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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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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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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3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說親

  有了之前這麼個插曲,楊家三個姑娘雖然面上不說什麼,但卻是你一個眼色來,我一個眼色去,尤其善櫻更是幾次按捺不住,就要開口。雖然被善桐眼色止住,但琦玉又不是個死人,如何察覺不了?小姑娘就越發有些不自在了,連和善桐說話都帶了拘謹。

  善桐心裡也挺著急:眼看著她就要回村子裡去了,下次有機會和琦玉見面,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呢。琦玉家現在沒有主母,父親又遠在老家,看哥哥那樣子,對她竟似乎是一見鍾情,要真上門提親,那琦玉父親肯定是要問過女兒自己的意見的。

  雖說楊家門第也不算矮了,配琦玉可以說是綽綽有餘,但世間很多親事,倒未必是一個高門一個低戶,就能成就得順理成章的。還是要先慢慢和琦玉聊開來,才好套問她對榆哥的看法不是?

  若不說功名,其實榆哥生得也是文質彬彬的,絕對拿得出手。就怕剛才他表現得實在是太憨傻了些,琦玉未必看得上呢……

  好容易等吃過了午飯,她這才找到空當,藉口要拉著琦玉一道午休,將她拉進了自己屋內,才輕聲道,「雖說咱們見面不多,但我心裡是拿你當好朋友看的,前幾年局勢太亂,通信不方便,也沒能聯繫。等我後來到了西安,你又回家去了。這些年來,家裡事多,辛苦了吧?」

  她沒有把話題圍繞著榆哥來說,顯然令琦玉頗為放鬆,小姑娘擺弄著辮子,輕聲說了一句,「唉,是我命苦……」

  善桐也說了幾件家裡的煩心事兒,終於勾引得琦玉打開了話匣子,將她回鄉預備選秀,偏巧繼母感了時疫去世,連初選都沒能參選,便不得不在家守孝的事和善桐細細道來,這一年間世情冷暖,自然有些心酸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善桐也頗為琦玉惋惜,「要是能夠參選,以你的美貌,現在都是個娘娘了……」

  「哎,多半也就是個陪太子讀書的,現在宮中那位姐姐,也是侯門一系的嫡女出身,論身份要比我強得多了。」琦玉便輕聲細語地道,「我除了這張人人都誇,其實並無一點好處的臉之外,還有什麼能比得上她呢?」

  她面上掠過了一絲惆悵,又輕聲道,「就是可惜令姑姑失望了,從小她待我那樣好,比爹待我都要和氣得多,可我卻沒能讓她如意。她也不在乎,還是對我這樣好……」

  兩個小姑娘也唏噓了一陣,善桐才問,「那你現在可說了人家沒有?才出孝,怕是還沒議親吧?不過你也還小,也還能等得。」

  琦玉面上頓時就飛過了一線紅暈,她大膽地閃了善桐一眼,像是在掂量著善桐的心思,過了一會,才聲若蚊蚋。「這我就不知道了,這種事肯定還是父親做主,就是姑姑有意思為我說親,也是直接寫信回去問爹的意思,我一個女兒家,知道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呢?」

  兩個小姑娘一時都沉默了下來,善桐品著琦玉話裡的意思,不禁暗暗皺眉。不過兩個女孩子,話也不能說得太過露了,琦玉也說的對——這種事,沒有當面和女兒家自己提起的道理。真要說出口來,那就是把琦玉當個丫鬟看待了。

  她便不再說親事,而是問起琦玉,「一路上都有什麼好玩的事麼?」

  「也沒什麼!就是走著山路,鳥獸不少,有一天我們錯過了宿頭,只好在驛站打尖,表哥還打了一隻獐子呢,現場就剝皮烤起來吃。」琦玉便和善桐笑道,「味道的確是鮮美得很,結果又引來了一頭老鷹!一來二去也不知怎麼著,表哥就掏了它的窩了,得了兩三隻小鷹,現在家裡喂小米粒,也不知道能養活不能,要是不能,可就造了孽了。」

  善桐聽得一驚一乍的,又和琦玉念叨,「年前有段時間,山上旱得慌,我們村裡也有人在晚上,遠遠地看見老虎下山來喝水呢——」

  這兩個小姑娘說起山野間的事,一高興,嘴上也就都沒了把門的。善桐和琦玉指手畫腳,比著個大小,「你一說老鷹我就想起來了,我大哥跟著他先生出門遊歷的時候,當地人打死了一隻金雕,槍法也准,恰恰就是腦門進去了一個洞。火彈卡在裡面,並沒有炸。大哥也不知道怎麼鬧的,把金雕買回來了,這樣那樣炮製一番,居然做成個栩栩如生的標本,連毛都沒掉的!現在就放在他院子裡。前兒有人來看了,說是能賣上五百兩銀子不止!」

  琦玉頓時來了興致,「真有這樣稀奇?我還沒見過金雕呢,長得如何,威風不威風呀?」

  她頓了頓,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過,你大哥倒是悠閒,一般人在他這個年紀,像你們這樣的人家,可不都是忙著考功名呢——」

  善桐微微一怔,想了想,也不虛言相欺。「我大哥天分不在讀書上,也就是相機取個秀才功名傍身就夠了。他還是對雜學有興趣多些,特別是算學、圖學、煉丹……反正也不閑著就是了。」

  琦玉眼神一閃,若有所思,「噢。」

  到了向晚時分,衛太太便派車來接了琦玉回去。王氏倒也不甚留,只是握著琦玉的手笑道,「好生保重,在西安城多住些時日也好的。」

  卻並不提再接琦玉來玩的事,琦玉似乎品出了味道,便低了頭靦腆地謝過王氏招待,又沖善桐招了招手,回過身一語不發地隨著婆子就上了車。王氏母女自然回身預備用飯不提。

  若是在往常,榆哥剛得了一本算學新書,不要說過來請安,要是二老爺不在家的時候——聽王氏說起來,五六天不出院子都是有的。就是二老爺在家,當晚他也必定不出來請安用飯。可今日就不一樣了,王氏那邊人才一散,榆哥就踱進院來給母親請安,他也不說話,就只是望著善桐——想必是打聽出來了,這一位美若天仙的琦玉姑娘,是善桐的朋友。

  他從小到大,性子都憨厚實誠,雖然年紀漸大,似乎應該漸漸知道人事,但卻對王氏院子裡那些個年輕丫鬟視若無睹,二老爺的兩個通房也算有幾分姿色了,進出遇到,榆哥待她們和待望江態度都不曾有多少差別。沒想到如今情竇初開,居然這樣急切,王氏忍不住要笑不說,就是善桐都禁不住逗他,「哥哥,我們下午還說起你呢!」

  榆哥頓時撲到了善桐跟前,漲紅了面,聲音都期期艾艾的,又見了結巴。「怎、怎麼說起我來了!怎、怎麼說的!」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連善桃這樣的老古板,都不禁掩唇莞爾。善桐倒不忍心再逗他,便老實把金雕的事說了,笑道,「前幾天我要討來看個新鮮,你還這樣那樣地拿捏我,現在好啦,要是擺在我屋裡,牛姑娘早都看過了,又怎麼會留樁遺憾呢?」

  榆哥也自懊悔得很,他狠狠地跺了跺腳,回頭就把金雕送善桐屋裡了。「下回牛、牛姑娘來的時候,你給她看!」

  看王氏意思,是已經想要托人上門說親了,為了避嫌,肯定不會再邀琦玉上門做客。善桐笑眯眯地望著那威嚴的金雕標本,擺了擺手,和榆哥逗悶子,「現在晚啦,就是送來,人家也不愛看了。」

  「怎麼忽然就不愛看了呢?」榆哥頓時急眼了,見妹妹情不自禁露出笑意,才明白自己又被擺了一道,他上來就擰善桐的頭頂心,「年紀大了,也敢和哥哥耍花樣了?」

  兩兄妹打鬧了一會,見婆子們沒進來催善桐進裡屋就寢,便知道二老爺還在里間和二太太說話。善桐索性拉著榆哥進了巡撫府的小花園,兩兄妹肩並肩坐在假山石上,榆哥指了北斗七星給善桐看了,又隨口說了好些善桐根本一無所知的星宿,一一點給她看。「這就是二十八宿裡的心宿了,你看它和它周圍那兩顆星星,像不像一頭蠍子?」

  這一次相見,榆哥的改變就細微得多了,善桐也是到了如今才漸漸品味到了他舉止中那淡淡的放鬆:顯然父親放鬆了對他功名上的期望,允許他在雜學上下工夫,的確是投合了榆哥的喜好。善桐回頭看了看哥哥,見他面龐上除了寧靜,還籠罩著一股淡淡的自信,心頭便是一暖,她將頭慢慢靠到榆哥肩上,輕聲問,「哥哥,你在西安還住得開心嗎?」

  榆哥沉默了片刻,他低聲而溫暖地道,「和鳥兒一樣開心,李先生待我很好,爹娘兄弟也都和睦,像鳥兒一樣,能夠四處高飛,我覺得頂頂開心。」

  善桐微微一笑,她輕聲附耳對榆哥道,「你就放心吧,娘心底都明白的,要是爹也點頭,咱們肯定不日就上門提親……到時候,你就更開心了。」

  就算只有滿天星光,和腳邊的一盞燈籠,善桐依然可以看出,榆哥的面色漸漸放亮,在黑暗中,竟似乎可以與星月爭輝。

  善桐猜得不錯,王氏果然和二老爺挑燈說到了半夜,第二天早上,二老爺就派人回村子裡送信。

  「本來想把你也打發回去的。」他就和善桐開玩笑。「可走的急了,就沒來得及安排,等回信送來了,再打發你回去送一封更要緊的信吧。」

  善桐一下就捕捉到了父親的潛臺詞,她眼睛一亮,閃了父親一眼,雖有喜悅,可又惦記著要穩重些,到末了也只是矜持地一笑——這小女兒情態落到二老爺眼裡,倒惹得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又隨意地道。「這個牛琦玉,你看著如何呢?」

  這是已經將善桐當個小大人,連哥哥的親事,都要開玩笑一樣問過她的意見了。善桐心底湧過一陣激動,她輕聲道,「這是能送進宮中選秀的姑娘,調教得有多精心,那是不用說的了。說老實話,要不是她家出身低了一點,恐怕哥哥還配不上她呢。」

  言下之意,自然是很看好牛琦玉來做這個長媳,二老爺撚鬚不語,只是點頭微笑。

  又過了幾天,等村裡回信到了,王氏便帶了善桐,罕見地主動上衛家拜訪,衛太太自然是又驚又喜,安頓了酒席迎接。席盡了,善桐又被打發去和琦玉玩耍,沒能旁聽母親和衛太太的私話,偏偏琦玉多少也意會到王氏上門的含義,羞得連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了。善桐無聊起來,又不好強拉著她說這說那的,只好站在院子裡看著太陽影子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然隱隱鬧騰起來,似乎有追著喊要請大夫的聲音,善桐倒嚇了一跳,連琦玉也被驚動——不過,她側耳細聽了片刻,卻又放鬆下來,笑著對善桐道,「不要緊,恐怕是表哥練武,又無意間傷到了陪練的兵士。」

  幾年不見,衛麒山功夫居然到了這樣高深的境界,無意間就能把人傷出這麼大的動靜。善桐也嚇了好大一跳,見琦玉神色寧靜若無其事,便知道這是衛家常事——想到她幾年前居然還和這麼一個凶星起過衝突,小姑娘倒不禁有些後怕起來,喃喃道,「難怪說,江湖走老,膽子越小,我的膽子也真是越來越小了。」

  過了一會,衛太太便派人來請兩個小姑娘出去喝茶,當著女兒家的面,太太們自然是不動聲色,言笑晏晏。善桐留心揣度母親神色,見王氏神色寧靜篤定,便先放下心來,倒是衛太太似乎有些心事,話也不多,同她素來爽快健談的形象,差別頗大。

  「這門親事,按理可沒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回家的路上,善桐就和母親嘀咕,「要是能成,怎麼說也都是兩好合一好的美事,怎麼我看著衛伯母卻像是不大開心,連話都少了?」

  王氏掃了善桐一眼,唇邊不禁掛上了一絲驕傲的笑意,她撫了撫女兒順滑的鬢角,輕聲道。「你衛伯母對這門親事,是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也答應下來,會寫信給琦玉父親提親。她所慮者,倒是結了這門親事,恐怕就不好說你做媳婦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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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31: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過繼

  牛家老家還在河南一帶,送信回去需時日久。榆哥雖然著急,但這種事一旦開口,男方就只有等著女方回音,斷斷沒有開口催問的道理。善桐在城裡又住了小半個月,也沒等到衛太太的回信,便不得不帶著父親給老太太的親筆書信,先回了村裡。

  因西安畢竟離得近,二老爺三不五時就派人回家送東送西的,音信也傳得勤快,這次回來,老太太也不過是問了幾句孫輩們安好,便讓善桐回去休息了。倒是大太太忙完了家務,又把善桐叫到身邊,問了幾句善檀、善榕的近況,便道,「你看你哥哥姐姐在西安城內不曾偷懶吧?可別仗著你父親母親心慈手軟的,就自己也放鬆起來。善桃如今一天做多少針線?」

  事實上善桃到了西安以後,因為王氏對女孩們教養得顯然沒有大太太嚴格,的確疏懶了一些,從前每天必要做兩個時辰針線的,現在能有一個時辰在針線架子前坐著也就差不多了。善桐轉了轉眼珠子,便避重就輕地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到西安之後,舅舅那邊不說,還有好些朋友都是小時候認識的,這麼一走動,倒是很少在家呆著。也沒能和姐姐多相處些時候。」

  把善桃脫出來了倒好,可她自己就倒了黴了,被大太太數落了兩句,「怎麼能光顧著玩耍,就不做功課了?女兒家這樣輕浮可不是好事——」要不是老太太遣人來問,「大太太又在數落三姑娘呢?她才回來,也讓她好生回去休息休息再教她吧。」恐怕善桐回來第一天就要吃大伯母的虧了。

  有這麼個方方正正,一點情面不留的模範主母坐鎮,小五房的家風不用說那是嚴正了許多。丫鬟們行動也都有了分寸不說,就是那些個老資格的婆子,怕大太太比怕老虎更甚。就是三太太、四太太,進出內院時行動都多帶了幾分小心。三太太年前小產了,心緒不佳,老太太打發三老爺跟她回娘家去小住,四太太呢,沒事就更不敢到前院來和大太太在一塊了。四老爺便成為大太太盯防重點,沒事出門閒逛吃酒,凡是被大太太聽說,就要正色和他講起大道理來,因此這一向也不敢隨意出門。偌大個小五房,成天都是安安靜靜的,老太太是又高興又不高興:雖然大太太所作所為,沒有一點能挑剔的地方,大家大族,的確是理應如此。但話說回來,有什麼樣的人家真個是活成這樣,那也實在是沒有一點樂趣了。尤其她人老了又愛熱鬧,善桐在的時候還好,善桐一走,小五房小輩沒人在家了,便常常把善喜接來說話。今兒也不例外,善桐回去梳洗了一番,便到堂屋裡,和善喜盤腿坐在炕上幫老太太挑佛豆兒,一邊和她說些在西安城裡的見識。

  既然要說在城裡的事,自然少不得龐小姐和善婷的那一段公案。這件事說來是小兒女間的口角,二老爺自然不會特別寫到信裡。老太太和善喜都是第一次聽說,也都聽住了,過了一會,善喜才噓了一口氣,輕聲道,「說起來,在村裡誰不給他們家幾分面子呢?沒想到一出門,背地裡還不是被人編排?」

  「龐家的家教也太差了些。」老太太冷笑了一聲,「這還是因為你父親素來和氣,又始終不是總督這個婆婆官,不然就因為她這一句話,日後她父親的前程恐怕就此被妨礙住了,也都是難說的事呢。不說別的,三年考評開個貪弊,當時就能摘了他的帽子。多少事,就是因為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句話就惹出了禍來的。你們兩個也引以為戒,小姐妹之間說說笑笑,褒貶裝束打扮,也是常事,可除非是自己家裡,在外私底下道人,只可道人長,不可道人短,知道了嗎?」

  善桐和善喜都應了是,善喜還嘀咕道,「唉,人家家裡那樣興旺,出去應酬,就因為沒個官,還要受人褒貶……」

  十三房若是坐產招夫,將來贅婿出門會受到多少議論,善桐簡直是可以想見的。她略帶同情地看了善喜一眼,卻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含糊著道,「可惜這一次過去,表哥似乎一直在忙,也沒能上門來拜訪。想來桂太太生日,他這個做侄子的,也有不少要出力的地方。」

  一說到桂含沁,她頓時就想到了善婷露出的資訊:小二房若對含沁有意,肯定不會因為自己的幾句含糊就這麼算了,就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登門露了請著牽線的意思,祖母又是怎麼回的了……

  也不知為什麼,對這件事,善桐很是不好意思當面直接問出口,只敢旁敲側擊,又道,「也不知道善婷回來後親事說得怎麼樣了,要是還沒定,還能走動走動,定了之後,只怕就要專心繡嫁妝了。」

  一邊說,一邊鬼鬼祟祟去看祖母的臉色,見祖母面色如常,似乎根本沒被牽動心事,便知道或者出於各種顧慮,小二房還是沒有提出這門親事來——小姑娘不禁就鬆了口氣,又歡笑著和老太太說。「您不知道,牛姑娘可真是漂亮極啦。要是能說進門來當我嫂子,別說哥哥了,就是我天天看著也開心的!」

  「你開心什麼!」老太太不禁笑罵了一句,「你以為你還能在家幾年啊?等你二姐說出門,展眼就是你啦。明年這個時候你還在不在村子裡,可就難說嘍!」』善桐頓時緋紅了臉,不樂意道,「祖母您就會開玩笑,我不依,我要向大伯母告狀,說您、說您為老不尊!」

  「嘿嘿,我還真有幾分怕呢!」老太太半真半假地說了一句,兩個小姑娘都笑了起來。說話間,海鵬嬸又捧著個小凳子進了屋,她親切地道,「善喜又來麻煩您了——我新做的蝦醬,上回聽您說炸了做面可香——」

  老太太忙把海鵬嬸讓到身側坐了,兩人說些田間地頭的閒話。善桐見海鵬嬸雖然沒什麼話說,但卻並不起身,時不時拿眼看看自己,神色雖然開朗,但眼下隱隱有一圈紅,便知道多半是有委屈要訴,又不願當著自己的面了。她便拉了善喜,「豆子也撿得差不多了,哥哥給我帶了好些泥人,都做得新巧,到我屋裡去,我給你看看!」

  等兩個小姑娘進了廂房,果然老太太那邊也就關了堂屋門,海鵬嬸和老人家的身影映在窗臺上,一直到了晚飯時分海鵬嬸都沒出來。善喜先還不在意的,這會子也有點著慌了,「早上出門還好好的呢,怎麼下午就這樣了,難道又是誰上門來為難了?也不能呀,上回有人要來鬧,被我使喚人打出去了之後,這都安靜多久了,怎麼還有人……」

  善桐也一無所知,只好安慰她,「不要緊,說不準是田裡的事呢?怕是有些我們聽不得的事也未必吧——」

  正說著,大太太和四太太也都打發人來問善桐,得知是海鵬嬸在屋內,便都沒有過來。好容易等天都黑了,海鵬嬸才一邊擦著眼睛,一邊出來強笑著領走了善喜。善桐一面也是好奇擔心,一面也是記掛著祖母說了這兩個來時辰,恐怕精神疲憊,便忙趕著進了裡屋,才一進去,就嗆得險些都流了眼淚。

  「您這是抽了幾袋煙呀!」她一把搶過了老太太手裡的煙鍋,趕著開了窗透風去味,一邊半帶著埋怨地道,「下回可不許這樣了,您就非得招我向大伯母告狀不是?非」

  老太太多少帶了幾分心虛,對孫女兒僭越的舉動也不曾動怒,只是討饒笑道,「行啦,吃飯、吃飯!這不抽了還不成麼?凡」

  說著,祖孫兩個便擺了飯來吃。善桐一邊往嘴裡塞面,一邊看老太太的臉色——卻見老人家面色深沉,似乎正沉吟著什麼,連筷子都動得慢了。

  十三房眼下除了為善喜物色女婿這個問題之外,還能有什麼事兒這麼煩心?還就要求到老太太跟前來?善桐很有些想不明白了,但她還是忍住了強烈的好奇,等吃完了飯,便自個兒收拾回屋睡覺去了:真要是能拿出來商量的事,現在祖母也就只能和她商量了。祖母沒開口,肯定是有不開口的理由。她自己的煩心事就已經夠多了,也著實沒必要再四處嗅聞別人的煩難。

  不過,家就這麼大,什麼事也都不可能沒個風聲,不到兩天,四太太的舉動就顯出不對來了。

  平時除了晨昏定省之外,她也就是偶然出門和小四房二太太、小二房的劉氏說說話兒,因為大太太意思「大家大族的太太,可不能和尋常村婦一樣,閑著沒事就是三姑六婆、家長里短地傳播是非」,老太太沒得說自然也是贊同的,四太太很覺得沒趣,又因為通房的事沒得老太太喜歡,正好四房還添了個庶子,便成天在院子裡帶小孩兒,倒也其樂融融的,很少上前院來自討沒趣。

  這幾天她可就不這樣了,成天到晚地帶著那還沒起名的小少爺到堂屋裡,和老太太關著門一說話就是半天。善桐聽丫頭們嘮起來,她時不時還上大房去和大太太談天……紙包不住火,到了這地步,善桐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她畢竟是二房在老家唯一的成員,稍微使人一打聽,便也就知道了事情真相。

  海鵬嬸到底還是頂不住壓力,準備過繼了。

  「聽說當時一關門就哭了,說是這一回媒婆是連個盲先生都往家裡說,要不然就是窮鄉僻壤,連飯都沒得吃的人家,家裡兄弟還多。要不然,就是無賴閑漢,是一個正經人家的漢子都沒有……」六醜性格活潑,在家裡親戚又多,消息自然是靈通的,就活靈活現地給善桐學。「實在是忍不得姑娘受這份罪。思來想去,全族裡也就是咱們家家風最正,一向走動得也頻繁。就老著臉來,求老太太勻給他們房一個男丁……家產就是全留給他也成,只要能為他們家大姑娘做主,別讓大姑娘在娘家沒個依靠就成了……」

  「那祖母答應了沒有呢?」善桐不禁就追問了一句,心裡影影綽綽,倒是有了些頭緒。

  六醜轉了轉眼珠子,「好姑娘,這要是沒答應,四太太犯得著見天往前院跑嗎?一開始老太太還說呢,說這一過繼,別人難免說三道四的,讓十三房太太安心找著,緣分都是說不準的事。後來——後來十三房太太在炕上就跪下了……老太太這就沒頂住,說要和家裡人商量……」

  「難怪四嬸這麼著急上火。」善桐不禁微微冷笑。「手裡正抱著一個呢——」

  她忽然住了口,靈光一閃之間,已經恍然大悟,卻又啼笑皆非,半晌,才感慨著搖了搖頭:「我說四嬸怎麼忽然就改了做派,情願犯祖母的忌諱——」

  原來,是早就看出來了海鵬嬸的心事,特地生了一個男丁預備在那裡的!自己小產了一時半會生不出,就買個丫頭來生——也虧得她心想事成,居然真生了個庶子!這會海鵬嬸還真提出過繼……這件事,看來四房是一定志在必得的了。

  這麼一想,的確也是:小五房自己人丁也不算太旺盛。三房一個獨子,這就不說了。大房兩個嫡子都中舉人了,是誰也捨不得過繼出去,二房兒子倒是多了,可一個不頂用,一個中了舉人,還有一個麼,恐怕按母親的性子,也不會和四嬸爭這麼個風頭。就算祖母也和自己一樣,看透了四嬸的動機,但一旦答應了這件事,這挑來挑去,最後挑到四房頭上的可能性,十成裡竟有九成了。到那時候,生母就在隔鄰,兩房交情又厚,還攔得住生母和他往來不成?海鵬嬸身體又不算好,萬一過世得早,祖母又去了,恐怕十三房這剩下的家產,十有八九,還是要落到四嬸手裡……

  這人還真是,一旦算計起來,就是四嬸也能算計得這麼精到。善桐一面有些不屑,一面卻也覺得老太太不答應就罷了,一旦答應,多半還是要讓四嬸心想事成的。她又為善喜著急,又覺得海鵬嬸,「怎麼這麼糊塗,難道常常和四嬸說幾句話,就覺得四嬸是個和氣人了?」

  不過,老太太似乎也有自己的考慮,足足過了半個多月,她還沒有吐個准話。倒是時常拿著善桐帶回來的那封信,翻來覆去地看著,四太太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三天兩頭就在正院打轉,也都沒能催促著老人家下了決心。反而這天傍晚,她當著一家人的面打發四老爺,「你親自去西安,把你二嫂接回來,就說家裡有要事,要等她回來商量,你二哥要是空閒能回來幾天,也讓他回來。」

  這話一出,別人猶可,四太太的面色卻一下就暗淡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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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生變

  老太太既然發了話,大太太又不言不語的,眾人當然誰也不能左右老人家的決定。信送出去不到七天,王氏就回了村子。

  「適逢國喪,本來海清要和我一塊回來的。」王氏就歉然解釋,「都要上車了,消息剛好傳到家裡,這就沒讓他擅離職守,這種時候,還是在官署裡守著好些。」

  屋內頓時就響起了低沉的嗡嗡聲,大家雖然激動興奮,但卻也沒有多少訝異之情,如善桐這樣年紀輕一些,血還有幾分熱的小姑娘,更是在心底惡狠狠地啐了一口,暗道,「真是死得好!」

  老太太和大太太對視了一眼,面色倒都沉了下來:新皇登基,到明年是必定有一番人事上的變動的。大老爺又恰好是今年任滿,像他這樣沒派沒系的人,是最容易被壓下去給新貴們騰位置的……

  還是大太太掌得住,這驚惶陰沉也就是一瞬間的事,瞬間又是一臉的寧靜,只是張羅著道,「國喪也是要帶孝的,咱們還是得先預備出來了,等消息到了,就從容些了。」

  一邊說,一邊和老太太商量著就一道進了裡屋,又自有人來安頓王氏回二房自己的小院子安歇。善桐覷了個空當,也就溜到了母親身側,和她一道回屋,一邊服侍母親熟悉,一邊就低聲把過繼這件事和王氏說了。王氏聽得也很入神,善桐話音剛落,她就一揚眉頭,「你祖母這不是看上了你兩個哥哥吧?」

  「善喜眼看著就是這兩年出門子了,過繼個繈褓間的兄弟,對她的幫助有限不說,要是海鵬嬸去得早,這是她弟弟呢還是她孩子呢?海鵬嬸看不上小弟弟,是肯定的事。就是這麼大的事,祖母也不可能自己定個調子,還是得和您、和爹商量吧……」善桐嘟囔著說,「要是您們執意不肯,海鵬嬸又認准了咱們家,那說不得還是要過繼小弟弟了唄。」

  她瞟了母親一眼,見母親若有所思,也頗有幾分心驚膽跳,雖然按常理來說,梧哥肯定是不會被過繼出去了,楠哥似乎留著幫扶榆哥也好,制衡梧哥也好,總之也是留在家裡比過繼出去要好得多。但母親心思比海更深,會有別的想頭,也是說不準的事。善桐雖然同情善喜的遭遇,但要她讓一個哥哥出來,她心底始終也覺得有幾分古怪。

  「再有。」她就囁嚅著道,「恐怕就是要細問大舅舅的事了。現在正是人事變動的關口,要往上走,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您可要往心裡去些,別錯過了這個機會。」

  王氏白了女兒一眼,埋怨中終究還是帶了寵愛,「你還真以為自己是諸葛亮,智計獨步天下了?我們都以為你祖母就是要細問你大舅舅的事呢。畢竟這拿出去的可是真金白銀,按老人家的性子,再謹慎都不過分的……」

  兩母女才說了幾句話,還沒坐下來細緻地商量對策,那邊就來人道,「老太太問二太太梳洗好了麼?大太太問三姑娘是不是跟著二太太,還說離開家門,也要和她說一聲才是。」

  善桐一縮脖子,吐了吐舌頭,「一會又要被大伯母數落了——」

  王氏看得很有幾分心痛,想說什麼,卻又咽了下去,只是歎了口氣,輕聲道,「你大伯母也是為你好,行啦,咱們過去吧。」

  當下兩母女就又相攜著回了祖屋,大太太早已經在堂屋門口候著了——她卻不曾責怪善桐,眼神在她臉上一轉,微微一笑,居然也就這麼過去了。善桐心知肚明:大伯母這也算是特地給自己留了個空當,讓母親和自己通通氣了。

  長輩們議事,說的又是牽扯到各房利益的過繼,又有大太太在,善桐就沒份旁聽了。她心下雖然記掛著兩個哥哥,但也知道這偷聽的習慣一養成就太難改,因此強行壓抑住了心中強烈的好奇,足足等了有一個時辰,見裡屋散了,大太太和二太太並肩出來,口中有說有笑也不知去了哪裡,這才溜進了裡屋。板著臉一本正經地道,「您可沒又抽煙吧?我是特地來聞聞的!」

  老太太倒被她鬧笑了,舉著手中剛點燃的水煙袋道,「就才點了一鍋!不信,你問你娘去,可別又沖你大伯母告狀了——你這個小鬼三妞妞,年紀越大膽子也越大,現在是連祖母都敢管了,該打!」

  善桐嘻嘻一笑,跪到老太太身後,「我給您捶背還不行嗎?您老就省省力氣,別捶打我啦。」

  兩祖孫你一言我一語,說笑了一陣,善桐見老太太眉眼間頗有心事,連抽水煙的動作都要比平日裡急些,便小心翼翼地問,「您這還是為了十三房煩心呀?要我說,這件事也的確不好辦,就是嚼舌頭,也都夠外人嚼上一陣子的了。」

  「可還不是。」老太太不禁一揚眉,接上了孫女兒的話茬。「這也究竟還是小事了,我們堂堂正正,也不怕人家挑剔。畢竟這件事你海鵬嬸自己也是心甘情願的,說到金鑾殿咱們都不至於沒了理……」

  她拉長了聲音,若有所思地瞟了善桐一眼,便放開了抱怨,「就是你娘心裡這究竟是怎麼想的,我可就不明白了。她心慈手軟,收拾不了二姨娘,這我也沒怎麼怪她,她不能收拾,我來幫她收拾。可如今這麼大好的機會,就擺在跟前了,她還不肯把梧哥過繼出去,你爹就這麼厲害,把你娘收拾得這麼服服帖帖的,連一點苦水都吐不出來,全往肚子裡咽了?」

  過繼梧哥?善桐險些就要冷笑出聲——母親要是捨得過繼梧哥,這些年來也就不白做這許多懷柔工夫了。如今好說歹說,梧哥將來不管怎麼發達,就因為二姨娘這件事,始終是落了話柄在母親手中,將來只要檀哥、榕哥兄弟能夠出息一個,隨隨便便家裡輿論就不可能倒向側室。梧哥始終都要心甘情願地親近嫡系,照拂榆哥一世平安——眼看著又考出了舉人,母親要是捨得過繼梧哥,那就真是有鬼了!

  真是丈八燭臺還有燈下黑,善桐心思散亂,一時又有些好笑:這麼簡單的計策,連父親都看透了,這些年來祖母就硬是沒有看透。到現在了,還想著是母親因為娘家起不來,所以不敢和父親衝突,梧哥過繼這個主意,她不敢附和老太太。

  畢竟父親也是四五十歲的人,當了二品的官了,平時有多看重梧哥,祖母肯定也不是不明白。就算要強行操作這麼件事,祖母也不可能完全一意孤行,怎麼說都要拉個同盟軍……

  善桐心中一動,她雖然極不情願,但再三思量,還是咽下了反胃,含含糊糊地道。「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很少在爹娘跟前來著。不過,一來三哥有了舉人的功名,我們二房將來也就是靠著他了……二來,娘就是情願,恐怕也的確不敢說吧。現在大舅舅還指著我們家辦事呢,要是惹怒了爹——」

  她沒說完,但老太太又哪裡不明白她的意思?老人家神色一動,看問題的角度頓時又多了一個,她沉吟著道,「哎,你娘也難,也難……其實梧哥這樣子,過繼出去對誰都好,他過繼出去就是嫡子了——就是說親,也都能說個更好的人家……」

  不管平時為了榆哥,多看不上梧哥,老太太始終是梧哥的親生祖母,有一條路要是能夠幾全其美,她又何樂而不為?

  的確,能夠過繼到十三房裡,對梧哥本身來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其實對榆哥又何嘗不是如此?過繼出去了,就不能再分二房的家產,可只要二姨娘還在小五房,養育之恩還在小五房,梧哥還能飛上天不成?這條線,始終還是緊緊地抓在了母親手心……

  但這件事就不是善桐可以胡亂慫恿的了,就算她本人也如此認可,但不論是爹是娘,以他們的性格、考慮來說,都不可能放走梧哥的。善桐小心地看了祖母一眼,輕聲道,「梧哥不行,那就只有小弟弟了——」

  她從來都小心謹慎,雖然討好祖母,但卻根本不在老太太身邊說別房的壞話。老太太心中就算有埋怨,也當然不會露出來給她知道,今天破天荒頭一回,才說到小弟弟三個字,老人家的臉就沉了下來。

  「什麼小弟弟!」她冷哼著就坐直了身子。「你以為我不明白你四嬸打的主意?下作!她是窮瘋了她!」

  她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之大,甚至將花梨木炕桌都拍得起了顫。「我要是能遂了她的心願,那我還能當得住這個家?海鵬臨死前是把她們母女和這麼一大份家產托給我了!要不是他媳婦連血都要哭出來了,連過繼我都不想過繼……」

  「祖母、祖母!」善桐嚇得連連給老人家順氣,「您這又是何苦呢,這高聲大氣的……」

  老人家緩了一口氣,卻沒有搭理善桐,而是斜著眼瞥了屋門口一眼,見一抹紅從偏門處猛地就閃了過去,她不禁微微一笑,又用慈愛的眼神看了善桐一眼,撫了撫她的秀髮,輕聲道。「你啊,年紀大了大了,還是這麼不懂事,以後到了夫家,可怎麼能讓我放心?」

  善桐頓時一怔,還未及追問,老太太已經又道。「今天你母親過來,還提了一件事:說是看來看去,都沒為你看到滿意的人家,倒是衛家呢,衛太太實在是中意你,家底也不錯,且衛家那孩子也的確是個青年才俊——這我也還記得,他的確是個好苗子。倒是有意把你說進衛家呢,不過,現在國喪,她人又在家,就得緩到今年年底再說了。我料著她還沒和你說呢,你自己遂心不遂心,先自個兒掂量著。」

  善桐面色一下刷白,一想到在衛家聽到的那一陣騷亂,和琦玉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她頓時就脫口而出,「我才不要嫁他!」

  語氣之強烈、之決絕,連善桐自己都嚇了一跳,更別說老太太了。更是被善桐嚇得瞪大了眼珠子,罕見地將驚訝表現得如此濃厚——小孫女這句話,已經完全不像是小女兒帶著羞澀的撒嬌了,根本就是斬釘截鐵的回絕。

  「他這是哪裡不好——」老人家忙道,「你別急,你別急,這門親事還得我點了頭才做數呢,孩子,你別哭啊,你仔細和祖母說,祖母給你做主——」

  善桐的眼淚卻純粹是急出來的:她倒也想說衛麒山不好了,可衛麒山除了練就一身絕世武功,小時候和她有過幾次不快之外,還真找不出哪裡不好。就是這練習時不知留手偶然傷人,究竟也不是什麼大的瑕疵。再說,小時候的事,現在也當不得真了……除此之外,從門第到他本人的人才,善桐是真的挑不出來衛麒山居然有哪點不好,不好到配不上她……

  她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了一個藉口:善桃這不是還沒說親嗎——可還沒開口,外頭張姑姑又進來說,「二太太問老太太在做什麼呢。」

  一老一少同時都回過神來:這是王氏要來說王大老爺的事了。老太太頓時坐直了身子,擺出了一臉的肅然,安撫地沖善桐點了點頭,善桐也只好連忙抹去了眼淚,饒是如此,卻依然心亂如麻,她再沒有旁聽的心情了。只是低聲道,「您和母親慢慢商量吧——」

  便低下頭,從側門退出了屋子。

  不是已經說好了看不上衛家的嗎?

  不是說看不上衛家左右逢源,急著往上爬的牆頭草做派嗎?

  不是說衛家的門第,配自己算低了嗎?

  最重要的,當牛琦玉說給榆哥之後,小五房和牛家已經算是沾親帶故了,按當時的做派,很少有再嫁一個嫡女進去的,琦玉已經算是衛家半個養女了。怎麼,怎麼哥哥的親事沒聽母親提起,忽然間又提到了自己和衛麒山的婚事了?

  善桐整個時辰連坐都坐不住,亂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事到臨頭她才發覺,別看自己和桂含春約定得好,真正親事到了門口時,這個不字,卻是重若千斤,就算她蠻不講理地說出了口,可只要長輩們意見一致,她的話又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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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31: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四章:別人

  這一天晚飯前,大家齊聚堂屋內時,臉上的神色也就各有了各的精彩。

  善桐心事重重,站在祖母身後,不時掂量地看看祖母和母親。老太太卻是神色奧妙,左手無意識地玩弄著腕間的佛珠,自個兒低眉斂目的,似乎深深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對一屋子人怪異的臉色毫無所覺。

  三個兒媳婦也都不稍停,大太太面色端肅,滿面風雨欲來,也不知道是誰惹著她了;二太太卻是眉頭微蹙,雖然唇邊還帶了淡淡的笑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也正心事重重,四太太就更別說了,望著二太太的眼神,就好似在看個仇人。倒是四老爺最沒心事,也最不知道女人們的心事,左看看右看看,倒也覺出了不對來,便不敢多說話了,只是望著手裡的杯子發呆。

  不論怎麼說,二太太是從外地回來,雖然帶回了國喪的消息,也不好大肆慶祝,但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頓飯,那也還是要的。因家裡人也不多,就四老爺一個男丁,老太太發話,就不分桌了,大家在堂屋內一道開了個圓桌坐下,善桐坐在母親身側,一頓飯都扒著碗數米粒兒。等席散了,見母親看著自己,便知道今晚肯定是要跟著母親回二房的小院子裡去的——一時間腳底就像是生了根一樣,真是連動都不願意動彈。按小姑娘對自己母親的瞭解,母親要是連問都沒問過自己,先就透出了和衛家結親的意思,是一定有她的理由在的。可她是連想都不願意去想,究竟有什麼事,讓母親的擇偶觀一下大改,連母親似乎都默認了和衛家結親的意向……她雖然能耐,雖然得到了祖母的喜歡,卻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要真有這樣一件事兒,善桐又哪來的能耐去改變父母的想法呢?

  說不得,只好以死相逼……這念頭在她腦海中一閃,就又被善桐推遠了。真鬧到以死相逼的地步,和爹娘就算是撕破臉了,現在家裡鬧成這個樣子,就已經夠不像是個家了,自己再鬧起來,是還嫌不夠難看?

  可……她到底還是沒有將這想法完全打消,而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隱隱約約地捏住了這個念頭,作為自己最後的手段,作為她在一片汪洋中唯一的船錨:大不了,還是可以以死相逼的嘛——

  以這樣的心情,她才緩緩挪動腳步走向王氏。以無言的默契,表明自己已經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今晚母親從外地回來,是肯定想和她多說幾句話的。

  沒想到王氏反而給她使了個眼色,這才向老太太告辭,「天色也晚了,明兒再來請安。」

  又和大太太、四太太寒暄了幾句,竟沒提帶善桐回去睡的事,就要回去。倒是四老爺關心了一句,「善桐不粘著你母親?」王氏還道,「她東西都在這裡,就不亂跑了,睡覺還不老實,鬧得我也跟著休息不好。」

  善桐此時已經回過神來,心領神會:恐怕還是要留她在祖母身邊探聽消息,或許相機能為大舅舅說幾句好話,在借錢的事上用一把力氣。

  她之前心事重重,滿心想的還是自己的婚事。這時候猛地清醒過來,才發覺大伯母面色不大好看,回了裡屋,便問六醜,「剛才吃飯前,大伯母進去和祖母說話了?」

  六醜平時沒事就喜歡站在院子裡東張西望,美其名曰是吹吹風,其實多少也有探聽消息的意思。但私底下對善桐卻很知道分寸,一般並不多問善桐的用意,問什麼就答什麼。「就進去說了一會,老太太就叫傳飯了。」

  看來,大伯母已經知道王家借錢的事了。畢竟這幾萬兩銀子的進出,老太太也不可能就這麼做了主,至少要和管賬的大伯母商量商量的……

  善桐就又打發六醜,「現在還早,我睡不著,你到堂屋轉轉,看看祖母睡著了沒有。若沒有,便把我的針線取回來,我做幾針也好。」

  六醜心領神會,出去轉了一圈,雙手空空地回來了。「老人家倒是沒睡,可大太太在裡屋呢。張姑姑親自在偏門把守,我死乞白賴地,拿姑娘做了擋箭牌,也就進去晃了一圈。正好大太太在說——」

  她左右一看,才附到善桐耳邊,「說是咱們家的現銀自己就不多了,眼看著檀哥、榕哥、桃姐還有您都要辦喜事了,要是二房的婚事說成了,緊接著就是柏哥、榆哥,這可是一筆大花銷呢……」

  這話說出來,擺明瞭是不想借這筆錢了。善桐嗯了一聲,不動聲色,過了一會,又打發六州,「我這裡新得的一碟好白梨呢,娘一整天馬上奔波,應該用點去去塵土的。偏巧院子又遠,恐怕水果是沒備下,你受累了,走一趟吧。」

  因天色還沒進二更,六州很順利地就出了門。善桐估量著老太太恐怕還要猶豫一段時間,便也自洗漱過了,換上便服在炕上打坐,一邊隨意拿著毛筆,在紙上亂寫亂畫的,一邊托著腮出神。過了半日,她眼神一亮,輕輕說了一聲,「表哥——」

  可沒過一會兒,她的眼神就又暗淡了下去:天水和寶雞有八百里路呢,她手頭倒是有銀子了,路費是出得起的,可能找誰去送信呢?她一個大姑娘私底下托人給表哥送信,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不知道要想到哪裡去呢。

  話雖如此,但善桐依然是懷抱了萬一的希望。自從她小時候開始,每逢有難時分,似乎含沁總能恰到好處及時出現,救她於水火之中,更別說和桂含春之間的約定,也是他一力促成,不知不覺間,善桐已經將含沁看做了自己的救星。她以一種自己都尚未發覺的執拗深信,也許這一次,整件事還是要著落到表哥身上吧。

  等六州回來了,傳了王氏的回話,善桐也不耐煩再寫寫畫畫的了,便欲寬衣就寢時,堂屋卻又來了話:老太太腰酸腿疼,要善桐過去給她捏捏腿兒。

  老太太這個老寒腿,那是多少年的老毛病了,每逢陰雨天氣就老愛發作。善桐當時還和權仲白討教了幾句按摩的竅門,回來教給張姑姑,果然見效。不過老人家年紀大了,喜歡和孫女呆在一起,往往特別點名要善桐服侍,這也都是家中天倫瑣事,不足為奇。只是大太太這會兒還沒出院子呢,忽然讓善桐過去捏腿,這就有些出奇了。小姑娘先就提了三分小心,披衣進了屋,也不敢大說大笑的,只是沖兩位長輩微一點頭,就跪坐在老人家身邊,輕輕地為老太太揉起了小腿。

  大太太看了侄女一眼,面上不動聲色,手裡握著一杯茶,卻也不喝,一張臉堅若磐石,似乎是廟中供奉那不怒而威的城隍爺。叫人一望之下,先就要畏懼三分,底氣也就跟著虛了。——這就是多年官宦人家主母養出來的威風了,又兼她自己行得正坐得直,生育了嫡子嫡女不說,娘家興旺發達,才出了太子妃,和大老爺相敬如賓,兩夫妻盡力將大房經營得有聲有色,這一兩年來不論是管家還是奉上,都是有板有眼,叫人挑不出毛病來……

  這媳婦就是這樣,太不成器了如四太太,老太太是見了就起膩,可和大太太這樣挑不出錯來的,老太太看了也覺得棘手。她望了大太太一眼,打從心底歎了一口氣,才和顏悅色地道,「你說的也對,經過前幾年那場戰事,咱家的生意也都元氣大傷,這幾年的出息,能比得上前幾年的虧空,已經是很不錯了。官中的現銀畢竟不多,孩子們還要嫁娶,一口氣拿出一大筆銀子來借給王家,那也實在是說不過去。」

  善桐不禁微微一抬眉毛,卻始終還是保持了足夠的鎮定:老人家真要被大太太說服回絕,那也就不是這樣的口氣了。

  就是大太太,都不言不語的,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望住了老太太。聽老太太口氣一轉,又續道。「但家裡也不是沒有現銀,這你心裡恐怕也是有數的。那一年村裡糧荒,和宗房做了一筆生意,敲了他們五萬兩銀子來,這還是淨賺……這筆錢,我一直握在手心沒有動用,也不曾交待給你,倒不是出於私心。」

  她看了善桐一眼,疼愛地拍了拍孫女兒的肩頭,輕聲道。「同宗同族,也沒有發家難財的道理。宗房雖然不地道,但我們卻不能不地道。這五萬兩銀子,只是讓他們買個教訓。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要等待一個適當時機,等宗房現在幾兄弟都分家出來了,再把這筆銀子私底下歸還。」

  「不過,看來他們兄弟和睦,分家之日,似乎遙遙無期。再說,按現在海清的身份,這銀子就是還了,恐怕他們也未必敢收。我老婆子也就一昧良心,全當做了筆生意。」老太太輕聲說。「這筆銀子呢,有四萬兩,那是應該給三妞妞的。」

  大太太神色一動,她第一次抬起眼來,認真而肅然地盯了善桐一眼。善桐只覺得渾身都被涼水浸過,她強忍著沒有露出不對,而是望著祖母,沉靜地等著她的下文。

  「當年那筆糧食,本錢是一萬兩。」老太太也認真地給大太太算賬。「倒賣出去,賺個一倍吧。家裡落個一萬兩的淨盈餘,那也就差不多了,之所以能賣出六萬兩,全因為當年妞妞兒一語提醒,給我們出了主意。沒她那句話,這錢能從天上掉下來?這不是我老婆子偏心,本來就打算多給她些的,只是當時沒想著全留下來,也就沒提。今天既然算起賬來,那我就把話擱在這兒了,這五萬兩銀子,四萬兩三妞妞獨得。餘下一萬兩呢,各房的長子各得二千五百兩,索性現在就分到各房頭上,做他們的私房錢。我自己個人私房裡再出一點,榕哥、梧哥還有櫻娘、桃姐,各得一千兩,就算我補貼他們將來結親的了。我這麼分,你心裡服氣不服氣呢?」

  這個分法,也實在是太偏心二房了……要不是現在情況特殊,善桐自己都不能答應:這銀子到手了,只怕和哥哥們之間的感情眼看著就要淡薄下來。一家人最要緊和和睦睦,她也不是貪財之輩,橫豎少不了她的那份就是了。不過現在老太太這樣安排,用意昭然若揭,她也就不曾說話,只聽大太太恭敬地道。

  「娘,家裡的銀子只要有富裕,還不是您一個人說了算——」

  老太太就有些膩味了:看出來自己是鐵了心要借這筆債,大太太的說法就又變了。四萬兩這債務,留在自己家裡和留在善桐手上,雖然歸還的希望都一樣渺茫,但萬一能夠歸還,意義總不一樣。

  「那我說就這樣辦了!」她提高了聲音,意味深長地望著大媳婦。「你說,能不能行呢?」

  大太太看了善桐一眼,她雕塑一樣的臉上也不禁劃過一絲無奈,居然也就乾淨利索地讓了步。「娘說這樣辦好,那就這樣辦吧。」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不過就是三姑娘要吃虧了。」

  老太太失聲輕笑,她掃了善桐一眼,溺愛地問,「所以就把你叫進來了,傻丫頭,你說你是寧願這麼分呢,還是寧願從官中出錢?」

  前後進出也就是一千兩的事,雖然數目不少,可要是大舅舅能夠起複,起碼母親日後說話都多幾分底氣。善桐想也不想,乾脆地道。「您要怎麼安排,就只管安排。我呀,只聽您的意思。」

  雖然當著一臉陰雲的大太太,但祖孫倆依然不禁相視一笑,多少溫情,盡在其中。

  送走了大太太,老太太又把善桐留下來說話。

  「只能這樣安排,的確委屈你了。」老人家歎了口氣。「祖母一輩子沒想著攢私房錢,要私底下再給你留一點,也沒這個能力——」

  「您肯幫大舅舅,還不是看在我的情分上。」善桐忙開解老人家。「其實榆哥那二千五百兩都不該拿的,這一下就拿出這麼多,只怕大伯他們面上不說,心裡也都不舒服的……」

  「這麼多年來,家裡靠誰吃飯,難道他們心裡沒數?」老太太長出一口氣,「有些事祖母心裡也清楚,孩子,再教你一件事吧,這當家當家,也不能什麼時候都一碗水端平。有多少本事就吃多少飯,雖不能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但也不能誰家都吃一樣的米糧……就是你這個當娘的,再想要一碗水端平,孩子們年紀大了,也是各自,都有各自的心思嘍……」

  她沒讓善桐回話——善桐也的確不知道該如何回話,便緊接著輕聲道,「不過對你娘,就不必說你大伯母的態度了。讓你過來,也是因為你們二房必須有一個人心中有數,將來這筆錢對你大舅舅不論怎麼說,對內是應該還到你手上的……」

  善桐握緊了祖母的手,一時間有些茫然,想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半天才慢慢地道。「祖母,我真不在乎這個,真的——」

  「知道你不在乎。」老太太似笑非笑。「知道你也不願意領情,不過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這件事,你大舅舅應該要領你的情。祖母雖然老了,可還沒瞎沒聾的,有些事,我不是看不出來。」

  善桐頓時明白:母親私底下幫補娘家的那些小動作,以及這一次反常的拒絕姿態,終究還是沒能瞞得過祖母。

  她便不好意思的笑了,「祖母,我是真覺得大舅舅就差這臨門一腳,就這麼沒了後勁,恐怕——」

  老太太又打斷了善桐。「這些事都無所謂。」

  她歎了口氣,惆悵地摸索起了身邊的水煙杆兒,「會答應這件事,其實還是看你母親可憐!性子怎麼就軟成這樣了!娘家要能早點起來,現在也就不至於不敢過繼梧哥了吧。嘿嘿,她娘家要是沒敗,二姨娘也慣不出那個下賤樣子……」

  ——看來,老人家雖然心明眼亮,但在這件事上,卻到底還是被母親給成功地蒙蔽了過去,是真有些看不過去,有些可憐起母親來了,才會這樣不計較地拿出這麼大筆銀子來幫著母親貼補娘家……

  善桐默然許久,才輕聲道,「也是您心慈!」

  一下拿出四萬兩銀子,就算是老太太也禁不得心潮起伏,她拍了拍善桐的手,話要比往常更多了幾分。「我和你母親提到衛家這門親事,說是你怕看不上呢,不過也沒來得及細說,看看她私底下和你是怎麼個說法吧。不過我看她意思,還是熱心的……說起來衛家也的確是門不錯的親事了,你是哪裡看不上他家來著?和祖母說說?」

  善桐一時不禁語塞,她本能地抓住了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輕聲道。「祖母,這還有二姐沒說親呢。衛家就是再好,那,那我也不能和二姐搶啊——就因為這借錢的事,大伯母已經夠不開心了,還要再給她添堵,那咱們二房,可欺人太甚了吧。」

  這還是沒說實話……不過,話卻也在理。

  老太太眼中的訝色一閃即逝,她輕輕按了按善桐的手,卻沒搭理善桐的話茬,而是低聲道。「你老實和我說,你心底是不是有了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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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31: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五章:不願

  善桐心頭猛地一震,她垂下頭去,心念急轉間,連該不該告訴祖母實情都沒想好。老太太已經又道,「也怨不得你!含沁雖然脾氣跳脫,但為人誠懇聰慧,對你又素來體貼。你們兩個笑笑鬧鬧的,就是長大了也要比別人親近一些。」

  她居然毫無滯澀地將含沁扯了出來,善桐一時就更不好說話了,她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莫名的心慌,話含在口中要說,老太太卻沒搭理,只是續道。「有時候我看著也覺得有幾分蛛絲馬跡的,但想著你是個最聰明伶俐的孩子,也就沒說!含沁雖好,可門第配你實在是低了,他又沒有爹娘,孩子,你現在看不出來,日後才知道沒人約束他的苦呢。」

  她並未疾言厲色,只是擺出了一副溫情脈脈的樣子,罕見地耐心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想說,那我又願意做善婷這個媒?之所以想說善婷,是因為善婷過門以後,要受了什麼委屈,我們出面排解說幾句公道話,含沁是不能不聽的。可要是我們自己和含沁結了親戚,那就沒有說話的身份了……再說,這門不當戶不對的,以後往來有很多不便,都是現在的你沒法想像的。含沁他大哥呢,娶的媳婦兒門第還那麼低,你一個二品官的嫡女入門給他當媳婦,桂太太心裡能不介意?我雖沒有見過這位官夫人,但聽你們說著,也知道這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善桐總算找到了話縫,她窘迫地低聲打斷了祖母,「我、我和沁表哥清清白白的,您老人家想到哪裡去了!被您這樣一說,以後我見到他還有臉打聲招呼嗎?這都是哪來的瞎話呀您——」

  老太太對孫女兒的表情自然是瞭若指掌,只掃善桐一眼,便瞧出來她並非砌詞狡辯,她頓時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這才顯露了心中的緊張。

  「你這孩子!」老太太就親昵地拍了拍善桐的肩膀,「可不是嚇得你祖母一愣一愣的?你要真看上含沁,祖母可不能和你打包票,一定能成就這門婚事了。過了門也是要吃苦的,不合適就是不合適……那你又到底看不上衛家哪一點呢?」

  面對老祖母這細心的盤問,善桐也再沒法屏住心中的反感與恐懼了,她也的確不能再行遮掩:若是母親決心已定,要攪黃衛家這門婚事,還得靠祖母給她做主呢。

  「還不是他……」她便靠在老太太懷裡,將衛麒山從小到大愛好武藝的那些事說了出來。「我也不是嫌武將不好,但他就是個粗人,聽衛太太的意思,在家又那麼受寵,只怕一家子都慣了他那頤指氣使的脾氣。從小就處不來……」

  瑣瑣碎碎的,都不是什麼大事,其實最後也就是一句話:三妞妞和衛公子就是犯相,哪管衛麒山條件再好,她也就是看不上人家。

  老太太若有所思,「那你就自己先和你娘說說,按你娘的意思,也是覺得城裡沒有太多好人家的子弟了,麒山各方面條件都已經算得上頂好……」

  是啊,對老太太來說,母親一向是疼愛自己的,若自己不喜歡,多半這門親事也就無法成就。可她畢竟沒和二房住在一塊,不知道衛家已經被否決過一次的前情,而善桐口中發苦,她本能地感覺到,恐怕這門親事,背後的內幕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她畢竟年紀小,婚事不是當務之急。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乘著眾人都在時,將分私房的事簡單一說,雖然四太太面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但奈何大房不發一語,二房又實在強勢,她思量再三,最終還是沒有露出一句不滿。待眾人吃過早飯,王氏便又忙著和大太太一道安排人手上寶雞去解兌銀兩,開出通押銀票來。她卻是不言不語,直接認定了這四萬兩銀票,就是老太太借著善桐的手安排給二房的私房錢了。

  若是原來,老太太也就不當一回事:都是一家人,說穿了這四萬兩也不是就給善桐一個人的。可現在牽扯到衛家這門親事,還有十三房過繼的事,老人家就留了個心眼,等四老爺親自從寶雞把銀票護送回來了,她現場數出了七千五百兩,先遞給了三房媳婦,因三老爺三太太不在,便道,「這二千五百兩我就先收著。老三回來了再給他們,也是一樣的。」

  又盯了王氏一眼,這才將一大遝子上百兩的巨額銀票拍到了善桐手裡,頗有深意地道,「也讓你過一過手吧。」

  善桐卻是轉手就遞給了王氏,低聲道,「當然是娘幫我收著了……」卻似乎是根本不明白老人家的意思。

  畢竟是母女連心,老人家倒有妄作小人的感覺,她也就不再說話,只是吧嗒起了煙袋鍋子,若有所思地低頭又盤算了起來。四老爺和四太太手裡得了現錢,雖然四太太總還是眼紅善桐手裡那筆鉅款,但有了甜頭,自己卻也不是不高興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起身告辭出去。於是眾人各自散去,王氏給善桐遞了個眼色,也將她帶回了二房自己的院子,將昨晚對話細細地盤問清楚了,又自閉目沉思了片刻,才噓了一口涼氣,低聲道,「你看我和你說什麼來著?扯到真金白銀,你大伯母就不是那個活規範了。真要較起真來,今天家裡大半祖產還都是我們家的呢,她能落得著什麼好?」

  她又目注善桐,微微一笑,拍了拍善桐的手背,親昵地道,「好孩子,這幾年來,真是辛苦你了!」

  到底辛苦的是什麼,王氏沒有細說,善桐自然更不會細問了。老太太今天對二房的偏向,有多少是因為多年沒在身邊的庶孫,有多少是因為榆哥,有多少是因為二老爺,又有多少是因為善桐,這根本也是算不清的一本賬。不過在王氏看來,二房能得到老太太這麼一點兒偏疼,和女兒這些年來對祖母的小心侍奉自然是分不開的。

  兩母女又說了幾句閒話,善桐便問王氏預定什麼時候回去,「府裡可不是還有一大群哥哥姐姐們呢!」

  「今年國喪。」王氏喝了口茶,「明年是必定要加開恩科的,你那些哥哥們索性都住進府學專心用功去了。倒不用我多操心,榆哥又跟著他先生去山西一帶遊歷,恐怕兩個月後才能到家呢,桃姐、櫻娘又都省心,我倒是有心多住幾天。」

  她又看著善桐笑了笑,低聲打趣女兒,「不過恐怕我住得久了,衛太太就更著急啦。」

  這就算是把婚事擺到臺面上說了,善桐也沒有和母親客氣,「怎麼忽然間又提起這茬了!不是說過,衛家門第低了些不說,功名心又重……」

  「誰家能十全十美呢?」王氏漫不經心地道,拿手點了點窗外偏西的方向——那就是二姨娘自我軟禁著的小院子了,這一次連王氏回來,她都徹底不肯出面拜見,要不是每天飯不少吃,善桐總疑心她就是死在屋子裡了,怕也都沒人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衛家雖然門第是低了點兒,但勝在衛太太對你真是中意,你過了門,婆媳相得,第一個就不會吃婆婆的苦頭,第二個,公婆喜歡,你又是低嫁,就是麒山都不敢給你臉色看。倒要比高嫁好些……我也是思忖了許久,才覺得與其把這麼好的親事生安到善桃身上,倒不如我們就務實一些,嫁在當地,也比說給京裡那虛無縹緲的人家要好得多。」

  她說得是一套一套的,善桐聽著卻覺得總不大對勁:這話也不是不在理,但當時回絕衛家,更重要還有一個理由,卻是衛家乃是牛桂兩頭逢源的牆頭草一株,這種政治投機客,若是能夠左右逢源,那當然是扶搖直上,可要是操作不好,也很容易被兩邊聯手打壓,同時觸怒兩大巨頭。再說,小四房和桂家的親事——或者說和桂家的聯盟都還沒定呢,西北的爭鬥正是激烈要緊的時候,這時候把自己說給衛家,父親的地位就沒有那麼超然了,將來不論誰勝誰負,都很容易受到牽連……

  「您就說實話吧。」她望了母親一眼,有意把不耐煩擺到了臉上,「是風向又怎麼變了,衛家眼看著要高升了,還是——怎麼忽然間就不忌諱牛、桂之爭,硬是要和風口浪尖的衛家結親呢?這件事,爹也點頭了?」

  這都是瞞不了人的事,善桐稍一打聽就能明白,王氏也就沒有瞞著女兒,她靜默了一會,長長地歎了口氣,肩膀一下就鬆弛了下來,似乎在無形間卸掉了那張親切的面具,而流露出了絲絲縷縷的煩躁與挫敗。

  「你哥哥的婚事,說得不大順利!」王氏輕聲道,「聽衛太太的意思,琦玉父親嫌榆哥……嫌榆哥腦子笨拙,功名無望,雖然沒有把話說死,但看信裡的意思,是不願意答應這門婚事的。」

  善桐也沒想到琦玉一家居然清高到這份上,連二品大員的親事都敢說不,一時不禁失語。可想到琦玉那天仙一樣的面貌,得體溫柔的談吐,又覺得琦玉父親珍重女兒,不肯隨意許人,也的確不是沒有他的道理在。畢竟女兒是人家的女兒,要怎麼說親,還是得看人家的意思。

  「那哥哥——」她一下也就繃直了脊背,頓時忘懷了自己的煩惱,擔心起了榆哥來。

  「你哥哥還不知道呢!」王氏苦澀地一笑。「他不是和先生出門去了麼?臨出門前葳蕤著不想走,就是惦記著牛家的回信……三妞啊,你哥哥怎麼就這麼命苦!這輩子處處不如人也就算了,現在連婚事都不能如意……」

  但凡談到榆哥,只要是在說真心話的場合,王氏總是忍不住眼淚,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她捂著臉嗚咽了好一會兒,勾引得善桐也是滿心酸楚紅了眼眶,才咬牙切齒地低聲道,「二品大員,將來家產一多半都是他的,兄弟們眼看就要出仕,我就不信!牛琦玉難道能耐通天,還能飛進宮中做她的人上人去?你哥哥這輩子順心的事沒有多少,這門親事,我是一定要成就下來的!」

  善桐這會是從一陣迷迷噔噔中清醒過來了,還正暗自納悶,怎麼自己的親事又扯到了衛家。聽了母親這話,她腦中靈光一閃,一下就全明白過來了。——琦玉自小被衛太太教養,衛家和琦玉父親這一房的關係有多密切,是可想而知的。她父親又只是一個私塾教授,兩邊強弱自然懸殊。若是衛太太一心成全,挾恩施壓,只怕牛夫子也未必能頂得住。

  就不說施壓不施壓,沖著榆哥這門親事一旦說成了,自己和衛麒山的親事自然告吹這點來看,衛太太就不可能太熱心地促成這門親事。雖然她也不至於陽奉陰違私底下動什麼手腳,但媒人的態度積極不積極,對婚事的影響自然是很大的。母親這是要用實際行動,來打消衛太太的顧慮,或者是用這門衛太太看中的親事作為交換,換得她施壓牛家,都不是沒有可能……

  這彎彎繞繞的思緒,也不過就是一瞬間就橫亙過了善桐腦海,她心底縱橫交錯的矛盾情緒是如此複雜,以至於善桐甚至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一方面她不能置信於就因為這麼一個簡單的理由,母親就有意把自己說給衛家,可一面她又想到了多年前姐姐的那滴淚水,和那哽咽的一聲「誰叫咱們是女兒家」,恍惚間,甚至還沒等母親的下一句話出口,她心中已經有了明悟:恐怕母親是當了真,要把她說進衛家去了。

  「左思右想。」正煩亂間,王氏的聲音又在善桐耳邊響了起來,「恐怕還是因為衛太太更想把你說進家裡,對琦玉這門婚事,多少有從中作梗的意思。她能對你這樣上心,可見得的確是很看重你……索性就兩全其美,你這邊婚事也有了著落,因人家確實是從小看中了你,你大伯母也說不出什麼。你哥哥的婚事只怕多半也就能成了,衛太太開口,按她對琦玉的恩情,由不得牛家人不答應。再說,我們家門第和她家比,那是綽綽有餘,想來他們也不至於不識抬舉到那個地步……」

  她能感覺得到母親正細緻地觀察著自己的臉色,語氣時緩時急,顯然是一邊說話,一邊心中也掂量著自己的心意。不知為什麼,善桐忽然想起了二姨娘被送走的那天晚上。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在院子外頭,隔著窗戶所望見的那一副景象,她想起了梧哥撲進母親懷裡時,母親面上的笑意。

  她很想知道現在,母親臉上是不是也掛著這麼一抹誠懇的、親切的笑意。

  「我……」她聽見自己說。「我……我不嫁!我不喜歡衛麒山,我也看不上衛家的做派……娘,您甭亂點鴛鴦譜了,這門親事,我不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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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孤獨

  就算已經有了一定的準備,知道女兒這般作態,心底一定是看不上衛家,看不上衛麒山的,王氏依然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按捺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火氣,輕聲細語地道,「三妞,我知道你女兒家害羞,小時候麒山又調皮了一點,你心裡先就覺得不好了……再看衛家,自然是怎麼都看不上眼。但你想想,衛家這門親事,除了他們家門第低了些,行事有時候也落入三流之外,究竟也沒有哪裡是完全提不起來的。好男人還不都是要靠教的?你看你爹……」

  提到二老爺,王氏不禁自失地一笑,又掐斷了這個話頭。「你看你大舅,剛成親的時候,又何嘗不是風流倜儻的,眼睛老看著你舅母身邊的陪嫁丫鬟。現在怎麼樣?雖然也有兩個服侍人,但卻都不成氣候,和你大舅母相敬如賓的——這女兒家的日子,可不就是這麼一點一點經營起來的?你不能老想著找個十全十美的夫君,哪有那麼好的事,誰不是將將就就過了一輩子——」

  她沒有想到,這個素來靈慧貼心,這幾年來從沒有頂過一句嘴的三妞妞卻忽然抬起頭來,語氣強烈地頂了她一句,「那憑什麼要我將就?哥哥就不能將就了?您就非得給他說上牛家?憑什麼要我來將就,換個他的不將就?我就是不喜歡衛麒山,我就是不願意嫁!您要許也行,到時候您自己過門去,別拉扯上我!我——」

  王氏想也不想,這股衝動幾乎是直接抓起了她的手,她猛地扇了善桐一個嘴巴,雖然力道軟弱,雖然更接近於一下重重的撫摸,但善桐依然被她扇得轉過臉去,她的話一下就斷在了喉嚨裡,撫著臉垂下頭去,久久都不曾抬起頭來。

  自從四五年前甩了女兒一耳光,把女兒打得一夜之間就長成了小大人之後,王氏就再沒碰過女兒一指頭,就是自己回想起來,她也時常後悔當年話趕話說到那裡,一時手重。此時情緒上來,又摔了善桐一個耳光,不要女兒的眼淚,她自己都心痛起來,趕著又把善桐摟進懷裡,低聲道,「打疼了沒有?我看看我看看——」

  一邊說,一邊不顧善桐的掙扎,抬起女兒的臉來,見不過是被掌風掃紅了一點兒,未曾破皮出血,這才放下心來,旋又覺得一陣心酸,摟緊了善桐,低聲道。「你這麼聰明伶俐,家裡哪個人不疼你?孩子,你哥哥命苦,你別和你哥哥比,他這輩子也就是這一個媳婦,娘能不挑著他喜歡的娶?你哥哥可就這麼一點念想了!不然,他這一輩子還有什麼意思,讀書不能讀書,學武不能學武,本來就已經廢了,要再娶個不喜歡的媳婦兒——」

  「我哥哥才沒廢!」沒想到,平時最是貼心,最能為她排憂解難的善桐,今兒就像吃了槍藥一樣,字字句句似乎都帶了火氣,似乎都恨不得噴到王氏心眼眼處的軟肉裡,「您能不能別老這樣對他,他除了不能進學,有哪一點比別人差?二品大員的嫡長子,將來家事一多半都是他的,這不是您自己說的?她腦子不聰明,能做得了算學,倒騰得了他那些奇技淫巧?看著您這樣,我真是打從心底都替您著急!我哥哥好好的人,您非得說他是個廢人,您說您這樣有意思嗎——」

  她一下站起身來,掙開了王氏的懷抱,躲開了她要扇出來的第二個巴掌,可話到底也斷在了口中。王氏瞪著女兒,只覺得心口一陣絞痛,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捂著胸口,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喘了半天的氣,才喘出了一句虛弱的,「你是想氣死我?」

  氣死親娘,那是多大的罪?善桐終於讓步了,她雖然沒有示弱,卻也合攏了嘴巴不再說話,王氏自己喝了口茶水,慢慢緩過來了,望著女兒面上的倔強,一時間竟也有放聲大哭的衝動,她閉了閉眼,苦澀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怎麼就不能讓我過幾天舒心的日子呢?」

  卻只是這麼一句,就又換上了無盡的耐心與和藹,將善桐拉到了身邊,把之前的道理,掰開了揉碎了給女兒說清楚。「怎麼都是嫁人,與其和娘一樣盲婚啞嫁,連人都沒見過就進了門。還不如嫁到衛家,知根知底,至少你也見過麒山,怎麼說那都是一表人才……娘不是偏心,這的的確確,就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善桐只是不應,小姑娘垂著花一樣的臉蛋,面上表情竟是一片漠然,王氏運足了眼力,也難以窺見她心中的半點情緒。——雖然是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肉團,但現在善桐畢竟也到了這個年紀,她的心事,已經再無法被母親一眼看透了。

  總算,知女莫若母,只看善桐不再說話,便知道這一席話終於還是有用的。王氏心中掂量了片刻,便又拉過了女兒的小手,和聲道,「現在反正國喪,也不能下聘說親的,這樣,等過了年,我把你接到西安去,你再親眼看看麒山——要不然,讓麒山到村裡來給你祖母拜拜年……這孩子現在一表人才,英武得不得了,沒准小時候不喜歡,現在一看,你就喜歡上了呢?」

  善桐的神色總算有了變化,她一下抬起頭來,反射性地回了嘴,「我才不要他到村裡來!」

  卻還是帶了些孩子氣,王氏不禁會心一笑,「那你這一次就和娘回去城裡——」

  善桐又搖了搖頭,她輕聲道,「大舅舅的事才出來,這頭祖母剛讓了步,那邊我就跟您去了西安,老人家心裡有想法的。還是等過了年再說吧,橫豎現在也還定不了親事……」

  她抬起頭來,面上又現出了少許任性,白了母親一眼,「我沒點頭,您可不准答應!」

  到底還是親閨女,好好地一說,終究會轉過彎來的。王氏頓時欣慰地笑了,「好好好,不答應,不答應。」

  又一扯善桐,喜孜孜地和她盤算。「雖然老太太這四萬兩,得送到你大舅舅那裡去。可娘這裡也有私房補貼給你,你的嫁妝不會比你二姐更差的,就是在咱們家,那也肯定是獨一份兒。正好等來年三四月裡,娘多半也有空閒了,乾脆就親自帶了你上京城去辦嫁妝,還能和你大舅舅一路呢……」

  冷不防,她又撈了女兒一眼,想要挖一挖她心頭到底在尋思些什麼,到底能不能看上這門親事。但這一眼過去,王氏還是失望了——善桐面上依舊是不喜不怒,這孩子就像是戴上了一張面具,雖然稚嫩得還能讓人看得出痕跡,但也因為它的稚嫩,反而有效地隔絕了任何打探的目光。

  「那都是後話了。」她波瀾不起地說。「這過繼的事,現在您是很難說不了。祖母在大舅舅的事上這麼給面子,您要還是忤逆了她的意思,恐怕老人家心裡要不得勁兒呢。下回,家裡幾房要再有什麼爭端、衝突,可就未必會站在您這一邊了。」

  到底是親閨女,雖然吵也吵得厲害,但一平了氣,可不就立刻為母親打算起來了?

  王氏也就放下了這個話題——善桐脾氣倔,一開始就把話往滿了說,孩子是容易反而不大高興——合著女兒一道皺起了眉毛。「這件事可不是咱們母女倆能商議著就說了算的。你祖母要過繼梧哥,這肯定不行,說不得……也只好把楠哥過繼出去了。就是這樣,也還得和你父親好好地說呢,最後能不能成,還是兩說的事。」

  她又不屑地一笑。「不過,想來你大姨娘是肯定會大力促成的,沒准會求得你父親心軟也是難說的事。嫡子的名分擺著不說,還有那偌大的家業——要不是四房的吃相實在太難看了,這麼好的事,也落不到楠哥頭上……真是便宜他了。」

  話說出口,已覺失言:善桐年輕心軟,又和兩個庶子一同長大,兄妹之間的情誼,也還是挺深厚的。自己也未免把這份不以為然,表現得太明顯了一點。

  她於是又小心翼翼地去看女兒的臉色,卻不想善桐若無其事,已經站起身來。「快到吃午飯的時辰了……老太太問呢!我就先過去了。」

  王氏一時間倒有了些失措,她忽然間想到了五年前,兩母女在上房密話的時節。那時候善桐雖然幼稚毛糙,可在母親跟前,她的心事也從來都沒有一點隱瞞。

  「那你就先過去吧!我這裡還見一見你二姨娘——」她只好接著善桐的話,沒滋沒味地重複了一句,便把女兒送到了門邊,望著她娉娉婷婷的身影,頭也不回地出了小院,心中也不是不寬慰的:不管怎麼說,從女兒的步伐來看,雖然現在還正倔強,但孩子走得並不著急。女兒家還不都是這樣,一開始說得再絕,到了年紀了,春心終究是軟的……

  善桐也的確表現得一點都不異常。

  她甚至還如常和老太太開了幾句玩笑,又去十三房看望了善喜一番,混著到了家人來接她回去吃飯了,才低著頭進了屋子,吃了一碗飯,又服侍著老人家抽了一袋煙,這才告辭出了屋子。「起得早,有些困倦,回去歇一歇。」

  老人家就算慧眼如炬,也都沒有看出一點不對,還以為孫女兒和媳婦根本沒談到這件事上,她揮了揮手,「可別賴著,天短了,睡一會就起來。」

  善桐微微一笑,她輕輕地嗯了一聲,便退出堂屋,進了廂房,打發六醜和六州,「出去做活吧,我睡一會,你們在屋裡鬧得慌。」

  等到兩個丫鬟掀簾子出了屋子,在廂屋裡低低地嘮起了家常,善桐這才允許自己撲進枕頭中,將積蓄了多時的情緒,宣洩在了這柔軟的絲綢裡。她以為她會哭,她甚至還隱約擔心,自己若是哭腫了雙眼,該怎麼和祖母、母親交代,可到了這一會,她才明白她根本連眼淚都已經流不出來了。她所能發出的,只有沉悶而無聲的吶喊,只有無窮無盡的憤懣、疲憊與無奈,她的情緒已經超載太多,多到在那即將崩潰的情感堤壩上空,似乎還有一個理智的、無情的楊善桐,正對著情緒失控的自己橫眉冷對。她在她耳邊輕聲說,「你吃驚什麼,你傷心什麼?你一早就清楚,她就是這麼一個人!」

  「她心裡就只有榆哥,為了榆哥,什麼事她做不出來?你還有什麼臉同情二姨娘,你以為,二姨娘是她的一頭狗,你就不是?楊善桐,你也就是她養的一條狗!用得上你的時候,她當然好吃好喝地待著你,不然她怎麼讓你為她出力,怎麼讓你為她玩命地在老太太身邊撒歡兒?你以為二姨娘可憐?二姨娘至少還曉得回頭咬她一口,你呢?她一句話,你就恨不得把尾巴搖斷,你連一句不都不敢對她說,你還以為你是她的心肝寶貝兒?楊善桐,你別太自作多情,在她心裡可從沒有覺得,把你賣了有什麼不對。你和榆哥能比嗎?在她心裡,榆哥才是人,你就是一頭狗!」

  她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卻並不洶湧,只是一滴淚從睫毛滴落,尚且未能在臉頰上留下蜿蜒痕跡,就已經滲進緞面,再不留痕跡。

  可到了最後,她想,那個超脫的楊善桐想,多諷刺啊,她還是靠著二太太給她的教誨,要再將眼前淩亂的局面一點點拾起來,要再將這條站著走不完的路,跪著走完,就好像那年夏天,王氏在她耳邊的低語一樣。

  「也就是在那天,我對自己發誓。這一天將是我王光庭一生最落魄最見不得人的日子,我走了五年背字,從此之後我再不走黴運,是我的,我要得回來,不是我的,只要為了這個家,厚著臉皮跪在地上,求我也要求來,昧著良心殺人放火,我也奪過來!」

  她還記得母親的這番話,這番話一向烙在她心頭,未曾有一刻敢忘,為了這一番話,她忍著,她就當自己沒有良心,她以為母親的一切難處,都有她的不得已,她以為為了這個家,總要有人做些骯髒的事。善桐只是一直不知道,原來家這個概念中,不止沒有包含二姨娘,沒有包含梧哥、楠哥、櫻娘,在必要的時候,甚至連她,連善榴都沒包含在內,歸根到底,也就是王氏和榆哥這相依為命的母子二人。

  他們才是家!她不屬於這個家,她其實根本並不屬於這個曾經落魄,如今發達的家,她不屬於母親,也不屬於父親,在這世上除了祖母對自己尚且有一點憐惜之外,又還有誰會把她擺在心頭?就是祖母,她也有太多太多需要考慮、需要權衡,她不可能將善桐擺在首位,這也實在是太為難老人家了。她有大伯,有父親,還有她的長孫和幼子。

  而別人呢?別人都有親娘,別人都有親爹,善桐忽然間絕望地發現,在這溫暖和睦的大家庭中,她的每一個兄弟姐妹都有依靠,唯獨她,站在這庭院深深之中,身著錦繡,高仰著頭顱,看似風光無限處處逢源,然而,其實,她無比孤單。

  無比絕望。

  她的眼淚終於洶湧湧出,幾年來第一次,她哭得這樣兇猛,她哭得好像沒了明天,她哭得像是個彷徨的、迷路的孩子,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在現實跟前受了挫,而這也是楊善桐第一次意識到,在這繁華無邊的三千世界,在無限激流暗湧之間,她是何等無助。

  但這淚水同時也洗滌著她的心靈,洗滌著她已然蒙塵結痂的傷口,終於,她坐起身來,她坐到了玻璃鏡邊上,仔細地揩起了面上的淚痕。雖然時不時頓下動作,茫然地望著鏡中的自己,但她畢竟還是行動了起來。她一點點地梳理著自己的思緒,儘管這思緒每一條都通向了死胡同:要改變母親的主意,實在是難於登天。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母親了,為了榆哥,她什麼事做不出來?二姨娘好端端一個大活人,說毀就毀了,梧哥更別說,一輩子都背了這麼個大包袱,在二房嫡系前就是直不起腰來。要不是為了榆哥今後,她至於這樣?只要這門親事對父親、對祖母也不是交待不過去,不是不能操作,她是不可能主動改變主意的。而祖母畢竟又隔了一層,要是父親、母親都統一了口徑,老人家又能多說什麼?

  「別人有的,我們榆哥都要有,別人沒有的,只要榆哥想要,我們也會有。」別看母親面上對榆哥淡淡的,心底她是把這句話給裱起來了……現在恐怕就是皇家上門提親,母親都不會改變主意了——皇家再好,那也變不出一個讓榆哥一見鍾情的牛琦玉來呀。

  看來,還是要在父親身上打主意。善桐略微掂量了一下這個主意,可想到那天晚上,在院中所看到的那張側臉,她又把這主意推到了一邊。連梧哥,父親都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自己又算得了什麼?為了家庭和睦,父親是不會和母親把反調唱到底的,頂多略微反對,但母親若一意孤行,他也不會把局面鬧僵。

  她閉上眼,深深吸氣,努力催促自己,「想啊!楊善桐!這輩子你還是第一次為自己出主意呢,你怎麼就這麼愚笨?還沒想出辦法?你想啊!你一定能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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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呆了

  雖說善桐看似已經被說動了那麼一丁點兒,態度也已經沒有開始時的堅決,但接下來幾天,她依然顯得要比平時更沉默寡言一些。王氏看在眼裡,心中更覺得要謹慎小心,便絕口不提此事。正好因為國喪消息從縣裡遞到了村裡,由族長帶頭,村人又是換了素服,又是互相提醒著屈指算了日子,將三個月內的婚慶嫁娶都往後推了。小五房在村中的應酬一下竟少了許多,王氏便請老太太,「有空也到西安城住幾天吧!」

  老太太不大有興致走動,倒是推大太太,「你兒子女兒都在西安呢,現在也是秋後了,家裡沒有多少事,橫豎又沒有應酬,你就到西安去住一段日子也好。順便,還能幫著善桃相看相看人家。」

  其實這也都是白說的:西安城內當然更不可能有任何宴會,大太太又沒有多少人脈在西安的,去看兒子女兒順便散散心,也讓一家人都跟著散散心是真的。等出了這三個月孝期,能夠說親的時候,大太太又要回來操辦一家人的年事了。

  王氏只要一想到接著這一段日子,就要和這個活規範一般的大嫂朝夕相處,就很有幾分頭疼。但老太太剛才偏心二房,操辦了這麼大一件事兒,她自然要幫著老太太做面子,當下滿面笑容連聲附和,「我看著檀哥還好,榕哥沒有離開母親這樣久,有時候家裡來信,追著問兩三句大嫂的好呢。」

  提到自小在身邊長大的小兒子,大太太神色一動,滿口「家裡可離不得我」的話,就說得沒那麼堅持了。四太太再幫著膩糊了一兩句,也就鬆口答應下來。又因為王氏心急著回去和大哥一家見面說話,再加上朝局風雲變幻,二老爺沒准也需要她的襄助,一行人在家中又住了幾日,便匆匆動身回了西安。小五房一下就又冷清了下來,這一次連著小輩在內,家裡常住的可就只有四個人了。

  老太太打發走了大太太,還沒顧得上歇下來,四太太就又緊著往堂屋走動,兩邊夾纏不清的,無非還是為了過繼的事兒。善桐心知肚明,也理解祖母的煩心,她也不耐煩往堂屋湊合,免得又招了四嬸的不待見:五萬家私獨得了大半不說,眼看著還要過繼出一個兒子來,緊跟著就要繼承十三房的萬貫家私。雖說二房一向在許多事上都足夠厚道,但落在四叔四嬸眼裡,難免就覺得作風還是過於霸道了一點。

  要在平時,她煩悶時也可以十三房坐坐,不過現在兩房在談過繼的事,善桐陡然就覺得見到善喜有些尷尬了:過繼了四房的弟弟那還好說,要是過繼了楠哥,也不知道善喜心底是情願還是不情願,忽然就多了這麼個只是見過了幾面的哥哥。家產分人一半不說,日後出嫁了,母親還得跟著這個哥哥過活個半輩子……就算善喜也不是個沒有城府的姑娘,她還是覺得在一切晦暗不明的時候,兩個人減少見面次數,倒是對友情的一種回護。

  她其實的確也無心到十三房走動:現在家裡的長輩們幾乎都不在,老太太疼愛善桐,也心疼她平時被大伯母管束得連動個身子都要問過大伯母的意思,別說約束她的行動了,連繡花課都自作主張先給善桐停了,就讓她在屋裡多歇著——理由都找得不倫不類的,「反正國喪呢,成天繡些花花綠綠的呃東西也不像話。」這幾乎是幾年來她最能隨心所欲的一段時間了,自從大伯母回歸楊家村,善桐就久已沒有這樣的自由了。

  可越是這樣,小姑娘就越覺得自己的行動被許多無形的鏈條給綁縛得死死的:她的確可以在村裡自在遊走,可要打發人到城裡去找到桂含春送一封信,這任務是絕不可能完成的……平時在村子裡四處走走,或者是在私底下幫著母親送些消息時,六州、六醜她用起來,自然是如臂使指,可一旦牽扯到這些異性之間私底下往來的事,這兩個丫鬟是肯定不會為她跑腿的。善桐也不是沒有見識過母親和大伯母的手段,這種事一旦出了差錯,她作為主人家,當然性命無憂,但辦事的人可就難說了……不論是按哪位長輩的作風,少說也都要灌了啞藥,發賣得遠遠的去。

  再說,她也真的不敢私底下給桂含春送信,這種事鬧出來了,她自己一輩子毀了倒不要緊,沒說親的姐妹眼看著就要被牽連。到時候她可怎麼面對善桃、善櫻?就是私底下給含沁表哥送一封信,她都感到大為棘手:從沒有操辦過這種事兒,萬一出了什麼紕漏,就算她和含沁之間清清白白的,可連老太太都有所誤會,別人要是知道了,可得傳得有多難聽?

  平時沒有特出的需求,她也從不覺得閨中女兒和太太奶奶之間的差別有多大,直到現在她才明白,沒成親,手底下的人就不是你的,平時用用可以,真到了有需要的時候,她們都是家中長上的人,卻不是你的人。真正的風險,她們是不會為你擔著的。

  可現在要再拖下去,只怕等過了年,母親這邊哄著和衛家相看一番,不由分說就要先把親事定下了。要是母親一意孤行,執意要和衛家結親,父親恐怕也未必會為了這件事和母親撕破了臉。畢竟平心而論,衛家就是門第低了一點,別的地方,對善桐來說是天大的事,對長輩們來說,恐怕就是零星小事了。寵著女兒的人家,那是由著女兒挑不錯,可不寵女兒的人家,多得是問也不問一聲就定了親事的,女兒能怎麼樣?還能真的去死?多的是婚前以淚洗面,婚後還不是就這麼把日子給過下去的?

  再說,善桐也真的拿不准自己該怎麼說服父親斷了這和衛家結親的念頭。她太瞭解她母親王氏了,平時再溫柔寬厚也好,一扯到榆哥,頓時是性情大變,只是唯恐不能給榆哥最好的待遇。從前功名心未曾絕望的時候,還是指望著榆哥能夠考個舉人,請無數名師都在所不惜。功名心絕望之後,對榆哥就更是千恩萬寵,榆哥一個沒成親的少爺,隨手能拿出幾百兩來買一隻金雕,可見母親在金錢上供應得有多充足了。只要榆哥真的中意琦玉,恐怕王氏就會為了成就這門親事,利用上所有能利用的因素。父親一旦認清這點,多半也就和梧哥那次一樣,見無望改變母親的想法,便又妥協了下來。

  其實最好的辦法,還是和哥哥說明白了,由哥哥出面放棄琦玉這門婚事,至少,是由哥哥出面打消母親的這個念頭——雖然琦玉和衛麒山只是遠親表兄妹,這樣操辦也不算是換親。但這也都是應付外人的說法,哥哥本人是肯定不會接受這樣的做法的。

  但榆哥現在又跟隨師長雲遊在外,年前能不能回來,都還是不一定的事。等到了年前,三個月國喪一過,恐怕母親就敢先把婚事定下來。就是現在,恐怕一回西安,她就已經含含糊糊地吐口暗示了衛太太,慫恿衛太太向牛家施壓了……也許是為了等榆哥回來的時候,給他一個好消息,也許,也是防到了自己告狀的這一手……她瞭解母親,母親也瞭解她,她肯定會預先把自己所有退路都封死了,只留給她一條路,一條妥協的路……

  善桐倒不怕這個,她早已經預備了一手壓箱底的絕活兒,到時候大不了兩敗俱傷,誰也別想好過,甚至連略帶污蔑意味的藉口都想好了:就說衛麒山中意的其實是琦玉……她猜想祖母雖然也疼愛榆哥,可未必會為了榆哥犧牲自己的一生,強著自己嫁給一個心底有人、性格又凶霸蠻橫的小霸王的。

  不過這畢竟是被逼到絕路才能走的一招,小姑娘也遲遲無法下定決心,到底該怎麼應對眼前的危局。是不是該去西安一趟,設法私底下見到桂太太,請她上門提親:怎麼說桂太太似乎都已經明白了她和桂二哥之間的默契,雖然這麼做,她是把自己女兒家的面子全都給剝沒了,可畢竟也比死要面子活受罪,一輩子不順心來得強些。但現在是國喪期內,從家裡得到的消息來看,朝中已經迎來了又一輪大洗牌,連小四房大爺都上書辭掉了江南總督的位置,桂家能有閒心安排二少爺的婚事嗎?不,不說這個,就說桂太太,自己到了西安之後,她能有閒心邀請自己上門做客嗎?

  而一到西安,母親必定會安排衛麒山過來相見,不把衛麒山安排到村子裡拜年,那是因為這樣做逼人太甚,等於是把衛麒山當作準姑爺看待了。容易激起自己的反彈情緒,到了西安就由不得善桐了,這麼一相看之後,母親也就算是完成了對她的安撫了。她要還是說不,自然有無限的:「衛家也是不錯的選擇,多得是盲婚啞嫁,閉著眼也就過了一輩子了。雖知道現在將就,日後是不是享福。你多想想榆哥……」在後頭等著,軟硬兼施,婚事就這麼木已成舟,也是難說的事。

  事到臨頭,善桐赫然發現,她唯一能指望的人,也就還是桂含沁了。

  自從相認了以後,年年老太太的生日,含沁只要沒在前線,都會登門拜壽。今年雖然適逢國喪,但其實民間的人情往來當然不能完全禁止,老太太身有誥命,這才不能擺酒慶祝。但就算如此,才進了十月初,就陸陸續續有親戚托人送來了壽禮,按含沁作風,只要不是被什麼事兒絆住了腳,他是一定會親身登門的,就算本人不來,也會打發個管家過來送禮。到時候或是託管家遞話,或是和本人直接能對上話,或者還能趕在年前,試著和桂含春取得聯繫,安排好桂家上門提親的時間。

  至於要是桂家無法上門提親,她又該如何自處這個問題,善桐也反復考慮了幾遍,卻都還沒能下定決心。小姑娘也是和母親杠上了,她想:我就是死了,我也不要嫁到衛家去。我就是隨便嫁個阿貓阿狗的,也不能嫁給衛麒山!

  饒是她已經歷練出了頗深的城府,心底也算是藏得住事兒,可等到老太太正壽日快到的時候,善桐還是顯著地消瘦了,眼底掛上了深深的青黑不說,連精神都顯得別樣亢奮。一有個風吹草動,便禁不住要向外張望,索性她成天把自己鎖在廂房裡,很少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被四太太纏住,竟也沒工夫細細地審問善桐。

  直到這天一大早起來,她還正在洗漱呢,隔著窗戶就聽到了一道清朗的少年聲線說話,「本想早些來的,無奈天水那邊也有點事……」小姑娘暗淡了許久的雙眼,這才一下又亮了起來,她興奮得幾乎都有暈過去的意思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含沁總算是到了!

  就連六州和六醜都看出了不對,六醜膽子大些,也更沒心沒肺的,就打趣善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您看上了表少爺呢,一聽到他來了,簡直連天都亮了。我說,您好歹還是上點粉吧,這幾天沒睡好,臉上都有些粗了……」

  善桐瞪了她一眼,卻沒說什麼,只是由得六醜取過脂粉,為她稍事打扮,掩去了憔悴。耐下性子梳洗過了,又出堂屋去給老太太請安,正好老太太和含沁說話呢,她用眼神和含沁打了個招呼,便若無其事地站到了老太太身後,乘老太太沒看見,就給含沁使眼色。

  她和含沁說起來也是有段日子不見了,含沁似乎又長高了些——他是足足長到了十七歲還沒有煞住勢子。現在看來,因為個頭竄得快,身板沒跟上,就越發顯得手長腳長,就像是一隻活潑潑的大猴子,聯手指尖兒都浸透了機靈。可面上神色偏又還是那麼懶洋洋的,見善桐來了,不過微微張開那永遠都睜不圓的眼睛,凝視了善桐片刻,似乎也微微有些訝異,可才一會就又收斂了訝色,專心和老太太嘮嗑,就好像根本沒收到善桐的眼色。善桐不禁有些著急,可沒站一會,老太太就吩咐她,「回房歇著去吧!」

  善桐在屋內留神時,見老太太一早上都沒放含沁出堂屋,便知道老人家多半是被四嬸糾纏得煩了,借著含沁來躲清靜呢。她本來打量中午吃飯時候再和含沁說話的,沒想到到了中午,老太太遣張姑姑送了午飯來。「姑娘也大了,得學著避嫌,今兒中午就在屋頭自個兒吃吧。」

  這恐怕還是因為前頭那場誤會,讓祖母多心了……善桐也不好多說什麼,吃過了午飯,便道,「我去小二房尋善婷說說話,也透透氣!祖母那邊人還沒散,就不過去了,一會兒要是問起來,你們就幫著說一聲吧。」

  說著,便披了斗篷,出了院子,在一片深秋中逶迤行路,曲曲折折地繞到了祠堂附近那一片山坡上,見四顧無人,唯有亭子裡的木窗被風吹得劈啪作響,便自己先上了亭內,心想:沁表哥裝看不懂,只是為了逗我,應該能來吧?

  她和含沁多次在這裡相見說話,次次都是含沁先到,善桐從沒有在亭中等過。她心裡有事,又怕含沁不來,又怕被人看見,只坐了片刻,也覺得冷了,便站起身在亭子內轉來轉去,又在含沁素日裡坐著等她的位置上坐下。心中想道,「難怪表哥要坐這裡,從這裡看山下,最是方便的。」

  正這麼想著,又想起含沁平時總喜歡伏在桌上寫寫畫畫的,也不知都在倒騰著什麼,便學著含沁的樣子趴了下來,這麼一趴,她又覺得其實這個姿勢,手頭實在是難以用力,倒是放到桌下去更便宜些。便不禁將手伸到桌板下頭,也是無意間那麼一摸索,就覺出了不對——

  她手要比含沁短些,在指尖最開始觸到的那一片石板前端,也就是含沁的手指最方便觸到的那一段青石面上,赫然是有了凹凸。而善桐已經不耐細加摸索,她甚至完全忘懷了一個官家小姐該有的禮儀,她直接就跪到了滿是塵土的石板地上,將頭伸進桌下,側頭上望時,卻是一望便已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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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目的

  當含沁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山下時,善桐自然已經坐到了自己慣常的位置上,她努力端出一張寧靜的臉來,卻是心亂如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騙得過含沁。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要奔下山去,躲開含沁,再也不見自己的這位表哥了。甚至連含沁跨進亭中,笑著問她,「幹嘛,一個人坐在這裡發呆,你是怕凍不死你?」善桐一時都答不上話來,她呆呆地望著含沁,覺得眼睛都跟不上腦子了,張了張口,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含沁卻誤會了她的態度,他一下探過身來,端正了面色,嚴肅地道,「怎麼了,是家裡出了什麼事?你別急,什麼天大的事不能緩下來說的?你吸口氣——」

  或許是誤以為善桐已經急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的聲音格外緩和,又透了些慣常親昵的玩笑意味,就好像從前無數次在亭中相會時,天熱他開善桐玩笑「在這裡餵蚊子?」,天冷還是開善桐玩笑,「在這站著吃風?」。竟是一樣妥帖,一樣親切,一樣的熟悉……

  不知為何,善桐一下就超脫鎮靜了下來,她就好像剛從一杯烈酒裡緩過勁兒,頭腦雖然還有些暈眩,但思緒已經開始活躍。又好像有什麼人探進了自己的皮囊裡,牽動著她的唇皮說話,而善桐自己反而變成了一個旁觀者。她聽見自己輕聲問,「桂二哥還好嗎?他人在哪裡?」

  含沁頓時釋然下來,他懶洋洋地靠到自己慣坐的位置上,並指成槍比著善桐,撅起嘴噗地一聲,像是用槍打她,「你個小妮子,連我都被你騙著了。」

  這才又回復了往常的慵懶,掏出隨身小刀,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桌面上亂畫,一邊說,「嗯,還挺好的。正準備起身去京城,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你們小四房大爺入閣的消息,也傳到村子裡了吧?」

  這善桐倒是還沒聽說,她微微一怔,輕聲追問。「有這回事?」

  「剛下的調令,我從天水出來的時候也是才收到的信。」含沁也明白小五房這邊,幾房兄弟都出門在外,消息肯定不大靈通,便為善桐解釋。「那邊的意思,似乎是權家也有意思說他們家的七姑娘做權神醫的續弦。我們桂家再好,也比不上他們權家是京城名門望族,權神醫又有出息。再說二哥還破了相了……再說,這件事越發說破了,要是小四房大爺退休回老家,那肯定是說給桂家。但現在進京入閣就不一樣了,十有八九,不過是順水應酬一下我們,免得吊了這麼久,輕飄飄又說一聲不要了。二哥跑完這一趟回來,應該不久就是自由身,再加上你們小四房一家和許家結了親。聽說現在許家和牛家生分得很厲害……十有八九,你們是要和桂家重新熱乎起來的,到時候上門一提,一拍即合的事。你別擔心,等過了國喪,這門親事就准成了。」

  他這長篇大套地分析局勢,一套一套地都透著道理,極是寬慰人心的。就是細加尋思,也覺得斷無不成的道理,善桐卻全沒有往心裡去。她嗯了一聲,便又輕聲確認,「這麼說,桂二哥要到明年開春才回來啦?」

  見含沁點了點頭,善桐不知怎麼,竟一點也沒有訝異著急,她輕輕地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反倒是含沁納罕起來,在善桐跟前又晃了晃手指,稀奇道,「怪了,平時你不是總纏著我東問西問的,恨不得把天下事都問出來。連我的米鋪買賣都問得細細緻致的,怎麼今兒你吃啞藥了?還是就想我陪著你在這裡吃風啊?」

  善桐看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說,「那我就是要你陪著我吃風呢?你陪我不陪?」

  含沁抱起手臂,略帶不解地看了善桐一眼,先還笑,「三妮,你發什麼瘋?」

  可後來見善桐神色肅穆,這笑聲漸漸地也變小了,他斜睨著善桐,果然陪著她也沉下臉來,端坐著不動。兩人居然就這麼默對著坐了許久,含沁才從懷中掏出個表來看了看時間,道,「雖然你伯母不在,可你也不能一出門就是一天吧?難道真要在這吃一下午的風?傻妮子,你以為你不會生病?」

  說著,見善桐依然不言不動,他猶豫了一下,便小心地來推善桐的肩頭,好像碰她一下,會要了自己的命似的,手伸到了半空中,又慢了下來,一點點地向善桐的肩頭接近。善桐看著他這滑稽的樣子,看著他從半撩起的眼皮底下接近著自己的那份狡黠和小心,不知為什麼忽然一陣鼻酸,她趕忙深吸了一口氣,將這酸澀又壓了下去,沒等含沁碰到自己,便輕聲問,「要是……」

  含沁一下就收回了手,驀地又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謹謹慎慎地觀察著善桐的神色,他素來慵懶隨興,似乎什麼事都沒法令他緊繃起來,可如今他畢竟也感覺到了一些什麼,終於露出了凝重表情。可畢竟平時憊懶慣了,這表情掛在那清秀而瘦削的臉上,竟帶了幾分滑稽,善桐看在眼裡,不禁又扯了扯唇角,才輕聲道。「要是桂二哥還是和楊七娘說了親,小四房還是看上了他做女婿,你說,他會怎麼辦呢?」

  含沁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他笑嘻嘻地揮了揮手,安慰善桐。「你又何必去想那麼多,」他說,「這明擺著的事,人家是閣老家的千金小姐,嫡女身份。我二哥雖好,可卻是內秀,外頭看來,又是個嫡次子,又是破了相的,就是身份也不如權神醫高貴。你當楊家七姑娘有你的慧眼,一眼就能看出我二哥的好來?這門親事,必定是不成的。」

  「可要是成了呢?」善桐便執拗地追問,「要是楊棋她就是看上了桂二哥,小四房就是願意和桂家結親,看不上權家呢?」

  含沁面上的笑意便消失了,他憂慮地看著善桐,咬著唇低聲道,「那,二哥必定會盡力打消七姑娘的念頭的。」

  他頓了頓,又道,「你放心,以二哥為人,一定會盡力而為,是決不會有負於你的。如若終究不成……那也一定是他無計可施,連最後一點辦法都想過了,這才——」

  善桐點了點頭,了無笑意。「我信二哥人品。」她慢慢地說,「雖說不算今年那一眼,我已經有三四年沒見他,可我還是信他的人品。我就想知道……桂含沁,你想讓我喜歡上你,為什麼不直接來和我說呢?」

  含沁面色刷地一下就變了蒼白,他幾乎是反射性地要站起身來,但善桐比他站得還快,她顏色肅穆,慢慢地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想不通……你為了什麼,你為什麼這麼佈置呢?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佈置的?我什麼都想不明白,桂含沁,你能告訴我,你為了什麼?」

  含沁猛地又被她的話語鎮住,這張歡快而欣悅,慵懶而調皮的面孔,第一次露出了如許深沉睿智的神色,他張大眼望著善桐,掂量地、不安地、深思地,似乎在沉吟著該如何回答善桐這一番答話,但善桐已經受夠了謊言,見含沁不答,她便重又坐下,將手擺到桌面上,端端正正地擺出了談判似的姿勢,自己開口道。「仔細想想,從一開始見面,你就有意將我和二哥送做一堆。嘻嘻哈哈間,推波助瀾,似乎很熱心促成這門親事。」

  「當然,這也不是沒有別的解釋。」她緩緩地道。「你親戚不多,和老九房關係也尷尬,我要是能嫁進桂家,對你來說是親上加親,再加上二哥的媳婦,肯定是老九房的主母,以後兩房來往,自然會更加親密。對你的好處,那是不用說的。」

  「一開始沒想那麼多,也就沒在意你的話,就覺得你對我好,雖然咱們不是血親,卻比一般的血親還要親近。你待我總是特別體貼,特別親切,咱們倆在一塊,我就什麼都能說,什麼都想說。後來……」她輕聲說,「我年紀大了,有些不該有的小心思了,我第一個想到了你,告訴了你,你當時和我說的那一番話,我現在還記在心裡。你讓我再別和桂二哥見面了,連私底下都不能,免得事情不成傳揚出去,壞了我的名聲。有什麼事,你自然會居中傳話。」

  含沁又露出了輕微的訝色,他輕輕地挪動了一下姿勢,似乎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的,忍不住伸手就捂住了胸口,然而他卻也坐了下來,以一種反常的,克己的冷靜,靜聽著善桐續道,「你待我好呀,我從沒想過你會有什麼心眼對我,我就信了。此後幾年我都真沒見到二哥,沒聽到他的消息,沒見過他的面,我都快忘了二哥的長相了。其實現在想想,也挺好玩的,面都見不到,我還說什麼喜歡呢?長相都忘記了,聲音也不記得了,連他的整個人在心底都成了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要是再有三四年見不到面,這份喜歡也終究就會這樣淡忘了吧?」

  她注視著含沁,越看越是篤定,越說聲音越輕。「但你呢,這幾年來我能見到的男丁也就只有你了,我總有個由頭要見你,明知現在我都十五六歲了,我不該私底下和男丁隨便說話了。我是官家女兒,我有我的禮教大防要守。可我和桂二哥之間的約定,吊住的不但是二哥,還是我。我得跟進桂家的婚事,我得惦念二哥的近況,我說過的話不能隨便不算數,我就一直要溜出來見你,這些年來,我們見面的次數多得我都記不清了……每一次你都送我東西,費盡心思淘來的小玩意兒,珍貴難得的吃食……就連天癸來潮的時候,在我身邊的人都是你。」

  她不禁自嘲地一笑。「我也真是瞎了眼了,我怎麼一直都沒看明白,原來不知不覺間,我最熟悉的少年郎,最親近的少年郎,其實不是桂二哥,卻已經是你了呢。」

  「你又待我這樣好,又這麼熱心幫忙我和二哥的婚事,我一直以為你是把我當作了親妹妹來看待。可現在想想,又似乎不是如此,我要是有個親妹妹,我可絕不會第一面就想著把她和別人湊成一對,這種事有違禮教,也不知多難操辦,」善桐輕聲說,越分析越篤定。「萬一不成,彼此傷心不說,並且後果極難收拾……這個道理我從前不明白,是因為我還小,可你不可能不明白啊。含沁,你這麼做,圖的是什麼呢?你每回在石板下摸摸索索,刻了那麼個妮字,是為了什麼呢?你明明能看到我來,可卻並不停手,故作看不到的樣子,是有意要勾引我問,勾引得我有一天彎下身來瞧嗎?你把你的心意遮掩得好嗎?一點都不好,我遲早有一天會明白過來的,你……」

  她有點說不下去了,掩藏了許久的淚意,竟一瞬間就要決堤。「你這樣又吊著我,又不許我和桂二哥見面,你這樣把你變成我一生裡最親密的一個同輩,你,你是想讓我喜歡上你?你是怕沒有了桂二哥,年紀稍長幾歲,我就要守男女大防,再不能和你說話,久而久之,兩個人也就漸行漸遠?」

  她胡亂地猜測,然而不知怎麼回事,這話出了口,似乎就是不證自明的答案。善桐連含沁的神色都不願看,她頓了頓,努力維持著冷靜繼續問。「可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你就沒想過,也許我和二哥的婚事就那麼順順當當地成就了下來,你的一番苦心終究成了空?」

  她沒給含沁回答的時間,就又沙啞地問,「就算是現在這樣,就算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你就不怕我終究還是喜歡二哥,還是一心要嫁入桂家?」

  「就算我發覺了你的心意,這才也明白我真正中意的人是你,可你想過沒有。我們家如今位居二品,我娘的為人你難道不清楚,她對你喜歡不喜歡,你看不出來?你又憑什麼那麼肯定,我會冒著和家人鬧翻的危險,一定要嫁給你,做你的娘子……」她的淚水終究盈滿了眼眶。「到了那一天,我可是什麼都沒有了,桂含沁,就算一切成真,就算什麼都依著你所能想到最好的安排來辦,我真能嫁到你家,你娶到的也是個和家人決裂,一無所有的新娘子。你可得不到我爹娘的半點幫助,說不定我的陪嫁,還沒有你米鋪的一年出息來得多,你家裡人丁稀少,沒人幫扶,應當要娶個對你有用,有幫助的妻子,而不是一個廢人,一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你、你不明白這點嗎?」

  在一片朦朧中,她似乎見到含沁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看著也似乎要哭了,緊緊地抿著薄唇,卻依然是一語不發。善桐只好哽咽著問完了橫亙心頭最大的疑惑,「那,那你又為什麼要這樣處心積慮地安排呢,沁表哥,你……你是為了什麼,費這麼大的心機!」

  長長的寂靜,幾乎將她的眼淚都要凍住,而後,她聽見了桂含沁輕輕的歎息聲,他傾過身來,輕柔地拭去了善桐眼裡的淚水,輕而堅定地問。「你還不明白嗎?楊善桐,我就是為了你啊。」

  善桐再忍不住,她猛地推開了含沁,雙手一疊,頓時伏在桌上,無聲地痛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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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無法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而哭,但善桐的確哭得無比傷心,似乎就連發覺自己不過是母親心目中的一枚棋子時,她的情緒都尚且未曾到達這樣瀕臨崩潰的高點。無數張面孔,無數個時刻在她心頭胡亂轉動著,一時是桂含春清朗的聲音,「任誰改,我都未改。」一時又是含沁氣急敗壞,沉下臉來數落她的嚴肅面孔,桂太太、王氏、老太太、父親……她已經全然亂了方寸,連自己都難以明白自己的心思,而含沁居然冷眼旁觀,也不曾出聲,也不曾按上她的肩頭撫慰,要不是善桐還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聲在一邊微然起伏,她簡直都會懷疑含沁已經逕自離去,將她就這樣丟在了亭子裡。

  忽然間,她的思緒又漂浮到了從前剛回西北,剛見到桂氏兄弟的時候,善桐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懷念那個灰色的冬天,那個在她記憶之中總帶了陰沉晦重,天色陰暗寒冷徹骨的冬天。其實回頭這麼想想,她赫然發現自己的一生竟少有開懷大笑,無憂無慮的時刻,或許太早太早,那樣懵然無知的童年時代便已經褪了色,她的人生一貫如此,在那一層鮮亮的表皮之下,擁擠著無窮無盡的缺憾、昏暗、遺憾與不甘,她所要辦成的每一件事,都充滿了崎嶇與煩難,一帆風順的滋味,居然距離她是這般遙遠。就連此時此刻,要成就自己的婚事,也似乎必須付出絕大代價,必須難比登天。

  她猛地又回過神來,將破碎的理智一片片撿起,漸漸地住了淚水,掏出帕子來仔細清理著臉頰,就好像在清理著瘡痍滿目的內心。可淚痕重重,鼻音濃重,她才開口試著清了清嗓子,含沁便遞過了自己的手帕。

  「擤擤鼻子吧。」他說,語調雖然經過極力的偽裝,似乎想要顯得若無其事,但到底還是帶了一線緊繃,一線難以確定的試探。

  善桐卻還是一如既往,被含沁這坦然的態度逗得噗嗤一聲破涕為笑。她接過帕子響亮地擤過了鼻子,又看了含沁一眼,見他已經大致回復了平靜,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板板正正地盯著她瞧,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團起帕子,囁嚅道,「洗乾淨了再還你。」

  含沁聳了聳肩膀,似乎在說:這樣小的事,你自己做主就好。而善桐深吸了一口氣,又挺直了脊背,擺出了那張慣常的,無動於衷的面具。她似乎又得回了對情緒的控制權,又似乎是已經被另一個楊善桐統治,被另一個源自直覺、由本能引領的楊善桐,穿戴進了自己的軀殼裡。她聽見自己問,「我到底好在哪裡?值得你這樣來爭取?」

  她仔仔細細地看著桂含沁,就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瘦削高挑,獼猴一樣靈巧而調皮的少年,似乎想要從這張臉上看出另一個桂含沁來。可不管怎麼看,這都還是她熟悉的那個『沁表哥』,她早知道他雖然年紀不大,但心機深沉,是個一等一的能人。她早知道他心中早有定計,為人又靈巧,一旦有機會,便絕不會讓它溜走,他所想要得到的東西、的人,如果不是她楊善桐自己,就算是天邊的明月,善桐都會毫不猶豫地壓下重注,賭含沁一定會弄到手中。他如果想要得到「楊善桐」,那麼做出這種種佈置,又算得了什麼呢?

  含沁卻沒有回答她,而是反問,「若我沒有這樣爭取,你可能中意了我嗎?」

  善桐略微思索,便肯定地搖了搖頭。

  她和含沁之間的差距,看著雖淺,但卻是一條難以跨越的深溝。他是庶子承嫡,身份敏感,在族中少不了口舌是非。家事菲薄,上無長上,過門後若是含沁欺男霸女、敗家嫖賭,甚至沒有誰能名正言順、耳提面命地管束得了他。再加上含沁雖然有五品世襲官身,但職官地位到現在也就是五品,有他嬸母有意無意的壓制,將來在官位上要想往上一步,肯定是難於登天。更別說母親不喜含沁脾氣,父親雖然似乎欣賞含沁,但也還沒有欣賞到不顧種種不利因素,硬是要把女兒許配過去的地步……善桐不是個天真的小姑娘了,如果不是這樣安排,如果不是含沁將自己如此密集地滲透進了自己的生活,就算可能對含沁有過浮念,這浮念也會在日復一日單調的生活中逐漸消散。沒有共同的秘密,沒有數不盡說不完的話題,就算是見了面,也不過是點頭之交,他們的生活註定就像是涇水與渭水,就算短暫相交,也終究是涇渭分明。

  而這些潛臺詞般的回答,她不用開口,含沁也能聽得清楚明白的,他微微笑了,注視著善桐緊張地舔了舔唇瓣,低聲道,「既然如此,我又怎麼能不爭取爭取呢?」

  善桐不知為什麼,也跟著微笑起來,她也壓低了聲音。「那若是我最終還是願意跟著二哥,你會怎麼辦?」

  「我自然還幫你儘量成就好事。」含沁的呼吸聲頓時尖銳了起來,他撩著眼皮細緻地觀察著善桐,而善桐也伴隨了清晰的自覺,明白他已經將所有心思都擺在了自己的表情上,桂含沁正揣測著、猜度著她的心意,猜測著連她自己都不甚明白的心思。他的聲音平滑而親切,倒是一如既往,令善桐打從心底鬆弛下來,「只要你一句話,善桐,我還和以前一樣幫你。」

  他又略帶自嘲地笑了,「不過現在二哥已經動身往京城去了,成與不成,那都看他在京城的表現,別的事,我能幫得上你的也不多啦。」

  善桐不禁微微搖了搖頭,似乎在否認「成與不成,都看他在京城的表現」,又似乎在否認「我能幫得上你的也不多啦」。她卻沒有就這個話題多說什麼,而是輕聲道,「你知不知道,就是祖母那樣喜歡你,都覺得我們並不相配……」

  「我本來就沒有多少親戚。」含沁說,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善桐。「這些年來雖然承蒙姑婆照顧,但沒有這門親戚,我也未必就活不下去。」

  「我爹娘……」善桐又輕聲說,但含沁僅僅微微一笑,這個身世淒苦的小夥子,還是第一次展示出如此強大的自信,無須言語,他也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連老太太的歡心,他都沒看在眼裡了。二老爺雖然看重他,可給他的幫助卻也不能比老太太給他的支持更多吧?至於王氏,不喜歡歸不喜歡,她還能如何?

  善桐頓了頓,竟是多少有些無奈地道,「就算你不在意這些,就算連一個沒有娘家,不能給你帶來一點幫助,只能拖累你的媳婦,你都不在意,可,你不能不在意二哥呀……親事若成,將來在二哥跟前,你該如何自處呢?」

  含沁的呼吸聲頓時為之一頓。

  是啊,桂含春身為含沁親生兄弟,對含沁如何,善桐也是看在眼裡的,這些年來居中來回傳遞消息,是看在善桐的情面上,也是看在桂含春的情面上。這消息傳遞來傳遞去,兩個人居然傳遞到一塊去了,就算這是只有三人彼此知道的密事,桂含春又會有多傷心,多憤怒?這竟是赤……裸裸的雙重背叛,就算他能揭開這一層,日後兩兄弟之間不留心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更不要說,還有含欣、含芳,他們要是知道一些蛛絲馬跡,萬一從此對你離心……」善桐眼底已經漾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望著含沁,幾乎是好奇地問,「這些事,你都想過了?」

  含沁挪動了一下,他支起了身子靠近了她耳側,態度是那樣的推心置腹,也是那樣的坦誠無疑。

  「天下的好事哪能被我一個人都占盡了?」他說,「沒有什麼事不需要付出代價。為了別人嗎,我說不準,可要是為了你,那就值得。」

  她一下又想哭了,這股淚意來得如此洶湧而直接,幾乎直沖了鼻竅,就要衝破淚關,善桐咬住唇淚眼朦朧,她望著含沁,聽他慢慢地說,「但一樣的話也要問你,三妞,你自己也看明白了,要和我一起,你……你是一定要把家裡鬧得天翻地覆的,你爹你娘甚至你祖母,也許都會對你失望,對你傷心。我知道你的良心裡更覺得這麼做就對不起二哥,你背著這麼多包袱過門到了十八房,我……我的家底也不比老九房厚,你的誥命也不會特別光鮮,我雖然會盡力不讓你受委屈,可咱倆的日子也還是會難……」

  他忽然又自嘲地一笑,「唉,你別怪我深沉,可要是我不為自己爭,誰能為我爭呢?你這麼好,可又離我那樣遠,就像天邊的風箏,飄啊,飄啊,我……我只有一點點地算計,一步步地安排,慢慢地往你身邊靠。三妞,你——你怨我嗎?」

  善桐滿心苦澀,卻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你還是辦得那麼漂亮,」她低沉地說,「我哪能怨你呢,我也有不好!」

  她忽然抬起頭來,又疑惑地問,「你不會看不起我?我到底哪兒好了,我和別人私定終身,我心裡還有別人,我一點都不賢良淑德——」

  含沁不禁噗嗤一笑,這笑聲雖然還發著抖,可卻還是那樣地爽快調皮。「告訴你個事吧。」他說。「我才不喜歡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呢,和你二姐那樣的,我看著都怕!私定終身又怎麼了?發乎情止於禮,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是個粗人,孔孟禮教,我可一點都不在乎。」

  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也不能這樣說,禮教對我有好處的時候,我還是在乎的。你看,十八房就我一個爺了,我叔叔嬸嬸可只能給我說媒,不能強著我娶誰不娶誰……你看,我什麼時候上門提親好呢?」

  善桐又是忍不住要笑,又是忍不住要哭,她狠狠地白了含沁一眼,含著淚水笑了。

  「我可還沒答應你呢!」她說,「誰說我要過你的門了!」

  含沁的笑聲也帶了幾分破碎,他的緊張就像是一股潛流,雖然在膚下不動聲色未曾露出,但依然將氣氛渲染得更形凝重,而在那逼人的無形重壓之下,他的聲音卻反常地更加和緩了。

  「你不想過門當我的媳婦兒,又何必說這說那的,楊善桐,你就認了吧,」雖然語速不快,但含沁的語氣倔強而霸道,他素來輕佻和緩的口氣已經不翼而飛,善桐又是第一次見識到了他的這一面。「你心底中意的人是誰,你還不明白嗎?除了我,你還能嫁誰!」

  是啊,還有誰,她還能嫁誰?

  在這麼多年的佈置過後,在他已經成為她狹小生活中唯一的男性之後,在他跨越了她的親生兄長,成為她生活中最穩固的支柱之後……這些年來,含沁是怎麼一步步走進她的天地,善桐竟是無法回溯出一個完整的節奏。他的腳步實在太細膩,細膩到她根本就未曾察覺,唯有驀然回首,才明白原來這一局棋,他是一個人走了這麼多年。

  「呸!」她被激起了性子,就要和含沁抬杠,「我,我能嫁的人多了去了——」

  可看著含沁,感受著這從容面具下洩露出的絲絲緊張——她甚至不能明確地說出含沁的哪一處表情流露出了他的顫抖,但她明白他正顫抖著,他正緊張著,他也沒有拿准自己的答案,而自己即將給出的答案,將能決定兩個人一生的轉折。這不像是她和桂含春在塞外野山,在一片荒煙中作出的那個約定了,再沒有那麼夢幻,那麼飄渺了。她和含沁就坐在這裡,就坐在村裡後山上的亭子中,現實只在背後數十丈之外,一旦下了這個決心,翻過身去走上十幾步,他和她都要為了這個決定而拼搏算計,而努力爭取。而即使成功了,也依然隱憂重重,更別提一旦失敗,她的生活又將會是如何慘烈地碎了一地。

  這兩條路從來沒有如此明晰地擺在善桐跟前,這兩條路都是如此曲折蜿蜒,是的,如此荊棘遍佈,沒有一個選擇更加容易。兩條路都是迷霧重重,只是一條路更光鮮亮麗一些,而一條路便要樸素得多了。話忽然間又斷在了她的喉嚨裡,她知道自己的回答一旦出口,便再沒法更改,不論是選擇兩兄弟間的一個,還是回過頭去順從母親的安排……此時此刻,她應該要下了這個決定了。

  而站在這裡來看,該做什麼決定,豈不是已經一目了然?

  不知不覺,她又嚶嚶地哭了起來,滾燙的淚水滑落臉頰,大顆大顆地落到了石桌上。

  「我沒辦法……」她說。「我對不起……」

  含沁神色一動,這一瞬他臉上的表情也成了空白,而善桐輕輕抽噎著,打著淚嗝兒往下說。「我對不起二哥,他沒改,我改了……可我有什麼辦法,我沒辦法……誰、誰叫你是沁表哥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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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32: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最後

  因為在國喪期間,含沁也不好久住,不過是送了個禮,又小住了兩天,便告辭回了天水。「家裡還有很多事要準備!」

  老太太很是詫異,還想留他過年,「你從前事情多,東來西去的也就不說了。這回還說我們閑了,能和你多親近親近,怎麼這國喪期間,邊事也太平,你們村裡還有什麼你非得回去的事兒不可?」

  就是最近一腦門子官司的四太太都吃驚了,「就是啊,你看家裡現在也沒個少爺,冷冷落落的,老太太最愛熱鬧,你就是陪陪老人家也好的。等過了喪再往西安城去過年,豈不是最便宜的?」

  雖然也不無客氣的意思,但看得出來,四太太對含沁的印象也還真的不錯。

  含沁只是笑。「家裡真有好多事呢,我這幾年老在外頭跑,連祖屋都沒修繕清楚,家裡人口又少。今年乘著天氣還沒大冷,趕著回去還能開幾天工嘛。再說,還要盤盤賬,去佃戶家裡走動走動,買幾個下人使用——可不是一拍腦門,就有一連串的事兒等著我做呢?」

  眾人聽到他這樣說,也就不再多留了,老太太猶道,「讓你四紅媽媽沒事多回來走動走動也好的,可憐她自從跟你母親過去天水之後,恐怕也沒有見過自己的老哥哥、老姐姐吧。」

  因為是一大早請安的時候,善桐也在屋裡,含沁一個個道了別,輪到善桐時,他便肅穆了神色,規規矩矩地道了聲表妹珍重,善桐也繃緊了小臉兒,低聲應酬幾句,兩人便不再互相搭理。老太太看在眼裡,還當善桐是因為自己的胡亂猜測,從此和含沁有生分的意思了,心底倒是略微後悔:「按含沁能耐,將來成就未必會低,三妞自己親哥哥又是那樣……兩個人要還和小時候一樣兄妹熙和,沒准出嫁後有一天就用得上含沁幫忙了……」

  旋又覺得自己多慮:到了那一天,不沖別的,就沖這些年來兩房的走動,以含沁為人,那是必定會盡心盡力照拂善桐的。

  她有了這一層想法,就更覺得為含沁說親的差使,當仁不讓只能落到小五房頭上了。指望桂太太,那是水月鏡花的事,更何況也未必能遂含沁的心意,至於別的世交好友,只怕也都礙著沒一層親戚身份,就是想要越過老九房為含沁說話,都沒這個底氣,更有些聰明人,只怕也顧慮著得罪了老九房。

  得了閑就和四太太商量,「是不是該寫封信給你二嫂,讓她在西安城裡也為含沁留意留意?」

  要不是善桐就在一邊坐著,四太太是肯定不會吝於說幾句王氏的壞話的,她看了善桐一眼,勉強地笑了,「您還嫌二嫂的事兒不夠多啊?這光是自己家孩子的親事就折騰不清了,檀哥、榕哥、柏哥,還有……」

  見四嬸看了自己一眼,善桐心中一動,倒也佩服起了四嬸打探消息的本事:牛家拒婚的事,母親怕是壓根就沒和家裡挑明瞭,也不知道四嬸到底是哪來的消息,不過看她吞吞吐吐的,只怕也還沒拿准了。

  「說的也是。」老太太就跟著念叨起了牛家的回信。「這信送出去也有一段日子了,成不成好歹給句話啊,她們不回話,我們也不好隨便說別的人家,還好榆哥還小,要是檀哥,眼看著就耽誤了。」

  這句話其實正中善桐的心事,要是從前,她多半又要鬱鬱不樂一陣了,此時雖然心中事情也多,但篤篤定定,什麼事都有了個詳盡的安排。小姑娘就算再三遮掩,到底態度中還是流露出一股從前未曾有的安詳,蕭氏看了她一眼,笑道,「咦,我看老太太生日也是好事,這幾天三妞臉色就好多了,可不像前一陣子那樣失魂落魄、鬱鬱寡歡啦。——怎麼,是你的沁表哥又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還是你娘從西安給你寫了信回來?」

  人這一輩子將精力花在哪裡,真是看得出來的。聽她口氣,竟似乎是連善桐不中意衛家這門親事,都已經打探得了消息……要不是那晚和母親對話時,院子裡都是多少年的老人了。善桐真恨不得一個個把二房的下人蓐上一遍,免得蕭氏這麼話中有話地敲打自己。她見祖母果然露出注意神色,心中一時大急,忙又安慰了自己幾句:不要緊,就是到了最壞的地步,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含沁不是早都有了定計,每一步都已經準備了對策。自己只需要跟著辦就是了,什麼大事都辦下來了,可不能患得患失,搞得發揮失常,第一步就露出了馬腳。

  「噢。」她若無其事地說。「前陣子家裡事情多,可不是心思就沉了?再加上天氣冷,善喜那邊又不方便過去,在家呆著多無聊呀,又不能老出門串門子……畢竟大伯母說得是正理呢,咱們家什麼身份,可不能和一般的村婦一樣,成天就知道這家走走那家坐坐,東家長西家短的。」

  這話連彈蕭氏兩個軟肋,就算蕭氏本來城府深沉,亦不禁要微微色變,更何況善桐素日裡對她倒一向是尊敬有加,從來都很少當面打她的臉。蕭氏一時哪裡吃得消這麼兩句話,當下就鬧了個大紅臉,見老太太眯著眼似聽非聽的,心裡更加沒有意思,搭訕著又坐了一會,便告辭出去了。老人家這才睜開眼來,指著善桐故作惱怒,「對你四嬸也太不留情面了,該打。」

  「她要不編排我的親事,我也不這麼說她。」善桐翻了個白眼,嘟嘟囔囔地道。「人家正心煩呢,好容易過去了一會兒,還來招我……」

  因為家裡事多,兒女們也都在議親,老太太還當衛家這門親事,因為善桐本人不願,也就擱置住了。聽善桐這麼一說,倒是想起來問,「那你娘到底是怎麼個意思?還是看好衛家?他家這門親事有這麼好?」

  「說起來倒也不算太差。」善桐還是說了句公道話。「婆婆人也和氣,雖然輕浮了些,對名利透著熱心,但也不是勢利小人。說得明白點,牛家那個琦玉姑娘,從前衛太太對她好,那還是因為用得到她,現在對她好,可還有什麼用呢?但我看琦玉在他們家住得還是挺安耽的……衛麒山怎麼說也算是個武林高手,青年才俊吧。就是我實在和他犯相!再說,善桃姐還沒說親呢,憑什麼就要我先說親呀。要說,把他說給善桃姐去。」

  見小姑娘一提到衛麒山,那氣鼓鼓的樣子實在不像是裝的,老太太不禁就微微一笑:「行,那你就挺著,等你娘死了心了,你和我說,我再和你大伯母提一提,要是她也看著好,咱們就真把善桃給說過去。」

  提到說善桃,其實無非是善桐無心一句打趣推託,兩家親事,說簡單有時候也簡單,說複雜,有時候方方面面還都得考慮清楚。衛家的做派連二房都看不上,大太太肯定就更看不上了,老太太老了老了,倒很有幾分亂點鴛鴦譜的勁兒。她搖了搖頭,沒跟著湊合。「那您可還得問大伯母的意思了……」

  算算日子,含沁也走了有七八天了。想來那封信應該已經在去京城的路上,善桐便格外將心底的煩惱多露出了幾分,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把額頭靠到老太太肩上,望著屋角只是不說話,半天才道。「祖母,我想……我想再去西安城一次,住上幾天,好不好呀?」

  老太太是真的挺有幾分不捨的,孫女兒眼看著就要出門子了,還是能帶在身邊多幾天,就多幾天。她嗯了一聲,「怎麼著,才回來又要過去,你不是說看不上衛家嗎?可這麼一過去,你娘那邊說幾句好話,架不住這麼一相看,要是挑不出毛病來,再說些衛家的好話,稀裡糊塗定下了親事,回頭可別怨祖母不出頭為你說話啊。」

  國喪三個月,眼看著就要過去兩個月了,出了國喪就進了臘月十八,一家人連二老爺都要回村子裡過年,王氏就是再喜歡這門親事,也架不住老太太站在善桐這邊,要是能夠爭取到二老爺,一家三巨頭裡兩個都不喜歡衛家,王氏又不是吃了秤砣,這件事自然也就這麼過去了……老人家不知道前因後果,會這麼安排,也是她慣常的作風,講究節奏,不急不緩,動靜雖不大,一切卻都在掌握之中。

  但善桐就不這樣看了,以母親對榆哥的偏愛,這一次恐怕還真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再去一次西安還有什麼意義,要不是含沁一力主張,要不是她也始終還懷抱了一絲希望……

  她就輕輕地歎了口氣,略帶愁悶地找了個藉口,「我就是怕娘自說自話,自己和衛家把話給說滿了。這天寒地凍的,來回送信又慢又費事兒,索性我自己跑一趟,再和娘說說。衛家這門親,殺了我我都不嫁。」

  孩子大了,真是有了自己的主意。上回自己問她心底是不是有人了,她含含糊糊,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這回對衛家的反彈態度又這樣激烈……

  老太太想了一想,再相了相善桐,見她雖然近來有些消瘦,眼底也還帶著青黑,但畢竟年紀擺在這裡,就是在這樣昏暗的室內,臉上都似乎有光發出來,容色照人之餘,一雙桃花眼寧靜地垂著,眼底似乎有絲絲縷縷的雲霧籠罩,叫人看不清神色,分明透了一絲狡黠,卻又純良得不得了。她不禁就輕輕地歎了口氣。

  「你自己要把得住就好。」她輕聲說。「孩子,這一輩子的事,可不能兒戲了。祖母老了,你娘呢又遠在西安,你的心事,也就你自己清楚。你就記住一點,家裡人再沒有不期望你好的,什麼事你別瞞著家裡……中意誰不中意誰,你可要早些說。」

  見善桐微微一顫,顯然是明白了自己的深意,她便不再往下敲打,而是若無其事地道,「明天動身也有些急了,後天天色要好,乾脆我也帶著你四叔四嬸一道,咱們一起進西安城去鬆散兩天吧。」

  這顯然是為怕善桐和王氏之間話沒有說攏,王氏還是看好衛家,硬要為女兒做了主。到時候自己又遠在村裡,善桐連傳信都不方便——

  善桐眼淚都要出來了,她哽咽著輕輕叫了一聲,「祖母……」

  又慢慢地將頭靠到了老太太肩上,低聲道,「我中意誰不中意誰,一定及早告訴您,不讓您為我操心……」

  話雖如此,可想到要成就這麼一門婚事,似乎還是難以不讓祖母操心,話到了末尾,最終還是化成了一聲歎息。

  老太太進城可是大事,老人家當天派人進城裡遞了話,第二天一大早,檀哥、榕哥連柏哥、桂哥四兄弟就帶了家人趕回村內,趕了兩駕特別加工細作過的馬車,又預備了路上用的大小瑣屑事物,大太太甚至派來了身邊最信重的老媽媽。「說是您難得出門,天氣又冷了,要在路上受了寒,那可怎麼得了。」

  善桐本想自己過去西安,沒想到老太太一念之間,反而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倒使她原來的算盤落了空。跟著祖母進了城,和王氏不過是對了幾個眼神,一家人便匆匆忙忙地坐下來吃了一頓飯,王氏又和大太太一道忙著安頓老太太安歇。次日起,連著幾天都有收到消息的官員家眷上門來拜望老人家,又有些經年的老親戚、多年的老掌櫃等等上門來看老太太,王氏自然是要陪客的,就連相看衛麒山的事一時都未提起,還是善桐主動提出,「琦玉上回就惦記著想看金雕呢,沒來得及邀她過來,我就又回去了。這次過來……」

  王氏還當女兒經過這一番苦悶,總算思想有所鬆動,大喜之餘,不禁將善桐攬在懷裡,輕聲細語地道,「還是三妞妞和娘貼心——好好好,明兒就打發人請琦玉上門做客好不好?」

  想了想,又覺得畢竟還在說親,這樣安排,並不大妥當,就又轉了主意。「或者托你舅舅的名義,讓你舅母請琦玉上門做客,倒更好安排……」

  她越想越是開心,越想越是心花怒放,竟忍不住在善桐額角難得地印下了一吻,又緊了緊懷抱,「孩子,娘不會訛你的,衛家雖然不是第一等人家,可也真的不差,你過了門就是當家少奶奶,日後的好日子有的是呢。甚至比你大姐的日子都要強些!」

  善桐垂下眼,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又微微掙動了一下,低聲道,「娘,你……你抱疼我了。」

  王氏才一鬆手,她就迫不及待地從母親懷裡鑽了出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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