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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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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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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9:10:43 |只看該作者
第170章

  朱謹深談判的最終成果,是兩萬土兵加刀大表哥一個。

  他還不甚滿意,回去向沐元瑜及滇寧王妃道:「舅舅是不大好說話,我的意思,最好是他親自領兵,如此瑜兒就不必去了。只是舅舅不允,說來說去,只肯出借了兒子。」

  沐元瑜:「……」

  她驚呆了!

  她一個親外甥,去向親舅舅借兵一萬都沒借來,朱謹深一個此前和刀大舅全無來往的外人去,不但借的兵翻了倍,連刀大表哥都拐到了手!

  她舅舅這是被下了迷魂藥了?!

  朱謹深催她:「不要發愣,跟我出去帶個路,你有個姐姐是不是嫁到楊土司家裡去了?再去問他借些。」

  沐元瑜「哦,哦」應著站起身來,人其實仍沒怎麼反應過來,只下意識問道:「還去問二姐姐家借什麼?東蠻牛國內若真實力空虛,兩萬都算多了——」

  那等小國,沒多少阻力的情況下,將它打個對穿都能辦到了。

  朱謹深匆匆往外走:「不管多不多,都給你帶走。但要防著東蠻牛學過兵法,知道圍魏救趙的道理,倘若它知道國境被襲之後,不撤兵回救而直奔雲南而來,此刻府城同東蠻牛一般,也沒有多少兵力留守——」

  沐元瑜悚然道:「不錯!」

  府裡不是全然無兵,還有些衙兵之類,但戰鬥力就很一般了,日常也就維持個府城秩序,上陣殺敵那是絕拼不過正規軍的。

  「所以要再去問楊土司家借些來守城,萬一這情形發生,至少撐到你揮兵回來。」

  沐元瑜忙應著:「好!」

  滇寧王妃傻眼地追在後面,幾番想插話,硬是沒找著話縫,她且也有些暈——朱謹深先前不是很堅決地不許沐元瑜帶兵出征的嗎?為此還冷戰了,怎麼打沐元瑜找他談過之後,沒幾天就改主意了,還一下改得這麼徹底,她覺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完全錯了,他這不是好哄,根本是非常好哄吧?!

  **

  在去找楊土司的路上,沐元瑜方騰出空來問到了究竟。

  兩旁有護衛,朱謹深回應得很隱晦,但以沐元瑜和他的默契,很快領悟到了刀大舅為何一下大方起來。

  那一番話,其實她也可以同刀大舅說,哪怕全然從刀家的利益來說,刀大舅也不可能在知道秘密後賣了她。但在她最深處的潛意識裡,始終對滇寧王的封號有所留戀,說不定,皇帝覺得讓她一個有致命把柄的假貨接任也不錯呢——

  所以她沒想起來要去嚇唬刀大舅,但朱謹深這麼幹了,她也只好認了,事有輕重緩急,眼下顯然是借到兵最重要。

  至於將來,再說罷。橫豎她要真能為王,刀大舅總不可能反對。

  說到刀大表哥時,朱謹深就很直接了,道:「我原沒想起這一出。你舅舅罵他蠢,我不好幹看著,幫著緩頰誇了兩句,你舅舅就又高興起來,說你大表哥心眼上是缺些,帶兵打仗還是很勇猛的,我聽了,方動了此念。」

  就是說,刀大舅是親手把兒子坑了出去。

  沐元瑜憋不住在馬上直笑:「舅舅肯定很後悔。」她同時意識到,「殿下根本沒想要舅舅吧?只是故意詐唬他。」

  朱謹深道:「時間太緊了,若還有空閒,我與他多聊兩天,未嘗不能打動他。」

  只是不好再耽擱下去,只能湊合拿一個刀表哥湊數了。

  刀大舅可不會想再跟他聊。

  沐元瑜模擬了一下刀大舅的心情,就笑得有點停不下來,又同情了他片刻。不過很快拋去腦後,策馬湊近朱謹深,小聲道:「我同大表哥一起去,殿下放心呀?」

  「有什麼不放心的。」朱謹深目不斜視,一本正經地道,「貴表哥淳樸天然,聽說將要領兵出征,十分踴躍,如此心向朝廷的棟樑之才,很該重用。」

  好嘛,這位殿下看來是在跟刀表哥的來往中獲得了足夠的安全感,以至於親爹都嫌「蠢」,到他嘴裡成淳樸天然了,她大表哥肯定也是被忽悠得不要不要的,不然不會有個「十分踴躍」。

  沐元瑜一路想著一路笑,她不是開心朱謹深幫助她出頭,在他行為的表象之下,是對她內在思想的妥協認同,這比送她兩件禮物哄她兩句好聽話可貴多了。

  朱謹深時不時瞥她兩眼,每回都見到她彎得月牙一般的眼睛。

  就開心成這樣。

  那麼好像——他的讓步也不是不值得。

  趕在天黑前,兩人到了隴川。

  跟楊土司的談判相對來得簡單一點,雖然他們來得突然,但朱謹深只把刀大舅已經同意出借兩萬兵馬並且他的長子還親自領兵的消息一透露,楊土司就不得不掂量一二了。

  撇開朝廷不論,只從滇寧王府說,一般的親家,不過是個輩分不同,刀家出了這麼大本錢,他要托詞不給,等滇寧王回來,把兩個姻親一比,他拿什麼話去糊弄滇寧王?

  同在南疆這片土地上,他不可能沒事求著滇寧王,這往後不好開口啊。

  咬個牙,多少也得出點。

  兩方從五千往上磨,磨到晚飯後,最終敲定在了一萬。

  沐元瑜很滿意了,雲南距東蠻牛快馬全速疾奔大約需要十天,有這一萬配合著府城原有的衙兵,主動出擊是還弱點,守城等到她回援總是可以做到的。

  但朱謹深很沉得住氣,他居然還不走,和楊土司穩重地算著賬,「刀土司家的兵馬是要隨沐世子出征,他家出兵出將,這糧草自然不好再讓刀土司出,便由滇寧王府包了——」

  他說著目視沐元瑜,沐元瑜忙點頭,笑道:「不能全靠舅舅,我們自家自然是要有所付出的。此刻走程序問朝廷要來不及了,就由我們的私庫先出,沐家累受皇恩,世鎮雲南,這也是我們應當應分之事。」

  楊土司聽著還滿面贊同地點頭呢,不想朱謹深接著就道:「滇寧王府庫存的糧草配備這兩萬兵馬已是極限,楊土司府上的這一萬土兵,就只能有勞楊家順帶解決了。大勝之後,我會寫奏章向朝廷表彰楊土司的深明大義,該有的賞賜補償,定不會少。」

  楊土司的笑僵在了臉上——什麼賞賜補償都是日後的,天知道哪天到手,糧草可是實實在在現在就要從他的私庫裡挖出去,任誰都得掂量掂量。

  沐元瑜在旁笑道:「您若與朝廷交道打得少,有些懼怕,那這個保就由滇寧王府來作,待我父王得勝回來後,您這裡消耗多少糧草,由滇寧王府補給您。」

  這個話朱謹深事先不曾與她通過,談判桌上瞬息萬變,進退分寸,全看雙方心理素質,事先說不到那麼剛好。但她一聽之下,佩服之餘,立刻知道該配合上了。

  雲南府裡有常平倉不錯,但那是一府百姓的口糧,最後的保障,沒到那個時候,最好是不動。先挖大戶的,挖多少算多少。

  楊土司還猶豫著,沐元瑜加了把火:「您若覺得我年輕,說話不如我父王靠譜,我現在就立個字據下來?」

  再年輕那也是經了敕封的王世子!

  楊土司忙道:「世侄說哪裡話,這不必,不必。」

  「多謝您明理大義,如此我們就說定了!」沐元瑜絲毫不給他說下一句的機會,笑著就站起來,「出征在即,我與殿下還有許多事忙,就不在這打擾您了。您這裡預備預備,三日後,殿下來帶兵走。」

  拉著朱謹深就走。

  兩人一紅一玄,大氅飄飄而去。

  楊土司坐在燈火通明的大堂中眨巴著眼——這是哪裡?他是誰?

  他剛剛好像賠了一萬私兵出去?

  他幹什麼了就賠了一萬兵出去還得伙食自帶?!

  啪!

  楊土司如夢初醒地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真不能和中原人打交道!

  在這一點上,刀、楊兩大土司達成了高度的心靈上的和諧統一。

  **

  整個雲南府城以滇寧王府為中心,徹夜運轉起來。

  各級官員連夜被找了來,聽說沐元瑜也要出征,有贊同的,有不贊同的,贊同的認為反正不費府城的兵馬糧草,借來的不用白不用,出去繞一圈有收穫都是淨賺;不贊同的是因為滇寧王已經領著一大群將領在外,幾乎掏空了雲貴兩省的兵力,沐元瑜再一走,府城內就無人坐鎮了,借來兵是好事,但更希望她能領兵在城內留守。

  一屋人吵成了一片,直到聽說還借了另一批兵馬,專由朱謹深帶領守城,方安靜了一點下來。

  朱謹深的目光在室內環視著:「我不曾接觸過實際的兵事,守城的諸般事宜,還需諸位齊心協力,教我助我了。」

  官員們連稱不敢,聲音都低了八度。

  這是敬於他的身份,更是懾於他的能力。

  空手變出三萬兵馬,有攻有守這樣的本事,可不是誰都有的。

  沐元瑜一晚都處於心情的亢奮中,直到這時,她忽然意識到:朱謹深在借來刀表哥的情況下,還同意她出征,是因為一旦她揮兵東蠻牛之後,雲南將也會變作一塊不那麼安全的土地了吧?這裡將可能面臨東蠻牛的報復。

  這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完全沒有。

  戰場比談判桌更加瞬息萬變,鐵血冷酷。

  兩處沒有淨土,在這個前提之前,他才同意了她的方案。

  但沒有回頭路了。

  人生亦如戰場,不進則退,從來就沒有想像中的坦途。

  沐元瑜微笑起來,並不覺得害怕——她如今不是孤軍奮戰,已然足夠幸運。

  又五日後,探子回報,褚有生所言不假,這最後一波東風吹來,萬事已備。

  大年初二,回門日。

  沐元瑜領兩萬兵,帶上三十日的乾糧,定好了「十日去,十日搜尋餘孽,十日回」的鐵策,同時帶上指路的褚有生與願意指認餘孽的柳夫人,戰旗獵獵,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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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9:10:53 |只看該作者
第171章

  所謂鐵策,就是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會為之動搖的策略。

  攜帶的乾糧就這麼多,耽擱不起。

  除必要的短暫休整外,沐元瑜中途只停下來過一次,那是柳夫人哀懇她,告訴了她沐元瑱掩埋的位置,求她將這個異母弟弟帶回安葬。

  這麼小的孩子辦不得什麼儀式,柳夫人也不求能將他葬進沐家祖墳,只要帶回雲南,能離著親人近些就好了,免得他小小的魂魄受異國他鄉的野鬼欺負。

  沐元瑜沉默片刻後答應了她。柳夫人做了十多年籠中雀,外出生存能力幾近於零,但難得她居然牢記著沐元瑱的埋骨處,不要褚有生的提醒,獨立準確地指了出來。

  烈焰騰起,這個生來就背負陰謀、沒來得及在世上停留多久的孩子最終化作了微薄的一壇骨灰,牢牢抱在柳夫人的懷中。

  褚有生做先生的時候出色,讓滇寧王用不上他也捨不得放他走,做密探的時候一樣卓越,去往東蠻牛的十日征程中,他給出的情報幾乎沒有錯漏的時候。正月十二,兩萬大軍天降般鑽出清晨淡淡的霧氣,出現在了東蠻牛簡陋的城池之外。

  雲南與中原比,已算化外之地,這東蠻牛與雲南一比,卻頓時把雲南對比得空前繁華昌隆起來。

  刀大表哥騎在馬上,放目遠眺,扭頭道:「表弟,就這片矮墩墩的土牆要兩萬兵馬?它還沒有我的馬高!給我一千,我都能踏平這裡!」

  沐元瑜看著這片聊勝於無的土牆,心下也是啞然的,所謂的城門甚至只是一片薄薄的木門,無聲地訴說著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風雅。

  但獨自領軍她是頭一回,必須要保持住冷靜心態,不能低估敵人,就警惕地道:「大表哥雖然英武,但你我離境在外,孤立無援,還是不要掉以輕心。這是東蠻牛的邊境城池,簡陋一些是常情,深入進去就不一定了。」

  褚有生在旁笑道:「世子說的是正理,不過此國人尚武,不大通生產之事,也不喜歡建造城池,除都城還像個樣子之外,餘者皆和此處差不多。」

  刀表哥聽了哈哈大笑,揚聲大喝道:「兒郎們,跟我上!」

  他一馬當先,奔向前只一刀就劈裂了可憐的城門,而後萬馬奔騰而上,如入無人之境。

  軍隊在這座城池的停留甚至沒有超過半個時辰,守城的也有兩隊兵,哪裡經得起這種碾壓式的人數對比,砍瓜切菜般迅速了了賬,刀家土兵揚長而去的時候,城裡的百姓躲在門後,稀里糊塗的甚至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接下來必經的兩處城池也是差不多的狀況。

  沐元瑜挺閒的,她甚至都不用怎麼約束軍紀,此地真的太粗獷窮困了,一口鐵鍋都算樣好家什,完全沒什麼值得搶的。

  從另一個角度說,就難怪東蠻牛敢與暹羅勾結做戲,圖謀南疆了。

  戰線一路順利推進,六日後,兵臨東蠻牛國都。

  在中原的習俗裡,此時元宵剛過,空氣中還殘留著最後一絲年節的喜慶餘韻,而無論官員百姓,都要投入新一年的辛勤忙碌中了。

  東蠻牛人沒有過新年的習俗,但他們知道中原有,所以在這一段時日裡,他們對中原毫無防備,刀家土兵悍然入侵到第六日了,東蠻牛的戰報沒有跑贏土兵們的鐵騎,敵襲的消息甚至還沒有傳入王宮。整座都城仍呈現出毫無預防的姿態。

  直到鐵騎的震動從原野上響起,驚動了守城的衛兵們,他們方匆忙攆開了正排隊等待入城的百姓,倉促地關上了城門。

  順利至此,連褚有生都不禁大為振奮,指著那城門向沐元瑜進言道:「世子,東蠻牛之空虛遠超屬下的預料,大約他們根本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面臨我朝的分兵報復。依屬下看,此役生擒東蠻牛王子回京都大有可為!」

  他會說「王子」,是因東蠻牛國王親自領兵在外,此時都城中由王子留守。

  沐元瑜意動之餘,維持著冷靜道:「我們攜帶的乾糧有限,已經消耗了一半下去。王宮的守衛必然最為森嚴,如果長久耽擱下去,東蠻牛大軍撤來回救,我們孤懸疆外,叫人包了餃子後果難料。所以,還是以抓捕餘孽為主。入城後,只做兩件事——」

  她提高了聲音,換了百夷語,勒馬轉身向眾人喝道:「第一,全城搜捕餘孽,活捉最好,如若不能,就地格殺,以首級記功!第二,尋找糧倉,補充糧草!平民百姓如不反抗,不要濫殺,以免節外生枝!」

  「兩件事完,此番功成,立即退走!」

  傳令官將她的話一層層傳下去,土兵們轟然應諾。這一路打來勢如破竹,眾人士氣如虹。

  兩萬兵士分了三撥,一撥在城外接應,一撥由刀表哥率領去尋找糧倉,第三撥掌控在沐元瑜手中,她肩負了此行最核心的任務。

  柳夫人與褚有生都隨同她一起,柳夫人這一路幾乎是綁在馬上過來的,大軍的行進不可能因她的脆弱而放緩行程,她原已憔悴非常,再吃了這一路風沙,昔年的溫婉佳人風貌是連影子都瞧不見了。

  不過她看上去也不在乎,只是無時無刻都抱緊著手中的小小烏壇。

  刀表哥在前方攻城,她在土兵的保護中遙遙看著,目光飄忽,眼底卻有一絲鬼火般的亮光閃爍。

  隨著嘩啦啦一聲響動,幾個土兵成功翻入了城牆,劈落幾個上來迎戰的守城衛兵,下去抽開了倉促間關上還沒來得及插牢的門栓,重新打開了城門。

  柳夫人眼底的亮光陡然間就更是亮得驚人起來。

  「娘這一生——」她低了頭,溫柔摩挲著烏壇,絮絮地對著罈子道,「總如他人手中的風箏,無論我以為我飛得多高,多遠,那一根線始終勒在我的脖子裡,別人一用力,我就只好又掉了下來。娘沒有用,不但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甚至還害了你。」

  她說到這一句,喉頭劇烈地哽了一下,「你從小養在娘娘那裡,娘見你的時候都少,與你相處最長的一段時日,卻是那樣一個結果——」

  「夫人,走吧。」

  城門已破,褚有生過來揚聲叫她。

  柳夫人忙抬頭應了一聲,重新將烏壇牢牢抱好,她的眼眶通紅,但並不見一絲淚,嘴角反而抿出冰涼的笑意來:「珍哥兒,娘要替你報仇了。」

  鐵騎入城。

  餘孽的據點在離城東的一處富翁民宅裡,這富翁也是餘孽的一份子,當初就由他代表暹羅新王出面與東蠻牛方面溝通定策。

  按輩分,柳夫人拐彎抹角地大約得叫他一聲叔叔。

  但柳夫人顯然沒有認親的意思,她幾乎都沒有見過這些所謂的親戚幾次,這些人將她當做一枚棋子,棋子對下棋人,生不出感情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在兩個土兵的保護看守下,步履僵硬而迫不及待地走進了這座宅院中。

  宅院中所有人都已被從屋子裡趕到了院落中央,有老有少,或惶然或憤怒地瞪視著他們這群異國的侵略者。

  被這麼看著,說實話,還挺愉快的。

  想到他們多年在南疆及中原的攪風攪雨,沐元瑜的心就如鐵石一般堅冷。

  褚有生及柳夫人輪番認過去,褚有生只在後面盯梢,對餘孽的瞭解不及柳夫人,他還在努力辨認的時候,柳夫人面色已一變,急向沐元瑜道:「世子,我叔叔不在這裡面,恐怕是跑了!」

  沐元瑜掃她一眼,問道:「你哥哥呢?是哪個?」

  柳夫人是前朝皇室血脈,她哥哥當然也是個非常重要的角色。

  柳夫人遲疑了一下,但一觸到懷中的烏壇,心旋即狠下來,道:「也都不在!」

  「都?」

  「我有兩個哥哥,帶我回來的是二哥,還有個大哥,就是他們的首領!」

  這個大哥的存在是此前柳夫人不曾吐露的,大約因為不是直接害死珍哥兒的人,柳夫人對他還殘留兩分血脈裡的親情,但這一點血緣上的牽繫,抵不過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鮮活的肉。

  「出去搜!」

  這幾個最重要的角色顯然是在攻城的那一段時日裡望風而逃了,但城門處還留有一撥接應的人馬,這些人出不了城,只要還在城中,被搜捕到就只是個時間問題。

  沐元瑜轉向柳夫人道:「夫人,還需請你再辛苦一刻,跟我們出去認認人,此番功成而退,珍哥兒才能葬回故土。我答應你,雖然不便立碑,但珍哥兒總有我們沐家的一半血脈,我可以做主,在沐家祖墳裡給他點一處穴。」

  柳夫人呆愣片刻,腿一軟癱下了,她就勢磕了個頭,站起來抹著淚,道:「世子放心,我會為世子效力的!」

  都城裡在緊張地搜捕著。

  距此千里之外,一支皮膚油亮、頭上綁著小辮,穿著奇異的大軍綿延數里,正往雲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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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9:11:04 |只看該作者
第172章

  對柳夫人叔兄的搜捕起初進行得比較緩慢,東蠻牛人悍勇,普通百姓也血氣旺盛,刀家土兵搜人勢必要侵門踏戶,因此便不時遇到抵抗。

  沐元瑜發現這一情形之後,抓了個東蠻牛人來,湊合著跟他溝通了一下,學了幾句準確的當地話。再入民戶時,就先讓土兵在外喊話,表明只抓異國叛黨,不抵抗不殺平民,喊完了再破門。

  東蠻牛的百姓將信將疑,但抵抗程度是弱了不少,後來發現土兵果然不會主動殺人後,鬥志就全無了。

  畢竟再悍勇的平民,沒準備之下跟軍隊硬扛也是以卵擊石。

  最先抓到的是柳夫人的二哥,他喬裝成了一個乞丐,被柳夫人擦肩而過指認出來後,簡直不敢置信,嘰裡咕嚕地罵了一長串。

  柳夫人指認血親,本有些怯意,被他一罵,心中激憤,反而冷笑起來,道:「我背叛故國?那是你們的幻夢,不是我的!我只有我的珍哥兒,你害死了他,還要逼我抱養別的孩子,真要說對不起,也是你對不起我!」

  沐元瑜只管抓人,此刻沒工夫審問他,見柳兄長還要罵,直接讓人塞了他的嘴,捆成了個粽子撥了人嚴守他。

  富翁叔叔在城門口處被抓到了,他不死心地還試圖找個空隙能混出去,沒能如願。

  對餘孽來說,沐元瑜率領的這支土兵真如天降,他們發現柳夫人逃走後,一直也在搜尋她,但都沒有找到。以常理推測,柳夫人在東蠻牛語言不通,本身能力弱得一折即斷,她能跑出城門都算了不得了,因此沒找著她也沒著急,以為她多半是遇上了壞人,不幸被人害死在哪個角落裡了。

  萬沒想到她身後綴了個褚有生,幫助帶領她千里迢迢逃回了南疆,引來了殺機。

  天色將黑,只餘下了最重要的一個首領還沒有抓到。

  都城已叫翻了個底朝天,刀表哥帶領的那撥兵沒怎麼費勁地找到了糧倉所在,裡面存糧不多,大約大部分是投入了戰場,不過剩了些也是聊勝於無,土兵們消耗下去的包囊各得到了幾日的補充。

  打劫完糧倉後,這撥兵也投入了抓人中,但這個首領十分能藏,硬是一直都沒把他抓出來。

  等天真的黑下來,對抓捕行動很顯然就更不利了。

  褚有生臉色凝重,但又有一兩分躍躍欲試,道:「世子,眼下只有王宮沒有搜查過了。」

  他在滇寧王府潛伏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暴露,但也沒有什麼很拿得出手的功績,今番有這個機會,若能藉機將東蠻牛的王子抓回去,那露的臉就不遜於滇寧王那邊真正的大軍了,回朝論功行賞,這份軍功一亮出來,可比他做密探的收穫要漂亮多了。

  沐元瑜沉思片刻,問他:「先生可知王宮中有多少侍衛?」

  「屬下不知,但一定不多!」褚有生振奮地分析道,「從我們殺入都城,到現在足有大半日的工夫了,王宮中毫無反應,若有足夠守衛,怎會不出來與我們對戰?」

  這個理由很站得住腳。

  東蠻牛的王室現在等於被人照臉扇了十七八個巴掌了,已經腫成了豬頭,居然還縮在王宮裡,與宮外百姓們的反擊形成鮮明對比,只能證明他們內裡空虛到了何等程度。

  「可能是在等大軍回援。」

  沐元瑜心中猶豫了一下,東蠻牛王室對眼皮底下的百姓遭到兵亂都置之不理,可以想見如果他們就此離去,王宮裡也一定不會有人出來阻攔,他們可以順利撤走;但倘若他們破了王室龜縮的這條底線,向王宮發起進攻,王室縮無可縮,他們遇到的反抗力度將會非常之大。

  刀表哥在旁扯了扯沐元瑜的袖子。

  沐元瑜會意,跟他走到了安靜一點的旁邊去。

  刀表哥小聲道:「表弟,你不想打嗎?」

  沐元瑜道:「也不是,我當然想抓了王子回去,但怕夜長夢多。再者,底下的兄弟們跟我們一路奔襲到了這裡,幾乎沒有像樣地休息過,我們是疲累之師,王宮裡的卻是以逸待勞——」

  「嘿,表弟,要是這個,你大可不必擔心!」刀表哥的嗓門一下子大起來,拍著她的肩膀道,「你看,這都城裡都沒幾座好房子,只有他們的王宮建得金碧輝煌的,比你們家的王府還好呢,這要不進去搶一把,我都覺得怪可惜的,像你們說的那話——什麼寶山,什麼兩手空空地回來的?」

  「入寶山而空回。」沐元瑜乾咳了一聲。

  「是這個話!」刀表哥連連點頭,「別的我不說什麼,但這仗,我看很可以打一打,我保證底下這些的小子們嗷嗷叫著往上衝!」

  他說著,拉過一個路過的土兵,先問他:「你現在累嗎?」

  土司在自己的族群中擁有絕對權威,下任土司也差不了多少,那土兵嚇得一個激靈,忙道:「不累。」

  但從臉色看,微微泛著黃,顯然有點言不由衷。

  刀表哥並不在意,指著不遠處都城中最高大的那處建築道,「進去搶一把,搶到什麼都歸你自己,回去送你的女人孩子,敢不敢,幹不幹?!」

  「敢!干!」那土兵眼神一下被點亮,揮矛大喝。

  刀表哥用比他更大的嗓門道:「那你現在還累嗎?!」

  「不累!」這回土兵的回應簡直振聾發聵,把周圍一圈人都喊過來了。

  刀表哥得意地轉頭:「表弟,你看。」

  沐元瑜:「……」

  她定一定神,道:「好,東蠻牛王子還在其次,不抓到這個首領終為不美,那就打下去——」

  刀表哥又一轉頭:「小子們,跟老子上!」

  「等等!」沐元瑜忙用力拖住他,急迫道:「不能亂打,至少定個時限——就以天亮為限,天亮攻不破王宮,必須撤,不能不計代價地纏鬥。」

  刀表哥不大愛動這些腦筋,聞言點著頭:「行,聽你的。」

  當下沐元瑜先把十個土兵隊長召了來,宣佈了要攻打王宮的命令。

  這時候的軍隊在本國內做到秋毫無犯就不容易了,異國完全約束不住,出來搶一把幾乎是通行默認的潛規則,連滇寧王帶的軍隊都不能免俗,滇寧王府幾代積攢下來的偌大財富,相當一部分也是來源於此,只是如今戰事少了,方不幹這些事了。

  十個隊長一聽要打王宮,沒有怯戰的,眼睛都個頂個地亮起來。

  沐元瑜緊跟著就宣佈了新的軍令:「第一條,天亮不能進入王宮,就撤,戀戰不去擾亂軍心者斬!第二條,為免激起敵方士氣,不遇反抗,不得濫殺,違者斬!第三條,不得淫辱婦女,違者立斬無赦!」

  三個「斬」字下去,土兵們如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總算冷靜了下來,但聽沐元瑜沒有下文了,那麼順手牽羊搶劫王宮庫存的財寶就是允許的,又都高興歡呼起來。

  刀表哥還哈哈笑道:「表弟你真是太心軟了,其實他們這裡的婦女都黑得跟柴火棍似的,王宮裡的也美不到哪去,送我我都下不去嘴。」

  他認為這話沐元瑜應該不愛聽,說完就做個抱頭逃的動作跑了。

  沐元瑜無奈搖頭,褚有生含著激動笑道:「世子的軍令頒布得極好,您與刀家的大公子秉性一剛一柔,正為互補,二殿下借了刀大公子來,這個人選也是借得對極了。」

  「先生妙語如珠,可是把我們能誇的都誇了。」決定已下,沐元瑜笑了笑,也就不再多想,轉而道,「不知二殿下那裡怎麼樣了。」

  「應該太平無虞。」褚有生接口道,「縱觀東蠻牛國情,彼等人幾乎不通教化,圍魏救趙這樣的道理對他們來說太深奧了,他們若能知道並當做戰術運用起來,才不合常理。」

  沐元瑜遲疑著點了點頭,她大約是關心則亂,心底總是有些放不下,所以才定下了只准攻到天亮的軍令,這是她來到東蠻牛的第六日,按原定計劃,實則還可以有四日的時限。

  此地白晝長而黑夜短,即便是冬日正月也不例外,沐元瑜不能受傷,有刀表哥在,她也用不著身先士卒到前線去拚殺,就只在後方坐鎮,負手看著天色一點點漆黑下去,又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百夷語的歡呼聲隨著被攻破的王宮大門撲倒在地上的轟然動靜一起響起來。

  **

  這世上有常理,就有非常理——或者叫做陰錯陽差。

  東蠻牛軍隊不知道圍魏救趙的道理,但是他們知道打不過滇寧王的朝廷大軍了。

  敗績雖還未顯,頹勢已是分明,這戰線若是打在了雲南境內,東蠻牛國王還能靠搶再激勵一波士氣,但卻是打在了外面,戰線朝暹羅一步步推進,漸漸能接觸到一些暹羅的小村落,其窮困處,跟東蠻牛本國內不相上下,搶無可搶。

  只見付出,不見回報,這種仗怎麼打。

  東蠻牛這樣的小國,既不知道信義,也沒有什麼常性,見撈不到好處,就萌生了退意。東蠻牛國王不甘心白幹一場,困獸之餘,靈機一動——雲南的王帶著大軍往暹羅裡打去了,他本該鎮守的區域內兵力一定空虛!

  東蠻牛國王一想到這一點,就再呆不住了,輕易撕毀了跟暹羅的合作,就在沐元瑜攻入王都的同一日,他帶軍撤走,掉頭撲向了雲南。

  這對於雲南當然是一個不詳的訊號,但將目光放高,放遠,就會發現,這不見得是件全然的壞事。

  因為就在他們撤走的後方,朝廷大軍的中軍帳裡,滇寧王面色蒼白,眉頭緊鎖,蜷縮在厚厚的皮毛氈毯裡,額上汗出如雨。

  出的全是冷汗。

  他在這關鍵時刻病倒了。

  他替身的一個侍衛來回用擰乾的濕布巾替他擦著汗,幾個將領面色沉重地守在一旁。

  大帳的角落裡,一個頭髮鬍子花白的老者在看守著藥爐,不要侍衛幫忙,親自拿把扇子在底下扇著,偶爾解開藥罐看一眼火候。

  藥罐上方,氤氳的蒸氣伴隨著藥香散發開來,略安了一點帳內眾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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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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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東蠻牛國都內,燦爛的陽光照射在王宮造型奇特的尖尖屋頂上,那屋頂上鋪設的不知是什麼材質的磚瓦,有如琉璃瓦一般絢麗的效果,讓日頭一照,更加流光溢彩,富麗堂皇,人目不能逼視。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王宮內如喪家之犬般四散逃竄的貴人們。

  柳夫人和褚有生分工明確,一個認長兄首領,一個認王子。

  柳夫人在東蠻牛呆過的短暫時日都困在富翁民宅裡,沒出過門,反而是褚有生自由一些,見過東蠻牛王子乘著裝飾華貴的車子在街道上巡視過子民。

  這個王子真的略傻,不通中原的厚黑學問,都這個危在旦夕的時刻了,連個衣服都不曉得和侍衛換一下,還穿著他那身尊貴的王子冕服,撒丫子在僅餘的數十護衛的護送下奔逃。

  沐元瑜抓住他的時候都怕上當抓錯了,也怕褚有生只見過一次記憶不那麼靠譜,特意又從宮外找了幾個百姓來,挨個認過,方確認了是他沒錯。

  褚有生高興極了,請命眼都不眨地盯著這個王子——現在殺是不划算的,把這個傻貨王子帶回去,搞個午門獻俘什麼的才是美,再沒有比這露臉穩當的功勞了!

  就算他只是協助,沾點光也夠得個不發愁的前程了。

  相比之下,餘孽首領就狡猾得多了,大半日過去,土兵們一邊打劫一邊搜他,居然還是沒有搜到他的身影。

  拷問其他抓到的餘孽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不是個個都銅肝鐵膽,而是沐元瑜於這過程中發現一件不太妙的事情:這些餘孽本身,對首領好像都不大熟悉,就算想說,也吐露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來。

  因為這個首領絕大部分時間居然是並不和他們在一起的。這回因柳夫人這顆最重要的棋子事敗,他才露了面。

  總抓不到他,柳夫人都焦急起來:「我在這裡的時候還見過他的,褚先生,你說是不是?」

  褚有生正看著東蠻牛的王子呢,聞言苦笑著分神回了下頭,道:「夫人,你的這些同黨都說不出個究竟,我當時都不敢靠近你們的宅子,又哪裡知道?你若不說出來,我都不知道你還有個兄長。」

  沐元瑜勉強按捺下心焦,這既怪不得褚有生,也怪不得柳夫人,褚有生能把情報提供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至於柳夫人,她十多年都在滇寧王府裡,跟餘孽幾乎沒有接觸,指認出她的二哥就夠棄暗投明的了,還逼著她把餘孽窩裡其他人都不熟悉的大哥找出來,實在也是難為她。

  不過這個長兄面露的少,但卻好像是餘孽們的精神領袖一般的人物。

  啪!

  性急的大表哥一巴掌下去,作為餘孽窩裡的二號頭目、被重點關照的柳二兄頭都被打歪了,但他「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居然咬牙笑道:「你們別得意,以為策反了一個賤人就贏了?哈哈哈!」

  啪啪啪啪啪!

  刀表哥哪裡能容得手下敗將衝他吐口水,一怒之下,抓起來不辨頭臉把他全方位地揍了一頓。

  被揍完的柳二兄破布娃娃般蜷在地上,身體因疼痛而一抽一抽地,但他骨頭是真硬,仍不求饒,而是含糊不清地道:「你們不用白費力氣了,我大哥早就走了,你們別想抓到他,哼,你們做夢都不會知道他是誰……」

  走了?

  沐元瑜抬步去審其他人,結果大部分人聽到這件事露出的都是「哦,那應該是走了吧?」的不確定的表情,只有富翁叔叔展露著滿面的皺紋笑了笑:「是啊,你們來晚了,他早就走了,走得遠遠的,你們插翅也追不上。」

  沐元瑜心下一沉,因為覺得他說的是真話。

  富翁叔叔受的拷打也不少,但他形容如此狼狽,說話時那種得意卻仍是止不住地滿溢出來,嘲笑著他們的棋差一著。

  「誰笑到最後還不知道呢,咳,哈哈……」柳二兄在不遠處呼應般邊咳邊笑。

  刀表哥氣得又踹他一腳,然後喊道:「表弟,他們那賊頭子要是真跑了怎麼辦?還找不找了?」

  沐元瑜抬頭看看天色,猶豫了一下道:「繼續搜,不要停,以天黑為限,天黑還搜不到,就不要耽擱了,把城門修好,我們依此休整一夜,明早天一亮就撤走!」

  刀表哥無所謂地道:「行,聽你的。」

  當下腰包已經鼓鼓的土兵們又散開繼續查找起來,柳夫人有過交代,他們這一支皇族經過和中原的幾代通婚,身上屬於前朝異族那種眉目深隆的特徵都已看不出了,就是漢人模樣,柳夫人如水鄉女子般溫婉,她的兄長看上去也是有點文雅,跟此地的東蠻牛人外貌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土兵們只要看見男性漢人就可以先抓過來,讓柳夫人辨認。

  又一番翻找下來,仍是沒有結果。

  沐元瑜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去問了問柳夫人,看她是否可以想出更多線索,柳夫人還指望著把沐元瑱葬回沐家祖墳裡去,很努力地在想,但她也是真的想不出更多來。

  「世子,打從我到滇寧王府後,就只見過他兩次,一次是我生了珍哥兒,他來重新找上了我,第二次就是上回我被二哥帶到這裡來——要不是還有這一面,只憑那一次,我都不確定能記住他的長相。」

  柳夫人抱著烏壇很無奈地道:「大哥從小就是這樣,他肩負的使命最大,也最能隱藏,他消失的時候在幹些什麼事,我都不知道,我不懂事的時候問過,可是沒人告訴我,漸漸我也習慣見不到他了。」

  沐元瑜只好努力說服自己放平心態——來的時候只想把餘孽一網打盡,現在餘孽最大的那條魚很可能先一步溜了,但好歹還抓了個東蠻牛王子回去,至少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

  這筆買賣怎麼算也還不虧本。

  天黑了又亮,又一個黑夜過去。

  兩萬土兵在城門前整兵待發。

  刀表哥還有點不捨,道:「表弟,真的走了啊?不找了?」

  沐元瑜閉了閉眼,將遺憾拋去身後,下了狠心道:「走,不找了!定好了的事不要輕易改,恐怕遲則生變。」

  刀表哥點頭:「那行,這一趟出來透透氣還挺好的,比在家整天挨我阿爹的訓強多了,哈哈。」

  他說著,一馬鞭甩在身後,揚聲大喝:「小子們,班師回朝了——!」

  尾音拖得極長,乃是他從戲文上學來的一句,自覺聽上去很威風,不管對不對景,就用上了。

  沐元瑜見他精神這樣好,不由失笑,心情也好了些,跟著甩了個響鞭,喝道:「走!」

  馬蹄飛揚,將遭了場浩劫的東蠻牛都城丟在了身後,終於送走瘟神的東蠻牛百姓從城門裡偷偷探出頭來,吃了一嘴塵土,見他們真走了,慌慌張張地忙把城門掩起了。

  **

  七日後,兵至喀兒湖畔,停下休息用午飯。

  這座碧鏡般的湖泊是無論從東蠻牛或是暹羅去往南疆境內的必經之路,去年朝廷大軍第一次遇到的伏擊就是在此處,此時細心去看,還能看到周圍散落著些盔甲屍骨,在風吹日曬中,無聲訴說著戰爭的殘酷。

  刀表哥和沐元瑜吃的是和普通土兵沒多大差別的乾糧,出來得太緊急,沒時間做細食。刀表哥一邊啃著麵餅,一邊在湖邊亂轉,冷不防一腳踩到塊大腿骨,嚇一跳,忙跳開了。

  「表弟,你坐那得了,可別亂走——咦?」

  他說著話,忽然瞇了眼,拿手搭了個涼棚往遠處眺望。

  沐元瑜原沒想動,見他動作,站起來走過去,墊著腳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只見前方幾騎駿馬奔馳過來。

  人在十數丈外讓負責警戒的土兵攔住了。

  刀表哥把吃剩的一圈邊緣最硬的餅皮一丟,氣勢洶洶地晃上前去:「什麼人?」

  沐元瑜跟上去,意外地發現為首的人是她認得的:「大堂哥?」

  沐元德從馬上滾下來,也是一臉意外神色:「元瑜堂弟?你怎麼會在這裡?還帶著這麼些人?」

  只這一句,沐元瑜心下有了數——她帶兵出征這麼重大的變動,不可能不知會一聲滇寧王,早已寫信給他了,但一同在軍中的沐元德卻不知道,只能證明滇寧王沒有告訴他。

  也就是說,在滇寧王那裡,沐元德的嫌疑沒有排除掉,滇寧王仍在提防他。

  她笑了笑:「沒什麼事,問我舅舅家借些人,出來巡視一下,大堂哥知道,現在這世道可亂著。父王不在,我不得不多操些心。」

  沐元德道:「這話說的是,虧得你細心——唉!」

  他一語未了,好像說不下去,忽然重重歎了口氣。

  沐元瑜笑道:「大堂兄怎麼了?對了,大堂兄不是當在軍中嗎?怎會也到了此處?是父王有什麼事吩咐?」

  「正是。」沐元德面色沉重地道,「元瑜堂弟,其實我回來,正是要找你的,三叔他——病重了!」

  沐元瑜愣了愣:「什麼?」

  刀表哥也看過來。

  沐元德歎著氣道:「三叔的身體,你是知道的,出征之前就不太好了,又如何經得起在外面的連日辛勞,撐到了日前,終於是撐不住了,現在將領們在大帳裡圍成一圈,只怕三叔——派了我回來,讓你趕緊去看看。」

  他說著,連連歎氣,一副想說「最後一面」又說不出口的憂愁模樣。

  刀表哥直腸子,忙道:「表弟,你爹要死了?那你趕緊看看去罷,這裡交給我就好了。」

  總算他直其實不傻,見沐元瑜先前只說出來巡視,他就也沒把抓了一串人的事說出來。

  沐元瑜站著,一時未動。

  沐元德絕不是滇寧王叫回來的——她都不用問沐元德有沒有書信之類的證明就可以確定。

  但同時,他報的信可能是真的。

  因為滇寧王假使神智還清醒,還能控制得住沐元德,在還對他有所懷疑的情況之下,絕不會放他離開勢力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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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不管沐元德想玩什麼花樣,確定了滇寧王確實病危這件事,接下去的決定就好做了。

  沐元瑜先一揮手,四面八方還在啃干餅的土兵們一擁而上,以絕對的優勢瞬間把沐元德連同他帶的幾個護衛全部捆了。土兵們跟她出去一趟,基本沒什麼傷亡不說,腰包還全塞滿了,現在對她是言聽計從。

  沐元德驚愕非常:「沐元瑜,你、你幹什麼?!」

  沐元瑜懶得跟他解釋,餘孽首領沒有抓到,朱謹深在府城等她,滇寧王又病重了,沐元德偏偏撿在這時候冒出來——她既沒工夫,也沒心情囉嗦。

  她只是道:「不做什麼,請大堂兄同我請見父王,有什麼得罪的地方,父王面前,我親自領罰,回頭再去府上賠罪。」

  她說完也不管沐元德是什麼臉色,還要說什麼話,拉著刀表哥就走到一邊,低聲道:「大表哥,此處離府城還有三四日的路程,你我就在此處分兵,各領一萬人馬,你回去幫忙殿下守城,我去接應父王。抓到的餘孽和王子你都帶回去,交給殿下。」

  從現實來說,這時候分兵是安全的,刀表哥一方離府城已經沒有多遠,而她將去往滇寧王的那邊,有著整整七萬的朝廷大軍,糧草兵馬現階段都充足,也不會有什麼危險——前提是,主帥不能倒下,出征在外,主帥倒下是極致命的一件事,幾十萬大軍都可能因此分離崩析。

  人多好辦事的同時,也越難管理,越需要領頭者的絕對權威。

  所以她可以放棄餘孽首領,但不能照樣不管滇寧王。假如滇寧王真的倒下,她需要取代他,成為新的定海針,即使她經驗遠遠不抵那些將領們,有她在,就能將伐暹羅繼續不耽誤地進行下去,而不需等待新的朝廷詔令。

  刀表哥點頭:「行,你爹對你雖然不怎麼樣,不過他要死了,你不去看著,叫別人知道了,對你也不好。」

  當下刀表哥喝令整兵列隊,按小隊把人馬分了分。

  沐元瑜選了個最雄壯的土兵出來,把沐元德捆在他的馬前,然後吩咐他道:「你就跟在我旁邊,路上發現有什麼不對,我一發令,你立刻把他砍了,聽清楚了沒有?」

  土兵大聲道:「聽清楚了!」

  他們這番對答是百夷語,沐元德聽不懂,正茫然著,沐元瑜換了漢語,字句清楚地重新對著他說了一遍。

  沐元德變色:「你——你敢殺我!你何以面對沐氏?!」

  「大堂兄不必替我擔心,這荒郊野嶺,異國他鄉的,大堂兄要是使計害死了我,不也一般無人知曉嗎?」

  沐元德:「……」

  他臉色又轉為青白,認真算起來,從他看見沐元瑜帶著大隊土兵出現在這裡起,臉色就沒怎麼正常過。

  沐元瑜說完就轉身上了自己的馬,土兵們正好才休息了一會,也不用再耽誤,直接出發。

  從此處到暹羅邊境只有四五百里,但暹羅的國土比東蠻牛要大多了,沒那麼容易穿境。沐元瑜出征之前,收到的最新戰報是朝廷大軍已入暹羅境內,但現今推進到了哪個城鎮,她這二十餘日都在外面,就不清楚了。

  也好在這距離夠近,暹羅本為朝廷的藩屬國,兩邊建了交,民間來往不少,想臨時找個嚮導也容易。沐元瑜本身曾跟通譯學過一段時日的暹羅語,看過暹羅的簡易輿圖,對暹羅的一些風土人情也瞭解,此番臨時決定要去,還不算為難。

  疾行一晝夜之後,來到一處分岔口。

  這岔口從左邊走大約半日後要過一條峽谷,再半日後就可趕在天黑前進入暹羅,從右邊走不需翻山越水,但要繞路,大概多出了一倍的路程。

  一般百姓山民都從峽谷過,這峽谷半邊臨山,半邊臨湖,除了會出沒些動物外,日常沒有別的危險。

  沐元瑜在看見這個地形之後,忽然有所明悟,轉身望向沐元德:「大堂兄,勞你指個路,我們當從哪邊走?」

  沐元德僵了片刻,土兵雖然聽不懂沐元瑜此刻的問話,但他知道沐元瑜在問人,見沐元德敢不回答,立刻威脅地掐了掐他的脖子。

  沐元德被掐得差點閉過氣去,事已至此,他實在有許多的不甘不明白——沐元瑜怎麼就會領那麼多人出現在半途上!

  她要是在雲南府城裡,倉促間接到父親重病的消息,來不及拉起多少人馬,直接被他引出城,到了此處該多好下手。就算情況不如他預想,這憑空多出來的一萬人馬也不算多,能引到這峽谷裡,山水間不利騎行,天然一處伏擊的好地形,從山頭上不論滾圓木還是砸大石,都夠將原計劃順利進行。

  但事情的發展沒有一個按照他設想的,他一腔陰謀詭計,未出師就全部胎死腹中。

  「看來我誤會大堂兄了,大堂兄並不知道?」沐元瑜笑了笑,「我趕時間,那就選近路走吧,橫豎有大堂兄陪著我,我放心得很。」

  「——走另一邊。」

  沐元德終於從嗓子眼裡擠出了一句話,誠然他可以坑死沐元瑜,但同時也足夠他身後的土兵砍死他一百遍了,什麼樣的尊榮富貴,總還需有命才能享。

  沐元瑜臉色沉下來,她是隨口一試,其實並不知道沐元德在搞什麼鬼,只是覺得他出現得蹊蹺,這個當口,沒工夫跟他玩攻心計,方粗暴做人,直接把他捆了,居然是捆對了!

  這也就證明,滇寧王的情形是真的不妙,沐元德才不但脫離他的掌控,還大膽玩出了這招,他的算計到此很明白了:滇寧王若重病身死,她再在途中讓人暗害,沐氏還能以誰為首?

  「大堂哥好算計啊。」她冰涼地盯了他一眼,「借這亂時,害死我父子二人,你臨危不懼,接任父王未完的事業,事成後有打下暹羅的功業傍身,這王位還捨你其誰?」

  沐元德:「……」

  他又不說話了,不是不想辯解,實在是說不出來。

  他覺得自己一直都沒幹什麼多餘的事,他以往真是清白的,不然也不敢跑回來找沐元瑜,可為什麼就叫掀了個底朝天?!

  沐元瑜從他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意識到他可能沒在騙人,這就是他第一次出手。

  也就是說,朱謹深的推測是對的,他跟餘孽不是一回事。

  但是太巧了,他找的那個老僕偏偏跟餘孽的人撞上了,餘孽拿他當了個擋箭牌,致使他從進入滇寧王的視線之後,再也沒出去過,滇寧王哪怕沒查到他跟餘孽勾結的證據,疑心病發作也不願放過他。

  於是此刻他回來報信,沐元瑜也從看見他的那一刻就確定了他有問題。

  她能這麼容易戳破他的陰謀,講真,倒是沾了餘孽的光,餘孽不拉扯他,她不是疑心重的人,其實沒這麼大的腦洞能懷疑到沐元德下這麼大盤棋。

  他這面棋枰,有一半是被餘孽掀翻的。

  沐元瑜想到此處,心情放鬆了點,對未能抓到餘孽首領都沒那麼大的怨念了,下令從分岔右邊繼續全速前進。

  **

  中軍大帳裡。

  帳門閉鎖,帳內瀰漫著濃重的藥味。

  「老神醫,你再想想辦法,一定還有辦法的,我們已快打入都城了,不能功虧一簣啊——」

  老神醫的脾氣很壞,也很不耐煩,並不把求墾他的盔甲鮮亮的將領放在眼裡,道:「老頭子不是沒想法子,王爺已經是病入膏肓了,若換了別人,我早直接讓預備後事了,如今用盡良藥,才把命多吊了幾日,現在若立刻不受任何瑣事干擾地休養起來,也許還能再續個一段時間的命——多久老頭子是說不好,可你還想他操心那些打打殺殺,是嫌他死得不夠快!」

  將領重重歎氣:「可這時候真的離不得王爺,即便我等要派人護送王爺回去,王爺也不肯走。」

  「所以呢,你們就來逼老頭子的命!」老神醫瞪眼,「老頭子是神醫,不是神仙!」

  將領在原地轉了兩圈,遲疑片刻,握拳道:「不然,我還是派人回雲南去請世子來吧——」

  「咳,咳,維棟——」病榻上傳來了微弱的呼聲。

  展維棟一喜,忙走過去,他是滇寧王的女婿,滇寧王病倒,他自然是隨身侍疾來了。

  「岳父醒了?要用什麼只管告訴小婿。」

  「不、不要叫瑜兒來。」滇寧王抖著唇道,他的嘴唇不但蒼白,甚至還泛著一絲灰,可見情形確實是極糟糕了。

  他現在大半日都是昏睡著,只偶然才醒來一下,喝藥都要靠灌,自知將要不起,抓緊這難得的清醒時間囑咐女婿。

  展維棟為難道:「可是老神醫說了,岳父實在不能再耗神了——」

  「不、不能。」

  滇寧王堅持著道,再把女兒當兒子養,他心裡清楚這到底還是個丫頭,他但還能撐一撐的時候,不敢把她拉扯到戰場上來。

  他撐著追了一句,「——雲南還要靠瑜兒。」

  這也是正理,展維棟單膝點在床前,只好應了。

  滇寧王聽了,放了點心,昏昏著神智又要迷糊過去,外頭忽起了一陣喧嘩。

  滇寧王受不了地眉心一皺,展維棟忙站起來,將簾子掀開一條縫鑽出去訓斥道:「中帳重地,說了不許吵鬧,怎麼還——瑜弟?!」

  「大姐夫,父王怎麼樣了?」

  「不太好,你怎麼來了——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展維棟歡喜的聲音及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帳外傳進來,滇寧王重病,視力都有所減退,但耳力沒有喪失,反而因為厭煩吵鬧而分外敏銳起來,將這番對答聽得清清楚楚。

  他幾乎快合上的雙眼陡然間睜大,眼神是病倒以來從未有過的清醒。

  帳子一掀,熟悉的身影進來,熟悉的聲音喚著他:「父王!」

  滇寧王:「……」

  他如有神助地不需靠助外力,自己獨立從枕上抬起了點頭,側過去,嗓門也一下子大了起碼兩個度:「誰叫你來的?!」

  沐元瑜快步走過去,但不敢靠得太近,她一身塵土,恐怕對病人不利,道:「大堂兄報的信,說父王病重了。」

  滇寧王色變,他病中還要考慮軍中各項事宜,這幾日連清醒的時刻都少,對沐元德實在顧慮不上了,此刻聽聞,忙道:「他人呢?」

  這個侄子自作主張,一定不老實!

  他飛快下了結論,同時目光艱難地上下打量著沐元瑜,看她有無吃虧受傷。

  「我把他捆了,在外面,由我的人看著呢。」

  「哦。」滇寧王重重鬆了口氣,倒回了枕上。

  不知不覺走到角落裡藥爐旁的老神醫拿起蒲扇,心不在焉地扇了兩下:堂兄報信?把他捆了?

  這是什麼邏輯。

  這位小貴人,週遭關係真是一如既往地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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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展維棟知道滇寧王病重虛弱,原要把沐元瑜引到旁邊去細細告訴她如今大軍的現狀,不想滇寧王嘴上斥責了兩句沐元瑜為什麼要到處亂跑,去過東蠻牛還要跑到暹羅來,要是他在家一定不會同意云云,過後居然精神好起來了點,不要他傳話,自己說起事來。

  滇寧王那麼奄奄一息地躺著,沐元瑜也不跟他計較,由他訓了,反正她按自己的主意把事做都做了,現在挨兩句說不疼也不癢。

  她也把自己的收穫匯報了一下。

  聽說抓到了一窩餘孽,連東蠻牛的王子都順手牽羊捆了回去,滇寧王:「……」

  展維棟大為驚喜:「瑜弟,你小小年紀,這麼能幹!」

  滇寧王乾咳了一聲:「——去把人都叫進來,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沐元瑜道:「父王,你的身子能撐住嗎?要麼我出去見他們罷。」

  「囉嗦什麼,一時還死不了。」

  他這麼說,展維棟就只好出去了,把排得上號的將領們都叫了進來。

  沐元瑜穿過駐軍一路走到中軍帳來,這些將領有看見她知道她趕來的,也有不知道的,進來了都忙各自見禮,表情且都明顯可見地鬆快了不少。

  大軍裡不缺打仗的兵將,也不缺出謀劃策的謀士,但滇寧王一倒下,就缺了最重要的一個拿主意的人。

  謀士七嘴八舌能出十來個主意,究竟用哪個,只有主帥才能拍板。他倒下,人心就有些惶惶,對士氣也有很大影響。

  別說沐元瑜能帶軍,她哪怕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純書生,這時候出現在大軍裡對兵士們也會起到不小的安撫作用。

  再一聽說她借了土兵去抄了東蠻牛的後路,眾人的精神就更抖擻了,好話不要錢般地往外丟,又說她「將才天成,奇兵神策」,又說她「虎父無犬子」,氣氛一片大好。

  沐元瑜謙道:「也是運氣好,天祐我朝,有二殿下在府城坐鎮,我才敢帶兵出來,可惜仍是跑了一個首領。」

  「他只剩一個光桿,還能鬧出多大花樣不成!」有將領粗聲大笑,「我看,不定氣死在哪個旯旮角兒裡呢!」

  餘下眾人紛紛附和,都不把那首領放在眼裡,談笑間把他判了十七八回死刑。

  「世子折道趕來真是太好了,現在我等只要把暹羅都城裡那個偽王擒獲帶走,這一役就得全功了——」

  「對了,」有頭腦冷靜的忽想起一事,道,「前幾日末將手下的探子來報,說東蠻牛那批賊兵不知為什麼忽然撤走了,現在想來,不就是得到了世子突襲東蠻牛的消息嗎?世子當機立斷,撤走得快,他們白白跑腿,沒堵上世子,這一走,反而大減我等這邊的壓力,哈哈!」

  「正是!王爺,依末將的見識,乘此良機,不如發動猛攻,打入阿瑜陀耶!」

  所謂阿瑜陀耶就是此時暹羅的國都。

  沐元瑜皺了皺眉,她才知道東蠻牛從暹羅撤兵了,她一路都沒有遭遇上,到底是所走路途不同,錯過了,還是——

  她心裡微微一沉,旋即強迫自己定下神來,東蠻牛若真去了雲南,內有朱謹深,外有趕回去的刀表哥,情況並不算糟;且正因為回去的是刀表哥,刀大舅知道長子在外面跟東蠻牛遇上了,不可能坐視,再心疼也要把手裡剩的兵力都投進去救兒子。

  當然更重要的是,她對朱謹深有強大到勝過對她自己的信心。

  她還沒有見他輸過。

  不管到底是哪種可能,乘著東蠻牛撤兵,一鼓作氣打入阿瑜陀耶都是當務之急。

  滇寧王這麼刻不容緩地讓把將領們都叫進來,正也是這個意思。有了沐元瑜的到來,不用再顧慮萬一他不治以後軍心在外慌亂的問題,直可放手一搏。

  只是他的體力撐不住再往下細說了,確定下這個大的戰略後,他就又昏了過去。

  眾人慌亂一陣,展維棟忙把老神醫拉過來,老神醫看視過後表示滇寧王還有氣,但他需要靜養,帳子裡不能再留這麼多人吵嚷了。

  將領們鬆一口氣,陸續往外走,沐元瑜暫時沒動,望著老神醫詫異道:「——李老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李百草先前一直背對著呆在角落裡,她著急要見滇寧王,不會特別注意一個大夫,此時才發現了是他。

  李百草目光有點飄,含混著道:「我一個大夫,四海為家,在哪裡看病不是看,到這裡也沒什麼稀奇的。」

  怎麼不稀奇——這可是暹羅,都出了國境了!這老先生再是四海為家,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也跑得太遠了些。

  沐元瑜心頭複雜,她當初剛知道秘密被李百草爆出去時,饒是以她的好脾氣,也差點抽刀砍了他,匕首都滑出袖子了,看一看李百草滿頭花白頭髮,引頸待戮的安詳模樣,到底還是沒下得了手。

  這麼個老人,就容他活著,也活不了幾年了。

  何必再造殺孽。

  算了吧。

  她的護衛侍女當時都要忙著逃命,分不出人手看守李百草,她索性就把他丟下,算是放過了他一命。

  不想他大約是記掛著皇帝當時說的滇寧王病了的事,自己慢慢一路跑到了雲南來,不知怎地,又到了軍中——這不必追問,以他的名聲醫術,只要他想,沒有哪支軍隊會拒絕他。

  沐元瑜忍不住笑了一笑,她不是心情好,只是覺得人生的際遇真的挺有意思,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就會摔一跤,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從前結的善緣會蹦出來,幫她一把。

  李百草其實有些難以面對她,見她不說話,也不知自己能說什麼,假裝沒事般轉身走了。

  沐元瑜心裡有數,也不追究,掀簾子出去跟將領們商議戰策去了。

  到隔日的時候,滇寧王才又短暫地醒了一會,讓人把沐元瑜叫去,想起問了她些事。

  他知道沐元瑜為什麼會跑去東蠻牛,但其中的一些細節還沒來得及問,昨日人多嘴雜,光顧著高興了,他本來精力不濟,又叫吵得頭昏腦漲,這回一醒過來,方全掛念了起來。

  沐元瑜簡單跟他說了說,褚有生和柳夫人都是重要人物,是繞不過去的,而既提到了柳夫人,沐元瑱夭折的事也無法不提,她看滇寧王的狀況,盡量用和緩一點的言辭說了他到底是怎麼去的。

  滇寧王聽得在枕上出著神,過了好一會,低聲道:「如此也罷了。他這麼去了,強勝我和他父子相殘,盼著他下輩子投個好胎罷。」

  聽說骨灰已被帶回雲南,沐元瑜允了柳夫人葬回沐氏祖墳,滇寧王閉了下眼:「嗯。難為你想得到。」

  他知道沐元瑱不能留,早已在內心說服自己良久,此刻心傷之餘,也不至於撐不下去。

  只是心下又起惋惜之意:這個兒子即便長大,也不可能勝得過沐元瑜這個女兒了,心胸,手腕,謀略,她一樣不缺,唯一缺的就是一個明公正道的性別。

  他此時的心情,不單是惋惜她為什麼不是個兒子,同時也隱隱地覺得,也許不是她生錯了性別,而是這個世道禁錮了她。

  只是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逝,他又想起問些家事來。

  「母妃很好,寧寧也很好,我走的時候他快四個月了,母妃說,養得像別人家五六個月似的健壯,比我小時候還結實,性子也好,見誰都笑,就是不怎麼愛搭理殿下——」

  滇寧王忙道:「怎麼回事?」

  他是從信中知道多添了這個外孫,在他看來,小外孫天生尊貴,不搭理誰都行,可要跟親爹做了對頭就麻煩了。

  他還有一腔垂暮的壯志在這個小外孫身上呢。

  沐元瑜笑道:「沒事,殿下不會逗小孩子,寧寧看他才沒意思,等大一些,會說話了自然就好了。殿下只是性子矜持,其實心裡很著緊他的,母妃說,我小時候父王都沒那麼多空理我。」

  「你母妃這張嘴——」滇寧王想責怪兩句,想想又算了,夫妻大半輩子下來,眼看他都要先走一步了,再拌這兩句嘴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就又喪氣下來,道,「都好,我就放心了。你跑來雖然莽撞了些,總算也有些用處,外面有什麼事,你看著拿主意罷,多聽你叔伯們的建議,不要自作主張。」

  沐元瑜道:「是。」

  見他沒有別話,就道,「那父王安心歇著罷,不要操心。外面有我,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我再進來請教父王。」

  滇寧王應了,昏昏地又睡過去,他這下心頭是真的放鬆下來,不似先前,便是昏著,也昏得不安心,總惦記軍中的千頭萬緒,只怕哪頭出了岔子。

  以至於雖然大軍重新拔營,他跟著挪動,但他的情形也沒有變得更壞,反而好了那麼一點。

  沐元瑜每日早晚會抽空來看他,他有時醒著,有時睡著,醒時聽她回報事情井井有條,就又放一層心。

  越四日後,阿瑜陀耶城在望。

  朝廷大軍新得了沐元瑜及她帶領的一萬土兵如虎添翼,暹羅卻是失去了東蠻牛的襄助如斷一臂,但即便如此,王都內新王的垂死掙扎也不可小覷,這可不像東蠻牛的國都一樣幾乎是座空城,從攻城戰到巷戰,烽煙鮮血足燃了三日,大軍方衝入了王宮。

  新王被趕下來,暹羅原王世子一直跟在軍中,他一家都叫這個堂弟害死,一腔恨意憋到如今,直接啊啊大叫著親手砍死了他。

  以中原儀禮來說,子為父報仇是天經地義,周圍的將領猶豫片刻,便也沒人攔他。

  王世子報仇的同時立了威,偽王登基不久,根基未穩,王宮及貴族中還有不少願意擁護舊王室的勢力,見此紛紛投靠回了他,王世子靠著這些擁護者,順利奪回了王位,並在一個忠心侍女的指點下,找到了被偽王藏起的朝廷敕封的金印,有了這枚金印,他還缺一封朝廷的敕封文書,如此他作為一個藩屬國國王的手續才算齊了。

  沐元瑜收下了他為此求懇的奏章,答應了會替他呈給朝廷,但婉拒了他招待的美意,即日就班師回向雲南。

  王世子——不,新的暹羅王,很鄭重地將他們直送到了都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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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9:11:52 |只看該作者
第176章

  暹羅局勢已定,沐元瑜掛心府城,出國都後,特向滇寧王請命領兵先於大軍疾馳回援。

  她沒來得及趕到雲南,在半途就遭遇了東蠻牛部。

  非常巧,仍是熟悉的地方,喀兒湖畔,這是南疆、東蠻牛、暹羅三地一個重要的交匯點,無論從任一方要去另一方,都繞不過這個地方——其實不是沒有別的路途,但在這裡可以補充到最重要的食水,大軍出動,不可能棄這裡而另擇它途。

  東蠻牛部正在這裡休整,迎頭遭遇上沐元瑜的兩萬兵士,雙方都呆愣住了。

  沐元瑜本處於劣勢,她要求快,所帶兵馬就宜精不宜多,結果獨自在此跟東蠻牛部碰了個對臉,沒有朱謹深及刀表哥的襄助,單就兵力毫無疑問是吃了虧。

  但這一回老天站在了她這邊,東蠻牛兵力雖多,但似乎是從哪才吃了敗仗來的,散漫無力,垂頭喪氣,他們的國王統帥親自操著聲嘶力竭的嗓門大喝,居然一時都整不出能對敵的隊形來,人馬都亂糟糟的。

  沐元瑜當機立斷:「殺!」

  既然已經狹路相逢,那就只有勇者勝。

  古往今來,以少勝多的戰役從來不乏,在統帥不能進行有效指揮的情形下,人再多也沒用,有時候反而是場災難。

  這一場遭遇戰就打得簡直有點像單方面的屠殺。

  土兵及滇寧王補進來的一萬朝廷軍幾乎是殺紅了眼,起初是搏命,在發現東蠻牛亂得整不起軍之後,就變成了爭功,攆在四散奔逃的東蠻牛兵後面足追出了幾十里。

  沐元瑜下了三次命令,才把追得忘乎所以的兵士們重新召喚回來。

  碧清的喀兒湖畔已經變得血紅,經過簡單清點,就這半日功夫,東蠻牛在此拋下了將近萬餘屍首。

  被召回來的兵士們也沒閒著,熱火朝天地繼續忙起來——國朝以首級記功,他們忙著割屍首的頭回去好升級受賞。

  這場面是很刺激的,一般人受不住,沐元瑜別開眼走開了幾步,但她沒有阻止,軍人以殺敵論功,天經地義,這是他們的權利。

  展維棟跟在她旁邊,他是滇寧王跟著一萬軍士一起撥過來的,怕沐元瑜控制不住新加入的軍士,他倒是不怕看這個景象,只是他也有些暈:「東蠻牛——這是怎麼回事?我們先前同他們打,他們極凶蠻的,要不是後來王爺趕來親自坐鎮,我們不一定能勝。」

  可現在這——簡直就是砍瓜切菜!要不是丟下的這麼多屍首不可能是假的,血腥味沖了天,他都要懷疑是不是東蠻牛的什麼誘敵策略了。

  但有這修羅場景佐證,自然是不可能,誰家誘敵也不會下這麼大血本,東蠻牛又本是個小國,更禁不起這個損失。

  沐元瑜離開雲南晚,比展維棟瞭解的情況多一些,有點明白過來,猜測著道:「他們已從暹羅撤走,不會無端遇上別的敵人,多半是去了雲南,但是有殿下和我大表哥在,他們未能攻城成功,卻把糧草要耗盡了——你看他們敗退成這樣,都沒丟下多少糧草,可見軍中本已缺糧。糧草支持不住,他們只能撤走,軍中無糧,士氣必然低落,加上敗仗,才叫我們撿了這個便宜。」

  展維棟恍然大悟又認同著點了點頭——本該是一場血戰,打成了這樣,除了「撿便宜」,沒別的詞能形容了。

  「瑜弟,你真是員福將啊!」他忍不住誇道,「我們打暹羅,每一場都是硬仗,你輕鬆就抄了東蠻牛的家宅,現在跟東蠻牛遇上,又是這樣,我可從來也沒打過這麼容易的仗。」

  沐元瑜也覺得這事挺奇特的,要說她怎麼用兵如神,她是萬不敢當,可論運氣,她是真有點太好了。

  嘴上還是謙虛兩句:「哪裡是我的功勞,是殿下先給了他們迎頭痛擊,絕了他們的念想,我們才在這裡有便宜撿。」

  展維棟哈哈笑道:「是,是!」

  他心情極好,白撿的軍功那也是實打實的,回去議功一絲兒也不打折,一戰殲敵近萬,還是以少勝多,說到哪裡都是極其露臉的一項功績了。

  不過人心不足是常事,沐元瑜心下還有點遺憾:「可惜大軍不在這裡,不然,留下他們的國王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一說,展維棟也喟歎起來:「可不是!」

  他們的人畢竟是帶少了,兩萬看著多,往這無邊無垠的土地上撒開來就有限了,能追擊,不能包抄,也不能追得太深入,如果也把陣型追得太散了,東蠻牛反殺過來,最終勝負就不可知了。

  他想了下又自我安慰:「就他們那方寸之地,這筆損失也很夠受了,我看沒個幾年復不了元氣。」

  沐元瑜點了頭:「莫說我們,暹羅也不會放過它的。」

  暹羅新王的父母及妹妹都被東蠻牛入侵殺死,兩國間結下的是死仇,一旦發現東蠻牛勢弱,暹羅新王絕不會給它喘息發展的機會,肯定要趁機報仇。

  他們這裡說話,底下低品級的千戶百戶等忙碌地計算著各自衛所的所得,還要注意維持秩序,別讓人為搶人頭打起來,直又忙了小半日,方弄出了個大概來。

  眼看天色將黑,展維棟這就不能再等了,催促道:「行了,走了,再留在這裡,別叫那幫蠻子回去整軍來殺個回馬槍!」

  「是!」

  「是!」

  眾人喜笑顏開地應著,烏泱泱奔過來,整隊肅軍,重新出發。

  趕夜路自然是累的,不過時間也是自己耽誤下來的,沒人有怨言,想到幾乎白得的首級,再累都高興。

  數日後,進入南疆境內。

  沿途看得出一些戰火的痕跡,但損失不算大,又數日後,抵達府城。

  二月裡的府城春風拂面,桃杏怒放,紅紫滿城斗芳菲。

  乍看上去,一片太平。

  但高聳的城牆由遠及近,漸漸能看清在城牆底下忙碌著的衙役和百姓後就會發現,這裡還是遭了劫的,城牆上好幾處都是新砌起來的,還有人在補牆根底下的洞。

  朝廷軍隊的裝扮與東蠻牛敵軍截然不同,這些衙役及百姓聽見土地上傳來奔騰的馬蹄聲,回頭一看,也不害怕,都高興地歡呼起來,歡呼過後,又繼續忙自己的。

  沐元瑜快馬奔到近前,問一個在挖土填坑的衙役:「你們在修補城牆?城裡損失可大嗎?」

  衙役不認得她,但看她來勢也知身份不俗,忙直起身回話道:「城裡沒事,那些蠻子沒打進來,只是他們花樣也多,還想著挖地道進來,現在小的們忙著填補呢。」

  沐元瑜見那坑道已經挨到了城牆根上,忙道:「他們都挖到這裡了?這樣險?」

  衙役抹著滿頭的汗笑了:「那倒沒有,這是我們殿下發現他們在挖地道以後,讓我們從裡面也挖,然後拿乾草點燃了丟進去,生生把他們嗆暈熏跑了。」

  沐元瑜不由笑了:「沒事就好。」

  正說著話,刀表哥從城樓上面奔了下來,如釋重負地一路跑過來笑道:「表弟,你回來了!」

  從刀表哥的口中,沐元瑜知道了怕東蠻牛再來侵擾,他和朱謹深一直是輪換在城樓上繼續守衛,這兩日都是輪著他,所以他才在上面。

  「大表哥,這次多勞你了,你歇息去吧,東蠻牛應該不會再來了。」

  刀表哥還有點遲疑:「你們家那殿下叫我在這裡的,我走了,真沒事?」

  展維棟在旁笑道:「沒事,你不知道,我們路上遇著了,又狠揍了他們一頓,這下是肯定不會來了。」

  「是嗎?!」刀表哥大喜,一手一個,啪啪拍他兩人的肩膀,「這就好,揍死他們才好呢!不過表弟,我告訴你,他們在這也沒討著便宜,二殿下可太厲害了,使計把他們的糧草都燒了,哈哈,看他們在城牆底下氣得烏拉烏拉的叫,真是要笑死我!」

  聽他提起朱謹深,沐元瑜就有點呆不住了,遠的時候還不覺得,咫尺之遙,惦念才深,按捺著又說了兩句,她就乾脆把兵各自分了,城裡無事,這些兵並不必要再全部進城,當下展維棟領著朝廷的一萬軍士轉頭去往了衛所,刀表哥領著他家的一萬土兵合著他自己帶的一萬匯合過去。

  沐元瑜領著剩的十來個護衛,快馬入城。

  府城之內就真的和從前沒有什麼不同了,除了街上巡視的兵丁多了兩倍,氣氛上也還殘餘著經過戰爭後的緊張。

  滇寧王府已經接到了消息,朱謹深親自出來迎她。

  他看上去也沒什麼變化,還是那身高冷氣度——這麼說不是非常準確,因為他懷裡還抱著個肉糰子,肉糰子的大腦袋很親熱地挨在他的肩上,一動不動,似乎很老實,但近了才會發現,他正張著小嘴,孜孜不倦地啃著朱謹深肩膀上的五章紋樣,當然他啃不動什麼,只是在那處留下了一大灘口水,相當程度上破壞了他親爹的氣質。

  看見孩子,沐元瑜別的話就先忘了,忙先問道:「寧寧這是餓了?」

  朱謹深輕拍了下肉糰子的後背,動作熟練地把他的腦袋從肩膀上「撕」下來,示意她看:「沒有,是開始長牙了,見什麼啃什麼。嬤嬤說,不能過於阻止他,不然他更不舒服。」

  聽說長牙,沐元瑜驚喜地「哦」了一聲,湊上去哄著寧寧,寧寧對她沒什麼記憶,但血脈裡天然有對母親的親近,很快讓逗笑了,嘴巴一咧,一串口水落下了的同時,下齦處一個尖尖的小白點也清晰地露了出來。

  沐元瑜下意識要替他擦拭,想起來自己一身風塵,又忙頓住,只見朱謹深自然地從袖子裡抽出柔軟的素帕來,把寧寧那一串口水擦去了。

  這景象落到沐元瑜眼裡,一時路途上的所有辛勞都消去了,她從那硝煙戰火裡抽離出來,切實地有了回家的感覺,整顆心都為之柔軟沉靜了下來。

  她望著朱謹深收拾完胖糰子後,在她週身巡梭,嚴厲地審視著她有無受傷的眼神,發自內心地露出大大的笑容來,沒洗塵不好抱他,滿腔情感抒發不出,索性張開手原地轉了個圈:「殿下,我很好,一點事都沒有。」

  朱謹深眼底顯出淡淡的放鬆的笑意來:「好了,進去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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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9:12:04 |只看該作者
第177章

  進到府中,滇寧王妃快步走出來,她的情緒就外放多了,拉著沐元瑜又哭又笑了好一會,又要看她傷沒傷著,又要嗔著她不聽話,不怕家人懸心,走了還不算,不跟著刀表哥一起回來,還要亂跑到暹羅去。

  沐元瑜乖乖聽她說教,最後滇寧王妃說無可說了,一指戳在她額頭上:「這會兒裝乖來了,出去了怎地就像匹野馬似的,憑誰都管不住你,你不想著別人,也該惦記著寧寧些。」

  沐元瑜就勢拉著她的手求饒:「母妃,您就給我留些面子,不總當著寧寧的面說我罷。」

  滇寧王妃聞言下意識看了寧寧一眼,肉糰子不知是不是聽到人提了他的名字,還是天生愛笑,小嘴一咧,又憨又甜。

  滇寧王妃便有八丈的怒火也立時熄滅了,寧寧還由朱謹深抱著,她使了個眼色,張嬤嬤會意地上前要把寧寧接過來。

  寧寧胖乎乎的身子擰著,雖然不是非常明顯的抗拒,但也有那麼點不情願,還咿呀著哼唧了兩聲,小手往著朱謹深伸了一下。

  張嬤嬤一邊笑著把他接過來,一邊笑道:「寧寧捨不得爹呀?我們寧寧乖,大人要說正事呢,說好了就來看寧寧。」

  寧寧是個好脾氣的娃娃,癟了癟嘴,湊合著呆在了張嬤嬤的懷裡,倒也沒有要哭。

  沐元瑜很稀奇,因為看上去朱謹深還是那副內斂的樣子,並沒有新學了什麼哄孩子的招數。而寧寧從前跟他多對兩眼都要無聊地打哈欠,這會兒居然會主動要他了。

  滇寧王妃見她的神色,解釋道:「你走了,寧寧想你,鬧起來時我都不大哄得住他,二殿下試著接手照管了過來,寧寧雖然不懂事,也沒什麼記性,到底天生來的親情,時不時能跟著二殿下,才安定了。」

  沐元瑜心中生出愧疚來:「是我不好。」

  轉目望向朱謹深,想說這陣子辛苦他了,又守城又帶娃,蠟燭兩頭燒,又覺得這麼說太生疏了,可親熱些的話,也不好意思當著滇寧王妃的面說,就頓住了,只望著他傻笑。

  朱謹深明白地笑了下:「本就是我的事。」

  這個話沐元瑜還好,滇寧王妃最是聽得滿意,她覺得女兒雖然胡鬧,但人生大事上也還靠譜,就不提別的了,拉著沐元瑜道:「我知道你們這一碰面,有不少正事要說。不過你還是先去洗個塵罷,這一身又是汗又是土,黏在身上怎麼舒服,裡面熱水已經給你備好了。」

  沐元瑜答應著,和朱謹深說了一聲,就隨滇寧王妃進去了。

  到裡間後,丫頭替她解著盔甲,滇寧王妃一旁看著,接續了剛才的話,道:「說起帶孩子這事,我看倒沒什麼不好,男人自己帶的孩子,自己才知道心疼。就你父王待珍哥兒那個命根子勁,見珍哥兒尿了,也只知道站起來走開,讓下人來處理,二殿下倒還會搭把手——他雖不怎麼會弄,下人也不敢真讓他弄,到底這疼孩子的心意是有了。唉,你剛說有了寧寧那時候,我極擔心你走了我的老路,也叫人兩句好話哄了,幸虧不是。」

  沐元瑜在外面時面上不顯,其實神經都是緊繃著,回了家才放鬆下來,聽滇寧王妃這些家常話也很親切,又不免感動道:「我讓母妃操心了——」

  滇寧王妃沒聽她的話,繼續有點恨恨地道:「我從前才是對你父王太好了,什麼男人不該做這些事,又不缺胳膊少腿,有什麼不能做的,就該多使喚使喚。」

  沐元瑜:「……」她忍不住笑:「母妃想使喚,恐怕也使喚不動父王。殿下沒有娘,自己小時候很不容易的,有了寧寧,才格外心疼他。父王前半輩子順風順水的——」

  王位都爭到手了,那時候年輕,又不著急要兒子,簡直人生贏家,哪裡耐煩幹這些瑣事。

  孩子打扮得玉雪可愛的,抱到跟前,他看著逗一逗,就是當爹的所盡的全部職責了,但凡一哭一鬧要煩神了,那必然該丟給當娘的了。

  不過她想到滇寧王的現狀,到底也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來,歎道:「母妃,父王這回是真的很不好了,不然我也不會冒險前去。」

  滇寧王妃一愣,旋即平靜道:「生老病死,誰不要經這一遭?無非是個早晚罷了。」

  她與滇寧王的感情早已耗盡,咒他死掉都不只一回兩回,此時聽到這個信,內心也不覺得有什麼觸動,只是一片漠然。

  沐元瑜理解她,並非所有破裂夫妻的盡頭都可以釋去前嫌,死亡宣告結束,但不一定能代表原諒,滇寧王妃受了丈夫一輩子的傷害,她不轉圜自有她的道理。

  這件事她提過一句也罷了,洗過了個舒適的澡,抱著寧寧逗過一回,溜溜躂達走去找朱謹深。

  朱謹深沒有閒著,乘這功夫把她的護衛叫了兩個到跟前,問了話,此時已差不多知道她又往暹羅後發生的那些事了。

  沐元瑜鬆鬆地梳了個髻,穿著鴉青色繭綢夾袍,一進門就見他目光奇異地望過來,腳步不由頓了一頓,低頭也望自己一遍,沒望出什麼來,莫名抬頭笑道:「殿下,怎麼了?」

  朱謹深不答,只是向她伸手:「過來。」

  沐元瑜也想他得很,聽話地過去了,自然地挨了他坐下,順勢把手塞到他的手掌裡。

  她以為接下來朱謹深該親她了——進來的時候她還特地關了門呢,結果他並沒有,只是握著她的手,忽然冒出了一句:「沐氏,大約是天生出戰將。」

  語意悠悠中若含歎息。

  沐元瑜眨著眼:「——嗯?」

  她仍是不大懂。

  朱謹深微笑了下:「你不要擔心了,有你此番功績,便不能功過相抵,沐氏也不會再有大的災罰,些許小懲,沐氏大約撐得過來。」

  沐元瑜恍然大悟地:「哦——殿下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她挺滿意,「我沒白辛苦這一遭。」

  又笑瞇瞇給朱謹深說好話,「都是殿下幫我。」

  朱謹深卻搖搖頭:「我不幫你,你自己也有法子能辦到。」他凝視著她,「你可能沒有察覺,你逢戰時的福運有多麼好。」

  從她出征起,所下的每一個決定,無論是深思熟慮,還是僅出於直覺,亦或是迫於當下形勢,最終都是無一錯處,並且凡出手就有斬獲,如果她是百戰的將軍,還可以說是豐富的經驗造就了她,但她不是,這才是她第一次正式帶兵。

  運氣這種事很難解釋,甚至可以說是玄妙,但確實存在。

  作為沐氏的假世子,她先天不足,生來就陷於險境,後來又同親爹做了對頭,人生似乎倒霉透頂,但沐氏的血脈好像並不如滇寧王一般重男輕女,終究還是賦予了她不一樣的能力,她的氣運,最終體現在了戰場上。

  展維棟也誇過她福將,沐元瑜當時感覺還好,還有心情謙虛謙虛,不過現在叫朱謹深這麼一說,被他滿是讚賞的目光看著,她登時就飄飄然了:「真的?我真有這麼厲害?其實我也沒有多想,就覺得應該怎麼做,就照著來了。」

  朱謹深頷首:「這就是福運的意思了,有的將軍籌謀良久,自覺做好一切準備,最終卻一敗塗地,不是他不夠用心,只是戰場形勢,往往人算不如天算罷了。」

  沐元瑜不一樣,她不是沒有遇過意外,比如沐元德,比如歸程中的東蠻牛部,但她都以一種絕對優勢幾乎是碾壓了過去,看著容易,其實是底下的凶險叫壓住了,沒能爆出來而已。

  沐元瑜忍不住笑:「殿下可不能再誇我了,我要真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

  尤其朱謹深慣常是不誇人的,他一下說起這種話來,就尤其顯得真誠可信,能鼓動人。

  朱謹深道:「哦。」

  沐元瑜空空地等了一會,失落道:「真不說了?」

  她就是客套一下麼,其實她可愛聽了。

  朱謹深唇邊綻開笑意,捏捏她的臉:「跟我裝什麼。」

  傾身過去,溫柔地吻住她。

  沒誇獎聽了,有親吻也不錯,沐元瑜配合地伸手抱住他,朱謹深摸了摸她的後背,卻是微皺眉,含糊道:「瘦了。」

  沐元瑜哄他:「外面沒有好吃的,難免掉了點肉,回來養養就好了。」

  朱謹深勉強滿意,但沐元瑜覺得不太對了,掙出一絲理智,按住他往裡去的手道:「殿下,母妃還等著我們吃飯呢……」

  她被朱謹深的氣息包圍著,不是不願意發生點什麼,不過要是去晚了,滇寧王妃肯定想得到他們幹了什麼,她想想就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朱謹深退後了點,平息了下氣息,道:「我要走了。」

  沐元瑜睜大眼:「——啊?!」

  她被親得還有點暈乎,但下意識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雲南戰事已定,我要回去京城了,那邊情形現在雖還不壞,但我不能久耽於此,不回去見皇爺。」

  對啊。

  京城也還跟瓦剌對峙著呢,就沒有這件事,朱謹深作為一位皇子,也不可能沒有來由地長住雲南。

  沐元瑜意識到他說的是真的,人就有點發呆住了,她沒有想到離別來得這樣快,但她不能阻止他。

  他也有他的家要回。

  朱謹深重新靠過來,這回沐元瑜不說話了,很感傷又留戀地依了他——讓母妃笑話就笑話吧,大不了把臉皮放厚一點就是了。

  ……

  胡天胡地到隔日,她一睜眼,只見天光大亮,著急慌忙地要起來,朱謹深聽到動靜,從外面進來按住她:「府裡無事,你多休息一會,我和王妃說過了。」

  沐元瑜急道:「我給殿下收拾東西——」

  「沒這麼急。」朱謹深目光在她頸間的紅痕滑過,若無其事地拉過被子替她重新蓋好,道,「等沐王爺回來,我總得和他見一面。」

  沐元瑜:「……」

  朱謹深迎接著她飽含控訴的目光,乾咳了一聲,低下頭親親她,道:「我錯了。」

  沐元瑜就勢咬他一口——不得了了這位殿下,裝可憐都學會了!

  朱謹深不躲,只是在極近距離裡含笑看她,眼瞳裡倒著她的臉,不多時沐元瑜撐不住了,鬆了口,把他的臉推開。

  朱謹深摸摸唇,問她:「消氣了?」

  沐元瑜醞釀了一下,沒醞釀出怒意,只好無奈道:「我本來也沒生氣啊。」

  他其實沒怎麼鬧,親親摸摸得多,很克制地顧慮到她遠道歸來了,只是她自己確實累,才睡到了現在。

  朱謹深微怔,本已柔軟的心內又化了一層,道:「你睡吧,別的事都有我。」

  沐元瑜眼皮還粘著,睏倦地點了下腦袋,閉上了眼。

  朱謹深目光溫柔地看了她的睡顏一會,方輕手輕腳地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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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9:12:29 |只看該作者
第178章

  沐元瑜再一次醒來時,下人來報,說柳夫人要見她。

  柳夫人這次回來後,滇寧王妃懶得費心尋地方關押她,索性仍把她丟回了清婉院裡,住處還是那個住處,待遇就差遠了。

  沐元瑜進去時,只見院內外一片蕭瑟,滇寧王當初發現她帶著兒子出逃後,曾狂怒地把這裡砸過一回,什麼名貴器具都砸了個稀爛,之後雖有下人來收拾了,但柳夫人既倒了台,就沒有新的器具補充進來了。

  以至於這裡跟個荒地似的。

  柳夫人找沐元瑜,不為別的,是聽說了她回來的事,想求她盡快把沐元瑱葬回祖墳,入土為安。

  那個小烏壇現在正在堂間空蕩蕩的條桌上放著,前面插了幾截燒剩的殘香。

  沐元瑜望了一眼,點點頭:「行,我叫人出去找先生算個合適的日子——」

  柳夫人忙道:「世子費心了,不過珍哥兒已在外面受了許多苦楚,也不講究那些了,依妾的一點見識,能早一日入土,早一日得祖宗們的護佑就最好了。」

  她說著話,神色間有些急懼,沐元瑜明白了,她這是怕拖到滇寧王回來,怒火未消,不同意這個安排,所以想搶先把沐元瑱下了葬。

  如此,滇寧王有再大的恨意,也還不至於要把兒子再挖出來。

  沐元瑜歎了口氣:「好吧。」

  她知道滇寧王對兒子其實心有不捨,但不想跟柳夫人解釋許多,人死如燈滅,什麼合適的日子,終究也不過是安慰活著的人罷了。

  她只是想起來又問了問柳夫人餘孽首領的事,問她可能想到新的線索,隨便什麼都行。

  柳夫人為難道:「二殿下也來問過,只是我跟大哥幾乎沒有往來,實在是想不出來了。」

  她已經把餘孽那一窩賣了個乾淨,這時候要說再有隱瞞,也是不可能,既說想不出來,那就是真的沒辦法了。

  沐元瑜只好轉身叫了人來,把那個小烏壇抱走,去往祖墳點穴落葬。

  柳夫人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想說什麼,又沒說得出來——沐元瑜可以幫珍哥兒有個著落,可她的下場,是沒辦法求沐元瑜的,只能在此等待著來自滇寧王的最終裁決。

  再五日後,滇寧王隨大軍一起歸來。

  這昭示著南疆正式平定下來,在歷時九個多月之後,戰爭的陰雲終於從南疆各族百姓們的頭頂上移開。

  這一日滿城擺滿鮮花,百姓都擁上了街,載歌載舞,歡迎大軍凱旋歸來。

  朱謹深沐元瑜領著府城各級官員,出城迎接滇寧王。

  不管滇寧王的私德如何,他在去年以重病初癒之身出征,又險些病歿在陣前,於公來說,他盡到了自己守土戎邊的職責。

  當得朱謹深去迎他。

  不過滇寧王對這一切沒什麼感知,他又昏睡過去了,直到將領們把他護送到了王府裡,周圍安靜下來,他方慢慢恢復了點神智。

  「寧寧呢?抱來我看看。」

  醒來頭一句話,他就虛弱又急切地道。

  有人答應著去了,過一時,一個胖乎乎的小子放到了他眼前。

  滇寧王一見那圓圓臉蛋就歡喜:「養得不錯,是個結實小子——!」

  他忽然頓住,因為發現抱著寧寧的人服飾有點不對,在雲南地界能用金龍紋章的,不作第二人想。

  他順著那道紋章往上看,忙道,「二殿下恕罪,老臣病體難支,失禮了。」

  他雖是郡王,但為異姓,到了皇家人面前,就仍是臣子。

  朱謹深頷首:「王爺辛苦了,不必多禮。」

  滇寧王就安心把目光轉回寧寧身上了——不是他托大散漫,孩子是朱謹深親自抱來的,都不假下人之手,這是多大的看重寵愛!

  他心中高興,想起來意思意思地怪責了沐元瑜一句:「怎好讓二殿下走動,該著你去的。」

  沐元瑜無辜道:「一回事麼,有什麼差別。」

  滇寧王原要訓她,聽朱謹深接了個「正是」,就不響了,轉去又誇了寧寧一回,他對寧寧來說是個全然新鮮的人,寧寧很專注又好奇地看著他,還試圖伸出小手向他抓了抓。

  沐元瑜逗他:「寧寧,這是外祖父,笑一個給外祖父看看。」

  寧寧很給面子,咧嘴笑了,露出一點小米似的小牙。

  滇寧王開始也笑,他人老了,對孩子就和善仁慈了不少,但笑著笑著,心中一痛,那笑意不覺就消去了。

  沐元瑜見此,知道他是想起了沐元瑱,沐元瑱走的時候才三歲多,他嬰兒時期的模樣,滇寧王還沒有忘卻。

  她低聲道:「父王,珍哥兒我已經看著葬到祖墳裡了,祠堂裡他的名字還在,以後逢著祭祀,總少不了他的一口香火。」

  滇寧王點點頭,一聲喟歎嚥了回去,只道:「你辦事,我總是放心的。」

  又望向朱謹深:「二殿下,老臣有幾句話,想與二殿下說一說——」

  沐元瑜以為他跟著要提起柳夫人,正準備回話,誰知卻沒有,而且滇寧王的言下之意,明顯就只要與朱謹深說話,愣了一愣,道:「那我去幫一幫母妃的忙。」

  滇寧王回來,滇寧王妃要處理安置的事不少,開始過來看了一眼,見滇寧王還昏著就乾脆利落地忙去了。

  沐元瑜伸手把寧寧從朱謹深懷裡接過來,往外走,出門見到正看著下人搬藥爐進來的李百草,順勢走過去問了問滇寧王如今的身體。

  「熬日子罷了。」李百草直言不諱地道,「王爺是多年沉痾,積累到如今拖無可拖了,若是安心靜養,大約還能有一段時日的壽數,但具體多久,老頭子瞧不見生死簿,不能斷言,好一點三五個月,差一點,一兩個月也說不準。總之,請世子做好心理準備罷。」

  沐元瑜默默點了點頭。

  誠如滇寧王妃所說,生老病死,誰都逃不過的關卡,說也不知還能說什麼。

  不論當初有多少積怨,看一眼滇寧王如今的模樣,她也氣不起來了,心裡只是悶悶的,低頭再看一眼天真無邪的胖寧寧,才感覺治癒了點,抱緊他去找滇寧王妃。

  **

  門窗緊閉的室內。

  一縷香煙繚繞而上。

  「——瑜兒這孩子身上的前因後果,想必殿下都已知曉,」滇寧王勉強睜著渾濁的眼,慢慢地道,「就不多說了,總之怪不得她,都是老臣糊塗,鑄下大錯。」

  朱謹深找了張椅子坐著,一時沒有吭聲,只是聽他說著。

  「老臣釀的苦酒,到頭來自作自受,萬事成空,也沒什麼可多說的。如今只有兩件事求殿下,求殿下看在老臣將死的份上,姑且聽一聽。」

  朱謹深啟了唇:「王爺請說。」

  「頭一件,將瑜兒充為世子一事,全是老臣一人的自作主張,沐氏中的旁族,便連老臣的親兄長也不知道,其中罪責,皆當由老臣一力承擔,與他人無涉。倘若皇上怪罪,請殿下將此言帶到,以老臣現下的身體,恐怕是沒有這個福分親自到皇上跟前請罪了。」

  朱謹深道:「王爺不必擔心沐氏,皇爺不是不分青白之人,不會因此在沐氏中掀起大獄的。」

  滇寧王面皮鬆了一鬆:「這就好,多謝殿下了。第二件,老臣沒幾天活頭的人了,在這世上沒什麼別的念想,獨有一個幼女,多年對她不住,坑害得她不尷不尬,不知將來是個什麼了局。老臣雖是後悔,可命不久矣,幫不得她什麼,這一身的罪責,倒可能要遺禍牽連了她,每想到這一點,老臣便不能閉眼,咳、咳——」

  「這一件,王爺就更不需憂愁了。」朱謹深淡淡道,「王爺以後管不到她,自然由我來管,連同寧寧在內,王爺安心便是。」

  他答應得十分痛快,可滇寧王不能就此真的安心,管是不錯,可怎麼管,這其中差別可也大了——他把沐氏說在前,其實不過是個鋪墊,要緊的在這第二點上,寧寧若不能坐實了嫡長子的名分,往後又怎麼去爭那最好最高的位置?

  即便那一天他肯定是看不見了,可這份心他不能不操,不然他才是不能閉眼。

  「恕老臣直言,瑜兒身份雖因老臣之故,弄得難說了些,可也是老臣嫡親的閨女,打小兒金尊玉貴養起來的,殿下若有為難之處,不能與她一個正大名分,老臣也不敢相強,只求殿下,便放她在雲南,與她兩分自在罷。她從小叫她娘寵慣壞了,那些閒氣一絲也受不得,殿下硬要帶了她去,只怕她胡鬧起來,攪得殿下不得安寧。」

  朱謹深撫了一下衣擺,不疾不徐地道:「這個意思,瑜兒也曾微露過——」

  當然沐元瑜沒有跟他說得這麼細這麼明白,可他一顆心早已在她身上,哪裡看不出她在想什麼,她就是覺得在雲南守著王位也不錯,並不執著要跟他回京裡去。

  滇寧王說這番話,本是個以退為進,不料得了這個答案,頓時呆住了:「——什麼?!」

  他也瞭解沐元瑜的脾氣,她跟她娘骨子裡是一個樣,要是真說過這個意思,那就是真的,不存在什麼謀算。

  朱謹深站起來,向他笑了一笑,道:「所以王爺養病之餘,若有精力,不用和我說,南疆已定,我近日就要回京,到時自會向皇爺求娶瑜兒。王爺倒不妨勸一勸瑜兒。」

  「求娶」這個詞是不存在什麼模稜兩可的意思的,朱謹深的態度很分明了,問題不在他身上,倒是在他自家身上。

  滇寧王聽了這個表態,又喜又怒,運了運氣,居然硬是又掙出兩分力氣來,道:「——請殿下替我叫瑜兒過來。」

  沐元瑜才走了不多一會功夫,不知他們談了什麼,就又被叫了回來,挺莫名地道:「父王喚我何事?」

  滇寧王躺在床上,面色潮紅,不由分說地道:「二殿下不日就要回京,你帶上寧寧,跟他一起去!」

  沐元瑜發著愣:「什麼?父王重病,這時候我怎麼能離開——」

  「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有你母妃在呢,不要你多管,你跟著二殿下去,就是對我的孝心了。」

  沐元瑜:「……」

  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回想起滇寧王還沒回來的這幾日,她以為注定要迎來跟朱謹深的分別,因此而對他所有要求的言聽計從,仍然隱隱覺得,她好像吃了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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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9:12:45 |只看該作者
第179章

  滇寧王這個狀態,沐元瑜跟他講不起道理,只好敷衍著,納悶地又出去尋朱謹深。

  聽說滇寧王下了這個令,朱謹深也愣住了,片刻後反應過來道:「我沒同他說什麼。」

  便把對答的原話複述出來了,他記性好,兩方對話說得一個字也不差。

  說完他也納悶起來:「你父王怎麼想的?我見他病得那樣,還要跟我話裡藏話地費心眼,順口堵他一句罷了,怎麼就想到了這裡。」

  沐元瑜一想也是,朱謹深又不是不知她同滇寧王的關係,怎會搬了他來壓她,真想說服她,找滇寧王妃還差不多。

  不過,咳——

  她悄悄瞄他:「殿下知道我心裡的事呀?」

  她覺得自己是藏得很好的,可能以前流露過一點,不過自打他來了雲南以後,她是再也沒跟他說過了,他為她付出了什麼,她當然懂,他想要什麼,她也很明白,這還要有搖擺,她覺得自己略沒良心。

  當然,偶爾於心底深處那麼一想,那是人之常情嘛——不過沒想到他還記得當初。

  朱謹深瞇了眼:「你這是認了?」

  沐元瑜恍然,忙改口:「沒有,誰那麼想呢!我心裡只有殿下。」

  朱謹深方舒服了點,道:「算了,我去找王爺再說一說罷,他重病在床,我這時候把你帶走,於世情不合。你和寧寧在這裡,我先回去,等京裡安定了,再來接你。」

  沐元瑜點頭應著,跟在他身邊一起走,她不知怎麼想的,又躍躍欲試著有點想去撩朱謹深,甩著手,手背跟他撞到一起,道:「殿下,我要是真的就想在雲南呢?殿下怎麼辦?」

  她笑瞇瞇的,眼神有一點壞,朱謹深瞥她一眼,有點手癢,想拿根繩子把她綁住才好,嘴上很大方地道:「——怎麼辦?只有拿誠意打動你,告訴你,在我身邊更好了。」

  沐元瑜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喜滋滋地正要也說兩句好話哄哄他,不妨聽他慢悠悠接著道:「不管怎樣,你總是要先在我身邊,才知道好不好了。」

  感覺每天都在掉坑的沐元瑜:「……」

  她真也不得不服氣,如果說她的福運是加在了戰場上的話,朱謹深的天賦點一定是全點在了智商上。

  「寧寧長大了一定要像殿下才好。」她誠心誠意地道,這樣誰也坑不著她的胖小子了。

  這是句確鑿無疑的好話,朱謹深欣然受之,禮尚往來地也回了她一句:「像你也很好。」

  「外表可以像我,腦子還是像殿下的好——」

  兩個人互捧著,一團和氣地走進了屋裡。

  滇寧王正暢想著外孫登上大寶的美好畫面呢,想得有點激動,一時還沒有再昏睡過去。

  見他們這樣走進來,如同一對最般配不過的璧人,心情更好了,但一聽朱謹深的話,他臉就拉了下來。

  「不行。瑜兒還是跟殿下走,殿下千里萬里地過來,幫助雲南守城,如今雲南危難已解,正該瑜兒去幫著殿下了。」

  沐元瑜道:「可是父王的身體——」

  「我身體再壞,你又不是大夫,留下來又有多大作用?不如去京裡,還能幫上些忙。」滇寧王不容置疑地道,「就這麼定了。」

  朱謹深待要說話,沐元瑜無奈地拉拉他的袖子,把他拉出來才低聲道:「我知道我父王在想什麼了,殿下還是不要跟他說了。」

  她對滇寧王的瞭解比朱謹深來得要深,滇寧王要不把話說得這麼好聽,她還不知究竟,一這麼說,她就明白過來了。

  她這個便宜爹,忠君之心是有的,但絕沒有到奮不顧身的地步。

  「殿下,你忙你的吧,我再找我母妃來和父王談一談,我總是晚輩,有些話不好說,母妃就沒這些顧忌了。」

  她自家的家事,朱謹深也不一定要摻和,聽了就點頭應了,只是心下若有所憾——其實他覺得滇寧王的主意很合他意,但是礙著滇寧王的身體,不便就此應下。

  滇寧王妃果然要厲害得多,一聽說了這個糊塗話,立刻就過來找滇寧王算賬了,立在床前衝他道:「你一輩子不安生,就不能叫我瑜兒過幾天安生日子?好容易瑜兒平安回來,這裡太平了,你又要把她往京裡送!那地方瓦剌至今還沒撤軍呢!」

  滇寧王不太耐煩:「沒撤軍也撐不了多久了,糧草就是個大問題,瓦剌周邊能搶的都搶了,至今打不進京城,補充不到新的糧草,這糧又不能從天上掉下來,便是京營按兵不動,耗也耗死他們了。等瑜兒跟著二殿下到了,京裡正好差不多平定下來,你婦道人家,瞎擔心什麼。」

  滇寧王妃怒道:「我不管你那些道理,我就是不放心瑜兒現在去,把寧寧一起帶著就更荒唐了,這點點年紀的小肉團團,哪裡經得起那麼遠的路途,倘或生了病,出門在外,哪那麼容易找到好大夫看!」

  她這個話是有道理的,滇寧王就沉默了一下,但仍是堅持了己見,道:「路上緩慢些行走罷了。瑜兒必須去,二殿下這一離開,不可能再回雲南來了。瑜兒就在雲南等他,等到什麼時候?倘若他就此把瑜兒忘了呢?」

  滇寧王妃道:「我看二殿下不是那樣的人,他對瑜兒真心得很,比你可強多了。」

  滇寧王無聲地冷笑了一下:「男人的真心——能撐過兩年,就算是個舉世罕見的癡情種了,只有你才會信這些。」

  沐元瑜在旁斜睨他——好嘛,剛才當著朱謹深說得那麼好聽,果然這才是實話。

  滇寧王妃也冷笑了一聲:「這是王爺畢生的經驗了?」

  她慣常直來直往,這會被氣著了,居然也學會了辛辣地諷刺一把。

  滇寧王:「……」

  他在感情上畢竟愧對滇寧王妃,這會引火燒身,只好不響了。

  過一會帶點破罐破摔地道:「就算是罷!你聽我的沒錯,我知道瑜兒辛苦,可現在去是最好的時機了,挾內定南疆外援暹羅之功,到皇上面前怎麼也能有兩分臉面,以前那些事才好抹了去。」

  滇寧王妃質疑:「皇上要是不肯抹去呢?把瑜兒下獄怎麼辦?到時山長水遠的,救都救不及!」

  「這就是帶上寧寧的用意所在了。」滇寧王很有把握地道,「男人的真心麼,就那麼回事,可子嗣是實實在在的,白胖的孫子往眼跟前一放,天子至尊也不會不動容。」

  旁聽的沐元瑜不知該做什麼表情,她母妃說的對極了——這真是滇寧王畢生的經驗所在,他可不就一生都在求子嘛。

  她是覺得挺無稽的,但滇寧王妃頓住了:「寧寧——」

  沐元瑜見勢不妙,她拉滇寧王妃來是想說服滇寧王的,怎麼她母妃這個表情,好像是要倒戈?

  她忙道:「母妃,父王病得這麼重,於情於理,我都當在此侍疾才是。」

  「這個不消你操心,有我呢。」滇寧王妃隨口應付了她一句。

  她秉性再堅硬,畢竟還是有著最普通的母愛之心,希望女兒尋覓個良人,成個家才是正經過日子,所謂寧寧留在家也養得起云云,是當時情境下不得已的自我安慰,朱謹深追了過來,她觀察之後發現品行過關,想法就又變回去了。

  滇寧王在旁邊加了把火:「瑜兒跟二殿下這門親事,本就是極難辦的。第一,二殿下拖到如今還未成親,這回立了功回去,京裡不知多少人家盯著他,倘若皇上聽了那些攪事大臣的話,為他開了選秀,那瑜兒怎麼處?只有把寧寧帶著,旁人一看,他長子都如此大了,那不該有的心就消了大半下去了。」

  滇寧王妃表情更動搖了,是啊,朱謹深這種正牌子的金龜婿,誰家不想要?就算他自己把得住,保不準那些有心思的人往裡下鉤子,假如分別的這些時候裡出了岔子,那時候再去尋後悔藥吃嗎?

  「那,」她遲疑著道,「就叫瑜兒復了女兒身同他回去?世子那個身份報個病也罷了——當年早都打了埋伏,倒是不需怎麼費事。」

  滇寧王渾濁的眼中閃著點點精光:「不行,現在就安排太早了。萬一婚事還是不諧呢?總得給瑜兒留個後路。」

  「那依你怎麼辦?」滇寧王妃得承認,滇寧王人品是很不怎麼樣,論起謀算這些事體,還是他考慮周全些。

  「咳咳咳——」到底說了好一會的話了,滇寧王要開口,話沒說出來,先虛弱地咳了起來。

  沐元瑜很受不了他現在還動一堆心眼,但也不能幹看著,只好去倒了杯水來,扶著他喝下去。

  滇寧王歇了片刻,緩過氣來,接著道:「這就要說到第二了,即便皇上看在沐家的功績上抹平了前事,但以朝廷法度,瑜兒身份太高,要嫁與二殿下仍然困難重重,皇上要借此收復打壓沐氏,答應了,大臣們都不會答應,你是不懂那些御史多麼肯找事,不論是誰,敢破祖制,都有的是官司打。」

  滇寧王妃微微焦躁起來:「那怎麼辦?不如還是叫瑜兒在雲南罷了,好好的,何苦去受別人的氣!」

  「你急的什麼,聽我說。瑜兒此番只管跟二殿下去,到了京裡,若是能過皇上那關,後面的計策才可以發動起來。」

  「怎麼發動?」

  「首先,」滇寧王往被窩外伸出一根手指,「讓瑜兒返回雲南,假作接應妹妹進京,中途或病,或遇匪,詐亡。」

  「然後,」滇寧王伸出第二根手指,「本王上書,辭爵,托孤。」

  沐元瑜原是滿腔的無奈無語,聽到這一句,卻是整個人一下子站直了起來,心內冒出戰慄的寒氣。

  她不是害怕,只是瞬間出於對「薑還是老的辣」的誠服,她這個便宜爹,是太能賭,也太會賭了。

  辭爵,聽上去很悚動。

  但事實上,除非繼承爵位的是她,不然皇帝本就不可能再予旁人,滇寧王這一脈已經絕嗣,收回這個爵位是皇帝應有的權利,並不一定要再賜予別房。

  遠的不說,皇帝的親叔叔祁王當初絕嗣,也就那麼除國了。皇家親戚多了,真要找,找個侄兒來過繼來極容易,端看皇帝有沒有這個心。

  滇寧王在已過皇帝這一關之後,拿出這個籌碼來堵大臣的嘴,是足以把所有人都堵得說不出話來。

  辭爵之後,他本人重病,唯一僅剩的「兒子」少年亡沒,將幼女托付皇家,這幼女還已經同二殿下有私,白胖兒子都有了,皇家打算不負責嗎?就這麼對待功臣之後嗎?是要寒盡天下臣子心嗎?

  這一波慘賣的,簡直沒法挑剔。

  而他真的有付出什麼嗎?

  沒有。

  王爵是注定要失去的,兒子是不存在的,一定要說有什麼是真的,那就是,滇寧王本人確實重病了。

  只是對於滇寧王來說,這也不過是籌碼之一而已。

  他這一生,是一點也不浪費地投入籌算謀取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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