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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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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15:36 |只看該作者
 ☆、第 10 章

  小唐跟林沉舟以商賈身份來訪應蘭風,自然行事低調,一干隨從侍衛們都在縣衙外頭候命。

  小唐出了衙門,拐到旁邊的巷口,即刻有人迎上前來。小唐正欲吩咐,忽然看到縣衙門口有六七個人出來,頭前的是招財跟進寶,後面幾人都身著常服,眾人分別上了馬兒,又趕了一輛馬車,亂糟糟飛快地往南去了。

  小唐凝視隊伍離去的方向,眉頭一皺,便道:「派兩個人跟上,看看是往何處去,所為何事,切記別讓他們察覺了。」侍衛領命,揮手一招,身後不遠處等候的兩名下屬躍上前來,各自騎馬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侍衛又問:「大人還有吩咐麼?」

  小唐猶豫道:「你……」正沉吟間,忽然見從衙門內又出來數人,邊走邊說,十分熱絡。小唐飛快一想,便道:「稍等片刻。」撇開那侍衛,負手往前而行,裝出個剛從外頭往回走的模樣。

  快要到縣衙門口,就跟那群人撞個正著,只聽有人道:「我即刻回去叫大傢伙兒動作起來,你們也各自勤謹著些。」另一個道:「誰能想到知縣大人果然這般能幹,真是我們的造化。」忽然有幾人看到小唐,便都慢慢地停了鼓噪。

  小唐咳嗽了聲,舉手道:「列位有禮。」

  眾人見他相貌堂堂,舉止溫文,便也慌忙回禮,當前兩人問道:「這位爺是?」

  小唐道:「鄙姓唐,是前日來到泰州的,如今住在縣衙裡。」

  小唐說罷,便有人驚呼道:「莫非正是唐大爺?」

  小唐一怔,又有人道:「這位爺可是救了我們大小姐,且要買柿子跟棗子的唐大爺?聽聞同伴還有位林爺的?」

  小唐笑道:「不敢當,我的確有位同伴姓林,也確實跟應大人談過買賣。」

  眾人聞言,嘩啦啦圍上來,一瞬間小唐滿耳都是贊溢之詞,有說他生得出色,一看就是個貴相的,有說他風度不凡,今年定會發財,許多聲音響做一片,十分熱情。

  小唐正無所適從,只聽當前一人道:「真真是多虧了兩位救星……就如應大人一般,都是我等的大恩人了。」也有人說:「等果子採摘好了,必然要好好地請兩位吃上一頓。」

  小唐好不容易插嘴道:「原來應大人已經把此事吩咐了諸位嗎?」

  眾人道:「那是當然,我等這便要去準備了。」忽然有個老者出頭說:「我們別圍著唐爺了,或許人家有正經事,改日再好好地請兩位罷了。」大傢伙兒聽了,這才舉手告別,一哄而散。

  小唐回望眾人遠去,轉身進了縣衙,正走間,迎面見到林沉舟前來,小唐正欲說話,林沉舟見他身後左右無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跟我來。」

  小唐心知有異,便不急開口,跟隨林沉舟回到居所,才問道:「恩師,是不是出了何事?」

  林沉舟不答反問:「你為何沒帶人來?」

  小唐道:「我只是覺得此事另有蹊蹺。方才在門口見到招財進寶帶了若干人眾趕著馬車匆匆離開,看樣子是出泰州,卻不知奔向何處所為何事,我便叫張忠他們跟著了。」

  林沉舟道:「原來如此。」

  小唐道:「另外我回來之時,看到若干村民打扮之人,在議論的也是應蘭風賣棗子柿子之事,且口口聲聲說咱們是他們的大恩人,又盛讚應蘭風,所以我才大膽叫張忠暫時按兵不動,想回來再問問恩師的意思。」

  林沉舟輕輕一笑,道:「我前日贊的果然不錯,你真個是謹慎老成了許多,我方才出去,就是想攔下你。」

  小唐忙問緣故,林沉舟道:「我也略知道了些內情,這應蘭風鑽營行商,好像並不是為了中飽私囊而已。」

  原來小唐外出之後,林沉舟心中不快,便自屋內走出來,信步而行,他本想壓下心氣兒,仔細再去問問應蘭風,探探他到底是否有什麼未說的隱情,不料走到後院,就看到丫鬟吉祥端著盤子進了一間房,屋內有人道:「熬好了麼?」吉祥道:「按照奶奶吩咐,熬了兩個時辰,奶奶看看。」

  片刻吉祥便出來了,林沉舟知道屋內的是應蘭風的內室李氏,正欲離開,便聽李賢淑道:「阿真,過來喝湯了。」

  應懷真小聲道:「我不喜歡,有怪味兒。」

  李賢淑笑道:「乖女兒,別不知好歹,這魚膠燕窩都是你小表舅大敬意送的,很是名貴,你爹想給你買還都買不起呢,前日你又病了,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快乖乖地喝了,好讓爹娘放心。」

  林沉舟聽了,微微一笑。想必應懷真喝了兩口,便道:「我喝足了,娘也喝。」

  李賢淑道:「這話跟你爹說的一模一樣,唉,我哪裡用得著喝這些?有你們這樣兒我就很好了。」

  應懷真撒嬌道:「娘喝嘛。」

  李賢淑無法,道:「好好好,真是個小磨人精。」

  林沉舟聽到這裡,便想到頭前應蘭風為了答謝他們兩人所送的那蟲草燕窩,這才想到或許也是郭建儀所送,他的心底本還有些火兒在燒,此刻在稚女慈母的對答聲裡,不知不覺卻都消散無影了。

  林沉舟心內一歎,邁步又走,只聽應懷真問道:「娘,爹叫招財叔去做什麼了?」

  林沉舟忙停了步子,屋內李賢淑道:「你這小人兒,倒是知道挺多事兒的,你怎麼又知道招財出門了?以後不許亂跑知道麼?」

  應懷真答應,李賢淑才說:「你招財叔跟人辦事兒去了。」

  應懷真問:「做什麼?」

  李賢淑道:「真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你這性子是像誰呢?人小鬼大的,跟你說你又哪裡會懂這些?你爹啊,被逼的偷偷跟人做買賣,弄了些錢,讓招財他們去別的府縣買糧食去了……懂嗎?」

  應懷真喏喏道:「不懂。」

  李賢淑噗嗤一笑:「虧得你不懂,你才四歲,若真的懂這些,可要嚇死爹娘了,好了,才喝了湯,乖乖地坐會兒玩兒吧。」

  林沉舟聽到這裡,心中一震,半晌才舉步離開。

  林沉舟把自己所得跟小唐說了,兩人才明白這事情的內裡緣由。

  小唐道:「原來應蘭風做此事果然是有緣由的,他不同我們說,大概是怕解釋起來也說不清罷了。」

  林沉舟道:「賑災之事本來該朝廷所為,如今應蘭風居然冒險私底下行事……」

  小唐道:「我看應蘭風此人,雖然不按常理出牌,但他做事必然事出有因,只怕府衙上面……有些說不得。」

  兩人目光相對,林沉舟緩緩點頭,道:「也虧得你自有主張,未曾輕舉妄動,不然……唉。」心緒複雜。

  小唐安撫道:「我瞧恩師此番急躁,恐怕也是因先前對應知縣期望甚重的緣故,如今知道應知縣並非貪官,豈不是一件大大地幸事?恩師何必苦惱。」林沉舟哈哈一笑,釋然大半。

  兩人正說笑間,卻見外頭如意來到,說道:「大人派我來看看兩位爺是否出門,若是在,請兩位過書房說話呢。」

  林唐兩個隨著如意來到書房,應蘭風正把一個帖子放起來,忙迎了兩位又奉了茶。

  林沉舟瞧了瞧,這裡的茶卻不是上回給他們喝的龍井了,看色澤香氣,不過是最普通的花茶罷了。

  此刻小唐說道:「方才我出去遇到幾個人,原來大人同我們做這筆果品買賣,是另有內情的?」

  應蘭風見他已經知曉,便答道:「這件事有些不好啟齒,我身為朝廷命官,的確不好私下做這些事,然而泰州大旱糧食減產甚多,眼看就秋冬了,弄不好便會鬧出人命來,故而才不得不如此。」

  林沉舟抬頭,故作驚奇問道:「咦,難道朝廷不肯撥賑災糧食麼?」

  應蘭風苦笑道:「我已經寫了十幾封公函到府衙,上峰只說今年受災的地方太多,得緩緩而行……我看那個意思,這一緩的話,年前怕是排不到我泰州了。」

  小唐皺眉道:「這是怎麼說?我們雖不在本地,卻也知道泰州的旱情是最為嚴重的,怎能不理不管?」

  應蘭風擺手道:「罷了,不提這些……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兩位真是應某跟泰州的大救星。」

  林沉舟不由也笑了笑:「應大人,難道是府衙裡也嫉賢妒能?或者於你有什麼仇怨?若是如此,你可要留神你太過能幹,會更遭人嫉妒,你私下行商給他們知道了,怕不與你甘休。」

  應蘭風道:「可不是麼,上次燒死黑天牛,上司就很是惱怒,本來還想治罪來著,礙於民聲還過得去,便才放我一馬,然而今次若不與兩位做這買賣,等過冬的時候餓死了人,豈不還是我的罪名?所以索性就做起來罷了。」

  小唐也忍不住笑道:「應大人,真有你的。」

  應蘭風忽地有些赧顏,咳嗽了聲道:「我看兩位是可交之人,才肯跟兩位說恁麼多,另外還有一件,索性也跟兩位說了……本來我泰州的棗子極為有名,每年也有人來收,但今年因糧食減產,鄉民們急欲將棗子出手,因此一個個把價格放低,最後竟怕賣不出去,價賤得令人髮指不說,因此還引發了好幾次的鬥毆,我見這情形不是好的,便勒令他們不許胡亂壓低價格賤賣,正好兩位來到……給兩位的價格,雖比市價低那麼一點兒,卻比他們自行亂賣要好多了……還請兩位莫怪!」

  應蘭風舉手行禮,小唐還禮:「大人給的價格算是公道的,故而我師父才也肯答應同大人做買賣。大人不必在意。」

  林沉舟看他一眼,笑而不語。

  林唐兩個又在縣衙住了一夜,次日用了早飯,才出廳來,就見李賢淑抱著應懷真從廊上來,應懷真穿了件新的紅緞子衣裳,脖子上戴著明晃晃地銀項圈,看來如蓓蕾發在枝頭,嬌憨明豔。

  小唐隨口說道:「小懷真今日打扮的這樣好看?」

  應懷真瞅他一眼,低頭去拉扯自己的袖子,仿佛不懂他說什麼似的,小唐略覺尷尬,不由自主地伸手抓抓眼角。

  卻聽李賢淑笑說:「這孩子想是害羞,怎麼不理你唐叔叔了?」又喜洋洋地對小唐說道:「今兒是阿真的生辰,正好兩位也在,咱們要好好地熱鬧熱鬧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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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15:46 |只看該作者
 ☆、第 11 章

  不多時,張家的人也來了,少奶奶帶了些丫鬟僕人來幫手做中午要吃的菜,又跟李賢淑商議菜色,大家忙碌起來,剎那滿園人影紛亂。只有小公子張珍最閑,滿面喜色,拉著應懷真遠遠跑開,才道:「真真妹妹,我娘讓我把這個給你!」

  應懷真道:「什麼?」伸手接過張珍手中一個方方扁扁的匣子,打開來一看,滿目輝煌,金光燦爛,竟然是個沉甸甸地金項圈,做工也十分精緻,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應懷真吃驚道:「這是給我的?」

  張珍點頭,道:「你喜歡麼?我來給你戴上吧!」

  應懷真心道:「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收了怕是不好,將來萬一被人翻出來,說是張家給爹行賄那就不好了。」當下便道:「我不要,你快放起來。」

  張珍驚道:「難道你不喜歡麼?這個是很好看的,我給你戴上試試看就知道了。」

  應懷真不知怎麼對他說,見他伸手要給自己戴,便躲開去,張珍急得叫道:「你別躲呀,你試試看,娘說讓我給你……」

  張珍一急,叫的大聲了些,遠處小唐跟林沉舟便看過來,應懷真本不想惹事,偏又給那兩個緊要的對頭看到這幕,頓時小臉通紅,便賭氣住腳:「你再叫嚷,我就不和你玩了。」

  張珍這才躡手躡腳停下,小聲說道:「我不敢了,那你戴上好麼?」

  應懷真見他鬼鬼祟祟的樣子,又覺好笑,又氣又笑道:「不好……我、等我問問爹再說。」掃一眼小唐跟林沉舟,趁機拉著張珍便跑開了。

  應蘭風忙於政事,無暇奉陪,縣衙內每個人又各有其事,除了張家來人,且更有些地方鄉紳之類也魚貫而來慶賀,裡裡外外果然難得地熱鬧。

  小唐同林沉舟見如此,便出了衙門,在縣內閒逛。

  兩人看這泰州縣城,雖然不算富庶繁華地方,但街面乾淨,店鋪也頗多,來往的百姓雖然不著綢緞綾羅,可一身布衣也十分整潔,很少蓬頭垢面的,街頭上連乞丐也不見一個。

  林沉舟漸漸肅然,道:「這應蘭風果然並非泛泛之輩。」

  小唐正走神間,驀然回頭:「恩師何出此言?」

  林沉舟道:「這泰州本屬偏僻,四年前應蘭風未到任之時,我行經此地,滿眼所見多是破屋爛舍,哪裡似現在這樣屋宇整齊?而今年泰州大旱,糧食減產,本來該民不聊生哀鴻遍野的,但是我們一路走來,這些百姓們個個神情泰然,並不張惶,你猜他們因何如此?」

  小唐道:「自然是應蘭風治下有方,百姓們才遇饑饉不慌。」

  林沉舟歎道:「不僅如此,一個地方的官長如何,一個地方的百姓就會如何,地方長官的品性精神,往往會直接影響百姓們的品性精神,應蘭風那人……雖然有些行事不羈,但他在泰州這四年,所作所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深入民心,若說之前百姓們還是無知無覺地受他影響,那麼自他燒黑天牛,得罪應公府,如今又擔著干係解決糧食問題,無形中在百姓們心中已經覺著,泰州有應蘭風,就意味著一切會太平無事。這個人,才是讓泰州到目前為止仍舊安泰的原因。」

  小唐若有所悟,道:「那恩師是認可了應知縣了嗎?」

  林沉舟雙眉緊鎖,複長長地歎了一聲:「他雖則是能幹,但是用的法子也不是正統法子……處處挑著險處,這種劍走偏鋒的性情,對他將來的仕途可算不上是好事。」

  小唐把這兩句話琢磨了會兒,說道:「恩師,像是應蘭風這樣的官員,的確是有諸多瑕疵,譬如他受郭家的饋贈,也受張家的好處……自然算不上是兩袖清風的清官,但是他為百姓著想敢於不拘一格,甚至冒險而為,對百姓而言,可也稱得上是一名好官了吧?」

  林沉舟皺眉想了會兒,忍不住笑道:「是啊,我雖仍不很喜歡他的脾性為人,然而無法否認,他身上也的確有些叫人不忍毀掉的東西……為難,為難。」

  小唐忽然想到一件要緊的事,便問:「是了,本以為那應蘭風是貪官,我們可以把銀子分文不差拿回來的,如今卻怎生是好?」

  林沉舟更啼笑皆非,道:「我方才惱的也正有此事,想這應蘭風,自己跳脫亂為不說,如今更拉上你我下水,唉,真真想不到,你我生平第一遭做買賣,竟然是要賠了。」

  小唐大笑,林陳州也笑著搖頭不已。

  正行走間,小唐忽然腳步一停,往旁邊店鋪斜了幾步,林沉舟回頭,卻見他站在鋪子門口,仰頭正看什麼,林沉舟問道:「怎麼?看到什麼好東西了?」

  小唐笑道:「也沒什麼……」轉身離開,林沉舟看著他的神情,狐疑地掃一眼那鋪子,卻見原來是個專門賣銀飾的小店。

  中午時候,加起來也有七八桌的來客,多虧了張家少奶奶帶來的人手幫持,才得周全。

  應蘭風本不善飲酒,因為高興,便多吃了幾杯,一時便有三四分醉意。

  應蘭風去後,同席的張大官人便向著林唐兩人舉杯,說了些感激的話,又道:「還不知兩位恩公高姓大名?」

  林沉舟笑道:「張爺客氣了,我姓林,林心齋。這是我的徒弟,喚作唐不二。」

  應蘭風在旁聞聽,笑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兩位的姓名,兩位行事非同一般,連名字也很不同凡響。」

  李賢淑一直留神著應蘭風的舉止,見他如此,情知醉了,便忙指使人把他扶了回裡屋休息。

  應蘭風兀自掙扎,口裡說道:「不必著急,我還要跟林兄和唐賢弟多喝兩杯……」

  李賢淑在屏風後狠狠地咳嗽了聲,應蘭風耳朵一抖,順勢便趴在小廝的肩頭,喃喃道:「我醉了,各位,暫且失陪了……」

  應蘭風離席之後,張大官人笑著端詳林沉舟,道:「心齋先生相貌清奇,這位不二小哥,也委實的一表人才,聽聞兩位是從京內而來麼?」

  林沉舟目光微轉,不動聲色道:「張爺謬贊了,我們正是京中而來的。」

  張大官人道:「帝都而來的人物,都是這般出色,兩位是懷真跟犬子的救命恩人,我有意請兩位過我府內住上一段時日,不知肯賞光否?」

  林沉舟道:「您客氣了。承蒙應大人不棄,許我們住在衙門內,已心滿意足,他日等果品準備妥當,便要啟程了,是以就不勞煩。」

  張大官人也未多言,只仍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強求兩位了,倘若兩位元在此地有什麼需要,請儘管開口,我會盡力而為。」說著,便起身拱手行禮,態度竟極恭謹,林沉舟跟小唐起身還禮,張大官人便離席回家了。

  此人去後,小唐同林沉舟兩人也順勢離席,廊間,小唐便問道:「恩師,方才那幾句話中頗有試探之意,他是否知道你我來歷?」

  林沉舟道:「張家原本在京內為官,或許在機緣巧合裡曾看見過你我也是有的,然而此人極聰明,並未點破,想必就算是知道你我來歷,也不會張揚。」

  林沉舟想去看應蘭風,小唐陪他走了會兒,經過月門的時候,不經意轉頭,便看到隔著一叢花,露出兩個毛茸茸地頭,正是應懷真跟張珍。

  小唐便道:「恩師,您先行一步,我稍後過去。」

  林沉舟點頭,舉步離開,小唐便拐到月門裡頭,正要叫應懷真,就聽應懷真對張珍道:「我說了多次,不許你對我太好。」語氣像是很不高興。

  小唐挑眉,心道:「這兩個小傢伙拌嘴了呢。」一時興致上來,便不靠前,只是聽著。

  卻聽張珍道:「我不懂,這是為什麼呢?」

  應懷真道:「你為何總問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做什麼?」

  張珍笑說:「真真妹妹,你怎麼傻了,我當然要對你好,不為什麼也要對你好啊……還有這次,你被賊擄走,我爹說還是我帶累你呢,我加倍對你好也是有的呀,你就別惱了,你看這個金項圈是不是比你之前那個銀的好看呢?」

  應懷真索性舉手把金項圈摘下來,道:「是我爹讓戴的,如今還給你了。」

  小唐見了那個晃得人眼瞎的精緻華美金項圈,不由探出手指,摸了摸自個兒的衣袖。

  那邊張珍嚇道:「妹妹,你不要這樣……我做錯什麼你打我就是了。」

  應懷真不耐煩地說:「我沒說你做錯,你不會去找別人玩麼?」

  張珍道:「我為什麼找別人,我喜歡找你。」

  應懷真道:「那……那我遲早是會離開泰州的,到時候你找誰去?」

  張珍呆了呆,道:「你去哪裡,我就跟著去哪裡罷了……」

  應懷真倒吸一口涼氣:「你說什麼?」

  張珍似是真的怕了,聲音裡帶了哭腔:「大不了我求我爹,讓我跟著你一塊兒走……」

  應懷真大叫一聲:「你別胡說,你哪裡也不許去!」

  張珍道:「為什麼?」

  應懷真尖聲嚷道:「因為我怕你離開這兒後會出事!」

  小唐起初還覺得兩小無猜,賭氣似的話十分有趣,漸漸聽到最後,卻不由地震驚起來,心底竟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想打斷兩個小孩兒的對話,卻又不知該不該在這時候出聲。

  正在這時,應懷真轉過身,從花叢後跑了出來,她一邊跑,一邊似個低頭擦淚的樣子,竟然沒看到小唐站在月門口,小唐躲閃不及,頓時撞個正著,應懷真往後一退,跌在地上!

  小唐因為震驚,未曾及時抱住她,見狀忙搶過去將她扶起來,握著她肩頭問:「怎麼了,摔壞了哪裡不曾?」

  應懷真一聲不吭,小唐單膝半跪,低頭看著她,卻見晶瑩的淚滴不斷地掉落下來,有的打在他的衣襟上,紛紛如雨,但偏偏不言不語。

  小唐膽戰心驚,儘量讓聲音變得溫和,道:「小懷真,你是受委屈了麼?別怕,叔叔……」

  小唐還未說完,應懷真忽然撲到他的懷中,竟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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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15:59 |只看該作者
 ☆、第 12 章

  應懷真嚎啕大哭。

  起先她是被張珍逼的急了,情急裡竟把真心話嚷了出來。自打重生,她處處留心,每每偷偷算計思量,這份心思卻是誰也不能說的,也自然萬萬不能給旁人知道。

  面對張珍,這個前世裡被她徹頭徹尾忽略的好人,只盼他不要再如前世一樣為她所累就好。

  然而張珍小孩兒執拗心性,全不解應懷真不理他乃是好意,如今更說出「跟著你一塊兒走」的話來,無形中就跟應懷真最擔憂之事相契合了,讓她十分刺心,才口不擇言說了心裡一直憂慮著的實話。

  沒想到正好給小唐聽了去。

  自打記起了小唐的另一重身份,應懷真對他便更「避之不及」。

  她前世是個不折不扣的嬌養少女,懵懂無知。此番雖然重生,不再似之前一樣無憂無慮,可卻更加多了份自知之明:不管她如何地有些小小聰明,于唐毅這等註定一生於朝堂上覆雨翻雲的人來說,也委實是太嫩了,她擔憂的是,若跟唐毅多有親近,他是否會察覺她的異樣……弄巧成拙惹禍上身也不一定。

  故而每次見他,都只露出一副呆愣的小孩模樣,能避就避,話也不肯多說一句。

  然而此次,卻偏又在她忍無可忍真情流露的時候,被小唐見個正著。

  昏頭昏腦地跌倒,一抬頭,猝不及防地就看到是他,那雙鳳眼裡毫無笑意,而是震驚地看著她。

  應懷真渾身發寒,心中忽然有極大的恐懼:她如今只是個四歲的孩子啊,她剛才說了什麼?有多少是不該說的?他又聽見了什麼?

  越是著急,腦中竟是一片空白,連自己剛才叫嚷過什麼也忘了。

  直到小唐上前,忙不迭地把她扶起來,輕輕握住她的肩頭,溫柔低問。

  應懷真聽著那溫柔的聲音,小唐掌心傳來的溫暖似有魔力,將包裹她全身的堅冰擊碎。

  這麼多日子來的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匯流交織,像是淚的長河,如今越閘宣洩而出。

  或許此刻出現在跟前的並非小唐,就算是一個路人,也會叫她頃刻淚如雨下,暫時依顧。

  她委實需要一個令她發洩的懷抱。

  然而小唐呆若木雞。

  只是本能地把應懷真抱入懷中,手掌在她在她後背處護著,耳邊聽到小孩兒放聲大哭,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愣了愣,終於輕輕地在她背上撫了兩下,道:「乖,沒事了……」

  此刻張珍也跑來,呆呆地看著應懷真哭,自個兒的眼淚也撲簌簌往下掉。

  應懷真自打出生也沒這樣大哭過,早就給路過的丫鬟僕人們聽到看到,以為出了大事,飛快地向李賢淑應蘭風通報了。

  兩夫婦不知所以,連忙雞飛狗跳地跑來,猛然見女兒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原本粉白的小臉通紅,淚人似的,實在可憐的緊,李賢淑急忙把應懷真抱了過去,百般安撫,應蘭風圍在旁邊便問:「怎麼了,發生何事?」一邊問著,一邊看小唐。

  小唐微覺窘然,道:「我……」

  虧得張珍發聲說:「妹妹跟我說話,我說錯了話,惹她生氣了……」說著眼睛更紅了,「哇」地一聲也哭了出來,叫道:「是我不好!妹妹別哭了!」

  張家少奶奶先前正跟李賢淑安排諸事,跟李賢淑前後腳來到,見狀急忙把張珍抱了過去:「你又哭什麼呢?你打妹妹了?害她哭的這樣?」

  張珍哭著說:「沒有打!」

  在場的眾人十分狐疑,看來看去,都看向小唐,小唐咳嗽了聲,不覺有些心虛,便道:「我……沒看見,小懷真撞在我身上跌倒了……想必是跌疼了……」

  此話一出,大傢伙兒的目光都有些不太友善,小唐忽覺臉熱。

  還是應懷真停了哭,抽噎地解釋說:「不關唐叔叔跟哥哥的事,是我自己不好。」

  李賢淑便問:「乖乖不哭,跌到哪裡了麼?」

  應懷真搖頭,又看張珍,淚汪汪地說:「哥哥也別哭了,是我不該對你亂嚷。」見張珍哭的傷心,一時也忍不住有些心酸。

  李賢淑見她並未受傷,又如此說,情知多半是孩子們吵嘴賭氣,她便松了口氣,笑道:「好了,嚇得我以為怎麼了呢,哭得這樣驚天動地的,都是小孩子家裡吵嘴,珍哥兒也別哭了,你再哭,你妹妹也要跟著哭,今兒是她的好日子,咱們該開開心心的才是。」

  張少奶奶也說:「就是的,你是男孩子,怎麼也跟妹妹似的哭哭啼啼呢?她既哭著,你該去好生安慰才是。」

  張珍本還在哭,聽到這裡,就點點頭。

  李賢淑道:「好了,雨過天晴了,看你們倆哭的,跟小花貓兒似的……」便抱著回去洗臉,張少奶奶也帶著張珍一塊兒去了。

  到了晚上,才吃了飯,應蘭風正跟林沉舟和小唐閒話,李賢淑抱著應懷真來到,笑著說道:「這孩子冒失,白日裡嚇到唐爺了,我替她陪個禮。」

  小唐見說的這樣客氣,忙起身道:「說哪裡話。」應懷真在李賢淑懷中,忽然探手出來,原來小手中握著一個很大很紅的蘋果,舉著送到小唐跟前。

  李賢淑忍笑道:「這孩子過意不去呢,唐爺您就笑納了吧。」

  這果然是示好之意了。小唐一笑,接了那果子過來,略一沉吟,便道:「我起先並不知道今兒是小懷真的生辰,也沒什麼準備……」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來,道:「這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沒什麼好的……你就拿著玩兒罷了。」

  李賢淑有些詫異,笑道:「唐爺太客氣了!」

  應懷真瞧著,也十分地驚訝,便扭了扭身子,李賢淑察覺,忙放她下地。

  應懷真邁動短腿走到小唐跟前,烏溜溜地眼睛轉動,一會兒看著他手上的錦囊,一會兒抬頭看看他的臉,伸出手去要接,卻忽然又縮手。

  小唐輕兀自伸著手做一個遞送的架勢,動作依稀有些僵了,便咳了聲道:「莫非不喜歡麼?也不是別的,是兩個……」

  李賢淑見這場景怪異,便提醒道:「阿真,唐叔叔一番心意……還不快接了?」

  應蘭風也道:「是啊,快快接了。」

  林沉舟在旁邊瞧著這幕,不由暗笑。

  誰知應懷真搖搖頭,仍是不接,反而說道:「唐叔叔,我能不能不要這個?」

  眾人一聽,都是大為意外,應蘭風跟李賢淑對視一眼,李賢淑忙道:「阿真,怎麼能這麼無禮?」

  小唐看著她的眼睛,若有所思問道:「那……你想要什麼?」

  應懷真仰頭看著他,臉上又露出那種思慮之色,跟小唐第一次看到她被拐子抱著的時候那副表情一模一樣。

  鴉雀無聲裡,只聽她道:「我現在還沒想好,唐叔叔,你能不能答應我……將來有一天,等我想到了要什麼……我跟唐叔叔說的時候,不管是什麼,你一定要答應我好麼?」

  大家聽了,越發地驚訝詫異,連林沉舟也沒了笑,怔怔地看著應懷真。

  小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中,應懷真眼巴巴地看著他,又道:「好麼?」

  靜默中,應蘭風笑了聲,道:「這孩子今兒是怎麼了……」正要把話頭撇過去,小唐道:「好,我應承你。」

  應蘭風目瞪口呆,應懷真卻面露喜色,拍手笑道:「那……你可不許反悔!」

  小唐見她綻開笑容,委實地天真無邪,令人心情也忍不住愉快起來,便笑道:「自然了,一言九鼎,絕無反悔。」

  今兒來的賓客頗多,也送了不少禮物,多是給應懷真的,琳琅滿目,種種形形,夜晚裡李賢淑一一查看,應懷真卻一個也不看,呆坐在炕上,心裡所想的,都是小唐說「一言九鼎」那句。

  其實也是在一剎那冒出這個念頭的,她知道他以後會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地位不亞于前世的應蘭風,故而想要趁機……「借」一個機會。

  趁著他還不曾成為心如鐵石滴水不漏的老辣朝臣之前。

  李賢淑邊看禮物,邊同應蘭風道:「今兒可真是怪了,你女兒怪,這林唐兩位爺也有些怪,一個連阿真那樣孩子氣的要求也嚴嚴肅肅地答應,一個就送了這個,怪模怪樣地,是什麼?」說著,便舉起一物。

  應蘭風探頭一看,見是林沉舟所送的,乃是一枚極小的印章似的,他拿在手裡仔細觀摩片刻,看清楚底下字跡,笑念道:「這刻的是‘謂我何求’四字,‘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咦!這位心齋兄,雖然行商,倒是個風雅之士,就給阿真留著玩耍罷了。」

  應懷真怔怔聽著,心頭一動便道:「爹,你替我好生留著,不許給我丟了。」

  應蘭風是最聽女兒話的,便戲謔笑道:「好好好,就聽小姐的。」鄭重接了過去,和自己的印章放在一塊兒。

  次日早上,李賢淑先起身帶領丫鬟們張羅早飯,應蘭風還在睡著,忽然覺得有人在推搡自己,他以為是李賢淑來叫自己起身,便模模糊糊說道:「就起了……」

  卻聽應懷真的聲音,道:「爹,爹快起來!」

  應蘭風一驚,驀地睜開雙眼,果然見女兒趴在床前,應蘭風忙支起身子,問道:「真兒怎麼在此?出了何事?」

  應懷真不答,只用力往外拉應蘭風,應蘭風見狀,情知有事,急忙披衣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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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16:10 |只看該作者
 ☆、第 13 章

  應蘭風身不由己地被女兒拽著,出了臥室,一邊問:「到底怎麼了?」

  應懷真把他拉到外間的書桌跟前,仰頭看他:「爹快拿筆。」

  應蘭風呆道:「要做什麼?」

  應懷真歪頭道:「我方才聽爹說夢話了,爹快快寫下來。」

  應蘭風本正握住了毛筆,聞言大笑,丟了筆道:「你這孩子真真古怪起來,夢話又記他做什麼?」轉念一想又問:「我說夢話了麼?說了什麼?」

  應懷真急得爬上他平日坐的椅子,催促說道:「爹寫下來就知道了,我這會兒還記得呢,一會兒或許就忘了。」

  應蘭風哭笑不得,然而他是最聽這位大小姐話的,當下無奈執筆,嘴裡說道:「好好好,下官遵命就是了,敢問我說了什麼夢話呢?」

  應懷真眨了眨眼,慢慢地念道:「千里黃雲,白日曛……」

  應蘭風本滿面無奈而寵溺地笑意,聽了這句,驀地抬眼看向應懷真,問道:「什麼?」

  應懷真神色無辜天真,眼睛晶亮地看著他,好奇道:「就是‘千里黃雲白日曛’,我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只聽爹念叨的,是什麼意思呢?」

  應蘭風喉頭一動,咽了口唾沫,飛快地思忖片刻,終於正正經經地俯身低頭,寫下這句。

  雋秀的楷體躍然紙上,應蘭風看著這句詩,怔怔呆呆,雙眉微蹙道:「好詩……這是爹……說的夢話?」

  應懷真探頭看著,聞言便雞啄米似的點頭:「當然了,是爹做夢的時候念的,正好給我聽見。」說完便又問道:「爹寫完了麼?寫完了還有呢……」

  應蘭風如在夢中,問道:「還有?」

  應懷真托腮說:「還有……我也不知記得對不對,第二句是‘北風吹雁雪紛紛’……」

  字字清晰入耳,這下應蘭風的臉色越發精彩,聽應懷真念完,竟脫口道:「好詩好詩!懷真,這真是你爹我做夢時候念的?我夢中竟會得此好詩麼?」

  應懷真歪頭,用小白眼斜睨應蘭風:「爹你好囉嗦,快些寫,不然我都忘啦!」

  一大早,縣衙外面有人來找唐爺,小唐出門,前日那侍衛一身普通打扮,上前低語了幾句。

  小唐點頭,示意他去了,自己又回屋裡來,就跟林沉舟道:「張忠他們去跟蹤的人回來了,招財進寶果然是去採買糧食了,因為一路上有些不太平,張忠的人還暗暗地護送了半道,這才趕回來報知我們。」

  說完後,應蘭風身著常服而來,邀林沉舟跟小唐去「驗貨」,原來泰州的棗子柿子都收拾完畢。

  兩個人演戲演全套,便隨意看了一遭,只見那些百姓們靠在衙門牆邊,把籮筐放在跟前,扁擔豎在身後,因為感激,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叫林沉舟跟小唐兩人品嘗。

  小唐見那棗子色澤如紅玉,個頭飽滿,柿子橙紅,又大又圓,盛情難卻稍微吃了兩個棗子,果然脆甜多汁,倒是上品。

  下午時候,招財他們押送的糧食才回來,十幾輛馬車迤邐拖了好長的隊伍,百姓們見了皆夾道歡呼,雖然仍不算十分充足,但要應付過寒冬熬到明年春天卻已無礙。

  應蘭風又叫各鎮各村管事的來,按照上交的棗子柿子數量分發糧食,好一番的忙碌熱鬧,直到傍晚還是人聲喧喧。

  到此,林唐兩人明兒就當起程了。次日一早,車馬齊備,整裝待發,應蘭風一路相送,直到出了城門,便在七裡亭揮手道別。

  小唐道:「大人請回吧,此處風大。」說著就看了應懷真一眼。

  應懷真站在應蘭風身邊,有些不太放心,順勢叮囑道:「唐叔叔,你可別忘了答應我的事。」

  小唐一愣,然後笑道:「知道了,一言九鼎麼。」

  應懷真伸手道:「我們拉鉤。」

  小唐忍著笑,微微俯身,伸出小指勾住她的,應懷真嘴裡念念叨叨,煞有其事,小唐瞧著,眼底笑意漾起。

  那邊應蘭風忽地想起一事,忙探手入袖子裡,掏出一個不大地卷軸,雙手奉上,對林沉舟道:「林兄,應某別無他物,只昨日夢中偶得了幾句歪詩,相贈林兄跟唐賢弟,還請莫笑。」

  林沉舟頗為意外,便順手接了過來,正欲打開來看看,身後侍衛道:「主人,風大起來,怕是會下雨。還是及早起程趕路吧?」

  林沉舟回頭一看,果然見天色陰沉,遠處一片淡灰色烏雲,他便不急著看,只把卷軸捧住,對應蘭風道:「多謝應知縣美意!」

  應蘭風本以為他會打開看看,好得幾句品鑒,不料如此,便也只好說道:「兩位一路順風,他日若有機緣回京,定當拜會林兄,唐賢弟。」

  林沉舟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大人也好自保重,咱們必有再見之日。」

  三人舉手告別,小唐翻身上馬,林沉舟便進了馬車。車隊緩緩往前而行,小唐回頭,卻見應蘭風仍站在原地,這會兒風更大了,吹得他一身袍服飄逸,整個人看來越發超脫,而應懷真貼在他的身邊,小小地身影仿佛不勝大風吹拂,便張開手臂緊緊地抱著應蘭風的雙腿,見了小唐回頭,便伸手向他揮了一揮。

  小唐沖她一笑,也一擺手,旋即回頭打馬往前。

  一直看車隊走得遠了,應蘭風抱著應懷真回城,邊走邊說:「也不知心齋兄是否喜歡那首詩。」

  應懷真悄聲道:「會喜歡的。」

  應蘭風道:「說來我個人也極為喜歡……這首詩氣度非凡,大氣灑脫,阿真,虧得你聽到了爹的夢話,不然的話豈不是會埋沒了這樣的絕代好詩?」

  應懷真隱約笑了聲,含含糊糊說道:「埋沒不了的……」

  應蘭風並未在意,只自顧自道:「原來我在夢中竟如此的才華橫溢,以後我可要留心些了,不知什麼時候便會冒出一首驚豔好詩……」

  應懷真伏在他的懷中,神情卻十分異樣,似悲似喜,又似涼涼地。

  林沉舟自個兒在馬車裡坐著,馬車微微顛簸,他出了會兒神,目光一轉間便看到放在旁邊的那卷軸。

  隨意拿起手中,林沉舟自言自語,嘲笑道:「此人又會做出什麼好詩來呢,在京內也不曾聞聽他有什麼詩才,還‘夢中偶得’,委實可笑,倒要看看是什麼歪詩……」

  說話間便將卷軸打開,見題目是「送林唐二兄」。

  林沉舟看到那個「兄」字,先「嗤」地笑了聲,然而應蘭風的字倒是極佳,眼前這筆行書乾淨俐落,龍飛鳳舞,飄逸中又透風骨,怪道科考裡可以脫穎而出。

  漫不經心地目光轉動,林沉舟看向那首詩,只看了一眼,神情就變了,當整首詩看完之後,林沉舟的臉上已露出一種無法置信的表情,他急忙反反復複而又仔仔細細地將整首詩多看了幾遍,竟然失語。

  手已有些顫抖,林沉舟舉手敲窗,喚道:「小唐!你來!」車馬外頭小唐聞聲而來,棄馬上車,正欲問何事,林沉舟把那展開的卷軸給他:「你看看應蘭風寫得詩!」

  小唐見他神情十分異樣,仿佛是激動又像是狂喜,便忙低頭看去,只見上面行雲流水寫道: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小唐看了,心頭震撼,滿口滿心地竟然無言,林沉舟看著他驚豔不信的表情,歎道:「先前說他金玉其中,沒想到倒是我心地偏狹,小覷了他了!能寫出這樣詩來的,豈是那種市儈世俗之輩?慚愧,慚愧!」

  小唐的目光無法從紙上字跡離開,也喃喃說道:「這詩真真難得,果然是萬里無一的精品!豪爽灑脫且又大氣,可見的確是胸有丘壑……然而他說是送給恩師的,莫非他也瞧出恩師來頭不凡,才意有所指?」

  林沉舟苦笑,歎道:「他是否大智若愚意有所指我並不知,然而……對應蘭風此人,的確是我看走眼了。」林沉舟微微閉上雙眸,唇邊卻是滿懷讚賞的欣慰笑意。

  與此同時的泰州街頭,應蘭風被自己做夢能得佳句的本領很覺興奮,同應懷真碎碎念了一路,並且揣測了好幾次林沉舟看此詩時會是什麼反應、是否喜歡。

  應懷真起初還應付兩句,漸漸地便假裝睡著,不聞不問不理會了。

  聽著應蘭風自言自語,應懷真心想:「爹啊,你何必擔心……這首詩必然是會深得林大人喜歡的,不,何止是林大人,還有唐毅,應該說是唐毅,是唐毅深為喜歡……因為……」

  因為曾經,第一個得到這首詩的人,是唐毅。

  有個人曾以此詩為拜帖,從而深得禮部尚書唐毅讚賞。

  ——「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的確,天下誰人不識君,當年這首詩曾轟動京城,並飛快地傳遍天下,伴隨這首詩同樣傳遍天下名噪一時無人不知的,還有那個名字:淩絕。

  前世,那個真正做出此詩的人,就是淩絕。

  當然,前世曾被這首詩深深折服的不僅是唐毅一個,還有一個叫做應懷真的蠢材。

  趴在應蘭風暖暖地懷中,應懷真呵呵笑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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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16:24 |只看該作者
 ☆、第 14 章

  應懷真想到「借用」淩絕的那首成名作,起因是應蘭風對林沉舟所贈印章的解讀。

  印章上那「謂我何求」四字,應蘭風自然而然便想到這多半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一句,這兩句出自《詩經》,意思是說:懂我之人,知道我心裡有所憂慮,不懂我的還以為我另有所圖。

  要知道林沉舟雖為重臣,百官聞名喪膽,然而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則無徒」,畢竟曲高和寡,那些敬畏他的人,憎恨他的人,暗地之中萬般詆毀,相比之下,真正為知己懂他的卻極少。

  林沉舟自然不是那種傷春悲秋之人,也早已經習慣身居高處冷冷俯視眾生,但於他自己來說,偶爾……畢竟也是有那麼一絲寂寥遺憾的。

  所以應懷真驀地就想到了淩絕這一首詩。

  「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是讚揚,也暗含褒勉之意,灑脫快意,卻絲毫無任何諂媚,故而當林沉舟看到這兩句的時候,心中必然會對寫這首詩的應蘭風生一份知己之感。

  誰叫林沉舟一直用那種略帶陰沉的目光看應蘭風呢?應懷真在旁邊可始終暗暗留心這位「心齋伯伯」的,林沉舟並不十分地欣賞應蘭風,這個她是明白的。

  雖然應蘭風並不十分在意,但他卻不愧是個通透機變之人。應懷真所做,只是假借應蘭風的手,造了一塊兒極好的「磚頭」,而應蘭風自然而然地就拿起來當作敲門磚……打消了林沉舟心底對他的那本來揮之不去的一絲偏見不說,很快,便又引發了其他的一些反應,這個暫且按下不提。

  今日一早,應蘭風自去公堂,李賢淑指揮丫鬟們跟一個婆子漿漿洗洗,外面報說張家少奶奶來了,李賢淑忙洗了手迎了出去。

  應懷真正在屋裡打瞌睡,聽到外頭張珍的叫聲,心就沒來由地抽了一下。

  自打她生日過後,張珍就沒來過縣衙,雖然有些無聊,但總比見了戳心的好。

  沒想到今日又來了。

  張珍如一匹沒了籠頭的小野馬,踢踢踏踏地跳進屋裡,笑道:「真真妹妹,我來啦!這兩天沒見,你想沒想我?」

  應懷真本有些許抑鬱,然而看到他胖乎乎的臉笑得十分之傻,頓時便忍不住笑,便說:「你在家幹什麼呢?」

  張珍跑到桌邊上,先把手裡提著的小籃子放在桌上,原來裡頭放著好些的糕點果子,張珍道:「爹不知怎麼了,這一次看我看得比先前都嚴,連我不肯吃飯嚇唬他他也不肯放我來,今兒好歹被娘說動了……我給你帶了些點心果子,你嘗嘗看。」

  應懷真回頭叫了聲:「吉祥姐姐,倒茶呢。」並沒有人答應,想必丫頭們還在忙,她便自己爬下椅子,找了茶壺來,摸了摸裡頭,茶水尚且溫熱。

  張珍見狀,忙搶著接了過去:「你別弄這些,打破了割了手不是好耍的,又或者燙著了呢?」

  應懷真便隨他去,張珍提著茶壺到了桌邊,一人倒了一杯茶,就分吃那果子,果然香甜可口,兩人吃得津津有味,應懷真便問道:「你娘呢?」

  張珍道:「在外頭說話呢。」

  應懷真點點頭,垂眸看著那油炸果子,說道:「這個又甜又香,很好吃。」

  張珍聽了,便又笑道:「下次來我還給你帶。」

  兩人在屋內喝茶吃糕點,外頭張家少奶奶跟李賢淑坐了,少奶奶便道:「你又在忙?那些活計,就交給下人做便是了,若是人手不夠,就叫人去我家裡喊幾個來幫手,多容易的。」

  李賢淑道:「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然而這些小事,能自己做就舉手做了,何必再特意勞動,自我們來了泰州,受了府裡多少照顧的,前日懷真生日,又送那樣的厚禮,怎麼過意得去呢?」

  張少奶奶笑道:「你既說咱們兩家裡好,就別提那些零七八碎的小事了,何況懷真這些年來生日,為了怕落人把柄,我們何嘗送什麼名貴的物件了?這一次不是因為她救了元寶一命才特意如此的麼?送一件兒金器算得了什麼,若是元寶有個好歹,就算我們府裡傾家蕩產,又怎麼樣呢?」

  李賢淑也笑道:「好了,這也不過是湊了巧的事,你倒是總不忘了,說起來也是阿真跟元寶命大福大的,所以就算遇到那樣兇狠毒辣的人,竟然好端端地又回來,我心裡想起來也是後怕的,然而又覺得冥冥中是有天神菩薩庇佑著這兩個孩子的。」

  兩人皆含笑點頭。喝了口茶,張少奶奶看著李賢淑,欲言又止。李賢淑是極能察言觀色的人,便問:「你是怎麼了,還有話跟我說?」

  「這……」張少奶奶垂了眉,卻不言語。

  李賢淑心知有異,便握住她的手道:「方才還說咱們好,那還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你既然來了,難道還要把話再帶著回去?」

  張少奶奶抬眸看她,忽地笑了一笑,抽手在李賢淑的手背上一搭,說:「哎,看你急的,你這人也委實地心細,我一點兒神色不對,你便瞧出來了……怪道我們爺常年家在家裡說你厲害,說應大人有福呢。」

  李賢淑聞言擺手,笑說:「快別說這些,誰不知道誰呢,只別說我厲害轄制著我們家那位就是了。」

  張少奶奶抿嘴一笑,忽地歎說:「我倒的確有件堵著心的事兒,也只好跟你吐一吐苦水了。我們家爺什麼都好,但是有一件是萬萬比不上應大人的。」

  李賢淑問道:「這話如何說起來?」

  張少奶奶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家裡已經有了這麼幾個了……」說著,就舉起右手,伸出三個手指頭,又道:「他尚且不足,還想再納一房,家裡這幾個已經不是好相與的主兒了,隔三岔五便弄幾出‘大鬧天宮’‘三岔口’的,烏煙瘴氣……你說我心裡這口氣兒怎麼能順呢。」

  李賢淑捂著嘴笑,道:「你們家那位便是這樣的性子,這麼些年你竟還沒習慣麼?」

  張少奶奶蹙了雙眉,道:「我就是說呢,虧得我有了元寶,不然的話,此刻張家裡那裡有我的容身之地呢,早給那些牙尖嘴利的撕嚼著吃了……」

  李賢淑道:「這個不能夠,到底是夫妻一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的共枕眠呢,不管如何胡天胡地的鬧,難道要丟了結髮妻不成?」

  張少奶奶微微一笑,看著李賢淑,便道:「故而我說,我心裡很是羨慕你,應大人這樣的人品,誰見他對別的貓三狗四如何了?」

  李賢淑哼了聲,道:「他倒是敢試試?」

  張少奶奶便笑出來:「你們兩個合該是前世修來天造地設的……」笑意慢慢隱沒,頓了一頓,忽然道:「不過,我倒是聽說,應大人京內還有兩個孩子的?」

  李賢淑見她提起這宗,微覺詫異,道:「是先前那位留下的,本來要帶著過來,他們府裡的夫人極有主張,說是孩子還小,跟著我們跋山涉水的怕有個三長兩短,故而先留在府裡她親自教養……其實有什麼呢?那公府裡家大業大人又多,哪裡似我們這樣直心腸的人,都不知想些什麼呢。」

  張少奶奶頷首,道:「那,懷真也大了,你倒是沒想再養一個?我的意思是……畢竟那邊還有個兒子,倘若將來……」

  李賢淑一挑眉,道:「將來如何,將來他還能棄了我們娘兒兩不成?這個我倒是不擔心的,這會子在二郎眼裡,舉天下的人都不如阿真一個,他是最疼阿真的,連我也比不上,何況那些人呢。」

  張少奶奶見她如此說,便含笑溫聲道:「我也是因為家裡的事兒太心煩了,故而胡思亂想,才多說了這些,你可萬萬別放在心上,別因此惱我,怪我多嘴才好。」

  李賢淑道:「哪裡話,我們在一塊兒,難道不說幾句玩笑話了?何況我也是知道的,你是真心為了我好,才替我想到這個地步了,我承你的情還來不及呢!」

  少奶奶聽聞此言,知道她心無芥蒂,便也又笑了。

  此刻如意便來添茶,等如意退下後,少奶奶淺淺啜了口,把手中茶杯放下,忽地有意無意道:「對了,前日裡那兩位救了懷真的爺們兒,已經走了麼?」

  李賢淑並未留意,一舉手道:「早就走了,你沒聽說麼?押送著棗子跟柿子,那日二郎還帶著阿真親自送出了城呢。」

  少奶奶點頭道:「這兩位爺可真如天降救星一般,不僅救了懷真跟元寶,更對泰州有恩了……應大人跟他們相處的可好麼?」

  李賢淑聽到最後一句,才轉頭看她,道:「這兩位倒是極容易相處的,阿真生日,還都送了禮物呢,自然是極好的,怎麼了?」

  少奶奶凝視著她,道:「我也是隨口問問,你也知道先前我們家也是京內的……那日懷真生日我們爺也來,正跟那兩位同席……後來我恍惚聽他說,這兩位很是面善來著,倒似是在哪裡見過。」

  李賢淑笑道:「他們也是京內的生意人,哪裡見過也是有的。」

  少奶奶片刻才也笑了一笑,又道:「總之……既然跟應大人處的‘極好’,那就安然無事了。」

  李賢淑覺得這話有些古怪,便問:「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沒跟我說呢?」

  少奶奶道:「又有什麼呢?你也別多心了,我便是心裡悶,才來找你說說話……也該走了,你自忙,別送我了。」

  應蘭風上午處置了一件公案,原來昨日放糧後,有個村子的管事克扣糧食,讓許多人上交了棗子柿子的百姓分不到,激發民憤,應蘭風查明屬實,把這人打了一頓,關入牢中,糧食重新公平發放,整整忙了半天。

  午後,應蘭風朦朧睡了會兒,起身到了書桌前,心道:「特特睡了一覺,然而仍是一無所得,唉,何時還能再有好詩呢?」他拿起毛筆,卻發現硯臺裡的磨已經幹了,正要舉手去倒水研磨,忽然心頭一個閃念:「那日懷真拉我起身,叫我寫字……明明墨是滿的,我記得那些日子我並不曾用這書案,莫非是真兒事先給我研好了墨?」

  正出神裡,李賢淑自外進來,見他神情恍惚,便道:「怎麼吃了飯就不見了影子,還以為你有正經事,叫我不敢去擾,沒想卻是在這裡睡覺……我還有事兒跟你說呢。」

  應蘭風便問何事,李賢淑道:「今兒張少奶奶來,跟我說了會子閒話。」

  應蘭風戲謔道:「你們說話,倒要再跟我講一遍?莫非是說起了我?」

  李賢淑見他竟然猜到,便笑著在他額頭輕輕點了一下,才道:「那些閒話也沒什麼緊要的,只是我覺著有一事古怪了些,總覺著她好像瞞著我些什麼。」

  應蘭風道:「這話怎麼說?」

  李賢淑皺眉道:「她看似是來閒話家常的,但她素來是個有分寸不肯多嘴的人,今日居然破天荒說起家事並你我的事,我看……她本意不是說這個,只是被我逼急了拿出來擋的……」

  應蘭風笑道:「我越發不明白了,那她到底想說什麼?」

  「便是這事兒蹊蹺,」李賢淑思忖道:「她說來說去,竟特意問起前日走的林唐兩位爺,還問你同他們相處的如何……最後又說什麼,他們家的爺在京內似跟這兩位照面過,你說她無端端在這時侯說這些,是不是有些古怪?我看她那行止,卻又像是特意來跟我說這件事兒的。」

  應蘭風琢磨了會兒,道:「既然是行商的,見過也難免……」

  李賢淑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她卻說你跟那兩位爺相處的好便‘安然無事’……這是什麼話,你大小也是個官兒,他們那兩個過路行商罷了,難道還怕得罪他們不成?難道他們還會是什麼得罪不了的大官兒不成?」

  應蘭風她一口一個「得罪」「大官」,臉色忽然慢慢地白了,竟如雪一般。

  李賢淑說了半天,不見回應,一看應蘭風,卻似靈魂出竅的模樣,她嚇了一跳,忙過去推他:「你是怎麼了?見了鬼了?」

  應蘭風應聲而倒,順勢竟跌在地上,李賢淑大吃一驚,忙撲上去扶,急著問:「到底是怎麼了,你說句話兒啊?跌壞了不曾?」

  應蘭風並不起身,順勢將李賢淑抱住,哭道:「娘子,對不住……這次我怕是要死罪了!」

  李賢淑不明所以,忙問究竟。應蘭風道:「是我該死,我自己作死也就罷了,如今怕會連累娘子跟懷真了……這可如何是好?」

  李賢淑一驚,用力把應蘭風拉起來,氣道:「到底說什麼?如何就說到死?若真個兒會死,我同你死倒是不打緊,如何連累阿真?你給我說明白些!難道是跟那林爺跟唐爺有關?他們總不成是天王老子派來的!」

  應蘭風道:「雖不是天王老子派來,卻比那個更加厲害,可記得前日我擔心的鐵骨禦史?那位禦史,是姓林的……」

  李賢淑聽了,也不禁打了個寒戰:「你說什麼?你、你莫非是說……」

  應蘭風顫聲道:「可不就是他們!張兄怕是認出來了,故而這兩天才未上門來……今日便叫少奶奶來旁敲側擊,卻是我忒粗心大意,竟絲毫也沒疑心,還跟他們稱兄道弟,更把私下買賣的事兒全盤告知……這不是自己往老虎嘴裡送麼?」

  李賢淑好不容易回了神,結結巴巴道:「可、可他們買了咱們的果子呀?」

  應蘭風歎道:「那正好作為物證不是?這會兒只怕隨時都有人上門來……」應蘭風說到這裡,忽然把頭一抬,咬牙切齒說道:「事到如今怕也無用了!不管如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能連累妻女。」

  他抬手拭淚,挺胸走到書桌跟前,倒水研磨,眼神也逐漸冷靜堅決。

  李賢淑慌忙問道:「你做什麼呢?」

  應蘭風全無方才的驚慌,沉沉靜靜地說:「我自行上書請罪,娘子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跟真兒有事。」

  李賢淑急得把他手中的筆奪出來扔在地上:「你胡說什麼?就算要死我也跟你一塊兒!再說……再說也未必,那兩位爺不是、不是對咱們極好的麼?」

  應蘭風沉聲道:「這才是他們的厲害之處,表面叫人毫無防備,實際笑裡藏刀罷了……鐵骨禦史素來鐵面無私心狠手辣,如今我更明明白白撞在他手中,官法如爐,以他的性情手段,又豈會善了?想來那日那唐賢弟……那唐大人已經提點過我,說官員行商觸犯律法,讓我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是我太狂妄輕率了。」

  他搖搖頭,低頭吸了口氣,擰眉道:「也罷,我再寫信給公府,好歹讓你們先回府裡去,免得遭遇池魚之殃……」

  李賢淑見他說的如此嚴重,不由也落了淚,上前抱住道:「別要胡說,我哪兒也不去!」

  應蘭風在她額頭上親了口,道:「娘子別哭,這件事也先別跟真兒說,她年幼,別叫她受驚,若我有三長兩短,她便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

  李賢淑素來剛強,此刻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夫妻兩個在內說的傷情,卻沒想到應懷真在門口早已聽見。

  小小地身影立在門邊,靜靜地動也不動。

  應懷真本來以為在賣棗子的事情上,應蘭風雖然冒險而為,但畢竟是為了百姓,他並未做什麼破格的壞事,故而不算「奸臣」……然而她從未涉足官場,又怎知道官場的規矩?

  一念讓人生,一念也能令人死,應蘭風所做這件事,可大可小,就如應蘭風所說,以林沉舟眼裡揉不進沙子的個性,此事多半要依法處置。

  她本以為眼前的劫已經度過……卻仍是目光短淺了,風平浪靜底下,依舊有暗濤洶湧。

  應懷真並未進屋,回身走到臺階前,慢慢坐下,托腮呆呆地:此一刻,陽光滿目,天空湛藍,然而風卷著雲,如風馳電掣滾滾而來,又怎能預知下一刻陰晴禍福?

  勞心勞力,費盡心思,仍是得了一個「前途未蔔」。

  眼前雲卷雲舒,瞬息萬變,應懷真眯起眼睛,無奈苦笑。正在此刻,卻見吉祥從外飛快地跑來,叫道:「大人!少奶奶!外面來人啦!」尖利的聲音,如許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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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7-5-17 22:16:39 |只看該作者
 ☆、第 15 章

  應蘭風聞聲色變,驚道:「竟來的這樣快?」飛快地一合計,便對李賢淑道:「你快去找真兒,守著她在屋內萬萬別出去,待我看看情形。」

  李賢淑拉著他不肯撒手:「要去就一塊兒!」

  應蘭風喝道:「這當口你還鬧什麼?聽我的話,不然若是有兵進來亂跑,豈不是把真兒嚇壞了?」

  李賢淑聽到一個「兵」字,越發哭的厲害,應蘭風見她如此,心中大不忍,便重把聲音放得緩和,溫聲勸道:「阿賢,是我不該沖你叫嚷,你自打嫁了我,非但沒享些富貴榮華,反倒令你日夜操持,如今更因我擔驚受怕,捱這等苦楚,倒不如你當初嫁了別人……」

  李賢淑本正哭著,聽了這話便道:「你瞎說什麼!我從來不曾後悔嫁你,莫非你倒是嫌我了麼?」伸手便打在他的胸前,卻又不捨得用力,輕捶了兩下,又哭出來,道:「都這麼多年,阿真也都這麼大了,你也該知道我的心,怎麼淨說些叫我傷心的話。」

  應蘭風將她摟到懷裡抱了一抱,道:「你跟真兒都是我的心頭肉,尤其是真兒,她還小,你得守好了她……你懂麼?」

  李賢淑咬著牙,終於點了點頭,淚自眼中劈里啪啦地掉下來。

  應蘭風含笑看她,溫柔道:「快去吧。」驀地放開她,拂袖快步往外走去。

  李賢淑大聲叫道:「二郎!」伸手便想拉他回來,手指擦過應蘭風的袖子,他已經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李賢淑捂住嘴,強令自己不要追出去,見吉祥還在門邊,便忍淚道:「阿真現在在哪?」

  吉祥一臉茫然,道:「姑娘一早攔著我問了我來人在哪,便自個兒出去了……少奶奶,這來人是……」

  吉祥還待要說,李賢淑已經失聲道:「你怎麼不攔著她呢?」滿面驚慌,也不等吉祥說完,拔腿就跑。

  吉祥在後看著,呆愣說:「這是怎麼了呢,一家子竟都火燎眉毛似地往外跑?」

  李賢淑心驚膽戰,一邊兒腳步不停地往外,一邊心裡想出各色生離死別的淒慘場景,生怕應蘭風真個兒被林沉舟派來的士兵五花大綁,萬一又給應懷真看個正著,小小地女孩兒豈不是要嚇壞了麼?

  如此淚竟落了一路,李賢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縣衙門口,手扶著門扇才要叫上一聲,眼睛卻已看到面前情形,頓時之間目瞪口呆起來。

  就在縣衙門口,並沒有任何殺氣騰騰地士兵之類,而應蘭風跟應懷真卻都在場,正在同一個人說話。

  那是個衣衫樸素卻極精神的婆子,已經上了些年紀,一笑之間額頭眼角便有皺紋顯出,她的身邊左右,跟著個看似五六歲的男孩兒,十分瘦弱,並個十三四歲的丫頭,羞羞怯怯地立著不言語。

  李賢淑的目光轉來轉去,先確認應蘭風跟應懷真無事,然後便直勾勾地看向那婆子,原本緊緊扣著門扇的手指鬆開,邁步出了門檻。

  只聽那邊婆子對著應蘭風笑道:「我一下子看到真哥兒,竟然沒認出來,這才是兩年的時間吶,真哥兒出落的越發水靈好看了,不是我說大話,我自來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孩子,簡直就是觀音菩薩跟前的玉女兒下凡。」

  應懷真仰頭看著,又是好奇,又是笑。應蘭風連聲道:「是是是,您老人家說的極是,只是您老人家要來怎麼不事先說一聲兒?我或者派人去接……這一路上道兒可不好走,必然受累了。」

  那婆子越發眉開眼笑,道:「我的身子骨好著呢,這兩個孩子也爭氣,一路上沒給我添麻煩,順風順水兒地就來了!倒是別嫌我們來的唐突才好……」

  應蘭風才要笑答,這會子李賢淑已經慢慢地走到跟前,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婆子,喚道:「娘……」

  婆子回頭,見了李賢淑便笑道:「大丫兒……」 忽然看到她臉上淚痕縱橫未幹,雙眼也是通紅的,便楞道:「這是怎麼了,怎麼像是哭過?」

  李賢淑看一眼應蘭風,勉強一笑道:「何嘗哭了?方才出來的時候風吹了眼。」飛快地低頭擦去面上眼中的淚,再抬頭時候,已滿面笑容,上前道:「我方才還以為自個兒看錯了,您老人家怎麼來了?」

  這來人果然正是李賢淑的母親徐老夫人,因她為人最是和善爽快,因此人都喚徐姥姥。老夫人看看兩夫妻,笑道:「不僅是我來了,順便帶著四丫也出來走走,長長見識……」說著就拉拉身邊的那丫頭,正是李賢淑的四妹愛玲。

  原來李賢淑頭上有個哥哥喚作李興,業已成家,已育一子。底下三個妹妹,二妹美淑,三妹巧玲,四妹妹愛玲,都還待字閨中。

  李愛玲紅著臉,上前行禮,小聲叫了「姐姐,姐夫」,便又低頭不言語了,徐姥姥又拉那小孩子,對李賢淑道:「你看他是誰?」

  李賢淑望著那小孩兒有些清秀的臉,又驚又喜地拉住了,道:「這不是土娃麼?我離京的時候才一歲的,已經長這麼大了!」

  李霍正是李興之子,小名土娃的,年幼且生性靦腆,徐姥姥推他叫人,他只悶聲不吭。

  應蘭風忙讓著徐姥姥入內再說話,大傢伙兒才都又進了門。

  徐姥姥在前,李賢淑跟應蘭風就互使眼色,萬萬想不到這來的並非是「兵」,卻是「親」,兩人疑惑且意外,彼此暫時松一口氣之餘,卻又暗暗揪心,今次來的不是「兵」,下次呢?總歸是要來的,簡直如一塊大石從天而降,壓得人心裡沉甸甸地。

  入內請徐姥姥坐了,李賢淑怕她們趕路匆忙中午沒吃飯,何況跟著兩個半大的孩子……最是怕餓怕渴的,於是便先叫如意吉祥兩個倒熱茶上來,又去準備些吃食。

  李賢淑坐了問道:「娘,怎麼忽然來了?不會是家中有什麼?」

  徐姥姥道:「家裡頭都好著呢,就是我想著有兩年沒見真哥兒了,心裡怪想她的,也不知她長了多少,是不是把我忘了……就惦記著來看看,正好兒土娃也大了些,我想帶他來認一認他的大姑姑跟姑父。」

  應懷真站在旁邊,正打量李霍,見小孩兒只顧耷拉著頭,也不知是不是在聽,一副神遊物外的模樣。

  李賢淑不由笑道:「哥哥嫂子可還好?他們可放心你把這寶貝疙瘩領了來?」

  徐姥姥道:「這有什麼不放心的,就算在家裡也是我看著,還能讓老鷹叼了去不成?」

  應懷真聽了這句,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李霍聽見了,就歪歪頭看向她,正趕上應懷真也瞧過去,目光相碰,李霍忙又深深地低了頭下去,仿佛受了驚似的。

  說話間,吉祥同如意便捧了點心糕餅上來,果然李愛玲跟李霍都餓了,只礙於有人在場,羞手羞腳地不敢亂動。

  李賢淑沖著應蘭風使了個眼色,應蘭風明白其意,又敘了會兒話,便稱有事退了出去。

  應蘭風剛一出門,李賢淑便笑著說:「娘,你中午必然是沒吃飯,這些點心先吃著墊吧著,我再叫丫頭們做些面上來。」

  見李霍跟四丫頭兀自不敢動,李賢淑就拿了一塊兒核桃酥,把李霍拉到身邊兒,道:「到了大姑姑這裡,就像是在自個兒家裡一樣,別拘束著,先吃著這個,晚上姑姑再給你做好吃的。」

  李賢淑摸摸李霍的頭,小孩低低地答應了聲,拿著桃酥到旁邊吃去了,應懷真在旁邊,就端著點心盤子捧到四丫頭跟前,道:「姨姨吃。」

  四丫頭見狀,便向她含羞笑了笑,才開始吃。

  徐姥姥見孩子們都忙著,應蘭風又不在,就跟李賢淑小聲地說:「大丫兒,我是不是來的不湊巧了,你這兒是有什麼事兒了呢?」

  李賢淑見她娘猜了出來,不由地眼圈一紅,卻又不忍讓老人家替自個兒擔心,便又笑著說:「您老人家別多心了,既然來了,就自管住下,來這一趟也是不易,能多住些日子就多住些日子才好!」

  徐姥姥盯著李賢淑的眼睛,道:「我是你親娘,有什麼為難處你可不能瞞著我。」

  李賢淑竟不知如何回答,便站起身來,笑道:「好端端地,您老只管問做什麼!娘你帶著孩子們坐著,我先去廚房看她們弄得怎麼樣了,怎麼這麼慢呢……阿真,多陪你姥姥說會兒話,她這麼大把年紀了還特特來看你呢,你可得記得姥姥的好。」

  應懷真答應了聲,李賢淑便出了門。應懷真小心地捧著一塊兒軟軟地桂花糕送到徐姥姥跟前,道:「姥姥,吃點心了。」

  徐姥姥很是歡喜,把她抱在懷裡,摩挲著她的頭髮說:「真哥兒乖,又聰明又伶俐,哪裡尋這樣的好孩子去呢?」說著,就從自己的包袱裡翻出一個系著的帕子,打開來,裡頭是紅彤彤地山楂果子,徐姥姥拿了一個,翻出乾淨的衣襟擦了擦,便給應懷真吃。

  應懷真咬了口,小臉微微皺起,吐舌叫說:「酸……」

  徐姥姥大笑,四丫頭也跟著笑起來。李霍在旁邊吃著點心,就偷眼來看,應懷真見他嘴角還沾著點心渣子,這幅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像是只偷吃東西的小老鼠,便也忘了酸,咯咯笑起來。

  徐姥姥撿了幾個有些兒軟的沙瓤山楂果子給應懷真,道:「真哥兒嫌酸,等姥姥把剩下的果子和冰糖一塊兒煮地爛爛的,給真哥兒舀著吃,那是又甜又酸,最順氣解悶兒不過,你娘在家裡的時候也最愛吃的。」

  應懷真聽著,不覺口水也流出來。卻聽徐姥姥低聲又問她:「真哥兒,你是個好孩子,你跟姥姥說,家裡是怎麼了,你娘因什麼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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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28:18 |只看該作者
 ☆、第 16 章

  應懷真看著老人家焦急擔憂的眼神,張了張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徐姥姥見她不言語,就試探著問:「是跟你爹吵架了不成?」

  應懷真見她已經開始自行亂猜,便搖頭:「沒有吵。」

  徐姥姥問道:「那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兒?什麼大不了哭得眼睛都紅腫了?必然是極嚴重的了?」或許是見應懷真似懂非懂,徐姥姥抱著她,歎說:「大丫兒那個性子我最清楚,她是個極剛強有主張的,若不是遇上了真難開解的要緊事,必然不至於這樣……」

  李愛玲已經十三歲半,頗為懂事了,便插嘴說:「娘,是姐夫欺負大姐了嗎?那可怎麼是好呢?」

  徐姥姥忙喝道:「別胡說,快吃你的餅。」

  應懷真坐在徐姥姥腿上,忽然爬起來,徐姥姥道:「真哥兒怎麼了?」

  應懷真湊近徐姥姥耳畔,細聲說:「姥姥別說是我說的……爹做官兒出了事了。」

  徐姥姥聽了,驚看應懷真:「什麼?」神情漸漸凝重起來,卻並不曾再說什麼,只低聲念說:「怪道的呢,我心思著若不是這等要人命的大事,大丫兒斷不會哭成那樣……」

  徐姥姥把應懷真抱起來,放在地上,對李愛玲道:「四丫兒,你看著土娃別帶他亂跑,娘出去會兒。」

  李愛玲問:「娘去哪裡?大姐說讓在這裡等著吃面的。」

  徐姥姥說:「我就是去看看你大姐,面好了你們就先吃。」

  應懷真牽住老人家的手,說:「我領姥姥去,我知道娘在哪。」

  兩人出了客廳,一路往後,過了走廊,轉過月門,又走了一個狹長的夾道,左轉上臺階,沿著走了會兒,才到縣衙書房。

  徐姥姥四處打量,說:「我上回雖然來過,卻仍是不記得這些彎彎繞繞的,虧了真哥兒伶俐。」

  又走了兩步,應懷真「噓」了聲,徐姥姥知機,忙放輕了步子,只聽隱隱約約是李賢淑的聲音,嚷道:「你說的哪裡話,娘是來看咱們的,竟叫我跟著她回京城去?除非我死了你把我運回去!」

  徐姥姥聽了這句,嚇得心一跳,忙皺眉念佛:「阿彌陀佛,這些是不作數的。」

  應蘭風道:「咱們先前不是說好了的麼?」

  李賢淑道:「先前以為來的是拿人的兵丁,這會子既然不是,那些話自然也算不得數!」

  應蘭風急道:「不是才好呢,正好給咱們轉圜的餘地,若真個兒是,弄得雞飛狗跳,連後退的餘地都也沒有了,偏岳母在這個時候來了,你便帶著真兒跟她一塊兒回京,正似天意一般,你若是不依,趕明兒或者後日真個兒兵來了,倒如何是好?一老一小都在場了,難道要一塊兒跟著咱們受驚嚇折磨不成?你仔細想想!」

  李賢淑聽了這話,果然無言以對,沉默了會子,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小聲道:「你叫我怎麼能捨下你離開?就算真個兒有事,也要咱們夫妻兩個一塊兒才好,不然就這樣……讓娘把真兒帶回去……」

  話未說完,應蘭風道:「不成!」與此同時,窗外也有個聲音道:「不成!」

  應蘭風跟李賢淑兩個忙轉頭看,卻見門口處,徐姥姥領著應懷真走了進來,李賢淑嚇的迎上來,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還要笑著掩飾,徐姥姥道:「不用慌,方才我在外頭都聽見了。」

  兩夫妻一聽,便無言了。徐姥姥道:「姑爺真個兒做官出了事了?究竟是做錯了什麼?竟至於到要人命關天的地步?」

  應蘭風見事已洩露,只是礙于應懷真在,不免難以啟齒,應懷真便說:「爹,你先前跟娘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不走。」

  應蘭風一驚之下,眼圈刷地紅了,徐姥姥抱起應懷真,道:「你爹沒白疼你呢。」

  應蘭風忍著鼻酸之意,便把自己同林唐兩人相交之事同徐姥姥說了一遍,道:「若此事不是他們兩個,換做別人,還可以說明白,只說我並未出面……乃是各鎮村的管事自己談攏的便是,可偏偏是我親自跟林禦史他們談的,言語中多有冒犯逾矩不說,糊裡糊塗裡,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別的大不韙的……」

  除此之外,應蘭風自省,之前跟張家的交際便不提,只偏偏最近因懷真誤打誤撞為張珍「替罪」之事,張家感激,故而借著懷真生辰,送了個金項圈……偏偏他就也大心留下了,這件事林唐兩個可是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這件事雖說人情上說的過去,奈何他身份所關,若真個兒追究起來,可也是一宗罪責,雪上加霜。

  那日張官人猜出林唐兩人身份,故而此後幾日才不曾露面,自也是知道林沉舟的底細,十分忌憚的緣故,最後兩人走了,才叫少奶奶過來隱約透個消息……

  徐姥姥低頭不語,應蘭風又道:「我方才跟賢淑說,您這番來的正是時候,最好即刻就帶著她們娘兒兩離開……您勸勸賢淑吧,她還正當青春,別為了我……」

  李賢淑不等徐姥姥開口,便雙眼豎起,紅紅地瞪著應蘭風道:「你若再敢說一句這話,我即刻死在你跟前,也免得你總疑心你死了我就再尋別的人去!」

  應蘭風道:「冤枉死我!」看著李賢淑的眼神,忙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不說了就是。」

  李賢淑見他服軟,忍不住便笑了,心思一轉,又恨說:「可氣這張家也太薄情了!明明已經知道那兩個的身份,居然悄悄地一聲兒不言語,等人走了才肯遮遮掩掩地透這幾句,這又有什麼用呢?平日裡真是白跟他們交情了!」

  應蘭風道:「他既認得林大人,林大人多半也知道他的底細,他一家子,在京內也還有根基,怎麼敢輕舉妄動得罪禦史呢?」

  徐姥姥聽到這裡看,便才道:「姑爺,你肯不肯聽我老婆子一句話?」

  應蘭風道:「您說。我自然是聽著的。」

  徐姥姥點點頭,說:「我們那兒有句話,叫:寧可被人打死,不可被人嚇死。若真刀真槍地幹起來,你死我活的那還好說,若是什麼也不曾有,就先活活地被人嚇死,那這口憋悶窩囊氣,可要到哪一世解脫呢?也白為人一場了。」

  應蘭風見她忽然說起這個,微微動容,便凝神細聽。

  徐姥姥道:「叫我看,姑爺這罪,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咱們便只想這兩面兒的,聽你說起來,這兩位官爺住在這裡數日,把姑爺的所作所為,看得清聽的明,他們若是想為難姑爺,恐怕早就下手,何必再等這麼些日子?所以姑爺應當是無事的。當然,這是往好處想……」

  李賢淑聽了這話,不由點頭:「正是的呢。」

  徐姥姥又道:「別急……那不好的呢,也有兩個說法:第一,他們真的要追究起來,但並不止於要命的境地,萬一姑爺被貶官了或者降些什麼罪之類,那其實也算是個好結果,畢竟只要人活著,那就沒什麼過不去的;第二,若真個兒如姑爺所擔心的,掉了腦袋……那也是沒有法子,不過,姑爺你放心,大丫兒我或許管不住她怎麼樣,可是真哥兒,但凡有我在一日,我就會好好地守著她,不會叫她受丁點兒委屈。」

  兩夫妻聽到這裡,互相對視一眼,又覺得眼澀濕潤。

  徐姥姥把應懷真摟在懷裡,見她靜靜聽著,面上不怕也不慌,不由問道:「真哥兒,你懂姥姥在說什麼嗎?」

  應懷真仰頭望她,便點頭示意。徐姥姥看著她晶瑩清澈的雙眼,歎道:「我們真哥兒可不是個尋常的孩子……」

  她定了定神,才又說道:「我雖然不懂官面上的事兒,可我知道姑爺是個為老百姓著想的好官,這上頭不撥糧食,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餓死人不成?是對是錯,老百姓心裡自也有一桿秤。你說那個大官是專門懲治貪官污吏為百姓好的,故而我是不信他竟然會連姑爺這樣的好官也要抓,要真是那麼黑白不分,他也不配做這個大官了。我說這些不為別的,就是想跟你們說:既然做都做了,又對得起天地良心,那往後是好是歹,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儘管來就是了!咱們不怕,能撐住,也受得起!橫豎老天都看在眼裡呢!」

  李賢淑含淚撲到徐姥姥懷中,叫道:「娘!」

  徐姥姥拍拍她的背,道:「不管到底是如何,畢竟現在這事兒還沒發生,咱們可不能就先被嚇得整日家悲悲苦苦,什麼事兒也撇了不幹,像是坐著等死一般,人活一世,誰知道究竟會遇上些什麼呢?只要還有一口氣兒在,那就得可勁兒地活著,高高興興多活上一日,那就多賺一日,你們說可對不對呢?」

  應蘭風沖著徐姥姥深深地一揖到地,道:「多謝岳母教誨,我知道怎麼做了。」抖落滿身憂慮悲戚,重新露出笑容,挺直腰杆。

  徐姥姥笑道:「這才是我的姑爺呢。」

  應懷真在旁,把徐姥姥這番話聽得入耳入心,這些話是對應蘭風說的,但同她的心境,卻也不謀而合。

  緩緩地舒了口氣,應懷真跑到應蘭風跟前,伸手抱住他的雙腿,應蘭風見女兒撒嬌,便長笑了聲,抬手把她抱起,舉在空中,做飛翔狀。

  應懷真咯咯地笑起來,如一個真正孩童似的爛漫快活,是啊,她可是……曾去過地獄的人,很該更明白這珍之又珍的一世應怎麼度過。

  雖然對前途如何仍不是十分清楚,但此刻,心卻是溫暖而篤定的。

  這一日,李賢淑應懷真正跟著徐姥姥在院子裡,看那新長的青蘿蔔,說著年下該如何做鹹菜的各種事宜。應懷真蹲在隴上,看著葉子上趴著一隻綠螞蚱。

  李霍不聲不響地也跟著站在後頭,見狀上前,輕手輕腳地居然一下子攏住了,徐姥姥揪了根草葉子拴了,李霍提著,遞給應懷真玩耍。

  應懷真拎在手裡,低頭看那綠螞蚱懸空,在細草上一跳一跳地卻掙扎不脫,李霍又站著呆看,她便促狹,提溜著螞蚱往李霍面上一晃,驚得他大叫一聲,往後跳出去,應懷真看著他瞪圓眼睛一臉不信,不由嘻嘻哈哈地樂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進寶如風一樣跑了進來,倉皇說:「少奶奶,門口有兩個府衙派來的爺們,說請、請少爺。」

  李賢淑冷不丁就僵在原地,身後卻傳來應蘭風淡淡的聲音:「知道了,讓他們稍等。」

  眾人回頭,見應蘭風不知何時來到的,信步走上前來,淺笑著說道:「你們好好地在家,我去去就來。……岳母,我去了。」

  徐姥姥望著他,點點頭說:「姑爺,你放心吧。」

  李賢淑在旁,終於深吸了口氣,抬頭笑了笑,道:「我跟真兒……在這兒等你回來。」

  應蘭風用力點了點頭,把應懷真抱了一抱,親親她的小臉,轉身大步出門。

  應蘭風前腳剛去,張珍跟幾個僕人恰好進門,見大家都呆站在這裡不言不語地,他便問道:「都站在這兒做什麼?伯父去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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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28:31 |只看該作者
 ☆、第 17 章

  李賢淑已忍不住滾出淚來,腳下微微挪動,隨時都要追出去似的,徐姥姥見狀,便拉著她笑著道:「前兒你不是問我那糖葫蘆是個怎麼弄法兒?正好孩子們都在,索性就去做出來給他們吃。」

  李賢淑用帕子掩著口,一聲不吭。

  徐姥姥把她肩膀抱了抱,揚聲叫說:「四丫兒,四丫兒!」

  原來李愛玲自打來了,見應蘭風有許多書籍,她便央求著取了幾本來,每日家便躲在屋裡頭看,此刻聽了徐姥姥叫,便把書扔了跑出來道:「娘,叫我做什麼?」

  徐姥姥囑咐道:「別只顧著躲懶,這兒數你最大,你看著他們好好玩耍,不許吵嘴打架。」說著回頭又看應懷真,笑說:「真哥兒,前日你不是央求著叫做糖葫蘆呢?你在這兒乖乖地,等做出來了叫你吃。」

  應懷真點點頭:「知道了。」徐姥姥見她神情平靜,十分地乖巧,心中大為欣慰。

  這會兒張珍已經走了過來,才留意到應懷真身後的李霍,便問:「你們怎麼都不理我?真真妹妹,他是誰?」

  應懷真強打精神,道:「是我表哥,跟姥姥從京城過來看望我們的。」

  張珍見李霍生得瘦弱,便微微斜著眼睛打量,道:「是你表哥麼?我還以為是你表弟。」

  應懷真正看著手中的那支螞蚱,見它兀自徒勞地蹬著腿兒,抻的自個兒的手也一抖一抖地,便歎了口氣,把草解開,將那螞蚱放了。

  李霍見了急道:「你做什麼放了它?它會把菜葉子都咬壞了。」

  應懷真無言以對,張珍卻雙手叉腰,道:「真真妹妹喜歡放了它,要你管麼?」

  四丫頭愛玲見三個孩子站在一塊兒,倍覺無聊,本正想偷溜回房看書,聞言便道:「你又是誰?這樣多嘴?」

  應懷真只好又說:「四姨,這是隔壁張府的小公子,他叫張珍。」

  四丫頭打量張珍的衣著舉止,便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小公子,當下就對李霍說:「土娃,娘說了不許跟人吵嘴打架,你要記得,別理會不相干的人。」

  李霍低著頭仍不搭腔,張珍卻哈哈大笑,道:「什麼?他叫土娃?」

  李霍的臉依稀有些發紅,應懷真便打抱不平,斜睨著他說:「大元寶,你笑什麼?難道叫土娃比叫大元寶還要難聽麼?」

  張珍訕訕地停了笑,摸摸頭說:「真真妹妹,你不喜歡那我不笑了就是。」

  四丫頭在旁看的明白,便抿嘴一笑,索性回去拿了書出來,就坐在臺階上邊看書邊守著這三個。

  張珍圍著應懷真,不離左右,又問:「你方才怎麼捉了只螞蚱的?咱們再把它捉回來可好?」

  應懷真道:「不是我捉的,是表哥捉的。」

  張珍掃一眼李霍,不太服氣,便道:「我也是能捉的,看我給你捉一隻。」便把袍子挽起,俯身去找。

  應懷真卻自顧自走到廊下,靠著柱子站了,伸手把腰間的一個小錦囊取下,從裡頭掏出一物,黑黢黢地並不起眼,卻正是林沉舟送的那枚印章。

  應懷真舉著看了會兒,心中便想起她做生日那夜的情形,想到臨別時候跟唐毅勾手指立誓的情形……不由心道:「若林大人這次真的不肯甘休,少不得就要把這件事兒拿出來說,當時唐毅說‘一言九鼎’,若我要他幫忙,他雖然會不高興,但以他的人品個性,總不會食言而肥吧……假如爹這次真的過不了關,少不得我就要提出來了,誰叫他當日答應了呢。」

  應懷真思來想去,便暗暗打定主意:想著若萬不得已,便一定要向小唐求救。

  且說應蘭風出了衙門,果然見兩個府衙來的公人站著等候,見了他便行禮道:「應大人請了,上頭傳的急,還請應大人即刻隨我們上路。」

  應蘭風聽了這話,心知有七八分不好,卻也不驚,一笑道:「勞煩了,請。」

  三人竟翻身上馬,便往城外而行,誰知才出了縣衙的大街,便有些百姓看見了,在旁指指點點,過不多時竟漸漸聚攏過來,應蘭風跟那兩個公差不解其意,卻聽一個人站在路邊,大叫說道:「應大人,知府大人真的要處罰大人嗎?」

  應蘭風一愣,原來這兩日泰州內沸沸揚揚,傳的都是朝廷派的官兒因為應蘭風主持販賣柿棗的事兒要降罪了,方才兩個公差過街頭的時候,百姓們已經在猜測是否如此,如今一看差人「押著」應蘭風出來,頓時便群情激憤。

  應蘭風還未答話,就有人複大聲叫道:「應大人乃是好官,你們不管我們生死,應大人肯理會,為何卻要治他的罪?朝廷就是這等糊塗的?」

  那公差見說的很不像話,便呵斥道:「住口!我們乃奉命行事!」

  百姓們卻並不怕,反更靠近過來,把路兩邊都堵住了,又有人橫在馬前,連馬兒也半步不能上前,到處都只是嚷說:「放了應大人,不許為難應大人!」

  兩個公差見勢不妙,手按腰刀,一觸即發,應蘭風看人越來越多,急忙攔住公差,自個兒翻身下馬,舉起手來道:「大家休要鼓噪,聽我一言。」

  人聲果然漸漸小了,應蘭風道:「我應某人既然做了,便自要擔著,不管朝廷如何處置,我都心甘情願俯領,各位若是還當我是父母官,便請散了吧!休要讓我再多一個罪名。」

  百姓們聽了這話,才微微地後退,應蘭風翻身上馬,打馬往前而行,一邊走一邊拱手,向著兩旁眾人作揖,百姓們也不離開,有人便嗚嗚地哭起來,一路跟著。

  兩個公差只好跟在後面,走了許久,才終於出了城,回頭時候兀自有許多百姓在身後或哭或看,不肯離散。

  兩個公差面面相覷,便道:「應大人果然是清明好官,我們做公這許多年,這還是頭一遭兒見百姓們這般擁護一個官兒呢。」

  應蘭風只得苦笑而已,又道:「不知這次知府大人要治我何罪?那林禦史也在府衙麼?」

  其中一個公差轉頭看他,便道:「治罪?這個我們倒是沒聽說過,只是奉命來請大人罷了,至於其他……如今府衙主事的已經另有其人了,大人到了便知。」

  應蘭風愕然,還待要問,見兩人並無再談的意願,於是便也住嘴。

  一路打馬急趕,終於在過晌午的時候到了府衙,應蘭風翻身下馬,隨人入內,到了議事廳中,猛然驚了一驚,卻見原來周邊的各地的縣令赫然都已在座。

  有幾個相識的見了他,便舉手行禮,應蘭風略微寒暄,才落了座,便聽一聲咳嗽,有人道:「可是都到齊了嗎?」

  負責點卯的便道:「都已經到齊了。」

  這才有人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卻是個生面孔,容長臉,下頜上飄著幾縷鬍鬚,的的確確並非知府大人,眾縣官雖不知詳細,卻也多半有耳聞知道府衙易主了,於是紛紛起身恭迎。

  應蘭風隨眾相看,見此人並非林沉舟,放眼掃了一遭,並不見林唐兩人,如是心下越發忐忑。

  那人在堂中立定,侯眾人鼓噪方定,便道:「下官王克洵,受巡察禦史林大人之命,在此代理泰州十一縣政事。想必諸位對府衙中發生之事已經有所耳聞,如今便由下官在此向諸位說明。」說著,抬手從旁便取了一則卷紙,展開念道:「泰州知府程宇貪贓枉法,克扣賑災糧餉,欺上瞞下,殺戮無辜,罪名查明屬實,已斬。齊州縣令陳鈺,維州知縣代文慶……」一氣兒念了四五個地方的官員及各種罪責,被點到名字的官員紛紛戰慄,有人坐不住,竟自椅子上跌在地上,暈厥過去,只是很快便有士兵魚貫而入,把念到名字的即刻都拖了出去。

  應蘭風自聽到把知府斬了,這般雷厲風行,整個人就仿佛躍入冰水之中,已經渾然不能動,腦中所想的竟都是「到底無力回天,再也無法見到真兒跟娘子了」之類。

  正也骨子裡生寒的時候,聽那王大人終於念完了,應蘭風正覺著仿佛有一線光明幽幽地降臨,卻見那人合了手上的卷宗,目光一掃當場,開口問道:「哪位是泰州知縣應蘭風?」

  應蘭風一聽,耳朵「嗡」地一聲,整個人恨不得即刻化作灰飛便是!狠命地把舌尖一咬,才恢復了幾分神智,把心一橫,舉手澀聲道:「下官……正是!」

  眾目睽睽中,那王克洵邁步走下臺階,竟徑直走到應蘭風跟前,端詳著他,半晌竟然一笑,說道:「果然是一等的好人才,應大人治下有方,政績斐然,前途無量。」說著,便也舉手,向著應蘭風微微也做了個揖。

  應蘭風已經不知此身為何物,也猜不透對方究竟是何意思,至於該如何對答是好也一概不知,便只道:「大人謬贊了。」

  那王大人又道:「我剛來此,才接手各色事務,有一些需要再行核對才能解決,聽聞此番大旱,以泰州縣最為嚴重,等本官查兌無誤,賑災糧餉便會分毫不差地送往泰州縣,還請應大人多多留心操持了。」

  應蘭風聽了此話,三魂六魄恍恍惚惚,只能強自鎮定,應了一聲:「是……多謝大人。」見他面上並無慍色,複大著膽子問道:「不知……禦史林大人可在?」

  王克洵笑道:「林大人前日便已離開了。」

  應蘭風一個恍惚:「已離開了?」

  王大人道:「正是的呢。」又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見他生得宛如臨風玉樹,斯文儒雅,因為臉色泛白,更見冰雪之姿,王克洵眼底的笑意越發明顯,一點頭,轉身便欲走開。

  應蘭風見狀忙喚道:「王大人留步,敢問……」略微遲疑,便道:「敢問林大人身邊兒,是否有位姓‘唐’的少年同行?」

  王克洵略略一怔,便仰頭笑道:「這說的必然就是東海王家那位三公子了。」

  「東海王」三字入耳,應蘭風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王克洵往前一步,低聲笑道:「應大人也是京內的出身,怎麼竟忘了曾尚過公主的‘東海王’唐家呢?」微微一笑,舉步離去。

  直到散會,應蘭風整個人還如在夢中,跟他相識的岷州縣令上前,道:「應兄大喜呀,竟深得王大人青眼!」

  應蘭風只得苦笑:「我實在料不到竟會如此。」本來正好相反,還以為是大禍臨頭了。

  岷州知縣也松了口氣,歎道:「的確,咱們這些人如今能平安無事實屬不易,連知府大人都斬殺當場了,這真是……」

  應蘭風驚道:「斬殺當場?」

  岷州縣令越發小聲,道:「我來得早,聽得多一些,據說知府大人察覺林禦史要問罪,所以想先下手為強……」他做出一個橫刀的手勢,讓應蘭風倒吸一口涼氣:「他竟然敢如此?」

  岷州縣道:「可不是麼?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林禦史的命,他哪裡就會那麼容易被……才一動手,反被林禦史身邊的一名少年殺死,聽說場面實在是慘烈驚人……咳咳!不過,知府大人之所以如此,恐怕也是仗著肅王的勢力,若真給他得了手,他也不至於會死,怕他也是想孤注一擲搏個魚死網破……可不料鐵骨禦史便是鐵骨禦史,誰能撼得動呢。」

  「那名少年……」應蘭風聽得呆呆地,腦中浮現小唐總是溫和的臉容,一時難以想像此種說法,忽然道:「是了,知府大人曾是肅王心腹,林禦史竟這樣果斷地把人殺了,豈不是得罪了肅王?」

  岷州縣道:「誰說不是?這下子肅王還不知會怎麼樣呢,林禦史的處境只怕更為兇險,兩方勢必會有一場惡鬥,然而這也跟咱們沒什麼相干了。」

  應蘭風的臉白一會兒青一會兒,不聽這些話還好,聽了之後,這份感覺就如同在高舉起來的鋼刀底下走了一圈兒,那雪亮鋒利的刀刃上還滴著血呢,他現在能活著,又哪裡是一個「不易」可以形容的。汗把中衣都濕透了,走出府衙大門,風一吹,後背處一片冰涼。

  天高雲闊,風有些冷,然而那股涼意卻叫人頓生一種再世之感,應蘭風精神一振,匆匆跟相識告別,翻身上馬,急急打馬往泰州趕回,誰知才行半道,就見前方有一人也急急而來,竟正是家奴進寶兒,應蘭風不知何事心頭一緊,忙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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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 章

  應蘭風忙叫進寶,進寶老遠也看見他,趕緊翻身下馬,應蘭風問道:「你為何在此,莫非家裡有事?」

  進寶兒道:「大人莫急,家中無事,乃是大姐兒吩咐小的趕去府衙的。」

  應蘭風奇道:「你說什麼?懷真叫你過來?」

  進寶點頭道:「正是,自打大人走了,大姐兒叫如意姐姐喚我,給了小人這個東西,讓我帶著上府衙,若大人無事則罷,若大人有事,就拿出這個東西來,跟一位姓唐的爺們兒說……大姐兒的心願已經有了,他自然懂得是何意思。」

  應蘭風呆呆怔怔,無言以對,接過進寶手中之物細看,正是林沉舟送的那印章。

  進寶撓頭道:「小人雖不知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可是大姐兒很是一本正經,小人不敢違背,就只得來了。」

  應蘭風緊緊捏著那枚印章,心中五味雜陳。

  天氣漸漸轉涼,應蘭風去府衙那趟歷險已是半月前的事兒了,那位王克洵大人果然言而有信,很快把賑災糧食派兵押送過來,同時在吏治之上,整個泰州府不免也有一番動盪,然而對應蘭風來說,便如「曾經滄海難為水」。

  這日,天色陰森森地,仿佛是個要下雪的光景,徐姥姥便把家裡帶來的虎頭帽虎頭鞋拿出來,給應懷真穿戴上,都是她親手縫製刺繡的,老虎的耳朵豎起來,眼睛炯炯有神,胡鬚根根可數,活靈活現,應懷真十分喜歡,愛不釋手。

  徐姥姥打量著她花兒似的面龐,不由地說:「嘖嘖,這真哥兒生得,叫人見一回愛一回……多虧你隨你爹多些。」

  李賢淑在旁聽了,便笑道:"我的娘,這話是怎麼說的呢,難道我長得不俊?人家說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您老倒是好,反褒貶起自己親生的閨女來了,雖說你那姑爺生得出色,人見人愛,可我也不至於就真那麼不堪入目的?"

  徐姥姥也笑道:「那怎麼樣,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得意,你也是修了幾輩的福氣,才能找這樣個好姑爺,出身好,難得又對你百依百順的……」說到這裡,便停了停。

  李賢淑聽了咯咯笑了幾聲,抬眼看著應懷真已經跑到在門口,把帽子鞋子穿戴起來,那身影儼然一頭小老虎,就又笑說:「娘,你把你姑爺的心肝寶貝兒捯飭成這個樣兒,跟個男孩兒似的,你留神他不歡喜。」

  徐姥姥道:「姑爺有什麼不歡喜的,小孩兒頭臉上最是嬌貴,這棉帽子最厚實,戴上也不怕她到處玩鬧淘氣了,而且我剛來的時候,見真哥兒雖生得好,只是太瘦弱了些,怕有些邪祟,用虎氣給她衝衝也是好的。」

  李賢淑道:「行行,您有理,不過……說來自打您來了,阿真的確比以前愛說愛笑了些,先前她病的那場,差點沒把我嚇死。」

  兩人說到這裡,見應懷真自門口走開了,徐姥姥就歎了聲。李賢淑留意,便問:「怎麼忽然歎氣呢?」

  徐姥姥道:「大丫兒,這次來我是有些事兒想跟你說,只是剛來那會兒姑爺正為難著,故而不好說出來又添煩惱。」

  李賢淑停了手中的針線活,便道:「我就知道您老不止是來看您外孫女兒的,到底是什麼事兒呢?倒是說呀。」

  徐姥姥道:「這第一件,是二丫兒,她相中了人,整日裡哭著喊著地想嫁。」

  李賢淑有些意外,卻笑道:「這倒是好事呢,您老做什麼愁眉苦臉的,是哪戶人家?」

  徐姥姥歎說:「若是好人家,我自然也沒話說,你可還記得甜水巷裡頭開典當鋪的於家?」

  李賢淑皺眉一思量,道:「竟是他家?那家子的小子我恍惚裡是見過,皮相雖生得不錯,只是……聽說性子上偏愛惹花惹草的不是?據說這還是他們家一脈相承的習性……美淑怎麼看上他呢?」

  徐姥姥道:「就是說呢,我私下裡問過,美淑說,他生得好,所以她看上了。」

  李賢淑又氣又笑,道:「真真是孩子氣的話,她也老大不小了,還是這麼賭氣任性的?生得好難道能當飯吃,當錢使?以後若真成親了,外頭一大堆混帳女人的爛帳呢,她能受的了?」

  徐姥姥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可她說到時候自然有法子降服,總會讓他都改了的,叫我不要擔憂這些,故而說她鐵了心著魔似的了呢,因我之前跟她說了幾句狠話,她就跟我賭氣,鬧了一場,不肯吃飯,鬧得我也沒法兒。」

  李賢淑恨了恨,道:「難怪說這女大不中留呢,美淑又是那個死強的性子,怕是勸不了的,若硬拉著,還以為咱們齊心要壞她的好姻緣呢。」

  徐姥姥道:「誰說不是,所以我也有些犯愁,才來問問你有沒有什麼主意。」

  李賢淑思忖了會子,道:「照我看,娘你也別管了,一來管不了,管的狠了還成了仇呢!成仇倒是小事,只怕美淑那個性子,又鬧出什麼不好看的來。這二來呢,兒孫自有兒孫福,美淑這麼一心鐵意的,或許真的有法子降服也未可知。」

  徐姥姥道:「就怕到時候她擺弄不了那於家的,又要受苦了。」

  李賢淑哼道:「那也是她自己死性兒挑的,怨得了誰?」

  李賢淑起身走到門口,看到應懷真跟李霍正在廊下不遠處玩耍,她便叫說:「阿真,別走遠了!」

  應懷真回頭道:「知道了,娘!」戴著虎頭帽子,顯得炅炅精神,通身透著一股精靈氣兒。李霍站在旁邊,仍不做聲。

  李賢淑這才放心回來,便說:「土娃這性子怪,怎麼總悶聲不響的?小小地年紀,倒像是有什麼心事。」一邊兒摸摸那茶壺都有些冷了,揚聲就叫:「如意,倒茶。」

  徐姥姥苦笑說道:「我這要說的第二件事,就是跟土娃有關……是你哥哥的事兒。」

  如意上來把茶壺拿走,李賢淑驚得只看徐姥姥,忙問:「哥哥又怎麼了?」

  徐姥姥道:「你也知道你嫂子家裡只她一個,她原來不住京裡,是在北邊的,故鄉裡還有些個產業,如今親家門年紀大了思鄉,便欲回去,惦記著無人伺候,就叫你嫂子也跟著回去。」

  李賢淑著急道:「這是什麼話呢?嫂子回了,我哥哥怎麼辦?」

  徐姥姥道:「他們的意思,是你哥哥,土娃兒也都一塊兒跟去。」

  李賢淑急得一拍桌子,把來送茶的如意嚇了一跳,李賢淑橫眉怒眼地說道:「真真是些屁話,這萬萬不行,他們家只一個女孩兒,我們家還只哥哥一個男丁呢,怎麼能隨著他們去?做什麼青天白日夢的!」

  徐姥姥面露憂愁之色,李賢淑心念一轉,問道:「哥哥不會是應了吧?」

  徐姥姥才微微點頭:「看你哥哥看樣子,心裡約略也是想去的。」

  李賢淑又是震驚又是氣惱:「哥哥好端端地竟要跟著他們走了?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徐姥姥見她著急,便勸道:「你先別著急上火的,有些事兒我本不想跟你說:前段日子你爹被人施套賭錢,輸的還把咱們的鋪子也墊了進去,你哥哥找那人去理論,一言不合竟打起來,對方雖然人多,可你知道你哥哥本事好,沒吃什麼虧反把人打傷了幾個,可那些人因此竟然告了你哥哥,他們又跟官府有些關係,竟把你哥哥拿了……好不容易又使錢才救了出來,其中多半還是你嫂子家使的力。事後你哥哥很惱你爹,大吵了一架……」

  李賢淑聽了愈發氣道:「爹也太過了些,當初我在家的時候,因著他糊塗,每每縱容賒欠,竟弄得鋪子入不敷出,好不容易哥哥在外頭奔波走動,生意才算有些好了,他竟還是不改這毛病,不幫著哥哥也罷了,竟還添亂……」

  徐姥姥也不做聲,李賢淑轉念一想,忽地又醒悟道:「所以娘你才把土娃帶來跟我見個面,萬一真的背井離鄉去了,到北邊那遙遠偏僻的地方,也不知道以後再見是什麼時候,就連能不能見著也不可知……」

  徐姥姥聽到這裡,雙眼中已經微微地見了淚光,道:「我是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了,索性先帶了土娃過來給你和姑爺見見。」

  屋內兩人說著,屋外應懷真正跟李霍玩耍,見張珍興沖沖來了,手中拿著一本書似的,一眼看見應懷真的打扮,便驚喜交加道:「真真妹妹,你這樣打扮可真好看。」圍上前來,目不轉睛地打量,嘖嘖有聲。

  應懷真舉手摸摸自己的虎頭帽,道:「姥姥給做的,你家裡沒有?」

  張珍道:「有倒是有,我覺得難看,我又大了,就不愛戴,如今看你戴的這樣好看,少不得我回去也跟我娘要,好歹翻出來也戴一戴。」

  應懷真見他這樣呆,便抿嘴笑,又問:「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張珍這才記起自己來意為何,便舉起手中的冊子道:「我新得的一本連環畫,畫的又熱鬧又好,給你看看。」

  應懷真拿了過來,見封皮上畫著個戴紅肚兜的胖小子,旁邊寫著「哪吒鬧海」四個字,她便說:「原來是哪吒鬧海打龍王三太子的故事。」

  張珍道:「妹妹可真聰明,一下兒就認出是哪吒鬧海來了。」

  原來這會兒張珍已經開始讀書認字,然而應懷真才四歲,尚未認字,可張珍並不知情,只以為她是看圖猜出來的,應懷真知他誤會,卻也不解釋。

  兩人探頭在一處看,旁邊李霍也呆呆地看,問說:「這就是哪吒鬧海麼?」

  張珍道:「你沒看見封皮上寫著麼?」

  李霍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應懷真抬頭看他,若有所思問道:「表哥,你還沒開始認字兒嗎?」

  李霍聞言低頭,並不回答,張珍道:「原來你還沒開始讀書?你比真真妹妹大兩歲,也該開始認字兒了,千字文也沒讀麼?我都背下來了。」

  李霍呆呆地,頭越發低,應懷真對張珍道:「你別炫耀,表哥還沒說什麼,你倒是自問自答起來了。」

  張珍見她開口,便笑著捂住嘴不說了。應懷真便小聲問李霍:「哥哥,真個沒讀書?舅舅沒給你找私塾,教書先生呢?」

  李霍愣了半晌,終於才悶聲說道:「今年本是要讀的,家裡一團亂,就沒顧上……近來因為要搬,所以爹也沒再管。」

  張珍跟應懷真齊聲問:「搬什麼?往哪兒搬?」

  李霍越發悶悶道:「搬到我娘的老家北邊兒去。」

  應懷真心中一震,一時無聲。張珍卻皺眉問道:「你們在京內,已經算是北邊了,還往北那越發到哪裡去了?」

  正在這時候,應蘭風從廊上來,一眼看到三個在此,又看應懷真是這幅摸樣,喜不自禁:「真兒,哪來的虎頭帽子?」

  應懷真忙跑過去:「姥姥給的。」

  應蘭風把她抱在懷中,道:「這樣倒是越發精神,比個男孩兒不換。」左看右看,才想起正經事,忙問:「你娘呢?」

  應懷真指了指那邊兒的屋,應蘭風道:「爹先去跟你娘說點事兒,待會陪你玩耍。」把應懷真放下,又摸了摸李霍跟張珍的頭,道:「一塊兒好生玩,別吵嘴。」

  應蘭風去後,應懷真看看那兩個,見他們正頭碰頭地在翻那連環畫,看的很是入神,她便躡手躡腳跟著走到那屋門口,剛站定,就聽應蘭風說:「……正好岳母也在,這件事也由您老人家給參詳參詳……我,想要辭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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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28:58 |只看該作者
 ☆、第 19 章

  先前因林沉舟之事弄得人心惶惶,又加府衙那場驚魂,應蘭風每每想起,便周身寒栗。

  尤其是想到事後進寶兒帶著應懷真送的印章急急趕來之舉……後怕之餘,就又覺著愧疚難安。

  應蘭風思量了數日,只覺得自己做這個官,雖然勉強能安身立命,然而行事處處不便,連給妻女些好日子也甚是難得,反而一個不慎,就有掉頭的危險,甚至帶累家人。

  在府衙的時候,聽王克洵點破小唐的來歷……應蘭風每每回想那少年笑如暖玉的模樣,更是黯然:論做官他也做了四年官,但小唐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罷了,其深沉幹練,自己竟是連一半也比不上。何況小唐竟是東海王的後代……

  這「東海王」其實並非是封號,而只是個文武百官連同百姓們心知肚明的尊稱罷了,乃是在本朝開國之初,鎮守東南沿海的一位將軍,因為他用兵如神,終究把個原本匪患難治的東海治理的一片靖平,百姓們感恩戴德,暗中都以「東海王」稱呼,最後這位爺也深得皇帝寵愛,便以公主許之。

  唐家在那一代恩寵無雙,然而到如今已經是第四代上,勢力雖然已不如初,卻也仍是舉足輕重的簪纓世族。

  應蘭風說罷,徐姥姥跟李賢淑都愣住了,李賢淑忙問究竟,應蘭風道:「我官職雖卑微,然一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把自己搭進去倒也罷了,萬一再連累你們,那真是豬狗不如了,這一次好歹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倒不如趁機急流勇退……」

  李賢淑蹙眉不語。徐姥姥道:「姑爺已經想好了?」

  應蘭風道:「我自忖當官兒倒不如去行商的好,那林禦史也說過,我有經商的才能,必然會博得家財萬貫……起碼錢銀上不至於短缺了。」說著便自嘲一笑。

  李賢淑道:「二郎,你當真已經決定了?」

  應蘭風道:「這幾日我都在思量此事,正好岳母也在,就一塊兒出個主意罷了,只是這官兒做的叫我又怕又悔,很覺得無趣,大概是我天生不會做官,想來也沒什麼前程可言,索性就斷了這條路,另找別的。」

  徐姥姥聽到這裡,就看一眼李賢淑,道:「其實這是你們夫妻兩個的事兒,你們商量著決定就是了,至於我,不過是個村野婆子,又懂什麼做官不做官的?只是我私心覺著,若姑爺真的不想為官,做別的倒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未嘗不好。」

  李賢淑仍是思量著,卻沒開口,應蘭風想看她的意思,正沉默裡,李賢淑一抬眼,應蘭風順著她的目光回頭,卻見是應懷真站在門口。

  應蘭風見了,索性走過去,蹲下問道:「真兒聽見爹說什麼了?」

  應懷真慢慢點了點頭,應蘭風道:「爹不會做官兒,不然的話,又怎麼用得著讓你替我擔憂呢……你生日那天跟小唐……跟唐大人做的那個約定,可是為了爹嗎?」

  應懷真便搖頭,應蘭風盯著她明澈如溪的雙眼,心中浮出許多疑惑來,卻又問不出口,終於只說道:「真兒,你說爹會不會成為一個有能耐的好官?你是希望爹做官呢,還是辭官?」

  徐姥姥跟李賢淑見他忽然問起應懷真來,都覺有些詫異。

  應蘭風並非玩笑,而是極正經嚴肅地在問,仿佛應懷真的回答便能決定他的去留。

  四目相對,應懷真心中有個聲音便說:「爹,你其實會做的很好,雖然未必是什麼好官,但你可以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將來,會有很多像是林大人,唐叔叔那樣的大官向你行禮,絲毫不敢小覷,天底下幾乎無人不知你的名字,但是……」

  但是,如果真的走上那條路的話,最後的結局,那麼或許……

  假如應蘭風不當官,就此離開仕途,自然就跟那些朝政上的紛爭不相干,多半不會捲入殺身之禍的事件當中去……那麼由此看來,應蘭風此刻辭官,也是一件好事?

  就好像眼前有兩條路,應懷真無法選擇,不能回答。

  應蘭風凝視應懷真清澈的雙眸,忽然覺著自己如此逼問一個四歲的孩童仿佛太過可笑,便道:「我……」

  應懷真忽然開口說:「我並不懂別的……可是,我知道……爹如果能當官,將來一定可以成為很了不起的大官。」

  應蘭風渾身一震,雙眸中滿是不信,連李賢淑也情不自禁地從炕上下來,站直了呆看。

  應懷真抬手,在應蘭風的臉頰上摸過,輕聲又說:「爹不用怕,只管做自個兒想做的就好了。」

  屋裡鴉雀無聲。

  事後,李賢淑私底下便同應蘭風說:「你覺不覺著阿真越發像是個小大人兒了?她白日說的那些話,哪像是四歲孩子說的,我四歲的時候,還不知道在哪兒玩泥巴吃草呢。」

  應蘭風何嘗不覺得愕然?然而回頭細想,應懷真所做的令人意外的事,仿佛不僅僅是這一件……

  應蘭風微微一笑道:「你也說了是真兒,天底下的奇異孩子多了,我家真兒便也是其中一個又如何?只是小小年紀竟如此……似並不是好事。」

  李賢淑呸道:「怎麼不是好事?我覺著我的丫頭這樣倒是好!那你心裡到底是想怎麼樣?」

  應蘭風知道她問的是辭官的事,便歎道:「女兒這樣為我,我又怎能不三思而行?等過了年,我便上書辭官。」

  李賢淑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應蘭風又道:「是了,這兩日公府的人就該到了,還要勞煩你操持了。」

  原來前些日應蘭風接了一封來自京內公府的書信,信裡說府內的堂兄應竹韻不日便會前來探望,同行的還有他的長子應佩。

  李賢淑像是有些心事,道:「知道了,就只這裡窮困破爛的,怕人家笑話,我就盡力好好地伺候罷了。」

  應蘭風道:「伺候什麼?既來之,則安之,平常對待便是。這次特意讓三弟來,多半是為郭繼祖的事兒興師問罪罷了,只是做什麼還帶著應佩呢?」

  李賢淑笑道:「來就來罷,畢竟是你的兒子,這麼多年了,你又回不去,他倒是也該來一次看看他的親爹了。若真個兒向你興師問罪,橫豎咱們公事公辦,怕他不成?何況你打定主意辭官,以後行商,怕也難再跟府裡有牽連,倒也罷了。」

  又過了兩日,果然應竹韻到來,隨行的是兩輛馬車,七八個公府的隨從,應蘭風聞訊出迎,見他的三弟比之前越發出挑了,其神采飛揚,外加華美衣著,一看便是貴族公子的風流氣派。

  相互才行了禮,後面一輛馬車上下來一個八、九歲的孩童,雖身量不高但已初顯風采,眉目清秀,約略有幾分似應蘭風,正是他亡妻留下的兒子應佩。

  應竹韻便拉著應蘭風,道:「你看看佩兒,是不是越發像你了?這次特意帶他過來,不然你長久不回京內,父子兩都不認得了。」

  應蘭風見應竹韻笑容滿面,不似是來興師問罪的,然而卻也不能粗心大意,便道:「外官無旨不能擅自回京,難得三弟想著,不顧山長水遠地過來,真真有心了。」

  應竹韻朗聲笑道:「二哥這話沒的是來羞臊我的,這麼多年了都沒來探望兄長,你心裡必然是怪我了。其實我早就想過來看看,只是府內事兒多的很,我竟總是脫不了空兒,還請二哥勿怪才是。」說話間,就拉應佩上前:「佩兒,來見過你爹。」

  應佩果然行了個禮,口裡道:「佩兒見過父親。」

  應蘭風點點頭,他離京時候應佩才三歲多,話也說不俐落,如今竟這般大了,一時頗有陌生之感。

  這會兒李賢淑領著應懷真出來,見了便道:「都站在這裡做什麼,二郎,快請人進屋裡說話。」

  應竹韻忙行禮道:「二嫂子怎麼親自出來了。」猛地看見應懷真,見她年紀雖小,可生得眉目如畫,其靈透慧麗,如明珠耀耀,叫人眼前一亮,頓時便滿口贊道:「這便是懷真侄女兒了?不愧是二哥的寶貝,果然是掌上明珠了!」

  李賢淑便笑說:「自小跟著我們在這地方,不過是個粗笨的野丫頭罷了!」又看應佩,道:「這便是佩兒了?」

  應佩聞言,就上前來又行了一禮:「見過母親。」

  李賢淑聽到那一聲「母親」,微微一笑,道:「真是個乖巧有禮貌的孩子,生得又好,很有大家公子的風範……只是這些年來你也不在我身邊兒,我也盡不到當娘的心意,你喚這一聲倒是讓我愧疚了。」

  應佩拱手行禮,邊低頭懇切答道:「母親雖如此說,佩兒心中,您依然是我的母親。」

  李賢淑笑著就來扶他:「這孩子真真叫人喜歡……別多禮了,阿真,快見過你哥哥。」

  應懷真在旁看著這位兄長,因她個子小,便是仰視的,正好應佩是低著頭,李賢淑跟應蘭風等看不到他的面色,應懷真卻看得清清楚楚,卻見應佩口裡說「我的母親」之時,滿臉地冷笑,其輕蔑之色難以掩飾,忽然目光轉動看見應懷真時,那眼角一瞥,透出幾分料峭地寒意。

  應懷真看著應佩這幅模樣,不由地就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往李賢淑身邊站了站。

  李賢淑拉不動應懷真,就催她叫人,應佩卻抬頭笑道:「妹妹怕是認生呢,母親不必催她。」笑的燦爛斯文,人畜無害似的。

  應懷真目瞪口呆,斜睨此人,只覺這的確是應蘭風親生的無疑,因為這份瞬間變臉的本事可真是無人能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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