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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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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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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23:58:56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七血色迷夢(二)

    李潤走到他們面前,含笑問李舒白:“四哥怎麼在這裡?”

    李舒白回頭看著他,微微點頭:“七弟。”

    李潤見他隻身一人,只帶著一個黃梓瑕,便朝她頷首示意,然後微笑對李舒白說道:“今日天和氣清,街燈如星,難怪四哥也要出來走走。不過只帶著一個小宦官未免不妥,應找幾個禁衛帶著才好。”

    李舒白抬手碰一碰街燈上垂下的流蘇,說:“若跟著的人多了,又怎麼能看得見這樣靜謐的夜色呢?”

    李潤回顧四周,看見滿街燈火,行人寥落,不由得點頭,說:“這倒是的,我們自小在繁華景像中生長,又哪裡領略過這樣的景緻。”

    李舒白似不願與他多說:“快要宵禁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他點頭稱是,然後又想起什麼,說:“四哥若有空,日後可到我那邊小聚,如今董庭蘭的那位再傳弟子陳念娘在我府中,任琴師供奉。”

    “她不回揚州了嗎?”

    “之前九弟帶她進宮給趙太妃獻技,皇上與皇后也在。但趙太妃喜好琵琶,而皇上更是個愛熱鬧的人,對琴瑟並無喜好……至於皇后,她向來清心自持,日常都不愛歌舞宴樂的,更是不會對一個琴師另眼相看。我問了她的意思,她說想暫時先在京城停留,估計還想尋找一下馮憶娘吧。”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沒想到,陳念娘會到了李潤的府上。一系列有關的事情,似乎在什麼東西的指引下,慢慢地聚集在一起。

    李舒白不動聲色,只對李潤說:“原來如此。過幾日我有空,定去你那邊。”

    “好,弟弟我灑掃以待。”

    待李潤的車馬行遠,李舒白才把目光轉到面前的燈上,緩緩地問:“你覺得,鄂王爺怎麼樣?”

    她想了想,說:“如果想要偽裝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辦法,就是偽裝一個特點明顯的人。我想這也許就是鄂王爺被選中作為煙霧迷惑我們的原因。”

    “還有一種可能呢?”

    “還有一種可能,是鄂王爺童心大發,一邊操控你的王妃人選,一邊親自到西市學戲法,然後回來叫別人去嚇唬你的王妃。”她靠在身後的柳樹上,牽著柳條漫不經心地說,“怎麼想都覺得,還是第一種可能比較說得過去。”

    “我和你不一樣,我不喜歡分析這些。但我也不需要分析,就知道他不是那個人,因為我不信他能在我面前動什麼手腳。”李舒白緩緩地說,“這世上,敢與我正面為敵的人,絕對不多。我只想知道,是誰想要將他拉到我面前,讓我以為他在動手腳。”

    五月初九。

    距離夔王大婚還有七天。

    一場細雨連夜襲來,整個京城都沉浸在濛濛的煙雨之中。在前往王家的路上,黃梓瑕透過車窗上細細的竹簾,看見外面飽含雨水而顯得垂順的花枝。

    桃李花已經開過,但長安的槐花正陸續開放,整個城中盡被淡淡的香氣籠罩。潔白的花朵一串串垂在枝頭,顏色淺得似有還無。只偶爾有一兩朵打在車窗上,她聽到那輕微的聲響,才發覺不是雨水,而是花朵。

    王家的人早已打著傘等在門口了,看見她過來,忙過來幫她撐傘,並說:“楊公公,您可算來了。皇后召姑娘進宮呢,讓您和素綺姑姑也跟著一同進去覲見。”

    “嗯,我知道。”黃梓瑕點頭應著。京城的流言愈傳愈烈,已經傳到了久居深宮的王皇后耳中。她今日召她們進宮,必定有許多事情要吩咐。

    黃梓瑕一邊想著,接過傘穿過前庭,順著走廊一路行去。過了兩重朱門,一路轉到西院,就是王若住的地方。她的院中長滿了蘭草,院落之中的芭蕉新抽出了長長的葉子,掩映著透漏的花窗,在這樣的雨天中顯出一種冷淡而缺乏溫暖的感覺。

    黃梓瑕輕輕收起傘,站在窗外。廊下種著一片芭蕉,芭蕉下是一口大瓷缸,裡面養著三四尾錦鯉,紅白相間的鮮豔顏色,正在水中游曳。

    她站著看雨打芭蕉,水點飛濺。就在一片靜謐之中,她聽到屋內模模糊糊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呢喃著什麼。

    黃梓瑕回頭,隔著漏窗看見窗前的臥榻,躺在床上的王若正在不安地睡著,睡夢中她的眉頭也是緊皺的,她的臉上滿是驚惶的神情,雙手緊緊地抓著被角,額頭滿是汗珠,彷彿正在承受最可怕的酷刑。

    黃梓瑕站在窗外,看了她一會兒,還在想要不要叫醒她,卻聽到她喃喃地喊著:“血色……血色……”

    她微微詫異,正在俯頭傾聽,猛然間王若聲音一變,變成了哀求:“馮娘,別怪我,你不該知道……”

    驟然風雨加劇,直打在黃梓瑕的半邊身子上。她趕緊避過身,聽到王若“啊”的一聲驚叫,已經醒過來了。

    黃梓瑕淡定地拂了拂自己衣上的水珠,平靜如常地走到門口敲了敲門,低聲叫:“王妃。”

    屋內原本坐著兩個丫頭,一個叫閒雲的格外機靈,立即就過來開了門,說:“楊公公,您可來了,王妃正發惡夢呢。”

    “嗯,我剛剛隔窗聽見了。”黃梓瑕撣了撣身上的雨珠,回頭就看見王若已經自榻上慢慢坐起來了,抬頭看著她,眼中卻依然還有驚懼,似乎還沉在剛剛的夢魘中難以自拔。

    黃梓瑕便走到榻邊,低聲問:“王妃可是夢見了什麼?”

    “崇古……”她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此時積滿了淚水,水波盈盈地望著她,欲語還休許久,才轉開臉,顫聲說,“我,我夢見自己真的,真的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黃梓瑕在她的榻邊坐下,低聲說:“夢是心頭想,王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要不去想那個人那些話,就肯定不會有這樣的夢了。”

    “是嗎?”她顫聲說著,柔弱無依地抓住黃梓瑕的袖子,身子也在微微顫抖,“崇古,王爺會保護我的,是不是?”

    “是。”她毫不猶豫地說,腦中卻回想起李舒白那一句話——無論什麼理由,將造假的庚帖拿出來,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萬劫不復的下場。

    然而她這一個字的回答,卻讓王若覺得異常安心。她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後靠在榻上陳設的軟墊上,默默發了一會兒呆。黃梓瑕看見她的唇角,緩緩綻放出一個夢幻般的微笑,她望著空中虛無的一點,卻像是看見了什麼堅不可摧的東西,喃喃地說:“對,夔王爺會保護我的,我還怕什麼呢。”

    大明宮蓬萊殿。

    殿閣在三層殿基之上,是皇后所居。

    黃梓瑕跟隨著絡繹不絕的宮人,和王若,素綺還有王家的幾位侍女一起,順著白玉台階而上,進入九間殿門。

    迎面是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落地屏風,上面鏤雕十二花神,仙花煙雲之中,向著崑崙山遙朝王母。她隨著王若停在屏風前,低頭站著,聽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站在那裡思忖著剛剛王若夢中的囈語。馮娘,看來那必定是馮憶娘了,可她口中的血色,又是什麼意思?

    正想著,忽然一片朱紅色的絲錦衣角曳過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身邊的人已經紛紛跪下,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抬。

    她知道必定是王皇后來了,便也隨之跪下,低頭看著皇后衣上的雲霞紋飾。

    王皇后在宮女的簇擁下走到屏風後,安坐在琉璃七寶沉香榻之上,端著秘色瓷茶盞沉吟許久,才開口說話。她音質清亮如流泉,緩慢而沉靜:“阿若,你看來神情不太好。距婚期只有七日,怎麼沒有即將出閣的歡欣?”

    王若側身與她同坐在榻上,低聲說:“回皇后殿下,因為一些瑣事,所以近來憂思過慮,勞煩皇后過問了。”

    王皇后端詳著她許久,只握著她的手,卻沒有說話。黃梓瑕悄悄抬頭,望了王皇后的面容一眼。卻見她臉上雖依然帶著上位者慣常的那種冷漠疏離,但眼中卻隱隱透出一種家常的溫柔。

    這一對堂姐妹,看起來並不相像,年齡也相差了十來歲,可感情卻似乎著實不錯。

    “京城之大,閒雜人等眾多,紛紛紜紜不足為擾,你何苦多思多慮。”王皇后輕握住王若的右手,攏在自己的雙掌中,溫柔如撫慰幼鳥。黃梓瑕看著,心裡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正微微一怔,卻聽見皇后問:“誰是夔王府派在王妃身邊的人?”

    素綺和黃梓瑕趕緊出聲:“是奴婢們。”

    皇后目光望向她們,著意看了黃梓瑕一眼,但也只停留了一瞬,便說道:“王妃年幼,日後到王府中,你們要多加照料。”

    “是。”她們趕緊應了。

    王若說:“崇古和素綺姑姑對我都盡心盡力,近日來多蒙照顧。”

    “嗯,有什麼不喜的地方,你和我說。”王皇后說著,然後便牽著王若的手站起說,“七日後就是你出閣之日,我為你準備了一點東西,你到內殿看一看。”

    一群人等候在外,內殿深廣,聲音低不可聞。過了不久,王皇后隨身的幾位女官都出來了,請大家到外間小殿用膳。

    宮中的膳食與外間不同,製作得極其精細,但吃起來卻淡而無味,黃梓瑕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了。身旁的丫頭閒雲趕緊用手肘碰碰她,問:“我們一起到殿門口看一看好不好?這裡好像可以俯瞰整個太液池,聽說是很多人一輩子都看不到的景緻呢。”

    黃梓瑕如今雖然是宦官身份,但在王家來往甚多,與閒雲也初初熟悉。閒雲嘰嘰喳喳挺鬧騰的,太過相熟的人都不喜她,所以竟要拉著她去。

    她也不想再吃這樣的飯,便與閒雲走到門口,站在殿外的欄杆旁,向著北面眺望。

    今日天氣晴朗,不遠處的太液池上波光點點,湖心的島嶼如同蓬萊仙島,隱約點綴在太液池閃爍的水波中。

    “真漂亮啊,難怪他們都說皇宮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閒雲張開手,彷彿想要將美景收攏在自己的懷中一般。

    黃梓瑕俯視著下面的千重樓闕,說:“是啊,真美。”只是太過莊嚴華麗,反倒顯得不像人間,而像無法觸及的瓊樓玉宇,沒有人間煙火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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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23:59:09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七血色迷夢(三)

    她們正在看著,王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走過來說道:“皇后已經讓人開了偏殿,王妃要先休息一下。若是你們想要看看宮中景色的話,就到就近太液池邊玩賞一下,可千萬不要離遠了。”

    閒雲聽說可以下去玩,立即欣喜地問:“真的?那可太好了!”

    延齡便轉身叫了一個年紀較大的宮女,名叫長慶的,讓她帶著她們去太液池邊走走看看。黃梓瑕和閒雲跟著長慶一起到太液池邊,剛上​​了棠木舫,便聽見水面有人叫道:“趙太妃到,前面諸人避讓!”

    她們抬頭看去,見是一艘畫舫自水面而來,船頭站著一個年長的黃門,中氣十足地衝著她們喊。

    她們趕緊下了棠木舫,肅立在碼頭邊等著趙太妃靠岸。

    船靠了岸,幾個宦官宮女先上岸,然後下來一個圓臉杏眼的少女,黃梓瑕一看見她,便有點驚訝,居然是岐樂郡主。又想起京城裡說的,岐樂郡主為了讓趙太妃許婚,特意到太妃身邊,日常抄寫經文。近日聽說她因為夔王妃的事情鬱鬱得病,想不到今日她又進宮陪趙太妃來了。

    年長黃門從船艙內扶出趙太妃。趙太妃是十分溫柔嫵媚的人,笑起來時眼角魚尾紋細細的,一雙眼睛略顯疲態,但嘴角卻總是上揚的。

    十三歲進宮,十五歲生子,二十四歲成為太妃,甚至在大明宮中擁有自己的宮殿,與其他先皇去世後便外遣到太極宮與興慶宮的先皇妃子相比,自然優越許多。

    黃梓瑕和閒雲趕緊上前拜見。趙太妃聽說是夔王府上的人,微笑著打量黃梓瑕和閒雲,問了姓名後,又著意看了看黃梓瑕,問:“你就是那個破了京城四方案的小宦官楊崇古?”

    “是。”黃梓瑕低頭道。

    “嗯,人不錯,相貌也好,夔王一向都是會看人的。”她說著,又問,“你們今日是陪著夔王妃進宮?剛巧,既然到了這裡,我也去看看王家姑娘,以後她也是皇家的人了。”

    趙太妃笑語盈盈,領著人往蓬萊殿走去。黃梓瑕等著她身後一行人走過,正要跟上,忽然袖子卻被人拉了拉,有個女子在她身邊抿嘴而笑,低聲說:“楊公公,又見面了。”

    她轉頭看去,原來是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她面容圓潤,顧盼神飛,是個十分漂亮利索的女子。

    黃梓瑕認出她是上次昭王李汭身邊那個彈琵琶的教坊樂伎錦奴,趕緊朝她點頭示意。她掩嘴而笑,悄悄說:“今日趙太妃想要聽琵琶曲,昭王爺讓我過來呢。”

    趙太妃是昭王李汭的生母,黃梓瑕也是知道的。說話間她們已經進了蓬萊殿大門,王皇后親自出來迎接趙太妃。

    黃梓瑕站在台階下,看見皇后身後正跟著王若,在眾女官宮女的簇擁中走下台階來。在所有錦衣華服、鮮花般的面容中,唯有王皇后的面容光華如明月,彷彿能照亮面前這個春天,就連身後比她年輕許多的王若也無法奪走她一絲一毫的光彩。

    王皇后居高臨下,俯視著下面的黃梓瑕等一干人。蓬萊殿在太液池旁邊,水風忽來,捲起王皇后的衣袂裙角,七重紗衣如臨風盛綻的一朵緋色牡丹,半遮半掩著她的絕世風姿,飄渺華美,幾乎要化為仙子飛去。

    黃梓瑕不由得忘卻了禮節,只顧凝望著她,無法移開目光。她只覺得自己低入塵埃之中,在俯視著她的王皇后面前自慚形穢。

    她聽到自己身邊的錦奴輕輕地“啊”了一聲,極低極低,壓抑在喉嚨間,幾乎不可聞。

    王皇后的目光從她們身上漫不經心地掠過,徑自迎向趙太妃:“太妃駕臨,臣妾有失遠迎。”

    “哎,我就不愛你們這些虛禮,如今你才是一宮之主,我這個老太婆,逢年過節還不得全靠你給我俸祿絹帛啊。”趙太妃笑著打趣道,一邊攜了王皇后的手,向著殿上走去。

    黃梓瑕看著趙太妃與王皇后言笑晏晏,跟著她們上了蓬萊殿。在三層漢白玉殿基之上,朱門之內,太妃與皇后在上面坐了,太妃細細看著王若,與她詢問交談著,不時笑得開懷。岐樂郡主站在她們身旁,一張原本可喜的小臉上,滿是陰鬱,卻偏偏不避到殿外去,只站著一動不動,跟木頭人似的。

    殿內有悲有喜,殿外一群人只當不知,在外面靜立著。黃梓瑕等人因為不是近身宮侍,都候在外面。

    黃梓瑕站在殿外,看身旁錦奴的臉上,一滴滴汗緩緩地從臉上滑下,連粉妝都幾乎被弄花了。她悄悄地問:“怎麼了?”

    “我……好像很熱。”她說著,喉嚨竟有點嘶啞。

    黃梓瑕看看此時春日艷陽,又覺得水分徐來,似乎也並不十分熱,便只拿出了自己的手絹遞給她。錦奴接過時,那一雙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錦奴擦了擦臉上的冷汗,見黃梓瑕的神情奇怪,她又強行笑了笑,說:“沒什麼……可能是我老毛病犯了,我……有一種時不時就會發作的怪病,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黃梓瑕點點頭,抬頭仰望著頭頂的碧雲天上。恍惚間,她聽到錦奴喃喃地說:“不會……不會是她吧……”

    “誰?”她下意識地問。

    “應該是,長得比較像而已……”錦奴自覺失言,踟躕許久,才顫聲問:“那位穿著紅衣的,必定是……王皇后?”

    “嗯。”黃梓瑕低聲應道。

    “那麼……跟在她身後那位……是夔王妃?”

    黃梓瑕又點了點頭,認真地看著她,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來。

    但錦奴的臉上,只是一種茫然而恍惚地神情,許久,她才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麼可能夔王妃會是她……”

    黃梓瑕敏銳地感覺到這其中肯定有什麼內情,但錦奴只是一個初初來到京城的教坊琵琶女,又怎麼會了解這其中的事情?

    她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裡面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出來,問:“哪位是錦奴?”

    “是我……”錦奴趕緊抱著琵琶應道。

    “太妃召你呢。”延齡說著,又看了黃梓瑕一眼,低聲問,“你怎麼還不進去伺候著王妃?”

    黃梓瑕趕緊應了,錦奴遲疑了一下,拉了拉黃梓瑕的手。黃梓瑕感覺到她手上全是冰冷的汗,虛軟無力。她知道錦奴無力抱著琵琶,便幫她抱起,拉著她的手進了大殿。

    待錦奴行禮之後,黃梓瑕將琵琶放在她懷中,又將玉撥遞給她,才走向王若。

    她看見王若臉色蒼白如殘損的花朵,目光卻​​一直盯著地上,彷彿不敢正視面前的任何人,包括一個小小的琵琶女錦奴。

    黃梓瑕在心裡輕嘆了一聲,面無表情地站在了她的身後。身旁就是岐樂郡主,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岐樂郡主身上散發出來的陰沉氣息,讓她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岐樂郡主怨毒的眼神正落在王若的身上,彷彿自己的目光可以化為利刃,將王若刀刀凌遲。

    見黃梓瑕看自己,岐樂郡主非但不收回目光,反而挑釁般瞪著她,那種理直氣壯的恨,簡直讓黃梓瑕心生佩服,不得不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趙太妃對王皇后笑道:“這位是教坊中新來的琵琶女,一手琵琶技藝天下無人能及,昭王最愛她的琵琶,說假以時日,必成國手。”

    “是嗎?這麼年輕就是國手,難道真有驚人的藝業?”王皇后笑道,目光漫不經心地掃著坐在下側的錦奴。

    錦奴抱緊了琵琶,微微躬身低頭,說:“錦奴不敢當。錦奴學藝不精,再怎麼強,強不過我師父去,她老人家才是真正國手。”

    王皇后這才似乎有了興致,目光在她身上掃了幾眼,但也沒開口詢問。趙太妃則笑問:“你師父是哪位聖手啊?”

    “她老人家是揚州雲韶苑的琵琶供奉,名叫梅挽致,不知道在座哪位是否聽過她的名字?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梅挽致,對於這個名字,黃梓瑕未曾耳聞,但聽到揚州雲韶苑這五個字,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想起陳念娘和馮憶娘,她們也是來自揚州雲韶苑——而這個琵琶女錦奴,居然也是來自雲韶苑,這事情,卻有點湊巧了。

    眾人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反應,唯有趙太妃似乎十分喜歡她,笑道:“那一定是你天賦異稟,所以才蒙你師父青眼了。”

    “正是,當時我年方五歲,家鄉遭了水災,我父母帶著我逃難到揚州郊外,一家人餓得奄奄一息,只好將我插了草標賣掉……”錦奴緊抱琵琶,靜靜說道,“當時我師父剛好經過,她在油壁車上偶爾打起車簾往下一張,一眼看見了我的手,便叫停車。她下來拉起我的手,仔仔細細看了一回,還沒看我的臉呢,便叫人拿了錢給我爹娘,將我買了過去。我師父對我說,錦奴,你這雙手,生來是彈琵琶的,老天生你,就為了這麼一件事。”

    眾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她的一雙手上。只見白皙而骨節勻稱的一雙手,手指極長,在一個女人手上甚至顯得指掌略微大了一點,但錦奴笑了笑,橫過琵琶在自己懷中,左手輕按琵琶頸,右手以玉撥劃過琵琶弦。

    在這一瞬,她的手忽然不再顫抖,她的面容也湧起一陣淡淡的紅暈。她手指一動,撥弦的速度讓人簡直看不清她的手,琤琤淙淙的樂聲傾瀉而出,如大珠小珠滴滴墜落於殿內,而那一顆顆珠子卻又是粒粒分明迥異的,有圓潤的,有輕靈的,有通透的,有柔軟的,萬千感覺一瞬間湧動,高台之上,華堂之內,回音隱隱,尤其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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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23:59:20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八傾絕天下(一)

    一曲終了,眾人都是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就連王若也是許久才長出了一口氣。

    趙太妃笑望著王皇后,問:“如何?”

    黃梓瑕這才發現,滿殿人中唯有王皇后神情恬淡,此時聽趙太妃這樣問,她才說:“確實不錯,不過我聽不出好來。”

    黃梓瑕想起別人說的,皇上極愛奢靡遊宴,而王皇后性情靜謐冷淡,對於歌舞遊宴之事並無興趣,看來是真的。

    錦奴將琵琶放下,起身朝殿上行禮,說:“當年師父便說我的琵琶只有無盡繁華,沒有寂靜落定,想必這就是我此生技藝所限了。”

    王皇后說道:“你如今年輕美貌,又在京城極盡繁華之中,領悟不到才是好事。”

    趙太妃笑道:“皇后說的是,非經歷了大悲大苦,怎麼領悟落寞寂定?所以小丫頭這輩子不知道才好呢!”

    錦奴又行了一禮,將要退下,趙太妃又說:“今日索性無事,你說說你師父,如今可還在揚州?她既然這麼好的技藝,什麼時候讓她來宮中給我彈一曲琵琶?”

    錦奴勉強笑了一笑,說:“我師父已經去世了。”

    趙太妃一臉惋惜道:“可惜了,我最喜歡琵琶,也曾經詔當年曹家的後人進宮,但可惜曹家也已經人才凋零了。聽你的口氣,你的師父應該有驚人技藝? ”

    錦奴應道:“是。我師父的琵琶,當世無人能及。若太妃有意,我便為太妃講一講師父當年一件韻事。”

    王皇后臉上顯出不耐的神情,轉頭低低地問王若:“你精神可好?是否要休息一下?”

    王若搖頭,說:“我回去也是躺著,不如聽一聽吧。”

    岐樂郡主在旁邊陰陽怪氣道:“正是呢,王妃現在還是呆在人多的地方比較好,免得……”

    免得什麼,她不說,但別人都心知肚明,就連趙太妃也是看了她一眼,幸好她也不再開口。

    錦奴坐在凳上,抱著琵琶娓娓道來:“十六年前,揚州繁華之中,師父與五位姐妹一起共創了雲韶苑,人稱雲韶六女。後來我師父嫁了人,生了一個女兒,正逢先帝詔令天下大黼,雲韶六女中其餘五人奉詔上京,唯有我師父剛剛分娩,所以正在家中坐月子。

    “當時揚州有另一個歌舞伎院名叫錦裡園,因人人說'揚州繁盛在雲韶'而不忿,特意搜羅了三十六名波斯胡姬到揚州來。每年冬至之日,江都宮打開,各方男女老幼齊齊湧入,聯袂踏歌,是揚州一年一度的盛事。而在踏歌起舞之前,必推舉揚州最負盛名的歌舞伎院演奏開舞。

    “那一年照例又是雲韶苑中的舞伎們在江都宮的大殿上起舞。就在第一段舞還沒完時,對面臺閣上忽然傳來樂聲,三十六名胡姬中,有十二位或彈豎箜篌、或奏笙簫管笛,二十四位舞伎且歌且舞。波斯人赤足薄紗,腰肢嫵媚,又加上金發碧眼,旋轉如風,別有一種嫵媚勾魂的風情。頓時人群紛紛湧向那邊,競相爭睹胡姬風姿,一時場面大亂,一片嘈雜。

    “當時雲韶苑的那一隊舞伎也是慌了手腳,竟垂手站在台上不知所措。當時我才八歲,陪著孩子剛剛滿月的師父在後殿,聽得前面大亂,師父將孩子交到我手中,走到門口一看,見人群紛紛攘攘,都簇擁向了那一邊。那三十六位胡姬笙管繁急,腰肢柔軟,又滿場亂飛媚眼,引得台下眾人紛紛叫好,氣氛一時熱烈無比。而她們這邊,則冷冷清清,只有幾個觀者在收拾東西準備走到那邊去。

    “我師父一見此時情景,便幾步走到一個琵琶樂者身邊,將她手中的琵琶接過來,坐在殿旁椅上,順著踏歌的曲調,抬手彈撥琵琶。

    “只一聲琵琶傳出,清音響徹整個江都宮,飛鳥驚起,群山萬壑都在迴響餘音;三兩句曲調之後,二十四位波斯舞者亂了舞步,肆意扭擺的腰肢便跟不上節拍;半曲未完,波斯那十二位胡姬俱皆不成曲調,箜篌笙管全部作啞。整個江都宮中只聽得琵琶聲音泠泠迴響,如漫天花雨,珍珠亂洩。一曲未畢,冬至日落雪紛紛,雪花隨著琵琶聲迴轉飛揚,彷彿俗世煙塵被樂聲直送九天之上,上達天聽,下覆萬民。當時江都宮中萬千人,全部寂靜無聲地在落雪中傾聽那一曲琵琶,竟無一人能大聲呼吸,驚擾樂聲。”

    眾人聽得錦奴的描述,也不由得都屏息靜氣,連趙太妃也不由得拍著手說:“真是神技啊!”

    黃梓瑕也在心裡暗自想像當日情狀,不由得心馳神往,感覺心中久久震撼。

    “是啊,終此一生,或許當日那一曲琵琶,我都不復再聞了。”錦奴面露微笑,神情中也盡是憧憬嚮往,“那曲踏歌完畢,回環往復,我師父再奏一曲,此時琵琶聲不復之前的極高極亢,轉為明快通徹,彷彿催促著遊人們的四肢百骸,令人蠢蠢欲動。殿上的雲韶苑舞伎們回過神,立即照常列隊,領舞踏歌。滿宮遊人一時如痴如醉,隨著樂聲在雪中聯袂挽臂,開始通宵達旦的踏歌起舞。那之後,揚州留下傳說,梅挽致一曲琵琶抵百人妖舞。 ”

    “我不信。”岐樂郡主忽然打斷她的話,說,“世上怎麼可能有這麼神乎其技的琵琶,你肯定是在騙人。”

    錦奴笑著低頭看地,卻不說話。

    “或許年深日久,在記憶中美化了吧。”王皇后淡淡說著,又回頭吩咐身後女官長齡說,“讓內教坊的人送一把內府琵琶來,賜給錦奴姑娘。”

    錦奴趕緊拜謝,又說:“我這把琵琶名叫‘秋露行霜’,是我師父當年所贈,這麼多年已經用習慣了,恐怕已經換不掉了。”

    王皇后便說:“那就讓內府送玉撥、琵琶弦和松香粉等物過來,這些應是用得著的。”

    錦奴再拜謝過。趙太妃揮手說:“好了,既見過夔王妃了,我也該回去休息了。王妃也好好養足精神吧,再過幾日就是你大喜之日了,到時候我遣人去喝喜酒。 ”

    “多謝太妃。”王若盈盈下拜。

    趙太妃又帶著一群人離去。長齡示意錦奴也先回去,宮中賜物之後會送過去給她。

    黃梓瑕也跟著王若起身,與她一起到偏殿去休息。

    下台階時,岐樂郡主用王若剛好可以聽到的聲音說:“美貌這東西真是不稀奇,我看這個琵琶女的長相,竟比有些大家閨秀還要美貌。”

    王若明知她是譏諷自己,卻也不動聲色,而錦奴原本一直在恍惚沉思中,此時卻忽然冷冷而笑,說:“郡主說笑了,論美貌輪不到我,我師父才是真正傾世佳人。”

    “你師父?”岐樂郡主也沒將她放在眼裡,只說:“當今世上,除了皇后娘娘,誰敢稱‘傾世’二字?”

    “郡主說的是。”錦奴被搶白了也不以為意,只笑盈盈地轉而望著黃梓瑕,一雙眼睛笑得如同新月,說道,“楊公公,你還記得我上次對你說的話嗎?我所知道的仰慕夔王爺的姑娘可多了,比如——揚州城和教坊內的好幾個姐妹。要是公公能讓夔王爺多來教坊走動走動就好了。”

    黃梓瑕只微微笑著點頭,也不說話。

    直到她走了,岐樂郡主才暴跳起來:“她……她提教坊姐妹仰慕……仰慕夔王是想說什麼?”

    黃梓瑕默不作聲,在心裡想,你能拿琵琶女比夔王妃,為什麼她不能拿教坊姐妹來比你?

    她望著錦奴嬝娜離去的身影,心中一時間覺得有點解氣,又為她得罪岐樂郡主有點擔憂。

    王若到偏殿休息。黃梓瑕和素綺、閒雲、冉雲等人在外邊坐著,怕驚擾王若。

    素綺正與長齡女官看新的宮花式樣。春日午後,黃梓瑕昨夜又沒有睡好,正在昏昏欲睡之際。內殿屏風後忽然傳來一聲金鈴敲擊聲,然後便是一聲鳥鳴,隨即傳來王若在內殿的驚叫聲。

    黃梓瑕頓時驚覺,跳起來時發現素綺與長齡已經丟下宮花跑到內殿去了。她趕緊追進去,只見王若蜷在榻上瑟瑟發抖,一縷鬢髮被削斷在被褥之上。

    長齡指著窗戶,驚惶失措地說:“那邊……我看見刺客從那邊越窗逃跑了!”

    黃梓瑕立即奔到窗邊一看,卻發現後面是殿基,空無一人。

    她立即​​觀察窗戶下面和上面的斗拱簷角處,看刺客是否躲在這裡。但並未發現有人躲著。她愕然,這麼大的地方,觸目所及無處可躲,若是長齡看見刺客翻牆出去的話,絕對應該逃不出她的視野範圍。

    可是,就這麼一瞬間,刺客上哪兒去了呢?

    她遲疑地回頭看王若,只見她抱著衾被側坐在床上,半明半暗的夕光正照在她的面容上,她鬢邊那縷斷髮散了,半長不短地垂在她的鬢邊收不攏,在她面頰上投下一片薄薄的陰影,越發顯得她容光幽微。

    王皇后從正殿過來,聽她們講述了過程,頓時雷霆大怒:“在這大明宮內,青天白日竟有刺客闖入,意圖對王妃不利!宮城防衛司的人都在幹什麼!”

    一群人全部噤聲,不敢答話。

    “我要去覲見皇上,此事非同小可。”王皇后說著,幾步走到殿門口,又回頭掃視了偏殿內所有人一眼,說,“此事若傳揚開後,本已甚囂塵上的京城流言定會愈演愈烈。傳我旨意,嚴令宮中所有人對外禁言。永慶,你立即去王府知會夔王,讓他馬上進宮。”

    蓬萊殿的大宦官永慶趕緊應了,一路疾步奔出。

    待皇后離開了,一群人安撫著王若,閒雲感恩戴德地說:“皇后真是設想周全,她對王妃如此關懷備至,定然會保得王妃安然無恙的。”

    王若卻似乎被嚇壞了,只怔怔地坐著不出聲。

    不久,皇帝的旨意就下來了,夔王妃先行居住大明宮雍淳殿,由內廷調集一百京城守衛軍,由京城防衛司右都尉王蘊親率;夔王府調派一百王府軍,兩百人日夜輪流守衛雍淳殿。以免萬一。

    “太好啦,有兩百人在這邊,大明宮中又本就有三千御林軍日夜守衛,怎麼都不可能有什麼可疑之人能遁形了。”冉雲歡欣鼓舞說。王若臉上也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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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八傾絕天下(二)

    雍淳殿位於大明宮東南角的小殿,原是作為宮中庫房,因此牆壁極高極厚,應該算是宮中最嚴密的一座建築。

    殿東面和南面不遠處就是高逾五丈的外宮牆,沒有宮門。宮牆上面有一座角樓,衛隊時刻巡邏,絕對不可能有外人自此進入。

    西面是重點保衛的地方,因這裡靠近宮城大門,若有外人進來,必定是這個方向。但雍淳殿的設計嚴整,西面是三人高的牆,只開了一個角門,如今因為有兩百人手,所以除下令死鎖角門,不許任何人進出之外,角門內外還各派了四人把守,可稱固若金湯。

    北面朝向內宮,但也是嚴防死守,除兩重宮門緊閉之外,亦駐守了重兵。還有一點,就算是輪值巡邏的人,晚上掛門落鎖後也是不能進出的,免得有人混進巡邏隊中。

    按照具體部署,圍繞著王若的共有三道防線——最裡面的,是內殿和左右閣樓內的宮女和宦官們,時刻緊盯著王若。其次是外殿三十人,散佈在外殿遊廊和殿閣之內,隨時可以看見內殿和閣樓中進出的人。宮牆內沿三十人,宮牆外巡邏三十人。一百人一批,兩班輪換。另有八名領隊,二名負責首領,總共兩百人。

    形制並不大的雍淳殿,時刻保持著二百人守衛的狀態,幾乎有一種水洩不通的感覺。

    “殿內已經嚴格搜尋,絕無任何人潛入,請王妃放心!”禁衛軍和王府軍的兩位首領向王若與王蘊稟告。

    王蘊站起,向王若告辭,說:“夜將深了,早作休息吧,我到前殿去。”

    王若與黃梓瑕送他到門口,看著他離去。

    黃梓瑕站在殿門口,看著外面在遊廊和假山間錯落安置的守衛,那種團團包圍的陣勢,讓她眼前出現了仙遊寺裡那個神秘男人手中的鳥籠。只是,誰能想到,看起來密密圍織的那樣一個紫竹鳥籠,卻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機關,只需要一個小小動作,就能扭轉乾坤,偷龍轉鳳。

    而王若就像那隻籠中的小鳥般,一個人坐在殿內,看著宮女們上燈,若有所思的樣子。

    黃梓瑕走到她身邊,問:“王妃在看什麼?”

    王若的目光緩緩從燈上收回,仰頭看著她,一雙淚光晶瑩的眼中,含著隱隱閃動的燈光:“崇古,我……”

    她喉口哽咽,微帶著啞澀,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覺得自己這一個月來,像做了一場浮生大夢……我擁有了自己做夢都意想不到的境遇,可一切忽然間又都將歸為幻夢,就像一場流年春燈,轉眼就要熄滅了。”

    黃梓瑕聽出她聲音中無盡的感傷,那感傷間,又似乎隱藏著更深一層的哀戚。

    風從宮門口徐徐掠過,宮燈在風中緩緩旋轉著,明明暗暗。

    風起春燈暗,雨過流年傷。黃梓瑕看著王若低垂的面容,這樣韶華正盛的少女,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雖然明知道她內心不知道存在著怎麼樣的靈魂,但黃梓瑕還是不知不覺就產生出一種淡淡的憐惜,低聲勸慰她說:“王妃放寬心吧,如今在大明宮內,這麼多士兵守衛森嚴,就算一隻小蟲子都飛不進來,怎麼可能還會出事呢?”

    王若點著頭,卻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樣。

    黃梓瑕也不知如何勸慰,覺得皇后似乎過於重視了,反倒讓王若的壓力倍增。正想著安慰王若的話,一抬頭卻看見外面明如白晝的燈光之中,李舒白出現了。

    他走到殿門口,向內看了一眼,閒雲冉雲趕緊行禮,素綺陪著王若站起,向他行禮。

    在燈光之下,她看見王若的雙眼在望向李舒白的一瞬間,如同明珠生潤,煥發出一種異常動人的流轉光華。然而她的神情卻是羞怯而微帶哀戚的,在一殿宮燈的映照下,半喜半憂,連笑容都掩不去眉間淡淡的哀愁。

    李舒白望了她一眼,朝她點頭致意,卻沒有說話,只示意黃梓瑕出來。

    黃梓瑕對王若行禮出去,與李舒白一起沿著中庭的青磚地,穿過假山走到前殿的遊廊之中。這裡離王若所在的內殿不過五丈之遙,那邊所有的動靜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李舒白看著那邊,問:“今晚準備怎麼安排?”

    “素綺,閒雲,冉雲陪同王妃在內殿左邊閣中睡下,我和安福他們在右閣,中間隔了不過一個大殿,有什麼事情隨時可以照應的。 ”

    “嗯,我不信這大明宮內,重兵把守中,眾目睽睽下,還會出什麼大事。”李舒白說著,眉頭微皺,“只是距離納妃之日已經只有七日,皇后如今來了這麼大一個架勢,看來這事有點麻煩。”

    黃梓瑕還在心裡想,所謂的麻煩是什麼,只聽到李舒白淡淡地說:“原本,這兩天也該將那個庚帖拿出來了,畢竟時間緊迫。”

    他聲音中毫無任何感情,平淡一如在說今日的天氣,沒有鬱卒,也沒有厭嫌,卻更顯得無情。

    黃梓瑕想著王若那幽微迷茫的神情,忍不住低聲問:“莫非王爺想在冊立王妃的那一刻,將真相揭露出來?這樣的話,皇后和王家的臉面恐怕不好看。”

    “我會私下解決的,瑯琊王家的面子,我怎麼可能不給。”

    黃梓瑕正不知說什麼,轉頭卻見王若從內殿走過來了。夜風涼涼吹起她的衣袂髮絲,她一襲黃衫,頭上只鬆鬆挽著一個留仙髻,鬢邊插了一支葉脈凝露簪。她帶著冉雲穿過園中假山,向他們行來。

    她身材豐纖合度,比普通女子都要高半個頭的高挑個子,行走時姿態如風行水上,曼妙動人。來到他們面前,她盈盈下拜,輕聲說:“見過夔王爺。”

    李舒白點頭,示意她起身。她起身仰望著李舒白,低聲說道:“多謝王爺親至下問,王若感懷在心。料想大明宮守衛森嚴,又有這麼多王府軍和禁衛軍日夜守護,定然萬無一失,王爺盡可寬懷。”

    說著這樣的話,但她仰望著李舒白的眼卻睜得大大的,流露出如受驚的小鹿般哀傷後怕的神情,甚至有一種依依不捨的留戀。黃梓瑕可以想見,李舒白若此刻真的聽了她的話離去,她該有多傷心失望。

    幸好李舒白只微微一笑,對她說:“定然如此,不必擔憂。你先去歇息吧,明日起就在宮中安心住著。”

    “是。”王若襝衽下拜。

    濃長的睫毛覆蓋在她的雙目上,有一絲燈光在她的眼中如水波般閃過,一瞬間黃梓瑕還以為那是一滴淚。

    她站起身,再不說什麼,垂首向內殿走去。

    李舒白與黃梓瑕眼看著她在夜風中繞過假山,緩慢卻一步不停地回到殿內。走到殿門口時,她神情似乎有點恍惚,腳在門檻上踢了一下,冉雲忙將她扶住了,幫她理好裙裾。

    李舒白把目光收回來,說:“既然有這麼多人看守,那麼我便回府了,這裡就由你多留意著。”

    “好。”黃梓瑕應了,眼睛卻還在內殿那邊。只見閒雲提著食盒出來,一路向著後面小廚房去了,冉雲提著燈出來照著外面,一邊輕聲說著什麼。

    黃梓瑕便隔著假山大聲問:“你們在找什麼?”

    冉雲將手攏在口邊,大聲說:“王妃那支葉脈凝露簪不見了!”

    黃梓瑕便朝李舒白擺一下手,說:“我去幫她們找找。”

    李舒白目送她快步走過庭院,一言不發。

    黃梓瑕穿過假山時,一眼看到地上的一點金色,金制鏤空的葉脈形狀,上面綴著露珠般的兩顆珍珠,正是剛剛插在王若鬢邊的那一支葉脈簪。

    她撿起來,快步走到冉雲身邊,遞給她。

    冉雲接過,三人走到殿門口時,正遇上提著食盒回來的閒雲,她苦惱地打開食盒給她們看:“小膳房的廚娘已經被清走了,只在櫃子中找到幾塊酥餅,你們晚上吃不?”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看自己腰身多少了?”冉雲嘲諷地問。

    閒雲還嘴:“哼,當年楊貴妃珠圓玉潤,傾國傾城呢。”

    “就你還跟楊貴妃比?再說了,她是百年前的人了,如今早不時興胖美人了!看看咱王妃的腰身,才叫好看呢!”

    黃梓瑕站在殿內,聽左閣毫無聲響,不由得快步走到閣門口,向內看去。

    小閣之內,一張垂流蘇海棠床上緙絲錦被尚疊得整整齊齊;一架空空的鑲嵌螺鈿雕花榻靜靜放置在窗下;一張漫天花雨撒金地毯上,陳設著一個矮几兩個錦墊;一架四季花卉紫檀衣櫃排在牆角。

    宮燈光輝如水銀洩地般冰涼明亮,照徹整個小閣,沒有人影。

    剛剛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走進左閣的王若,不過短短一剎那,就無聲無息消失在了閣內,彷彿一縷青煙飄散在空氣中。

    在身後一干人怔愣之際,黃梓瑕已經大步上前,打開衣櫃看了裡面一眼,又俯身看向床底,最後轉到榻後,打開緊閉的窗戶,看向外面,正看到窗外筆直站立的兩名守衛。

    她抬頭,看見前殿的李舒白,正和身邊人說著什麼,似乎是眼角余光注意到她這邊的動靜,他的目光轉過來,看了她一眼。

    她朝他招手,示意他出事了。

    李舒白快步穿過庭院走過來,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閣內,立即授意眾人在大殿和左右閣內尋找。然而雍淳殿就這麼大的地方,一會兒功夫所有角落都搜遍了,王若毫無影跡。

    只聽得外面腳步聲急促,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帶著素綺匆匆進來,問:“出什麼事了?”

    待看見殿內的李舒白,她又趕緊行禮,目光探尋地望著素綺,素綺忙低聲說道:“王妃……不知去哪兒了。”

    延齡大驚,說:“我正奉了皇后命,和素綺一起給王妃清點了宮花和衣衫送來呢,怎麼……這短短幾時,這麼多人,怎麼就……”

    李舒白說道:“你先去回稟皇后吧,我這邊再將殿內尋找一下,若找著人了,定會及早報知皇后。”

    “你們留幾個幫忙找人,我趕緊先回蓬萊殿。”延齡說著,示意身後幾個捧著衣服的宮女趕緊把東西放下,只帶了兩三個人先趕回去了。

    李舒白吩咐下去,雍淳殿中這麼多人幾乎把每一寸草皮、每一塊青磚、每一根木頭都翻來覆去查了十餘次,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真的和預言中的一樣,王若消失在大婚之前,而且,是在這樣的重兵保衛中,大明宮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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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23:59:45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八傾絕天下(三)

    剛剛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走進左閣的王若,不過短短一剎那,就無聲無息消失在了閣內,彷彿一縷青煙飄散在空氣中。

    在身後一干人怔愣之際,黃梓瑕已經大步上前,打開衣櫃看了裡面一眼,又俯身看向床底,最後轉到榻後,打開緊閉的窗戶,看向外面,正看到窗外筆直站立的兩名守衛。

    她抬頭,看見前殿的李舒白,正和身邊人說著什麼,似乎是眼角余光注意到她這邊的動靜,他的目光轉過來,看了她一眼。

    她朝他招手,示意他出事了。

    李舒白快步穿過庭院走過來,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閣內,立即授意眾人在大殿和左右閣內尋找。然而雍淳殿就這麼大的地方,一會兒功夫所有角落都搜遍了,王若毫無影跡。

    只聽得外面腳步聲急促,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帶著素綺匆匆進來,問:“出什麼事了?”

    待看見殿內的李舒白,她又趕緊行禮,目光探尋地望著素綺,素綺忙低聲說道:“王妃……不知去哪兒了。”

    延齡大驚,說:“我正奉了皇后命,和素綺一起給王妃清點了宮花和衣衫送來呢,怎麼……這短短幾時,這麼多人,怎麼就……”

    李舒白說道:“你先去回稟皇后吧,我這邊再將殿內尋找一下,若找著人了,定會及早報知皇后。”

    “你們留幾個幫忙找人,我趕緊先回蓬萊殿。”延齡說著,示意身後幾個捧著衣服的宮女趕緊把東西放下,只帶了兩三個人先趕回去了。

    李舒白吩咐下去,雍淳殿中這麼多人幾乎把每一寸草皮、每一塊青磚、每一根木頭都翻來覆去查了十餘次,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真的和預言中的一樣,王若消失在大婚之前,而且,是在這樣的重兵保衛中,大明宮之內。

    不久皇后身邊的大宦官之一永濟也過來了,宦官宮女禁衛軍王府軍擠得雍淳殿水洩不通,幾乎摩肩擦踵。李舒白不勝其煩,抬手讓所有人都出去,只有王蘊帶了十餘人,在內殿仔細尋找所有痕跡。

    李舒白和黃梓瑕走到殿門口,仔細打量著周圍環境。

    已經恢復了安靜的雍淳殿,在夜色下與普通的宮殿沒什麼兩樣,因為形制莊重所以略顯呆板的七間外殿,與七間內殿,由左右游廊連接,形成一個標準口字型。為了打破這種平板狀態,匠人在中庭鋪設了一條青磚道,左右陳設假山。但假山並不高,只有一兩塊山石高過人頭​​,其餘的都只是錯落有致擺放的中小石頭,所以站在前殿,能清晰地與後殿互相對望。

    “我們當時站在外殿簷下,靠近遊廊,目送王若沿著青磚道往內殿走去。因她住在左閣,所以在走到四分之一時,繞過了假山,但我們依然可以站在外殿看到她的身影。我們的的確確看著她走進了左閣內,再沒有出來。”

    李舒白點頭,表示確認。

    “然後,在進殿門之後,閒雲馬上提著食盒去了膳房。隨後,素綺和冉雲提著燈籠出來尋找葉脈凝露簪。”

    “這裡面有個問題需要詢問,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時候,為什麼素綺姑姑和冉雲會一起出來,為什麼會想不到要留一個人在王若的身邊?”

    黃梓瑕說著,走到桌案前坐下,習慣性地抬手要拔下自己頭上的簪子畫記號,但一伸手卻摸到了自己頭上宦官的紗冠,手不自覺地停了一下,然後抓起桌上的那隻葉脈凝露簪在桌上畫著雍淳殿的前殿和佈局。

    看著她隨手塗畫,李舒白微微皺眉。黃梓瑕沒有理他,依然從容地複述當時的一切:“然後我出聲詢問,她們說了尋找葉脈簪的事情,我走到假山後發現簪子,拿到她們面前,閒雲也剛好回來,拿到了核桃酥。”

    她在桌上那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刻畫痕跡中,又畫了一條從內殿到角門廚房的線:“雍淳殿的小膳房在西南角落,靠近圍牆,廚娘等又為了安全所以早就被遣走。閒雲是第一次到宮中,卻能在這麼快的時間內,在無人的膳房迅速找到點心,不知道是運氣好呢,還是對食物有特別感應?”

    李舒白瞄著她手中無意識在桌上劃著的那支簪子,不動聲色地問:“我想你的推測中,應該還有其他?”

    “還有,內殿由三個部分組成,從左至右分別是左閣,正殿,右閣。實際上就是七間的大殿,左邊兩間和右邊兩間闢為閣樓,中間三間作為正殿。左閣是暖閣形制,四周牆壁厚實,而且,只有一扇窗戶,和正殿大門在同一側,正對著中庭和外殿。所以,如果要進出左閣,唯一的路徑就是正殿。而在我、素綺、閒雲、冉雲四個人都站在正殿門口時,她除了穿牆而過,唯一離開的方法就是,從窗口爬出來。”

    “但窗外不僅有兩個人時刻緊盯著,同時外殿遊廊下還時刻有人盯著,而且,我就站在外殿遊廊下,若這扇窗戶打開,我和其他人第一時間就會看到。”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殿內有暗道。”黃梓瑕丟開簪子,與李舒白一起回到左閣,看著這間唯有一門一窗的小閣,根本沒有藏人之處。

    “地道,有可能。”李舒白在矮几前坐下,倒了一杯茶顧自喝著。眼看這位大爺是不可能幫她的,黃梓瑕只好認命地一寸寸敲著牆,甚至把衣櫃都移開,在後面的牆上敲了許久。

    李舒白好整以暇,喝著茶,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一樣。黃梓瑕感覺自己手指都敲腫了,正要揉一揉時,李舒白丟了個東西給她。

    她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半錠銀子,方正厚實,約摸有十兩重,彷彿是一塊銀錠切了一半下來。

    她趴在地上,順手用這塊銀子敲擊著地磚,專注地傾聽下面的聲響,一無所獲。就連地毯下的青磚,她都翻開地毯一一敲過。

    李舒白依然無動於衷,她翻到他腳下,他就端著茶杯換到對面的錦墊上坐下,視若無睹。

    累得夠嗆,黃梓瑕還是一無所獲,她只好站起身,在李舒白面前坐下,把那半塊銀錠放回桌上,問:“怎麼王爺出門還要隨身帶著銀錠子,還是半塊的。”

    “我當然不會帶。”李舒白隨口說著,指指桌上三個還倒扣著的茶盞,“就放在矮几上,被茶盞蓋著呢,我喝茶時一拿起,剛好發現了。”

    “奇怪,誰會把這麼半個銀錠放在桌上?”她把銀錠子翻來覆去看。銀錠的後面,按照慣例鑄著字樣,是“副使梁為棟……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等幾個字。

    李舒白拿過銀錠,將有鑄造者姓名的一面對著她:“為了避免偷工減料,使銀兩份量不足,按例鑄造時一個使臣、三個副使都要將名字鐫刻在銀錠上,使有據可查。”

    “我知道,所以被切掉的下一半,應該鑄著​​另兩個副使的名字,還有'十兩'兩個字,看來這應該是一個內庫鑄造的二十兩銀錠。”黃梓瑕掂量著銀錠的重量,說。

    李舒白的手指點在那兩個人的名字上,說:“然而這兩個人的名字,卻不是大內負責鍛鑄金銀錠的任何一個。”

    “本朝負責內庫鑄造的人這麼多,難道你都知道?”

    “很湊巧,之前內庫曾發生貪賄案,我奉命帶著戶部幾十位賬房入宮,查對過大內歷年來的賬目。同時也翻看過自本朝開國以來所有鑄造金銀錠和銅錢的資料,所有鑄造人的名單我都記得,甚至地方府庫的主事我都一清二楚。”

    這個人可怕的過目不忘本領,她是深有體會的,所以她把那半塊銀錠握在手中端詳著,自言自語:“難道這還是私鑄的銀錠?”

    但隨即,她又自己搖頭推翻了這個猜測:“若是私鑄,定會鑄上主人的名字,而不會假冒內庫使臣——除非,這是坊市中那種灌鉛的假銀錠。 ”

    “並不是,這塊銀錠從中劈開,斷口全是純銀無疑,從重量來看,也沒有偏差。”李舒白看著她苦思冥想的表情,豎起四根手指,“看來,這也是個需要注意的地方——半塊來歷不明的銀錠。”

    “為什麼是半塊呢?”黃梓瑕自言自語著,覺得這個方面的突破可能性目前還比較渺茫,於是便先將銀錠子放在葉脈金簪的旁邊,又抬頭看著他,“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說到這個,我確實有事需要準備一下。明日吐蕃有一批使者進京,禮部央我幫他們出面接待。”他站起來,輕描淡寫地拂拂自己的衣擺,“一開始我就說了,此事全部交由你,現在果然走到了事先預想過的最壞的一步,你需要負責將此事妥善解決——至少,也要知道人到底是怎麼沒的。”

    黃梓瑕跟著他站起來:“我一個人?”

    “內廷與大理寺肯定會介入,到時候我會和他們說一聲,讓你時刻參與——對了,如果發現了屍體什麼的,去找周子秦。”

    黃梓瑕嘴角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七天后就要嫁給他的準王妃,一瞬間消失在他面前,他居然還先關心著出現屍體的事情,這是什麼人啊!

    攤在面前的,似乎是一團毫無頭緒的亂麻,到處是線頭,又到處是一塊鐵板,無從下手。

    黃梓瑕回到雍淳殿,翻遍了所有角落,又設想了無數個瞞天過海從窗口或者殿門出去的辦法,把來龍去脈又想了好幾遍,卻依然一無所獲。

    皇后的族妹、準夔王妃在宮中神秘消失,內廷束手無策。在王皇后的授意下,後廷不僅在雍淳殿,也在大明宮中徹底搜查,然而一無所獲的結果彷彿已經註定。拆了雍淳殿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裡面所有的家具和裝飾都被撤走後,再梳篦一般密密檢查過,依然一無所獲。很快,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也帶著一干推丞、知事進入大明宮,開始徹底審查。

    黃梓瑕按照李舒白的吩咐,去見大理寺少卿崔純湛。

    崔純湛之前她也在四方案時見過,年紀不過三十來歲,博陵崔氏家族,世家子弟,少年得志,自有一種意氣風發的氣度。黃梓瑕一看見他,眼前不自覺就出現了王蘊的影子,覺得這兩人似乎有點相像。

    因為她是夔王府的人,加上之前又破過懸案,崔純湛倒是對她十分客氣,還請她在面前坐下,笑道:“公公年紀雖輕,但斷案推理的能力卻著實讓人信服。此次夔王讓公公參與此案,希望公公能傾力相助。”

    黃梓瑕趕緊說道:“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定當竭盡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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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九秋露行霜(一)

    大理寺照常又走了一遍流程,素綺、閒雲、冉雲及宮內一干人等全部被傳召過來細細再盤問一遍。但他們的說法都一樣,並無差異,無非是王妃到雍淳殿,夔王爺來訪,王若一人呆在東閣,其他人離開不過頃刻時間,她就在閣內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時,王若與李舒白及院落中的三十餘人都沒有發覺王若什麼時候進出內殿,甚至在右閣的幾位宦官,僅僅隔著一個大殿,也沒有覺察到左閣的異樣。

    而當時在東閣窗外守衛的兩名侍衛,當時皆忠實履職,證實自己始終盯著窗戶,那裡只在事後被黃梓瑕打開過一次。

    “是王大人囑咐我們一定要緊盯窗口的,所以我們的眼睛一直沒有從那裡移開過!”侍衛們信誓旦旦地說。

    “果然還是王蘊設想周到啊——可惜千防萬防,終究王妃還是出事了。”崔純湛嘆道,他茫然無頭緒,神情為難地看著黃梓瑕,“真是咄咄怪事……不知公公可有什麼發現?”

    黃梓瑕搖頭道:“大人到來之前,我與夔王已經檢查過多遍,都是白忙一番,毫無所獲。”

    等到一干人等都問詢完畢,天色也已經近晚。長久的搜尋之後,毫無發現,只有一位檢搜後殿小膳房的士兵呈上一塊燒焦的木頭,說是在灶台裡發現的。

    崔純湛接過來一看,無奈搖頭:“蠢才!膳房燒些零碎木頭有什麼打緊的?這也值得拿過來給本官看!”

    黃梓瑕接過來仔細瞧了瞧,這是一塊已經燒得半透的木頭,外面已經焦黑,形狀輪廓倒是基本存著,依稀是一塊馬蹄形的樣子,前面是撅下來的斜面,後面是半圓弧度。

    她還在看著,崔純湛在旁邊說:“宮中膳房偶爾也有木作司的一些邊角零碎拿來作柴的,我看此物大約是什麼木器餘料,並無異樣。”

    黃梓瑕點頭,然後又交給大理寺的人,說:“還是先存好,以防萬一。”

    “嗯,楊公公說的對,先收著吧。”崔純湛隨口吩咐,轉頭命人整理檔案,說今日先到此為止。

    黃梓瑕向他告辭時,他叫住她笑道:“今日難得相見,日後還要合作許久,我定要請你吃飯不可。”

    黃梓瑕如今是王府派遣參與此案的人,自然只能答應。但等到了西市綴錦樓,一看隔間裡已經坐著的幾人,不由得有點無奈。

    抱著琵琶坐在旁邊的錦奴算是熟人,還有一個身穿著湛藍錦衣配胭脂紅滾邊,繫著鵝黃腰帶的周子秦,他正眉飛色舞地分析如何從肉質口感和腐爛程度分辨死亡時間,完全不管他人看著桌上雞鴨魚肉的感受。

    另一個含笑站起迎接崔純湛與黃梓瑕的人,雍容溫雅,如行春風,正是王蘊。

    “崇古!”一見到黃梓瑕,周子秦興奮地忘了自己的話題,趕緊朝她招手,“我聽說有夔王府的楊公公幫崔兄一起辦案,就在想肯定是你,果然我沒猜錯!”

    黃梓瑕無視王蘊身邊的空位,寧肯選擇在一身藍配紅可怕服飾的周子秦身邊坐下,說道:“沒想到你也在。”

    崔純湛笑道:“子秦對案發現場體察入微,尤其是對遺體的研究頗有一套,是以大理寺也常有求於他。可惜子秦很快就要隨周大人入蜀,以後與我們京中一夥人相見的機會也是稀少了,趁今日我們多喝幾杯吧。”

    周子秦鄙視地看著他:“每次都是我們喝,你仗著家中母老虎在,從來都是一杯兩杯就完事,京中第一懼內名號舍你其誰!”

    崔純湛哈哈一笑,顯然毫不介意,只隨口問了他父親周庠何時出發,燒尾宴的時間等。

    待八個熱菜擺好,眾人同飲一杯之後,王蘊才開口問:“不知夔王妃失蹤的事件,如今是否已有頭緒?”

    崔純湛搖頭道:“看來還需要一些時間。”

    王蘊臉上稍有擔憂的神情,不過也並沒有過多表現。

    周子秦看著新上來的魚,咦了一聲,問:“怎麼後廚料理活魚的李大娘今天不在嗎?”

    上菜的小二詫異問:“周公子怎麼知道,今日李大娘家中有事,是別人料理的這條魚。”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說:“一看就是新手弄的,我最愛的魚腹殘缺了,你看這歪歪斜斜的切線,肚子上的脂肪和表皮層都被破壞了,魚腹肉那種獨特的醇香鮮美會受到破壞的!還有還有,你們看,連□□處的黑線都未扯乾淨,哪有李大娘手起刀落、游刃有餘的手法啊!”

    桌上人相視苦笑,王蘊轉移了話題,問:“楊公公與子秦以前認識?”

    黃梓瑕坐在周子秦身邊,神情有點無奈地看著周子秦給自己碗裡放了一大塊剔好的魚肉,說:“有過一面之緣。”

    崔純湛笑道:“子秦無論和誰都能一見如故,我們早習慣了。 ”

    周子秦正色反駁:“我與崇古是過命的交情,和普通人不同!”

    不就是一起去挖過屍體嗎?什麼時候已經變成過命的交情了?黃梓瑕苦著一張臉,開始吃碗裡的魚肉。周子秦還在對她說:“不是我自誇,剔魚刺我絕對是京中、乃至天下第一人。當初我被我爹關在家中,不許我跟著仵作出去見識時,我每天都只能研究廚房做的雞鴨魚——牛有骨頭一百零八塊,雞有骨頭一百六十四塊,而魚就差距頗大,比如今日這個鯽魚,你別看鯽魚多刺,其實它魚刺的分佈是有規律的,我教你一個辦法,是我獨門絕招,不傳之秘,就是鯽魚背上的肉可以分層揭開,當然這個手法就很重要……”

    眾人聽著他這些扯淡的話,喝著酒,開著玩笑,席間氣氛一片熱鬧,不多久就把商研討王妃失蹤的事情拋到了腦後,變成了熱鬧聚餐。黃梓瑕看見王蘊的臉上頗有無奈之色,不過總算還勉強含著笑意。

    不知誰又忽然提起:“話說,今日京城流言,大家可曾聽說嗎?”

    “什麼流言?”眾人忙問。

    “就是關於岐樂郡主的傳言。”

    對於這個一直以未來準夔王妃自居,最後卻沒能如願的岐樂郡主,大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席上人都曖昧地笑著,“哦~”了一聲。

    錦奴笑道:“哎呀,真是不湊巧。說起來,昨日我去給太妃演奏琵琶時,剛好在宮中就遇到了岐樂郡主呢。”

    “原來王妃失蹤之時,岐樂郡主也在宮中?”崔純湛問。

    “正是呢,她是來替太妃抄經的——聽說,之前她是許了太后身邊近身的宮人好處,才取得了這個差事,為著就是夔王爺十日要去宮中向太妃請安一次,到時候就可以與夔王說上話。”

    眾人感嘆:“正是一片痴心啊。”

    “而且聽說她也向太妃明示過自己心屬夔王,太妃也有意成全。可惜最終還是命,夔王妃始終落不到她頭上。在夔王與王姑娘的婚事定下之後,她說自己病了,有段時間不去宮中了,誰想昨日去了一次,就趕上王妃失蹤了。事情發生後,聽說她還親去雍淳殿外看了呢……”錦奴說著,以琵琶撥子掩口而笑,“我也跟著去看了,說句玩笑話,岐樂郡主那神情,真有種如釋重負、夢想成真的表情呢。”

    “是啊,京中流傳夔王妃會在婚前失蹤的這個傳言時,估計最樂於聽見的人,就是她了。”除了王蘊之外,一群男人都笑嘻嘻的,就連王蘊在場也無法掩飾他們的談笑樂趣。

    黃梓瑕無奈地看著這群男人,心裡暗暗把那個岐樂郡主又過了一遍,先放在心上。抬頭見滿堂喧嘩中,王蘊一直凝視著自己,燈光下他肌膚如玉,烏髮如墨,端正的眉眼與整肅的姿容,在這群不像話的男人中越發顯得出眾,通身都是晉人烏衣子弟的大家氣派,超凡脫俗的一種矯矯不群氣質。

    她只覺得睫毛一跳,彷彿有誰拿針在她的眼睫毛上一刺,趕緊避開了他的眼神,轉頭裝作若無其事地與身旁的周子秦研究起魚骨頭的構造來。

    眼看酒足飯飽,已經到了酉初。小二過來添了燈燭,錦奴重新又抱起琵琶,調弦演奏最後一曲。

    “哎呀,這種惱人天氣。”她試了幾個音,有點無奈道,“整日下雨,琵琶弦又鬆了,受了潮,音更是不好聽。”

    黃梓瑕回頭問:“那可有什麼辦法?”

    “拿松香擦一擦就好了。”她從懷中拿出一個十分精巧的盒子,用三根手指撮起一撮松香粉,在琵琶弦軸上仔細塗抹,又說,“這松香粉可是宮裡賜下的呢,你看,連盒子都這麼漂亮,我拿過來就直接揣在懷裡了。”

    黃梓瑕無法理解她這種愛炫耀的心態,只能看著那把琵琶,說:“這把‘秋露行霜’真是漂亮。”

    “是呢,我師父送給我的。今生今世我只彈它,其他的琵琶,我也已經不習慣了,因為我的手勢和動作都只有它才契合。”她微笑著,拈著松香粉擦拭許久,眉尖微微一蹙,但隨即又展笑開顏,抱著琵琶置於懷中,以手中玉撥勾動琵琶弦,歡快靈動的樂聲頓時流瀉出來。

    一曲既罷,崔純湛舉杯總結髮言:“皇恩浩蕩,兢承重負。在座諸位,我們定要集中所有力量破解此疑案,不負皇上皇后和夔王的重望,希望大家都能積極獻計獻策,早日結案,以報天恩!”

    本次公款吃喝到此結束。

    大理寺的人去結賬,送走了崔純湛和王蘊兩位大人,席間只剩下周子秦、黃梓瑕和在收拾琵琶的錦奴。

    周子秦看看桌上幾盤還沒怎麼動過的菜,招呼小二過來:“那什麼,荷葉有吧?把這個燒雞,還有烤魚,這個豬蹄都給我包上。”

    錦奴在旁邊噗嗤一笑,說:“原來京城傳言是真的,周小爺果真不浪費。”

    “雞鴨魚肉也有自己的尊嚴嘛,誰會甘心白白變成泔水啊?”周子秦毫不介意,笑道,“你前面那個,對,就是那碟櫻桃,你幫我包一下。”

    “櫻桃也有尊嚴麼?”錦奴看看自己雪白的手指,勉為其難地將櫻桃倒到荷葉上,包好遞給他,又皺眉說:“哎喲,這該死的櫻桃梗真硬,刺得我手癢癢。”

    “知道你手嫩,誰知道你連櫻桃都嫌刺。謝了啊。”周子秦隨口說著,用線把東西粗粗一扎,提著跟他們一起出去了。

    黃梓瑕有意落在後面,問還在揉著手的錦奴:“錦奴姑娘,請問什麼時候方便,可以上門拜訪你?”

    “哦,楊公公你也對琵琶有興趣?”明知道她是宦官,錦奴還是習慣性飛她一個眼風,輕飄飄,軟綿綿。

    黃梓瑕說道:“只是有些事情要請教。”

    “我師父的事?”她問。

    黃梓瑕對她那個師父完全不感興趣,只笑道:“自然是關於……你之前的姐妹,仰慕夔王爺的那些。”

    “可以呀,讓夔王爺自己來詢問嘛,我一定清清楚楚給他指出是哪個姐妹仰慕他。”錦奴給自己手吹了吹氣,然後笑道,“好啦,我先走了。 ”

    “錦奴姑娘。”黃梓瑕不得不攔住她,低聲問,“那一日在蓬萊殿,你曾經說過一句話,讓我十分在意……”

    “什麼?”錦奴神情無辜又單純地望了她一眼。

    “你說,王妃不應該是……她。”黃梓瑕在她耳邊說,聲音極低,卻一字一頓,十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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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0:09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 九秋露行霜(二)

    “你說,王妃不應該是……她。”黃梓瑕在她耳邊說,聲音極低,卻一字一頓,十分清楚。

    錦奴的臉色頓時僵了一下,她瞪大眼看著面前的黃梓瑕,許久,才垂下眼,說:“你可別說出去啊,說出去我就冒犯了。其實,我只是……只是覺得岐樂郡主更有王妃相,所以才隨口說說而已。”

    黃梓瑕還想再問,錦奴已經急急地繞開她,上了旁邊一輛馬車,對車夫說:“再不回去就宵禁了,快走快走!”

    黃梓瑕無奈地看著她的馬車遠去,在心裡策劃著,如何才能製造機會,再接近她盤問一次。

    旁邊周家的馬車正在門口等著,周子秦站在車門口問她:“崇古,你怎麼走?”

    黃梓瑕隨口說:“雇車回夔王府去。”

    “我帶你,順路。”他示意她上車。

    黃梓瑕好笑的問:“哪兒順路了?夔王府在北,你家在西。”

    “因為我現在不回家啊。”他說著,示意她上車,車夫不等他吩咐,已經嫻熟地起步,馬車向著北面曲江池而去。

    長安城夜色濃重,月出人初靜。曲江池的牆外,河道亂石之上,有幾個乞丐還在烤著火,或坐或躺,瘦骨嶙峋。

    馬車停下,周子秦跳下車,將自己手中的那幾包食物放在河邊的石桌上,並解開了一包烤雞,然後便回到了車上。

    車夫依照吩咐,驅車前往夔王府。

    黃梓瑕掀起一線車簾,看著後面。

    被香氣吸引來的乞丐們圍著石桌興奮大嚼,個個興奮歡喜。

    黃梓瑕的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說:“看不出你除了研究屍體之外,還會做這樣的事。”

    “哎,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他無所謂地擺擺手。

    長安城的街坊院牆上,夜間懸掛著一盞盞燈籠,照亮寂靜的街道。馬車嘚嘚穿過長街,偶爾有一兩線燈光透過車簾隱隱照射在車內。周子秦沒心沒肺的笑容在時隱時現的燈光下,顯得溫柔而單純,有一種年少無知的澄淨。

    黃梓瑕的心裡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種淡淡的感傷。她想,自小就遇見太多殘忍手段和險惡用心的自己,如果能早一點遇見一個像周子秦這樣的人,說不定她的心,能比現在柔軟一些也說不定。

    回到夔王府已經近二更。黃梓瑕燒水洗了澡,又洗了衣服晾好,終於安睡已經是三更之後了。

    別的宦官都是兩三人一間,幸好她得李舒白發話,一人一間,不需要顧慮什麼,所以睡得十分安心。誰知天剛濛濛亮,忽然有人大力捶門:“楊崇古!快起來!”

    黃梓瑕大腦都是空白的,強撐著身子半坐起來:“誰啊?什麼事?”

    “王爺有令,命你速到大明宮門口候著。”

    她撫額哀嘆,苦不堪言:“王爺應該正在朝會上吧?”

    “今日皇上身體不適,早朝取消了,所以王爺讓你過去等著。哎,我說你一個小宦官管王爺在幹嘛?你直接跑去不就行了?”

    “是是是……”

    緊趕慢趕跑到大明宮,太陽已經升得老高。李舒白正在宮門口與一個回紇人說話,兩人操著一口誰也聽不懂的回紇話,扯得正歡。

    黃梓瑕站在旁邊,那個回紇人看著她,一邊嘰里咕嚕說著什麼,李舒白居然還笑了笑,然後和他似乎說了告別的話,和那人道別,示意黃梓瑕跟著自己上馬車。

    黃梓瑕坐在車內,看著他閉目養神,唇角還似有若無的笑意,忍不住問:“你們剛剛說了什麼?”

    李舒白睜開眼看著她,說:“你不會想知道的。”

    黃梓瑕覺得這句話配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簡直就是“趕緊求我,趕緊追問我”的意思,為了滿足老闆的心,她只能再問:“到底說了什麼?”

    “他說,這小宦官不錯,一身英氣勃勃,還沒有失了男人本色。”

    “果然我不應該問的……”黃梓瑕無語地轉頭看外面,“我們去哪兒?”

    “不是說本案毫無頭緒嗎?我幫你挑出了一條線頭。”

    黃梓瑕眼睛一亮:“鄂王府?”

    李舒白微微點頭,說:“你一個人估計不方便,我帶你去。”

    “嗯,聽說鄂王爺收留了陳念娘,我想,如今一切的線索,只能先著落在死去的馮憶娘身上的,或許,陳念娘那裡,會有什麼線索也不一定。”

    她正說到這裡,忽然馬車一頓,停了下來。

    外面有侍衛輕叩車壁:“王爺,岐樂郡主攔下車駕,似乎……”

    李舒白微微皺眉,掀起車簾向外看了一看,見岐樂郡主的馬車就停在前面,現在她已經從馬車上跳下來,向著他這邊疾步走來。

    黃梓瑕抱著看好戲的心態,跟著李舒白下了馬車。

    那位習慣性揚著下巴看人的岐樂郡主,一看見李舒白就淚光盈盈,低聲喚他:“見過夔王殿下……”

    岐樂郡主是故皇叔益王的女兒,算起來與李舒白也是堂兄妹,所以李舒白向她還禮,說:“郡主何須多禮。”

    “王爺,我聽說……京城近日關於夔王妃的流言風起,都是出自我身上,希望沒有讓王爺多增煩惱,不然,我實在難以心安……”岐樂郡主一雙杏仁般的大眼睛波光粼粼,一瞬不瞬地望著李舒白,原本豐潤的雙頰也削瘦了很多,顯然在李舒白立妃之後,她一直過得並不舒心。

    李舒白只溫和地望著她,聲音也是平靜無波:“郡主無需掛懷,王若在宮中失蹤,此事雖然蹊蹺,但也不一定就沒有找到她的機會,到時郡主定可一洗如今的委屈。”

    “可是……可是我聽說,此事是……”她硬生生把“鬼魂作祟”四個字嚥下去,哀婉可憐地仰望著面前的李舒白,低聲說,“我聽京城的人說,此事詭異之處神鬼莫測,王若可能,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黃梓瑕在後面靜靜看著這個拼命裝出可憐神情,卻怎麼也難掩僥倖意味的女子,在心裡想,畢竟是天之驕女,永遠不懂得如何體貼他人,如何審時度勢,心懷這樣坦蕩,叫人一眼就可以看透五臟六腑,這到底是她的可惡之處,還是可愛之處呢?

    李舒白恍若未覺,只是溫言以對,面容上的神情就像水墨渲染的遠山近水,氤氳中只覺得平和溫柔。他安慰著岐樂郡主,岐樂郡主卻藉題發揮,眼中委屈的淚水更多了,眼看著淚珠撲簌簌往下滾落。

    黃梓瑕看到李舒白神情隱隱帶上了一點無奈,但終究還是抬起手,幫她擦拭了一下眼淚。

    黃梓瑕於是盡職地在他身後提醒道:“王爺,景毓早已前往鄂王府通報,恐怕此時鄂王爺已經在等待了,您看……”

    李舒白聞言微微點頭,又對岐樂郡主說道:“我先行一步,郡主請放寬心,一切自有我來處理。”

    岐樂郡主佇立在街上望著他上車,直到他的車馬去了許久,才在侍女們的勸解下回身上車。

    黃梓瑕從車簾縫隙中看著兩輛馬車背道而馳,忍不住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淡淡地問:“覺得我不應該給她太多希望,應該要狠絕一點,讓她死心?”

    黃梓瑕沒說話,不過臉上的表情十分明顯。

    “以前,在先皇去世的時候,只有她曾握著我的手安慰過我。”他靠在背後錦墊上,神情淡淡的,一如剛剛水墨般的疏離平和,“她是個不錯的女子,只是不太聰明。”

    “所以你耽誤了一個不錯的女子,現在令她在京中聲名不堪。”

    他瞄了她一眼,一路上都在沉默。懸掛在車壁上的琉璃瓶中,清水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晃動,裡面的小紅魚卻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靜靜趴在瓶底,波瀾不驚。

    許久,她才聽到李舒白的聲音,問:“你知道她天生不足之症,活不到二十歲嗎?”

    黃梓瑕愕然看著他,他卻只望著那條小紅魚,說:“當年若不是馬元鷙扶立皇太叔宣宗皇帝,益王應該已經是天下之主。所以作為曾經的皇位繼承人,這一脈天生便是該斷絕的。如今益王死了,岐樂的兄弟都死了,只剩下她一個孑然一身——不然,你以為我父皇去世的時候,她為什麼敢握我的手?”

    黃梓瑕默然無語,想著這個成為京中笑話的性格惡劣的少女,想著她蘋果花般的臉頰和杏子般的眼。許久,她才輕聲問:“岐樂郡主自己知道麼?”

    “我想她應該知道自己情況不好,但是還不知道會那麼快。”李舒白徐徐閉上眼睛,說,“就讓她再囂張任性地幻想幾日又如何,以後就算她要煩我,也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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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0:44 |只看該作者
第27章 九秋露行霜(三)

    馬車經過長安寬闊的大街,在鄂王府門口停下。

    黃梓瑕剛剛隨著李舒白跳下馬車,抬頭見鄂王李潤已經站在門口了。他依然是那副清秀脫俗的模樣,面容上帶著三分笑意,一身清貴溫柔。本來略顯單薄的五官,在額頭那顆硃砂痣的映襯下,頓時瑞彩生輝,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少年。

    他含笑對著黃梓瑕點頭,上來迎接李舒白:“四哥,今日你不是與回紇的海青王在大明宮議事嗎?怎麼有空到我這邊?”

    “沒什麼大事,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過他送了我一串金紫檀的佛珠,想來你會喜歡,就送過來轉贈給你。”

    “四哥,你最知我心了!”李潤歡喜地捧過,用指尖一顆顆撫摸過,又說,“四哥進來坐坐吧,我最近得了一塊天錫茶餅,是今年新出的茶,待會兒煮茶共飲。”

    紅泥小火爐,細細長松枝。花廳四面門窗敞開,窗外引了一眼小泉,堆砌幾塊雪白山石,栽種著大片短松,有一種精雕細琢的詩意。

    黃梓瑕端茶啜了一口,抬眼看花廳的壁上,懸掛著王維的兩句詩。一句是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一句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李舒白品著茶,說:“有松,有泉,有石,又有圓窗如月,真如走入摩詰詩意中。”

    黃梓瑕立刻就明白他想藉題發揮什麼,低聲湊上一句:“若再有個琴,就是十成詩意了。”

    “崇古說的是,剛好我這邊有個現成的琴師。”李潤笑著點頭,立即吩咐人把陳念娘請來。不一會兒,陳念娘就抱著琴過來了,行禮時看見黃梓瑕,臉上頓時露出歡喜神情,朝她微微點頭:“楊公公。”

    黃梓瑕不自覺地動了一下自己縮在袖子內的右手,那裡袖袋中,有一點被白布包好的硬硬的小東西。她心中微微怵動,看著陳念娘心想,這是刻著你名字的玉,馮憶娘到死也沒讓它離開自己身呢。

    她心中微涼,但面上還是含笑,對她說:“陳娘,戶部還沒查到你師姐的消息,看來還要再等等呢。”

    陳念娘點頭,她面容憔悴了一些,不過琴藝依然令人叫絕,一曲萬壑鳴,松間泉上泠泠響徹,令人忘俗。

    李舒白讚歎道:“教坊中諸多琴師,沒有一個比得上陳琴師。”

    李潤微笑道:“正是,如今陳琴師該是國手了。”

    李舒白漫不經心地說:“崇古,我記得上次你聆聽了陳琴師妙奏之後,曾多次神往,還私下向其他人學琴,今日有機會,還不趕緊跟陳琴師請教?”

    黃梓瑕對他這種面不改色隨口扯謊的本事佩服極了,趕緊藉著桿子向上爬,幫著陳念娘把琴裝回琴囊中,又替她抱著回到琴室。李潤對陳念娘待若上賓,她所居住的小院在王府東隅,庭中盡是翠竹,舒朗幽靜。

    陳念娘坐下調了幾個音,說道:“學琴是一輩子的苦工,我看小公公日常事忙,要盡心學琴恐怕很難。若你只是一時興起,那麼就學幾曲易上手的曲子也就夠了。宮商角徵羽和幾種手勢,指勢你都學過嗎?”

    黃梓瑕趕忙請教,陳念娘一一教了她,眼看日頭近午,王府的人給她們送了午膳過來。

    黃梓瑕見陳念娘吃得很少,便說:“陳娘,看你最近瘦得厲害,還請不要憂思過重,先保重身體。我想馮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如今憔悴成這樣。”

    陳念娘抬頭看她,勉強笑了一笑,說:“多謝小公公,然而我現在日夜不得安生,每晚閉上眼就是憶娘的面容,你或許不知這種感覺。十數年來我與她相依為命,如今留得我一個人,真不知道如何過下去了。”

    黃梓瑕不由自主拍了拍她的手,想著已經永離自己而去的父母家人。然而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卻無法傾訴,只能默默握住自己袖中那塊小小的羊脂玉。

    她將陳念娘上次交給她的小像交還給她,說:“我讓人臨摹了一副放在身邊,想著以後或許能幫你再找找,你看可以嗎?”

    她將那幅小像珍重地收好,說:“當然可以,我還要多謝公公呢。 ”

    黃梓瑕又問:“你與馮娘感情這麼好,難道她一直沒對你提起委託她的是什麼人嗎?”

    “沒有。憶娘她原本什麼都不瞞我的,但那一次卻說,這事兒是大好事,非去幫這個忙不可。”

    黃梓瑕若有所思,問:“馮娘與你,應該是無所隱瞞的,你想想有沒有什麼故人值得她這麼高興?”

    陳念娘調著琴弦,緩緩說:“實不相瞞,我們雖一起長大,一起學藝,但憶娘命薄,曾被賣入青樓,幸好不久後有恩客幫她贖身,跟著那人到了揚州,後來因為那人家中主母仇對,所以她拿了一筆錢出來了,買了一間小宅,又在揚州雲韶苑作供奉琴師。而我一直留在洛陽,直到數年後接到她的信,才知道她身在揚州。她在信上說,念娘,當年我們少年時曾誓言生死相扶持的,如今你若有心,便可以一起終老了……”

    說到這裡,陳念娘眼中的淚滾滾而下。已經不復少年的容顏上,淚珠卻依然晶瑩剔透:“我那時在洛陽,在幾個高門大戶中授琴,生活無憂。但憶娘一封信,我便收拾了最簡單的幾件衣物,南下揚州。她對她幾年來的生活絕口不提,我也不想提自己的過往,因為我們都覺得,我們之間不需要說的。”

    所以她的故人,憶娘也不知道是誰嗎?

    陳念娘見她若有所思,便問:“小公公,這些事是否與尋找憶娘有關?”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點頭說:“不過戶部那邊找不到記錄,所以只是我私下想查查看,因為近日宮中發生了一些事,我和刑部及大理寺的人有交集,我想是不是能藉這個機會幫你查找憶娘。”

    陳念娘深深朝她施禮,然後說:“多謝小公公了!小公公有什麼話儘管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黃梓瑕將她扶住,然後說:“以我的猜想,這件事最要緊的,是查出委託她進京的那個故人到底是誰。”

    “我當時應該要問一下的,可是……”陳念娘說著,聲音低沉哽咽,“不過,我真的毫無頭緒……”

    黃梓瑕說:“以我個人想法,能拜託一位琴師幫忙的,必定是與她身份差不多、或出身差不多的人,至少,不應該是雲韶苑的客人之類,最有可能的,應該是雲韶苑中的姐妹,而且,應該是已經離開了雲韶苑的,才能稱之為故人。”

    “嗯,如果是這方面的話,我想,也許是……當初我們離散的那段時間中她認識的人。”陳念娘屈指數著,細細地說,“憶娘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們人際都十分簡單,到雲韶苑之後,她認識的人我也都熟悉。所以我想,大約她那個故人,就是我們分開那幾年和她認識的,我不熟悉但她卻比較交好的,不然她定會跟我聊起是誰委託她護送故人之女進京。”

    “你與馮娘失去聯繫,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不知道當時的知情人還有在嗎?”

    “是十五年前了。雲韶苑是歌舞伎坊,各人來去頻繁,可能今天還在一起和樂融融,轉眼就各奔東西,何況是十五年前。當年的老人現在大多蹤跡全無了。”

    “但我想,十幾年後還能託付這種重任的,應該不是泛泛之交,至少,也應該是在那時發生過什麼,才會至今難忘吧。”黃梓瑕思忖道,“十幾年中,難道憶娘沒有和你提起過嗎?”

    陳念娘思索片刻,忽然啊了一聲,說:“雲韶六女……”

    雲韶六女,黃梓瑕立即想起錦奴提過的,當年創建了雲韶苑的六個女子。她趕緊追問:“念娘,你是否能給我詳細介紹一下?”

    “那是十幾年前,揚州群伎中最頂尖的六個姐妹,她們六人一起建立了雲韶苑,取自於當年則天皇帝的雲韶府。至今雲韶苑中還供奉著當年則天皇帝馴馬時用過的匕首呢!”

    一個歌舞伎院中,居然供奉著匕首,讓黃梓瑕不覺大感新奇:“則天皇帝馴馬時的匕首?怎麼會失落到揚州?”

    “雲韶六女中的大姐,是公孫大娘的後人,當年公孫大娘劍器舞名揚天下,玄宗皇帝便將那一柄匕首賜予了她。安史之亂後,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又將這匕首傳給了徒孫,就是雲韶第一女江橫波。”

    “那麼,六女中有誰與憶娘感情最好呢?”

    “我去的時候,已經只剩了大姐江橫波,據說其他五人幾年間或嫁人、或離開了。但憶娘偶爾提起,說當初若不是雲韶六女,自己也不可能逃離那個幫她贖身的客商家。客商的大房似乎想將她轉賣掉,幸好雲韶苑的姐妹們憐惜她的才華,盡力與大房周旋,才幫她贖身出來。只是可惜,她們嫁人後只是偶爾零星有信件來往,除大姐江橫波和三姐蘭黛之外,我沒有見過她們任何人,可她們雖然在煙花中頗有名氣,但畢竟是歌舞伎出身,我想……若說能嫁給什麼高門大戶人家,似乎也不容易。”

    黃梓瑕默默點頭,雖然並不能確定委託憶娘的人是不是雲韶六女中的一個,但好歹是條線索。

    “對了陳娘,既然你是從雲韶苑來的,那麼你是否認識錦奴?”黃梓瑕想起一事,趕緊問。

    陳念娘道:“當然認識。我上次能在各位王爺面前獻技,也都是多虧錦奴從中牽線,不然怎麼能見到貴人呢?”

    “請你多和我說說錦奴的事情。”黃梓瑕趕緊拉住她的手,問,“比如說,她以前的生活,和什麼人交好,或者……身邊的姐妹之類的。”

    陳念娘仔細回憶著,微皺眉頭:“在揚州時,雲韶苑歌舞伎人不少,不過我與錦奴擅長的琴與琵琶都是冰弦閣的,所以平時偶有見面,但其實也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她當年在揚州時,技藝在年輕一輩中是十分出眾的,人長得好,又喜歡赴宴冶遊,在揚州是個出名的歡場人兒,交往的富家紈絝和官宦子弟不計其數,但交惡的人卻似乎沒有。你或許也知道的,錦奴雖然生活放浪,可她本性是挺不錯的,場面上轉得開,待人也是熱心腸。這次我流落京城,她不過在街上經過時看到我,就趕緊從昭王的車上跳下來跟我敘舊,知道我的困境後,又立即幫我找了客店住下,幫付了多日房租。我看她在教坊應該也是會做人的,至於揚州或這邊的姐妹,我倒不知道了。”

    黃梓瑕只能又找些不甚重要的事情來問:“我聽說,她的師父叫梅挽致,是雲韶六女之一?”

    “這個我聽說過。梅挽致當年在雲韶苑中奉為器樂魁首,她將五歲的錦奴撿回家之後,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後來梅挽致生了女兒雪色之後,大家都說她對雪色都沒有錦奴這麼好呢。”

    “雪色……血色?”黃梓瑕口中念叨著這兩個字,忽然在瞬間,有一道電光在她面前閃過,讓她整個大腦一道冰冷,又一道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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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0:55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 十無形無聲(一)

    陳念娘卻未曾察覺,只說:“是啊,雪色。梅挽致嫁的丈夫是個姓程的畫師,人長得極好,畫也是十分出色,但內心底總與世人不同。一般我們取名字,總是花兒燕兒之類的,可他卻給女兒取名雪色,許多人聽成'血色',暗地只能替梅挽致那個漂亮女兒苦笑。”

    黃梓瑕覺得自己眼前有些迷霧漸漸散開了,讓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陳念娘的手,急切地說:“陳娘,那麼梅挽致那個女兒雪色,如今怎麼樣了?”

    陳念娘十分詫異地看著她,顯然不知道為什麼談論著錦奴時,忽然她又想知道雪色的事情。但她也只順著她的追問,娓娓道來:“梅挽致的這個女兒,可說是命運多舛。她的母親在她五歲未到時便去世了,她的父親帶著她回到了柳州老家,但又沒有什麼謀生本事,畫畫畢竟也不能糊口,貧病交加中在她十來歲時便撒手人寰,家族中那些虎視眈眈的親戚立即便強奪了他的房產,只餘下雪色在族中無立足之地,備受欺凌。後來是雲韶六女中其餘幾位知道了她的遭遇,才讓她過來揚州投靠。她來時我已經在雲韶苑,只看到個十三歲的孩子,骯髒瘦弱,可居然真的能千里迢迢來到揚州,當時所有人都是淚如雨下,說當年梅挽致繁花簇錦,瑰麗華美,沒想到剩下一個女兒卻如此遭遇……”

    “那現在雪色又在何處呢?”

    “蘭黛將她接到蒲州去了,我和憶娘都只見過那一面。”

    “嗯……她會彈琴麼?”

    “這倒不知。她母親當年琵琶絕妙,但雪色過來時畢竟年紀已大,過了最好時機了。大家都嘆息說,梅挽致當年的風華絕代是傳不下來了。”

    “梅挽致是個大美人吧?”黃梓瑕又問。

    “我未曾見過,不過聽說是絕色美人!”陳念娘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雲韶苑中日日少不了出色的美人,雪色也是難得一見的美女,但憶娘總是說,雪色遠不如其母。若論起美貌,唯有梅挽致才是艷華灼灼,光彩逼人——所謂的唯有牡丹真國色,只有她當得起。”

    “嗯,我也聽錦奴說過,她說她的師傅是傾世美人。”

    “梅挽致去世的時候,錦奴不過十來歲,但我也始終聽她念著師傅,不僅是梅挽致將五歲的她從路上撿回來,救了她一命,錦奴對梅挽致是真的崇敬膜拜。聽說她離開雲韶苑上京時,特意抱著琵琶拜倒在梅挽致的畫像前,跪了足有半個時辰。”

    “那,雪色或者梅挽致有畫像嗎?”黃梓瑕問。

    “梅挽致有的,她的丈夫便是個畫師,據說出身貧寒,但才華極高。當年他替雲韶六女畫過一幅游春圖,其上有六人的模樣,就收藏在蘭黛那裡。”

    黃梓瑕默默點頭,又問:“那畫像,是否我可以借來看一看?”

    陳念娘說:“這倒不難,蘭黛如今也已經離開揚州了,她走時曾給我們留過一個蒲州的地址,我寫信讓雪色將畫卷送過來,也不過一兩日時間。”

    黃梓瑕驚喜道:“是嗎?那太好了,如果雪色能親自將畫送過來,我想,或許此事會有很大的進展。”

    “嗯,我今天就給蘭黛寫信。”

    “多謝陳娘了!”

    “揚州,歌舞伎院……”

    回到王府,李舒白聽了她的轉述,略有皺眉:“怎麼會牽涉到這麼久之前、這麼遠地方的事情?”

    “我也未曾料到。”黃梓瑕只好這樣說,“但從種種跡象來看,似乎真的會有關聯。”

    他們說著案情,順著水上曲橋慢慢走向淨庾堂。李舒白一直不喜歡很多人跟著自己小心伺候,所以一干侍衛宦官只在後面遠遠跟著,只有黃梓瑕和他一起走在橋上。

    回首岸上林間,一盞盞宮燈已經點亮,燈光和月亮、銀河一起映照在緩緩波動的水面上,閃閃爍爍,兩人如行星月之中。

    兩人都不由自主佇足立在橋上,看著水面的蒼茫光亮。夜風已經逐漸溫暖,暮春初夏時節,最是宜人愜意。

    李舒白轉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後一步之遙的黃梓瑕,見她的雙眼在此時的星月波光之中閃爍明亮,不由自主地目光停了一瞬。

    正在此時,岸上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忽然打亂了此時的靜謐。有人疾步奔上橋,大喊:“夔王爺!夔王爺!”

    李舒白將目光轉向來人,見侍衛們已經將那個人攔在了岸上,便轉身走向岸邊,見燈光之下,惶急地站在橋頭的人,正是周子秦。

    李舒白示意侍衛們讓周子秦過來,他轉身往長橋上的亭子走去,在亭中坐下,示意惶急的周子秦坐下,問:“出什麼事了?”

    周子秦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下,神情惶惑地握緊自己的雙拳,欲言又止。

    李舒白微微皺眉,問:“到底是什麼事?”

    “我……我可能……”周子秦說著,蒼白而毫無血色的嘴唇一直在顫抖,他抬眼看看李舒白,又看看黃梓瑕,許久,才用力擠出幾個依稀可辨的字, “可能……殺人了。”

    李舒白微微揚眉,問:“可能?”

    “就是……就是我一時也說不清楚,這事,崇古也知道的,我真的沒有要殺他們!”

    黃梓瑕詫異看著周子秦,問:“怎麼會與我有關?”

    “因為,死的人就是昨天晚上,我送過東西給他們吃的那幾個乞丐!”

    周子秦話一出口,黃梓瑕就“啊”了一聲,情不自禁脫口而出:“是昨晚那幾個?”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沉聲說:“子秦,把來龍去脈說仔細點。”

    “嗯。”周子秦緊張地回想著,顫聲說,“昨晚崔大人說請我們在在綴錦樓喝酒,我聽說王爺身邊破了四方案的那個公公也來了,就想應該是崇古,於是就過去吃飯了……然後吃完飯後,我看桌上有幾個菜都沒怎麼動筷,就把我們吃剩下的飯菜打包好給那幾個乞丐……以前,我也經常這樣的,從來沒出過什麼問題。”

    黃梓瑕點頭,表示他說的沒有問題。

    “然後,今天早上我起來後,聽說刑部的人正在驗屍,就趕緊過去看,結果我發現……發現死的正是昨晚那幾個乞丐! ”

    黃梓瑕問:“那也不一定就是我們送的食物有毒吧?畢竟昨天我們吃的時候,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周子秦緊張地抓住她的手,說:“不,是真的!那幾個人確係中毒而死。我在地上撿到了昨晚包東西的荷葉,偷偷帶回家檢測之後,在上面找到了一點劇毒的痕跡……而且,還是我們這邊很少見的毒。”

    李舒白瞥了他的手一眼,黃梓瑕已經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掌抽出來了,問:“是什麼毒?”

    “是毒箭木的樹汁,南蠻那邊俗稱見血封喉,據說中毒者走不出十步之外,是世上最劇毒的東西之一。”周子秦皺眉道,“京城很少見,我之前也只在書上見過,中這種毒的人全身皮膚烏黑潰爛,頭髮眉毛指甲牙齒等全部脫落,面目不可辨別,十分恐怖!”

    “那幾個乞丐也是這樣?”

    “嗯,現在刑部已經下令,此案極其可怖,一定要徹底追查那個陰辣狠毒的殺手。”周子秦嘴唇蒼白,肩膀的顫抖就沒有停過,“可是崇古你是知道的,我… …我真的沒有要害人的本意!”

    黃梓瑕皺眉道:“問題是,既然我們沒事,那麼我們送過去的東西,又是怎麼在忽然之間染上了毒?”

    “而且……而且還是我們親手包好的,直接送過去的……”

    李舒白插上一句:“我看,最主要的問題,應該在於是誰在你們吃的菜裡面下毒。”

    黃梓瑕點頭,說:“當時在場的,有崔大人、王蘊、我們,還有大理寺的幾個官吏……還有一個是錦奴。”

    周子秦掰著手指地把這幾個人過了一遍,顯然都無法將他們設作兇手,最後還是苦哈哈地抬頭問:“崇古,你說這事,會不會查到我們頭上啊? ”

    “你說呢?”黃梓瑕反問。

    “昨晚我們過去時,街上已經快宵禁了,並沒有任何人看見,所以我想或許應該……只要我們不說出去,應該不會有問題的吧?”

    “別的捕頭怎麼處理我不知道,但我會第一時間查探死者胃中殘存的食物。乞丐能吃到這麼好的東西實屬難得,兇手會被鎖定為富貴人家子弟。同時現場遺留的荷葉是新鮮的,多為酒樓採購備用,而如果是尋常人家自己廚房做的飯菜,一般都是拿包東西的干荷葉,怎麼會有人家特地準備新鮮荷葉,就為了包飯菜呢?要知道京城地勢低窪濕冷,城內的荷錢才剛剛出水,酒樓的荷葉都是專門聯繫城外的漁民,早上送魚蝦的時候一起摘來的,也算是個稀罕物呢。”

    “那……那也可能是為了混淆視聽,故意去弄點荷葉包東西……”

    “有可能。但在考慮這個可能性之前,捕快們應該已經走訪了各大酒樓,然後一下子就從中篩選出了從不浪費食物的周大人公子周子秦,掌握了你昨晚打包的菜式,證據確鑿,立馬可以請示上頭是否要請你到衙門喝茶了。”

    周子秦頓時癱倒在椅子上,臉也白了,眼也直了。

    黃梓瑕無奈地問:“你平時不是經常與屍體打交道麼,怎麼我不知道你這麼怕死人?”

    周子秦虛弱道:“我只是喜歡研究屍體,可絕對不喜歡把人變成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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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1:06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十無形無聲(二)

    就在黃梓瑕和李舒白交換眼神的同時,景煦進來稟報:“王爺,崔大人求見。”

    李舒白問:“大理寺會有什麼事情找我?”

    “據說是為了案子的事情。”

    一句話讓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不、不會吧,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在這裡……”

    “子秦。”李舒白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這才醒悟,自己是太緊張了,就算崔純湛知道了自己是兇手,也不可能直接到夔王府來要人。

    李舒白轉頭看景煦,淡淡的說:“請崔大人進來。”

    崔純湛快步進來,向李舒白行禮之後,又向周子秦和黃梓瑕點頭示意,周子秦忐忑不安,見他似乎並沒有太過注意自己,才稍稍放心。

    誰知崔純湛開門見山,第一句話便說:“此次前來求見,王爺應該已經知道卑職來意了。子秦,楊公公,你們難道也知道此事了?”

    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結結巴巴的說:“我,我知道了……”

    “嗯,那你是否也聽說了……”他看了李舒白一眼,遲疑片刻,才說,“據說,屍體詭異之極,全身皮膚發黑潰爛,面目難辨啊……”

    周子秦臉色愈發蒼白,顫聲說:“我看,看到了……”

    “什麼?原來你已經看過屍體了?”崔純湛有點詫異,又意味深長地說,“看來子秦的名聲真是享譽京師了,連這樣的大事,宮裡都先詔你前去驗看。”

    黃梓瑕與李舒白互相看了一眼,覺得有點不對勁。然而周子秦卻還沒回過神,他還陷在自己是兇手的震驚中,只呆呆地點頭。

    “你雖然經常檢驗屍體,但也是初次見到吧?兇手之殘忍囂張,真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崔純湛搖頭嘆息道,“別說你,就連我乍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回不過神來。這真是京城十年來最殘忍可怖的案件了吧?子秦,你對於毒藥似乎頗有研究,看得出是什麼毒嗎?”

    周子秦張張嘴,許久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黃梓瑕正想踩他一腳,聽到李舒白在旁不疾不徐地開口說道:“子秦就是為這事來找我的,他認為凶手應該是用了毒箭木樹汁。”

    崔純湛點頭道:“我就知道子秦定然是知道的。”

    周子秦臉上又露出那種坐立不安的神情,一副“我和此事有關,我做賊心虛”的表情。

    黃梓瑕恨鐵不成鋼地翻他一個白眼,心說我們也是受害者,此時你怎麼就不能裝一下雲淡風輕?要是現在就被牽扯進去了,接下來要如何去尋訪真兇?

    李舒白卻轉而看向崔純湛,問:“王若的遺體,是在哪裡發現的?”

    黃梓瑕沒想到他居然問得如此輕描淡寫,開門見山,不由得微微側目,見他面容上雖然蒙著一層凝重表情,眼神卻只是雲淡風輕的,一絲波動也無,讓她覺得心口微涼。

    李舒白這句話一出,周子秦立即跳了起來:“什,什麼?王妃……那個在宮中莫名其妙失蹤的王家姑娘死了?而且還找到遺體了?”

    崔純湛莫名其妙看著他:“剛剛我們不是說了許久這個事情嗎?”

    “我……我說的是……”周子秦難言之隱,不敢說出口。

    黃梓瑕只好幫他說:“其實崔大人過來之前,我們正在討論的是京城幾個乞丐的離奇死亡事件。”

    崔純湛揮揮手,說:“幾個乞丐的死,如今誰還顧得上!皇后族妹都在宮中失蹤慘死了,大理寺這下又沒好日子過了!”

    周子秦虛弱道:“乞丐也是人,何況三四條人命……哎喲!”

    是黃梓瑕在桌下暗踢他的腳,示意他目前先不要引火燒身。他終於閉上了嘴。

    崔純湛又問:“既然王爺剛剛不是在說這件的事情,為何王爺又知道卑職說的是王家女?”

    “普天之下,宮中會詔人進去驗看,又讓你第一時間來找我的,還能會是什麼事?”李舒白淡淡道。

    何況你進來後,就一直欲蓋彌彰地表演著同情哀苦悲傷嗟嘆的表情,誰會不知道你想要表達什麼?黃梓瑕腹誹。

    “這麼說……原來我們所說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件事啊?”周子秦終於回過神,臉上終於褪去了那層死氣,眼珠也開始轉動了。

    崔純湛也點頭道:“是啊,看來是誤會了,我正奇怪你怎麼會先於我去驗看過皇后族妹的遺體呢。”

    四人中唯有黃梓瑕冷靜地詢問正事:“請問崔大人,王姑娘的遺體是在何處被發現的?”

    “說出來,你們定然不信。”崔純湛皺眉道,“是在昨日晚上,突然出現在大明宮雍淳殿東閣之內。”

    “什麼?”周子秦又跳起來了,“她,她不就是從那裡失蹤的嗎?”

    “正是啊,那邊因出了事,所以里面陳設什麼的都沒變。今天早上宦官們去打開門時,卻發現王姑娘的屍體躺在床上,還穿戴著當初失蹤時的衣物簪環,可整個人卻已經發黑潰爛,中毒身亡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默然不語。

    周子秦愕然道:“這可真是天下奇聞啊……明明失蹤的人,怎麼突然又出現了,而且,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

    “是啊,彷彿她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一直都在那裡一樣,只是有那麼兩三天時間變成我們看不見的了。 ”崔純湛搖頭說道,“這個案子,可不好下手啊……”

    李舒白站起身,到門口喚景毓過來幫他換衣服,準備進宮去雍淳殿。

    黃梓瑕也整肅著自己的衣服,說:“世上怎麼可能會有什麼東西是看不見的呢?”

    崔純湛笑道:“必定是有的,不然怎麼會有兩百多人都看不住的事情。”

    周子秦趕緊說:“我回家拿點東西,你們一定要等我,也帶我進宮去吧!”

    李舒白沒理會他,徑自往外走,說:“別多事,好歹是王家的閨秀,怎麼可能讓你在她的遺體上動刀子。”

    周子秦只能說:“那麼,我去看看可以嗎?”

    李舒白微抬下巴示意崔純湛:“崔大人的大理寺那邊,不是經常找你查看現場的麼?如今多找一次又如何?”

    崔純湛立即向他招手:“來,子秦,我的馬車就在偏門。”

    兩輛馬車在大明宮東角門停下,下車進內,就看見了位於宮城角落的雍淳殿。但雍淳殿並沒有在這邊開門,他們只能沿著厚重高大的宮牆折而向西,一直走完南牆,轉角向北繼續走。那裡開了一道偏門,可以供人進出。

    雍淳殿以前本擬作是宮中庫房,因此高牆嚴密,只開了一個西偏門,正門開在北面。誰知因為嚴密陰暗,裡面藏的書畫絹帛都容易霉爛,所以只能棄了,又在庭中安置了兩座低矮假山,以沖淡庫房的那種古板,準備住人。

    “誰知這宮中最嚴密的地方,居然也防不住那個傳言。唉,真是天意弄人啊。”崔純湛一邊說著,一邊引他們三人向內走去,卻聽得一陣喧嘩,裡面有人正在爭論。

    進門就是外殿,他們站在外殿上,見爭執的人赫然是瑯琊王家的幾個人。黃梓瑕一眼就看見了王蘊,其次是他的父親,刑部尚書王麟。

    只聽王蘊說道:“王若是我們王家女,又原是定了夔王妃的,未出閣的姑娘,千嬌萬貴,怎麼可以讓仵作剖開身體驗屍?此事萬萬不能!”

    王尚書苦悶道:“你也知道,你爹我是刑部尚書,於理於法,暴斃的人都該仔細檢查遺體,何況這件事牽連甚廣,影響如此巨大,我們要是不加查驗,不說難以對朝廷交代,對夔王府又要如何說?”

    “難道準王妃被人剖屍檢驗,搜腸刮肚,夔王爺就面上有光了?此事就算誰都說行,我想皇后肯定是不准的!不信我現在就去找皇后。”

    王蘊一點都不給自己的爹面子,正要拂袖而去,一轉頭卻見李舒白和黃梓瑕他們站在外殿遊廊上,不由得一怔。

    李舒白卻難得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向著他們走去,說:“知我者王蘊也,我自然不願意讓仵作碰王若的遺體,所以已經帶了一個最佳人選來。”

    王蘊一干人趕緊見過了他,他示意周子秦去驗看屍體,說:“這位想必大家都是認識的,周庠周侍郎大人的公子,對於捫驗一道頗有造詣,是以我讓他跟我前來,也不用工具,只看一看王若的死因。”

    “還是王爺設想周到。”王麟立即說。

    周子秦向各位王氏族人告了罪,然後帶著黃梓瑕進入雍淳殿東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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