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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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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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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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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09:11:14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花燭

  換了一條較為濕冷的帕子後,趙純熙有片刻清醒。她努力睜開雙眼,看見的便是關素衣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蛋,一時間愣了愣。

  關素衣握住她一隻手,柔聲詢問,「熙兒你好些了嗎?母親看你來了。」話落喉頭微微緊了緊,被「母親」兩個字噁心得不輕。

  趙純熙再如何心機深沉也只是個十二三的小姑娘,況且又在病中,腦子已經燒迷糊了,下意識就流露出厭惡的情緒,然後一面搖頭一面往後躲,順勢掙開對方緊握自己的手。

  關素衣放開她,哂笑道,「看來熙兒還未做好接受我的準備,沒關係,咱們來日方長。」話落又擰了一條帕子打算換上。

  守在一旁的丫鬟和老媽子本就對她防備甚深,見小姐表露出明顯的抗拒之情,連忙上前將她擠開,甕聲甕氣地請新夫人先行回去,免得過了病氣。趙陸離心下狐疑,覺得女兒的舉止並不似她口中說的那般對關家小姐格外親近喜歡,恰恰相反,還有些厭惡,既如此,為何還哭著喊著要自己娶她?

  然而在他心裡,女兒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是對的,即便心存疑慮也很快拋諸腦後,衝新婚妻子歉然擺手,「夫……你先回去吧,熙兒病得厲害,我今晚留在這裡照看她。」那句「夫人」終究說不出口。

  就這樣?連一句抱歉也無?這可是你的新婚之夜。關素衣心底諷笑,面上卻雍容大度地說無礙。多虧了趙純熙的自我犧牲,否則她從家裡帶來的酸棗枝雕花大床就該被趙陸離那穢物給弄髒了。

  主僕二人提著燈籠慢慢走回去,剛出院門就見一條黑影從小徑那頭衝過來,撞在打頭的明蘭身上,令她跌了一跤,也不說抱歉,更沒停下查看情況,風一樣躥遠了。緊跟其後的僕役氣喘吁籲喊道,「少爺慢點,當心摔著!大小姐只是發了高熱,喝幾帖藥就好,不會有事的。」

  聲音和人影飛快隱入夜色,叫明蘭看得目瞪口呆,「小姐,那是侯府世子吧?怎麼趙家人都是這種風風火火的性子,一個比一個跑得快。還有,姑爺先前怎麼搖晃都不醒,外面只喊一聲就走了,他當真在裝醉?為什麼?」

  關素衣攏了攏大氅,淡笑道,「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趙侯爺蹄子撂得快,他兒子當然也不差。至於說他為什麼裝醉,許是綠帽子戴太久,不捨得脫了。總之他愛怎樣就怎樣,不管咱們的事。」

  明蘭先是傻乎乎地點頭,隨即才回過味兒來,「不對啊!什麼老鼠、打洞、撂蹄子的,小姐您怎麼總把侯爺比作畜牲?還有那綠帽子又有什麼說頭?」

  關素衣戳了戳小丫頭腦門,率先往回走,「比作畜牲還算抬舉他了。總之你記住一點,侯府這些人可不是省油的燈,不要跟他們走得太近。」

  「高門果然不是好攀的。小姐您放心,奴婢記住了。」明蘭捂著額頭悶聲答話。到了這會兒她也算看出來了,侯爺對小姐壓根不上心,大小姐與世子也對她滿懷敵意,以後的日子恐怕很艱難。

  主僕二人回到正房,遠遠就見明芳端著醒酒湯站在廊下,迎著昏黃的燭火問道,「姑爺呢?」

  「侯爺今晚守著大小姐,不回來了。」明蘭吹滅燈籠,語氣略顯尖利。

  然而明芳一心惦念著趙陸離,竟絲毫未曾察覺,猛然提高音量詰問,「他怎麼能不回來?這可是他的洞房花燭之夜!」神色比之新夫人還要不忿,待察覺到明蘭懷疑的目光,忙又圓話,「姑爺怎麼能這樣對小姐!若這事讓外人知道,還不得看小姐笑話?」

  關素衣擺手道,「無事,我不怕人笑話。」早在上一世被發配到滄州後,她已慢慢練就一身銅皮鐵骨,鑄就一顆鐵石心腸,這輩子再如何被人誹謗,也不會興起絲毫波瀾。

  明芳怕被主子察覺端倪,只得將醒酒湯拿去倒掉,一夜無話。

******

  翌日,趙陸離趕著時辰回來,帶梳洗妥當的新婚妻子去給母親敬茶。是年,女四書還未問世,時人對女子的束縛與輕賤尚未達到極致,所以並沒有驗看元帕的習俗,也因此,關素衣並不用承受旁人或審視、或輕蔑、或憐憫的目光。

  但二人未能圓房的消息還是傳入了老夫人孫氏耳裡。目下,孫氏正坐在堂上,被風霜雕刻出無數紋理的臉龐顯得既蒼老又冷厲。看清新媳婦華美而又端莊的臉龐,她先是愣了愣,隨即緩和神色,接過茶水一飲而盡,又給了一份極為厚重的見面禮。

  「熙兒病了自有僕婦照顧,你們才剛新婚,合該多親近親近,也好為我趙家開枝散葉。」放下茶杯,她看向兒子,略顯柔和的面龐立刻繃緊,「熙兒那裡我會派人去照顧,不用你沒日沒夜地陪著。身為男兒本該為國效力,你看看你如今,整天兒女情長,傷春悲秋,像什麼樣子!好了,你下去吧,陪素衣在府里四處走走,熟悉環境。」

  趙陸離對母親只是表面恭敬,應諾之後便領著新婚妻子離開,行至岔路就分道揚鑣,照舊去了蓬萊苑,不過這次總算有了進步,好歹留下一句「抱歉」。關素衣客套地表示自己也想跟去看看,被他三言兩語打發了,看來他對繼室還處於防備階段,不通過長久地考察絕不會讓她隨意接近一雙兒女。

  關素衣求之不得,面上卻露出尷尬的表情,在原地站了許久才緩緩離開。主僕一行回到正房坐定,關素衣隨便找了個藉口打發掉明芳,又讓明蘭倒杯熱茶祛寒。

  明蘭遲疑道,「小姐,不知是不是奴婢想多了,總覺得老夫人對大小姐和侯爺的態度不對,好似有些厭惡。不,肯定是奴婢想多了,哪裡會有母親厭惡嫡親的兒子和孫女。」

  「並不是你想多了。」關素衣展開一卷書,漫不經心地開口,「這鎮北侯府表面看著光鮮,實則藏污納垢,晦氣叢生。他們母不母、父不父、子不子,既不知禮義廉恥,亦不知孝悌忠信,又哪裡還有親情可言。你就算看出些什麼門道也別說破,索性不管咱們的事。」

  又是這句「不管咱們的事」,看來小姐壓根不把自己當趙家人啊。明蘭連連點頭,對學識淵博的主子自是盲目遵從。

  小丫頭丟開了,關素衣卻不可避免地陷入回憶。當初她也察覺到老夫人的態度有異,對兒子默哀大於心死;對孫女百般苛刻挑剔;對孫子萬分溺愛疼寵。明明都是一家人,又不分嫡出庶出,為何如此區別對待,莫非有什麼不為人道的隱秘不成?這個疑問,直到臨死之前才由趙望舒解開。原來葉婕妤就是趙陸離的「亡妻」,難怪老夫人把趙純熙和葉繁也一塊兒恨上,誰叫她們與葉婕妤長得有八分相似。至於趙望舒,他畢竟是趙陸離的嫡子,也是重振門楣的希望,自然要好生護著。

  如今想來,老夫人也曾對她不錯,只是見她攏不住趙陸離的心,慢慢也就淡了。她沒害過自己,也沒幫過自己,這輩子相安無事而已。想罷,關素衣鋪開宣紙,對著窗外的皚皚白雪和點點紅梅作起畫來。

  正院偏廳,老夫人孫氏已換下華麗的袍服,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褙子斜躺在榻上,瞥見掀簾入內的管事,沉聲問道,「侯爺沒陪關氏逛園子?」

  「沒,自個兒去了蓬萊苑。瞅夫人那面色,像是很委屈。」管事媽媽低聲回話。

  「我陪著老爺子走南闖北,見過多少鐘靈毓秀的人物,卻未曾有一個能蓋過關氏。那賤婦當初不是自詡中原第一美女嗎?與關氏一比,當真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侯爺現在不喜歡,不代表以後不喜歡,感情總是處出來的。去,將庫房的鑰匙、賬本、對牌都交給她,日後她便是侯府當之無愧的主母,我總得抬她一抬。」似想到什麼,孫氏冷哼一聲,「把那賤婦留下的嫁妝也都交給關氏。若不是捏著這些嫁妝,趙純熙焉能日日前來請安,早像她爹那樣躲到天邊去了。不愧是賤婦生的孽種,同樣的心思狠毒,手段齷齪,為了阻撓那不孝子圓房,竟直接將自己弄病。你說她折騰這些有什麼意思?」

  管事媽媽不敢接話,只在心中腹誹:當然有意思。新夫人家世顯赫,才貌雙全,若得了侯爺寵愛又誕下嫡子,哪裡還有她和大少爺的立足之地?只要長久霸住侯爺,再來打擊新夫人便輕而易舉了。

  孫氏對此也心知肚明,疲憊揮手,「把東西帶過去吧,這個家我不管了,讓他們自個兒折騰。我倒要看看他們能不能折騰出一朵花兒來。希望關氏與傳說中一樣,是個精明能幹的,能攏住侯爺,亦能壓住那孽種。」

  關素衣收到老夫人送來的東西並不感到驚訝,上輩子她也在新婚的第二天就接過了管家之權,當時既感動又惶恐,立時消去了獨守空閨的怨憤。而葉蓁的嫁妝她一直都在盡心盡力打理,卻沒料此舉會成為葉繁和趙純熙攻擊自己貪墨夫家財物的罪證,以至於差點被休掉。

  捏著嫁妝單子,關素衣輕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既然你們嫌我太盡心,這輩子便省點力,讓你們一無所有也就罷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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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09:11:54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流言

  趙純熙病得很重,連吃了幾貼猛藥才把高熱降下去,需得躺在床上靜養十天半月才能恢復元氣。關素衣從太醫丞處了解到情況,暗暗在心裡說了一句「該」,面上卻十分心疼,每天都帶著湯水前去探望。如今她養成了一個新愛好,那就是默默欣賞趙純熙分明抗拒厭憎,卻不得不假裝感激涕零的模樣。

  這日,將燉好的甲魚湯放進食盒裡,她領著明蘭溜溜達達朝蓬萊苑走去。至於明芳,早在成婚次日就毛遂自薦,前去照顧病重的大小姐,這會兒沒準正做著當姨娘的美夢。

  二人邊走邊聊,步履緩慢,並不怕湯水冷掉,反正趙純熙從來不喝,只會找藉口將它棄置一旁,等她們走了就倒進恭桶。

  明蘭揉了揉鼻子,對甲魚湯的腥味很有些受不了,「小姐,您怎麼每次都燉甲魚湯啊?這股味兒很重,大多數人都不愛喝。」

  關素衣低笑一聲,「王八龜孫正該喝甲魚湯才對,這就是常人說的以形補形。日後只要姑爺上門用膳,你必要傳這道菜,記住了嗎?」把他補成個萬年王八才好玩呢!

  明蘭不知道主子為何對姑爺那般厭惡,雖然面上笑呵呵的,說話的語氣也溫柔,但遣詞用句卻大有問題,什麼畜牲、王八、龜孫,一個比一個下賤,活似姑爺上輩子刨了她祖墳一樣。

  即便心中存了千百個疑惑,明蘭卻不敢追問,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護好食盒。

  「小姐您來了。」二人剛跨入蓬萊苑,明芳就興匆匆地迎上去,一面掀門簾一面笑道,「快請進,方才小姐還念叨您,問奴婢您什麼時候會來。侯爺也剛到,身上沾了許多雪粒子,正在隔間換衣服。」

  貝殼和玉珠串成的門簾丁零噹啷一陣響,隨即就有一道緋紅倩影蓮步輕移,跨門而入,將昏暗的內室照得亮堂起來。趙純熙連忙半坐起身,親親熱熱地喊道,「母親,女兒久病不愈,實在是拖累您了。飄絮,把繡墩挪到床邊來,好叫母親坐得離我近一些,我們母女倆手拉著手說說貼己話。」

  關素衣不著痕跡地輕撫手背,感覺上面長滿了雞皮疙瘩。趙純熙這會兒大概已經知道她的嫁妝被老夫人送到正房的事,所以才會態度大變。記得上輩子在拿回嫁妝之前,她也是這般逢迎討好,撒嬌賣乖,把自己哄得團團轉。現在想來,兩人年齡相差並不大,一個十三,一個十八,也就五年而已,怎麼她就心思那麼深,自己卻一望見底?

  這一點許是隨了葉蓁,而且葉繁也不差,果然是家學淵源。

  關素衣剛在繡墩上坐定,趙陸離就進來了,見明蘭端著一碗甲魚湯要餵給女兒,忙道,「我也餓了,先給我盛一碗。」裝模作樣地喝了一口便放下,語帶饜足,「味道很好,就是有些燙,等放涼一點再用。」

  放涼了你會喝?關素衣笑著應諾,心裡卻門清。這父女兩個指不定在心裡怎麼防備她。上輩子大約也是如此,只她當時滿心都是對侯府的感激,並未多想。王八喝王八湯,正相配。

  趙陸離覺得新婚妻子的笑容有些古怪,一時間卻說不出來,於是很快就拋開了。在確定對方無害之前,他不會讓兒女與她太過親近。三人虛以委蛇了一番,等外面雪停了才各自鬆一口氣,然後送客的送客,告辭的告辭。

  踏出蓬萊苑,確定四周無人,明蘭抱怨道,「瞧侯爺客客氣氣那樣兒,真不把小姐您當自己人。還有趙小姐,表面看著極是妥帖親熱,說的那些話也漂漂亮亮,滴水不漏,但奴婢私下里琢磨琢磨,總覺得有些不對味兒。」

  關素衣拂去手背上的雞皮疙瘩,笑而不語。兩人走到一方暖閣,就見一名身穿貂皮襖子的俊秀男孩蹦蹦跳跳跑過來,看見主僕二人,眼睛立時瞪大,「你是關氏吧?鬧喜房那天我躲在窗戶下偷偷見過你。」

  關素衣正待答話,他已自動自發地撲過來,摟住她一隻胳膊搖晃,「姐姐病了,爹爹要陪她,沒人跟我玩。走走走,陪我溜冰去。」

  「你是趙望舒?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時辰你應該在族學裡上課?」關素衣彎腰看他,表情戲謔。

  如今儒學盛行,前些日子皇上還放出一條消息,欲以科舉選官,這是打破世家專權的第一步,亦是廢除九品中正制的第一步。世家巨族雖多有阻撓,但無奈他們在戰火中損耗了太多底蘊,已無力反抗新帝,而天下寒士人數甚眾,自是傾盡全力支持,所以不出三年,科舉選官制就會成為入仕最主要的一條途徑。趙陸離雖然是個活王八,但好歹有點見識,所以在政令剛出來的那天就建立了族學,並為兒子延請一位鴻儒當夫子,寄望於他將來有一天能夠依靠才學走上仕途。

  但是趙望舒並不領情,想盡辦法逃學偷懶。他今年十歲,正是愛玩愛鬧,人憎狗厭的年齡,連拉帶拽地把繼母往結了冰的荷塘里拖,「我早下學了。快走,那邊的雪堆裡埋著趙二寶給我做的雪橇板,可好玩啦!」

  關素衣被拉得踉蹌,好不容易站穩身子才道,「你先與我一塊兒去族學裡看看,如果真個下學了,我再帶你去玩。但倘若你騙我的話,我便要告訴你父親。」

  「我說下學就是下學了,你怎麼那麼認死理兒呢?」趙望舒有些生氣,跺腳道,「你爹和你祖父的官職都是我父親求了皇上弄來的,你嫁進趙家是攀高枝兒,合該事事順從,處處謙卑,豈能與本少爺擰著來?你陪不陪本少爺玩,給句話!」

  「不陪。走,我帶你回族學。」關素衣上前去拉趙望舒,卻被他三兩下掙開,一溜煙跑到十米開外,氣急敗壞地叫罵,「好你個關氏,竟然管到少爺我頭上來了!我不要你做我母親,這就叫爹爹休了你!還有你祖父和你父親的官也別想當了,這就是得罪本少爺的下場!」話落用力跺了跺腳,飛快跑遠,想來也怕被拎回族學去。

  關素衣盯著他遠去的背影,表情莫測。上輩子,她對頑劣的繼子十分頭疼,花了無數精力去教導規勸。因祖父畢生致力於教書育人,她耳濡目染之下也頗有幾分手段,慢慢把繼子掰正,並教養得十分出色。哪料他非但不知感恩,還反過頭來誣陷繼母與外男有染,硬生生磨掉她對侯府最後一絲溫情。

  重來一回,關素衣哪裡還有閒心去教導這熊孩子,只看著他越長越歪,最後毀在葉繁手裡也就罷了。剛消停不久的雪花又開始紛紛揚揚飄落,她接住一片,捂化在掌心,淡聲道,「回去吧。」

  明蘭戰戰兢兢跟在後面,小聲詢問,「小姐,要不您把少爺追回來,然後陪他玩雪橇?就算您不喜歡侯爺,可也得為老爺和老太爺著想啊,他們的官職全靠侯爺……」

  不等小丫頭說完,關素衣已嗤笑出聲,「誰告訴你關家要靠侯府?」

  「可大夥兒都那麼說。」明蘭囁嚅道。

  「看來這流言已經傳遍鎮北侯府了?」關素衣斂去笑容,表情冷厲,「若換個眼界短淺、大字不識的婦人,沒準兒還真會被這傳言糊弄住,然後對侯府感恩戴德,誠惶誠恐。也不知背後傳播這流言的人把我關素衣當成了什麼,蠢貨?憑趙陸離那窩囊樣,竟能求出個超一品的官來,他當自己會飛?」

  「小姐,難道老爺和老太爺的官職不是侯爺求來的?」明蘭實在無法相信寒門出身的關家會被高高在上的皇帝看重,畢竟燕京的士族那樣多。

  關素衣斬釘截鐵地否認便沒再解釋,因為明蘭根本聽不懂。不過這並不怪她,九品中正制已盛行幾百年,唯有士族弟子才能官居高位,而寒門志士就算再有才華也找不到進身之階。似關家這般驟然富貴的例子絕無僅有,聽在庶民耳裡不啻於神話故事,如若這故事扯上鎮北侯,也就變得可信了。沒有鎮北侯的幫襯,哪有關家今日?這大約是普通百姓的共識。

  然而在表象背後,誰能想到這是一個雄才偉略的帝王在為自己的萬世江山鋪路?莫說困囿於寸許天地的庶民,就連很多士族,恐怕也想不到那般深遠。思及端坐於龍椅上的某人,關素衣說不清是敬佩多一點還是怨恨多一些,畢竟她兩輩子的悲劇與他總也脫不開干係。

  但他離她實在是太遠了,遠得像是在天上,所以她只能仰望,談不上怨恨。

  ******

  關素衣並未追查源頭,也未殺雞儆猴、壓制流言,只在翌日,趙陸離與她歸寧並參加家宴時,忽然舉起酒杯相邀,「聽府里人說,祖父與父親的官職都是侯爺求來的,妾身對此感激不盡。他二人初入官場,諸事不懂,煩勞侯爺多加照拂。這一杯妾身先飲,侯爺隨意。」

  本還面帶微笑的趙陸離瞬間僵硬,竟不知該如何應這句話。

  關老爺子與關父齊齊朝他看去,目中滿是審視。能把關素衣教導的那般出色,他們自然也不是眼界短淺之輩,對皇帝重用關家的意圖早已洞悉,更明白日後該如何自處。這官職不是任何人求來的,完全憑藉著他們的真才實學。而趙府卻傳出這樣的流言,豈不是將孫女(女兒),甚至關家的臉面,扔在地上踩?

  本還對文質彬彬、相貌堂堂的趙陸離印象頗佳的關氏父子,現在已流露出些許鄙薄之色。

  趙陸離看了看新婚妻子,又看了看其餘幾人,指節慢慢收攏,差點將酒杯捏碎。他哪裡有本事為關家人求到帝師和九卿之位?這話若傳到霍聖哲耳裡,又該如何嘲笑他的自吹自擂與可悲可笑?尤其關家父子如今都是天子近臣,極有可能在他跟前提到幾句。那場景,等同於硬生生把他的臉皮扒下來踩踏,堪稱痛不可遏。

  關素衣敬酒之辭,趙陸離萬萬不敢應,恨不得遁入地下逃回侯府,把所有造謠者全都掐死。他已經夠丟臉了,絕不能讓霍聖哲看見他更不堪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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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10:25:58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知恥

  席間沉默良久,關氏父子一同放下酒杯,發出噗噗兩聲輕響才打破寂靜。趙陸離還未想到該如何回答新婚妻子的話,腦門已冒出許多細汗,心中更是難堪異常。

  關齊光轉頭去看孫女,眸中偶有精光閃過。他雖然不善言辭,可心底卻自有乾坤日月。這種流言,換成任何一個寒門女子,或許都會輕易相信,卻絕無法糊弄住素衣?然而她不但做出深信不疑的模樣,還在歸寧家宴上狀似感激涕零地說出來,這分明是故意給鎮北侯難堪。短短三天時間,她身上究竟發生何事,怎會從中正平和,溫柔嫻雅的性子,變成目下這般綿里藏針,暗含戾氣?

  不用說,定是侯府苛待了她。思及此,關齊光對所謂的琢玉公子已是印像大跌,卻不訓斥,只衝關父擺了擺手。

  關父愛女如命,見不得她受半點委屈,得了老爺子示意,親自倒了兩杯酒,邀趙陸離共飲,禮數算是周全了,語氣卻滿帶譏諷,「原來關家託了侯爺的福才有今日,本官常在陛下身邊當差,竟從未耳聞過,如今正該好生謝謝侯爺才是。」

  趙陸離擺手欲言,卻被他打斷,「太常卿雖是九卿之首,卻無甚實權,本官欲再進一步,懇請侯爺多多幫襯。您看那丞相之位如何?」話落指了指兩街之隔的丞相府。

  眼下正是隆冬時節,趙陸離卻汗流如瀑。別看岳父嘴裡說得野心勃勃,面上表情卻透著十二萬分的漫不經心。他哪裡想當丞相,分明在用言語擠兌他。這官職如何來的,誰能比關氏父子和金鑾殿內那位更清楚?

  趙陸離口才不差,此刻卻因滿心的羞恥而無法成言。關雲旗滿飲一杯,繼續道,「超品的帝師,正三品的太常,只要侯爺您開口,陛下輕易就允了,你二人之間的情誼果然深厚。本官不了解陛下喜好,在他跟前總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日後多與他談起侯爺,想來君臣之間會更為得宜。侯爺您有空也去未央宮走動走動,莫讓這份情誼變淡了。」

  若說之前只是試探,接下來這幾句話正戳中趙陸離死穴。只見他面容煞白,薄唇緊抿,眉眼間的羞恥與難堪掩都掩不住。關雲旗這才滿意了,讓僕役再續一杯,小口啜飲。身為開國功臣之一,又是聖元帝曾經的左膀右臂,為何別人大權在握,富貴滔天,單他閉門不出,遠離朝政?見微知著,若說這君臣二人從無間隙,關雲旗絕不相信。

  入了太常寺之後,他漸漸立住腳跟,也就打聽清楚那道賜婚聖旨背後隱藏的玄機。原來皇上有意納女兒入宮,是趙陸離仗著曾經的交情,半途把女兒截去。關雲旗得知此事並未對他產生不滿,甚至有點感激。宮中藏污納垢,凶險萬分,他怎麼捨得女兒往火坑里跳?再大的榮寵,都比不過女兒的終身幸福。既然趙陸離如此誠心,日後定然會善待她。

  然而那終歸是臆想,待見到性情變得尖銳冷厲的女兒,他才意識到,或許侯府也是個火坑,但此時已沒有退路,皇帝賜下的婚事是不能輕易和離的。

  趙陸離此刻恨不能化為青煙,直接消失在關家人眼前,也就不必受這等屈辱。他最恨的人是霍聖哲,最怕的人也是霍聖哲。婚後他才影影綽綽地聽說,關素衣原本是霍聖哲欽定的昭儀,位比副后。把關素衣從他手心裡搶走,趙陸離難免產生些許隱秘的暢快,然而那些暢快,都被這些要命的流言沖刷得一干二淨。

  若霍聖哲得知他扯著皇恩浩蕩的虎皮來壓制關家,定會露出最令他厭惡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已經能夠想像到他在心中是如何的鄙夷自己,然後跑去甘泉宮,迫使葉蓁看清自己懦弱無能的本質。

  所以這件事一定要澄清,且還得從源頭掐滅!想罷,趙陸離就要開口請罪,卻被關老爺子擺手打斷,「不用解釋了。都說齊家、治國、平天下。你連家都不齊,何以承擔朝堂重任?回去後好好清理家宅,莫要鬧出笑話。」復又看向孫女,溫聲道,「把我書房掛的那幅字兒取下來帶回去,日後引以為戒。」

  關素衣乖巧應諾,起身去拿字,回來後展示給趙陸離看,只見上面用狂草寫了五個大字——知恥而後勇。

  關老爺子的確不善言辭,所以並未開口教訓孫女婿,但這幅字以及背後隱含的意思,對趙陸離而言不啻於致命一擊。他想,未來三年,不,或許是五年,他都沒臉再登關家大門。

  一番敲打過後,趙陸離終於可以帶著新婚妻子回家。當著關家人的面,他極為體貼地扶妻子上馬車,入了車廂卻把手藏在袖內暗暗揉搓擦拭。關素衣在他對面坐定,拿出一條帕子,也將被碰觸的手腕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塗上味道刺鼻的紅花油才作罷。

  瞥見趙陸離詫異的表情,她微微一笑,「抱歉,我有潔症,而且很嚴重。」

  「無事。」面對關家人,趙陸離感到很無力。

  關素衣不介意讓他更無力一點,坦誠道,「之前在家宴上,我是故意挑明的。我關家雖是寒門,卻以耕讀傳家,見識並不比你們豪門世族少。我從小跟隨祖父踏遍九州十二國,四處宣揚儒學,稍大點被送到外家,跟隨外祖母學習史學,亦跟隨外祖父學習農學。如果真把我放在心上,你應該知道,《左氏後傳》便是我外祖母所著,如今流傳甚廣的《稼農》一書,便是我外祖父的嘔心瀝血之作。我從不以我的出身為恥,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驕傲。因為他們教給我的知識以及為人處世的道理,讓我可以毫不畏怯地面對任何人。」哪怕在前世,她也從未覺得自己卑賤,之所以忍受種種誤解與責難,不過因為感激趙家對關家的救助之恩罷了。

  上輩子恩情已經還完,這輩子也就無需再忍。

  趙陸離的確未曾了解過妻子的家世,聽見這番話大感訝異。左氏、仲氏、關氏,這三個姓氏或許很普通,但若涉及史學、農學、儒學,所有人都會瞬間意識到這三個姓氏所指代的三位泰斗。左丁香、仲川柏、關齊光,這三人位列當代十大文豪的前三,說出去當真是如雷貫耳。難怪霍聖哲欲以昭儀之位納她,根由原來在這裡。

  趙陸離恍然大悟,也終於回過味兒來。被三位文豪傾力教養長大的關素衣,怎會被那等拙劣的流言欺騙?她方才是故意給他難堪啊!

  「沒錯,我是故意給你難堪。」關素衣竟大大方方承認了,摘掉頭上的銀釵,撥了撥小香爐內的炭團,漫不經心地道,「我給你難堪,總好過陛下給你難堪。你與他南征北戰,應該知道九黎族最令人聞風喪膽的一支軍隊是什麼。」

  「斥候。」趙陸離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原來你還記得。」關素衣用帕子擦拭銀釵上的灰跡,眼波流轉,語氣輕慢,「斥候無處不在,全魏國都在陛下的耳目之中,更何況小小一個鎮北侯府?我不知道你們君臣之間有何齟齬,但我知道,一個失去帝王信任的武將,府中定然不乏斥候。你一句話就讓我爹爹得了九卿之首的位置,又讓我祖父官居帝師,你把自己當成什麼?又把陛下當成什麼?莫非他是你可以任意掌控的傀儡不成?或許陛下不會與你計較,但落得一個欺世盜名、妄自尊大的印象難道是很光榮的事?連先皇和太后都左右不了陛下的意志,你鎮北侯是哪個牌位上的大神,憑得又是什麼?」

  憑的自是頭頂綠帽,然而皇上也不會一味縱容鎮北侯,因為他畢竟是中原霸主。關素衣暗暗搖頭,心道除了爹爹、祖父、外祖父,世上的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別說了!這些話日後都別說了!算我求你!」趙陸離露出恥辱之色。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霍聖哲多疑又冷酷的性子。但與他的猜忌打壓比起來,他更無法忍受被他鄙夷輕視。他已經輸了,卻不想輸得太難看。

  「我不說,難道這件事就能當做沒發生?」關素衣終於給了他一個正眼,「我固然可以把流言壓下去。但我出身寒門,侯府的僕役又怎會真心敬服我?表面應了,背後傳得更凶也未可知。如今天下初定,朝政未穩,多少雙眼睛盯著侯府。背後造謠者想看我關家的笑話,殊不知反把侯府弄成天大的笑話。這事,還得你自個兒想辦法解決。我知道新婚那天你是裝醉,也知道你故意避著我。你有心結未解,我可以等,既然嫁進侯府,我便會好好與你過日子,但前提是你要尊重我,信任我。我關素衣也有一身錚錚傲骨,容不得詆毀與踐踏。」

  連消帶打的一番話下來,趙陸離什麼脾氣都沒了,反而被妻子堅定深邃的眸光吸引。在他的印像中,妻子溫柔、嫻雅、安靜,可說是毫無存在感的一個人,然而目下,她變得如此鮮活熾烈,頭角崢嶸,讓見慣了卑弱女子的趙陸離大受震動。她願意等待他,也願意與他共同面對侯府的問題,更願意坦誠佈公地談話。這很好,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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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追查

  與妻子懇談一番過後,趙陸離對她印像大改,雖然還有幾分戒備,卻也多了許多欣賞,內裡更添愧疚。他把人送回正房,即刻就派管家去暗查流言的源頭,然後躲進書房自省。

  關素衣脫掉華麗袍服,只穿著一件素色棉質罩衫,懶洋洋地坐在躺椅上喝茶。明芳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想來不是在趙純熙院子裡,就是在書房附近徘徊。明蘭最老實本分,這會兒正把仲氏送來的布料、首飾、藥材等物放進箱籠裡,嘟囔道,「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入了侯府才知道,還是家裡最好。小姐,剛才我真不想回來。」

  「你當我想回這個鬼地方?」關素衣放下茶杯,從針線盒裡取出一個沒完工的荷包慢慢縫製。

  明蘭遲疑半晌又道,「小姐,不過幾句流言而已,怎麼老太爺和老爺會那樣生氣?知恥而後勇,這句話我知道,不就暗示侯爺不知道羞恥唄。萬沒料到老太爺罵人這麼厲害,都不用開口說話!」

  關素衣捻著銀針,慢慢拉長絲線,「那些流言不過是小事而已,祖父和父親是氣侯府糟踐我,當然要大力敲打一番,免得我挺不直腰桿。但這裡面還有一些機鋒你不曉得,我也不好解釋給你聽。你只需知道,鎮北侯跟皇上不但沒什麼交情,還有間隙。他扯著皇上的大旗來壓關家,說父親和祖父的官職是他求來的,傳到別人耳裡他不會在意,但若傳入皇上耳裡,等於將他的臉皮扒下來踩。」

  用蔥白的指尖細細把絹布撫平整,她展顏一笑,「你說,若是我把你的臉皮扒下來,你疼不疼?難不難受?想不想死?」

  「疼!難受!想死!」明蘭捂著臉,惶恐點頭。

  「所以我隨便嚇唬嚇唬他,他就害怕了。你且等著,日後誰再敢背後嚼我舌根,不用我料理,他便會狠狠掐滅。我來趙家不是跟這個鬥,跟那個爭的,我是來好好過日子的,有人上趕著給我當槍使,我為何不用?」當然,她的小日子裡只包括明蘭與諸位親人,可不包括趙家。

  「那流言真的會傳進皇上耳裡嗎?」明蘭小心翼翼地問,然後走到窗邊四處張望,像做賊一樣。

  「傻丫頭,你以為他趙陸離是個什麼東西?值得皇上費這個心?一二斥候肯定是有,不單侯府,別家勳貴,甚至皇室宗親都一樣。但皇上日理萬機,哪有閒心理會這個,只要鎮北侯府不犯上作亂,意圖謀反,旁的事他不會過問。趙陸離那活王八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不知想到什麼,竟嚇成那樣。」若佔了哪個猛將、能吏,或實權親王的老婆,皇上或許會費心把這人弄死,免得留下後患,但換成趙陸離這悶不吭聲的窩囊廢,他看都不稀得看一眼!

  最後這句話,關素衣隱在心裡沒敢往外說,怕明蘭這小丫頭憋不住,惹出事來。流言的出處,不用查她就知道是誰搞的鬼,除了趙純熙,沒誰能想出如此幼稚而又拙劣的昏招。

  她的目的大約有兩個,一是蒙蔽自己,讓自己對侯府心存感激和敬畏,日後才好掌控;二嘛,當自己惶恐難堪的時候,她便站出來剎剎這股歪風,給自己賣個人情。紅臉、白臉全她一人唱全乎了,小小年紀就這般心思詭譎,果然有其母風範。

  正想著,外面就傳來明芳親熱的聲音,「喲,大小姐來啦,快請進!奴婢剛熬了驅寒湯,這便給您端來。」

  明蘭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道,「小姐您回來這麼大半天了,她也沒說廚房裡熬著驅寒湯。」

  關素衣舉起食指抵住唇瓣,微挑的眉梢滿是戲謔的笑意。

  趙純熙在兩個丫頭的攙扶下慢慢走進來,臉上病容未退,看著十分虛弱。明蘭忙把她讓到暖炕上,關素衣扯開棉被蓋住她冰冷的雙腿,斥道,「大冷的天,你不好好躺著,作甚出來亂跑?有事直接讓丫頭來回我便成。」

  趙純熙擺出羞愧的表情,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細聲細氣地道,「我,我是來給母親賠罪的,怎好讓下人代勞?母親許是已經聽見音信兒了吧?下人傳得不像樣子,我聽了真是沒臉……」大略把流言說了一遍,她下炕便跪,所幸被眼疾手快的明蘭拉起來,摁在炕上,只得歉然道,「母親莫急,我已把流言壓下去了,日後誰再敢說三道四,我鎮北侯府絕不容他。」

  日後不容?也就是說這回算了?你造的謠你來壓,參與的僕眾屁事沒有,或許還得了很多賞銀,然後你再到我這個苦主跟前賣好,小小年紀就這麼不要臉,也是難得。關素衣一面腹誹一面回道,「原是為這個。你父親也聽說了,這會兒正派人查著呢。該罰的罰,該打的打,該賣的賣,誰犯事誰擔責,很不需你來賠罪。況且你父親先前已親自向我祖父和父親告過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必總是耿耿於懷。」

  關素衣摸了摸趙純熙的頭,柔聲安慰,「你別攬這些事,只管好生養病。」

  關家人已經知道了?趙純熙心裡咯噔一下,臉立時白了。關家父子是皇上為宣揚儒學豎起來的標杆,他們的官職跟趙家沒有半毛錢關係。本來這流言只是傳給關素衣一個人聽的,震懾住她也就罷了,沒想到竟傳入關家。那父親該多丟臉啊?

  轉念思及父親正派人追查這事,趙純熙本欲立刻迴轉善後,又恐露了行跡,一時間如坐針氈。所幸她的兩個大丫頭很機靈,尋個藉口匆匆走了。

  「母親不怪罪就好。」趙純熙忍了又忍才狀似感激地道,「當日我一見到你就感覺十分親近,好似上輩子與你相識一般,這才求到爹爹跟前,說是要你做我母親。爹爹也很中意你,為了給你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特地去向皇上求賜婚聖旨……」

  這番話無疑又是在博取好感,意在告訴關素衣:你能得到皇上賜婚並成為鎮北侯府主母,全是她趙純熙的功勞。也不知對方哪兒來的自信,真當全魏國的女人都想嫁給趙陸離不成?他的確俊美無儔,才華出眾,放在別人眼裡是如雕如琢的美玉,而在關素衣看來,卻是個頭頂發綠的活王八。

  上輩子都沒被趙陸離的浮華外表迷惑住,這輩子又怎會淪陷?人跟王八壓根不是一個族類,絕扯不上關係。打斷趙純熙的熱乎話,關素衣擰眉道,「我說我怎麼就會嫁入鎮北侯府,原來是你們父女二人強求的緣故。我祖父是帝師,我父親是太常卿,論起家世,我比丞相府的嫡小姐也不差,憑什麼她能入宮為妃,我就只能當個小小的侯夫人?」

  趙純熙傻眼了,完全想不到對方竟是這個反應,待要解釋,卻又聽她說道,「罷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已經被誤了下半生,我也只能認命。你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語氣中滿滿都是嫌棄與無奈。

  趙純熙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若非表面功夫做得好,沒準兒五官已經變形了。她原以為這人會像別家閨秀那般對爹爹迷戀不已,哪知道她非但不迷戀,還嫌棄上了。雞,狗,她竟拿畜牲來比父親,真是好一張毒嘴!不過也對,與宮妃之位比起來,侯夫人的確算不得什麼。

  耕讀傳家,品行高潔,不慕名利,我呸,全都是謊言!趙純熙彬彬有禮地告辭,出了正房,在心裡把對方大罵一通,轉念想到宮中的母親,不由更加挫敗。鎮北侯府已經沒落,這個認知如此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令她挺直的脊背慢慢彎了下去。短時間內,她不敢再來正房套近乎,省得被一個寒門女子打臉。

  等人走遠,明蘭才低聲開口,「小姐,您真想進宮當妃子啊?」

  「我故意拿話堵她呢,省得她總以為鎮北侯府多麼顯赫,多麼尊貴,多麼高人一等。」關素衣指著趙純熙坐過的繡墩,吩咐道,「拿滾水來好好燙一遍,臟得很。」

  明蘭忙端來滾水,邊澆邊說,「小姐,你就不怕趙純熙跑去告訴侯爺?你現在畢竟是趙家夫人,不好說想入宮的話吧?」

  「那又怎樣?傻丫頭,我說要等趙陸離,要好好與他過日子,你就信啦?我從未有入宮為妃的想法,只是恨他們又來攪亂我好不容易得來的新生。日後他們讓我難受一點,我便讓他們難受萬倍,咱們就這麼耗著也挺有意思。」似想到什麼,關素衣粲然一笑。

  明蘭滿心都是疑惑,鬧不明白小姐跟侯府哪兒來的深仇大恨。但她素來老實,只把繡墩擦得乾淨透亮,這便乖乖坐在腳踏上幫主子納鞋底,旁的話一句不敢多問。

  屋裡燒著地龍,熱氣很快就把聚集在磚縫裡的水蒸乾了。主僕二人一個看書,一個做針線活兒,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時辰。忽然,院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隨即就聽趙純熙的大丫鬟荷香喊道,「夫人不好了,侯爺要對少爺動家法,您快去勸勸吧!這事兒也是因您而起,還需您去幫忙開解!」

  這是查到趙望舒頭上了?關素衣把書合攏,抻平,壓在枕下,這才不緊不慢地披衣穿鞋,把荷香急得團團轉,卻又不敢很催。她算是看出來了,這位新夫人哪裡像寒門女子,架子擺得比誰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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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挨打

  關素衣還沒走進正院,就聽裡面傳來鬼哭狼嚎的聲音,尤以趙望舒最是鬧騰,爹啊娘啊的喊個不停,聽上去倒是中氣十足。

  「母親你可來了,快幫弟弟說說情吧!爹爹要打死他呢!」趙純熙站在廊下焦急等待,看見姍姍來遲的主僕一行,連忙迎上去拉拽。她雖然堵住了下人的嘴,叫他們不敢出賣自己,但無奈弟弟太沒腦子,竟直接跑到書房去向父親告狀,說要休了關氏,還讓他把關家父子的官職給捋了。你聽聽這叫什麼話?難怪爹爹會大發雷霆。

  「別忙,先說說怎麼回事,好端端地動家法,總得有個根由吧?」關素衣走入正廳,就見趙望舒被兩個侍衛壓跪在地上,趙陸離拿著一根藤條往他背上抽,表情十分惱火。老夫人勸不住,只能坐在一旁抹淚。

  趙純熙哪裡敢說實話,正支吾著,關素衣輕笑開口,「你不說我也知道,無非就是叫你父親休了我,順便把我祖父和父親的官職捋下來。」

  「你怎麼知道?」趙純熙年紀還小,一詐就被詐出了真話。

  「昨天他當著我的面就敢這樣說,我豈能猜不到?」關素衣行至老夫人身邊站定。

  孫氏看見兒媳婦來了,不由大喜過望,忙道,「快去攔著侯爺,快!再打下去會傷了望舒的身子骨!」

  「母親莫急,我還沒鬧明白髮生什麼事兒。」關素衣壓了壓老夫人單薄的肩膀。

  孫氏也是一通支支吾吾,並不敢說真話,只斥道,「讓你攔你就攔,問那麼多作甚?你現在是侯府主母,照顧繼子是你應盡的本分,看見侯爺鞭撻孩子你不去勸阻,反倒優哉游哉地站在一旁看戲,你是恨不得侯爺把繼子打死,好給你的孩子讓位嗎?這就是你關家的家教?傳出去也不怕落得個自私狠毒的名聲,毀了你祖父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聲譽。」

  只要涉及趙望舒,老夫人就會變得刻薄尖銳,類似的指責,關素衣上輩子聽過無數遍。她背負著苛待繼子的罵名,盡心竭力把趙望舒培養成才,換來的沒有感激,只有誤解。然而她從不解釋,因為她想著,當某一天,趙望舒金榜題名、位極人臣時,所有人都會理解她的苦心。然而那一天終究沒能等到,因為連趙望舒本人都理解不了她,甚至在心裡偷偷恨著她。

  那好吧,這輩子她就什麼都不管了。思及此,關素衣直接在老夫人身邊坐定,徐徐開口,「我來之前聽到一些音信。這一頓打是望舒該受的,我不會勸。」

  老夫人氣得倒仰,指指兒媳婦,又指指下手更狠的兒子,高喊道,「來人,快把侯爺拉開,快拉開!」但施行家法的都是前院的僕役,只聽趙陸離一人號令,哪敢妄動。

  趙望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噎道,「娘,兒子這就下去陪您,也叫您好好看看趙陸離這廝如何狠心!都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這話真不假啊,昨天他還對著您的畫像流淚,今兒就能為了新夫人把兒子往死裡打。娘,您若泉下有知就趕緊投胎去吧,別再等這狼心狗肺的人啦!」

  不愧為趙陸離千嬌萬寵養大的一雙兒女,太知道他的軟肋在哪。這番話像針一樣扎進他心中,他高高抬起手,終是沒能往下抽,停滯幾息後猛然把藤條扔掉,啞聲道,「把少爺抬回去,拿我的帖子去請太醫。」

  一群僕役忙把趙望舒抬下去,趙純熙大鬆口氣,眼珠轉了轉,忽然帶著泣音說道,「母親,弟弟挨打你一聲不吭,你真的想看爹爹活活把他打死嗎?我,我當初真是看錯你了,你好狠的心!」話落還瞪了趙陸離一眼,然後提著裙擺追出去。

  趙陸離本就被兒子的哭訴弄得肝腸寸斷,又被女兒飽含怨恨的眼神生生凌遲,一時間痛不可遏。他搖搖晃晃地坐倒在椅子裡,看見冷眼旁觀,無動於衷的關素衣,沒來由的竟升起一股厭憎之感。若早知道這人如此冷心冷肺,他當初就不該同意兒女的哭鬧,世上哪有後娘會真心為繼子繼女考慮?可恨他竟昏了頭,把在關家經受的屈辱發洩在兒子身上,不應該啊!太不應該!蓁兒若是知道,定會更加怨他吧?

  趙陸離越想越心緒難平,本只是對關素衣產生了一二厭憎,後來竟變為仇視。他直勾勾地看向對方,怒氣扭曲了臉龐,顯得極為可怖。

  老太太雖急著去看孫子,卻也不想輕易放過關氏,嘶聲道,「把我日前交給你的賬冊、鑰匙、對牌都還回來,這個家我可不敢再讓你管,省得哪天望舒被你害死了,我還不知道。」

  這話實在誅心,明蘭、明芳已臉色大變,關素衣卻還不動如山地坐著,一字一句開口,「難道說,這頓打,您二位還覺得打錯了?不怕說出來讓人笑話,我祖父幼時口吃,為糾正過來,每日含石子誦讀經文,直磨得唇舌潰爛,飲食難續亦不肯放棄,如今終成一代文豪。我爹自小與他走南闖北宣揚儒學,途遇艱險無數,幾經生死終成鴻儒。不但他們,我幼時也沒少吃苦,看看我這手,為練字磨出多厚的老繭。因是女子,落筆時力道恐有不足,父親便在我腕上綁沙袋練習,從五歲時的半斤,慢慢增加至現在的四斤,繩結將我的皮膚磨破一層又一層,到現在還留有難以消除的疤痕,終於使我練出一筆入木三分、鐵畫銀鉤的好字。亦有那年,我們一家行至漠河傳揚儒學,為防我受不了嚴寒而早夭,母親每日都要脫掉我的外袍,讓我僅著一件單衣在大雪中奔跑,更逼我跳入冰河內潛泳,那凍入骨髓的感覺,你們何人能夠想像?她是我血脈相連的生母沒錯,但你們說,她為何要這樣待我?難道是想害死我嗎?」

  廳中一片寂靜,連老夫人都聽呆了,萬沒料到關家的家教竟嚴厲到如此程度。

  關素衣放下袖子,掩住手腕與指節上的疤痕與厚繭,徐徐道,「正因為對我好,他們才會格外嚴厲。我三歲能誦《戰國策》,六歲能行文作賦,十歲已協助祖父教導比我年齡更大的弟子。我們關家人知道什麼是仁義禮智忠信孝悌,更知道克己復禮,明辨是非。反觀望舒,已經十歲的年紀,漢字他識得幾個?文章會作幾篇?君子六藝精通幾項?朝政時局又明白幾何?」

  早年趙陸離在外征戰,並沒有時間教育孩子,老夫人又一味寵溺縱容,鬧到現在十歲上下,莫說行文作賦,連最簡單的字兒都認不全。關素衣不問,他們竟一點兒都沒覺出不對來,這一問,真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望舒他竟不成器若此!氣勢洶洶的二人,此時既羞愧又頹唐,內心還隱隱產生焦灼之感。

  然而關素衣接下來的話,卻猶如棒喝,令他們醒醐灌頂,「陛下欲以科舉選官,時間長了早晚會取代九品中正制,若沒有真才實學,望舒日後很難得到重用。且你們不必硬撐臉面,任誰都看得出來,現在的鎮北侯,與陛下恐怕沒什麼交情,相反還頗有齟齬。也因此,望舒處境更為尷尬。沒有學識,他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或許還能頂著鎮北侯的爵位安然到老,但你們看看他現在,狂妄、頑劣、口無遮攔、不忠不孝、大逆不道,連捋奪帝師與太常卿的職位這種話也敢輕易出口。是誰給他的底氣?他以為你趙陸離能取代皇上不成?或許大多數人不會與一個孩子計較,但你們就那麼肯定鎮北侯府沒有在外豎敵?沒有旁人安插的眼線?他們不會藉此彈劾趙家?正所謂天威難測,皇上能容你們一時,未必能容你們一世,某些齟齬,或許哪一天就會變成心中的尖刺,不拔不行。你們既已身處危困之中,難道不該低調做人,謙卑恭行?現在望舒還小,能用'年幼不懂事'的藉口敷衍過去,等他漸漸長大,再鬧出事來,恐怕就是滅頂之災。」

  趙陸離和老夫人被這席話弄得五雷轟頂,心魂失守。望舒是葉蓁與趙陸離的兒子,皇上那般寵愛她,能對望舒有好感?等葉蓁生下皇子,為維護皇室血統與顏面,說不得就會找藉口將望舒給害了。他現在就這樣口無遮攔,諸事不懂,豈不是滿頭都是辮子,叫人一抓一個準?

  思及此,二人已是汗出如漿。

  關素衣笑了笑,繼續道,「你們說我狠心,殊不知我若真狠心,就該早早將侯爺攔住,叫望舒得不著這次教訓,也記不住什麼叫謹言慎行。我還會一味寵著他,溺著他,給他最多的銀錢,最美的婢女,最油滑的小廝,最大的自由。他不愛讀書,我就幫著他逃課,你們要教訓他,我就站出來維護,他在外花天酒地,胡作非為,我不但不勸阻,還幫著隱瞞,早晚將他教養成不學無術,狂妄自大的紈絝。等哪天惹出禍事,我再一竿子將他打死,豈不痛快?你們別嫌我說話難聽,我關家的教育就是這般,有話說話,有事做事,取道中直。我是真心為望舒,為侯府考慮才會與你們推心置腹,你們不肯領情那便算了。不過我還是得多一句嘴,十歲已經不小,正該好好教育了。」話落微一躬身,迤然走遠。

  趙陸離和老夫人思忖良久,雙雙長嘆,再不提關氏自私狠毒的話,反而覺得這一頓打有些虎頭蛇尾,望舒恐怕吃不住教訓,心中難免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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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孽子

  關素衣看完戲就回了正房,大冷的天,她也不想去自討沒趣,只吩咐明芳帶著幾貼棒瘡藥去驚蟄樓探望大少爺。明芳以為趙陸離也在,捧著錦盒歡歡喜喜地走了。

  「瞧她那輕狂樣兒,連我都看出來了,還以為小姐您啥都不知道呢。」明蘭沖她扭腰擺臀的背影啐了一口。

  「別跟她計較。明芳是個懂得上進的妙人兒,過幾天我就給她謀一個好前程。」關素衣手裡捏著一把小巧的剪刀,慢慢修剪幾株紅梅,找準位置一一插入瓶口。話說回來,侯府的日子其實一點兒也不難過,有好戲可看,還有清淨小院和成群僕役,比當女冠滋潤多了。

  「小姐,您想抬舉她當姨娘?小心養虎為患啊!」明蘭擰著眉頭勸阻。

  「今兒鬧這一出,老夫人和趙陸離那裡我算是糊弄過去了,但你別忘了還有一個葉家。我剛進門沒幾天就慫恿侯爺毒打嫡子一頓,葉家豈肯善罷甘休?他家雖然官職並不顯赫,宮裡卻出了個婕妤娘娘,不好明著與關家撕破臉,給我添些堵卻輕而易舉。想來再過幾天,葉夫人就該上門勸趙陸離納了葉家庶女做妾。畢竟是親姨母,比我這個外人靠譜多了。」插好一瓶紅梅,關素衣慢慢清理桌上的細碎枝葉,目光有些放空。

  「啊?侯爺剛與您成婚沒多久便納妾,豈不是當眾給您難堪?」關家父子從不納妾,故而明蘭顯得極為驚訝,這才明白小姐為何對侯府產生不了歸屬感,與簡簡單單、和和美美的關家相比,這裡就是個火坑啊!

  「與妻子成婚沒幾天便納妾的男人還少嗎?你看看城東那家姓李的商戶,與妻子成婚的當天還抬進來三頂粉色小轎,旁人只嘆一句足下風流便罷了。這世道以男子為尊,誰來同情女子,維護女子?咱們無力反抗,只能苦中作樂而已。趙陸離若是同意了葉家的要求,我就順手幫他多納幾個,一塊兒抬進門才熱鬧。」將桌面打掃乾淨,花瓶擺放到窗邊,關素衣解開衣帶準備安寢,臉上絲毫不見哀色。

  明蘭小心翼翼地伺候她躺下,心道小姐看不上侯爺也好,不動心才不會被弄得遍體鱗傷。原來嫁入高門竟是這麼難的一件事,還不如找個老實的莊稼漢呢。

  正房已經熄燈,趙陸離和老夫人兀自反省一會兒,這才趕去驚蟄樓。樓裡樓外燭火通明,更有僕役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手裡拿著水盆、抹布等物,又有幾人一簸箕一簸箕地往外倒碎裂的瓷器,可見被折騰得不輕。

  兩人還未走近就聽趙望舒氣急敗壞地咒罵,一口一個「關氏賤人,老子宰了她,把老子的彎刀拿來」云云,其間還夾雜著摔東西的巨響。丫鬟小廝紛紛避至門外,唯有趙純熙守在床邊,一個勁兒地勸他莫生氣,小心扯著傷口。

  本就被關素衣的一番話弄得膽戰心驚的趙陸離母子倆,此時已無半點僥倖。十歲的孩子已經不算小了,有那穎悟絕倫的現在已初露崢嶸,而九黎族的子弟,在這個年紀就上戰場的比比皆是。反觀望舒,竟與那些整日在街面上游蕩的地痞惡霸一般無二。

  「作孽啊!我原是可憐他小小年紀沒了母親才略有縱容,哪料竟將他縱成這個樣子。如今的燕京已被定為國都,時局不比當初,獸簷上掉一塊瓦片也能砸死幾個宗室勳貴,他若是跑到外邊胡作非為,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誰能保得住他?難道指望那賤婦不成?塵光,你媳婦說得對,望舒的確該好好教導了,否則難免走上歪路。」老夫人語氣頹喪,面容灰敗,彷彿一夕之間老了十歲。

  趙陸離這會兒也沒心思與母親置氣,快步入了內室,厲聲喝罵,「孽子,你是藤鞭沒吃夠,還想再加五十不成?」

  趙望舒很是懼怕父親,見他進來,立刻消停了。趙純熙連忙攔在床前嚷道,「爹爹別打了,弟弟不懂事,您有話好好跟他說。」

  「轉過年就十一歲了,還不懂事?」趙陸離也不關心兒子傷勢,叫來幾個小廝,詢問他在族學裡表現如何。小廝哪裡敢說實話,沒口子地贊少爺聰明絕頂,勤奮刻苦,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云云。

  趙陸離聽了只冷笑一聲,命管家把兒子的書箱拿過來翻看,裡面有小刀、彈弓、木雕、糕點等物,就是不見書本,好不容易從底層的夾角里掏出一團揉爛的宣紙,展開一看,氣得差點吐血。只見上面用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的字跡寫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統共三十幾個字,就錯了六個,有的筆劃太多,懶得勾描,竟直接用墨團代替。這哪裡像十歲的半大少年寫的字兒,比剛開蒙的幼童還不如!趙陸離怒氣沖頂,腦袋眩暈;老夫人湊過去一看,也是急喘了好幾口氣才堪堪緩過來。

  「你們幾個既然伺候不好主子,那就不用伺候了,都回家去吧。來人,拿家法來,今兒我定要打到這孽障開口認錯不可!」趙陸離將宣紙揉爛,砸在跪地哀求的小廝頭上。一群侍衛走進來,將幾人拖走,順便奉上一支粗硬的藤條。

  趙純熙本以為爹爹聽了她意有所指的話,定會恨上關氏,然後匆匆跑來向弟弟賠罪。然後她再哭一哭,假裝大度地替關氏說幾句話,爹爹必定更為愧疚,也更心疼她的委曲求全。哪料現實與她想得背道而馳,爹爹哪有消氣的跡象,分明越發暴怒。

  關氏這賤人究竟跟爹爹說了什麼?她心中咒罵,眼角卻淌下兩行淚,抱住趙陸離的雙腿跪了下去,「爹爹您別打了,望舒知錯了!」

  「他哪裡知錯?」趙陸離怕傷到女兒,舉著藤條不敢挪步。

  趙望舒是個欺軟怕硬的慫貨,忙道,「爹我真的知錯了,我不該辱罵關氏。」話落覺得委屈,哭道,「我就是太想要一個母親。母親可以陪我玩,照顧我,生病的時候摸我的額頭,睡覺的時候拍我的脊背。我就是想要這樣一個母親,可關氏她不肯陪我,還嫌棄我,要攆我走。」

  這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渴望,然而即便上輩子的關素衣實現了他所有希冀,也沒能換來他半分感恩。所以這輩子她才學會了什麼叫「鐵石心腸」。

  但趙陸離和老夫人可不是鐵石心腸,一聽此言,滿腔怒火頓時消彌於無形,也忘了要好好管教他的話,鼻頭一酸,雙雙掉下淚來。趙純熙連忙奪過藤條,扔給屋外的侍衛。

  趙陸離很是無力,斟酌半晌才啞聲道,「你以後乖乖的,你母親自然就疼你了。今日我便給你們透個底兒,省得往後你們闖下大禍難以收場。咱們鎮北侯府已經不行了,爹爹這輩子都無法再入朝堂。空有爵位而無權勢的勳貴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們看看晉王府和成王府便明白了。」

  晉王和成王因謀逆被圈禁,日子過得窮困潦倒也就罷了,還處處被人作賤。趙望舒夥同幾個玩伴爬過成王府的牆頭,用石子兒砸過成王世子,沖他謾罵,吐唾沫,極盡羞辱之能事,故而立刻就感同身受。他難以置信地道,「爹,爹爹,咱們鎮北侯府不至於……」

  「早晚的事罷了。你們只需記住,我與皇上的關係並非像外界傳聞的那般親厚,那都是過去的事。正相反,他現在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或許哪一天就會設法將我除去。而關家如今榮寵正盛,簡在帝心,莫說爹爹我,便是皇上在關老爺子跟前也要畢恭畢敬地執弟子禮。你們日後的前程,或許還得靠關家扶持,爹爹已是無能為力。」

  若非葉蓁在宮中斡旋,趙陸離相信自己早已死了幾百遍。為了兩個孩子能與關氏好好相處,也為了讓他們過得平安順遂,趙陸離不得不捨棄自尊,把最難堪的真相剝開在他們眼前。

  見兒子還是難以接受,他不得不追問一句,「同是勳爵子弟,平日里可有人願意與你玩耍?」

  「不,不願意。」趙望舒面如死灰,彷彿這才意識到為何自己總被勳貴子弟們嫌棄。他不再吵鬧,慢慢把頭埋進軟枕裡,嗚嗚哭了起來。自卑和恐懼一瞬間席捲了他的內心。

  趙純熙十分早慧,懂得自然比弟弟多,縱使百般不甘,也不得不承認爹爹的無能與關家的強勢。所以她才會背著家人與葉蓁相認,因為她是她唯一的助力。她恨爹爹懦弱窩囊,恨老夫人偏心絕情,也恨關素衣狗眼看人低。但有什麼法子?與關家攀上關係,她的身份一下子貴重很多,近日來接連不斷的邀約和拜帖就是證明。

  正所謂忍字頭上一把刀,捱過一時便能暢快一世,日後早晚有收拾關氏的機會。這樣想著,趙純熙也服了軟。

  見兒女總算還受教,趙陸離這才抱住他們垂淚。今天,他把自己的臉皮活生生扒下來,也把自尊扔在地上踩碎,但若是能讓孩子們平安健康的長大,便什麼都值得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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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一品

  翌日,關素衣習慣性地在卯時初醒來,像以往那樣先默讀詩書典籍百遍,然後開始練字。

  半個時辰後,旭日高升,天光破曉,接到傳召的管事已陸陸續續到齊,準備聆聽新主子的教誨。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因老夫人無心管家,他們平日里多有懈怠,今兒起這麼一大早,睡眼惺忪、哈欠連天、滿腹怨言的人不在少數,至於誠惶誠恐、心懷敬畏者,卻是一個沒有。

  之前那些流言,府中絕大部分僕役都是信的。他們畢竟是下人,沒甚見識,更談不上眼界開闊,總以為侯爺是天大的官,連皇上見了都得給三分顏面。聽說新夫人出身寒門,且是在賜婚侯府後關家父子才入的仕,擺明是沾了侯爺的光,於是越發看輕她。

  新夫人入門那天只帶了兩個丫頭,送親隊伍亦寒磣的令人發笑,可見關家貧困到何種地步,如今管理偌大一座侯府,她鎮得住嗎?賬本會不會看?對牌會不會管?庫房裡那些寶物別把她的眼睛刺瞎吧?這樣想著,幾名身材肥碩的管事婆子湊在一塊兒竊笑,另有幾人翻著白眼,顯得很是不耐。

  他們來了有大半天了,新夫人只管慢悠悠地翻看一本書冊,也不發話,這是什麼路數?想給大夥兒一個下馬威?行啊,咱就陪你站,反正主子不開口,下人也不能隨意搭話,最後看誰著急。

  思忖間,外面傳來通稟聲,說是大小姐給夫人請安來了。

  大小姐來給新夫人請安?昨兒不還指著新夫人罵她心狠嗎?眾人先是一愣,繼而有些錯愕。不等他們深想,人已經進來了,眼眶略微紅腫,皮膚凍得慘白,看上去十分憔悴。

  「你來了,坐吧。」關素衣放下書卷,不冷不熱地開口。不管是為了嫁妝,亦或婚事,趙純熙都得來巴著正房,所以她早料到從今日起,對方會放下自尊,來與自己表演「母慈女孝」。這也是她的老把戲了。

  趙純熙屈膝行禮,語氣真誠,「昨日熙兒口無遮攔,說了不該說的話,還望母親大人大量,不要與熙兒計較。這套頭面送與母親算作賠禮,您看看喜不喜歡?」

  金絲楠木的盒子裡墊著一層黑色絲綢,晨曦鋪灑其上,泛出麥芽糖般的焦黃光澤,在這焦黃光暈中靜靜躺著一套翡翠片花金銀掐絲垂珠頭面,綠的像春天的嫩芽,白的像子夜的露珠,又有金光、銀光、晨光交相輝映,堪稱美不勝收。

  明芳當即就看傻了眼,臉上忍不住露出垂涎之色,叫站立在兩旁的管事們直撇嘴,暗罵關家果然窮酸,上不得檯面云云。明蘭也驚了一下,害怕給主子丟臉,忙又垂頭掩飾。反倒是關素衣無動於衷,只用眼角余光掃了掃便慢條斯理地喝茶。

  趙家乃前朝罪臣,被發配邊疆後投奔了九黎族才掙得一個侯爵,說起來也算有點根基。但葉家卻不同,世代經商,地位卑賤,來往於各個諸侯國和游牧部落之間,幹的是行商掮客的買賣,大發國難財。戰爭需要什麼他們就倒賣什麼,糧食、藥草、馬匹等等,及至魏國建立,竟積累了一筆巨額財富。有了銀錢自然就想有權、有地位,於是葉蓁便成了趙陸離的夫人。

  這套頭面是她的陪嫁,上輩子關素衣不明就裡,收下了繼女的「孝心」,結果被趙陸離大加貶斥,還平白背上一個「貪財如命」的罪名。這輩子她可不敢再要趙純熙半點東西。

  「禮物你拿回去吧。我還不至於跟一個小姑娘計較。」關素衣點了點放置在手邊的書冊,曼聲道,「我適才翻看了《世家錄》,原來你們趙家並不是天水趙氏嫡脈,甚至連庶支都算不上,只是當年天水趙氏一洗馬奴於戰亂中奔逃到臨城,為立身存續,故而藉天水趙氏名號一用,其本無姓氏,更無世家血統。而你母族葉家……」說到此處,她彷彿怕弄髒唇舌,竟來了一句「不說也罷」,然後輕輕吹了吹杯沿。

  她面上並無異狀,一舉一動卻表露出濃烈的蔑視與鄙夷之態,將自尊心極重的趙純熙氣得倒仰。而一幫管事也被她雍容端嚴的氣度所攝,竟冒出許多冷汗。

  當是時,識文斷字的人極其稀少,書本是更甚於珠寶玉器的財富,就算有銀子也買不到。《世家錄》一書乃人人趨之若鶩的絕品典藏,有了它就能尋根問祖、追本溯源。若自己的家族有幸載入其中,那簡直是天大的榮幸,足以將相關的內容鐫刻在碑文或印章上,世代流傳。

  如今世家底蘊雖多多少少被戰火消磨,但只要進入他們的宗祠,必定能看見一本《世家錄》被供奉在最顯眼的位置。老侯爺在世時曾遠赴天水,向趙氏本家借《世家錄》謄抄,卻被好一番奚落,回來後不免大病一場。旁人欲問詳情,皆被他拖出去賞了板子,連老太太和侯爺也沒鬧明白其中緣故,再要細究卻惹得他幾次暴怒,終是不了了之。

  想當年老侯爺是如何將趙家整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這些管事們仍然記憶猶新,再去看新夫人以及她手邊的書卷,先是恍然大悟,繼而敬畏非常。原來趙家乃逃奴之後,難怪老侯爺羞於啟齒。再者,《世家錄》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拿的,沒有千年底蘊,莫說公侯宰相,連皇帝都未必得見。新夫人竟隨隨便便將它甩在桌邊,這底氣該多足?

  趙純熙臉頰已從紫紅轉為青白,硬是忍住了詢問葉家根腳的慾望,強笑道,「那母親您祖上是哪一脈的?」如果真有什麼來頭,之前怎會窮的連飯都吃不上?

  然而世道繚亂,戰火紛飛,吃不上飯的世家比比皆是,她略一思量便數出十好幾個,這才把最後一句話嚥下。那些世家子弟就算窮的討飯,只要把祖宗牌位挨個兒細數一遍,也多得是人周濟,甚至奉為上賓。他們的貧窮只是表面,尊貴卻是骨血中註定的。

  關素衣翻開其中一頁,徐徐開口,「關姓源於姬姓,出自遠古帝舜時期養龍高手董父,因其精於此道,帝特賜名豢龍氏。故,我的姓氏原該稱為關龍,後簡化為關。我祖父這一支乃夏之賢臣關龍逢的後裔,為躲避夏桀囚殺避至平陵,現居於燕京。我關家乃書香世家,代出賢臣。」

  她將《世家錄》收入錦盒,話鋒陡然一轉,「好叫你們知道,我關素衣的確出身寒微,卻並非寒門,我不提出身並不是因為卑弱,而是覺得沒那個必要。平日里我不聲不響,並不表示耳目栓塞、糊塗度日,亦或者任由你們欺辱拿捏。真要論起血脈,榮寵、權勢,我關家一樣不缺,更不是已經沒落的侯府可比。皇上稱帝一年半,你們侯爺何時上過朝……」

  「母親!」趙純熙猜到關素衣又要拿爹爹與皇上的齟齬做文章,好叫侯府諸人看清現實,通曉好歹,不免尖聲打斷。自從得知嫁入趙府是爹爹巴巴求來的結果,她對侯府的厭棄就一刻也未停止過,甚至連偽裝都懶怠。她能伸手便打爹爹、弟弟和自己的臉面,亦能張口就戳破侯府窘境,一點兒餘地也不給旁人留,強勢的手段與柔美的長相絲毫不符。

  可恨她如此尖酸刻薄,爹爹和老夫人竟還縱著,反倒把趙純熙這個曾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千金大小姐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昨晚才終於接受侯府敗落的事實,今天關素衣就要讓下僕全都明白東主的尷尬處境,這一招真狠啊!比當眾扒皮還狠!

  趙純熙不能讓她說下去,順勢跪在地上,哀求道,「母親,昨晚是弟弟不孝,冒犯了您,我在言語上也有過失,這便向您賠罪。您既然已嫁進侯府,咱們就是一家人,原該風雨共濟,同心同德,何必說那些外道的話,傷彼此的心呢?日後誰若是再說您半句不是,女兒第一個不饒他!」

  關素衣定定看了她半晌才擺手道,「起來吧。」她其實並不覺得高官厚祿有什麼了不起,也不覺得血脈中的尊貴可以代表一切。但經歷過卑微入塵的上一世,她恍然明白一個道理——若想在侯府安身立命,就得把所有人踩在腳下,不拘僕役、管事、主子,只要你露出一點點卑微姿態,他們就會盡情的折辱你,彷彿這樣能獲得莫大的樂趣。

  說句不中聽的話,侯府這個地方,某些時候不啻於修羅場,而關素衣並不打算與這些魑魅魍魎多做糾纏,所以她得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讓這些人明白,莫說折辱,便是她的腳跟,也不是他們能碰得的。

  眼見大小姐都跪了,一干管事也陸陸續續跪下,還有幾個自持資歷,勉強挺直腰板,頗有些負隅頑抗的意思,卻聽外面傳來丫鬟焦急的聲音,「夫人,宮裡來人了,請您趕緊出去接旨!」

  關素衣也不驚慌,領著一群人走到院外,抬頭望瞭望天色,辰時三刻,約莫剛剛下朝,這道旨意十有八九是祖父和爹爹求來的,應該是好事。果然,一臉諂媚的小黃門迅速頒布聖旨,大意為聖上感念帝師教化之恩,而關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粹純,性行溫良……實乃女中表率,故加封關氏一品侯夫人之位云云。

  趙陸離和孫氏也匆匆趕來,跪在廊下,聽完一大段讚頌之詞,臉色幾多變幻。因葉蓁厭惡孫氏的緣故,魏國建立之初,皇上分封各位功臣及其眷屬時,竟獨獨遺漏了鎮北侯府的老夫人,叫眾人看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也因此,鎮北侯府素來不與其他公、侯、伯府走動,一是怕丟臉,二也是無人搭理。

  現在,侯府新夫人總算得了個一品誥命,這代表著鎮北侯府的女眷終於可以抬頭挺胸地出去應酬,如何不叫人振奮?孫氏歡喜地差點暈過去,趙陸離也頗感欣慰,而趙純熙又高興又怨恨,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些倨傲的管事們早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一面擦汗一面想著該如何巴結這位新出爐的一品夫人。至於背後弄鬼?現在誰還有那個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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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巧舌

  給小黃門塞了一個厚厚的紅封,孫氏把兒媳婦叫到正院說話,除了因傷在床的趙望舒,其餘幾位主子都來了,不管心裡怎麼想,面上均擺出歡天喜地的模樣。

  孫氏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正紅色誥命朝服,感嘆道,「這補子繡得真精緻,穿上一定好看。」趙純熙立在一旁默默打量,目中既暗藏嫉恨,也溢出渴望與艷羨。一品誥命,除后妃之外,這大約是魏國女人能得到的最高封賞。怎麼偏偏讓關素衣碰上了呢?

  她想告訴自己,這是關素衣沾了父親的光,然而想起獨獨被皇上遺漏的老夫人,心頭卻更添苦澀。

  下人正轉著眼珠,心道這關氏還說關家的富貴與侯府不相干,那這誥命總與侯府相干了吧?不嫁給侯爺,她能成為一品夫人?得意洋洋的表情還未露出來,就聽院外傳來道喜的聲音,原是關家派了管事婆子來送禮,珊瑚、玉石、古董、皆為御賜之物,其貴重程度叫人咋舌。臨走,那管事還道,「這一品誥命是老太爺和老爺特地入宮求來的,小姐您日後若受了委屈,只管回去告訴他們,他們自會為您做主。老夫人,您別怪他們管得寬,關家如今只得了小姐這一根獨苗,當然護得緊,還請您多擔待。」

  孫氏雖心中不快,面上卻不敢表露,連說無礙,親家著實想多了云云。

  原來這一品誥命是關家求來的?也對啊,若是因侯爺的緣故,也該先加封了老夫人才是。別家侯府主母都有誥命,偏老夫人沒有,難不成皇上獨獨把鎮北侯府給忘了?唉,看來侯爺與皇上的交情也不過如此!想到這裡,稍微挺直了一點腰板的管事們再次佝僂身形,低眉順眼地站在門口等待訓誡。關素衣不張嘴讓他們走,竟是一個都不敢動。

  送走了關家人,孫氏興致大減,把誥命朝服還給兒媳婦,讓她妥善收藏。趙陸離全程無話,手裡拿著從明芳那兒要來的《世家錄》翻閱,臉色很是難看。他一直以為鎮北侯府是天水趙氏的嫡支,哪料竟只是逃奴之後,當年父親興匆匆跑去相認,估計被羞辱得不輕。

  怎麼關氏一來,侯府竟似里里外外被扒了好幾層皮,又是疼痛又是難堪?他心情鬱躁,重重合上書冊,看見印在左下角的撰者名諱,眼眸不由被狠狠刺痛。左博雄,左氏先祖,亦是關素衣的老玄外祖父,曾經先後侍奉過齊王、楚王、秦王,乃名傳千古的史學家,聲望更在左丁香之上。這本《世家錄》竟是他撰寫的,難怪關素衣唾手可得。

  左家與關家雖無財勢,學術與名望上的積累卻十足顯耀。娶了關家女兒,鎮北侯府獲益頗豐。想來當初霍聖哲欲納關素衣為妃,也是為了招攬中原名士,卻偏偏被自己求去。他怎麼能同意?難道這是一種試探?

  趙陸離額頭瞬間冒出許多冷汗,忙把《世家錄》扔進錦盒,臉色變得極其蒼白。老夫人會錯了意,斂去笑容詰問道,「素衣,流言的事,侯爺已經解決了,那些嘴碎的奴才統統發賣出去,一個不留。你若是還有不滿意的地方,可以私下里找侯爺傾訴,亦或者尋我商量,何必揭人瘡疤,不依不饒呢?」她也才得知趙家竟是逃奴之後,心裡極其不得勁兒,若不是有加封誥命的喜訊沖了一沖,這會兒說不定已經羞憤交加病倒了。

  關素衣奉上一杯熱茶,徐徐開口,「老夫人,我拿趙府根腳說事兒,您和侯爺想必很不痛快吧?」

  身無品級的孫氏不好發作,只能低不可聞地冷哼。趙陸離終於從可怕的猜想中回過神來,擺手遣退幾位管事,「你們先下去吧。」家醜不可外揚,就算對關氏有再多不滿,也不能讓旁人看了笑話。

  眾管事齊齊應諾,抬腿欲走,卻被新夫人叫住,「走什麼,今日的家務我還未料理,待會兒一個一個叫回來,豈不麻煩?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們都已經知道了,除非拔了舌頭,否則你們還想管住他們的嘴不成?中原世家,哪一戶的宗祠內沒珍藏著一本《世家錄》?鎮北侯府究竟什麼來路,別人早已心知肚明,只不說破而已。」

  眾管事雙股戰戰,汗出如漿,生怕侯爺真把他們的舌頭給拔了,不由跪在地上磕頭哀告。

  關素衣食指抵唇,語氣輕慢,「小聲點,太吵。」

  眾人霎時間噤若寒蟬,且自動自發地挪到角落,免得礙到新夫人的眼。這位主兒如今要家世有家世,要品級有品級,且借刀殺人的手段忒狠,可見心機也十分深沉。眼見著連侯爺和老夫人都快壓不住她了,底下這些小魚小蝦還是有多遠滾多遠吧。

  趙陸離的確壓不住新婚妻子。在她面前,他一次又一次感到無力、難堪、羞恥。而如今,這羞恥已達到令他五內俱焚的程度。原來魏國的世家巨族均知道鎮北侯府的來歷,難怪父親當年無論怎麼鑽營也入不了他們的眼,難怪就算自己拼死拼活掙來侯爵,也常常被人排擠輕視。逃奴之後,只要《世家錄》還存在,這個恥辱至極的名號就會永遠隱刻在鎮北侯府的匾額,甚至墓碑上。

  思及此,他惡念叢生,竟想取出錦盒內的書冊扔進火盆裡。

  「你想作甚?」關素衣先一步壓住盒蓋,徐徐開口,「燒掉我手裡這本,你能燒掉別家典藏的嗎?尊貴源自血脈,更源自內心,只要內心足夠強大,縱使所有人都瞧不起你,你也能傲立於世。我拿出這本《世家錄》,並沒有貶損趙家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你們知道,在折辱別人的時候,也是在折辱你們自己。聖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都覺得難以忍受的事,便不要強加給別人。你們趙家拿我的出身大做文章,我當時的心情,你們現在可能感同身受?如果一段婚姻,一個家庭,需要用'你壓制我,我折辱你'的方法來維繫平衡,那麼距分崩離析已經不遠了。誤會既已生成,便似破潰的傷口長滿腐肉,浸滿毒汁,光清洗並無大用,還得刮骨療傷,破而後立方可。」

  她將一把九曲連環鎖掛在盒蓋的扣栓裡,用力壓緊,然後把銅製的鑰匙隔窗扔出去,吟語道,「九品中正制將被科舉制取代,而世家早晚也會成為歷史長河中的遺塵,不值一提。九黎族曾是我炎黃子孫的手下敗將,如今卻又入主中原,稱霸一方,可見時移世易,滄海桑田,連皇朝都不能恆久存在,更何況家族。我們理應摒棄掉血脈與種姓的偏見,也摒棄掉之前的誤解與怨恨,和和美美,你愛我敬的過日子,這才是我真正的初衷。」

  說完這番話,關素衣斟了兩杯熱茶,雙手平舉至眉峰,躬身道,「之前若有得罪之處,素衣在此向二位賠罪。如今鎮北侯府也是我的家,我自然想讓它蒸蒸日上,方興未艾,故此,更需大家同心同德,群策群力。正所謂'王化出自閨門',一個家族乃至於一個皇朝的興衰榮辱,有一半系在千千萬萬的後宅女子身上。然偌大一座侯府,如今竟聯起手來排擠甚至打壓主母,鬧得烏煙瘴氣,人心渙散,又何談一致對外?更何談保全族人,重振門楣?我性格耿直,有話說話,您二位若是覺得我做錯了,日後只管當著我的面指出,莫要積怨心中,鬧得家宅不寧。我當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為侯府打造一個安安定定的後院。咱們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旁人怎麼看又有甚緊要?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茶杯就在眼前,正汩汩冒著白氣,看上去熱乎極了,也香醇極了。孫氏抹掉眼角的淚珠,這才接過兒媳婦的心意,一飲而盡。關氏刀子嘴豆腐心,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光明正大,爽直快意。她能剖開了,揉碎了,把內心的想法和侯府的處境一一道明,可見是真心為大夥兒考慮。

  反過來想,她若把《世家錄》藏起來,侯府永遠不會知道在別人眼中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然後每每以天水趙氏嫡脈自居,惹得旁人恥笑蔑視,那樣就是對的嗎?不,只會讓侯府處境越發難堪而已。

  孫氏伸出手,摸了摸關素衣鴉青色的鬢角,嘆道,「你是個好孩子。關家果然會教人。」

  母親都能想到的事,趙陸離只會想得更深。他滿心怨恨皆化為愧疚與感激,將茶杯放到一旁,悶聲道,「這杯茶我當不得,原該我給夫人賠罪才是。若夫人不說,我侯府現在還是個笑話。」話落站起身,規規矩矩行了個大禮,這一句「夫人」竟叫得心甘情願起來。

  關素衣連忙避開,說了幾句漂亮的場面話。

  跪在角落的眾管事被新夫人這張顛倒黑白的嘴震得目瞪口呆,分明是她故意給大小姐難堪,到最後竟成了侯府的恩人,也把自個兒的主母之位狠狠釘死。日後誰若是忤逆她,亦或損了她的威信,豈不成了擾亂侯府的罪魁,人人喊打?思及此,眾人誠惶誠恐地俯下身,將額頭抵在手背上,以示對新夫人的敬畏。

  反觀趙純熙,腦子已經完全跟不上了。她只知道自己,乃至於整個侯府,都被關素衣貶得一文不值,然而爹爹和老夫人不但不發怒,竟又一次被她哄了回去,且還感激涕零,敬愛非常。她,她也太能說會道了吧?

  娘親,你可把我害苦了!趙純熙先是懊悔不迭,轉而想到:若是這人入了宮,定能把皇上哄得團團轉,反叫娘親失去寵愛。如此,倒是娘親有遠見,將她先一步弄來侯府。自己彈壓不住她,難道就不能找個幫手?

  少頃,她竟埋著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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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如簧

  一腳把高高在上的侯府踩進泥裡,又擺平了趙陸離和老夫人,關素衣這才坐回原位,徐徐道,「我大可以隱瞞侯府的來歷,不做這個招人嫌的惡人。然,日後府裡都是我在當家,交際應酬、人情往來,總得料理清楚。正如文臣有文臣的派系,武將有武將的圈子,燕京這些有頭有臉的人家也各有其屬。世家自持血脈尊貴,素來只與實力相當的世家交往,而出身寒微的新貴們亦十分排外。若是我不說破,鎮北侯府既入不了世家圈子,又近不得新貴圈子,天長地久,只會越發步履維艱。」

  「對對對,你說得對。」孫氏連連點頭,語氣恍然,「你若是不說破,我到現在還想不明白,為何侯府每年送去天水趙氏的禮物都會被退回來,為何世家聚會從不帶上咱們,為何幾位家主、宗婦看見我和侯爺便調頭就走,卻是這個緣故。老侯爺當年怎麼就不說清楚呢,害得咱們……害得咱們當了幾年的跳梁小丑。」話落,孫氏已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趙陸離以手扶額,默然不語。他本就自尊心極強,只會比老夫人更難受,卻有口難言。

  趙純熙似乎想到什麼,臉色變得十分蒼白。

  關素衣瞥她一眼,繼續道,「日後咱們得找准侯府的位置。世家的圈子,咱們非但不能往裡擠,還得離得遠遠的,朝堂新貴倒是可以適當結交,卻也不能越界。還是那句老話,我不追問你們侯府被皇上厭棄的緣由,你們也別搪塞我,許多跡像已經表明,侯府恐怕已被皇上記了一筆,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清算,故而行事還需低調謹慎,莫當出頭的椽子。」

  孫氏大為贊同,「素衣說得很是。純熙,聽說你最近收到很多帖子,把能回絕的都回絕掉,不能回絕的將人請到府裡來,讓你母親幫著掌掌眼,別學那些攀龍附鳳的商家女,撿著一條大腿就想往上抱,丟不丟人?」

  趙純熙被這番指桑罵槐的話弄得又羞又惱,卻不好發作,只能委委屈屈地應了一聲。想起以往的聚會,自己總是被世家千金和勳爵貴女排擠冷待,她總認為是父親不掌實權、母親下落不明的緣故,現在才知竟是因為出身。她堂堂鎮北侯府的嫡長女,竟也會因出身而被人輕賤,難怪娘親當年寧願拋夫棄子、骨肉分離,亦要入宮為妃。

  關氏嫁入侯府才幾天時間,趙純熙卻覺得像是過了幾年,只因她太知道怎麼撕開別人的臉皮,摳爛別人的傷口,再灑上一把又一把鹽,叫人痛不欲生。然而她更擅長把別人的痛苦怨恨轉化為感激涕零,這一手顛倒黑白極其可怕。

  性格耿直?這話恐怕只有爹爹和老夫人才會信!思及此,趙純熙心口一陣憋悶,偏在此時,又聽關素衣柔聲說道,「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咱們日後關起門來過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團團圓圓便好。我性格耿直,故而常常得罪了人還不自知,日後還需大家多擔待。昨日望舒被打,我未曾勸阻,熙兒因此誤會我狠心,今日我便說一句掏心掏肺的話,對侯爺這一雙兒女,我實在是……無法視如己出。」

  啥?你說啥?是不是老身聽岔了?本以為兒媳婦會說一些貼心話,卻沒料後邊來了個巨大的轉折,驚得孫氏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

  趙陸離遲疑道,「你是不是多說了兩個字?」按常理來論,剛過門的繼室不該對夫君信誓旦旦地表決心,說定然會把繼子、繼女視如己出嗎?怎麼關氏反其道而行之?但他並未急著生氣,料想關氏還有未盡之語。

  趙純熙眸光微閃,定定朝上首看去。

  關素衣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熱茶,續道,「我今年十八,熙兒十三,望舒轉過年就十一,我們歲數相差不大,以母子相稱著實怪異,且十分不習慣。再者,感情都是處出來的,我才剛過門沒幾天,非說如何如何喜歡二位,如何如何一見如故,情投意合,你們信嗎?反正我是不信的。然,不管今後我們能不能合得來,能不能傾心相交,我都會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你們可以不相信我的人品,但我祖父的聲譽擺在那裡,身為帝師,理當事必躬行、為人表率,仁義禮智、忠信孝悌,斷然不可悖逆,否則難當大任,更無顏面君。故此,我也不會墮了祖父的名頭,給我關家光焰萬丈的文台抹黑。我會給熙兒找一戶好人家,亦會告訴望舒該如何走上正途,至於我們日後能不能親如母子,這個還得看緣分。」

  雖然這話委實有點直白,在趙陸離和孫氏聽來卻順耳極了。關氏的確年紀尚小,又無生育,不可能一下子代入母親的角色。她若一過門就佯裝賢惠大度、溫柔慈和,反倒叫人猜忌,不如眼下坦誠相告來得入情入心。

  孫氏對這個兒媳婦滿意的不得了,笑意連連地道,「有緣分,自然有緣分,要不你怎會成為我趙家的媳婦呢?純熙,日後好好孝順你母親,知道嗎?」

  趙純熙除了憋屈的應是,竟無旁的話可說。關素衣太懂得交流的技巧,欲揚先抑,融情於理,能把人瞬間惹怒,又能立刻撫平,末了還被深深觸動。關家不愧為文豪世家,嘴皮子和筆桿子一樣,一等一的厲害!

  憋屈著,憋屈著,一早上就這麼過了。關素衣辭別眉開眼笑的孫氏,與趙陸離和趙純熙一塊兒去探望臥床養傷的趙望舒,身後跟著一溜兒管事,看上去排場極大。

  趙望舒昨晚被父親的話嚇住了,對待繼母竟存了幾分小心翼翼。其實他本性不壞,就是耳根子軟,容易被人利用。上輩子他之所以陷害關素衣,有趙純熙和葉繁在其中攛掇,也不乏朝堂上的一些紛爭,恰逢其會之下當了別人手裡的槍,臨到頭自己也折成兩段。

  這輩子他還小,關素衣自然不會傷害一個孩子,但像上一世那般真心教導,處處回護,卻是不能了。又說了一番漂亮的場面話,輕易得到趙望舒的好感,關素衣領著一群管事回到正房。

  趙純熙找了個藉口將趙陸離拉走,免得他被繼母籠絡去,竟透出些嚴防死守的意思。

  關素衣對此十分感激,讓明芳去廚房燉一盅王八湯給侯爺和大小姐送過去。

  眾位管事齊齊整整地站在廊下。正房正廳內,四扇雕花朱漆大門敞開著,氣質端嚴,面容華美的新夫人高高坐在上首,不緊不慢地把人一個一個叫進去稟事,不拘採買、入賬、出賬、交際往來、瑣碎事務,均處理地井井有條、滴水不漏,那手段,比老夫人還嫻熟高桿。

  本就對她又敬又畏的管事們,這下更是心服口服,不敢再鬧半點麼蛾子。

  送走冷汗淋漓的眾位管事,明蘭這才氣呼呼地說道,「小姐,趙家竟是逃奴之後,他們騙婚!左家、仲家、關家、可都是鼎鼎有名的文豪世家,趙家怎配?」

  「逃奴?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九黎族戰敗後也做了炎黃部落的奴隸,為子孫後代計,族長不得不帶著族人逃往深山密林避世而居,如今一千多年過去,卻最終成為中原霸主。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血脈裡的這點尊貴,早已經不時興了。日後休要再提什麼家世不家世,出身不出身的話。」今上手段強橫,性格霸道,素來不喜世家掣肘。這天下只准姓霍,世家的昌盛與輝煌行將成為過去。

  未盡之語,關素衣並未與小丫頭多說,只讓她把《世家錄》放入箱底,日後莫要再拿出來。上輩子,她將這本書小心翼翼地藏好,不敢讓趙家任何人翻閱,生怕折了他們顏面,傷了他們自尊。交際應酬時,她從不允許趙純熙和趙望舒與世家子弟往來,以免自取其辱,卻被他們誤解為黑心黑肝,故意阻撓二人前程。

  她偷偷取消了每年都要送往天水趙氏的年禮,改為資助育嬰堂,卻被葉繁告發,落得個貪墨夫家財產的罪名,幾度被逼至死境。

  她掏心掏肺,盡心竭力,換來的只有漫罵與迫害,而今她狠狠把趙家往泥裡踩,這些人卻對她感激涕零,信任有加。人啊,就是這樣,你的默默付出他們只會視而不見,你光說不練弄一個花團錦簇的假把式,他們反而被迷住了。

  可笑,可悲,可嘆!關素衣連連搖頭,為曾經的自己惋惜。

  明蘭見她心情不好,連忙轉移話題,「哎,奴婢不提了。奴婢聽說一件新鮮事,您要不要聽聽。」

  「什麼事?」關素衣興致不高。

  「有一個叫徐廣志的儒家學者接連給十位法家名士發戰帖,邀他們在文萃樓辯論。如今外面早已傳的沸沸揚揚,都在討論誰輸誰贏。那徐廣志口氣極大,竟說法家名士贏一場算全勝,他輸一場算全敗,自當遠走燕京,永不復回。」

  「哦?他真這麼說?」關素衣猛然抬頭朝小丫頭看去。

  明蘭驚了驚,繼而慫恿道,「辯論明日就開始,連續十天,一天一場。小姐,咱們也去看看吧?」

  「好,自然要去!」關素衣以手扶額,暗暗忖道:這徐廣志果真急功好利,上次沒能抓住出人頭地的機會,這次竟硬生生造一個。此事若是鬧大了,定會引起上頭注意,他是想入仕想瘋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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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10:27:40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舌戰

  因徐廣志意在揚名,故而暗地裡遣人將辯論會的消息散播出去,還請了許多文豪、名宿前來觀戰,順便為自己造勢。

  翌日,等關素衣匆匆趕到文萃樓時,裡面早已擠滿了人,所幸她未雨綢繆,昨日傍晚便花費重金定了二樓靠圍欄的一個雅間,否則這會兒恐怕連插腳的地兒都沒有。

  瞥見關老爺子和關父也坐在大堂內,她連忙扶了扶冪籬,又攏了攏黑紗,省得被他們認出來。

  「喲,客官您總算來了。」店小二點頭哈腰地迎上來,歉然道,「客官您看,今兒咱們店里人滿為患,掌櫃又說不能往外趕客,所以全給納了,如今別說坐的地方,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二樓那些雅間也都拆了,換成圓桌,您若是不介意就上去與人湊合一下。您若是介意,咱們就把定金退給您。」話落指著二樓,語氣變得格外殷勤,「其實也不礙著什麼。您瞅瞅,大夥兒都是這麼湊合的。再者,您的訂金咱們如數奉還,茶水和點心錢給您打八折,另外奉送一道下酒菜,您看怎麼樣?」

  關素衣抬頭一看,不免暗暗吃驚。燕京的人也太閒了,竟把偌大一座文萃樓擠得快爆滿,不光一樓大廳人山人海,二樓也是比肩擦踵,熱鬧非凡。二樓的雅間都是用屏風隔出來的,掌櫃嫌它太佔地方,這會兒已全部撤掉,放眼望去只看見圍欄上趴滿了人,黑壓壓一片。

  此時徐氏理學還未盛行,故而男女大防並不太重,有那盛裝打扮的貴女也與別人拼一個桌,更有幾個九黎族的少女穿著男裝,大大方方混跡在人群中暢所欲言。

  關素衣並不是矯情的人,很快就同意了,低垂著頭往上走。

  二樓靠角落的位置,一名身材頎長,容貌俊美的男子正斜倚在欄邊,手裡拎著一個小巧精緻的酒壺左右晃蕩,神情悠閒。察覺到店小二領著一位頭戴冪籬的女子擠入店門,且頻頻朝自己這個方向看過來,他不由挑眉笑道,「關老爺子的寶貝孫女竟然也來了。還記得她嗎?那是你無緣入宮的昭儀娘娘。」話落從荷包裡掏出一粒檀木製成的佛珠,哐當一聲扔進托盤。

  聞聽這話,與他同來的高大男子也走到欄邊俯視,「她戴著冪籬,你怎知道是關老爺子的孫女?」

  俊美男子不答,只點了點腰間的荷包。高大男子似乎冷哼了一聲,又似乎毫無反應,大馬金刀地坐回原位,繼續閉目養神。最終還是俊美男子憋不住了,好奇詢問,「聽說關素衣容貌傾城,才華絕世,性情也格外溫婉賢淑。這麼好的女子,你怎捨得讓給趙陸離那個慫貨?」話落又從荷包裡取出一粒佛珠扔進托盤。

  高大男子撩了撩眼皮,語氣散漫,「我曾見過她一次,相貌沒看清,口才倒是挺好,與大多數女子比起來算是有幾分見識。但她畢竟是關齊光的孫女,我怕是無福消受。整天聽關齊光談什麼仁義道德已經夠煩,而他孫女的口舌更為鋒利,若是回到後宮還要再聽一遍,我牙齒都會酸掉。難怪你管儒家學者叫酸儒,原是因為這個,我總算理解了。」

  高大男子按揉眉心,似乎有些頭疼。俊美男子朗笑起來,表情很是幸災樂禍。

  說話間,守在外圍的侍衛稟告道,「大人,店家帶了人來拼桌,說這個位置是那人早就訂下的,您看……」

  俊美男子並不答話,只用指節敲了敲圍欄。侍衛心領神會,擺手讓店小二靠近。

  關素衣仔細觀察先自己而來的茶客,雖面上不顯,內裡卻微微一驚。萬沒料到,與她共拼一桌的人竟會是秦凌雲。

  秦凌雲現在只是個淡出朝堂的鎮西侯,似乎與趙陸離處境相當,但在將來,他會成為聖元帝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亦會成為聲震九州,臭名遠揚的魏國第一酷吏。他是法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不但辯才無礙、聰明絕頂,且還手段老辣、心機深沉,專為聖元帝排除異己,鞏固皇權,做了許多見不得光的事。

  關素衣死時,這人正與徐廣志鬥得天昏地暗,也不知最後誰輸誰贏。上輩子,死在他手裡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因此得了個活閻王的稱號,可說是人人懼怕,但在關素衣看來,他只是個愛而不得的可憐人罷了。

  說起來,秦凌雲的悲劇與她的遭遇還有那麼幾分相似。他早年失祜失恃,兄長又體弱多病、藥石不斷,能平安長大,多虧了他的嫂子。他嫂子李氏比他大五歲,嫁入一貧如洗的秦家後不但要照顧夫君,養育小叔,還要耕田犁地,種植莊稼,日子過得實為不易。但她從來不怨天尤人,也不心灰氣餒,雖說沒幾年就守了寡,但到底把小叔平平安安地養大了,還出錢供他習文識字。

  秦凌雲是個知恩圖報的,待李氏十分親厚,卻因少年意氣,惹怒了當地一位豪紳,被逼遠走他鄉。但他與趙陸離一樣,頗有幾分運氣,竟無意間與聖元帝結為莫逆,從此棄筆從戎,揭竿而起,誓要打回老家報仇。他逃走時不忘帶上李氏,兩人相依為命,同生共死,久而久之竟漸生情愫。起初李氏礙於倫理不敢答應,後來終被他誠心打動,準備改嫁。

  結果,就在二人快得償所願的關頭,徐氏理學忽如一陣妖風刮來,將他們的好事攪合了。這還不算,李氏宗族的族長是個老儒生,受徐氏理學的影響極為深重,竟把李氏騙回去,私自沉了塘。等秦凌雲收到消息跑去救人時,只得到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那痛徹心扉的感覺非常人難以想像。

  打那以後,秦凌雲就與李氏宗族、天下儒生,甚至徐廣志對上了,性情變得越來越暴戾。關素衣死的比他早,卻能預見他的結局,不過八個字而已——萬念俱灰,玉石俱焚。

  因二人同病相憐,且此時的秦凌雲還未痛失所愛,性情大變,故而關素衣並未迴避,緩步走過去見禮,「關氏素衣貿然前來叨擾,還望海涵。敢問閣下是?」

  秦凌雲並未答話,轉而去看站在自己身邊,假裝侍衛的高大男子。男子代為答道,「秦凌雲。」

  「原是鎮西侯,久仰大名。」關素衣再次拱手,見店小二欲將一扇屏風搬過來,橫放在二人之間,於是擺手道,「不用了,只把它擺在那處,隔絕了旁桌視線就好。我們認識。」

  店小二連忙把屏風擺在她指定的位置,拿到賞銀後歡天喜地地走了。此處本就是最靠牆的角落,用屏風一擋便隔絕了圍欄那頭所有人的視線,自成一個空間。

  感覺四周清淨許多,關素衣才緩緩落座,而後瞥了高大男子一眼,心中略有計較。秦凌雲身高八尺,體格健壯,但他的貼身侍衛卻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且蓄著一嘴濃密的絡腮鬍子,胸前與上臂的肌肉鼓鼓囊囊,紋理起伏,把黑色的常服撐得幾欲爆裂,一雙星眸深不可測、暗含煞氣,應該是個血雨腥風中慣常來去的高手,再觀他刀削斧鑿的深刻五官,必是九黎族人無疑。

  上輩子就聽說秦凌雲身邊有一位武功了得的九黎族侍衛保護,關素衣把人與印像中的模子一扣,除了暗道此人氣勢太盛之外,倒也沒怎麼多想。兩人憑欄而坐,朝下看去。

  關素衣指著站在高台上的徐廣志,篤定道,「你若是不出馬,法家必敗無疑。」

  喲,一來就開始叫板,不愧為關老爺子的孫女。秦凌雲挑高一邊眉梢,似有不滿。站在他身後的高大男子嘴唇微合,卻也未開口。

  關素衣搭了幾句話,見秦凌云總是嗯嗯啊啊的敷衍,亦或者點頭搖頭,一字不吐,心中已有思量,又瞥見托盤裡的幾顆佛珠,終於恍然道,「你在修閉口禪?」

  秦凌雲表情驚異,彷彿在問她如何知曉。關素衣這回也賣了個關子,擺手笑而不語。這件事,她上輩子曾聽旁人議論,若是沒看見佛珠,差點給忘了。想來,秦凌雲這會兒已經向嫂子表白過,卻遭到對方嚴詞拒絕,且口口聲聲讓他日後休要再提。秦凌雲心中痛苦絕望,卻不肯讓嫂子為難,於是開始修閉口禪。

  俗人修閉口禪哪有那麼容易,一不小心就破了戒,所以他給自己準備了一個荷包,裡面放上一百顆佛珠,每說一句話便取出一粒,待荷包掏空,便是殺了他也不會再吐半個字,起初一天一百句,堅持半年後減為一天十句,終在一年後變成了徹徹底底的啞巴。

  李氏對他並非無情,哪能見他如此折磨自己,苦勸無果後只得應了他的奢求。然,奢求終是奢求,注定無望。憶起前塵舊事,關素衣不免傷懷,所幸黑紗遮住了面頰,才沒讓秦凌雲看出端倪。

  默然無語間,辯論開始了。站在高台上的徐廣志拿起毛筆,在一塊巨大的木板上寫下四個字——法古循禮。

  儒家主張法古循禮,而法家主張不法古,不循今,基於這一點,二者的思想是完全對立的。由此可見,這就是今日的辯論主題。閒坐飲酒的秦凌雲露出沉吟之色,他的貼身侍衛用沙啞渾厚的嗓音說道,「這個題目倒是有點意思。」

  關素衣以手扶額,兀自思量,只恨自己為何是關齊光的孫女兒,否則便能代表法家下去與徐廣志舌戰,定要毀了他位極人臣的春秋大夢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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