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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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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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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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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亂真

  七娘子很快就換上了九哥兒的衣服。

  她和九哥兒本來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現在年紀小,分不出男女,穿上九哥兒常穿的寶藍色竹葉小直綴,戴上小小的銀冠,就好像是第二個九哥兒走到大家面前。立春不由眼睛一亮。

  七娘子心底隱隱有些猜測,只是沒說出口,衝著白露笑了笑,就被立春拉出了院子。

  「二太太在堂屋與大太太說話。」立春一邊走,一邊對七娘子說,「見了面,先不用行禮,大太太與二太太開玩笑,找了兩個九哥來,叫二太太分辨。」

  七娘子心底有數了。

  二老爺楊海西還在襁褓中父母就去世了,他是跟著大老爺長起來的,大太太才過門那幾年,是把二老爺當成了自己的兒子養育的,二老爺年輕的時候很頑劣,大太太也不知道操著竹棍打了多少次,直到大老爺金榜題名步入仕途,二老爺才收了心,老老實實地閉門讀書,寒窗十年後中了進士,眼下正在翰林院供職。

  二太太便是大太太做主給二老爺說來的親,說來,她算是大太太拐著彎的表妹,家裡雖然沒有大太太富貴,但卻也是世代書香。

  不巧的很,大房子嗣上一向艱難,大老爺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膝下才只有九哥一個兒子,二房那邊,二太太才過門就連著給二老爺生了三個兒子,前幾年九哥沒出世的時候,大老爺是念著要過繼一個認在大太太名下的。

  楊家當年發家時,只有一間兩進的小院子並幾百畝地,如今的大房卻有萬貫家財,大老爺在江南總督的位置上坐了七年之久,七年前,他是江蘇參政……也是肥的流油的缺。二老爺麼,卻還只是個京城窮翰林。大房一向是時時接濟二房的。

  二房如何不願意?

  偏巧在這時,九哥出世了。二太太與大太太之間,從此也就生了嫌隙。

  七娘子雖然住在南偏院,但也知道九哥有限幾次生病,都在二太太來訪後。

  也未免太巧了點。

  七娘子忽然一陣心定:她倒不怕大太太對她有所求,怕的,恰恰是大太太無所求。

  有所求,就有表現的空間,就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就有上升的可能。

  她露出一個燦然的笑,跟在立春身後進了主屋。

  立春就又訝異,又欣賞地看了她一眼,抿著唇把她帶到了西次間。

  西次間是大太太見客的地方,見的是外客,不是家裡人,可見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間生分到了什麼地步。

  大太太看到七娘子來了,便露出歡容。

  「九哥,過來!」她伸出手,和藹地呼喚。

  七娘子歡快地小跑過去,依偎到了大太太懷裡,大太太身上傳來了淡淡的雀舌香味道,燦爛輝煌的織錦寶相花圖案在她眼前來回搖晃。

  「九哥。」坐在大太太下手的中年婦人帶著笑招呼著。

  這是個很清秀的女人,看起來大約三十出頭,穿著薑黃色貢緞襖,襖子邊上出的是灰鼠的鋒,淡藍色馬面裙款款鋪在膝蓋上,隱約露出鞋面,看上去,很是端莊高貴,又有幾分親和。

  七娘子只是笑,沒有應答。

  大太太眼底露出了滿意的光芒,沖立春招了招手。

  立春就抿著嘴笑著下去了,不一會,把九哥帶了進來。

  九哥穿得和七娘子一模一樣,一進門就衝到了大太太懷裡,差點撞上七娘子。

  七娘子趕快給他讓了點地方,兩個小人就在大太太身邊依偎著,面對面互相凝視。

  「哎喲,這姐弟倆生得真是像。」二太太就拍著太師椅的把手笑了起來,「到底哪個才是九哥呢?」

  九哥先繃不住,轉頭叫二太太,「二嬸!」

  七娘子趕忙跟著叫,「二嬸!」

  他們的語調、聲音、神態都一模一樣。

  大太太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讚賞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七娘子強忍著縮肩的衝動,抬眼對大太太笑了笑,把自己當成九哥,笑得又愛嬌,又張狂。

  九哥有些不高興了,大眼滴溜溜地看著七娘子,咬著唇不說話。

  二太太看在眼裡,微笑起來,對九哥張開手,「來,九哥,到二嬸這裡來,二嬸疼你。」

  所幸九哥不曾過去,也沒有搭理二太太的話頭,二太太只好對七娘子招手,「九哥,二嬸認錯了你,是二嬸的不是,看,給你帶了好東西。」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來。

  七娘子也露出笑容,走到二太太面前行禮。「七娘子見過二嬸。」

  二太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勉強露出一個笑,從腰間掏出一塊羊脂白玉雙魚佩遞給七娘子,「二嬸的見面禮。」

  二太太和大太太之間如何,暫且不說,但對她卻有恩,知道她沒有好衣服,特地勻了幾件過來。七娘子垂眸一笑,接過了玉珮,「謝過二嬸。」

  九哥也站在大太太身邊招呼,「九哥見過二嬸。」卻不到二太太身邊。

  大太太一擺手,「你們姐弟出去玩吧,今天下午就不要上學了,難得二太太過來。」她的話有一絲譏諷,二太太卻像是沒有聽到,只是安詳地坐著,微笑著。

  說是出去玩,其實,也只是從西次間移到了東稍間,這才是大太太平常起居的地方,東次間的那張床,是九哥睡的。

  東次間和東稍間就隔了一扇碧紗櫥,九哥有什麼動靜,大太太立刻就能知道。——東稍間的擺設,甚至還要比東次間簡樸一些。

  七娘子這才知道什麼叫做掌上明珠。

  九哥一開始不搭理七娘子,只是在窗邊暖閣上玩積木,到底年紀小,一下就不怕生了,湊到七娘子面前左看右看,又邀請她,「來與我一道搭積木?」

  七娘子看了看侍候在邊上的小丫鬟,九哥就介紹,「這是小雪,娘讓她侍候我。」

  小雪圓頭圓腦,不漂亮,卻很可愛,對七娘子行了個禮,才說,「七娘子就陪九少爺玩一會吧,姐姐們都不在,他悶得很。」

  七娘子只好拿起積木和九哥一起搭,不免有些好奇,「你下午如何不去上學?」

  九哥沉默下來,七娘子也不說話了,她這才聽到了輕微細小的腳步聲,沒過多久,立春捧著一盤櫻桃進來,笑著把它交給了小雪,「二太太帶來的稀罕物事。」

  她望著頭碰頭玩積木的雙子姐弟,眼中滿是笑意,「看起來真是分不出誰是九哥,誰是七娘子。」

  九哥忽然對七娘子眨眨眼,抬起頭模仿著七娘子的語調,柔柔地說,「立春姐姐,我是七娘子。」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連聲大笑起來。

  立春也笑得前仰後合,小雪一邊擺櫻桃一邊笑,不提防就把一碟子櫻桃都灑在地上。

  她嚇白了臉:才開春,櫻桃是很金貴的。

  立春臉上卻閃過了一絲放鬆。

  「怎麼這麼不小心?」她一邊埋怨,一邊彎腰和小雪一起撿櫻桃。

  小雪結結巴巴地說,「姐姐,我……我無心的……」

  「算啦,」立春沒好氣地說,「洗乾淨,捧下去散給小丫鬟們吃吧。」

  小雪諾諾連聲,和立春一起出了東稍間。屋內一下靜了下來,七娘子看著立春的背影,若有所思。

  「每次二嬸來,我就到東稍間玩。」九哥似有意似無意,輕聲念叨。

  七娘子手一歪,積木就倒了,九哥立刻大聲叫七娘子賠他搭出的小車。

  七娘子只好連聲賠罪,笑著撿起了花花綠綠的積木,「我給你搭座房子吧?」

  九哥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她,又偏了偏頭,才慎重地說,「好。」

  七娘子於是低頭搭積木。

  九哥手裡把玩著一塊綠色的長方體,猶豫了半天,才輕聲問,「九姨娘埋在哪裡?」

  七娘子愣了愣,才聽清了九哥的問題,一時百感交集。

  到底是血濃於水,骨肉相連。

  「說是會葬到家山後頭。」她的聲音輕得就像是耳語,「就在前山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王姨娘下葬的時候我去過,地兒,倒是挺靠前的。」九姨娘的靈柩已經上路往寶雞去了。

  楊家家大業大,祠堂後頭就是墳山,姨娘而能葬在前山,是很大的臉面。

  九哥怔了好半天,才點點頭,小小的臉上,寫滿心事。

  七娘子還想再說什麼,九哥忽然又抬起頭連聲說,「房子搭好了沒有?這個不應該這樣放。」

  他話聲才落,梁媽媽就笑著走進東稍間,給七娘子、九哥上了兩碗茶,「人都到大太太身邊去了,倒要我老婆子給你們倒茶。」她是大太太的陪嫁,一向很有臉面,因此對少爺小姐,也有些長輩的語氣。

  七娘子忙陪笑,「多謝媽媽。」九哥卻嬉皮笑臉地搶了茶來喝,又吩咐七娘子,「快些搭。」語氣頗有些不耐煩。

  七娘子於是做認真搭積木狀,東稍間就靜了下來。隱約能聽到那邊二娘子和五娘子的聲音,還有二太太的笑聲。沒多久,凌亂輕巧的腳步聲往東稍間來,二娘子和五娘子進了東稍間。

  七娘子忙給二娘子、五娘子行禮,九哥也跳下暖閣,拉著五娘子來看他的積木,「五姐和我一道搭。」

  五娘子卻說,「我有事忙,只是來給二嬸請個安。」她沒有搭理七娘子的禮。

  二娘子泰然給七娘子回禮,「聽說先生誇獎了你的字。」她的語氣裡多了幾分親熱。

  「彫蟲小技,」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瞎練練。」

  「不要這麼說。」二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我們楊家世代書香,你能練得一手好字,才是楊家走出去的女兒。」

  二娘子總是這樣一本正經,讓人望而生畏。七娘子就低了頭唯唯應是,五娘子捱不過九哥撒嬌,已是到暖閣上盤腿坐著,和他一道擺弄起了積木,七娘子幾次盼望著那邊,只覺得面對刁蠻的五娘子,也比在二娘子跟前自在些。

  二娘子倒被鬧笑了。

  「去吧,」她搖頭失笑,話裡第一次出現了少許嗔怪,「到底年紀小,少了幾分耐心,練字時可不要這樣毛糙,」就起身招呼五娘子,「楊舞,還不回房去?」

  五娘子玩上了興頭,嘟著嘴不情不願地要說什麼,看了七娘子一眼,又不說話了,起身跟在二娘子身後出了東稍間。二娘子一路走,一路數落五娘子,「……一天大兩天小的,七娘子都知道要練字,你呢?才和我表了決心,又玩鬧起來……」

  七娘子不禁艷羨:二娘子雖然對五娘子沒有好臉色,卻是真疼這個妹妹。

  東稍間又安靜下來,梁媽媽早被小丫鬟叫出去回事了,她是大管家,素來忙得腳不沾地的,能偷空過來獻個慇勤,已算九哥面子大。七娘子不禁奇怪,「小雪呢?怎麼不進來服侍。」

  楊家這樣的豪門,少爺小姐身邊是十二時辰不斷人的,小雪就算去分櫻桃花了點時間,也不至於這麼久都不出現。

  九哥也覺得奇怪,又搖搖頭,「她不在也好,一個勁呱呱噪噪的,煩死人。」說著沖七娘子招手,「你來繼續搭房子嘛!」

  七娘子只好繼續盤膝坐在暖閣上與九哥一道搭房子,九哥問,「你現在認得好多字了?」

  七娘子笑了笑,九哥嘀咕,「怎麼你在西北還能認字?」言下之意,對七娘子的話頗有些懷疑。

  「九姨娘的父親是坐館秀才。」七娘子只好解釋,九哥哦了一聲,小臉有了些悵惘,兩人一時安靜下來。不多時,立春進來服侍,七娘子只得和九哥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這個怪那個拿走了積木,那個又說這個搭得好玩。

  二太太坐了半下午才走,三娘子、四娘子與六娘子也都來見過了,只是不曾進東稍間來。她走了,大太太也就帶著梁媽媽進東稍間來換衣服歇息,看到暖閣上盤腿坐著的這對雙胞胎,不禁就笑,「生得一模一樣,真是對玉人兒。」語氣裡,多了幾分自得,少了些猜忌。

  九哥憨憨地笑了起來,大太太就走過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弟弟任性,你要多讓著他。」親熱了何止一星半點。

  梁媽媽在一邊笑,「還約您到寒山寺燒香……要我說,您可別去。」

  大太太擺了擺手,「年年二月二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她頓了頓,又問九哥,「娘去燒香,你同去嗎?」

  九哥頓時滿面放光,「今年許我去了?」

  大太太掃了七娘子一眼,微笑道,「怎麼不許你去?」九哥頓時高興起來,抱著大太太撒嬌。

  王媽媽忽然走進屋裡,腳步急促,在大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大太太變了臉色。

  立春就來拉九哥和七娘子,「到外頭去玩吧,裡面氣悶。」

  九哥和七娘子到了院子裡,七娘子看看天色,快到晚飯時候了,她不覺得大太太願意讓四姨娘看到自己現在的裝束,有些事,大家心裡明白是明白,面上,卻最好做得好看些。「我要回去換衣服。」

  九哥面露不捨,低頭不語。七娘子望著他,心裡傳來一陣強烈的痛楚,她咬了咬牙,輕聲說,「你去五姐那裡玩吧……」

  九哥垂頭喪氣地嗯了一聲,轉身跑進了去向東偏院的長廊,七娘子慢慢走回西偏院,白露迎上來訝異地說,「還以為九哥會來看看。」堂屋桌子上擺了好幾色點心。

  七娘子面露疑惑,白露就解釋,「九哥最愛到處遊逛的,百芳園大太太拘著不讓常去,東偏院他去膩了,聽說西偏院要理出來,已是嚷了幾次要進來看看。原以為今日下午七娘子和他在一起玩耍……」她沒說下去,七娘子已領會了裡頭的意思。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輕聲說,「我是庶女……九哥和我走太近了,沒什麼好處。」

  如果白露一心向著大太太,大太太聽了這番話,會更放心。

  如果白露一心跟著自己,聽了這話,只會為她難過。

  白露果然面露惻然,提起了別的話頭,「快到請安的時辰了,換一身衣裳為好。」這是個極為靈透的丫頭。

  七娘子就欣賞地看了她一眼,「難為你身在屋裡,消息還那麼靈通。」

  立夏雖然就站在她們兩人身邊,但卻懵懵懂懂,絲毫不懂得她們在打什麼機鋒。白露粲然一笑,與立夏一起服侍七娘子換了一身衣服。

  才要去主屋請安,已是來了幾個婆子吩咐白露,「太太有些不舒服,今晚就免了請安了,晚飯各院裡各自開。」說著,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副風雨欲來的樣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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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心事

  白露應酬走了那幾個婆子,就回頭招呼立夏,「你在這裡服侍姑娘,我帶小丫頭去領飯。」便匆匆地走了,七娘子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由得她去。

  畢竟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對正院裡發生的事,總想多知道一些。

  等飯的辰光,她就叫過立夏,「算算匣子裡有多少銀子。」這件事總惦記著做,可惜白露在一邊的時候,七娘子多少還有點不好意思。這點銀子,在人家眼裡算得了什麼?

  立夏就一五一十點了一遍,「整銀三十三兩,散碎的還有約二兩碎銀,白露姐姐還找婆子兌了三兩銅錢,預備著打賞小丫頭們,現下都還在。」

  二娘子當時給的六兩銀子,有二兩現場被她還給了白露,剩下的四兩,外加大太太送來的三十六兩,是四十兩,匣子裡剩下的是三十八兩,也就是說這兩天已花了二兩出去。

  七娘子不由得有些肉痛,看著匣子出神,立夏也是嘖嘖連聲,「正院的開銷要比南偏院大多了。」在南偏院,九姨娘一個月也就拿二兩零花。

  七娘子又問立夏,「小丫頭們都還聽話嗎?」四個小丫頭分別是上元、中元、下元與端午,楊府這一批買進來的人,大多都以時序為名。

  立夏點點頭,「都很乖巧,也不懶散。」她面露些許猶豫,遲疑著道,「只是院子裡的缺額滿了,秋楓她……」

  七娘子冷冷一笑,當時在南偏院,母女兩個掙扎求生,立夏不消說,雖然懵懂了些,但卻不曾偷懶耍滑,也很知道羞恥——一個人知道羞恥,那就不會是什麼壞人。秋楓看似乖巧,私底下卻是巴望著借七娘子跳到九哥屋裡,要不是七娘子無意間聽到此事,還正要被她唬過去了。

  那時九姨娘就曾說,「立夏是個可造就的,秋楓刁鑽勢利,對我們娘倆卻這麼盡心,必有所圖。」九姨娘實在是個聰明人,可惜命苦了些。

  七娘子忽然想到了九哥問那句話時的表情,小小臉上,寫滿了無奈與唏噓。九哥在正院也過得不容易。

  她又想到了六娘子天真無邪的笑顏,一時悲從中來,紅了眼圈。

  立夏還以為是自己無意間觸動了七娘子的心事,忙跳起來賠罪,「七娘子,是立夏不會說話,是我不會說話……」

  七娘子就壓下心事,含笑擦了擦眼眶,「錢花得太快了,心疼得。」說著,按下了匣子,和立夏開始算一月的開銷。

  立夏原本只是三等,跟著七娘子到主屋,也魚躍龍門成了二等,還有白露原本也是二等,兩人都是一兩的月例,四個小丫頭與兩個婆子都是五百錢,七娘子自己按例也是四兩,一個月可從大太太那裡關來九兩銀子。

  有些院子裡,小姐或者姨娘是會剋扣月例的,四娘子手下就出過這樣的事,她的大丫環芒種家裡不大殷實,指著芒種拿回來的錢過活,偏芒種一月只拿回家五百錢,餘下的五百錢支支吾吾,也不肯說花到哪裡,鬧起來了,才嚷出是四娘子剋扣了一半。四姨娘因此在楊老爺面前得了好大一個沒臉:楊家連下人錢都剋扣,不知道的人,還當是什麼乍富的暴發戶,才有這樣刻薄的做派。

  一個月四兩月例,是七娘子的淨收入,除了新搬進來時處處的打賞之外,平日裡有什麼想吃的要小廚房單做,也要拿錢過去,立夏打聽出來,五娘子出手大方,一次總是三五百錢的賞。七娘子的月例,一共只能吃八次小灶。除此之外,逢年過節總要打賞下人,雖然按理不需要七娘子出錢,但自己院子裡的人,總要格外施恩。

  還有梁媽媽、王媽媽、立春等有頭有臉的,逢年過節也要送點心意過去。免得朝中無人,被人在大太太面前編排,也沒人幫著辯解。

  七娘子越算越覺得存不下錢,推開匣子長歎了一聲,找了本草紙簿認認真真記下來:元月二十三日,收入六兩銀……又一把撕掉了:這不是前世,她的錢也還沒多到要記賬的地步,記在腦中比寫在紙上要穩妥得多。

  白露帶著上元,端了兩個大大的黃楊木托盤,掀了簾子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賞過錢,小廚房的臉就好看多了。」她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說,「今晚有鹿筋呢!姑娘,我特意多盛了一碗飯,知道您在主屋怕是吃不飽……」

  七娘子心裡鬆快了許多,拍了立夏一下,起身笑著說,「鹿筋可是稀罕的東西。」立夏連忙過去接了托盤,往桌上擺著,七娘子對上元笑了笑,「快去吃飯吧,難為你們了。」丫頭們的飯都是有人在飯點送來的。

  等上元出了屋子,白露回身合上門,「還是關上的好,冷風吹著,一會兒飯就涼了。」又找了個小風爐,把鹿筋鍋子架上去,「這裡不若堂屋暖和,這樣吃舒服。」

  七娘子就期待地盯著白露。

  白露不禁莞爾,看了看立夏,就湊到七娘子耳邊低聲說,「是跟著九哥兒的小雪忽然鬧了肚子,她與九哥兒一向是一道吃中飯的,九哥兒吃剩的賞給她,大太太怕九哥兒也瀉起來,叫人找廚娘來問,中午用了哪些食材。」她的語氣裡有些不以為然,似乎對大太太這麼著緊這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有些不滿。

  七娘子就想到了小雪打翻的那碟櫻桃。

  她不動聲色,叫立夏和白露一道坐下,「一起吃。」

  立夏正要坐,白露忙說,「壞了規矩,媽媽看到了要罵的。」

  七娘子就歎了口氣,「那你們輪流去吃飯吧,不必都在這裡服侍。」

  白露就叫立夏先去,立夏居然沒有謙讓,匆匆地去了,七娘子飯都沒吃半碗,她就回來要換白露。

  才走到門口,就聽到七娘子和白露的聲音。

  「二太太……」七娘子的聲音透過厚厚的棉簾子,顯得有些模糊。

  立夏頓住了腳步,沉思片刻,又踱回了她與白露的屋子,她的腳步不疾不徐,未曾露出半點失意與焦急。

  七娘子在屋內和白露說話。

  「……二太太一年難得過來幾次。」白露的語氣很謹慎,「按理,她與大太太也是表姐妹——大太太是繼母生的,二太太的姨母是原配。這麼生分,是不大應該。」

  七娘子若有所悟。「九哥一年總要病上幾次?」

  白露微微一笑,「九哥平素身子是很健壯的,許是和二太太生肖犯沖,見了面總要鬧點小毛病。」

  她說得很含蓄,七娘子卻聽得心驚肉跳的。

  想不到二太太居然這麼明目張膽……她有些不懂了,九哥是大太太的心頭肉,大太太又是長嫂如母,怎麼不發作二太太?

  她還沒開口,白露就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大太太一手安排了這樁親事……又是個要臉面的人……」

  七娘子心中雪亮。

  大太太為了臉面,是怎麼都發作不出來的,二太太恐怕也就是吃準了這點,才屢次動作,又不敢過火,免得大太太真的撕破了臉。

  古代的醫療條件很差,運氣不好的話,拉肚子也是會拉死人的。

  「你去把立夏換來吧。」七娘子說。「方纔她從這邊經過,影子都映在窗戶上了,真是個傻孩子。」

  白露就微笑著下去了。

  七娘子陷入沉思。

  第二天,七娘子醒的很早,果真先磨墨練了一百個大字才去給大太太請安,她時間拿捏得好,大太太正巧也才洗漱,看上去眉眼彎彎的,沒有什麼異狀。兄弟姐妹們一道用過早飯,九哥就去家學上課——七娘子這才知道,二房的三個男孩子跟著父親在京裡,家學裡是只有九哥一個人在認字的。

  那昨天二太太過來的時候,為什麼不把九哥打發到家學去?七娘子略微一想,就懂了:大太太是要把九哥放在眼皮底下,放在自己的臥房才安心。

  五娘子對七娘子的態度好了很多,從動輒惡言相向,充滿不屑,漸漸變化為視若無睹,她眼皮浮腫青黑。九哥吃早飯時,還在抱怨五娘子只顧練字,只讓他和丫鬟一道玩耍。

  七娘子對五娘子心生敬意:妒忌別人的優點,是人都曾有過,但很少人會把妒忌轉化為動力充實自己。

  六娘子還是沒心沒肺地開心著,和哪個姐妹說話都喜氣洋洋,三娘子一樣透著喜氣,但七娘子知道,掩蓋在喜氣下的是一肚子壞水。

  吃過午飯,歇了午覺,七娘子起身去上繡花課。

  繡花課一向是開在朱贏台,五娘子和七娘子都要經過主屋後頭的垂花門,從百芳園的長廊裡走過去。

  兩人不期然就撞到了一起,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三娘子、四娘子和六娘子都住在百芳園裡,這一長段路,只有五娘子與七娘子兩個人。

  一開始大家都沒有說話,七娘子終於是沒有忍住,就問白露,「今早寫完大字,是否晚了些。」

  五娘子的耳朵豎了起來。

  「不晚,每日卯時中起足夠了。」白露心領神會,「七娘子昨晚睡得還好?」

  「亥初睡夠早的了。」七娘子不置可否,「天黑了再練字,總覺得費眼睛,早些睡早些起,練了字,還能再繡一會花。」

  主僕倆一邊說笑,一邊走到了五娘子前頭,五娘子站在原地,臉色陰晴不定。

  朱贏台就在百芳園設的小庫房邊上,四周種滿菊花,現下還沒到盛放的時節,滿目凋零。黃繡娘在裡頭坐著,手中飛針走線,不因為七娘子和五娘子前後腳到有什麼表示。

  五娘子和七娘子卻不敢怠慢,楊家傳統,尊師重道。

  「見過黃師父。」她們同聲說,彎腰行禮。

  黃繡娘停下手,微微露出一點笑意,但卻仍顯得很刻板,很嚴肅。「又耽擱一天功課了。」

  白露跟著過來,其實只是為七娘子擺繡棚,安置家什的。楊家女兒上課時,丫頭們都各自回屋,到了下課的時辰,再來接她們回去。

  七娘子在白露安置家什的時候,就站在屋裡環顧了一周。

  屋裡四散擺放著大件繡棚,上頭都繃著江南貢緞,各色絲線閃耀在上頭,很是花團錦簇。五娘子已坐到了一個繡棚面前,開始穿針引線。

  她繡的是團花,雖然才起了個頭,但看得出針腳是很細密的,只是配色稍微板了些,花的姿態也比較死。

  五娘子身邊的繡棚上,是貓戲蝴蝶的花樣,繡工精細,配色花俏中帶著穩重,看得出主人費了很多心思。只是貓蝶圖寓意吉利,一向是送給老人的禮物,而七娘子的祖父母早已過世多年,七娘子不由得一揚眉。

  五娘子開口了,「這是三姐姐的繡屏。」她的語氣雖然僵冷,但聲調卻很平靜。

  七娘子恍然大悟。

  四姨娘的父親還健在,正是楊老爺的舅舅,這裡頭一段公案,七娘子本人雖然模糊,但這幅繡屏是三娘子為老人家所繡,是無疑的了。

  五娘子雖然對她沒有什麼好感,但她們都是正院的人,在四姨娘問題上,應該要結成統一戰線。

  看來,五娘子脾氣雖然不大好,但卻並不是個蠢人。

  七娘子微微一笑,沒有答話,又走到了第三架繡棚邊上。

  這上頭的繡品已經快完成了,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金魚戲水圖,魚身紅艷,魚眼凸出,似張似合的魚嘴邊甚至還有兩三個水泡,在七娘子看來,堪稱巧奪天工。

  「六娘子這幅金魚戲水,倒還算得上不錯。」黃繡娘開口了,帶著一絲驕傲。

  看來六娘子雖然曾把文房四寶打翻在她身上,但黃繡娘還是很喜歡這個學生。

  七娘子誇獎了一句,「六姐姐真有天分。」

  不過,六娘子在讀書認字上就不行了,多大的人了,上午被先生叫起來唸書,還念了白字。先生氣得直搖頭,說六娘子沒有讀書的天分。

  五娘子顯然也想到了上午先生說的話,眼中就閃過了一絲笑意,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要和一個人交好,未必要放下身段討好,有時候一兩個只有彼此能意會的小笑話、小秘密,都能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七娘子還沒來得及看四娘子的繡屏,三娘子、四娘子就進了屋子,六娘子也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她住的小香雪離朱贏台最遠。

  「先生。」三個楊家女兒齊齊見禮,黃繡娘點了點頭,於是眾人分別就坐,都穿針引線,擺弄起了眼前的繡架。

  七娘子呆呆地坐在繡架前方,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看著黃繡娘,黃繡娘不動聲色,繼續自己的活計。

  七娘子只好在眼前的青灰色貢緞上繡了起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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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疲憊

  七娘子雖然跟在九姨娘身邊,也學會了些粗淺的手藝,但到底年紀還小,繡出來的花兒朵兒,與姐姐們的相比,明顯落了下乘。

  五娘子雖然沒說什麼,但眼裡的得意卻很快露了出來,六娘子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手上的活計,沒有出聲。

  黃繡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背了雙手,走到七娘子身後看她刺繡。看了看,就走開了,到四娘子身後,低聲指點。

  七娘子也不急躁,做了半個時辰,就停下來歇口氣,走到屋角給自己倒了杯茶。

  繡了一個多時辰,黃繡娘放下了手中的針線,看了看天色。幾個楊家女兒也都站起身,相繼給黃繡娘行禮,被自己的丫鬟接回了屋子裡。

  五娘子手裡的動作很慢,她都收拾好了,七娘子還在專心致志地刺著手中的一朵梅花,五娘子不由得急躁起來。

  「你倒是走不走了?」她急哼哼地問。

  七娘子就帶了笑。

  「五姐,我刺繡不行,要再多練練。」她懇切地說,五娘子看了看那朵梅花,搖了搖頭。

  「繡得一點都不像。」她轉身招手叫谷雨過來,兩人相偕離去,沒有再等七娘子。

  七娘子端詳著手中的梅花,也覺得繡得不好。

  繡花,除了手上活計要好,繡花樣子也要好,幾個姐姐的貢緞後頭都襯了花樣子,她卻是憑著腦海中殘餘的一點畫面亂繡。這朵梅花歪歪斜斜的,實在是算不得好看。

  黃繡娘就背著雙手踱到了她身後。

  三娘子、四娘子走得最早,五娘子也早沒了影,只有六娘子還在屋裡,一邊和冬至說笑,一邊繞著線。她在朱贏台顯得很輕鬆,神色之間,隱隱帶著自信。

  「當年九姨娘繡花,從來用不著花樣。」黃繡娘慢悠悠地說,「我的一手凸花絕技,還是從她那裡偷師來的。」

  九姨娘和黃繡娘原本就是老相識了,當年一道進府做繡娘時,滿江南的人都傳說楊府手筆大,蘇州統共也就是這兩個拿的出手的繡娘,卻都被網羅到了楊家,纖秀坊一時名聲大噪。

  七娘子抿嘴一笑,「我笨,姨娘的絕活,沒能學到幾成。」

  九姨娘在七娘子刺繡這件事上一點都不熱心,按她的話說,女兒家的手藝太精,對自己反而沒什麼好處。七娘子是楊家的小姐,合該錦衣玉食的好好供著,刺繡學得再好,又有什麼用。所謂的絕技,也沒有傳給七娘子的意思。

  黃繡娘點了點頭,就到案頭找了張花樣紙出來,「回去挑幾張來繡,有空的時候,多看看花,要見過實物,才繡得漂亮。」

  六娘子笑嘻嘻地說,「先生說的是,若不是養了幾隻金魚,哪裡繡得出這麼活靈活現的魚兒。」她欣賞地看著手下的活計,就起身對黃繡娘行了禮,招呼七娘子,「七妹妹,我先走了,你也別太用功。」

  六娘子和冬至的身影都消失在了朱贏台外頭,黃繡娘才回過身,「現在,你再繡一副梅花給我看。」她神色淡然。

  楊家女兒學繡花,課程是很有體系的,從來不曾脫離過花樣,不曉得憑空繡出一朵梅花而不走形,需要的也不是一分半點的繡藝。七娘子點了點頭,把花樣子繃到貢緞後頭,穿針引線繡了起來。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透露著隱約的韻律感與美感,黃繡娘看著她的動作,一時眼中就氤氳了起來。

  到底是九姨娘的女兒……

  不消一頓飯功夫,七娘子就繡好了兩朵梅花,雖然說不上栩栩如生,但繡工也還算拿的出手了。

  「這樣的水平,也還不到藏拙的地步吧?」黃繡娘眉一挑。

  七娘子歎了口氣,「早先在書法上,得了先生的一兩句讚譽,五姐便好強起來,私底下拉了二姐教她練字。」她的水平雖然比不上三娘子,但卻恰好和五娘子不相上下。

  但她今年才六歲,五娘子卻九歲了。

  在一件事上勝過一個人,並沒有誰對誰錯,每個人都有長處。

  但若是事事都強過五娘子一頭,就算五娘子不說什麼,大太太心裡難免也不舒服。

  黃繡娘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就內院的事情多說什麼。

  「還是要多練!」她下了評語,「不過,你今年才六歲,天賦,還是有一點的。」

  七娘子看了看窗外,立夏站在外頭,臉色安詳。隱隱約約,能看到六娘子和冬至停在廊子下頭,說笑不休。

  六娘子一直留著不肯走,也是怕黃繡娘看在她和九姨娘的同事關係上,對七娘子特別上心吧。

  是人都有私心,六娘子讀書不成,只有繡藝拿的出手,會提防七娘子,也不為過。

  七娘子垂下眼,「謝過先生誇獎,小七比不上六姐呢。」

  黃繡娘就微微一笑,「六娘子很用心,不過你們在這件事上,也無須分出高下。」

  七娘子放下心來。

  三娘子一肚子壞水,四娘子高傲得很,五娘子又是不饒人的個性,二娘子麼,很難親近,若是連六娘子都和她不友好,她在這個家裡,豈不是步步維艱?

  七娘子就又謝過了黃繡娘,這才出了朱贏台,立夏就迎上來輕聲說,「六娘子請您到小香雪坐坐。」

  六娘子站在廊下對七娘子遙遙笑著,又衝她招手,看起來,很是熱情。

  七娘子心中一暖,又有些羞愧。

  在這樣的大宅門裡,她得到的溫暖太少了,以至於對人對事,都抱著最壞的打算。

  她看看天色,盤算了一會,便快步走到六娘子身邊,「要叨擾六姐了。」

  六娘子笑得很開心,「談不上叨擾!」

  小香雪在百芳園的角落裡,周圍種了數十株白梅,枝椏掩映裡,一座小小的院子坐落其中,青瓦白牆,顯得很清雅。

  七娘子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拋掉耳房,七姨娘和六娘子也就有五六間正房。要比七娘子在主屋的一整個小偏院小得多了,難怪六娘子羨慕她。

  雖然地方不大,六娘子的住處卻佈置得很溫馨,小小的三間屋,東裡間裡放著一張小小的鐵力木拔步床,玲瓏可愛,床邊佈置了兩三張櫸木椅子,疏落有致,一點都不呆板,東邊屋角安置了一個鐵力木大立櫃,一個抽屜還是拉開的,露出了裡頭光鮮的布料,西邊屋角放了個珊瑚盆景,雖然並不很光亮,但上頭掛滿了各種荷包、項鏈、耳環,披披掛掛的,很是新鮮光亮,床邊還立了一扇小小的大理石屏風,屏風後頭放著紅漆馬桶,顯得又有生活氣息,又很可愛。

  七娘子在東裡間坐了坐,看著六娘子和冬至、大雪一起收拾屋子,就覺得很好玩,抿著嘴對六娘子說,「六姐,到西裡間去坐坐呀?」

  六娘子鬆了口氣,拉著七娘子進了西裡間,「早上我總是貪睡,冬至和大雪一邊服侍我起身,一邊又要放早飯,忙得很,屋裡總是很亂的。」
西裡間就清靜多了,靠窗擺著一張小小的書桌,書桌上散放著幼學瓊林、女四書、詩詞集……看起來十分的整潔。

  書桌邊上的繡架卻是亂得很,各色絲線亂糟糟地堆在上頭,小繡棚上繃著繡到一半的手帕,大繡棚上也繃了才繡了幾針的繡屏……六娘子的興趣在哪,不問可知。

  六娘子介紹,「平時吃飯都是和七姨娘在一起,我只有繡花讀書的時候進這裡來,她們都沒空收拾,也鬧得亂糟糟的。」

  七娘子不禁莞爾。

  說話間,大雪進來了,就要收拾繡架,六娘子忙喊起來,「別動!你一動,我就找不到針線了!」

  「姑娘總是這樣,一邊抱怨亂,一邊還不讓收拾。」大雪笑吟吟地打趣。

  七娘子看著六娘子心虛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兩人又去和七姨娘說話。

  七姨娘生得很是好看,待人卻一點都沒有驕矜氣息,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說了幾句家常,便打發她們到小香雪裡蕩鞦韆。

  白梅花期還沒過,小香雪裡瀰漫著淡淡的香氣,在一株特別茁壯的老梅上,兩根粗繩掛著一個小小的木板,六娘子站上去蕩了起來,笑聲響徹雲霄。

  她又讓七娘子蕩,七娘子有些害怕。

  一開始,她讓立夏慢慢的推,後來越蕩越高,梅花被兩個小姑娘帶起的風聲,刮得滿地亂飄,香味陡然間濃烈了起來。

  七娘子去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還帶了一身的梅花香。

  「去六娘子那裡玩耍了?」大太太心情很好,合著茶蓋,慢慢地問。

  九哥嘟著嘴,「七姐去找六姐玩,也不喊我!」

  六娘子就嘻嘻地笑,「下次一定喊上九哥。」

  家庭和睦,楊老爺心情很好,摸了摸九哥的頭,「你也要學五姐,勤練書法。六歲的人了,不能再和嬰兒似的,懵懵懂懂。」

  九哥就扁了嘴趴到大太太懷裡不說話。

  四姨娘目光一閃,瞥了七姨娘一眼,七姨娘笑笑,不以為意。

  三娘子就說話了,「平時白疼六妹妹了,只喊七妹妹玩,卻不帶上我。」說著,假裝傷心,抹著眼淚。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看看六娘子是怎麼回應的。

  六娘子笑嘻嘻地,就對大家說,「我平日裡只愁無人陪我玩耍,原來姐姐們都是好玩的,好呀,得了閒,都來小香雪玩麼!」

  五娘子哈哈笑了起來,「你就只知道玩!」

  雖然六娘子是庶出,但她和五娘子的感情,看來並不很差,聽了五娘子的指責,她就回嘴,「五姐還不是成日裡帶著九哥玩耍?」

  五娘子面現尷尬,吶吶道,「也要收心用功了。」

  「好,好。」楊老爺很高興,「今日就到小香雪用飯吧,陪六娘玩耍一刻。」

  六娘子就到楊老爺身邊撒嬌,大太太含笑看著,顯得很賢惠。連四姨娘都沒有出聲打破這一刻的和睦氣氛。

  很快,六娘子就拉著楊老爺離去了,眾位姨娘給大太太行過禮,也都各自四散,大姨娘先到淨房打了水,捧出來給大太太洗手,幾個小的才排隊進了淨房。

  「還以為你留下來,是真的要多做幾件繡活,沒想到,居然是去小香雪蕩鞦韆了!」五娘子對七娘子說,語氣雖然還是很生硬,但眉眼間已經露出了幾分高興。

  這就好比羊群裡來了一隻新羊,若是她太勤勉,別人總是會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現在知道了七娘子也有偷懶脫空的時候,五娘子就輕鬆了下來。

  七娘子彎了彎眼,沒有說話,倒是九哥也跟著五娘子一起指責,「我最喜歡蕩鞦韆的,七姐也不叫我!」

  幾個小的說說笑笑,出了淨房,大姨娘正好也捧著水盆出來,她的臉色有幾分難看。

五娘子見了,就和九哥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偷偷摸摸地,走到了通往東次間的門口。

  這種建築,裡屋都是不設門的,只有珠簾相隔,站到門口,很容易聽到裡頭的動靜。

  七娘子有幾分好奇,但卻沒動,而是跟著二娘子進了西裡間。

  沒有多久,五娘子和九哥也進來了,兩個人臉上都怏怏的。七娘子暗笑:怕是被發現了。

  很快的,大太太也進了西裡間,大家吃過飯,七娘子就回了自己的西偏院。

  大太太把九哥打發到五娘子院子裡,自己到東稍間和王媽媽說話,「二太太怎麼知道九哥最近喜歡吃黃瓜?」

  九哥今年改了口味,特別喜歡吃蔬菜,到了冬天,楊家的溫室種出的新鮮嫩黃瓜,多半都是進了他的肚子裡。而來診治小雪的大夫說了,櫻桃與黃瓜同吃,是會引起腹瀉的。

  小雪直到今天晚飯前才止住了腹瀉,人都瘦了一圈。若是九哥吃了……

  王媽媽搖搖頭,臉上閃現了幾分狠厲,「九哥身邊跟著的人,是不是要再梳理一遍?」

  大太太疲憊地歎了口氣,又吩咐,「動靜不要鬧得太大,免得被老爺知道了,大家面子上過不去。」

  王媽媽有些躊躇,「老爺怕是心裡也有數吧……」

  楊老爺能從一個尋常進士做到江南總督,自然不會是簡單人物。否則這幾日為什麼一進二門,就迴避到了姨娘房裡,不和大太太打照面。

  大太太就閉上眼,搖了搖頭。

  梁媽媽和大姨娘並肩進了屋子,梁媽媽輕手輕腳地為大太太揉起了肩膀。

  「誰家沒有難念的經?」她的聲音很好聽,「二太太也是成年累月在家閒著,才閒出了毛病,或者給二老爺寫封信,讓二太太上京操持家務去?」

  這簡直是目前最佳的解決辦法了,二老爺在京城做官,二太太本來就應該在京城主持中饋。

  大太太歎了口氣,想到自己才過門的時候,二老爺只是個毛頭小子,每日裡偷雞摸狗,鬧得一村都不安生,對她這個大嫂,卻很是孝順,連上山掏鳥窩,都記得給她留幾個雛鳥養著玩。

  一晃眼這麼多年了。

  「二老爺若是無心,又何必把二太太留下來?」她精疲力竭地說,「只盼著八姨娘肚子裡這胎也是個男娃,給九哥做個伴……唉。」

  天色已經黑透了,東稍間裡,慢慢燃起了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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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下手

  不知不覺就進了二月。

  二月二龍抬頭那天,大太太每年都要到寒山寺上香,祈求九哥健康長壽。

  這還是九哥第一次出門,往年裡大太太雖然是給他祈福,但卻從不肯帶他出門。

  九哥很興奮,穿了簇新的嫩黃色春衫,拉著小雪、七娘子在寒山寺裡跑來跑去,跑得渾身大汗,二太太笑吟吟地賞了一碗茶給九哥。

  回頭鬧肚子的卻是七娘子,足足吃了兩貼藥才康復。

  大太太實在是有些氣急了。

  「她到底想要幹什麼!」她和梁媽媽、王媽媽商議,在這兩個人面前,對二太太的恨意再無遮掩,「難道九哥出事,老爺就會重提過繼的事嗎?八姨娘肚子裡還懷了一個呢!」

  六娘子來看七娘子時,也排揎二太太,「心狠手辣的,叫人見了就害怕,到底在圖謀什麼也不知道!」

  七娘子只好微笑。

  九哥來看了七娘子兩次,雖然面上作出無所謂的樣子,但紅腫的雙眼,卻是怎麼都騙不了人的。

  七娘子心下暗驚,旋又鎮定下來。

  九哥是個善良的孩子,又很聰明,不會不知道七娘子是做了他的替身,才被害得拉起肚子。哭上兩聲,也很正常,未必是看在雙生姐姐的情分上,才這麼難過。

  再說,大太太現在有沒有閒心猜忌她,還是一回事。

  大太太現在是焦頭爛額。

  二娘子今年年末就要出嫁,嫁妝雖然差不多都齊備了,但親事在即,總是有很多事,要大太太操心。

  大太太的父親要做七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大太太還要籌備著帶五娘子上京拜壽,到時候該把九哥托付給誰,她還沒有想好。——七娘子沒來之前,大太太都不敢想上京的事!

  這都是檯面上的事。

  檯面下也亂糟糟。

  三娘子展眼到了說親的年紀,可四姨娘常年與大太太鬥得風生水起,兩邊是面和心不合,大太太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狠狠卡四姨娘幾年,但大老爺卻大有親自為三娘子保一門好親的意思,更讓她心中不悅。

  初娘子楊怡嫁到了餘杭有數的大地主李家做大兒媳,是大太太親自安排的,楊怡雖然是庶女,但母親二姨娘難產而死,一出生就被抱到大太太房裡,大太太看得和親生女兒一樣,這門親事,是她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餘杭距離蘇州不算很遠,李家人口也簡單,初娘子過去,什麼都很順心,就算婆婆有心為難,看在楊家的面子上,也都不會過分的。

  初娘子出嫁後過得很好,每個月都來信報平安。

  二娘子楊娥說給了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嫡長子孫立泉,卻是大太太的父親,老帝師秦先生在其中穿針引線。楊家雖然是世家,但楊老爺這個分支,對上老牌權貴定國侯,難免有些底氣不足,大太太之所以點頭,還是因為二娘子性格方正,識得大體,嫁到孫家不但為楊家多添了幾分助力,身為嫡長媳也能稱職,定國侯的身子骨又不大好,沒幾年熬出頭做了定國侯夫人,餘下的日子裡,就只有享福的份了。

  許是因為前面的兩個女兒,婚事都安排得很妥當,四姨娘看了眼熱,就對大老爺吹起了枕頭風,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素來很公正的大老爺,竟大有親自為三娘子說親的意思。

  好像大太太為三娘子找的夫家,就一定是外甜內苦,叫三娘子吃個悶虧似的。

  就算大太太原本沒有這個意思,現下都要被四姨娘惹惱了,生出這個意思來。

  「不過一個庶女。」她不屑地對梁媽媽說,「還養在姨娘名下,就算楊家的門第再高,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嫁個落魄士子,都算是對得起她的了。」

  梁媽媽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含蓄地道,「四姨娘心熱似火,是要給她找個十全十美的夫家呢。」

  大太太就撇了撇嘴,當晚好聲好氣,把大老爺留到了主屋吃飯。

  「許家的信,我已看過了。」她拿的是許家的信做借口。

  大老爺就頓住了身子,等她繼續說。

  「今年要我上京,恐怕除了老太爺大壽的事,還有……說的是五娘子的親事。」

  平國公許家與定國侯孫家比,威勢還要更盛一些,平國公本人是當今聖上的發小,平國公家的二姑娘進宮後就封了貴妃,因為皇后體弱多病,她常年幫著皇后一起撫養太子,許家歷經國朝百年而榮寵不衰,一向是公侯中的頂樑柱。

  大太太的親姐姐就是平國公夫人,幾個姐妹裡,就數這一對說的上話,沒出嫁時就很親近。自從五娘子出生,結親的話,就一直掛在了嘴邊。

  平國公府唯一的嫡子許鳳佳要比五娘子大上一歲,說起來,倒也是好姻緣。

  大老爺思索片刻,「五娘子性格跳脫,恐怕……今年你如果要上京拜壽,好好看看鳳佳那孩子的性子再說。」

  大太太自從嫁到了楊家,就多年未曾歸寧,今年是秦帝師的七十大壽,做女兒的,總是不好不歸寧賀喜,可這一大攤子事,又的確離不開她這個主母。

  平國公與定國侯不同,定國侯家風嚴謹,人口稀少,內宅裡的彎彎道道也少。平國公府光是許鳳佳就有好幾個兄弟,更不用說無數親戚,這樣的家庭對當家主母要求很高,五娘子未必能得心應手。

  大太太歎了口氣,「好在五娘子還小,等兩個姐姐說了婚事,再提也不遲。」她就把話題轉到了三娘子、四娘子的親事上。「老爺上回說,要與三娘子親自說一門親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老爺手一頓,揚起了眉,有些不悅。

  大太太就擦眼睛,「多年來主持中饋,雖然說不上盡善盡美……但好歹也一向沒出什麼差錯。生育下來的庶女們,也都當親生的看待。」

  如今說到庶女的親事,卻把她排除在外,不是打大太太的臉,是什麼?

  大老爺緩了神色,「倒不是這個意思,你平常打點這麼大個家,也都已經夠吃力的了。還要給三娘子說親,費時費力,又不容易落好……」

  「和我還客氣什麼?」大太太微微一笑,「庶女的親事,還勞動不了您的大駕!」她垂下眸,又加了一句,「將來七娘子說親的時候,您多留點心也就是了。畢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這親事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

  七娘子也是庶女,初娘子也是庶女,雖然放在大太太院子裡,但終歸不是大太太生的,大太太對她們的親事都這麼上心,在三娘子身上,也不會做得太難看的。

  大老爺就笑著點了點頭。

  七娘子坐在床上,手中捧著幾本志怪小說,看得津津有味的。

  白露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裡,看到七娘子倚在枕上,安詳的樣子,就遮住了自己的愁容。

  七娘子偏巧卻又看到了她沒來得及掩去的一抹憂色,「這是怎麼了?」

  白露只好歎了口氣,「錢有些不夠用了。」

  七娘子這一場病,生得很昂貴,雖說藥費肯定是公中出的,但為了她的病勞動到的婆子媳婦們,都要有點意思,月初才放的四兩月錢,一下就花了出去。

  七娘子就笑著指了指匣子,「該花就不要省。」

  白露鬆了口氣,從錢匣子裡抓了一捧銅錢出去,散給了來送藥的小丫鬟,「辛苦了,拿去買糖吃。」

  小丫鬟們便高興地稱謝離去。

  七娘子放下書本,心裡就開始思忖著寒山寺的事。

  二太太給的那碗茶水,她是沒喝出任何不妥,也是從茶壺裡現斟出來的,二太太自己還喝了一樣的茶水,眾目睽睽之下,要做什麼手腳,實在是不大容易。

  再說,自己當天跑動得很劇烈,出了一身汗,回來被冷風猛地一吹,受了寒會拉肚子,也是尋常的事。

  二太太當時叫九哥來喝茶,是自己應了跑過去不錯,可二太太看到她,臉上浮現出的分明是一絲譏諷。——她已經分得出自己和九哥了。

  如果二太太真心想做點什麼,大可再賞一杯茶給「七娘子」。

  七娘子真是有些捉摸不透了,可若是二太太無意謀害九哥,又何必虛擔著這個名頭。這可不是什麼好聽的事。

  她又想起了四姨娘。

  大老爺昨日發話,又把三娘子的婚事交回大太太手裡處置,她當時還以為四姨娘必定會氣急敗壞……枕頭風吹了那麼久,才吹出了大老爺的鬆口,大太太輕描淡寫幾句話,她又落了被動。

  但四姨娘來看望她時,眉眼盈盈,分明沒有絲毫不快。

  七娘子一向擅長察言觀色,四姨娘是真的一點都沒有不舒服,眼角眉梢,甚至還隱隱散發著喜色。

  七娘子就真的很看不明白了。

  她歎了口氣,不再去想這些惱人的問題,而是叫過立夏,「把針線拿來吧。」

  「屋裡暗呢……」

  「明日就要上學了,若是繡工沒有長進,黃先生該怎麼說我?」七娘子堅持。

  立夏只得拿來了一方褐色的手帕。

  手帕料子不大好,只是尋常官綢,上頭繡著兩朵桃花,手藝雖然不精緻,但比起在黃繡娘那裡第一次表現出來的卻要強上不少。

  七娘子看了看,笑了笑,就把它放到了枕頭邊。

  這是立夏的手藝,立夏很不擅長繡活,又沒遇到好老師,因此學了這幾年,也才學會了一點皮毛。

  立夏把她身邊帶著的手帕給了七娘子。

  這是一方潔白的綾帕,上頭用鮮紅的絲線繡了兩朵梅花,初看時,就好像是開在帕子上方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繡上去的。

  這是黃繡娘私底下給七娘子的帕子,當年九姨娘稱冠蘇州的絕技凸繡法,都凝聚在了這張帕子裡。

  七娘子仔細地研究著上頭的針線走向,翻來覆去地看著上頭的陣腳,看了半天,才將信將疑地喃喃,「是不是配色上,用了三四種顏色差別很細微的絲線。」

  立夏當然不能回答她了。

  屋子外傳來了微微的腳步聲——在正院住久了,七娘子也練就了一身的好聽力。

  立夏接過了七娘子手中的帕子,塞到了腰間,七娘子拿起了那方褐色的手帕,裝模作樣地繡了起來。

  白露端著一個小碗進了屋,笑著坐到了七娘子床邊。

  「方纔到小廚房去和曹嫂子說話,」曹嫂子是大太太的陪嫁,這麼多年來掌管正院小廚房,說的上是位高權重。「曹嫂子正好在蒸酥酪……我就要了一碗來,您嘗嘗?」

  七娘子已經聞到了撲鼻的奶香,她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屋外就傳來了三娘子的笑聲。

  三娘子一邊笑,一邊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七妹妹,我來看你。」

  先前最不舒服的時候不來,現在人都好了一大半了,才來。

  七娘子堆出了一臉笑,和三娘子笑臉對笑臉,「三姐姐有心了。」

  三娘子環顧著七娘子的臥室,臉上的妒忌之色,一閃而逝,「七妹妹這裡還是第一次來,佈置得好漂亮!」

  七娘子只得讓白露把酥酪放到床頭櫃上,立夏早已走開去給三娘子倒茶,她打點著精神,和三娘子說些不鹹不淡的話。

  三娘子看起來精神十足,一點都不像是為自己的親事擔心的樣子,東拉西扯說了一會,就伸手去撩頭髮。

  七娘子還沒有覺得不對,白露已是笑了起來,「三姑娘,好精緻的鐲子。」

  七娘子不由得就注視著三娘子的手鐲。

  當然是金鐲子,細細的鏤出了絲,扭成了好幾縷交叉穿梭,凡是交匯處,都點綴著閃亮的貓兒眼。

  這一個鐲子價值起碼就有五百兩以上。

  「父親買給我的。」三娘子難掩得意。

  七娘子垂下眼:大太太對她雖然不錯,但她身上也的確沒有多少值錢的首飾,二太太給的羊脂白玉雙魚佩,她又怕大太太看了刺眼,一直沒敢帶出來。白露每日裡搭配衣裳的時候,都要愁眉苦臉一番,最後乾脆把自己手上戴著的玉鐲摘了下來,套到七娘子手上。

  「父親的確疼愛三姐姐。」她笑得春風拂面,忽然就起了心,想試探一下三娘子的底細。「不是還親口說了,要為三姐姐說一門好親麼?」

  三娘子的喜氣,略微斷了斷,才露出了一個不自然的笑,「我們的親事,自然是母親做主,父親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大老爺雖然很疼愛四姨娘給他生的兩個女兒,但是也十分尊重大太太,答應了大太太,三娘子的親事讓她做主的話,是肯定不會反悔的。

  三娘子憑什麼這麼高興?她難道不知道大太太最討厭的就是四姨娘?四姨娘要不是仗著與大老爺的血緣關係,早就被大太太發配到西北去了。

  七娘子思忖著,面上不露分毫,白露就笑道,「三娘子今年也才十三歲,不著急。」

  三娘子笑了笑,露出了一股別樣的自信和篤定。「這不是我們閨中女兒想的事。」

  白露和七娘子就都住了口,三娘子拿起七娘子搭在被褥上的帕子仔細端詳了一番,忍不住銀鈴樣暢笑了起來。

  「七妹妹倒是沒多少繡花的天分!」她罕見地直白。

  白露漲紅了臉。

  「七娘子還小呢。」她就好像是七娘子身前的母雞,「我說句僭越的話,三娘子六歲的時候,我才進府服侍,當時三娘子……」

  「白露!」七娘子輕聲呵斥,白露悻悻然住了口。

  三娘子滿面通紅,喃喃了幾句,就起身走了。

  立夏還以為七娘子立刻就要訓斥白露,就起身出了屋,想給白露留點顏面。

  沒想到屋裡卻傳出了白露清脆的笑聲,與七娘子的聲音,「當我進了正院,還要受她的氣?」

  七娘子的聲音裡透著難得一見的放肆與喜悅。

  立夏不由得怔住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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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上京

  七娘子到底身體壯實,雖然看著嬌弱,但底子卻很好,吃了三帖藥,也就恢復如初,又開始了往常的日子。

  府內總算安靜了一段日子。

  大老爺最近很寵愛閩越王送的三胞姐妹花,雖然楊府的規矩,沒有懷上,都不能抬房,但還是為她們安排了楊府裡風景比較最好的浣紗塢做住處。

  蘇州園林多,楊家佔地也很大,府裡有活水……浣紗塢就在正院後頭,從垂花門進去,在長廊上轉個彎就到了。大老爺在那裡面過夜,早上起身辦差開衙也方便。

  這三胞姐妹平時深居簡出,倒也沒有到大太太面前打過正臉,說起來,大老爺寵信過的女人很多,多數都沒有懷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不知去向。

  唯有大姨娘、五姨娘雖然沒有得寵過,也沒有生育過,但卻因為是大太太的陪嫁,而給了特殊的臉面,做了姨娘。

  四姨娘身邊的侍女,大老爺也睡過幾個,除了八姨娘有了身孕被抬房之外,別的都被大太太找了借口打發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七娘子在正院住了一兩個月,漸漸的也聽說了不少楊家往事。

  四姨娘是大老爺的嫡親表妹,家裡也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幾個兄弟都在江南做著七品、八品的小官,四姨娘當年也是說了門不錯的親事,沒想到還沒過門,夫婿就去世了,她守了望門寡,在娘家的日子就很難過。

  於是大老爺的親叔叔,過了世的叔老太爺就做主把四姨娘抬進家裡做了妾,按楊家的門第、楊老爺當時的官職,倒也不算委屈了四姨娘。當時楊老爺已經是江蘇參政,膝下卻還只有初娘子和二娘子,也是望三十的人了。大太太摒不牢,點了頭讓通房一個接一個地進了大老爺的屋子,多一個四姨娘,也不多什麼。

  四姨娘進了門就很得寵,接連生下了三娘子、四娘子。大太太費盡心機,不過再生了五娘子,就也已經元氣大傷,沒有能再生育。一時心灰意冷,不再過問後宅的事,四姨娘很是得意了幾年。

  當時都盛傳大老爺要在三個侄子裡挑一個過繼,那幾年,大老爺也的確對侄子們的事很上心。

  沒有多久,九哥就出生了,楊二老爺也考上了進士,帶著兒子們進京做了翰林,過繼的話,就這麼被人淡忘了。

  大太太也算是修成正果,把九哥抱到自己膝下當成眼珠子一般養大,也重新把後宅的事撿了起來,頭一件事,就是給初娘子說了個好婆家。

  初娘子是二姨娘生的,二姨娘原本是大老爺身邊的丫鬟,服侍多年,忠心耿耿,大太太過門五年都沒有生育,才給通房們斷了避子湯,二姨娘就懷上了。

  不想居然難產,拼盡力氣生下了初娘子,一口氣也就盡了。

  初娘子是在大太太院子裡長大的,聰明伶俐、活潑大方,一直很得到大太太和大老爺的喜愛。大太太為她說了個近乎十全十美的婆家,也就重新得到了大老爺的歡心。

  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五娘子自不待說,二娘子五娘子是嫡女,從小就得到大老爺的另眼相看,教育上很用心,嫁妝銀也早早地備下了,三娘子、四娘子雖然是庶出,但四姨娘畢竟是大老爺的親表妹,也是蜜罐裡泡大的。

  六娘子就遜色了些。

  大老爺身邊的幾個姨娘,大姨娘、五姨娘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頭,二姨娘是大老爺的丫頭,三姨娘卻是曾紅極一時的清官人,進了門就抬了姨娘,大太太費盡心機,才把她除去。四姨娘不必說了,六姨娘卻更命苦,原本只是個紡紗丫頭,被大老爺看上了一夜春宵,居然有了——不想又是難產,一屍兩命,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已經沒了氣。

  大老爺在子嗣上的確艱難。

  七姨娘也是別人送來的禮物,被大老爺收房後居然有了六娘子,這些年來,母女倆雖然沒有九姨娘、七娘子的慘淡,卻也默默無聞,在府中聽不到什麼聲音。若不是六娘子性情討喜,得到大太太的好感,恐怕會更黯淡。

  八姨娘是四姨娘帶過來的丫頭,前幾年也曾得寵,生了個女兒,來不及序齒就夭折了,今次懷孕,卻是十分的巧,大老爺想起了到她房裡歇一晚,居然也就有了。

  雖然是四姨娘的人,但楊家子嗣太少了,若是個兒子,大太太肯定要抱到膝下,因此,八姨娘也沒受到什麼刁難,平安住在七里香養胎。

  進了二月,八姨娘的肚子漸漸地大了起來,每日裡卻還是吃什麼吐什麼。

  大太太很煩躁。
「父親今年七十大壽。」她和大老爺商議,「十年前就沒能走開去賀壽,十年後,府裡還是這麼一攤子亂糟糟的,叫我怎麼走得開。」

  大太太的父親秦帝師,當年教過了皇上,現在又教太子,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大老爺的這份前程,老人家出力良多。

  「該去。」大老爺斬釘截鐵,「家裡的事,先放一放,老人家七十大壽,你這個小女兒不露面,怎麼說得過去。」

  大太太就想到了二太太賞的那一碟子櫻桃與一碗茶。

  大太太是秦帝師續絃所出,過了世的秦夫人一輩子就生了這麼個女兒,是當作掌上明珠養大的,幾個前頭的哥哥姐姐,對小妹妹也很照顧。

  平國公許夫人和她就一向交好,二老爺和二太太的親事,其實是許夫人屬意大太太安排的。

  原本的意思,是叫二老爺不要娶了媳婦,就和兄嫂離心。

  瞧現在都鬧成了什麼樣子!

  解鈴還須繫鈴人,二太太那頭的事,還是要許夫人出面才好說話。可這裡面的事,不是一封兩封信能說得清的,不當面和許夫人解釋,還叫姐姐以為自己排擠二太太。

  她就下定了決心。

  「二娘子轉眼就要出嫁,就不帶著出門了。」她猶猶豫豫地說,「反正嫁到京城,多的是和這些親戚見面的機會……我想著把五娘子帶在身邊,九哥,就讓他安心在家讀書。」

  不論大太太怎麼疼愛九哥,到底不是她生的。

  帶著庶子去給父親賀壽,怎麼看,怎麼有些不合適。兄姐們問起來也不好回話。

  大老爺沉吟了起來,「二太太那邊……」

  大太太臉上發燒!

  大老爺一向很尊重自己,對這個不著調的二太太,從來也不多說什麼,怕的就是她臉上下不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到二太太做的那些個上不得檯面的事。

  「我想著,把王媽媽留下,讓九哥住到西偏院去,和七娘子也有個照應。」大太太輕聲細語地解釋,「也頂多是去上兩個月,連頭帶尾,最晚八月就回來了!」

  大太太身邊的幾個管事媳婦,王媽媽是管財務瑣事的,梁媽媽是管人情來往的,梁媽媽呆在身邊,王媽媽留在府裡,很合適。

  還有小廚房的曹嫂子……二太太要把手伸進大房的內院,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大老爺點了頭,「那你看,誰來照管家務?」

  若是大老爺沒有說二太太的事,大太太還未必願意讓四姨娘照管。

  現在她卻不好意思說別人了:大姨娘五姨娘是有氣的死人,七姨娘舞姬出身,八姨娘又有了身孕,不叫四姨娘管家,叫誰管?

  「讓王媽媽和四姨娘一道照看吧。」她還是打了個埋伏,「八姨娘是四姨娘屋裡出去的,她照管,自然是盡心。兒女們的瑣事,平日裡也一向是王媽媽操心的。」

  大老爺也沒有多說什麼。

  還是很尊重大太太的。

  大太太就慢慢地歎了口氣。

  秦帝師的生日在五月中旬,三月有桃花汛,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在路上耽擱住了。大太太定下決心要上京拜壽,第二日就忙碌起來了。

  收拾行李,是丫頭們的事。當家主母另有事忙。

  大太太把賬本給了王媽媽,「蕭規曹隨,再怎麼樣,八月我也一定到家了。」

  五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王媽媽能不能把持得住府裡的局勢。

  王媽媽低首沉思,一時沒有答話。

  大太太眼裡就露出了滿意。

  楊家身為江南豪門,主持中饋的主婦接觸到的,遠不止柴米油鹽這等瑣事。

  雖然大太太不在,名門望族之間的應酬,多半不會找上門來,但管家一天,也有許多棘手的事要處理。

  好在大太太家教甚嚴,管家很有章法,王媽媽只要能依足大太太留下的規矩,多半是不會出什麼大亂子的。

  「若是二娘子能夠出面管事,那是最好的,」王媽媽沉吟片刻,就坦然地道。

  二娘子是嫡女,排行也高,性子又嚴肅正經,連幾個姨娘都有幾分怕她。

  由她出面罩著王媽媽,就算幾個姨娘乘大太太不在,想要鬧出什麼事來,二娘子到底是女兒,和父親撒個嬌,大老爺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大太太面上現出幾絲欣慰,「還是你想得周到。」

  王媽媽謙虛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幾個月裡,你只管盯緊了四姨娘那邊,不要讓她興風作浪,又鬧出什麼事來。」大太太面現厭惡,「五娘子我隨身帶走,二娘子、六娘子都是省事的,三娘子和四娘子若是很討人厭,你也不要客氣。」她頓了頓,「最要緊的,還是九哥……」

  「老奴一定看好九哥,不讓他出一點事!」王媽媽連忙說。

  之所以讓她留守,帶走梁媽媽,就是因為王媽媽面黑,能鎮得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各色人等。

  大太太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七娘子怎麼還沒到?」

  王媽媽笑了,「還在朱贏台刺繡呢,沒那麼早下學。」

  「一轉眼,七娘子也在正院住了兩個月了。」大太太就端起茶碗,吹著茶面上的泡沫。「你看著她如何?」

  王媽媽略一躊躇,「倒還好,是個文靜、謹慎的孩子。」

  文靜,說的是她安靜和順,沒有給人添太多麻煩,五娘子雖然對她一向有些微詞,但在七娘子的克制下,兩姐妹沒有爆發過什麼衝突。

  謹慎,說的是她沒有仗著自己是九哥的雙生姐姐胡作非為,和九哥之間不遠不近……沒有籠絡他的意思。

  大太太點了點頭,「是個省心的。」她下了結論。「把九哥交到她手上,我放心。」

  有些人雖然相處得時日不久,但就是能讓人放心。七娘子進正院以來,幾件事都處理得很好,小小年紀,氣質沉穩,知進知退,二娘子畢竟年紀大了,不好和弟弟住在一個屋簷下,把九哥放到西偏院雖然是無奈之舉,但大太太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王媽媽就趁機表忠心,「還是讓二娘子有事沒事也過去坐坐。」九哥和七娘子是雙生姐弟,大太太一面要用七娘子做九哥的擋箭牌,一面,又不希望他們過於親密。這幾個月,五娘子不在府裡,大太太自然希望九哥能和二娘子多親近些。

  大太太帶著笑點了點頭,「倒也不必這樣,我會把立春留下照看九哥。」

  立春是大太太的得力助手,也是她的耳目,有她在,七娘子要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等大太太回來,自然會處置。

  王媽媽就露出一副放心的樣子。

  心裡卻有些看不上大太太的小氣。

  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血脈相連,兩人就算親近些,又能怎麼了?九哥要接掌家業,還是脫不了大太太的栽培。比起七娘子,四姨娘、八姨娘、二太太……才更要提防吧。

  才這麼想著,大太太就歎了口氣,「我這一生,也就只得二娘子和五娘子兩個親生女兒。二娘子有了歸宿……五娘子卻不知道該說給誰家!」

  王媽媽就又心軟了。

  她是與大太太從小一起長起來的。

  大太太是女,自小到大,父親疼母親愛,哥哥姐姐也都疼寵,卻被秦帝師說給了大老爺為妻。

  當時大老爺才是舉人,家裡雖然也是名門世家,但大老爺這一支卻窮得厲害。

  大太太知道了自己的親事,關上門哭了三天三夜:幾個姐姐嫁的都是京中權貴,她卻要去西北不毛之地,操持家務。

  自此,大太太就和秦帝師不鹹不淡的,卯足了勁兒,要作出一份家業給秦帝師看看。

  如今家業有了,體面有了,底下卻是無限的苦澀。

  辛苦了半輩子,攢下了這麼大一份傢俬,卻偏偏只得兩個親生女兒,難道不想千疼萬寵?九哥是她傾注心血培養出來,為兩個姐姐在娘家撐腰的。

  自然不希望他心裡把七娘子放到二娘子、五娘子前面。

  王媽媽就擦眼睛,「平國公夫人不是時常說起……」

  大太太神色淡淡,「還要看鳳佳是個怎樣的孩子。」她歎了口氣,「五娘子出生時,姐姐不過是玩笑幾句,這一兩年來,她又舊事重提,還一次比一次認真,連小五人都沒看過,就說得當真得很。我怕……」

  外頭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五娘子、七娘子來了!」

  大太太忙坐直了露出笑臉,和藹地看著一前一後跨進門檻的兩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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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留守

  五娘子有幸跟著大太太上京賀壽,卻並沒有多高興。

  大太太雖然寵她,但到底是大家閨秀,到了京城,並不比在家裡還能任性,必須要步步小心,免得被那些未曾謀面的表親們看低了去。

  秦家一門顯貴,兩兒三女都已自立門戶,如楊家這樣的江南豪門,在秦家都不算十分顯赫。

  但能被大太太帶在身邊,到底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九哥雖然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但不是嫡出,就只能乖乖呆在家裡。

  好在九哥脾氣好,只是眼紅紅地捨不得大太太和五娘子,卻並沒有鬧著也要去。

  他們在東稍間嬉鬧,大太太帶著七娘子,到後園散步。

  楊家雖然佔地廣大,但大太太日常起居都在正院,倒是很少到風景秀麗的後園。

  有幾支早桃花已耐不住春意盛放了起來,輕紅閣外一片□。

  大太太就站住了,望著幾支桃花笑了笑。

  「當年買下這個園子,這幾株桃花氣息奄奄,老爺要拔去,我偏偏留了下來,命人澆水施肥,居然也活了過來。」

  並且花繁葉茂,透著十二分的精神。

  「花似人呢,」七娘子斟酌著語句,大太太說的,當然不止是花,「居住在園子裡的人家興旺,花木也就繁盛。」

  大太太望著她笑了笑。

  可惜,不是親生的女兒,這樣可人疼的性子,若是在五娘子身上……唉,五娘子也養不出這樣的性子。

  「現下楊家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的得意時光。」她在一塊山石上斜斜坐了下來,「你也坐。」

  七娘子忙坐到大太太身邊,斜倚著大太太,立春在不遠處,笑立桃花下。

  大太太轉眼看著立春,不由得就看住了,半晌才收回思緒,含笑歎道,「不過,楊家只有九哥這根獨苗……若是九哥出了什麼差錯,眼下的繁花似錦,到了十年、二十年後,也都要風流委地。」

  七娘子心下雪亮:若不是自己被接到了正院,又處處顯得穩妥,大太太未必敢把九哥留在家裡,上京拜壽。

  這是把九哥交給她之前,先行的敲打。

  她肅容應,「母親說的是。」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大太太有些不滿意,但細心一想,也說不出什麼。

  七娘子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不像是三娘子,對長輩,總是笑盈盈曲意奉承,私底下卻有另一張臉。

  七娘子對內對外,對長對幼都是風輕雲淡,寡言少語,卻事事妥帖。

  這樣的人才讓她放心!

  「九哥我就交給你了。」她說,不自覺間,已是把七娘子當成了大人,渾忘記她只有七歲,「二太太那裡……想必你也看出了端倪。」

  「我不會讓母親失望的。」七娘子回答,語調輕而堅定。

  大太太就笑了笑,拍著七娘子的手,「好,用心去做,母親不會虧待你的。」

  「女兒必定盡力。」七娘子不敢多說。

  多說多錯,她還沒到能在大太太面前犯錯的地步。

  大太太對她的態度更親熱了點,在七娘子的攙扶下站起了身,立春連忙趕到大太太身邊,扶住了她。

  「你在桃花下站著的樣子,很好看。」大太太難得地誇獎。

  立春紅了臉,呢喃著不知道說什麼。

  大太太望著桃花,又笑著說了一句,「當年三姨娘住在這裡的時候,也喜歡在桃花下曬太陽。」

  立春的臉刷地就白了,七娘子也不自在起來。大太太卻像是沒事人似的打趣立春,「你不過是面若桃花罷了,三姨娘那時候,可真是人比花嬌。」

  立春沒有回話,咬著唇低頭出神。

  七娘子只好打圓場,「立春姐姐像迎春花,倒不大像桃花。」

  立春喜歡穿黃衣,可不就像是一嘟嚕一嘟嚕的迎春花?

  大太太輕聲笑了起來,立春回過神,扭著身子不依地道,「七娘子笑話我。」

  到了晚上,立春親自拿了一碟子內造桃花餅到西偏院謝七娘子,「多謝七娘子白天為我解圍。」

  七娘子笑盈盈地讓白露把桃花餅收起來,「立春姐姐不過是知道我是個吃貨,體貼我,故意尋個借口來送好吃的。」

  兩人相視一笑。

  大太太白日裡那句話,或許真是無心。

  立春是她手下第一等最有臉面的大丫環,她就是排揎誰,都不會排揎立春。她也用不著排揎,立春做錯了什麼,直說就是了。

  但是立春不能不顧及別人的想法。

  馬上就要上京了,立春卻要留下來照應正院和九哥,就在這時候,大太太拿她和三姨娘比……

  三姨娘是被活活打死的,死了以後,拿破草蓆捲了卷就被丟到亂葬崗去。

  楊家的姨娘裡,她的下場是最慘的。到現在提到她,大老爺都要沉了臉發老半天的脾氣。

  別的丫鬟聽到大太太這麼比,該怎麼想?難道是立春有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才被拿來和這樣一個人比較?

  人言可畏。

  七娘子的那一兩句話,在她,在大太太,都是閒談而已,在立春,卻是免去了一場可能的麻煩。

  七娘子收了桃花餅,沒有留立春多坐,「母親那裡,還要姐姐服侍。未來幾個月,多的是說話的時候。」

  立春神色一展,笑著和白露嘀咕了幾句,也就回了正院。

  白露有些受寵若驚,「在正院的時候,立春姐也沒有這麼親切地待我。」

  有時候,對有些人釋放一點善意,收到的回報比想到的還要豐厚。

  立春雖然在正院很有臉面,但日常出入正院的幾個少爺小姐,哪一個會刻意和她交好?

  也就是七娘子,對她是發自真心地尊重……立春又不是傻子,怎麼不知道以德報德?

  立夏就笑了,「好事,以後七娘子在正院,也多了個幫著說話的人。」

  七娘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慢慢來,一步一步,會越來越好。」

  大太太在三月初啟程北上,蘇州水路發達,從楊府出去,走不到半個時辰就是碼頭,這邊上船,到通州下船就有人接。帶了兩房家人服侍,又有十多個丫頭與四五個婆子,浩浩蕩蕩的,裝滿了一艘大船。

  臨走前,五娘子狠狠白了七娘子一眼,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交代,「照顧好九哥!」

  七娘子彎了眼,覺得很有趣,「五姐放心吧。」

  五娘子哼了一聲,這才走到大太太身邊。

  眾人把大太太送到二門口,就各自回了屋,立春和王媽媽一邊一個拉著九哥的手收拾東西。

  雖然只是搬遷到西偏院,但工程也絲毫不小。

  幾個小丫鬟們,住到了一間屋裡,立夏和白露也搬到一起,騰出了兩間屋,給九哥的丫鬟小雪、處暑歇一間,立春獨個佔了一間,王媽媽沒事的時候,也會過來歇幾夜。

  七娘子原本拿來當書房、繡房的西裡間裡多了九哥的那張酸枝木大床,雙生姐弟的臥室中間就隔了幾重玻璃珠簾子和一個穿堂,九哥那裡有什麼動靜,七娘子立刻就能知道,與大太太屋裡的佈置異曲同工。

  雖然男女有別,但九哥和七娘子今年也才七歲,大秦規矩,男女上了十歲才要互相迴避,再說,是雙生姐弟,親近些又何妨?

  大老爺沒說話,四姨娘更不會抓住這點做文章了,笑吟吟地回了自己的溪客坊,讓王媽媽和立春操持搬家的事。

  四姨娘是聰明人,犯忌諱的事,是不會做的。九哥不但是大太太的眼珠子,也是大老爺的掌上明珠,除了正院的人,誰和九哥過於親近,那就是同時招了兩個人的忌諱。

  二娘子也來看九哥搬家。

  「和你七姐住在一起,要聽話些。」她板著臉,「若是還撒嬌放賴,七姐雖然不會多說什麼,母親回來了,我卻自會向她告狀。」

  七娘子對二娘子感激一笑。

  雖然九哥很乖巧,應當不會造成她的麻煩,但是畢竟年紀小,二娘子的這句話就是在告訴七娘子,七娘子有什麼為難的地方,隨時可以找她。

  九哥眉眼彎彎,高興地應了一聲,「知道了!二姐!不會給七姐添麻煩的!」

  他在屋裡高興地跑來跑去,「搬家嘍,噢!」鬧騰了好半天,才去上學。

  王媽媽都看得好笑,「這個九哥,真是個孩子。」

  七娘子笑著看了一會,見九哥的那些金貴玩意兒都安置好了,便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裡。

  這幾個月九哥住在西偏院,自然規矩要改上一改了。

  小廚房不用別人說話,曹嫂子就自己過來找王媽媽,「這幾個月,七娘子和九哥的三頓飯就開在一起吧!」

  原本,午飯和夜宵以及一天幾頓的點心,小廚房都是單獨做的,九哥吃的,自然要比七娘子吃的精緻一些,是隨了大太太的分例。

  正院自己的開銷用度,倒是立春管著,王媽媽不沾手,曹嫂子和王媽媽就叫了立春來商量。

  立春很爽快,「哎,我這就登小賬。」

  大太太出門,大帳是交在王媽媽手裡,正院的小賬卻是放在立春手中,七娘子的規格提高了,當然要記上一筆。

  曹嫂子有些猶豫,「二娘子那邊……」

  立春就皺了皺眉,「二娘子現在是在大廚房開飯呢。」

  王媽媽也說,「犯不著為了討好二娘子,鬧得四姨娘知道了。」

  曹嫂子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送走曹嫂子,立春又和王媽媽商量上夜。

  小雪和處暑每天輪流在九哥屋裡上夜之外,立春和王媽媽也輪流到耳房住宿。

  務必要把九哥看守得風雨不透,不能出一點差錯。

  王媽媽強調,「這幾個月裡,二太太是一定要過來的……別的不說,清明、端午幾個大節氣,二太太肯定要來打個照面。」

  楊家在蘇州的人口少,清明祭祖,端午過節,二太太歷年來都是到府裡過的。

  立春如臨大敵地繃緊了脊背,「九哥身邊一刻都不能斷人!」

  王媽媽若有所思,「清明祭祖,不曉得大老爺會讓誰來捧祭品。」

  大太太在的時候,自然是大太太的事,現下大太太去了京城,是二太太來捧呢,還是會提拔起一個姨娘?

  兩人正在說話,就聽到了正院吵嚷的聲音。

  立春和王媽媽都鑽出了屋子,對過堂屋裡,白露也探出了半邊身子。

  「什麼事這麼吵鬧啊?」王媽媽沉下臉,提高了聲音。

  四姨娘身邊的霜降就著急上火地奔進了西偏院,「王媽媽,八姨娘鬧肚子疼,四姨娘讓您快些去請大夫!」

  八姨娘肚子裡的孩子,是重中之重,王媽媽沒有多想,就要答應下來。

  七娘子忽然在屋裡喊了白露進去,沒過多久,白露就匆匆走了出來,笑著上前拉住了王媽媽。

  「媽媽,九哥在屋裡哭起來了!」

  立春也拉了拉王媽媽的衣角。

  王媽媽就笑著對霜降說,「稍等片刻,我去和九哥說兩句話。」其實,九哥還在家學裡沒有回來。

  說著,三個人進了屋。

  七娘子在堂屋坐著,手指輕輕地扣著青花瑞獸紋小蓋鐘,看到王媽媽進了屋,忙站起身笑著招呼。

  「雖說王媽媽照管的是府中所有財務、瑣事,但母親卻是把姨娘們的事,交給了四姨娘。」她笑得很無辜,「咱們都是正院的人,雖然母親不在,但也不能被姨娘騎在脖子上拉屎拉尿。」

  王媽媽何等老於世故,七娘子一點她就明白了過來。

  大太太剛走,現在形成的處事規矩,很容易在接下來的幾個月懸為定例。

  大太太把八姨娘交給了四姨娘,八姨娘的事,就該讓四姨娘來操心,主屋出面給八姨娘請大夫,費力不討好,也容易給四姨娘興風作浪的借口。

  她顧不得和七娘子多說什麼,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子。

  「四姨娘五六年前,操持家務的時候,手中也頗有一批管事的人。」她神色冷厲,「難道她不知道蘇州城最好的大夫是哪個,要來問我?」

  霜降就算有刀一樣的利嘴,對著黑口黑面的王媽媽,也不好發作出來。

  「還不快去回了四姨娘,讓她自行找人出府請大夫?」王媽媽立起眉。

  霜降扭頭就跑了。

  王媽媽這才進屋謝七娘子,「多虧了七娘子冷靜細心。」

  七娘子眉宇裡一絲快意都沒有,「八姨娘的肚子不消停,就給了四姨娘生事的借口。」

  王媽媽哼了一聲,吩咐立夏,「吃過晚飯,把八姨娘屋裡的大寒叫來。」

  立春眉眼中也露出一絲不屑,「太太把姨娘的事交給四姨娘,可不是為了讓她藉著八姨娘的肚子作威作福的。」

  七娘子終於放下了半邊心。

  「七姐。」九哥下了學,在處暑的陪伴下高高興興地跑進了屋裡,「我的東西都佈置好了?」

  七娘子看了看立春與王媽媽,對九哥露出微笑,「嗯!你去看看合不合意!不合意,再改!」生疏客套,就好像在招待貴客。

  九哥也看了看王媽媽,「多謝七姐!」他小心翼翼地說,就像是個初來乍到的小客人。

  王媽媽不禁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

  立春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就暈開了一股莫名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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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寒侍候完八姨娘的晚飯,便來了西偏院,清秀的面容上還有幾分疲憊。

  「還沒吃晚飯吧?」立春笑吟吟地問,「就在西偏院吃一口?」

  大寒雖然是二等丫鬟,吃的用的,和尋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但立春吃用的,顯然要更精緻一些。

  「八姨娘現下歇得早!」大寒有些氣喘,「再過半個時辰也就要睡了,和姐姐說說話,就得回七里香去侍候她洗漱。」

  「這都五個月了。」立春不由得沉吟,「怎麼還這麼不安生?大夫怎麼說來的?」

  「大夫說是八姨娘心裡有事。」大寒就有些膽怯地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平時在大太太身邊,儼然是左右手的樣子,說起來,倒要比平時的八姨娘還有臉面,積威已久,就算八姨娘現在有了個護身符,大寒依舊對立春有幾分懼意。

  立春就收了臉上的笑,低頭看著手裡的茶碗不說話。

  九哥搬到了西偏院,正院堂屋就沒有人氣了。大老爺平時從來也不在堂屋過夜,不是住在浣紗塢,就乾脆在外書房過夜,立春和王媽媽當然不好狐假虎威,在正院見大寒。

  西偏院正廳就被借來做了王媽媽、立春辦事說話的地方,搞得七娘子反而像是來借住的一樣。

  七娘子坐在書桌前,側耳聽著外間的動靜。

  大寒像是有幾分心虛,又有幾分暗示,喃喃地辯解,「八姨娘倒也不是有心的,這陣子她深居簡出,和誰都沒有來往,怕的就是萬一肚子裡的孩子出了什麼事,對不住太太的關心……」

  也就是說,八姨娘是忽然鬧了肚子疼,並非是四姨娘派人傳話,讓她裝的。

  大寒是八姨娘身邊最有臉面的丫鬟,如果是四姨娘傳話,一定瞞不過她的耳目。

  立春就抬起頭笑了笑,握住了大寒的手,「你也是主屋出來的人……這陣子,多辛苦受累,保著八姨娘肚子裡的孩子,等孩子降生了——八姨娘也就更有臉面了!」

  大寒面容一展,高興地應了一聲是,立春又從手上拔下了一個品相還不錯的天青石鐲子,給大寒套上了,「這麼大個人,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在主屋的時候,太太的賞賜可從沒有斷過!」

  大寒當時在主屋只是三等丫鬟,雖然太太賞賜的次數多,但輪到她的時機很少,現在得了這個精緻的鐲子,就很有幾分高興。立春又笑著和她說了幾句客氣話,才囑咐,「雖說現在是四姨娘管著姨娘那邊的事,但八姨娘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還是到正院來說一聲的好。」

  「這我們省得,」大寒笑了笑,「八姨娘今日也叮囑我,叫我和正院的姐姐們多走動走動呢。」

  能在楊家做姨娘的人,都不會很笨的。

  八姨娘雖然是四姨娘屋裡出來的,但未必會無條件地站在四姨娘這邊。

  立春的笑容加深了,親切地送走了大寒,就進了西裡間,和九哥說了一會話,這才出了西裡間。

  東裡間還隱隱亮著燈。

  立春心中一動,悄悄地撩開簾子,七娘子果然還沒有上床,正在燈下支著下巴看書。

  見到立春來了,立夏忙上前招呼,「姐姐坐!」

  七娘子笑著對立夏說,「把前幾日太太賞過來的明前毛峰泡來。」自從進了正院,平時這些小東小西,大太太是沒有短過她的。

  立春謙讓了一會,還是在七娘子身邊斜簽著身子半坐了下來。七娘子再三勸告,她才略微放鬆了些。

  「姐姐平時在大太太屋裡,也有個坐的地兒,如何到我屋裡反而拘束起來。」七娘子說話很好聽,在大太太屋裡都能坐,到了少爺小姐們屋裡,還客氣什麼?

  立春就放鬆了下來,欣賞地看著七娘子。

  雖然九姨娘生得不能說多好看,但這對雙生姐弟,卻是金童玉女一般惹人憐愛。

  九哥就好像是一塊璞玉,光華內斂,粗看之下只覺得眉清目秀,相處得久了,才覺得他有一股風流的氣度。

  原本還以為是在大太太屋裡養出來的富貴,誰知道七娘子卻也不遜色,清秀中透著嬌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顫巍巍的,惹人憐愛。

  行事又穩重,又親切……這樣的人在哪裡,都能活得很好,也都能得到喜愛,和她交好,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七娘子把書合上,慰問起了立春,「這一大家子,千頭萬緒的,就壓在姐姐和王媽媽肩膀上。」

  「姨娘那頭的事不用我們管,其實事兒就去了一半。」立春笑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事,也到不了我們面前。二娘子、六娘子和您都是省事的,也沒有多少要操心的……就是九哥這個小祖宗,每日裡都要生事,還要請七娘子多管教為上。」

  七娘子神色微黯,立春心裡有數了:七娘子精著呢,太太的忌諱,她是一清二楚!

  她就起了一股同情。

  親親的雙生姐弟,現在又都在正院裡住著,彼此不多親近,還有誰能依靠?二娘子馬上就要出嫁了,沒幾年就是五娘子的婚事,難道要到了那時候,七娘子才能嶄露頭角?

  但她看著七娘子唇邊的微笑,又打消了勸解的念頭:這孩子雖然小,但該知道的,不會比她少。

  有時候東風不到,的確是應該深深地蟄伏起來。

  「白露這丫頭,倒還聽話吧。」她就說起了別的事。

  今晚不該白露上夜,她吃過晚飯就去休息了,現在不在屋裡。

  七娘子才想誇白露幾句,心中忽然一動。

  像立春這樣的人,口中是沒有什麼閒話的。

  如果是必須應酬的場合,可能還是出於寒暄客套的目的。可是今天是她主動來找自己聊天……

  她又想到了前幾天在輕紅閣自己為她解圍的事。

  「白露姐姐很有眼色!」她誇獎著,「人很靈透,我看那,是個一等丫鬟的料,在我屋裡,很擔心委屈了她。」

  立春眉眼彎彎,「服侍小姐是她的福分呢,哪裡說的上委屈不委屈。」她頓了頓,啜了一口茶,「這丫頭原本大太太也是想當一等丫頭來□的,偏生,心氣高了些,這幾年漸漸大了,知道羞恥……就不願在大老爺跟前走動了。」

  大老爺名士風流,這些年來大太太屋裡的丫鬟開了臉做通房的就有十多個,多數都沒了結果,白露又的確是個漂亮的丫頭,不想走這條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七娘子露出傾聽的神色。

  「梁媽媽又是她的乾媽,幫著在大太太面前說了幾句,大太太也就心淡了。正好,您到正院來,便讓她到您身邊服侍……人倒是很本分的,雖然很聰明,但卻不容易起歪心思。」立春別有深意地歎了口氣。「多咱我也有這個福分,認個好乾媽就好了。」

  這話粗聽起來像是在酸白露,但如果立春要說她的不是,也就不會鋪墊這麼多句,又點出了白露的後台。

  深宅大院裡,要用一個人,也是有講究的,立春剛才說的,大部分應該都是真話,畢竟在這種事上,說假話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轉頭問個別人,立刻就能對出來。

  白露不想做通房,這才到了她房裡,圖的也就是服侍幾年,放出去配人了。難得她做事很用心,也沒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可以當作心腹來培養,只要不侵犯到梁媽媽的利益,有一些私密的事,也能叫她去做。甚至是稍微侵犯大太太利益的事,也可以信任她。——只看她婉拒了大太太讓她做通房的心思,就知道這丫頭是個有主意的。

  立春羨慕白露,又是為什麼呢。她當然生得也很漂亮,不然,大太太也不會拿她和當年的江南第一美人三姨娘比較。

  七娘子笑著按了按立春的手,給了她一個會意的眼神。

  「車到山前必有路。」她同情地說。

  大老爺今年都四十五了,雖然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但在古代,已經算很老了。立春不想走通房的路子,也很可以理解,若是能配個管家,都要比做通房好。

  楊府的通房折損率太高了。

  立春就知道七娘子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奇怪,七娘子雖然過了年才七歲,但說話行事,都像個小大人,和她說話,竟是如與成人對話一般,很多事是不用說白了的。

  立春就更慇勤了些,正好小廚房送夜宵來,她搶著出去接了,先把九哥的那份送到西裡間,又把七娘子的那碗清燉銀耳送到了東裡間。

  「小廚房這些日子還經心吧?」她笑容可掬地問,「曹嫂子人是妥當的,對食材看得很緊,就是有些看碟下菜。大太太說了幾次,仗著寵愛,也都不改。」

  為大太太料理飲食的,當然是最得她信任的人,可以有缺點,沒能力,但絕對是無限忠心的。

  七娘子想隨便說幾句好話應付過去,但想到立春話裡話外隱隱露出的祈求,就改了主意。

  有時候要拉近人與人的距離,求她辦一件事,是最好的辦法。要體現出聽進了立春的話,最好的途徑莫過於找一件讓她可以效力的事。

  「不瞞姐姐。」她看了進來服侍夜宵的立夏一眼,面上有些發苦,「我手頭一向沒什麼銀子,偏生在正院住著,開銷又不小。」她頓了頓,不好意思地說,「曹嫂子那裡,因為九哥搬進來了,每晚又多了一份我的夜宵,正不知道賞多少錢才合適呢。」

  立春心領神會,「這又不是您去叫的,難不成叫您看著九哥吃,自己嚥口水?」她掩口笑了起來,「您放心,曹嫂子那就交給我吧!」

  兩人又說了一會閒話,立春才到九哥屋裡,安頓他上床安歇。七娘子看西裡間熄了燈,也就洗漱了吹燈睡下。

  在黑暗裡,她察覺到立夏一直翻來覆去,不禁心中暗笑。

  這丫頭心實,卻是個很能藏得住事的,雖然聽不懂她和立春的對話,竟也能忍住沒問。

  「立春姐是個聰明人,」她輕聲說。

  在現下的這幾個丫頭裡,最可信的人自然是立夏。還在南偏院的時候,就服侍了她一年多,互相知根知底。立夏這個人,很可以信任,雖然笨了點,但點撥點撥,也是可以成長的。

  「七娘子,我不懂……」立夏果然開口了。

  七娘子點撥她說,「九哥今年多大?」

  「七歲。」

  「大太太春秋幾何?」

  立夏不說話了。

  大太太已經四十了,要等到九哥長大娶妻生子,少說還要十年。

  古代不比現代,過了四十,都算是中年的尾巴了,到了五十歲,已經算進了老年。

  楊家這麼大的家庭,裡裡外外多少事,大太太自己來管,現在還好,過上幾年,難免力不從心。

  到時候自然是抬舉個姨娘管家,自己享福。可大姨娘、五姨娘這兩個姨娘,雖然是大太太屋裡出去的,但當時大太太還年輕,選的都是老實人,管家上就差了點。

  立春跟在大太太身邊已經七年了,對楊府家事極為熟悉,雖然她配人做管家媳婦也很有用,但到底不比抬舉成姨娘來得名正言順。

  大老爺在大秦來說,又算老了,能讓八姨娘懷孕,都算是意外之喜。立春生育的可能就更低了,沒有自己的兒子,就只能一心一意地巴結大太太。

  難怪立春不願意,大太太的算盤打得是很響,可惜,也總是打得太絕了些。一個人如果算計得太精了,就算是對你忠心的,也遲早要漸漸和你離心。

  七娘子輕聲說,「立夏,你要記住,在正院,咱們沒有什麼根基,人脈要一點一點培養,像立春姐這樣的人會對我們示好,就要抓住機會建立起關係……」

  「立春姐又為什麼求到您頭上了?」立夏還是有些不懂。「正如您說的,咱們在正院可是一點根基都沒有……」

  「除了我,她還能求誰。」七娘子冷笑,「若是和白露似的,有乾媽做後台,她也不必求到我頭上了。二姐和五姐哪裡會管她的事,她們是嫡女,求不到立春頭上。只有我們,說來身份也是小姐,但卻處處都有仰仗她的餘地,她才敢開這個口不是?」

  「那您打算……怎麼幫她?」立夏最不懂的是這個,「要知道,您……」在大太太面前,恐怕都沒有立春有體面!

  「大太太倒是賞罰分明。」七娘子的聲音有些發沉。「這五個月裡,要是二太太不死心,又鬧出什麼動靜。卻被我擋在九哥跟前,等大太太回來,我自然就有說話的機會了。」立春其實也就是看好她這支潛力股,畢竟二娘子即將遠嫁,五娘子又是那個性子,有初娘子的成功案例,她成為大太太智囊,藉機上位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立夏就不由得歎了口氣。

  楊家雖然富貴顯赫,居住在楊府的人,卻大都不怎麼快樂。

  就連五娘子、九哥,都有自己的心事。

  「人生在世上,怎麼就這麼難!」她感歎。

  七娘子也苦笑起來,她沒有說話,只是翻了個身,把被子捲得緊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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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拌嘴

  接下來幾天,府中很平靜。

  沒了五娘子,很多時候氣氛都好了很多,七娘子每天早上起來練一百個大字,和九哥一起吃過早飯,同路到夾道裡再各自進家學讀書,先生的課雖然無聊,但她也聽得很認真,每日裡抄寫女訓、女內訓,字是越來越好看了,先生還誇了她一次。

  六娘子一點都不喜歡文化課,自然就沒有和七娘子爭勝的心思。

  四娘子說好聽了是文雅嫻靜,說得難聽,就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平日裡和這些不同母的姐妹,兩三天都難得說上一句話,就算是在大太太跟前,也都是除了請安,別的一句話不說。七娘子的字寫得是好是壞,和她自然沒什麼關係。

  三娘子在讀書上一向是好的,和二娘子一樣,都有滿屋子的書,七娘子的這點進步,雖然還不能對她構成威脅,但是三娘子的心情也不大好。

  七娘子也不管三娘子的臉色,每日裡早睡早起,過著平靜的生活。

  不管四姨娘在掌權期間會有什麼小動作,都和她無關,她現在要保的人,要做的事都只有兩個字:九哥。

  只有九哥好好的活著,只有他健康成長,七娘子才有在正院繼續往上爬的本錢。

  很快,就到了清明時節雨紛紛的三月中旬。

  四姨娘很早就來了西偏院和王媽媽商量祭祖的事。

  雖然楊家的祖墳、祠堂都在陝西,但禮不可廢,大太太在家的時候,眾人也都要聚在一起到念先祠拜祭老太爺、老太夫人。

  往年拜祭完了,眾人怎麼也要在一起吃一餐飯的。

  王媽媽和立春都不想請這頓飯了。

  倒不是為了錢,只是在求穩。二太太的心思,在楊家沒有誰不知道,九哥和她在一個屋子裡,大太太都不放心,更不用說在一起吃一頓飯了。

  四姨娘很為難,「老爺還特意吩咐我,今年太太不在,讓我們好生侍候著二太太,不要怠慢了她。」

  王媽媽和立春對視了一眼,王媽媽就板起了臉。

  氣氛一時沉悶了下來,四姨娘看了看王媽媽,又看了看立春,才要說話,七娘子和九哥一前一後進了門。

  眾人忙互相見了禮,七娘子就和九哥分頭進了東西裡間。

  四姨娘看著兩人涇渭分明的景象,眼睛就像是飄著霧的湖水,迷迷濛濛,說不清道不明,半日,才笑道,「往年都是在聚八仙吃飯的,今年還是在那裡吧。雖說少了大太太,但二太太的身份,和我們比是天上地下,還是和往年一樣,設三席?」

  二太太往年都是和大太太一席,姨娘們一席,孩子們再一席。

  王媽媽和立春雖然都有些不悅,但好像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白露忽然笑吟吟地掀了簾子,從東裡間踱了出來。

  「姨娘、媽媽、姐姐喝茶。」她禮數周全地捧出了一個琺琅景泰藍游魚小茶壺。

  四姨娘看了眼神一閃,又看了看身後的多寶格。

  上頭立著的,有秦窯五花油彩瓶,有一整套甜白瓷瓶罐,有楚窯雨過天晴仕女聽風瓶……都不是便宜的貨色。

  才不到三個月,七娘子已是儼然換了一副富貴的氣概出來。

  她又看了看白露身上的穿著。

  半新不舊的水紅色長褙子,掐著月牙色的邊,料子倒是尋常的官緞……看來,大太太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倒還沒有真的寵信上七娘子。

  四姨娘沒來由地就鬆了一口氣。

  這一對雙生姐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九哥且不去說他,七娘子的那安詳大方的風度,哪裡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七歲小孩能具備的?她心裡的彎彎繞繞,要比看起來多多了!

  九姨娘是怎麼生出這一對鬼精靈似的玉人兒來的?

  四姨娘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白露倒出來的茶,稱讚,「這龍井味道純正。」

  「老爺特意派人去翁家村搜羅來的。」王媽媽眼裡閃過一絲得意。

  江浙一帶年年出產上千斤龍井,只要是西湖附近摘、炒的,都號稱正宗,但楊家人都知道,只有翁家山西北的廣福寺周圍兩畝地出產的龍井,才能說得上是色綠香郁,味甘形美。楊老爺雖然貴為江南總督,但一年也不過能得上兩三斤這樣正宗的明前龍井。

  四姨娘就算再得寵,再有本事,也只能喝獅峰山上的明前龍井,七娘子雖然是庶女,只是到了大太太院裡,隨手拿出來招待客人,泡的都是這麼好的茶。

  王媽媽對七娘子就多了一分好感:這孩子,行事很有分寸,該炫耀的時候,是不會手軟的。

  四姨娘的笑也有點掛不住了。

  白露看在眼裡,就開口打岔,「說到這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東裡間,「方纔九哥身邊的小雪來求我,說是九哥看了幾本《金玉兒女傳》,就有些走火入魔了,想要學著書裡,讓眾人分開坐,分了小碟子上菜,自己倒酒……又不好意思和王媽媽說的。」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白露一眼,白露微微笑著,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

  大宅門裡,很多事就是這樣,就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醜陋事實,也要用漂亮的借口掩蓋起來,才能擺到檯面上來講。

  不論是九哥還是七娘子,都沒到看《金玉兒女傳》的年紀,只是這個主意,又必須要從少爺小姐的口中說出來,才能有足夠的份量。

  九哥當然是最好的人選,男孩子看看這種胡言亂語的話本小說,也不能算是什麼大的罪過,更何況《金玉兒女傳》這幾年來,大江南北無人不讀,無人不說——都傳到宮裡去了,九哥好奇起來,翻看一下,也是有的。

  立春眼睛一亮,興奮地說,「」好主意,這樣一來,二太太也不至於獨個一席了。

  是啊,姨娘們一向是到偏室自成一席的,這樣一來,二太太可以和少爺小姐們坐在一起,如果是按排行來就坐,九哥要坐在最末,離二太太就遠了。

  防二太太到這個地步,也算是楊家的奇觀了。

  四姨娘臉上明明白白地閃過了一絲諷刺,「好,九哥要這樣做,那當然就得這麼做嘍。」她起了身,徵詢地看著王媽媽,「這安排宴席的事,就請王媽媽操心了?」

  「哎。」王媽媽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下來,「四姨娘只管到時候陪著二太太說話就是了。」

  四姨娘笑著點了點頭,「噯,大姐不在,咱們這留守的就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免得出了什麼差錯,惹人笑話!」她站起了身,「昨日陪老爺到金家赴宴,相識的幾個夫人,都爭先恐後地問起大姐的去向,說是這小半年少了大姐主持局面,她們要寂寞了!」

  楊老爺位高權重,大太太當然也就是社交圈裡的領袖,平時和幾個夫人,走得很近,往往互相到對方家裡做客。

  白露和立春笑盈盈地送走了四姨娘。

  「不過是帶著她到那些個輕浮浪蕩的場合去見識了一番世面,就當自己是個正經太太了。」王媽媽要笑不笑地說,唇邊帶了幾分厲色。

  白露笑了笑,沒有接王媽媽的話頭,直接進了東裡間。

  大太太屋裡,難免也分了派系,白露是梁媽媽的乾女兒,和王媽媽走得太親近,各方面影響都不好。

  王媽媽撇了撇嘴,正要說點風涼話,立春就忙把她拉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小屋裡。「當著九哥的面,可不能亂說話。」

  王媽媽雖然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倒是立春若有所思地問王媽媽,「媽媽說,四姨娘這幾次出去,會不會是說三娘子的親事去了?」

  大家女眷,除了正經太太小姐,可以出門做客之外,姨娘出門的次數太多,是會招人非議的。

  王媽媽心頭一緊。

  身為大太太身邊的幹將,她哪裡不知道大太太對四姨娘兩個女兒的觀感?

  若是被四姨娘神不知鬼不覺地說成了親事,大太太不知道要有多生氣!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親是正經的事,哪家的太太也不會和姨娘搭這個腔!傳揚出去,是要叫人恥笑的!」

  立春就覺得王媽媽說得也有道理。

  「媽媽經過的事情多,還是您看得準。」她笑著奉承了一句,「清明的事該怎麼安排,我聽您的吩咐。」

  王媽媽心裡的一點點氣,也就消於無形了。

  兩個人商議定了,就分頭去辦事。

  下午七娘子進朱贏台的時候,三娘子正在和六娘子說笑。

  「一般的人家,哪裡會讓女兒看《金玉兒女傳》!」她的笑聲很動聽,就好像清泉打在了石頭上,「被人知道,羞也羞死了!要是我呀,恨不得去撞南牆!」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笑著招呼,「三姐姐。」

  她的聲音和以往比,多了三分甜味。

  三娘子喜氣洋洋地回了禮,「七妹妹好!四姨娘方才去正院,打擾你午休了。」

  雖然是客氣話,她的語氣也很軟,但三娘子到底是不是在客氣,眾人都心知肚明。

  六娘子一皺眉,不再搭理三娘子,回頭專心致志地分線去了。

  黃繡娘卻從繡屏上抬起眼,饒有興致地看著七娘子。

  七娘子眼珠一轉,故作無知,「什麼《金玉兒女傳》,三姐,你可別胡亂編排我……我連那裡頭說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噯呀,怎麼,你沒看過嗎?」三娘子一邊說,一邊沖七娘子擠了擠眼,一副你我心照的得意樣子,語氣裡還帶著幾分不屑,「那怎麼是你的丫鬟去和四姨娘說,想和《金玉兒女傳》裡一樣,各人分開坐了,各自吃平素裡愛吃的那幾樣菜?」

  三娘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很容易沾沾自喜。

  「原來如此!」七娘子點了點頭,「三姐姐不愧博學多識,知道得這樣清楚!連《金玉兒女傳》裡有這樣的段落都曉得!」

  三娘子的笑聲就哽在了喉嚨裡。

  六娘子卻忍不住輕聲竊笑了起來。

  四娘子皺起眉,深深地看了三娘子一眼。

  「你、你,你可別亂說話!」三娘子有些發急了,圓臉上的喜氣消失無蹤,餘下了深深的怒氣。

  七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她雖然不喜歡生事,卻也絕非任人欺凌之輩。在深宅大院裡,若是連自己的尊嚴都維護不住,只會讓所有人看不起。

  「三姐這滿嘴裡《金玉兒女傳》、情呀愛的……」她搖搖頭,「倒不是我愛嚼舌頭,三姐今年都十三歲了……比不得我們還小,總要留心話語,小心禍從口出。」

  六娘子趴在桌子上,臉都憋紅了,吃吃的笑聲,還是爭先恐後地從她嘴裡跑出來。

  三娘子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七娘子卻才七歲,誰愛看這種兒女情長的話本,一目瞭然。

  四娘子冷冷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瞪了瞪自己的姐姐。

  「都別說話了!」她語調僵冷。「咱們是來做針線的,還是來嚼舌頭的?誰不學,偏學那起子爛舌頭的老婆子!」

  「就是!」七娘子馬上跟了一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什麼地兒呢!什麼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的事,都能拿到朱贏台來說。」

  六娘子的笑聲更大了。

  要說嚼舌頭,誰也比不上三娘子,中午白露才說起了《金玉兒女傳》,下午她就用來嘲笑七娘子。

  三娘子漲紅了臉,眼淚已在眼眶中轉來轉去,四娘子氣得說不出話來,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夠了沒有!」黃繡娘沉聲厲喝。

  屋內頓時靜了下來。

  幾個女兒都起身向先生請罪,楊家最是尊師重道,在黃繡娘面前,沒人敢擺小姐架子。

  黃繡娘也沒有多加苛責,眾人就又坐下開始繡花。

  六娘子一邊擦著眼角笑出的淚,一邊又快又準地刺著眼前的大紅鑲金邊的蘇絨。

  「二姐姐展眼就要出門子,我想做個荷包給她,」她悄聲對七娘子說。

  七娘子心中一動。

  別看六娘子平時沒心沒肺,其實,行事很有章法。

  二娘子在姐妹中人緣不算好,和五娘子也不如三娘子、四娘子親近,可又是大太太的心頭肉。

  六娘子送她荷包,又討好了二娘子,又在大太太跟前露了好。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放棄了傚法的念頭。

  六娘子討好二娘子,是六娘子的事,她是庶女,沒有在正院過活,總是要想辦法在大太太跟前獻點慇勤的。

  她和九哥之間的聯繫,已經夠讓大太太忌憚的了,若是再巴巴地上趕著和二娘子、五娘子親近,只會讓大太太覺得她貪得無厭,都有了九哥的照拂,還要再找靠山。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路線,六娘子的做法再討巧,不適合她的,就不能學。

  七娘子緩緩地繡著一朵芍葯花,心不在焉地思忖著。

  不知道清明那天,二太太會有什麼表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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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餘波

  七娘子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

  第二天早上她還在練字,王媽媽就進了房。

  「王媽媽。」七娘子連忙問好,要放下筆和王媽媽說話,王媽媽卻按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別客氣,繼續練字!」王媽媽臉上一片柔和,笑著又說,「沒想到七娘子也是個不饒人的性子。」

  七娘子心先是一緊,但很快又放鬆了下來:王媽媽只有比她更討厭三娘子的份。

  要不是拿準了這點,她怎麼敢對三娘子口出不遜?

  她若無其事,「怎麼說,我都是正院的小姐……三姐姐也太過分了些。」

  王媽媽就算原本不喜歡七娘子,現在都要對她有三分好感了。

  三娘子一向很得大老爺的寵愛,以前大娘子在家的時候,大娘子對誰都是笑臉相迎,和三娘子之間,也算和睦。

  二娘子性格清冷,三娘子又有幾分怕她,兩個人之間,也沒有爆發過什麼衝突。

  五娘子卻是有幾分羨慕三娘子的得寵……以一個庶女的身份,穿的戴的,都不輸她這個嫡女。但她又品不出三娘子話裡的意思,往往過了一會兒,才暗自氣起來。

  只有七娘子,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和三娘子鬥起嘴卻是千伶百俐,三娘子還是第一次被噎成了這樣。據說昨晚氣得摔了好幾個瓶瓶罐罐,倒叫去溪客坊和四姨娘說話的大老爺有些不舒服,把三娘子叫去說了幾句。

  「若是這兩個小姐,能學學六娘子就好了。」她裝腔作勢地歎了口氣。

  七娘子目光一閃。

  沒想到六娘子的那點保護色,王媽媽是看得清清楚楚。

  「嫡庶有別!」她含笑應著,「再怎麼說,連正院都沒進,卻那樣……不知道的人,還當是嫡小姐呢!」

  王媽媽更滿意了。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明顯地親近了起來。

  立春一點也不奇怪,倒是九哥暗地裡問小雪,「七姐做對了什麼?怎麼王媽媽看了她,倒比見了五姐還親近些。」

  小雪只好告訴了九哥,九哥聽了,若有所思。

  到了第三天,二娘子都知道這件事了。

  大太太不在,晨昏定省就被大老爺免了,他名士風流,衙門裡沒事的時候,喜歡元龍高臥,在浣紗塢耽擱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姐妹們就少了相聚的機會。

  二娘子惦記小弟弟,又忙著繡嫁妝,只好和七娘子、九哥約了,每隔三天,讓這對姐弟到她的幽篁裡吃晚飯。

  吃過飯,二娘子就給七娘子使了個眼色,自己踱到了小書房去。

  七娘子只好乖乖地跟上去。

  幽篁裡是一進的小院子,二娘子愛潔,平常早、午飯在西廂吃,七娘子來了幾次,每次都是在西廂吃了飯就走,這還是第一次進正屋。

  正屋也是小小巧巧的裡外三間,二娘子的丫鬟小寒站在西裡間門口,對她含笑招手。

  七娘子對她笑了笑,掀開竹青色琉璃簾子,進了西裡間。

  幽篁裡被佈置得很雅潔,屋裡屋外,都沒有多餘的裝飾,不過只看這色澤均淨的玻璃珠簾子,就能體會出雅潔背後的富貴。

  西裡間裡有兩三個松木大書架,上頭疊了滿滿的書,好些書揭開了幾頁亂糟糟地堆在一起,窗前青玉案上一個竹筆海塞滿了毛筆,蟬翼宣、薛濤箋……散亂地放了一桌子。

  七娘子看了,倒覺得很親切,也對二娘子多了幾分敬意。

  看得出二娘子是真有學問。

  二娘子坐在青玉案前,看到七娘子進來了,就指了指窗邊的一把紅木圈椅。

  「你和三妹拌嘴的事,已經傳到了父親耳朵裡。」她開門見山。

  七娘子不由得一挑眉毛。

  以前小時候和夥伴們玩耍,也難免口角,當時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人,稍微受了氣,就喊『我要告訴我爸』。

  想不到三娘子居然是這種人。

  「三姐姐……」和二娘子說話,不比和王媽媽,可以肆無忌憚地展示她對三娘子的憎惡,七娘子沉吟了片刻,就要開口。

  「三娘子這件事做得很不漂亮。」二娘子打斷了她的話。「父親倒並沒有偏心,說了她好幾句。」

  大老爺也就是昨天去了溪客坊,七娘子只知道三娘子摔了些碗盤,被大老爺說了幾句,倒不知道三娘子是告狀不成,反而落了不是。

  就連這不完整的事實,都還是王媽媽告訴她的。

  消息太不靈通了!七娘子暗自感慨,旋即,又佩服二娘子的本事,別看她每日深居簡出,不動神色之間,原來對溪客坊的事都這麼清楚。

  溪客坊可是四姨娘經營了多年的地盤,裡頭的事,一向是很少傳到外面來的。

  「但是,」二娘子也不在意七娘子的沉默,「父親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是一定會對你有所不喜。畢竟,他最喜歡的是兄友弟恭……閤家和睦。」

  她臉上飄過了淡淡的諷刺。

  七娘子不以為意。

  大老爺就是看在九哥的份上,都不會對她厭惡到十二萬分,再說,這樣的小事而已,能有多不喜歡?退一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吧,在內院生活,看的不是大老爺的臉色,而是大太太的喜惡。

  「小七魯莽了。」她細聲細氣地自我檢討。面子功夫,還是要做的。

  二娘子不以為然,「難不成還任她說那些個不要臉的話?」

  她的語氣一向是淡淡的,很少這麼激烈。

  七娘子詫異地看著二娘子。

  「分明是偏房庶女,」二娘子的不屑非常明顯,「卻不知輕重,每日裡搬弄是非,口蜜腹劍……偏生手段又那麼笨拙!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七娘子頓時對二娘子多了幾分親近。

  一年前她和九姨娘才到蘇州的時候,三娘子是第一個來南偏院探訪她們的。

  當時她笑得很甜,態度,也很客氣。七娘子還暗自慶幸,她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沒想到才出了南偏院的門,她就笑得前仰後合,銀鈴般的笑聲,傳得老遠。

  「九姨娘身上穿的,還不如溪客坊的粗使丫鬟!」

  九姨娘和七娘子才送她出門,當時就在院子裡,這話,肆無忌憚地傳到她們的耳朵裡。

  有時候,怨就是這樣結下的。

  只要想到九姨娘當時眼中流露出的傷心,七娘子就恨不得扇三娘子幾個耳光,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勉強克制住了應和二娘子的衝動。

  二娘子是姐姐,說三娘子幾句,是佔了身份,佔了理。

  她也是偏房庶女,又是三娘子的妹妹,有些話,二娘子可以說,她不可以。

  「三姐有時候,是有些不講究。」她含蓄地應和,「但小七也有些僭越了,畢竟是姐姐……還請二姐不要見怪。」

  二娘子面露一絲讚賞,卻沒有多說什麼。

  兩個人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又提到了八姨娘的肚子。

  「大寒服侍得還算盡心。」二娘子淡淡的,「只是八姨娘懷相不好,心裡的事又多,難免一天兩日的折騰。」

  「算來,再過四個月,家裡又要添人口了。」七娘子作出高興的樣子。

  二娘子歎了口氣,沒有應聲。

  七娘子發覺她怎麼都看不透二娘子的心思。

  別看二娘子平時一副方正嚴明的樣子,其實心底對這些事,門兒清吧?

  很快就到了清明,清明那天早上,七娘子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這樣嚴肅的場合,就不適合再與九哥一起扮雙生子了,再說,二太太又不是傻瓜,她和九哥之間的神態,還是有很大差距的,能騙得了一次,難道還能騙第二次、第三次?

  大太太打的想必也不是這個主意。

  不過,雙生子親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都寫完一百個大字了,九哥才剛剛起床,揉著眼一邊往外走,小雪一邊給他穿衣服,又把他哄到淨房裡洗漱。九哥在主屋住慣了,時常走反。

  吃過早飯,王媽媽和立春忙拿了鑰匙去開主屋的門,昨天已經叫人灑掃過了,今日眾人要先聚集在這裡,聽大老爺說幾句話。

  七娘子和九哥就規規矩矩地進了主屋正廳,數了排行先坐了下來。沒有多久,姐妹們陸陸續續都到了,大家互相見過禮,大老爺也甩著袖子進了正廳。

  大老爺是有年紀的人了,這些天一直宿在浣紗塢,此時就有些沒精神,眼底下有淡淡的黑青。

  他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又捏了捏九哥的小臉蛋,就帶著他先去了念先祠。

  七娘子就坐在九哥身邊,大老爺的眼神掠過她時,明顯地頓了頓。

  七娘子垂頭斂目,做出一副很嫻靜的樣子來。

  大老爺喉頭動了幾下,終於還是沒說什麼,牽著九哥出了正廳。

  他一走,廳裡頓時熱鬧了起來,三娘子還是一臉喜氣洋洋的樣子,帶著笑和四娘子搭腔,「四妹,你幫我看看,我的項圈是不是扯著頭髮了。」

  眾人的目光頓時就集中到了她的脖子上。

  三娘子胸前掛著一個紅寶石赤金項圈,黃金瓔珞沉甸甸地墜在她胸前,看著,不但是足金,而且還下了很大的功夫精雕細作。而且金燦燦的,看起來,就像是新上身的一般。

  這個項圈隨隨便便,價值上千兩是跑不掉的。

  三娘子雖然沒有對七娘子說一個字,但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眾人:拌個嘴不算什麼,她受了委屈,大老爺自然會補償。

  眾人的目光就又調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身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只有鬢邊插了一朵珠花,手上籠著玻璃種的藍花翡翠鐲子。

  翡翠也不能算是很名貴的玉料。

  二娘子暗自皺了皺眉,面上多了三分冷意。

  七娘子就好像沒有聽出三娘子的弦外之音一般,猶自低頭專心地望著手裡的帕子。

  三娘子得意地和四娘子說笑起來,議論著小香雪的梅花謝了,玉雨軒的梨花開得好。

  七娘子這才抬起頭叫白露,「給我倒茶。」

  白露忙笑吟吟地和立春一起捧了茶壺,一個一個小姐加了過來,一邊續茶,一邊和立春聊天。

  任你三娘子多得大老爺的歡心,只要你是偏房庶女,就不能把丫頭帶進主屋!

  六娘子眸中閃過了一絲諷色,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雖然還是笑容滿面,但眼裡的笑意已經消失無蹤。

  倒是二娘子,看上去還是平平常常,冷冷淡淡,眼底卻柔和了起來。

  「侄女們都到得好早,」院子裡忽然傳來了二太太的笑聲。「我來遲了!」

  「二嬸!」眾人都起身招呼行禮。

  二太太牽著一個嬌嬌怯怯的小女孩,進了堂屋。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第一次見面的八娘子。

  八娘子和七娘子、九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七娘子先出了娘胎,九姨娘還在使勁生九哥的時候,八娘子就落地了。這三個孩子,只差了兩三個時辰不到。

  和七娘子、九哥的高挑不同,八娘子顯得很瘦小,七歲的人了,看上去就像五歲、六歲一樣。

  她穿著粉藍色亮緞裙子,桃紅色滿地金繭綢襖,單從長相上看,是個美人坯子,可惜透著病容,有些壓不住這漂亮的衣著。

  八娘子好像很依戀二太太,和姐妹們見過禮,就倚到二太太身邊。

  二太太在客位上喝過兩碗茶,就帶了姐妹們到念先祠祭拜。

  大老爺已經帶著九哥祭拜過了先人,先行離去了,沒有和二太太打上照面,只是留了話,中午把九哥留在他那裡吃飯。

  王媽媽和立春難掩喜色:大老爺心裡最疼愛的,還是正院的九哥!

  二太太也沒有尷尬,笑吟吟地聽了小丫鬟的話,點點頭讓她下去了。回身帶著女兒家們進了念先祠。

  念先祠是三間小屋打通了做成的小祠堂,一進屋就能看到一溜紅木長案,上頭供著十多個牌位,每個牌位上方還掛了栩栩如生的音容圖。

  七娘子只是撩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跟在二太太身後魚貫給每個牌位上香跪拜。

  十多個牌位,說快也快,很快就祭拜完了。

  原本肅穆的隊伍出了念先祠,一下就熱鬧起來。

  三娘子把八娘子拉到身邊,笑嘻嘻地逗她說話。

  六娘子也湊到七娘子身邊,議論著八娘子身上的新裝,「雖說料子是好料子,但桃紅配粉藍,卻有些俗了!」

  而且,也顯示出了八娘子臉色不好的缺點。

  七娘子胡亂點了點頭,「前面就是小香雪了吧?」

  小香雪的白梅花大半都落了,一叢綠葉中隱隱約約露出了半個屋頂。

  六娘子笑著說,「嗯,從這條路岔過去,就到了小香雪。直行再左轉,是聚八仙。」

  一邊說,兩個人一邊走,已經看到了聚八仙周圍開得團團如雪的瓊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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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43:38 |只看該作者
19春宴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參加楊府女眷內部的宴會。

  她規規矩矩,按照排行坐到了六娘子身邊的高幾後,把最靠近二太太的位置留給了二娘子。

  三娘子坐在二太太右邊下手,二娘子坐在二太太左邊下手,八娘子就只好坐到七娘子對面了,二太太往年是要和大太太坐在一起的,大太太不在,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上頭打橫的位置。

  幾個楊家女兒就互相使眼色。

  這裡是大房,大太太只是暫時離開,按理來做客的二房主母,怎麼都要給大太太留一個空位置,體現出雖然大太太人在外地,但做妯娌的還是很尊重她。

  楊家每年吃年夜飯的時候,都要在大老爺下手給二老爺留個位置,就是這個道理。

  二太太也是書香人家出身,怎麼行事這麼沒有章法?

  大家坐定了,王媽媽和立春就張羅著上菜,四姨娘笑吟吟地從偏廳進了正廳,對二太太施了一禮,「給二太太請安。」

  二太太連忙笑著點了點頭,態度也很熱情,「這些時候大姐不在,辛苦你了。」

  四姨娘連忙謙讓,「說不上辛苦,也沒有多少事要操心。」又問,「二太太今日少人陪,可要叫幾個說書的女先兒過來解悶?」

  大太太是從來不在小姐們跟前聽說書的,她家務繁忙,一年也難得有兩天想起楊家養的這幾個說書先生。二娘子面露不悅,卻沒有說什麼。

  二太太笑得很客氣,「不必了,今日早起,有些睏倦,想著早些吃完,在聚八仙休息一會。」

  一邊說,她一邊對四姨娘點了點頭,像是在多謝她的好意。

  七娘子就覺得有些不對。

  察言觀色,她是一把好手,前世她在人際關係錯綜複雜的辦公室生存了三年多,居然四面討好,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過硬功夫。

  二太太和四姨娘前幾年來往應當是不少的,前幾年四姨娘執掌家務,兩家人日常總有來往,怎麼如今卻是一副陌生的樣子?彼此之間客客氣氣的,看不到一點人情味。

  裝得太過,就有點假了。尤其四姨娘這個人,見面三分情,就算二太太不拿她當回事,她都要上來套套近乎的。

  七娘子留了心。

  四姨娘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客氣話,就回到了姨娘們吃飯的偏廳去了。

  一點都不像是她平時的行事。

  這頓飯吃得波瀾不興,因為二太太喊累,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吃了些東西便散了。七娘子想出的好主意,因九哥不在,倒沒有發揮什麼作用。

  吃完飯,二太太也沒有馬上離去,果然到聚八仙裡廳的美人榻上歇息下來,囑咐八娘子跟著姐姐們在聚八仙周圍走走散散,消消食。

  進了三月,天氣和暖起來,大家都沒有離去,三三兩兩地在聚八仙裡裡外外說閒話,賞瓊花。

  七娘子和六娘子站在最繁茂的那株瓊花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刺繡上的事,六娘子已經做好了給二娘子的荷包,又覺得過於簡薄,送不出手,正在發愁要加繡什麼,一會兒嫌繡屏太招搖,一會兒又嫌手帕太細巧,兩個人說來說去,都沒有定論。

  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地站在路邊,採擷著道邊盛放的杜鵑花,二娘子帶著八娘子,不知道去了哪裡。

  聚八仙附近就冷清下來,那些服侍著的丫鬟、婆子們,也都各自去吃飯了,還在輪值的,也都遠遠地離了聚八仙,站在路邊說笑——二太太好靜。

  姨娘們更是早走了,她們身份尷尬,有二太太在,就十分的拘束,倒不如散開各自自在。

  七娘子就看到聚八仙側門那裡,水紅衣裳一閃而過。

  四姨娘今天穿的就是水紅色長褙子。

  六娘子還說個不休,七娘子看了看她,尷尬地笑了起來。

  「六姐,我去淨房。」她小聲說,有些羞窘。

  六娘子一下笑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倒是沒有說與七娘子同去。

  七娘子就招呼了白露,一道進了聚八仙東偏廳裡頭的淨房。

  隱隱約約,能聽到後廳傳來了二太太的說話聲。

  七娘子豎起耳朵聽了聽,卻聽不真,她就低聲對白露說,「幫我翻到窗戶外頭去!」

  淨房後頭是一大叢瓊花,遮住了有心人的視線,翻出窗戶,她就能繞到後廳窗戶邊,聽聽二太太和四姨娘都在商議什麼。

  若只是四姨娘一個人,七娘子當然樂得坐山觀虎鬥,可現在大太太不在……二太太的心事,又全在九哥一人身上。

  她不能不聽聽二太太和四姨娘到底在商議什麼!

  白露臉色刷一下就白了,她遲疑地望著七娘子,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坦然地回視著她。

  白露能不能成為她的心腹,就看這一刻了。

  她沒時間解釋前因後果,也不想解釋……白露如果心裡還向著大太太,沒有把自己這個主子當回事,可能就不會幫助自己,做這種離經叛道,沒規矩的事。

  但若是白露心裡有自己,那就不一樣了,在大宅門裡生存的女人,私底下哪一個沒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不要說翻窗偷聽,趴在地上的時候都有!

  白露面上閃過猶豫,她看了看七娘子鎮定的表情,咬了咬唇,當機立斷,「我替您去!您就在這等著!」

  七娘子一下鬆懈了下來,心口軟融融的。

  白露終究是向著她的。

  「你太高了。」她笑著說,「不要緊,我在西北的時候,比這還野呢!」在西北生活的時候,有限幾次,她能和楊家村裡的親戚們聚在一起,孩子們淘氣,上樹上房,大人們都不以為意,七娘子雖然不能說身手靈活,但翻過聚八仙這矮小的窗戶,還是不難的。

  白露就幫著七娘子爬出了窗戶。

  她小小的身影,被瓊花叢遮著,連白露這樣的有心人,都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她的頭頂。

  七娘子很快就閃到了後廳窗下。

  聚八仙的這一側靠著假山,被瓊花從環繞,沒事的時候,是不會有人過來的。

  或許是因為這樣,窗戶只是虛掩著,沒有關實,隱隱約約的人聲,就從窗戶縫裡飄了出來。

  四姨娘似乎很感慨,「說是這樣,可誰知道他們家到底是怎麼個境況,我上回在金家與他們家的十三姨娘攀談起來,只說是雖然近年來他們家太太不管事,卻又反而更亂了些,新上來的幾個管事姨娘,都不大頂用。」

  二太太似乎有些不高興,「說是這樣說,到底也是布政使!你要是還不中意,我也無話可說了。就看大嫂怎麼安排吧。」

  七娘子倒覺得有些無趣:說的肯定是三娘子的婚事了。

  江蘇布政使李文清是大老爺多年的老下屬了,大老爺總督江蘇、浙江、福建三省,軍政事務繁忙,李文清就管著江蘇省裡一切大老爺不願操心的事,是他的得力助手,三天兩頭上門來說話,連大太太對李太太都有格外的好臉色。

  李家有意為嫡子說三娘子為妻,也不足為奇。李家和楊家不同,子嗣繁多,足足生了十多個兒子,李老爺續絃三次,嫡子滿屋亂竄,一點都不稀奇。

  三娘子若是說過去給嫡子做正妻,那人自然也是遂意的,有楊家做靠山,將來分家時,明裡暗裡,總能多佔些好處……在三娘子這邊,看在楊老爺的面子上,誰也不會給三娘子不痛快的,也稱得上是門好親。

  四姨娘卻有些猶豫,「讓您操心了!只是這事……還請容我再想想!」

  二太太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七娘子無聲地歎了口氣,她對三娘子的婚事沒有絲毫興趣。雖然不喜歡這個姐姐,但她也不像大太太,卯足了勁兒要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給四姨娘使絆子……這可是關係了三娘子的一生。

  四姨娘又開口了,語調婉轉了許多,「您難得來一次,也出去走走,賞賞花,我就先告退了!」

  二太太似乎有些疑惑,「這麼著急走?我們姐兒倆要聚在一起,可不容易——你手頭的那事——」

  「三娘子沒說上個好親,我又哪有心思想別的?」四姨娘有些哀怨,「大太太眼看著就要回來了,這才幾個月功夫,挑中了人,還要和大老爺廝磨……」

  二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語氣有了些不耐,「知道啦,李家,你是看不中的!」

  四姨娘還在說話,但七娘子已經悄悄地退回了淨房外頭,伸手讓白露拉著她,翻進屋裡,整理著褶皺了的衣裙,又理了理頭髮。

  偷聽也是要講究技巧的。

  就算別人沒留意到,六娘子肯定知道她消失了多久。

  上個淨房上了半個時辰,那是大笑話……再說,知道了她們在說的是什麼事,七娘子也就沒了聽下去的興致。

  七娘子一邊和白露說話,一邊出了淨房。

  正巧迎面撞上了四姨娘身邊的霜降。

  兩邊都愣住了。

  還是七娘子先回過神,對霜降點了點頭,從東偏廳拐出了聚八仙。

  六娘子正和八娘子坐在聚八仙外頭的石墩上說笑,在耀眼的陽光下,八娘子的臉色似乎也好看了不少,見到七娘子,她們同時迎了上來。

  七娘子連忙壓下了心中的思緒,對八娘子親切地笑了笑,謝過她送給自己的衣服。

  八娘子和二太太比,就要靦腆都多了,二太太對人倒一向是親切和氣,大方雍容的,八娘子卻只是笑著說了聲不必客氣,就害羞地縮到了六娘子身後。

  後廳的門忽然被打開了,兩三個丫鬟出來打水端進去給二太太洗漱,不多會,二太太笑著和姐妹們說了說話,便拉著八娘子出了聚八仙,王媽媽和四姨娘不知從哪裡出來,一左一右把她送出了百芳園。

  眾人也就各自回房休息。

  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時,九哥已經睡了一覺,小雪正裡裡外外忙著服侍他洗漱。立春和王媽媽忙圍上去獻慇勤,七娘子就帶著白露進了東裡間。

  在聚八仙聽到的那幾句話,還縈繞在腦海中,不肯消散。

  四姨娘說話一向是很有玄機的,這次也不例外,她和二太太說的幾句話,七娘子越回味就越覺得不對勁。

  兩個人要聯手,總是要有些共同的目標,或是可以交換的利益。

  聽四姨娘的口風,是想在這五個月內找到可心的人家,讓二太太說媒,她再向大老爺做些功夫,等到大太太回來的時候,木已成舟,就算大太太再生氣,也都沒有辦法了。

  計策是好的,但二太太為什麼要幫四姨娘這個忙?為三娘子說親,二太太就必定會得罪大太太。

  她可沒有什麼要求著四姨娘的地方。四姨娘自從幾年前被大太太從管家的位置上趕了下來,一直都是靠著大老爺的寵愛,才能維繫著自己的體面,可不是當年管家時威風八面的樣子了。

  難道是四姨娘手裡握了二太太的把柄?

  二太太這麼多年來,都想打九哥的主意,行事要是不注意一點,有什麼把柄落到四姨娘手裡,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什麼樣的把柄讓二太太這麼賣力地為四姨娘辦事呢?

  七娘子想了半天都沒有想通,四姨娘行事,一向是這樣輕描淡寫中蘊含了無限的深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放下了這件事。

  二太太到底想做什麼事,只要三娘子的親事真的說成了,就不怕自己不知道。

  四姨娘要做什麼,必定會露出端倪的。她雖然得寵,但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算大太太不在,王媽媽、立春,也都能和她抗衡。只要能護住九哥,別的事,輪不到她來管。

  七娘子就把這件事放到了一邊,把立春請到東裡間來說笑了好一會,旁敲側擊地問了問九哥的情況。

  九哥雖然是大老爺唯一的兒子,但大太太把他看得很緊,一向是很少到外院去的,這次跟著大老爺到外院吃飯,對他來說是很新奇的體驗。

  據說大老爺問了九哥一些書本上的事,九哥有的答了出來,有的答不出來,大老爺也沒有說什麼,吃過飯就讓九哥回來歇息了。

  大老爺當年乃是探花及第,一向很看重子女們的教育,在幾個子女中,他特別寵愛的二娘子和三娘子,都是讀書上用心的,五娘子雖然也是嫡女,但因為一向不怎麼愛讀書,大老爺看得就差了一些。

  九哥雖然現在是獨子,怎麼說都是萬千寵愛在一身,但將來如果有了弟弟,恐怕就要多用點心讀書了。

  七娘子就惦記起了八姨娘的肚子。

  這次清明祭祖,八姨娘都沒有參加,在自己的七里香裡休息,這幾天她又請了幾次大夫,還讓大寒來請示立春,想派大寒到寒山寺祭拜一番,為肚子裡的孩子祈福。

  立春自然不會做這個惡人,四姨娘不但答應了,還親自帶著大寒去了寒山寺,也不知道在路上,又轉去了哪裡。

  或許八姨娘是無心為四姨娘鋪路搭橋,但真正的高手,總是能藉著所有機會達到自己的目的,還能在上司面前賣好。大老爺知道四姨娘對八姨娘這麼上心,就又到溪客坊坐了很久。

  七娘子有種預感,接下來的幾個月,四姨娘會常常出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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