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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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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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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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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10:27:51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入迷

  徐廣志這人雖然急功近利,思想狹隘,但嘴上功夫卻極為厲害,且學識很淵博,辯論剛開始就拋出許多論據,將法家學者逼的節節敗退。儒家所說的法古,效法的正是周朝,循禮,循的也是周禮。

  周朝前後共有三十多個皇帝,歷時七百多年,堪稱統治時間最悠久,文化最璀璨,生活相對而言最安定的一個時代。正是因為那個時代少有紛爭戰亂,儒家學者才特別推崇,極力鼓吹周朝種種制度的優越性,並呼籲上•位者能奉揚仁風,切實效仿,還老百姓一個太平盛世、海清河晏。

  徐廣志能列舉的歷史依據太多,一時間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反觀法家學者,只要談到治國,幾乎八成的例子都以失敗告終,哪怕是變法強國以至最終統一中原的秦朝,也在暴政中迅速走向滅亡,隨後中原百姓陷入歷時幾百年的戰火,從此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魏國剛建立不到兩年,戰爭的殘酷還印刻在百姓心中難以磨滅,談到和平安定,自是人人嚮往,談到暴•政戰亂,自是人人痛恨。儒家的仁愛思想此時更易打動心扉,而法家的嚴刑峻法卻惹來許多噓聲。場下的辯論幾乎呈現一面倒的態勢,不過短短三刻鐘,應戰之人已舉起白絹徹底認輸,而徐廣志則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劃下結語,「故此,而今之魏國應如聖上所言——廢黜百家,獨尊儒術!」

  大廳內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關老爺子和關父頭一個走上前向徐廣志表示祝賀。他不卑不亢的與二人敘話,然後頻頻彎腰感謝資助自己召開辯論會的一位九黎貴族。法家學派的人不敢多留,紛紛掩面離開。

  「這就結束了?」秦凌雲並未說話,只面色極為難看,反倒是他的貼身侍衛用不太標準的雅言(古代普通話)追問。

  關素衣抬頭望去,因對方絡腮鬍子太濃密,看不清表情,卻能從他略帶淡藍色澤的瞳孔內察覺出不敢置信的亮光,彷彿對這個結果極度不滿。都說僕隨其主,看來這人也是法家學派的忠實擁躉。

  「自是結束了。」關素衣舉起茶杯啜飲,內裡滿腹憂慮。論口才,當今魏國恐怕只有秦凌雲能與徐廣志一較高下,由此可以想見,接下來的九場辯論,其結果也和今天一樣。

  十戰全勝,揚名海內只是早晚,而聖元帝急於求才,怕是會像上輩子那般特召徐廣志入仕。於是順理成章的,徐氏理學便會盛行,女人們從此開始瞭望不見盡頭的,被人輕賤、掌控、束縛的一生。

  按理來說,只要不重蹈上輩子的覆轍,這一變故對關素衣並無太大影響,但她就是看不慣徐廣志假仁假義的嘴臉,更對他的那套理論深惡痛絕。但她畢竟是關齊光的孫女兒,不能站出來打儒家學派的臉,此時唯能旁觀而已。

  瞥了對面的秦凌雲一眼,她暗地搖頭。罷,這人正修閉口禪,恐怕也不會攪入這場辯論。在他心裡,李氏才是最重要的,法家學派的顏面一錢不值。況且她找不到半點藉口勸服對方,難道告訴他徐廣志若是出人頭地,會間接害死你嫂子?豈不平白惹人猜疑,為自己招禍?

  想了又想,關素衣終是壓下滿心憎惡,卻又怨恨難平,嗤笑道,「法古循禮。若真如徐廣志所說,古人既無紛爭戰亂,又不戕害同胞,個個都是仁愛之士,那周朝又為何會滅亡?你們法家學派的人忒也沒用,許多論據都能輕易推翻竟絲毫抓不住機會,白白當了徐廣志的踏腳石。真要論起治國之術,儒家差法家遠矣!」

  秦凌雲和高大男子齊齊朝她看去,面上不禁流露出愕然的表情。要知道,關素衣可是關齊光的孫女,按理來說應當是儒學的擁躉,此時竟直白地宣示出對法家的推崇,她莫非腦子進水了不成?

  關素衣放下茶杯,往椅背上一靠,瞬間從端莊淑女變成慵懶閒人,溫婉的氣質亦陡然變得尖銳。若是對面換一個人,她定然不會輕易道出心中所想,但那人是秦凌雲,情深義重的秦凌雲,一諾千金的秦凌雲,更是修閉口禪的秦凌雲。她相信他不會將今日的對話透露給別人。

  這一變化惹得對面二人更為驚異,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遍,彷彿不認識了一般。尤其是那高大男子,竟想掀開她的冪籬,看看她的表情是否同他猜想的一樣,透著不屑與冷嘲。

  重生而來,關素衣早已經憋壞了,急需找個宣洩的出口,目下,秦凌雲理所當然地成了她的樹洞,恨不能一吐為快。

  「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嗤……」眼見二樓的賓客只剩下三兩桌,一樓也清空大半,祖父與父親亦不見蹤影,關素衣似脫掉枷鎖的囚犯,變得狂傲而又極具攻擊性,一字一句說道,「只這八個字,他就不配學習儒術,也只這八個字,他就不配以儒學家的身份挑戰法家。」

  秦凌雲猛然抬頭,似被觸動。高大男子在她對面落座,首次用認真的,專注的目光凝望她。

  得到聽眾的重視,關素衣敲了敲桌面,暢所欲言,「今上的原話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到了徐廣志這裡竟變成了'廢黜百家,獨尊儒術'。抑與廢,一字之差卻是天淵之別。儒術最核心的思想是什麼,你可知道?」

  她問話的對像是秦凌雲,至於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的高大男子,自然而然被忽視了。一個連雅言都說不太順溜的九黎族人,她並不指望對方能聽懂自己的話,所以這人也是一個樹洞,不怕日後洩露隱秘。

  秦凌雲從荷包裡取出一顆佛珠,扔進茶杯,沉沉吐出兩個字,「中庸。」

  「然。不偏不倚,中正平和,此為中庸。中庸可以涉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是孔聖最為推崇的處世之道。過猶不及,皆違背了中庸之道。將'抑'改為'廢',徐廣志對諸子百家趕盡殺絕的心思昭然若揭,也將他的治學之道暴露無遺。用孔聖的一句話來形容他最為恰當。」

  說到此處,她用蔥白的指尖彈了彈杯沿,激出「叮」的一聲脆響,示意明蘭給自己斟茶潤喉。

  高大男子受不了她大喘氣的功夫,連忙舉起茶壺替她斟滿,然後眼巴巴地看過去。秦凌雲面上不顯,卻用眼角余光一遍又一遍地掃視,心道這人之前還嫌棄關素衣說話酸得厲害,現在倒是殷勤備至地賴上了,也不怕被打臉。

  高大男子將茶杯往前推了推,用彆扭的雅言催促,「你快說,什麼話?」

  關素衣小抿一口,繼續道,「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怕這九黎漢子聽不懂,於是又做解釋,「用白話說就是——若鑽研異端邪說,危害就極大了。什麼是異端?用徐廣志的註解便是除儒家正統之外的所有學派都是異端。然,春秋之時儒家並非正統,又何來異端?此處的異端,應解為事之兩端,而事之兩端又以中庸為平衡點,也就是'過'和'不及'。鑽研學術太過,與不及,都是錯誤的,危害極大的,這才是孔聖要表達的真正思想。你再看那徐廣志,他將今上的一句話曲解到'廢黜諸子百家'的程度,其治學精神已呈走火入魔之兆,實為太過。用孔聖的話來說,他已走入異端,喪失了中正平和的心態,又哪裡有資格代表儒家批駁法家?只這一句話,我便能看透他這個人,用八個字形容足以……」

  高大男子正聽得入迷,見她又停下來大喘氣,連忙主動斟茶,沙啞的嗓音聽上去十分憨厚,「喝茶,喝茶,你快接著說。」

  秦凌雲差點憋不住笑,只能轉臉假裝咳嗽。

  關素衣卻被他認真求知的態度取•悅了,一面吹拂茶水,一面柔聲開口,「急功近利,沽名釣譽,你以為然否?」

  「然!」高大男子拊掌朗笑。他早就被徐廣志那一套效法先古的理論弄得暗火叢生。什麼堯舜禹,什麼禪讓,什麼仁愛賢明,天下大同,一聽就是假的。中原人真會編故事。

  他剛想到此處,就聽關素衣徐徐道,「徐廣志頻頻列舉的禪讓製,其實是個謊言,歷史的真相往往掩蓋在血腥爭鬥之下。」

  「哦?這話怎麼說?」高大男子向前傾身,目光專注。一言不發的秦凌雲被他擠了又擠,如今只能縮在牆面與欄杆的夾角處苦笑。中原歷史是這人最感興趣的東西,一聽就會被吸引。若非他今日易了容,且行蹤成迷,秦凌雲都要懷疑關素衣是不是故意在製造話題攀談。

  「主張禪讓說的,最早見與孔聖與其弟子編撰的《尚書》,其真實性不可考。然,在《韓非子》和《竹書紀年》中,對於這段歷史的闡明卻截然相反。《韓非子•說疑》中記載: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而天下譽之。《竹書紀年》中記載:堯之末年,德衰,為舜所囚。舜囚堯,復偃丹朱,使不與父相見。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韓非子的說法暫且不提,單《竹書紀年》就比《史記》早幾百年,且是戰國時魏國正史,更為可信……」

  談興上來了,關素衣從禪讓製談到堯、舜、禹的生平,三者如何上位,如何明爭暗鬥,如何籠絡人心、把控朝政等等,其言語之詼諧,情節之豐富,轉折之跌宕,堪堪能寫成一本精彩至極的話本。

  高大男子聽得如痴如醉,乾脆捧著茶壺坐到她身邊,主動幫著續茶,殷勤備至的態度和先前的嫌棄形成強烈反差,叫秦凌雲看得直咋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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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發表於 2017-1-9 22:52:17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說書

  文萃樓內已不復之前人滿為患的景象,樓下大廳圍著三兩撥文士,似乎正在對詩作賦,互相標榜,二樓則只剩下關素衣與秦凌雲這一桌。

  上輩子,關素衣就不是正統的儒家學者,更確切的說,她喜歡從諸子百家中提取精要之處鑽研,而把那些不合乎自己理念,甚至與世情相悖的糟粕去除。但礙於孝道,她從未表露過內心的真實想法,重活一回,竟是硬生生憋了兩輩子。

  積攢了兩輩子的話無法傾訴,那感覺著實不好受,尤其她還背負著一個巨大隱秘,需得日日夜夜守護,也因此,忽然遇見關係疏遠卻又可以傾吐的對象,她便從寡言少語一下變成了話嘮,拉著二人滔滔不絕起來。

  起初,她還只是對著秦凌雲說,察覺到他的貼身侍衛對自己的話題更感興趣,而且對中原歷史一知半解,好為人師的癮頭自然而然就冒了出來,越發說得跌宕起伏。

  揭露了禪讓製的真•相,她喝掉高大男子遞來的熱茶,繼續道,「其實無需從別處考證,單憑《尚書》內的記載,就可窺見許多自相矛盾的細節,從而推演出當時當地的風貌。舜在登位前曾受到父親瞽叟,後母,以及後母所生兒子象的百般迫害。既然不喜舜,分家單過就是,為何那三人定要置他於死地?其中內情你可能猜到?」

  高大男子對中原歷史不太了解,思忖片刻後說道,「是為了爭奪家產嗎?」一般人都會這樣想。

  「對了一半。」關素衣輕笑道,「既是為了家產,也是為了地位和權利。確切的說,當時的堯還算不上帝皇,只是眾多小部落聯合起來推選的首領。而瞽叟便是其中一個小部落的酋長。那時已經有了世襲制,按理來說,酋長的位置必須傳給嫡長子。舜既是嫡長子,又深得人心,威望極高,若要越過他將酋長之位傳給無才無德的象,那是不可能的,除非舜意外死亡。所以你看,連一個小部落酋長的位置,時人都要靠殺戮去獲取,且還是身生父親殺害親子,那麼堯又怎會願意施行禪讓製呢?他那時可早就立了太子丹朱,亦是他唯一的嫡子。」

  「是這個理兒!」高大男子深以為然。

  關素衣將茶杯推到他面前,修剪得十分精緻的指甲輕輕點了一下,他便立刻奉茶,態度殷勤。

  關素衣也不急著啜飲,捧在手心稍微轉了兩圈,言道,「《尚書•舜典》中記載:舜登基後選賢任能,舉用'八愷'、'八元'等治理民事,放逐'四凶',任命禹治水,完成了堯未完成的盛業,且奉養堯帝至終老。只要把這句話顛倒一下順序,歷史的真•相便昭然若揭。據我老玄外祖父考證,舜舉用'八愷'、'八元'是在繼位之前,放逐'四凶'也是在繼位之前,唯任命禹治水在繼位之後。你好生想想,這裡面藏著什麼玄機?」

  高大男子撓頭憨笑,「老玄外祖父是什麼輩分?」

  秦凌雲被他出人意料的回答嗆得直咳嗽,關素衣也忍不住輕笑起來,邊笑邊用指尖敲擊茶壺的肚腹,發出噌噌噌的脆響。

  高大男子伸手揉捏耳垂,笑得更為憨傻。

  「老玄外祖父便是曾曾曾曾曾外祖父。」關素衣伸出一個巴掌,每說一個「曾」字就曲起一根手指,宛如鶯啼的優美嗓音中飽含愉悅與輕快。這九黎族漢子既好學,性子又淳厚,著實有趣。

  「原來如此!」男子恍然大悟,追問道,「那玄機是什麼?」

  這話題也太跳躍了,上一刻拐到天邊,下一刻又瞬間拐回來,若非關素衣思維敏捷,恐怕真會被他弄懵。她指著男子搖頭失笑,「玄機便是為了壓制,更確切的說是弄死功高震主的舜,堯帝命他除去'四凶',以期二者兩敗俱亡,哪料舜竟毫髮無損,且還不辱使命,平安回歸後對堯產生了戒備,於是開始培植親信,意圖篡位。'八愷'、'八元'空有高貴血脈,卻無實權,一直以來備受堯冷落,便成了他頭一個欲拉攏的對象。在眾多親信的推舉下繼位後,他先囚禁堯,遂放逐並逼死太子丹朱,年老後看見威望日盛的禹,自然就想到曾經的自己,於是也效仿堯,派遣禹去治水,試圖借刀殺人。所以你看,同樣幾件事,按照先後不同的順序組合在一起,便能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

  這樣別開生面的話語,高大男子還是頭一回聽說,反復回味之下竟有些痴了。

  關素衣輕笑一聲,嘆道,「歷史都是由人撰寫的,所以難免帶上撰寫者的意志。正所謂'成王敗寇',勝者流芳千古,敗者遺臭萬年,然真正的歷史究竟是何種面貌,誰又能說得清呢?沒準兒我與你闡述的這些'真•相',也不過是後人的惡意揣度罷了。但歷史的迷人之處恰在於此,對真相孜孜以求,又對它疑團莫釋,只能在午夜夢迴中得到些許滿足。」

  高大男子細細揣摩她的字句,越發覺出趣味來,不由贊同道。「但是我覺得你的說法更為可信,也更符合常理。不愧為左博雄的世孫,果然學識淵博。」

  關素衣笑而不語,將稍微放涼的茶水舉到唇邊飲盡,起身拜別,「天色不早,關某告辭了。」

  「這才說到堯舜禹,後面還有夏啟,商周呢。」高大男子立刻挽留,目中滿是意猶未盡之意。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關素衣拿起小茶蓋,在桌上輕輕拍了一下。

  高大男子先是怔愣,隨後朗聲大笑,卻見她走出去幾步又轉過身,衝秦凌雲豎起一根食指,噓聲道,「今日之言,還望鎮西侯大人替我保密。」

  秦凌雲略一點頭,就見她甩著寬大的廣袖,順著蜿蜒的樓梯,迤然遠去,窗外的冷風掀起黑紗一角,令其隱隱露出一截修長雪白的脖頸和半個小巧精緻的下巴,一縷烏黑髮絲被風兒撩入緋紅唇瓣,輕輕銜著,粉色舌尖微露一點丁香,似要將它推出去,又似要將它含入更深,只這驚鴻一瞥,尋常細節,已是動人心扉,奪魂攝魂。

  高大男子憨厚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再回神時,伊人已經遠去。幾名侍衛連忙招手讓店小二把撤掉的屏風重新豎起來,隔絕了這方天地。

  「關素衣,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關素衣!」此時,男子哪還有半分九黎族口音,雅言說得比土生土長的燕京人還流利。他大馬金刀地坐下,舉起茶杯淺飲,微微瞇起的鳳眸中霸氣彰顯。

  若關素衣還在此處,恐怕會被他陡然巨變的氣勢驚住。

  「你之前不是說關老爺子的孫女跟他一樣,也是滿口的之乎者也,仁義道德,酸得掉牙嗎?怎麼真人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秦凌雲取出一顆佛珠投入茶杯,幸災樂禍地笑了。便是他已心有所屬,也不得不承認關素衣是個知情識趣、見識卓著、言語詼諧的妙人,與她相處樂呵極了,也輕鬆極了。而眼前這人最喜漢學,也最愛與人探討漢學,卻不知陰差陽錯間,竟把最合他心意的解語花讓給了旁人,這會兒該後悔了吧?

  高大男子,也就是白龍魚服的聖元帝,心情確實有些微妙。但他強橫慣了,竟不懂「後悔」為何物,只心間阻塞了片刻就恢復如常。

  「想來她礙於孝道,並不敢直述心胸。聽她話裡的意思,似乎對儒學頗不以為然。關齊光的孫女竟不喜儒術,好笑,著實好笑!」聖元帝想一回笑一回,心情大好之下命侍衛拿來兩壇烈酒,拍開封泥豪飲。

  秦凌雲也笑了,向店小二要來一口大碗,徐徐滿上。

  二人略坐片刻,忽見聖元帝拍桌嘆道,「不好,方才竟忘了邀她明日再來。她若不來,我何時才能聽下回分解。待會兒回去,你就用鎮西侯的名義給她發一張帖子,務必得將她請出來。」

  秦凌雲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提點道,「陛下,您微服出訪究竟是為了誰,該不會這會兒已經忘乾淨了吧?」話落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一粒佛珠。

  「我沒忘,待到九日後再看。」聖元帝想起關素衣對徐廣志的評價,本就不怎麼熱切的招攬之心,此時已淡去八九分。既已抬舉了關家,也就沒必要再樹一個標杆。

  二人酒足飯飽之後悄然迴轉,在宮門前分道揚鑣。聖元帝龍行虎步入了未央宮,扯掉絡腮鬍子,露出一張剛毅冷峻的面龐,白福等人連忙迎上去為他寬衣解帶,擦拭風塵。

  他迅速換好常服,命人將存放史書的箱子搬過來,打算挑燈夜讀,卻只看了兩頁便覺興味索然,終不如關素衣口述的那般精彩。怔愣間,與那人暢談的一幕幕開始在腦海中浮現,許多被忽略的細節,此時竟變得格外清晰,亦格外觸人心扉。

  雖然礙於冪籬看不見樣貌,但她是如何婉轉輕笑;又是如何捧著茶杯慢慢在掌心轉圈;更是如何伸出如玉般白皙的食指,隔著黑紗抵住唇瓣,將它壓出一個柔軟的小凹痕;及至她迎著冷風離去時的半張容顏,都被專注的回憶一遍一遍放大,一遍一遍品味。

  聖元帝不知不覺入了迷,卻在此時聽見殿外傳來尖利的通稟聲,「陛下,葉婕妤在外求見。」

  所有既隱秘又透著爛漫色彩的畫面,霎時間碎成片片。聖元帝放空的雙眸迅速聚焦,沉聲道,「讓她進來。」而後,他就拋開了這陌生至極的,亦是剎那間的悸動,彷彿之前的沉迷與失神從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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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2:52:31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才女

  葉蓁緩步入殿後尚來不及行禮就被聖元帝扶了起來,溫聲道,「大冷的天兒你不在甘泉宮裡好好待著,出來作甚?小心凍病了。」

  葉蓁擺手正想說幾句,卻忽然咳嗽起來,蒼白臉頰因此染上一層緋紅,看著著實可憐。聖元帝忙把她拉到榻上落座,命白福再添一個火盆。咳了許久,葉蓁總算緩過氣來,瞥見擺放在腳邊的箱子,笑道,「陛下,您在看書?晚上燭火昏暗,對眼睛不好,不若臣妾幫您讀幾段。」

  「你怕燭火傷了朕的眼睛,就不怕傷了自己的眼睛?況且你方才很咳了一會兒,正該好好保護嗓子。」聖元帝從白福手中接過大氅,披在葉蓁肩頭,又把一個暖爐塞進她懷裡。

  受到這人無微不至的照顧,葉蓁心裡像喝了蜜一樣甜,越發放柔了音量,「陛下整日批閱奏摺,眼睛已十分疲勞,臣妾見天兒躺著,便似個廢人一般,正該念唸書,讓腦子活絡活絡。陛下放心,臣妾若嗓子不適,自會停下。」

  聖元帝憐惜她身體孱弱,憂思在心,給她找件事幹幹倒也大有裨益,於是將手邊的《竹書紀年》遞過去,「好吧,就讀這兩頁。你平日里若覺得苦悶不快,大可將你母親召進宮來敘話,別只躺著瞎想。」

  「謝陛下體恤。」葉蓁笑得極其甜蜜,接過書後看了看,訝然道,「這是本什麼書?倒是從未聽說過。」

  「一本史書,比較冷僻。」若關素衣不提,聖元帝也不知還有這樣一本史書。他平日若想鑽研史學,周圍的中原文士只會推薦《尚書》或《史記》,彷彿這兩本才是正統。

  「陛下怎麼不看《史記》?」葉蓁只隨意一提,很快就翻開書頁誦讀起來,「堯之末年,徳衰,為舜所囚……」只讀了一小段,她便搖頭失笑,「陛下,難怪這本史書如此冷僻,原是歪曲了歷史。」

  「你怎知道它歪曲了歷史?真正的歷史是什麼,誰又能說得清呢?」聖元帝沉聲反問。

  「這還是臣妾頭一次在史書中看見這樣的註解。上古時期資源匱乏,生活疾苦,下至庶民,上至首領,均要刀耕火種、茹毛飲血方能存活。更甚者,首領還需以身作則,身先士卒,生活更為不易。收穫的糧食,打到的獵物,根據人口平均分配下去,誰也不會多一點,亦不會少一分,也因此,天下只知為公,不知有私,故,禪讓製應運而生。《史記•五帝本紀》稱:'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由此可見上古時人少紛爭,行德政,而如此美譽千古之事,竟被污衊成那般不堪的模樣,著實可惱可恨。」葉蓁放下書,喟嘆道,「陛下,史學家的筆不同於普通文士,若稍有錯漏,他們扼殺的便是曾經光輝的歲月,亦是我們的先祖和後人的認知。」

  聖元帝定定看她半晌,笑道,「難怪在遼東的時候,軍中諸將都讚你是中原第一才女,果然見識不凡。」

  葉蓁連連擺手自謙,將《竹書紀年》放入箱子,重又取出一本《尚書》誦讀。在她想來,陛下崇尚儒學,定會對孔聖的著作更為青睞,而且在讀書的過程中她還能做下註解,盡情展示自己的才華,豈不一箭雙雕?這些天,她其實半點都未閒著,只要與儒學沾邊的書籍,都反反復復研究透徹,並不怕與陛下無話可談。談著談著,說不定就能留宿未央宮,真正成為陛下的女人。

  然而她設想得十分美妙,現實卻恰恰相反,只讀了半刻鐘,聖元帝便擺手道,「朕乏了,你下去吧。」話落以手支額,面容困倦。

  葉蓁呼吸凝滯,表情凝重,卻也只是一瞬就恢復正常,站起身落落大方地告辭。走出去老遠,她還在頭腦中重建未央宮中的會面,把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掰開了,揉碎了,仔細思忖考量,終是沒發現失言之處,這才放下心來。

  而與此同時,聖元帝把她扔下的《竹書紀年》撿起來,翻到之前那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白福見陛下總不召寢妃嬪,連最為寵愛的葉婕妤都不能留宿,眼見他已二十七八,幾近而立,卻無子嗣傳承,不由有些急了,卻不敢明勸,於是委婉道,「葉婕妤不愧為中原第一才女,她說的那些話,奴才硬是一個字兒都沒聽懂。滿宮里數來數去,也只有她能陪陛下聊聊天,解解乏,省得您勞累過度傷了身子。」

  聖元帝翻過一頁,沉吟道,「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即便是市井俚語,也透著很多玄之又玄的人生智慧。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一桶水,半桶水……」

  白福笑著接口,「啟稟陛下,是'一桶水搖不響,半桶水響叮噹'。」

  聖元帝頷首道,「正是這句。」末了再無他言。

  白福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後續,不由抬眸看去,只見陛下神情專注,容色冷峻,並無被取悅的跡象,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方才那句俚語竟是在隱晦地嘲諷葉婕妤是個半吊子才女。

  白福悄悄擦去額角冷汗,心道自己是不是想岔了?皇上怎會看不上葉婕妤呢?滿宮裡,唯葉婕妤容貌最美,才華最盛,性情也溫婉柔順、蘭心蕙質,若皇上連她都看不上,還能看上誰?

  正胡亂猜測間,又聽上頭傳來慵懶的聲音,「當年我九黎族敗於華夏部落,族人皆被囚為奴隸,流盡血汗只圖活命,而我族人種出的糧食,打來的獵物,都用以供奉華夏部落的首領。我不知你們漢人歷史,卻深知九黎族歷史。奴隸早在先古就已產生,部落首領擁有最多奴隸,又怎會自己去勞作?而平民百姓稍攢下餘財,首先想到的也是購買一個奴隸當成牲口役使。所謂的只知為公不知有私,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笑話,但某些史學家卻用自己的理念去強行扭曲歷史,把醜惡的掩蓋掉,腐爛的剔除掉,只留下他們自以為美好的。成王敗寇,這個詞兒造得貼切,歷史往往是由勝利者編撰,而失敗者也就成了賊子匪寇,死有餘辜。」

  白福訥訥不敢言,剛擦掉的冷汗又爭相恐後冒了出來,心道難怪陛下會諷刺葉婕妤,原是她的話戳到了陛下的痛處。正當殿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時,卻又聽上首傳來一陣輕快的笑聲,「朕與你說這些作甚,左右你也聽不懂。把左氏家族的著作找出來,朕要看。」

  「左氏家族?」白福剛才被嚇住了,腦子有些轉不過彎。

  「左博雄那個左氏。」聖元帝語氣略顯不耐。

  「啊,左氏!史學世家的左氏!」白福恍然大悟,連忙撅著屁股在箱子裡翻找。

  ******

  關素衣回到侯府正趕上晚膳,明芳擺好碗碟後神神秘秘地道,「小姐,您前腳剛出府,劉氏後腳就來了,先去看了大少爺的傷,哭鬧一場,然後把侯爺帶到一旁說話。奴婢不敢靠近,影影綽綽聽見幾句,說什麼'小姨'、'納妾'、'嫁妝'、'不放心'等等。小姐,葉家是不是想送一個女兒進來給侯爺做妾?」

  明芳不笨,相反,她是太聰明了,所以心才會越變越大。關素衣讚賞地看她一眼,笑道,「納妾便納妾,我照單全收。」

  明芳容色大驚,正待苦勸,卻聽外面傳來小丫鬟的通稟聲,說是侯爺和大小姐來了,欲與夫人一同用膳。關素衣趕緊讓明芳去廚房再傳幾道菜,且一再叮囑要熬一盅王八湯。

  明芳無法,只得滿腹心事地去了。

  菜很快上齊,三人擺出和樂融融的模樣互相夾菜勸食。好一番東拉西扯,趙陸離才說到正題,「聽母親說,她已把蓁……亡妻留下的嫁妝交給你打理?熙兒眼看快要論嫁,你不若將嫁妝交給她,也好讓她趁早練練手。」

  交給趙純熙當然可以,卻不能太過乾脆,免得日後趙純熙經營不善又跑過來哭哭啼啼讓她幫忙,最後落不著好,反倒像上輩子那般,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這筆嫁妝如何處置,關素衣心裡早有章程,於是笑道,「嫁妝本就是熙兒的,理當由她自己打理。但母親既交給我看管,亦是信任我的表現,這其中若是出了什麼紕漏,我便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嫁妝單子我可以先交給熙兒,她若不放心,現在就可帶人去庫房查驗。然,在正式交接之前,我得冒昧地問一句,她可會算術、看賬、查賬、人事調度?可懂得勘驗貨品好壞,衡量各地貨品的價格落差,並估量其中利潤得失?」

  趙陸離自己都不懂,更何論女兒?對待這個與葉蓁八分像的孩子,他可說是傾其所有,一心按照葉蓁的模子栽培,故而長到十三歲,竟只會琴棋書畫,對俗務一竅不通。他臉頰漲紅,目光游移,一時間竟訥訥難言。

  趙純熙很不服氣,正欲反駁,就見關素衣拿來一個精緻的小算盤,徐徐道,「一加一、加二、加三,一直加到九十九是多少,你給我算出來。算對了,我立馬讓人把嫁妝抬到你院子裡去,加錯了,從今天開始,你便跟著我學習管理中饋。這張嫁妝單子,老夫人那裡有一份,你外家應該有一份,如今我再謄抄三份,咱們人手一份。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會佔你葉家任何便宜。」

  趙陸離被她坦坦蕩盪一席話弄得尷尬不已,急忙解釋道,「夫人誤會了……」而趙純熙則捏著算盤,指尖發抖。

  關素衣抬手打斷對方,語氣十分慎重,「你們也別暗地裡怨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是小人,卻也怕被人誤會,尤其是貪墨先夫人嫁妝這種要命的誤會。我是繼室,本就步履維艱,稍有行差踏錯便會惹來非議,為侯府,更為關家抹黑。關家如今是天下師表,道德典範,白璧無瑕,不容玷污,也因此,我比你更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更懂得克己復禮、與人為善的道理。」

  趙陸離越發羞愧,竟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關素衣也不看他,點了點桌面,淡聲道,「開始算吧。」

  趙純熙深深覺得,每次來找關素衣都是在自取其辱,下回定要做足了準備再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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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商女

  秦朝滅六國,一統天下,奉行的便是法家思想,而法家重農,重兵,卻抑製商業的發展,並把儒家學者、縱橫家、帶劍者、患御者、工商之民,此五類稱為五蠹,極盡輕賤打壓之能事。

  秦國滅亡之後又經歷幾百年的紛爭,諸侯國均效法始皇,意圖變法強兵,一統天下,故而也奉行重農、重兵的軍國主義思想。漸漸的,本就地位不高的商賈,竟變成了九流末的存在,某些時候,連富貴人家的婢僕都不如。

  葉家靠倒賣戰爭物資積累了大筆財富,便想走一個捷徑,迅速擠入上層社會。讓兒孫娶世家女顯然不可行,但讓女兒或孫女嫁入高門卻還有些希望,於是族中但凡出現容貌美麗的女子,葉家家主便會花費大力氣栽培,以期像呂不韋那樣囤積居奇,待價而沽。

  葉蓁憑藉美麗的容貌獲得家主青睞,從小就為嫁入高門做準備,論心機、手段、才華,自是樣樣不缺。但商賈之家眼界終究有限,只知傳授琴棋書畫與魅惑之術,竟不知真正的世家主母該學習的唯有掌管中饋一樣而已,餘者只是點綴,可有可無。

  葉家的女兒可以為妾,可以為姬,甚至淪落風塵亦能過得如魚得水,倘若叫她佔據正妻之位,那便不夠看了。偏偏趙陸離就喜歡那樣的女子,且並未察覺任何不妥,於是把女兒也教導成了另一個葉蓁。

  關素衣此時正單手支腮,笑意盈盈地盯著手足無措的趙純熙。她很想知道,這輩子沒有自己的引導與矯正,趙純熙能開拓出怎樣一條道路?是否還能獲封鄉君,食邑五千戶?是否還能嫁入宗室,風光無兩?

  趙純熙從來沒碰過算盤這種玩意兒,完全不知道上面的珠子和下面的珠子都代表什麼,一時間冷汗直冒,又羞又惱。但她不肯認輸,也不願露怯,只得硬著頭皮撥弄,卻只撥到「加三」便再也無法繼續。

  此時天下初定,人們歷經幾百年的戰火侵襲與顛沛流離,唯一的念想就是活命,哪裡會有心情去讀書識字,更別提研習算學。即便是那些常年在外行商的巨賈,算賬的本事也僅限於小額數目,再多一點,譬如點算軍中箭矢數量、馬匹、糧草等等,便需同時喊來幾十,甚至幾百個精通此道的賬房先生,日日夜夜不停審核方能確定。

  從一加到九十九,不但對趙純熙而言是個難以想像的數字,便是把葉家家主拉過來,恐怕一時半會兒也算不清。她反復划拉算珠,表情從故作從容漸漸變成了委屈痛苦,眼眶一紅,似乎就要掉淚。太難了,真的太難了,關素衣這是故意讓她出醜!

  趙陸離心疼得無以復加,正欲開口求情,站在一旁的趙純熙的奶娘竇氏憤慨道,「夫人,奴婢是從葉家過來的,見識也不少,便是咱們葉家商舖遍天下,來往銀錢甚鉅,一日里也不用點算如此龐大的數目,下面自然有賬房先生出力。咱們小姐日後嫁的是高門,底下有成群僕役伺候,外面更有得力的管事以供驅使,並無需沾染這些俗務。您不想把嫁妝歸還,直說便是,何必找由頭折辱她。」

  趙純熙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用不敢置信又委屈至極的目光看向關素衣,似乎在無聲地控訴她是不是像奶娘說的那樣心懷叵測。

  趙陸離聽說連岳丈都不用碰這該死的算盤,不禁對關素衣暗生惱怒。

  關素衣瞥了竇氏一眼,不緊不慢地道,「葉家果然是商賈之家,眼界真是……」她頓了頓,嘆息道,「不說也罷。拿一介商賈之家與官宦之家相比,難怪鎮北侯府此前亂象頻生、八方風雨。都說上行下效,然你們侯府卻有趣的緊,竟下行上效,不學名士遺風,貴族品質,反倒俯身屈就那九流之末。我說熙兒和望舒怎麼年紀這麼大還諸事不懂,卻原來根由在這裡。」

  趙純熙和竇氏最忌旁人拿葉家門第說事,不由容色大變,而趙陸離極為尊重岳家,此時也動了真怒,厲聲道,「關素衣,你積點口德吧!之前是誰說我們理應摒棄掉血脈與種姓的偏見,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又是誰一而再再而三以此為由羞辱葉家?那是熙兒的外家,是我亡妻的母族,不是你口中的九流之末。」

  「是不是九流之末,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不算,世人說了才算。你大可以出了侯府,隨便在街上抓一個平頭百姓問問,看看商賈是不是九流末。他若說我說錯了,我立時去葉府道歉。」

  關素衣徐徐吹拂滾燙的茶水,嗓音輕緩,「對你而言,亡妻和葉府的顏面很重要,但對我來說,兩個孩子的前程才是最緊要的。你事事依循葉府所為,我卻不能苟同。葉府巨富,葉府商舖遍天下,葉府不缺賬房先生,這些我都知曉,但那是葉府的東西,與熙兒可有半點關係?沒錯,日後熙兒的確要嫁高門,伺候的僕役和管事必定不少,但那樣就可高枕無憂,享盡一世富貴?高門宗婦,可不是你們想像的那般簡單。」

  她垂眸嘆息,「熙兒這些年除了琴棋書畫,恐怕沒學到什麼東西,說得太深太透,她也不懂,而侯爺堂堂男子,不曉內宅俗務,我便舉一個淺顯例子。都說前朝權臣季翔並非敗於朝堂爭鬥,而是婦人之手,其中內情你們可知道?」

  「只影影綽綽聽過,並不通曉內情。」趙陸離被她不緊不慢,不疾不徐的態度弄得有火無處發,只能悶聲回話。

  趙純熙極想撲過去摀住關素衣那張嘴,卻不得不拼命按捺。只要她一開口,旁人所有謀算都會成空,這似乎已經成了定例。

  關素衣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說道,「季翔被一美貌的商賈之女迷住,於是休棄了原配妻子,娶那商女過門。原配走後,對她忠心耿耿的管事為了報復商女,便在季府的賬目中做了手腳。素來,勳貴世家在人情交際中都有慣例可循,誰家親厚,誰家疏遠,誰是上峰該巴結,誰是下屬該拉攏,誰家年節時該送多少紅封、古董、珠寶玉器,都是有數的,不能隨意增改,更不能隨意刪減。那管事在新夫人過門後照例奉上賬本,卻是更改過後的,該送厚禮的變成薄禮,該送薄禮的直接抹去,而那商女因'家學淵源',慣愛在銀錢上摳摳索索,斤斤計較,竟擅作主張把本就薄了很多的禮單再減三成。於是季翔在不明就里之時,竟同時得罪了親族、上峰、下屬,親族暗怪他不孝不悌,上峰暗怪他不懂尊卑,下屬暗怪他薄情寡義,其結果,我不說你們也應該知道。」

  季翔乃一寒士,卻憑自身努力官拜副相,最後被下屬彈劾瀆職、貪墨、謀反等三十六條罪狀,他的親族和上峰無一人為他作保出頭,下屬卻個個落井下石,以至於罪不當死的季翔竟被判斬首。他的崛起與隕落,成為時人津津樂道的話題,而他死前滔滔不絕地咒罵繼室,直言來生絕不娶商戶女,也為這起悲劇更添幾分傳奇色彩。於是後人猜測,他之所以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應該與那繼室有關,但具體細節卻無從得知。

  打那之後,商戶女便乏人問津,備受詬病,所幸前朝滅亡,戰亂開始,百姓只顧逃命,才漸漸遺忘了此事。

  關家人潔身自好,並不愛談論晦事,但關素衣的外祖母左丁香卻是個史學家,且對探索市井傳奇尤為鍾愛。在她的悉心教導和耳濡目染之下,莫說前朝舊聞,便是再往上數幾千年的宮廷秘事,關素衣也知之甚詳。

  她剛說出「季翔」二字,趙純熙就想到了那人對商女的漫罵,本就難看至極的臉色越發慘白。趙陸離卻從中窺見許多玄機,不由陷入沉思。

  關素衣用指尖輕點桌面,發出有規律的噠噠聲,左右看了看父女二人的表情,繼續道,「後宅內的一點微末伎倆,卻足以扳倒一位權臣,於是才有了'娶妻娶賢'的先祖遺訓,也有了'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的市井俚語。看賬、查賬、算賬、人情往來,均是主母宗婦必須掌握的技能,你固然可以驅使下僕去做,然在自己都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又如何能保證不出紕漏,不被糊弄?你若是覺得我讓你學習算術、中饋,是玷污了你的清高,折損了你的傲骨,那便罷了,我立刻將嫁妝還給你,你只管自個兒去打理。」

  說著說著,她從趙純熙手裡抽走算盤飛快撥弄,屋裡只剩下算珠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響,不過片刻功夫,便聽她說道,「從一加到九十九,得數四千九百五,很難嗎?況且還有更簡單的方法,兩兩之數相加,得九十九個數再減半……」將推演過程一一寫在紙上,她用毛筆圈出答案,語重心長地嘆息,「琴棋書畫只能用於陶冶情操,真正掌家,還得學些過硬的本事。宗婦主母要內能教導子女、侍奉公婆、打理俗務;外能輔佐夫君、參與交際,而邀寵獻媚之事,只有低賤的姬妾才會去做。她們那些人,哪一個不精通琴棋書畫?和她們去比豈不自降身份?」

  眼看趙陸離羞愧不已,趙純熙羞憤欲死,關素衣才做下結語,「我處處為兩個孩子考慮,卻沒料在侯爺眼裡竟成了心懷叵測之輩。我沒有看不起葉家的意思,但葉家的家教,還是不要帶進侯府為好。來人,將竇氏壓下去杖責五十,教教她何謂尊卑。主母說話,她一個奴婢竟指指戳戳,憑空污衊,若將來跟隨大小姐去了夫家,又當如何?我是趙家婦,尚能容忍一二,旁人豈能寬宥?屆時人家嘴上不說,心裡卻暗暗記大小姐一筆,久而久之定會壞了夫妻情分、婆媳情分,子女情分,哪還有和美日子可言。」

  屋外的粗使婆子立刻跑進來,把大驚失色的竇氏押下去。

  趙純熙還沉浸在關素衣看似諄諄教誨,實則極盡貶損的話裡,待回過神來時,卻聽父親厲聲喝道,「差點毀了熙兒一輩子,五十怎夠,再加三十!聽了夫人的話,我真是醒醐灌頂,倘若你不說,真不知熙兒日後嫁出去會有何遭遇。我不懂內宅俗務,母親年老體衰,精力有限,日後還需夫人多多費心,之前是我失言,夫人莫怪,能娶到夫人,真是我三生有幸,亦是熙兒和望舒福緣深厚……」

  下面那些真誠致歉的話語,趙純熙已經聽不見了,因為羞恥、憤怒、無力、後怕、不甘等情緒正在她內心劇烈翻騰。即便恨透了口舌鋒利的關素衣,她也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很有道理。她差一點,只是差那麼一點,就被爹爹的教導蹉跎一生。然,她也並不能苟同關素衣的所有觀點,誰說邀寵獻媚只有低賤的姬妾才會去做?娘親不正是憑著那些本事爬上婕妤的高位?來日誰貴誰賤,誰輸誰贏,現在還未可知。

  關素衣只瞥了趙純熙一眼就能猜到她在想什麼,大抵又拿葉蓁那些爛事在自我安慰。沒錯,葉蓁確實混出頭了,但那又如何?婕妤說到底也只是個妾。趙陸離對她那般專一癡情,她好好的侯夫人不做,卻跑去跟數百女人爭搶一個男人,真是腦子進了水。

  然人各有志,關素衣這輩子不會再去管趙純熙行不行差踏錯,過不過的幸福,她愛折騰就隨她去,反正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賢惠的名聲也得了,這便很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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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再會

  趙純熙本是來要嫁妝的,卻沒料被繼母好一通貶損,心裡焉能痛快?她甚少在爹爹面前提及娘親,但因心中著實不忿,想了又想還是辯駁一句,「母親莫要看不起我外家,如今執掌六宮的婕妤娘娘正是姓葉,與我娘親可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趙陸離以為女兒對妻子的身份一無所知,聽她用驕傲的語氣提起葉蓁,心裡不免劇痛。

  關素衣拿起一個巴掌大的薄胎瓷碗,慢條斯理地舀王八湯,徐徐道,「你那姨母對皇上有救命之恩,這是她的造化,否則憑葉家的門第,是萬萬入不得宮闈的。這樣的好運少之又少,你只看看也就罷了,莫要當真,咱們堂堂正正說一門親事,堂堂正正嫁過去,別貪圖那些不該得的富貴。」話落將碗遞給趙陸離,柔聲道,「侯爺喝湯。」

  「謝夫人。」趙陸離嗓音嘶啞,容色陰鬱,顯然被戳中了痛處。是啊,當年若非父親、母親貪圖那不該得的富貴,他和蓁兒又怎會生離?若是女兒被皇家的權勢迷了眼,鐵了心往裡栽,將來她們母女該如何相處?

  拳頭狠狠握了一下,趙陸離厲聲道,「別拿你姨母說事。你姨母嫁入宮門,那是你姨母和葉家的福緣,與我們半點也不相干,你只好好跟著你母親學習掌家便是,將來找個沉穩可靠,門當戶對的夫婿,安安穩穩過日子。」

  趙純熙很少看見父親疾言厲色的模樣,不由嚇住了,連忙點頭答應,眼眶微微泛紅。

  關素衣將她腮側的碎發撩到耳後,狀似親暱,「好了,別傷心了,我也是為你好才白說幾句,否則我大可以什麼都不提,由著你爹爹折騰。你爹爹什麼都不懂,差點耽誤了你的前程,日後你跟著我,我自會教你。世人對女子的要求本就苛刻,更別提承擔家族繁衍昌盛之計的主母與宗婦。德、言、功、容,德排第一,取正身立本之意;言與功,一為謹言慎行,二為持家之道,其中又囊括相夫教子、侍奉長輩、開源節流等等;容排最末,卻並非指容貌美麗,姿色上佳,而更重端莊練達,沉穩疏闊。所以你看,這裡面的道道多著呢,在出嫁之前夠你學的。」

  趙純熙被她微涼的指尖弄得渾身發麻,卻不好當著爹爹的面躲避。她說的這些話,字字句句都是為了她好,倘若她露出半點反感或委屈,倒顯得不知好歹了,於是只能硬著頭皮道謝,且還得擺出感激涕零的模樣。

  趙陸離見二人相處「愉快」,沉鬱的表情逐漸被欣慰取代,恰在此時,趙望舒一臉不甘不願地走進來,悶聲道,「母親,你找我?」

  「下學了?」關素衣沖他招手,「過來一塊兒吃飯。」

  趙望舒腳步躊躇片刻,終是在姐姐身邊坐下。

  關素衣親自給他盛了一碗飯,笑道,「日後下學你便來我這兒吃飯,飯後我幫你檢查課業,與你一同練字,一個時辰方可休息。」

  「什麼?練字一個時辰?」趙望舒失聲驚叫,觸及父親陡然鋒利的目光,忙把抗議的話統統嚥下去,臉色不由發青。

  「夫人肯親自教導你們,那是你們的造化,日後好好跟著學,莫偷懶。說來慚愧,若非夫人點醒,我差點就把你們教壞了,所幸現在矯正還不遲。夫人,日後他們便勞煩你調教,倘若哪個不聽話,直接上家法便是,無需問我。」趙陸離如今一口一個夫人,已是極其順溜,甚至於在心底還感到十分慶幸與後怕。如果關素衣沒嫁進侯府,再過幾年熙兒出門,望舒成人,竟不知他們前路在何方。

  想得越深遠,他對關素衣的感激與敬佩也就越重,漸漸竟有言聽計從的趨勢。

  關素衣連忙擺手推拒,直說兩個孩子本性不壞,頭腦靈慧,將來大有可為云云。

  趙純熙和趙望舒心裡憋屈極了,卻又不敢忤逆,只得唯唯應諾。吃罷晚飯,幾人一塊兒去書房,練字的練字,作畫的作畫,旁觀的旁觀,看上去竟和樂融融,頗為美滿。但到臨睡之時,趙陸離藉口送兩個孩子,終究還是躲了出去,叫關素衣十分稱心。

  「小姐,侯爺怎麼總不與您圓房?是不是他身上有什麼隱疾?要不,奴婢幫您打探打探?」等人走遠,明芳紅著臉說道。

  「你要怎麼打探?」關素衣將用過的毛筆浸泡在筆洗中,淡看墨團在水中變幻形狀。明蘭背著明芳狠瞪一眼,用口型無聲罵了一句「騷蹄子」,惹得她輕笑起來。

  「奴婢想著……」明芳正待糊弄主子,卻聽外面傳來管事婆子的聲音,「夫人,方才鎮西侯府送來一張帖子,您請過目。」

  「鎮西侯府?」關素衣接過帖子掃視幾眼,不免抬了抬眉梢,竟是秦凌雲的嫂嫂李氏送來的,邀她明日去文萃樓一聚。對於這個比自己更命苦的女人,關素衣打心裡感到憐惜,如果可能,還想幫助她擺脫上一世的悲劇。當然,她不會涉入對方的感情糾葛,只告誡她遠離族人也就罷了。

  寫了回帖,換了寢衣,她心安理得地霸占一張大床,沉沉入睡。

  ******

  翌日,文萃樓內依然賓客滿座,秦凌雲帶著嫂子李氏坐在原位,正翹首以盼。聖元帝還是那副侍衛打扮,幾近九尺的身高和挺拔健碩的身材令他在一眾文弱書生中顯得格外打眼。

  「她說今日一定會來?」低沉渾厚的嗓音將周圍的嘈雜聲都壓了下去。

  秦凌雲捏了捏腰間的荷包,表情憂鬱。李氏心疼地看他一眼,代為答話,「侯夫人昨日回帖,說一定會來。關家人重諾,絕不會失言。」

  聖元帝淡淡應了一聲,走到欄邊俯視。徐廣志正與資助自己舉辦十日文會的九黎貴族坐在一起交談,關老爺子和關父還未到,想來被什麼事耽誤了。

  他來回踱了幾步,似是有些焦躁,正想吩咐暗衛去鎮北侯府探聽消息,就見一道窈窕身影慢慢走了進來,鵝黃襦裙外罩素白紗衣,寬大廣袖綴著一圈毛邊,淡雅中透出幾分俏皮靈動,一頂冪籬遮住面容,黑紗被風吹拂後緊緊貼在臉上,勾勒出幾條精緻而又美麗的弧度。

  從那婉約起伏中不難窺見光潔的額頭、挺翹的鼻樑以及柔軟的唇珠,而正是因為這份看不真切的神秘感,叫人越發想往。聖元帝瞳孔微縮,定定看了半晌才猛然回過神來,走到秦凌雲身後站定,假裝自己只是個侍衛。

  關素衣上到樓梯,笑著與鎮西侯和李氏見禮,正想摘掉冪籬,卻被男扮女裝的明蘭狠狠扯了兩下袖子,低聲提醒,「小姐,老太爺和老爺來了!」

  掀開的黑紗立刻遮得嚴嚴實實,不僅如此,關素衣還反應敏捷地繞到九黎族壯漢身後,笑道,「借你擋擋,若是讓家里人看見我與你們侯爺混在一處,也不知要如何惱怒。」

  如今法家與儒家鬥得正兇,偏鎮西侯是法家的領軍人物,按理來說,關素衣是不該與他扯上關係的。

  聖元帝感覺一股陌生的氣息靠近,常年征戰養成的警覺性令他立刻挺直脊背,握住刀柄,然後就有一種類似於芒刺在背,卻又毫無危機感的滋味從骨髓深處慢慢滲入毛孔,令貼近女人的那一側皮膚酥麻一片。隱約中,他嗅到一股香氣,不是後宮嬪妃慣用的名貴香料,而是常年浸淫在筆墨和書籍中才能染上的淡淡氣味,很容易忽略,然而一旦捕捉到便會不自覺沉溺。

  他暗暗深呼吸,卻又在關老爺子和關父看過來的時候主動挪了挪步伐,將背後的女人遮得更緊。二人並未認出他,很快就加入了一群名士的交談。

  關素衣躲了一會兒,低聲問道,「他們沒發現我吧?」

  「沒有,夫人請坐。」聖元帝嗓音有些嘶啞,待她坐定後才鬆開刀柄,反手撫了撫自己麻癢的背部。淡淡的香氣遠去了,令他頭腦空白一瞬,然而這一瞬實在太過短暫,不經意間就被忘卻。

  一樓大廳,徐廣志與一位法家學者齊齊走上高台,各自拿起一支毛筆寫下兩行字——人性本善,人性本惡。法儒兩家在許多觀點上都是對立的,就彷佛天然而生的死敵,無法兼容。人性的善與惡,這又是一個極具爭議的論點,也是法儒兩派學者互相辯駁幾百年也無法決出勝負的難題。

  饒是有意在嫂子麵前裝可憐的秦凌雲,在看見這一論題的瞬間也不禁脫口而出,「徐廣志好膽魄!」話落擰緊眉頭,從荷包裡掏出一粒佛珠。

  「這道題很難嗎?」李氏乃鄉野出身,只粗略識得幾個字,會看賬,會管家,旁的一竅不通。

  「很難,古往今來,在這一論題上,法儒兩派學者從未分出輸贏。便是我上去,也不一定有把握駁倒徐廣志,當然,他要想駁倒我也難。法家最懂人性之惡,儒家最懂人性之善,我們隨口就能舉出千百個論據,故而總也分不出高下。」秦凌雲邊說邊掏出三粒佛珠,投入放置在一旁的托盤。

  關素衣搖頭嘆息,「這本就是個偽命題,有什麼好爭論的?當真是白來一趟。」話落起身便走。

  「夫人,為什麼你會說這是個偽命題?還請指教。」矗立在鎮西侯身後的九黎族大漢用磕磕巴巴的雅言詢問,深邃眼眸中閃爍著求知的神采。

  關素衣受到關老爺子熏陶,從小便染上一個「好為人師」的毛病,最受不了這種表情,偏頭想了想,竟又坐了回去,曲起一根瑩白指尖彈擊杯沿,意思不言而喻。九黎族大漢連忙走過去奉茶,一舉一動皆是默契,目中更隱現融融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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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撿寶

  一名九尺高的漢子端端正正站在你對面,用充滿求知欲的眼眸盯視,尤其他的瞳仁還透著淡淡的藍色,顯得十分幽遠純淨。這幅畫面叫關素衣心軟。關家乃文豪世家,亦是教育世家,素來秉持著有教無類的原則,只要懷抱一顆好學求真的心,無論任何身份,他們都願意傾囊相授。

  故此,面對這位幾近而立之年,卻連漢話都說不太順溜的粗獷漢子,關素衣也願意與他交流心得,甚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斂眉沉思,試圖尋找最淺顯的方法來表達自己的觀點。

  聖元帝捧著茶壺,略微俯身去看,專注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那層薄薄的黑紗,窺見佳人真容。秦凌雲先是咳了咳,見喚不回陛下神智,只得衝嫂子使眼色。

  李氏笑道,「忽納爾,別杵在那兒擋了夫人視線,坐著吧。」

  「謝夫人。」聖元帝像模像樣地行禮,然後狀似拘謹地落座,還極為忐忑不安地看了關素衣一眼。

  關素衣挑眉笑道,「忽納爾,聖殿之光。這個名字取得真好,你父母對你一定有很高的期許。」

  秦凌雲露出驚異的表情,連聖元帝都愕然片刻,問道,「你懂得九黎語?」

  「我外祖母是左丁香。」關素衣委婉答道。

  聖元帝恍然,「若論學識淵博,這世上無人能比得過史學家。」

  「對,無論哪一個學派,哪一位偉人,哪一本典籍,只要在歷史中留下丁點痕跡,他們都能如數家珍。」關素衣爽朗地笑了,顯然很喜歡九黎族壯漢對外祖母的間接性恭維。她用指尖點了點樓下的題板,繼續道,「你方才不是問我為何今日的命題是偽命題嗎?」

  「對,我覺得人性應該是惡的,否則為何學壞容易,向善卻難?又為何總要用嚴刑峻法去約束百姓的行為,而一旦法度亂了,社會風氣也跟著亂了。」聖元帝目光灼灼地看過去。他對法家思想推崇備至,自然也就更為認同「人性本惡」的觀點。他很好奇關素衣會怎麼回答。

  秦凌云亦端容正色,肅穆以待。

  關素衣擔心忽納爾理解不了太深奧的漢話,向店小二要了幾張白紙和一套文房四寶,不緊不慢地舖開。

  她拿起一張白紙,徐徐道,「人在剛出生的時候什麼都不懂,他們的大腦就像這張白紙,空空如也,是最簡單也最無害的。這時候的他們不分好壞,所以人性也就沒有善惡之分。而孩子在漸漸長大的過程中會接觸到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環境,有的安逸,有的險惡,於是他們便被塗上各種各樣的色彩,成了各種各樣的人。善人會有陰暗的心思,惡人會有光明的一面,而絕大部分人都不好不壞,介於善惡之間而已。其實人的本性是什麼,孔子和告子早就做出了解答。」

  她邊說邊在兩張紙上作畫,寥寥幾筆便把羅剎惡鬼與笑面菩薩勾勒得栩栩如生。正如她所言,白紙就是白紙,只因人為塗抹,才會令人產生憎惡與歡喜的情緒。

  聖元帝盯著她顯露在外的一截玉白皓腕出神,竟半天也未開腔。終究還是秦凌雲耐不住了,追問道,「你不是說人性不分善惡,只是一張白紙嗎?那為何還要對人性做出註解?」

  關素衣放下毛筆,徐徐吹乾墨跡,低聲道,「孔聖在《禮記》中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也說:'食色性也'。由此可見,人的本性不出'食'、'色'二字。食為生存,色為繁衍,都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為了生存,再善良的人也會在極度飢餓的情況下做出易子而食的惡事;為了繁衍,再狠毒的人亦會放棄生的希望,用性命保護子女安全。一個吃掉兒女,一個捨身救護兒女,大惡與大善的選擇,不過是前者把自身生存看得更重,後者把族群繁衍看得更重罷了。可見真正驅使一個人行善為惡的動因,總不出其右。太平盛世中,百姓吃得飽,穿得暖,住得好,行善的人自然就多;戰火紛飛中,百姓吃了上頓沒下頓,為了活命,燒殺搶掠、落草為寇者便比比皆是。而法儒兩家為人性打上善惡的標籤,其目的都是為了馴服人民,引導他們井然有序地生活,又不危害旁人的生存權利。法家以嚴刑峻法威懾,儒家以博大仁愛勸解,都及不上讓百姓吃飽穿暖,安居樂業來得有效。你說是也不是?等他們不用再為保命發愁,再去教導他們尊法行善便容易得多了。」

  「對!你說得太對了!」聖元帝連連撫掌,幽深眼眸裡滿是讚嘆。他絕沒有想到,關素衣能從人性的本質問題延展到善惡動因,又從善惡動因引申至治民之道。她的思想就像一片天空,無邊無際,悠遠遼闊,叫人總想探索更多,了解更多。

  秦凌雲沉吟片刻,心內已是拜服。

  關素衣指著下面已經吵成一團的兩派學者,搖頭道,「所以皇上的當務之急是趕緊讓老百姓生活安定富裕起來,總招攬這些文人,整天吵來吵去的有什麼用。」

  秦凌雲咳了咳,然後瞇眼去偷覷陛下神色。李氏不安地拉拽小叔子衣袖,暗示他幫鎮北侯夫人圓圓場。她雖然聽不太懂前面那些話,但最後幾句卻感觸深刻。是啊,若能好生活著,誰願意去做惡人?當年若不是被逼到絕路,小叔子也不會逃到邊關,給陛下當了劊子手。

  聖元帝卻並未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夫人也覺得這些文人很煩嗎?皇上欲廣邀天下有才之士為國效力,稅制變革、田地分配、軍隊操練、官員取錄等等,都需要精於此道的人去做,他只長了一個腦袋,又沒有三頭六臂,哪裡忙得過來。縱容,甚至抬舉這些文人,都是為了表明他的態度而已。」

  「南門立木,千金買骨。」關素衣點了點坐在下面的關老爺子和關父,颯然道,「我祖父與父親,可不就是最貴重的兩塊馬骨嗎?」

  聖元帝愣了愣,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而關素衣已經站起身,屈膝告辭。聽了大半,她已能猜到此次辯論的結果。時人剛得到安定祥和的生活,自然更喜向善行善的學說,徐廣志挑起的舌戰,一開始就佔了天時、地利、人和,焉能不勝?

  走到樓梯口,她忽然想起什麼,回頭道,「忽納爾十分好學,不當值的時候,你讓他多讀讀書吧。」

  秦凌雲忍笑回答,「這話不用你交代,平日里但凡有空,我便讓他讀書,甚至為他請了最富盛名的夫子教導。可惜他嫌棄那夫子是個酸儒,整天之乎者也、咬文嚼字,令他聽得十分頭疼,每每覷見空隙便逃走了。」

  「那就給他換一個懂得變通的夫子,亦或者讓他看自己喜歡看的書,不要夫子也罷。」關素衣一面往樓下走,一面搖頭低笑,「這麼大了還逃學,與我繼子一個模樣。」

  李氏嚇得面色慘白,連忙上前假意送她,實則把話題扯開去。看著二人走出店門,秦凌雲才以拳抵唇,噴笑出聲。若是有一天,關素衣知道他口中的酸儒就是關老爺子,不知會露出何種表情。

  聖元帝站在欄邊目送,等鎮北侯府的馬車駛出去老遠才收起憨厚的表情,坐到桌邊吩咐,「上酒。」

  侍衛立即去喚店小二。他拿起兩張畫稿端詳良久,末了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收入懷中,意味不明地道,「不愧為關齊光的孫女兒,好為人師,有教無類,連一個小小侍衛也如此照拂。」話落頓了頓,問道,「她那繼子是什麼模樣?」

  「聽說性子很頑劣,十歲上了還諸事不懂,常常被人當槍使。前些日子不是有人來報,說成王世子被砸破腦袋差點送命嗎?就是他幹的。旁人想試探你對幾個兄弟的態度,卻又不敢伸手,便把他推了出去。」秦凌雲忍痛往外掏佛珠。

  「哦?趙陸離竟也不管?他當年號稱軍中智囊,怎會把兒子教成這樣?」聖元帝大感意外。

  「他整天念著'亡妻',哪裡有心思管教兒子,況且兒女是'亡妻'留給他的骨血,他視若性命,捨不得動他們一根頭髮。能娶到關素衣,也是他撿到寶了,再頑劣的子女,關素衣也能教育得很好。聽說前兩天,趙陸離終於把趙望舒打了一頓,如今正拘在家裡唸書呢!關素衣可不像關老爺子,不知變通,為人迂腐,她循循善誘的本事極其厲害,你且瞧著,日後趙望舒定能進益。」話落又是叮叮噹當幾顆佛珠。

  聖元帝深有感觸地點頭,卻不知為何,對那句「能娶到關素衣也是他撿到寶了」特別在意,想了又想,竟往心底里扎了根,埋了刺,不爽得很。

  秦凌雲卻沒察覺到他略顯陰鬱的表情,繼續道,「她說關老爺子和關雲旗是最昂貴的兩塊馬骨,這腦子,這眼光,竟通透至此。便是我與她比起來,恐也多有不及。」

  聖元帝對他的話並無反應,沉著臉坐了片刻,竟忽然起身離開,對此次辯論的結果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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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口業

  回到未央宮後,聖元帝將懷裡的兩張紙掏出來,攤開在桌上。因折疊的時間太久,印痕很難去除,令上面的羅剎惡鬼和笑面菩薩有些扭曲變形。他用手掌壓了壓,又撫了撫,終是無法恢復原狀,神色不由鬱鬱。

  白福端著托盤走過去,依照慣例將茶杯茶壺等物擺放在陛下觸手可及的地方,卻聽他沉聲道,「放遠些,省得茶水溢出杯沿,打濕紙張。」

  白福一面告罪一面把托盤挪遠,找了四塊鎮紙將兩幅畫分別壓平,有心贊幾句,卻怕馬屁拍到馬腿上,只得悻悻退至一旁。略壓了片刻,將鎮紙移開後印痕還在,且文萃樓為賓客準備的都是下等宣紙,又薄又黃,想來保存不了多久。聖元帝看了看,終是拿起紙朝甘泉宮走去。

  甘泉宮內,葉蓁屏退左右,正與母親劉氏密談,說到趙陸離鞭打趙望舒那一截,劉氏氣得破口大罵,直說對方負心薄倖、虎毒食子云云。

  葉蓁並未回應,只皺著眉頭聆聽。當年她既捨得扔下一雙兒女和癡情不悔的夫君,去追求滔天富貴,可見是個狠心絕情的,自然不會再對侯府的諸人諸事有所留戀。若非趙陸離還有幾分利用價值,她早就與對方恩斷義絕,哪裡還會吊著他。聽說趙陸離在關素衣的攛掇下責罰一雙兒女,又將掌家權盡數交付,不免慶幸自己棋高一著。連死心眼的趙陸離都能被她迅速左右操控,倘若讓她進宮,豈不變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說不上為什麼,即便未曾謀面,她對關素衣卻心存極大的厭憎與忌憚,恨不能將她打落塵埃,看著她狼狽不堪,生不如死才好。

  葉蓁厭惡趙陸離耳根子軟,懦弱無用,卻也不會放任他成為別人的臂助。想了想,她正欲指點母親把葉繁弄進侯府,卻聽屏風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你們在說什麼?」

  母女二人頓時魂飛天外,一面跑出去迎駕一面反復回憶剛才都說了什麼,會不會犯了忌諱。殿外的宮人全都匍匐在地,瑟瑟發抖,見陛下有意暗訪而來,竟無人敢出聲提醒。

  所幸葉蓁反感劉氏言語粗鄙,在她埋怨時一般都默默旁聽,不喜應和,倒沒說什麼與平日風格大為同的話。而劉氏對關素衣極其痛恨,來了小半個時辰,也只是滔滔不絕地數落她的種種惡行,並未暴露女兒和葉家的陰私。

  數落關氏那些話讓陛下聽去完全無傷大雅,反而不著痕跡地上了一次眼藥。想來,日後在陛下心裡,鎮北侯夫人便是個自私狠毒,虐待繼子繼女的形象。而陛下此人極其固執,倘若先入為主地厭憎一個人,旁人說什麼都不會更改,反之亦然。

  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這性子十分容易討好,卻也十分容易失控。他寵愛你的時候會百依百順、有求必應,他若厭了你,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葉蓁反復回憶與母親的談話,確定沒有失格之處,且還歪打正著,這才放下心來。劉氏能把女兒調教成婕妤娘娘,腦子自然也轉得很快,待到跪下請安時,慘白的臉色已恢復如常。

  葉蓁早前與劉氏說過,即便離開了鎮北侯府,也不能擺出翻臉不認人的姿態,恰恰相反,更要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內心的痛苦和不捨,才能博得陛下的憐惜;才能讓他明白,她是個重情重義,為生活所迫的弱女子,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庇護。

  也因此,哪怕葉蓁對一雙兒女和前夫並無多少感情,平時總也表現出「念念不忘」的模樣。但「念念不忘」和「不得不忘」之間卻得有一個完美的過度,否則天長日久,難免叫陛下灰心,最後反倒弄巧成拙。

  故此,劉氏並不忌諱在聖元帝面前提起外孫和外孫女,行禮過後抹著淚道,「陛下有所不知,那關氏與傳說中根本不像,一去就攛掇侯爺毒打望舒一頓,現如今將他關在家裡,連門都不讓出。還有我那可憐的外孫女,本該四處交際應酬,也好叫各家長輩們相看相看,免得將來婚事艱難,而侯府主母更該主動為她舉辦茶會、花會,開拓人脈,哪料關氏卻反其道而行,連連替熙兒拒了很多帖子,且嚴禁她與世家貴女來往,只讓她跟前跟後地伺候。陛下您說,世上哪有這樣的母親?她是想把望舒養廢,又誤了熙兒終身啊!」

  說到此處,劉氏已哽咽難言。

  葉蓁「沒敢」當著陛下的面兒哭,眼眶卻盈滿欲落不落的淚水,比痛哭更為惹人憐惜。

  聖元帝將兩幅畫平鋪在桌面上,緩緩用手掌摩挲壓平,剛毅俊美的臉龐不顯喜怒。待劉氏說完,他淡淡開口,「前些日子有人來報,說成王世子被人打破腦袋差點送命。朕當時忙於政務並未細查,只著太醫令前去診治。」

  劉氏漸漸止了哭聲,忐忑不安地朝女兒看去。葉蓁心道不妙,卻不敢接話,只勉強扯了扯嘴角。

  聖元帝連眼瞼都未抬,依然盯著桌上的畫作,繼續道,「你們猜那行凶之人是誰?」

  劉氏抖著手擦淚,莫說假裝哽咽,就連呼吸都屏住了。葉蓁不敢不答,顫聲道,「莫非是望舒?」

  聖元帝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是他。即便成王與晉王因謀逆而被圈禁,但他們的爵位還在,身份還在,血脈還在,他們是朕的兄弟,是皇室一員。謀害皇族者當斬,更進一步還可株連九族,這是你們漢人自古以來製定的律法。」

  「望舒他,他竟鑄下如此大錯!」葉蓁俯下身,額頭抵住手背哀告,「求皇上恕罪,求皇上開恩。倘若皇上要罰,便罰臣妾吧,是臣妾虧欠了他。倘若他自小有母親在身邊教導……」

  聖元帝聽她提起往事,不免心生愧疚,擺手打斷,「起來吧,鎮北侯打他一頓,這事便就此揭過。聽說趙望舒性情十分頑劣,不好好拘在家中調教,難免日後再生禍端。朕能容他一次,可不會容第二次。至於關氏嚴禁趙純熙與世家貴女來往……」他思忖片刻,忽然笑了,「難道她手裡有一本《世家錄》?」

  在滅四國,統一中原之前,此處曾是世家的天下,連皇族宗親都比不上世家子弟來得尊貴。而聖元帝唯我獨尊慣了,自是不喜有人壓在頭上,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欲剷除世家,必要了解何為世家。

  那些遠離皇權的書香世家,他打算拉攏利用,而盤根錯節、勢力龐大的官宦世家,早晚有一天會成為他的踏腳石,刀下鬼。偏趙陸離看不透他的心思,總以自己天水趙氏的血脈為榮,談的多了,聖元帝就記下了,登基後有人獻上一本《世家錄》,他翻到趙姓世家那一頁,不免莞爾,卻因關係已經疏遠,並未戳破。

  葉蓁見陛下笑得古怪,想追問原因卻又不敢開口,正躊躇間,就聽他吩咐道,「將《世家錄》拿來。」

  這話顯然是對白福說的,對方領命後迅速指派一名腳程快的小黃門去未央宮取書,片刻功夫,《世家錄》就已翻開在桌面上,趙氏逃奴,白紙黑字,清清楚楚。葉蓁臊得臉頰通紅,半晌無語,劉氏卻驚叫起來,「趙家騙婚!當年要不是他說自己是天水趙氏嫡支……」意識到下面的話很不妥當,她立刻閉緊嘴巴。

  聖元帝哪能不知道葉家人是什麼德行。商人逐利,倘若趙陸離沒有過人之處,葉家絕不會把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當時還在軍中打拼的小小參將。不過這些前塵往事與他無關,大可不必理會,只為關素衣澄清誤會便是。

  他很不喜歡劉氏那些貶損她的話,高潔者被卑鄙者所污,其情其景總令人心生惱怒。

  葉家母女訥訥難言,羞窘萬分,他卻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徐徐翻著《世家錄》,嘆道,「原來這本書的編撰者也是她的曾曾曾曾曾外祖父,難怪……」似想到什麼,他低低笑開了,心情瞬間明朗起來。

  「陛下,臣婦失言……」劉氏被喜怒不定的聖元帝弄得頭皮發麻,跪下正欲請罪,卻又被他打斷,「你見識淺薄,日後須謹言慎行才好。關氏端莊淑睿,敬慎居心,率禮不越,深得帝師傳承,亦是宗婦之表率,更為朕親自冊封的一品命婦。你詆毀她便是詆毀帝師,詆毀朕。」

  罪名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扣,劉氏已無力承擔,萎頓在地,連連哀告求饒才被陛下遣退,臨走時如蒙大赦。

  葉蓁也跟著請罪,心裡卻極度不平。皇上如此維護關氏,還不是看在關家父子的份上?倘若關家不倒,要想將關素衣踩入泥裡還真有些難。她想了想,終是按下越來越深的忌憚。

  聖元帝為那「好為人師」的女子正了名,出了氣,心情又爽利三分,這才指著早已被他壓平的兩張畫稿,問道,「你繡技了得,可否將它們繡成桌屏?」

  葉蓁連忙應承,「自然。陛下從哪兒得來這兩幅畫?寥寥幾筆卻極為傳神,可見作畫者功力深厚。」

  聖元帝笑而不答,將畫稿交給葉蓁,命她莫要弄皺弄破,八日後來取,這便走了,行至殿門口,似想起什麼又道,「劉氏畢竟是商賈出身,言行粗鄙,若你無事可多看些書,少將她召入宮中閒話,免得擾亂風氣。」

  前日里讓我多多召母親入宮的人是誰?陛下,您的一言九鼎呢?但這些詰問,葉蓁卻不敢說出口,只得扯著嘴角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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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納妾

  葉家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哪怕關素衣已經妨礙不到他們,但只要她存在一日,就是紮在葉蓁心裡的一根刺,不除不快,且還有兩個孩子在她手底下過活,也就更不能放鬆警惕。因有老夫人在,劉氏的手伸不進鎮北侯府,思來想去,只得把葉繁塞進去。

  葉繁是葉家二房唯一的嫡女。二房乃庶出,早年分家單過,沒什麼經商頭腦,僅得的一點薄產很快就消耗殆盡,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十歲那年,葉繁父親在走商途中被盜匪所殺,母親活不下去,只好把她送回本家,自己改嫁了。

  因容貌絕俗,葉繁很快便獲得葉家家主的青眼,將之納入大房悉心教養,以圖來日找個富貴人家聯姻,當嫡妻自然不成,做個寵妾卻綽綽有餘。葉繁過夠了苦日子,也是一門心思往豪門深宅里鑽,並不懼那些陰私手段。

  她只比葉蓁小六歲,卻在幼年時就與父母分家出去,四處走商,並不記得本家只得了一個嫡女,而不是一對雙胞胎。被本家收養後錦衣玉食地供著,她便慢慢從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待到十四五歲,容貌已與葉蓁有七八分相似,可說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因此心也漸大,竟對劉氏相中的幾樁婚事極其不滿,私下里偷偷勾搭上一位世家子弟。

  兩人情到濃時私定終身,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便鬧到劉氏跟前。劉氏見葉繁如此出息,竟搭上了世家子,只得捏著鼻子應了。哪料婚事剛定,九黎族便打入中原,於是烽火連年、白骨露野,許多諸侯國隨之覆滅,屹立千年而不倒的世家巨族亦遭受重創。

  待到魏國建立,葉繁的未婚夫婿雖僥倖存活,家族卻早已大不如前,竟是連一頓飽飯都吃不起,只能捧著祖宗的牌位細數往日輝煌。葉繁哪裡受得了那個苦,照照鏡子,覺得自己還能找一個更好的,便讓劉氏把婚事退了。

  那家原有些看不起商賈出身的葉繁,所幸只是一個歌姬生的庶子,也就沒所謂。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們全指望著葉繁的大筆嫁妝過活,自是激烈反對,兩家人便鬧了起來。

  葉繁被戰亂耽誤了大好年華,又被未婚夫婿纏著不放,若不是葉蓁獲封婕妤,聖上有意提攜葉家,她恐怕一輩子都得埋在自己挖的坑里。好不容易擺脫糟心的婚事,她已經二十四歲,放眼看去竟沒了出路,心裡焉能不急?趙陸離年輕、俊美、身居高位,是魏國貴女夢寐以求的夫婿,聽說劉氏要把自己送去鎮北侯府做妾,她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葉繁慣會做人,為討好劉氏,對堂姐留下的兩個孩子極為寵愛,說是看著他們長大的也不為過。故此,兩個孩子跟她很親,嫁過去之後旁的不說,至少小祖宗們是站在她那邊的,也就等於侯爺站在她那邊,日子定然好過。至於傳說中才貌雙全、知書達理,深得陛下讚賞的關氏女,她竟一點兒也沒放在眼裡。

  她知道自己最大的武器就是這張與堂姐像了七八分的臉,或許起初只能當替身,但日子長了誰又說的準?

  劉氏與葉繁一拍即合,翌日便興匆匆地去敲鎮北侯府的大門。趙陸離看出岳母有私密話要說,便讓葉繁去看兩個孩子。二人剛入書房,劉氏就張口讓女婿納妾,把趙陸離驚得半天回不過神。

  「我剛大婚,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你是怕關家找你麻煩?好哇,你這忘恩負義的混賬,把我葉家置於何地?當年要不是為了你,蓁兒能忍痛丟下孩子去那見不得人的地方?你這爵位,還有身家性命,都是怎麼來的,趙家的富貴又是怎麼來的,你沒忘吧?蓁兒為你付出所有,可你呢,轉過頭就幫著新人虐待她的兒子和女兒,我若是不把葉繁送進來,命她照看兩個孩子平安長大,我是死不瞑目,蓁兒也'死不瞑目'!也怪我當初有眼無珠、識人不清,竟以為關氏是個好的,卻沒料入了門就原形畢露,把熙兒和望舒當成泥人揉捏。我可憐的蓁兒,她這輩子真是不值啊!」劉氏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是指天罵地又是嚎啕痛哭,儼然一個鄉野村婦。

  提到「亡妻」,趙陸離頓時心痛如絞,撫著胸口紅了眼眶,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劉氏戳著他的痛處又是一番遊說,最終得到滿意的答案。

  與此同時,葉繁正在給老夫人請安,看見坐在她下手的女子,心里便是一驚。都說傳言不可盡信,但有關於關氏的傳言竟遠遠及不上她本人萬一。她此刻正慢條斯理地擺弄一叢水仙,嘴角泛著淺笑,眼裡洩出柔色,無需錦衣華服與珠寶首飾的點綴,她那張華美至極的臉蛋和雍容典雅的氣度便是最好的裝飾,亦是最耀眼的光暈。

  瞬間淪為陪襯的葉繁笑得十分勉強,直到趙純熙和趙望舒聞聽消息後歡歡喜喜地跑來看她,才終於找回一點兒自信。三人好一番敘舊,把老夫人和關素衣晾在一邊未曾搭理。

  關素衣刻完一盆花球,讓丫鬟放在靠窗的矮几上,淨了手,一面擦乾水跡一面徐徐道,「熙兒,今日遲了整一刻你才來正院請安,我早已提醒你那四個大丫鬟,讓她們時時敦促,然她們伺候主子不力,這個月的月銀就全扣了,若是再犯,下個月的也扣除,再有第三次,就都發賣了吧。」

  這句話打破了滿室欣然,三人的說話聲戛然而止,唯餘四個大丫鬟齊齊跪下的噗通聲,緊接著就是一連串認罪和告饒。而今的鎮北侯府,誰人也不敢挑戰主母權威,便是老夫人也緘口不言,冷眼旁觀。

  「目下雖臨近開春,天氣卻十分寒冷,早上遲那麼一兩刻並不打緊,夫人如此責罰熙兒,怕是太過嚴厲了吧?我自幼寄養在大伯母身邊,她體恤我,每到隆冬臘月便免了請安……」

  葉繁話未說完就被關素衣打斷,「所以說你到了二十四五還嫁不出去。別人相看媳婦,最重的不是容貌,而是德行,一個人若是連自己家的長輩都不孝順,焉能指望她去孝順別家長輩?侍奉公婆與相夫教子,原是主母應當盡到的本分,旁的就算一無是處也無所謂。熙兒眼看就要論嫁,即便心裡再不願意,擺也要擺出一副孝順模樣,否則別家派人來打聽,得知她連自個兒的嫡親祖母都不沾邊,更不來請安陪伴,焉能指望她嫁過門孝順夫君的長輩?這是娶媳婦還是娶祖宗?」

  眼見葉繁咬緊嘴唇強忍憤怒,關素衣輕笑著補了一刀,「對女人,尤其是未出嫁的女人而言,名聲很重要。這一點想必葉姐姐深有體會。」

  老夫人這才緩和了面色,又補一刀,「素衣肯管教兒女,那是他們的福氣,還輪不到一個外人來插嘴。趙純熙,你若是不喜見我,不來便是,無需勉強。」

  眼見祖母已明明白白流露出對自己的不滿,她若是往外面說道幾句,誰家敢來求親?趙純熙再次意識到關素衣的話是正確的,立刻跪下請罪,直說下次再也不敢了云云。趙陸離和劉氏就是在這個檔口走了進來,一個因為女兒的不懂事感到羞愧,一個卻因關素衣的打壓而懷恨在心。

  小浪蹄子,等葉繁進門有你好受的!這樣想著,劉氏與老夫人不陰不陽地扯了幾句,這便告辭,臨走時衝關素衣投去一個輕蔑而又憐憫的眼神。趙純熙心知自己所求那事娘親和外祖母已經辦妥,心中不免大感快意。

  趙陸離對新婚妻子很是愧疚,卻架不住劉氏的軟硬相逼,只得把老夫人請到內堂說話,並試圖遣走旁人。關素衣假裝沒聽懂,照舊留在外面喝茶,趙純熙等著看她笑話便也留了下來,反倒是趙望舒懵裡懵懂,自顧跑去玩了。

  「裡面好像吵起來了,母親,您不進去看看?」趙純熙故作擔憂。

  「無事,母子哪有隔夜仇。」關素衣淡然一笑。

  兩刻鐘後,趙陸離率先走了出來,看見新婚妻子還在,臉頰猛然漲紅,隨即慘白下來,沖她深深作揖。老夫人緊跟而至,杵著拐杖罵道,「不孝子,你給我滾!」

  「抱歉。」這句話也不知是對誰說的,話落,人已經走遠,背影看著頗為狼狽。

  老夫人癱倒在軟椅上,老淚縱橫地道,「素衣啊,你是個好媳婦,我們趙家對不住你!我老了,這些孩子翅膀也硬了,實在是管不住,倘若我不在,煩請你多多照看侯府,切莫讓它散了,垮了,敗了……」

  「老夫人您多慮了。」關素衣輕拍她手背,不緊不慢地道,「侯爺是不是想納葉繁做妾?」

  「你知道?」老夫人猛然抬頭,似想起什麼,又長嘆一聲,「你聰明絕頂,哪能看不破葉家的小伎倆。沒錯,他們想把葉繁送進來,我攔不住。」話落狠狠瞪了趙純熙一眼。

  趙純熙目中剛泛出一絲得色,就聽關素衣不以為然地道,「那就讓他納吧。葉繁入門那日,我把我的丫頭明芳也送過去,湊一個雙喜臨門,老夫人您看怎樣?明芳從小伺候我,與我的情分非比尋常,我這便消了她的奴籍,送她幾畝田產和一處小院。如此,她也算是有正經嫁妝的良家女子,與葉繁一樣可為貴妾。」

  這番話把老夫人和趙純熙驚住了,少頃,一個轉怒為喜,一個卻差點憋死。

  葉家前腳剛把庶女塞進來,關素衣後腳就提拔了自己的丫鬟,二人同為貴妾,這不等於在葉家臉上狠狠扇一耳光嗎?面子裡子全沒了!這招損,忒損,也不知等到那天,葉繁是什麼表情。

  老夫人一掃之前的頹唐,拍板道,「納,兩個都納,好給我侯府開枝散葉。你那丫鬟委實不錯,我再給她添幾抬嫁妝。」

  關素衣抿唇而笑,讓已然靈魂出竅的明芳趕緊給老夫人磕頭。婆媳倆完全忘了去詢問趙陸離的意見,當然,就算他不願,關素衣也有千百種方法讓他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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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2:53:49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甩手

  關素衣從正院裡出來,身後跟著欣喜若狂的明芳和憋屈不甘的繼女。因日頭很足,氣溫回升,院子裡陸續開出許多嫩黃的迎春花,一行人邊走邊賞,溜溜達達回了正房。

  攤開賬本,關素衣指著出項與進項,讓趙純熙幫著算賬,自己則撿了一本書隨意翻看。想是心裡難受面上卻不敢表露,趙純熙把算盤珠子撥得劈裡啪啦一通亂響,聽上去十分煩人。

  明蘭嫌棄地撇嘴,暗暗腹誹這位兩面三刀的大小姐。

  忍了又忍,趙純熙終是沒忍住,勉強用平和的聲音問道,「母親,您要為我爹爹納妾,怎麼不問問他的意見?」

  「那你外祖母把葉繁塞進來,可有問過我的意見?你爹爹直接找上老夫人,可有問過我一句?」關素衣連眼皮子都懶得抬,曼聲詢問。

  趙純熙無話可說,悶了一會兒才道,「就算您要給他納妾,等一等不行嗎?非要挑在我姨母過門的那天?我姨母該多難受?」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們葉家想把葉繁塞進來,什麼時候不可以,非得挑在我與侯爺新婚不久?你可曾想過我會有多難受?」關素衣合上書,嗓音慢慢變得冰冷,「我現在是侯府主母,劉氏硬逼著侯爺納妾,就是在當眾扇我的臉。聖人有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理當是以怨報怨,以德報德。別人若是真心對我,我自然以真心交付,別人若是想算計我,不好意思,我會讓他打落牙齒和血吞。」

  臨到最後一句,趙純熙總覺得繼母看自己的目光十分尖銳,彷彿早已洞悉她那些小心思,甚至於連娘親的謀劃也一清二楚。但是怎麼可能呢?雖這樣想,她心中卻止不住的慌亂,只因她現在正如對方所言,不得不打落牙齒和血吞。

  關素衣曲起指節敲了敲桌面,衝明芳說道,「你現在就跟趙管家去官衙走一趟,他會幫你消除奴籍,轉為良民。我抬舉你至此是為了什麼,想必你心裡十分清楚,日後好好伺候侯爺,切莫讓我失望。我能捧你,自然也能壓你。」

  「夫人的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日後只要您發下話來,奴婢定然為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明芳知道小姐抬舉自己是為了打壓葉繁,連忙跪下表忠心。

  看見這人指天畫地的姿態,關素衣內心哂笑。前世她也看穿了明芳的心思,卻怕壞了主僕情誼未曾成全,以至於葉繁用抬舉她做妾為條件將人拉攏過去。故此,關素衣明里暗里中招無數,最後差點被沉塘。而今,她乾脆主動把明芳捧起來,同是貴妾,又在同一天過門,為了爭奪趙陸離的寵愛,這兩人怕是會殺紅眼。

  狗咬人是慘劇,人咬狗是鬧劇,狗咬狗就是好戲了。關素衣只管端坐高堂,等著看這一場好戲。遣走感恩戴德的明芳,瞥見趙純熙萬分難看的臉色,她徐徐道,「主母彈壓侍妾的手段千千萬,最低劣的一條便是親自動手。葉繁現在是你姨母,你與她多親近都沒關係,但入了侯府就是你爹的侍妾,你與她還是少走動為妙,省得落下個'小婦養的'名聲。」

  小婦就是賤妾,被賤妾養大,這在當時是非常丟臉,亦極其恥辱的一件事。關素衣最後一句話堪稱毒辣,把趙純熙氣得差點昏倒,偏在此時,趙陸離走了進來,大發雷霆道,「我不在的時候,你就是這樣羞辱熙兒的?岳母說的果然沒錯,哪怕你面上做得再好看也絕不會真心為熙兒考慮,是我太輕信了!關素衣,你準備準備,一月後我要納葉繁過門,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沒她在後院照看,我真害怕熙兒和望舒被你害了。」方才若不是他親耳所聞,親眼所見,也不知女兒回去後該如何傷心落淚。

  他原本鎖在書房生悶氣,過了半刻鐘才驚覺還得給新婚妻子一個交代,於是走回上房,打算好聲好氣地商量勸解,卻沒料會聽見這番話,怒火立刻被點燃。

  趙純熙心中一喜,眼眶卻掉出許多淚珠,撲進爹爹懷裡低泣,雖什麼都沒說,默默忍受一切的模樣卻足夠令人心碎。

  眼見趙陸離怒火狂熾,正欲發飆,關素衣不緊不慢地開口,「我性子直,有話說話,這一點老早就告訴過你們。倘若你們覺得我說錯了,好,等葉繁過門,熙兒和望舒就都搬過去由她教養,我丟開手,諸事不管,這樣你們可滿意?」

  趙陸離啞了,趙純熙也啞了,父女二人面面相覷,騎虎難下。葉繁再如何血緣相近、關係親密,等她過門也仍舊是妾,哪裡有嫡子嫡女不養在主母膝下,反而送去給妾室?若消息傳揚開來,日後別說讓趙純熙嫁個好人家,令趙望舒科舉入仕,就是二人跨出大門都覺臊得慌。

  與葉繁太親近的後果正如關素衣說的那般——變成小婦養的。她的確言語直白,叫人聽著難受,卻從未沒錯過半字。

  趙陸離一瞬間怒火全熄,暗怪自己把母親那裡受的氣撒到妻子頭上,有心服軟卻不知該怎麼開口,竟面紅耳赤,訥訥難言。

  葉繁只是庶房嫡女,寄人籬下,根基哪裡能與關素衣相比?若關素衣真被氣狠了,把自己和弟弟扔給葉繁教養,那日後該怎麼過活?自己本來就沒有世家血脈,爹爹還遭了皇上厭棄,若再無帝師府依仗,真個只能在商賈人家里聯姻。屆時,那些手帕交還不得笑死?趙純熙越想越心急,五臟六腑猶如火燒,難受得厲害。

  她嘴裡發苦,膝蓋發軟,抖抖索索地想給繼母下跪,卻被強烈的自尊心支撐著,不肯輕易認輸。

  關素衣並不稀罕趙家父女的致歉,淡聲道,「我真心實意為侯府考慮,你們卻從未把我當自家人看待,否則也不會在我大婚半月未滿的時候納妾,還忘了知會我一聲。也罷,我乾脆當個甩手掌櫃,只一點你們得聽我的,一月之後葉繁過門那天,明芳也得跟著過門,侯爺不同意也得同意,否則我便回家,讓我爹娘與你們談。放眼燕京,唯有出身低賤又不懂禮數的商賈之家才會在迎娶新婦的同時納妾,你們趙府既要效仿,我也不硬攔,愛怎樣就怎樣,愛誰誰。」

  「夫人,我……」趙陸離這才驚覺納妾不僅是自己的事,還是關家的事。倘若過個三五年,關素衣未曾有孕,他要納妾誰也不會阻攔,但現在新婚不到半月就急急忙忙把葉家庶女弄進來,未免做的太難看,也等於打了關家臉面,難怪關素衣如此生氣。

  他悔之莫及,正想好好解釋一番,卻見對方一字一句冷淡開口,「既然你們不把我當一家人,我也不會上趕著倒貼。我這人就是如此,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以真心換真心。日後你們想幹什麼幹什麼,無需問我,除了中饋,我什麼都不管。現在請你們出去!」

  明蘭立刻上前攆人,瞥見插在花瓶裡的雞毛撣子,恨不能拿起來抽這父女倆。

  趙陸離心下焦急,卻不知該如何圓場,只得狼狽後退,退至門邊深深作揖,懺悔道,「夫人你消消氣,切莫與我生分。明芳那事我同意,這個家自始至終都是你說了算,任何人也不能動搖你的地位。這次還是我的錯,今後定不再犯,在怒氣忽至前,我會讓自己冷靜思忖,再來與你好生商談,你看這樣如何?」

  趙純熙噙著淚開口,「母親,我也知錯了,您別不管我。我自幼失母,是姨母看著我長大,故而與她親近了些,忘了您的感受。日後我會乖乖聽您的話……」

  關素衣擺手冷道,「無需多言,走吧。」

  明蘭接著攆人,「侯爺,大小姐,你們先走吧,小姐這會兒正難過,你們讓她獨個兒舔舔傷口。她那些話確實不大中聽,但你們私底下好好琢磨,究竟是不是那個理兒?」邊說邊把人推出去,關了院門。

  「終於清靜了。」關素衣用指節敲擊桌面,沉吟道,「該來的來了,該走的走了,好戲也該開鑼了。」

  「小姐,該走的是明芳,但葉家庶女哪裡是該來的?倘若沒有她,絕不會有目下這些糟心事。」明蘭氣得直翻白眼。

  「她來了,這個家才熱鬧呢。」關素衣笑得十分輕快。

  「熱鬧什麼呀,麼蛾子肯定不少。小姐,您真的打算讓她撫養大小姐和大少爺嗎?那可太好了,這兩個人真難伺候,大少爺喜歡打人罵人,大小姐表面看著挺和氣,但偶爾會露出特別陰森的目光,看著實在嚇人。」明蘭拍打胸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

  關素衣搖頭,「我倒是想,但趙陸離絕不會同意,且看著吧。」她原就打算把這些人湊作堆,讓他們自個兒玩去,但現在卻不是好時機。她在等,等趙家人繼續折騰,然後自己「心灰意冷、黯然離開」。屆時,且看侯府能不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能不能讓本就「幸福無比」的生活開出一朵花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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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亂家

  趙陸離被攆出正房後非但不惱,反而十分愧疚焦慮,一是因為自己再次誤解了夫人,二是為了兒女的前程。他當時被母親的謾罵與斥責勾起了許多傷心往事,竟把失去蓁兒的痛苦一股腦兒化為怨氣,撒在夫人頭上。真要說起來,夫人甚麼都不知道,她才是最無辜的那個。而自己不但不能對她付出絲毫感情,甚至連與她圓房都做不到,她心裡不平,說話尖銳了些在所難免,更何況岳母在這個檔口把葉繁塞進來,便是菩薩心腸,這會兒也該忍無可忍了。

  趙陸離一路走一路唉聲嘆氣,領著女兒到了庫房,打算親自挑揀幾樣貴重的禮物送去給夫人賠罪。

  「素衣說話是直白了點,但也是為了你們好。我知道你們打小與葉繁親近,然,日後她既入了趙府為妾,身份就變了,與你們的關係也變了,你們敬她愛她,存著這份心便罷,莫要表現得太過,也莫與她走得太近,讓外人看去,終究對你們不好。」趙陸離邊說邊從箱子裡拿出許多珠寶,一一擺放在矮几上。

  趙純熙乖巧應諾,面上看著彷彿很平和,內裡卻翻江倒海,又氣又惱。這次關素衣罵她小婦養的,爹爹都能被她三兩句話給哄回去,下次罵的更狠,甚至於出手教訓,爹爹恐怕也會重重拿起輕輕放下吧?她不是不相信爹爹對自己的舐犢之情與維護之心,而是太忌憚關素衣那張嘴。縱然天塌了,憑她的三寸不爛之舌也能輕鬆撐起來,只要她願意。

  趙純熙越想越後悔,當初就不該為娘親包攬這個大麻煩,如今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哪怕把姨母弄進府,也半點沒給關素衣添上堵,反讓自己處於更尷尬的境地。她要是真把自己和弟弟送去給姨母教養,轉天一過,鎮北侯府的嫡子嫡女就會成為勳貴子弟們眼中的笑柄,哪還有半點尊嚴可言。

  當趙純熙胡思亂想時,趙陸離已把挑好的珠寶放入錦盒,叮囑道,「你把禮物親自送給素衣,誠心誠意向她賠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定不會與你計較。你要知道,她是關氏女,而'關氏'二字代表著仁義禮智信、溫良恭謙讓,代表著時下備受推崇與敬仰的至高品德。倘若你能沾她一點光,哪怕只是一點,日後婚嫁都不用愁。她身體裡流著世家血脈,腦袋上頂著儒家光環,背後還站著帝師、太常、陛下,這三尊神佛,與她交好對你受用無窮。我是撞了大運才能娶她過門,心裡不知多慶幸,你們也要惜福才是。」

  這還是趙陸離第一次把功利之心灌輸給女兒,他原本想把她培養成葉蓁那般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但關素衣的提點讓他猛然醒悟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是無法在深宅里存活的,尤其是關係複雜的勳貴士族。

  陛下怎麼能算關素衣的靠山?陛下對我娘親愛若珍寶,該是我娘親的靠山才對。倘若我娘親與關素衣對上,你看陛下會護著誰!趙純熙心內不忿,卻也知道陛下會護著葉蓁,卻絕不會護著自己,只因她不但是葉蓁的女兒,更是鎮北侯的女兒,而鎮北侯或許是他最難以容忍的存在。

  「爹爹的話女兒明白。日後我會遠著姨母,多多親近母親。」她不得不妥協,只因遠水救不了近火,婕妤娘娘再尊貴,明面上也只是她的姨母,並不能插手她的婚事。說到底,她現在唯一能仰仗的也只有關素衣,況且她手裡還捏著她的嫁妝。

  「好孩子,切莫覺得委屈,素衣心地不壞,你只需聽她的話,學好中饋,將來嫁入家風清正,地位清貴的書香門第,自有大把好日子可過。」趙陸離輕輕撫摸女兒發頂。

  趙純熙強笑點頭,末了親手抱著錦盒去給繼母賠罪。父女二人來到正房時,四處瘋玩的趙望舒已經被管事逮回來,目下正站在桌前練字,關素衣與他並肩站立,手裡也提著一支毛筆,正在一張宣紙上勾畫。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短短一句話,十六個字,你竟錯了六個,還有這幾個墨團究竟何意?不會默寫便空著,切莫將捲面弄得如此髒污,否則日後開了科舉,你這樣的捲宗,主考官連看都懶得看,直接就會劃掉。」關素衣放下毛筆,拿起戒尺,命令道,「把手攤開。」

  趙望舒把手背到身後,斜著眼看她,語氣滿是惡意,「聽說我姨母下個月就要嫁進來了?」

  「你姨母是納,不是嫁。」關素衣面無表情地道。

  「呸!我說是嫁就是嫁!姨母從小看著我長大,跟我娘親沒什麼兩樣,爹爹也喜歡她,等她進來了,你一定會失寵,因為我們都不喜歡你!聽說今天中午,你跟姐姐說不想管我們了,要讓姨母來管?正好,小爺我還不稀罕呢!你只會拘著我讀書,用戒尺打我的手掌心,教我練字的時候還要我綁上沉重的沙袋,你這毒婦存心想折磨我,我要姨母不要你!」趙望舒邊說邊拆掉手腕上的沙袋,折斷毛筆,拂落硯台,一溜煙兒跑出去。

  這些天每到下學,他就會被繼母抓回去練字,寫錯一個打一記手掌心,寫錯兩個打兩記,倘若夫子佈置的功課出了差錯,一氣兒能打十好幾下,令他苦不堪言。聽說姨母要來,便似神兵天降,他底氣一足也就故態萌發了。

  硯台掉落在地,發出一聲巨響,濺起的墨點沾染了關素衣雪白的鞋襪和裙邊,然後慢慢擴散開來。明蘭一面跪下給主子擦拭,一面吩咐管事婆子出去抓人。

  「不用抓了,都下去吧。」趙陸離堵在門外,單手提著兒子後領,臉色十分難看。他原以為葉繁過門等同於侯府的餐桌上多一副碗筷,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料對兒子、女兒竟會造成這般惡劣的影響。

  熙兒還好,懂得輕重,望舒竟糊塗至此。再往深裡想想,若素衣未曾點醒他們,兒子會一直糊塗下去,沒準兒哪天就把自己給害了,也把侯府給害了。趙陸離跨過門檻,攆走不相干的人,把兒子放下,不等他站穩就狠狠甩了一巴掌,斥道,「還不給你母親道歉?」

  趙望舒嚇懵了,捂著臉好半天回不過神,片刻後忽然從他腋下鑽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哽咽怒吼,「不,絕不道歉!她不是我娘,我不要她管!」

  「望舒,你快回來!」趙純熙追不上,只能乾瞪眼。

  「來人,去把大少爺抓回來!」趙陸離氣得指尖都在發抖。

  關素衣撩起袖口,把綁在手腕上的插滿鉛塊的布條解下來,語氣極為平淡,「算了,讓他去吧。這個年紀的孩子心思重,脾氣倔,越拘著他反而越鬧騰。想必你也聽見了,他只要葉繁,不稀罕我。罷了,你這一雙兒女我今後再也不管。你不必賠禮道歉,有這個心,便不該在我們新婚未滿半月的時候納妾,更不該納葉家女兒,叫我處境尷尬、舉步維艱。」關素衣揉揉太陽穴,擺手道,「回去吧,我現在頭疼的厲害,不想說話。」

  「夫人,讓你受委屈了,望舒那裡我會好生教導……」趙陸離臊得滿面通紅,萬沒想到勸住了女兒,兒子又鬧起來,這葉繁還沒過門呢,家裡就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過門之後會如何真是想也不敢想。

  思及此,他對劉氏這個罪魁禍首竟生了些埋怨。

  明蘭已然恨毒了趙家人,將趙望舒的文房四寶、書冊卷宗等物隨隨便便塞進包裹裡,冷道,「侯爺,您先走吧,夫人已經夠傷心了,您讓她清淨清淨。您看看大少爺的字跡、功課,是不是多有進益?為了教導他,小姐百忙之中必要抽出兩個時辰陪他讀書練字,他嫌棄沙包太重,卻不知為了樹立榜樣,夫人腕子上墜了四斤重的鉛塊,把小時候受的苦統統陪他再吃一遍,就是指望他將來成材。卻沒料他如此……」不知好歹!

  最後一個詞兒有些難聽,明蘭不好說出來,把東西往趙陸離懷裡一塞,用力甩上房門。

  趙陸離連連道歉,又站了一會兒,這才帶著臉色同樣難看的女兒回去。趙望舒寫的那些字,做的那些文章,他一一翻閱檢查,與之前相比竟似兩個人一般,果然大為進益。若他好生在關素衣這裡受教,外間又有夫子指點,正如明蘭說的那樣——將來必能成材。

  然而現在,他竟哭著喊著要去姨母那裡,葉繁只是個商戶女,日後還是侯府妾室,哪能教他半點好東西?這不是自毀前程嗎?趙陸離越想越焦慮,越想越懊惱,有心挽回卻無從下手。

  趙純熙此時也恨不得把趙望舒逮回來狠狠抽一頓。他若總是這麼蠢,日後莫說成為她的臂助,別拖後腿就該謝天謝地了。

  反觀趙望舒本人,卻未曾覺得自己有錯,因府裡到處都是繼母的爪牙,怕被抓回去懲處,只好往最疼愛他的祖母院子裡躲,順便告一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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