊了然地點頭,微笑道:“我知道,聽說女子出嫁前往往都會有這樣的思慮。雖然我不太懂,但或許是對此後一生命運的改變而覺得焦慮吧。”

    王若微微點頭,輕輕咬住自己的下唇。

    “傻妹妹,夔王這麼好的人,你還怕自己將來會不幸福嗎?”王蘊說著,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說,“走吧,別信那種無稽之談。 ”

    王若低頭跟著王蘊下台階,走向山腰的大雄寶殿。黃梓瑕在她身後一個台階的距離,聽到她低低的聲音:“崇古。”

    “在。”她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最近真的,好像很焦慮很緊張的樣子?”她不安地問。

    黃梓瑕想了想,說:“王妃是太在乎王爺了,所以越發緊張了。若不是您在意,怎麼會這樣?”

    王若扁了扁嘴,用淚眼看著她,低聲說:“或許吧。”

    在僧人們的晚課還在繼續,晚鐘梵唱縈繞在她們的身邊。黃梓瑕聽著那些佛偈,忽然想起外祖母曾經念過的那一句——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她在心裡默念著,轉頭望著王若低垂的面容,心想,她是不是真的是為了愛李舒白,所以才會這樣呢?

    王蘊是個十分縝密的人,他與王府護衛徐志威商議了一下,立即將士兵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前往各個大殿、禪房及寺中角落搜尋,另一部分前去調查寺中僧人。然而事發時所有人都在做晚課,寺中僧人無一缺少,全部都聚集在大殿之中,無人有可能出現在後面的燃燈古佛殿中。

    到天色昏暗時,到各處搜尋的小分隊也一一回復,他們將寺內分割成五十塊範圍,十人一隊進行細細搜尋,就算有隻蝨子躲在寺廟內,也定會在這樣反復的梳篦中被找出來——然而沒有,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跡。寺廟內除了跟著王若過來的黃梓瑕和素綺,就是王家的丫頭和僕婦,除此之外,再無別人。

    唯一算得上有所發現的,是在燃燈古佛殿內,有人撿到了一枚放在佛前的生鏽箭簇。

    那箭簇上,刻著依稀可辨的四個字,大唐夔王。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時,李舒白正獨自在花廳用晚膳,看見她來了,示意侍女們都出去,又抬手指指旁邊的一張椅子。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便拉過那把椅子坐下來。李舒白遞給她一雙象牙箸,推了一個小碗給她。

    她左右看了看,見周圍只有隔牆花影動,沒有任何人,才夾了個金乳酥,撥了些丁子香淋膾在自己的碗裡吃著。

    李舒白若無其事地問:“今天去上香,聽說有人在你們面前變了個十分精彩的戲法?”

    都說夔王李舒白的消息最為靈通,何況這回還是他吩咐自己的衛隊護送她們去的,自然已經一清二楚了。

    所以黃梓瑕也不驚訝,只說:“嗯,挺精彩的,不過我個人覺得王妃的反應更精彩。”

    “未來王妃。”李舒白對於夔王妃這個稱呼進行了糾正,在前面加了兩個字。

    黃梓瑕若無其事:“皇上親自賜婚,皇后族妹,難道還有什麼變數?”

    “無論什麼理由,將造假的庚帖拿出來,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萬劫不復的下場。”李舒白說著,又轉了話題問,“她是擔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好像不止,她的過去似乎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個忽然出現的男人隱約提到,她當時嚇得根本無法掩飾。”

    “你有注意到那個男人是如何出現,又是如何消失的嗎?”

    “完全看不出來。而且,他是如何在王府護衛重重的包圍下進來,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一點端倪都尋覓不出。”黃梓瑕咬著象牙箸,皺起眉頭,“在他消失後,王蘊帶著一群人在寺廟中搜尋許久,卻沒有任何蹤跡。好像他是化成鳥越牆飛走了一般。”

    李舒白慢悠悠地問:“你看過皇甫氏的《源化記》嗎?”

    黃梓瑕搖頭:“什麼東西?”

    “是一本書,裡面記載了一項絕技'嘉興繩技'。是說玄宗開元年間,詔令大酺,嘉興縣和監司比賽雜耍,監司就在犯人中尋找身懷絕技的人,有個囚徒說自己會繩技。於是獄吏將他帶到空地上,交給他一條百尺長的繩團。他接過來將繩頭往天上一丟,繩子筆直鑽入空中,就像上面有人拉著一樣。他一邊放,繩子一邊往天上鑽,最後繩子頭都看不見的時候,他順著繩子爬上去,然後就消失在了空中,就此逃走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無論怎麼設想……”黃梓瑕思索了半天,說:“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世間匪夷所思的事情豈不是多得是?”李舒白唇角微微一揚,“就比如,據說我未來的王妃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見。”

    “看起來,王爺你也很在乎那個人的話?”

    “我相信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舒白靠在椅背上,望著漏窗上正在緩緩搖動的花影,忽然問,“黃梓瑕,你小時候在長安,最喜歡的地方是哪裡?”

    “啊?”黃梓瑕猝不及防,一口金乳酥還含在口中,她瞪大眼看著李舒白,然後含糊地說:“應該是……西市吧。”

    “嗯,西市。我小時候也最喜歡那裡。”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說,“誰能不喜歡那裡呢?這個全京城,甚至全天下最熱鬧的地方。”

    長安西市。

    波斯的珠寶,天竺的香料,大宛的寶馬,江南的茶葉,蜀地的錦緞,塞北的皮毛……

    各行店鋪都熱鬧開張,魚鋪、筆行、酒肆、茶館諸如此類,無一不喧聲熱鬧。摩肩擦踵的客商路人,行街遊走的小吃攤子,花團錦簇的賣花少女,酒樓上腰肢纖細的胡姬,形成了一幅熱鬧無比的景象。

    這裡是長安西市,是連宵禁都無法禁止的熱鬧。自開元、天寶之後,這裡發展日益繁盛,連帶周圍的崇仁坊也被帶動,夜夜笙歌,喧鬧不絕。

    暮春初夏的陽光照在滿街的槐樹與榆樹上,初發的樹葉嫩綠如碧玉。李舒白與黃梓瑕一前一後走在樹蔭下。因為李舒白穿著微服,所以黃梓瑕今天也換下了小宦官的衣服,穿上了一件男裝,看起來就像一個發育未足的少年。

    他們在西市隨意穿行著,翻看著店舖內的東西。可惜李舒白自小養尊處優,看不上坊市中製作粗劣的東西,而黃梓瑕根本身無分文,李舒白又還沒給她發俸祿,她除了乾看之外,什麼東西也買不了。

    只到一家賣錦鯉的店內,李舒白買了一小袋魚食,又看了看裡面造型頗為別緻的瓷魚缸,似乎在思忖什麼。

    自己不能買東西的黃梓瑕自然攛掇別人:“挺好看的,而且小魚放在瓷缸裡面,也能活動得開一點。”

    他拿起魚缸看了看,然後重又放回去了,說:“在大的里面養著,游來游去野慣了,就不適應小的了。”

    黃梓瑕喃喃自語:“讓它輕鬆一天也不行麼?”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既然反正會落到那種境地,當初何必讓它太過開心?”

    “……”黃梓瑕對這個把大道理套在小魚身上的男人真的無語了。

    天色尚早,雜耍藝人還沒出來。黃梓瑕問了問路人,知道藝人們一般要到過了午時,趁街上最為熱鬧的時候才出來。

    眼看天色將午,李舒白終於垂憐黃梓瑕,帶她進了路邊一家酒樓,在隔間坐下,要了幾個王府中沒見過的坊間菜式。

    酒樓中頗為雅緻,只是用餐的人多,也未免顯得喧鬧。就在李舒白微微皺眉之時,忽聽得一聲醒木,酒樓內靜了下來。

    是個說書先生正在店內,他帶了一個都曇鼓,邊敲邊唱,先來了一段坊間小曲《戲花蝶》,然後收了鼓槌,清清喉嚨,說:“各位,小老兒今日給大家講一講九州八方稀奇古怪的事情。”

    這一出聲,黃梓瑕就認出來了,他正是當時在長安城外短亭內的那位說書先生,當時一群人共同避雨,正是他說起了自己家的案子,講坊間軼事應該是最合適不過。

    果然,他一張口就說:“長安城,大明宮,大明宮中皇帝坐正中。宮外還有諸王在,其中一位就是夔王爺,大名李滋李舒白。”

    下面有人起哄,說:“夔王爺的故事我最愛聽了,先來一段夔王率六大節度使大戰龐勳的故事!”

    “這位客官您別忙,我先把目前的事情給說一說,此事的發生,卻與當初夔王於萬軍之中射殺龐勳的事情,大有關係!”

    外間紛紛攘攘,李舒白坐在透漏雕花的隔間內,卻似充耳不聞,只慢慢地吃飯,目光看向窗外行人,神情平靜。

    黃梓瑕托著下巴,聽著外面的聲響——“哎,諸位可知那位夔王爺,最近可忙得很哪,這不,聽說有了一個新麻煩。”

    “夔王爺剛破了京城四方案,又要迎娶王妃,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怎麼會有什麼麻煩?”又是剛剛那位客人,和他一搭一唱。

    “你們可知昨日下午,夔王府的準王妃,那位瑯琊王家的姑娘,前往仙遊寺進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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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七血色迷夢(一)

    在座的人七嘴八舌道:“這個我倒是略有耳聞,聽說皇后的族妹極其美貌,艷若天人!”

    “昨日夔王府的車駕護送她出城的時候,我也在道旁想要看一看模樣的,誰知這位準王妃真如傳說中的一般嫻靜端莊,就連車簾子都不曾掀起一個角的,倒真叫人好奇。”

    “但我覺得必定是絕代佳人無疑,不然怎麼就能從岐樂郡主手中活生生把夔王爺給搶走了呢?”

    “那位岐樂郡主,如今真是京城第一可憐人,可見女人啊,不能將自己的心意表得太清楚,不然萬一意中人得不到,就會成為別人口中的笑柄。”

    “正是,若沒有王家這位姑娘,以她的家世容貌,與夔王豈不正好是天生一對?想必岐樂郡主現在閉門不出,定是日日在家中詛咒那位夔王妃,哈哈哈……”

    滿堂議論蜂起,說書先生也只笑嘻嘻聽著,待人聲停了停,才說道:“但諸位可知,饒是這位王家姑娘如此幸運,成了京城人人艷羨的夔王妃,卻也難免這樁婚事徒生波折?”

    在座的人一聽,頓時全都安靜了下來。那位說書先生真是舌綻蓮花,將昨日仙遊寺那一場戲法述說一遍,其中又夾雜著無數臆測和幻想,連什麼只見那人身高一丈腰闊八圍青面獠牙肋生雙翼都出來了,其中又夾雜著這怪人要劫虜王妃而去,王蘊仗劍與他大戰三百回合。那怪人力不能勝,跳出圈外大吼一聲:“距夔王大婚尚有十日,要夔王小心防範!”原來他必要於深宮高牆之內,眾目睽睽之下,在大婚之前帶走王妃。

    說書先生越說越興奮,手中醒木一拍,眉飛色舞:“那王蘊一聽,只氣得七竅生煙,揮劍便砍。只聽到噹啷一聲,怪人化為一陣青煙而去,地上只掉下一個黑色箭頭,那上面刻著大唐夔王四個字樣,正是當初夔王爺射殺龐勳時,直中咽喉那一隻箭簇!”

    “好!”說書先生最後一個字落下,滿堂聽眾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在一片熱鬧中,唯有黃梓瑕無語搖頭,李舒白淡淡問:“說得不好?”

    黃梓瑕搖頭道:“想不通啊,既然肋生雙翼了,為什麼還要化為青煙,直接拍翅膀飛走不好麼?”

    “不這樣怎麼吸引人?”

    黃梓瑕想起一開始在長安城外短亭內,這位說書先生說自己是白虎星轉世,不由得扶額默默地鎮定了一會兒,然後問李舒白:“不叫京兆尹把這種人整治一下?”

    “增加一下老百姓的生活樂趣,有什麼不好?”他神情漠然,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她聽著外間,說書先生已經在說當年那樁舊案。

    咸通九年,桂林龐勳兵變,率兵二十萬進逼朝廷​​,要求封為節度使。朝廷不允,他便自立為王,連下數州,大肆屠戮州府長官百姓。當時各節度使擁兵自重,朝廷無力調動各州兵力,兵禍之中,李唐皇室束手無策,唯有李舒白一人到各處雄州籌兵,募集了十萬兵馬,又以利害權衡遊說周邊節度使,終於聯合六大節度使壁壘相連,在次年九月大破逆軍,斬殺龐勳。

    而當時亂軍之中,龐勳立於城頭,正是李舒白手挽雕弓,一箭射中他的咽喉。亂軍潰散,大嘩之中龐勳自城樓上直墜落地,被城下兵馬踏成肉泥。唯有那枚粘著血肉的箭矢被留存下來,放在水晶盒中,置於徐州鼓樓之中,以誡後人。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李舒白拿到了那張寫著他生辰八字的符咒,一晃多年,十幾歲的少年變成了如今權傾天下的王爺,卻從此陷入那個詭異的詛咒之中,無法解脫。

    前月有傳聞,說徐州鼓樓內,水晶盒紋絲未動,那枚箭簇卻不翼而飛。徐州州府在轄下緊急搜尋了許久,卻沒見蹤跡,原來卻是出現在了仙遊寺,又不偏不倚出現在王若進香的那一日,被神秘人留在佛寺之中。

    “諸位,這豈不是事出有異,怪事近妖麼?”

    說書人一拍醒木,彷彿點燃了話頭,眾人紛紛議論起來:“難道說竟是龐勳一道怨靈不散,藉著夔王爺成親之際,要來復仇?”

    “得了吧,歷來忠臣孝子才有靈,他一個逆賊,有什麼怨靈?”

    “咦,龐勳殺人如麻,說不定就是惡鬼投胎,怎麼就不能有靈了?”

    話題迅速轉向為怪力亂神,黃梓瑕只能轉過頭,把目光投在對面的李舒白身上。

    李舒白頭也不抬,只問:“幹什麼?”

    “我在想……你十九歲時,將那支箭射向龐勳的時候,在想什麼。”她托著下巴望著他。

    他神情如常,如無風的湖面,不起一絲漣漪:“聽到了你會很失望的。”

    “不會吧,說一說看?”

    “我在想,要是忽然來了一陣風,把箭吹歪了,是不是會有點丟臉。”

    “……”黃梓瑕無語。

    “有些事情,何必要知道。”他說著,朝窗外指了指,說,“那邊有戲法攤子出來了,走。”

    飢腸轆轆的黃梓瑕看了看自己面前還沒吃幾口的菜,含恨跟著他站了起來。

    已過午時,戲法雜耍藝人零零散散都出來了。但大部分都不過是弄丸、頂碗、踩水缸之類的普通雜耍,倒是有個吞劍的人面前圍了一大堆人。

    “吞劍很平常啊,有什麼好看的?”她問旁邊拼命往裡面擠的大叔。

    大叔一臉期待地說:“這個不一樣!這個劍身四尺長,可吞劍的侏儒只有三尺高!”

    黃梓瑕頓時也恨不得往裡面擠一擠了。李舒白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黃梓瑕只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心想,這種人活在世上,似乎一點感興趣和開心的事情都沒有,他自己會覺得開心麼?

    然而一瞬間,她又忽然想,那自己呢?父母雙亡,親人盡喪,身負冤仇,卻連一點破解的頭緒都沒有,自己這一生,又真的會有什麼辦法恢復成以前那個歡欣鬧騰的少女嗎?

    李舒白在前面走著,覺得身後一片安靜,連腳步聲都似乎沒聽到了。他微微側臉,看向身後的黃梓瑕。

    她跟在他的身後兩步之遠,目光卻看著街邊走過的一對小夫妻,他們一左一右牽著個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蹦蹦跳跳,有時候又故意跳起來懸空掛在父母的手上,就像一隻盪鞦韆的小猴子。

    李舒白停下了腳步,等著黃梓瑕。

    她站在那裡目送著一家三口遠去,安靜而沉默,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淡淡的陰影蒙著她的面容。

    許久,等她回過頭,李舒白才緩緩地說:“走吧。”

    前面又是一群人,這回倒是個正經變戲法的了,一男一女夫妻檔,男的女的都是一身江湖藝人的風塵和油滑。他們站在人群中,看他們先變了一個魚龍戲,又來了一個清水變酒的尋常戲碼,倒是那個女的,露了一手紙花變鮮花的好戲,雖然手法普通,但最後數十朵鮮花被她拋上天空紛紛落下時,觀賞效果確實不錯。

    戲法結束,觀眾散去。那對男女收拾起東西也要離去。黃梓瑕見李舒白一個眼色,只能湊上前去打聽:“大哥大姐,你們的戲法實在太厲害了,真叫人嘆為觀止!”

    那男人笑著還禮,說:“一般一般了,小兄弟喜歡看?”

    “是啊,尤其喜歡看那個……那個紙花變真花。我知道真花肯定是預先藏在袖中的,可紙花是哪兒去了呢?”

    那男人笑道:“這可不能說,這是我們吃飯的傢伙。”

    黃梓瑕回頭看李舒白,他給她丟了一塊銀子。她把銀子放到那男人的手中,認真地說:“大哥,不瞞您說,我家主人和別人在打賭呢。您知道京中昨天有個傳言,說仙遊寺內有人袖子一拂,就把鳥籠裡的小鳥平白無故變沒了吧?”

    男人攥著銀子笑逐顏開:“這個事兒我不知道,但變沒一隻鳥籠裡的鳥我倒是絕對有法子。您說話就行。”

    “我家主人有個朋友,硬說這事不可能。我家主人就與他打賭,說三日內必定要將這法術變給他看。這不您看……這辦法是不是可以教教我家主人? ”

    “這個不過是雕蟲小技。”他立即便說,“小鳥是事先訓好的,主人一旦示意,鳥兒就會站在鳥籠某一處,那處已經事先做了機關,只要左手一按鳥籠上的一根桿子,那一塊機關活動,小鳥就會掉下去了,然後他右邊袖子拂過,直接將小鳥兜走就可以了。”

    “哦!原來如此。”黃梓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向李舒白伸手,李舒白又給她丟了一塊銀子。她舉著銀子問:“大哥,既然你這麼精通這個機關,那麼,你這邊肯定有這樣的鳥籠和小鳥?”

    “以前還真有。”大哥一見銀子,頓時有點鬱悶了,“可惜啊,前幾日被人買走了。”

    那女的在旁邊終於忍不住插嘴說:“我就說嘛,那五兩銀子當得什麼用,那小鳥可是師傅傳下來的,訓得這麼好,就算十兩銀子賣了也可惜啊。”

    黃梓瑕又問:“可是拿著八哥訓麼?三天能訓得出來不?”

    大哥懊惱地說:“不是八哥,我那可是隻白鳥兒,漂亮極了。”

    “唉喲,那實在太可惜了。”黃梓瑕說著,將手中的銀子塞給了那個男人,“不知道是哪位買去的,如何可以找他?我想去試試運氣,看能否轉讓給我。”

    “這我可真不知道,對方學了法兒就走了,我連名字都不知道。”

    “那麼,長相如何?大哥可還記得麼?”

    “嗯……二十來歲的一位少爺,中等偏高一點的個頭,長相麼,挺好看挺清秀的……對了,額頭上有顆硃砂痣!”

    女子在旁添上一句:“硃砂痣就長在額頭正中,端端正正,整個人本來就長得好,配上那顆痣啊,一股仙氣,就跟畫中人似的。”

    往夔王府行去時,兩人都沒說話。

    黃梓瑕思忖著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目前還理不清的那些神秘頭緒,一抬頭卻發現李舒白已經將她落下挺遠。

    她緊趕幾步追上去,天色昏暗,滿街的燈都已經點亮,道旁兩排燈籠沿著街巷一直排列過去,照徹滿街都是紅色光暈。李舒白自燈下回頭看她,他那一直冰冷的面容被暖橘色的燈光中和,冷淡清朗的面容染上了一層溫和光華,目光也變得不那麼冷漠淨冽,卻顯出一種略微迷濛的神情。

    她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在乎那個人,不覺有點訥訥,也不知該說什麼。她站在燈下,仰頭看著他,看滿街的燈像流光一樣在風中微微波動,搖晃著投下不安定的光芒。

    她有些詞窮,許久才艱難地說:“其實,我是這樣想的……我原本只覺得一個出口成章、氣質清和的男人,不應該是走江湖的雜耍藝人,必定是暗地向別人學的,所以才過來詢問一下……但那天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卻絕對不可能是……那個人。”

    “嗯,他不可能與龐勳扯上什麼關係,更沒可能瞞過所有的人,進入仙遊寺。”

    但他可以讓別人進入仙遊寺。在兩人的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又說:“更何況,他有的是下屬可以替他出面,何苦自己去向兩個街邊的雜耍藝人學手段。”

    一街燈如晝,光華盛大。就在他們站在路邊沉默時,忽然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前車後有開道的衛兵與宦官,一排數十人次序井然。

    他們避在路邊,不想讓人看見,誰知馬車上的人偏偏開著車窗,目光一瞥就看見了他們。

    車駕緩緩停下,馬車門打開,裡面下來的是鄂王李潤。

    他是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溫厚的少年,臉上總是帶著笑意。見過他的人都說他長得有一種天生飄渺的仙氣,因為,他眉目如畫,額頭正中偏又端端正正長著一顆鮮豔的硃砂痣,與畫中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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