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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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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瀟湘冬兒】11處特工皇妃 (楚喬傳)《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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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 17:12:52 |只看該作者
第190章:亂世得子

  一生之中,她從不曾見過真正的大雪。

  星子寥落的夜裡月亮顯得格外耀眼,雪白的光灑在地上,如一波波流瀉的水,又如一片片白亮的雪花。她站在白塔的頂端,穿著一身寬大的衣袍,風從天盡頭滾過來,吹起她的袖子,像是兩隻振翅欲飛的鷹,撲稜稜的揚起雙翼,她的長髮被風吹散,在背後張揚的飛,如同千萬備蛛網,偌大的宮殿重重森森,籠罩在潦黑的夜幕之下,遠處的黑石方門中,立著一個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從那挺撥的背脊中推測,那是一個軍人,並且還很年輕。她就那麼站著,已經很久了。

  玄墨一直沒有出聲,他望著她,月光靜靜的照在她的身上,有著潔白的光華。夜那麼靜,週遭的一切都消泯了聲息,天地間一片靜默,只有風吹過她的衣袍,發出噗噗的聲音,帶著白生的香氣,緩緩的縈繞在他的鼻息之間

  一時間,他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跟隨父親站在田獵場上,他以一手好箭法贏得了滿場的讚揚,於皇室親貴子弟中嶄露頭角。可是她卻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宮裝策馬衝進馬場內,一連三箭命中把心,然後回過頭來,驕傲的看著他,對他說:不服氣就出來比劃比劃?」

  那一天,皇帝坐在王位上大笑,說朕的女兒不輸給男兒!

  其他王公貴戚也滿口稱讚著公主的身手了得,唯有他,靜靜的站在那裡,仰著頭,看著坐在馬背上的小小的她,那一天的太陽那樣暖,風那樣溫和,陽光灑在她嬌嫩的臉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他的胸口潮滿的熱,袖口的箭紋摩挲著手腕的肌膚,有些麻酥酥的癢。

  他什麼也沒說,站在那樣美麗的她的面前,他似乎從此就喪失了語言的能力。一眨眼,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也早就習慣了仰望那個耀眼的身影,遠遠的看著她漸漸長大,看著她漸漸堅強,看著她跌側,看著她爬起,看著她一步步走上權力的巔峰。

  時光流逝的那樣快,歲月像是指尖的水,輕而易舉的就淹沒了曾經的年少和執拗,連同那些很多年都潛藏在心底的念頭,都永遠的失去了吐出來的機會,被命運的黃沙覆蓋,永遠的掩埋在了滾滾的風塵之中。

  「玄墨」

  納蘭突然輕聲說道,白塔上太過空曠,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飄渺,她沒有回過頭來,目光仍舊望著下方那萬家絆煌的燈火,輕聲的問:「我真的做錯了嗎?」

  「殿下沒有錯。」

  納蘭輕輕一笑,搖頭淡然道:恐怕是錯了吧,曹太傅說的也許是對的,我開門揖盜,早晚會斷送了懷宋的基業。

  「皇帝重病若此,納蘭氏已無血脈,懷宋一脈,已經無力傳承。」

  「誰說無力傳承呢?」納蘭嘴角含著一絲平靜的冷漠,陳述道『晉江王、安立王、江淮王,不都是有順位繼承的資格嗎?」

  納蘭說的是實情,當皇室香火無以為繼的時候,皇室分支是有繼承皇位的資格的,只是,

  玄墨卻沒有再說話,白塔之上一片安靜,甬道內有風吹來,帶著潮濕的濕氣,即便是夏季,仍舊有些陰冷。

  說到底,是我私心太重,在我心裡,始終先有家,才有國。」

  納蘭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目光深邃飄渺,多年來身居高位,早已消磨掉了她骨血之中那份所謂的天真和純善,即便偶爾也會有一絲絲衝動和任性,卻也敵不過內心的堅守和偏執。

  想起近一段時間那些皇室宗親們的嘴臉和所為,她的雙眼就不由自主的閃過一殍冷冽的森芒。

  納蘭氏立國幾百年,祖先們為了這萬里山河拋頭顱灑熱血,戰死沙場,保家衛國。這個江山,是他們納蘭氏用骨血鑄造而成的,是她這麼多年來嘔心瀝血護衛的,而那些人,不過是一些得享其成的蛀蟲,憑什麼要他們來坐擁這個天下?

  這個國家是我納蘭氏一手建立的,也是我的父輩祖輩一代一代用血來護衛的,就算要終結,也只能終結在我納蘭氐子孫的手裡,別人,他們不配

  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月光蒼白,灑在她明黃色的衣衫之上,看起來冰冷森然。她靜靜說道:『通過正式渠道通知燕洵,我贊同他的提議,還諸他遵守他的諾言,善待懷宋子民,將來繼承大統的,必是我所出之子,還有,我要太平王的人頭。」

  一片雲彩飄過,輕輕的將圓月籠罩,只露出一層淡淡的光輝。大地被攏入黑暗之中,無聲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瞬間破碎,然後散落一地,隨著迭起的風,一絲絲的去了海角天涯。

  玄墨點頭,於黑暗中說:「屬下遵命。」

  納蘭沉默片刻,突然開口道:「通知司馬揚,整頓三軍,隨時準備配合燕北,出兵大夏。」

  黑暗中的男人頓時仰起頭來雙目緊緊的盯著她,帶著幾絲震驚,又似帶著幾絲不敢置信。

  納蘭呼吸平靜,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他情緒上的波動,反而很冷靜的說道:「玄墨,東海又有流寇入侵,這一次,還是要靠你來為我保衛東疆。」

  一時間,白塔上寂靜無聲,玄墨身軀挺撥,像是一棵楊樹,他就那麼望著她,目光穿越了這十幾年的脈脈光陰,終究凝結成了此刻那無言的緘默。

  少年玩伴,他以親王世子之尊做她的貼身護衛,看著她年少童真,嬌顏如花。

  皇帝駕崩,他三天三夜跪於父親門前,苦苦勸說父親放棄謀逆登位的想法,轉而輔佐稚齡幼帝和身為長公主的她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後,聽從她的一切命令,做她最忠誠的臣子和最值得信任的手下,哪怕是去和有權勢的大臣之女聯姻,也未曾反駁

  而如今,皇帝危在旦夕,大宋國祚堪憂,燕北鐵騎襲來,她卻要在這個時候,放他於東海之疆了。

  可是,僅僅是一瞬間,他就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他的目光漸漸平靜,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樣子,淡定冷靜,他屈膝下跪,沉聲說道:「微臣遵命。」

  有那麼一瞬間,納蘭的心是高懸著的,直到他安靜的屈膝,直到他以他一貫冷靜的聲音說,微臣遵命,她才恍然鬆開了緊握的拳頭,她回過身來,無雙的容顏清麗如畫,眼角以金粉描繪,帶著令人不敢逼視的艷麗和端莊。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句,就說道:「燕北和大夏之間必有一場惡戰,戰場上廝殺慘烈,你是我唯一能夠相信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什麼三長兩短。」

  玄墨仍舊低著頭,很平靜的說:「微臣明白。」

  納蘭深吸一口氣,輕笑著說:「好了,起來吧,你我之間,不必居於禮數。」

  玄墨卻並沒有起身,他跪在那裡,頭頂是如銀的月光,有昏鴉撲稜著翅膀飛過沉寂的天空,夜風吹過他鼓起的衣袍,上繡九曲蟒龍,位極人臣的圖紋像是一楠森寒的刀,橫在他的手上,能傷人,也能傷己。

  他從懷裡緩緩掏出幾樣東西,一一放在白玉石階上,納蘭見了眉頭一皺,正想說話,卻聽玄墨靜靜說道:「微臣此去,不知何日能歸,這京畿軍和玄字軍的兵權,就交還給殿下吧。」

  納蘭頓時就想推辭,可是目光觸及那兩塊令牌的時候,她卻有一瞬間的微愣。這京畿軍原本是屬於兵部的,當年她和玄墨聯手鬥敗了兵部尚書之後,就將京畿軍收於囊中,這些年來一直由玄墨統領,至於玄字軍,則是玄墨的親衛軍,戰鬥力極強,算得上是懷宋的一等軍隊。鬼使神差的,她竟走上前來,笑著扶起玄墨,說道:「好,我先為你收著,等你回來,我再還給你。」

  玄墨身材挺拔,站在納蘭身前,比她高了一個頭,他修長的眼睛像是一汪寒湖,就那麼靜靜的望著她,沒有不敬,可是卻也有些大膽。

  納蘭仰著頭,尖尖的下巴有著柔和的弧度,她淡笑著望著他,眼神熠熠,粼有波光。

  「太平王雖然已經叛逃,但是晉江王等人都不是易與之輩,微臣走後,殿下還要自我珍重。」

  納蘭微笑著說:「玄墨,你認識我多少年了?對我還不放心?」

  玄墨垂首道:「殿下天縱奇才,微臣失言了。」

  「好了,不必拘禮,你我相識多年,一路扶持,亦君臣亦摯友。我答應你,不管他日懷宋會走向何等命運,只要我還有一天話事權,定會授你玄王府滿門榮寵。」

  指尖微涼,夜露緩緩爬上衣角,打濕了蟒龍的膊爪,玄墨躬身說道:」多謝殿下,夜深了,沒有事的話,微臣先告辭了。」

  納蘭本還想囑咐他幾句,可是話到此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點了點頭,說道:「夜裡黑,叫下人多打一盞燈籠。」

  「是,微臣記住了。」

  說罷,玄墨就對納蘭施了一個禮,轉身就向著甬道走去。月光透過通道上間或的格子,灑下一道一道的白痕,玄墨背脊挺撥,腳步穩健,一步一步的隱現於斑斑光影之中。很久之後,他終於下了白塔,走在偌大的廣場之上,黑夜如同濃霧,將他的身影包裹在其中,納蘭站在塔上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夜風甚大,吹起納芒的鬢髮,她就那麼站著,像是一尊白玉雕像,久久也沒有移動牛分。

  她想起了很小的時候東海海盜擾邊,她父皇親自率軍出征,那時候帝國強盛,兵力充足,四海一片富庶。她不明白守著這樣的軍隊,父皇為什麼還要親自上戰場,年幼的她拉著父親的衣柚,迷感的問:「父皇,為什麼你要親自出征呢?」

  那一刻父皇的眼睛如同浩瀚的汪洋,讓人一眼看不到邊際。他寵溺的拍了拍她的頭,靜靜的說道:「沒有為什麼,因為有些事情,你不去承擔,就沒有人去承擔了。」

  那時候,她不明白父皇的話,可是現在,她突然就明白了。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逼不得已。

  她的一著不慎,讓太平王的黨羽得了手,給本就耳聾的小皇帝下了毒,這個可恰的孩子,不但是個聾子,更因此番中毒而時日無多。一旦皇帝駕崩,懷宋必定大亂,晉江王、淮安王等人無不蠢蠢欲動,到時候,她納蘭一脈,就要就此絕於天地之間。

  她不甘心,這些年來,她嘔心瀝血的處理朝政,殫精竭慮的輔佐幼主,而那些皇室宗親,每一個每一天都在盼著她去死,她的祖輩們沙場拚殺,難道就是為了給他人做嫁衣,她多年來兢兢業業,怎能讓江山斷送在那些人渣的手裡?

  燕北稱霸之勢已成定局,卞唐內亂,懷宋內亂,大夏更是打的一塌糊塗,這個時候,與其等到清兒死去,把江山交給那些居心叵測的皇室宗親,莫不如以江山為資,換取懷宋子民的平安和她納蘭一脈的保全。畢竟,她還有重病的母親,煜兒還有三個年幼的女兒,還有一群忠於皇室正統的忠心老臣。

  莫不如答應他的提議,這樣一來,納蘭氏尊榮不減,兩國結盟,圖謀大業,更能完成她心中的宏願,更何況,這個願望,不也是她期盼多年的嗎?

  九重宮門大開,玄墨的身影漸漸隱沒在了那無邊的黑暗之中。

  她突然覺得有些心慌,好似有什麼東西離開了,消散在這戒戚夜幕裡,靜靜消泯。

  對於將玄墨發往東疆,她也是無可奈何,軍隊中反對此戰的情緒太甚,如果不用雷霆之力,根本難以震懾,而玄墨掌兵寬厚,難以完成這個任務。有他在,只會掣射司馬揚,讓他無法整肅全軍,配合燕北。

  更何況,此次太平王反叛一事,也讓她看到了軍權的重要性。而玄墨在軍中的威信,遠不是她能夠比擬的,在太平之世,她尚可以依靠朝野之力掌控他,如今局勢如此紛亂,她不得不防。

  但願,他不會怪她。

  空曠的御道上,玄墨靜靜的走著,他的貼身侍從姜吳小心的跟在一側,馬車走在後面,發出一陣□轆聲。

  長公主信任玄王,玄王府離皇宮很近,還沒到府中,遠遠的就見門前亮著幾盞燈籠,全是紅紅的暖色,讓人一看,就心生暖意。

  「王爺回來了。」

  王妃王村披著一身月白色的茹裙,在燈火下看起來素雅恬淡,她接過玄墨手中的燈籠,詫異下問道:「王爺為何提著一盞沒點燃的燈籠。」

  玄墨微微一愣,低頭看去,只見玉白宮燈並未點燃,薄薄的玉璧在其他燈火下看起來宛若琉璃,好似輕輕一碰,就會破碎一般。

  他輕聲說道:「忘記了。」

  說罷,當先就向王府走去。王村拿過一件披風想要披在他的肩頭,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不由得驚呼道:」王爺的手怎麼這樣冰?」

  玄墨不在意道:「沒事。」

  說著,逕直就向書房的方向走去。

  玉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幾個轉折就消失在花園裡,那件軟白色的披風拿在手裡,像是一面風箏,被風呼呼的吹著,輕飄飄的揚起。

  「王妃?」

  貼身丫鬈站在一旁,微微有些尷尬,小聲的說:「夜裡風大,先回房吧。」

  玉樹點了點頭,她點頭的速度極慢,隨即轉過身來,又是那副溫和的樣子,笑容淺淺的說道:「王爺這麼晚回來一定餓了,你去廚房吩悖廚子做幾樣清淡的小菜。」

  丫鬟無奈的點頭道:「是,奴婢這就去,王妃還是早點去休息吧,你的身子不好,可不能再熬夜了。」

  玉樹也不回答,只是催促道:「你快去吧。」

  丫鬟去了,玉襯回過頭來,只見隔了迴廊上的書房裡亮起了燭火,一個極清瘦的身影站在窗前,光影閃爍,俊逸出塵。

  王襯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她抿起嘴角,帶著幾個丫鬟去了茶室,那裡新進了幾盒好茶,待會可以泡給他嘗嘗。

  書房裡,玄墨攤開一張上好的蘭陵宣紙,將毛筆蘸飽了墨,筆觸懸空,卻久久沒有下筆

  噗的一聲,一滴墨跡落下,將宣紙暈開了一個大大的墨點,他卻沒有發覺,似乎正在想什麼。

  姜吳站在一旁,小心的說道:「王爺,屬下為你換一張紙吧?」

  玄墨低頭看了一眼,然後面色不變的將紙團起,隨意的扔在地上。

  姜吳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他伺候玄墨已經七八年了,對這位喜怒不形於色的主子的脾氣瞭解的很,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必定是非常非常的不好了。

  玄墨扔了那張紙就扯過另一張紙,盯著空白的宣紙看了半晌,就低下頭開始書寫。

  他寫的極快,只是片刻,就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寫好之後交給姜吳,說道:「明個一早送到禮部,交給於夫人,讓他派人送到白芷關,親手交給燕洵。」

  姜吳一愣,心下打了個鼓,隨即點頭道:「屬下遵命。」

  說罷,見主子沒什麼事的樣子,就悄悄的退了出去。

  信封已經封好,他當然不敢隨意拆開,一邊走一邊想,都說皇室有意和燕北聯姻,不會是真的吧?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以後這懷宋,是姓納蘭,還是姓燕,「難道,前幾日太平王行刺真的成功了」

  那些大人物的心思,當然不是他這樣的人能夠隨意猜測的,姜吳想了一會,也就不想了,被廚房的香味吸引,就跑去偷懶了。

  玄墨坐在書房裡,靠在九龍圖紋的楠木椅背上,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燕北和懷宋和親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西蒙大地,在這個多事之秋,這次聯姻很明顯的將兩國結成了一個同盟,很快,懷宋水軍陳兵皇甫海,虎視大夏,做出一副隨時都會和燕北共進退的姿態。

  這天晚上,整個白芷關照舊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死寂之中,自從燕北軍接管了這座關。之後,這裡就再無曾經的繁華了。

  兩更時分,一群穿著黑色的偽裝軍裝,臉上畫著油彩的軍隊緩緩的出現在了關口下。

  楚喬站在隊伍中央,再一次重複了一遍這次行動的規矩。

  第一,無差別狙殺,對於任何可能造成威脅或是可能發出警報的人,都要給予最乾淨利落的狙殺。第二,第一隊在城內製造混亂,第二隊在東北方向驅趕馬群引起城內守軍的恐慌,製造大現模夏軍來襲的假象。第三,其他人馬等在城外,隨時準備接應同伴,趁亂過關。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三更更鼓敲響的那一劌,賀旗帶著第一隊隊員,向是一群幽靈一般,向著白芷關關。迅速而去。

  同時,第二隊也啟程,往東北方早已準備好的馬隊走去。

  黑暗之中,賀旗帶著秀麗軍的精銳戰士匍匐前進,很快就消失在了視線之中。楚喬帶著幾名親衛等在密林裡,她靜靜的坐著,反覆在腦海裡一遍遍的推敲全盤的計劃,尋找破綻和漏洞。

  一遍,兩遍,三遍。

  好了,沒問題了。她深吸一口氣,靜靜等待著回音。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東北方突然響起一陣震天的馬蹄聲,馬蹄如雷,間中夾雜著戰士的怒喝,被馬尾上綁著的樹枝所揚起的煙塵遮住了天上的月亮,乍一看去,好似有幾十萬的人馬呼嘯而來。白芷關的城頭頓時一偏嘩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東北方。

  很快,白芷關東北方城門開啟,兩隊斥候軍悄悄的衝了出來,可是還沒等他們靠近,守在城門外的秀麗軍就已經將他們迅速的結果掉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城內火光乍起,楚喬頓時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時間到了,走!」

  赤水江畔,早已準備好的浮舟被推上水面,楚喬帶著一眾部下上了筏子,沿著水路往卞唐方向全速而去。

  燕北軍全是由騎兵和重甲軍組成,沒有半個水軍。倉促間接管白芷關,也定然無法完全防守如此浩瀚的水域,再加上內外皆有敵人來襲,此時此刻,這條赤水水路,就是通往卞唐的最佳通道。

  然而剛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忽聽前方水聲潺潺,楚喬一把挽起強弓,瞬間拉滿,只聽嗖的一聲,一聲慘叫頓時在黑暗中響起,緊隨其後,數百隻火把頓時亮起,大約五百多隻戰船於漆黑的夜色中現出真身來。

  一連串的急響,幾十桿長槍從四面八方刺了過來,一名燕北軍官站在船頭,持刀高呼:「叛賊受死吧!」

  幾十排利箭上弦,森然的箭頭對準楚喬等人,軍官猛的揮下戰刀,士兵們就扣下弩機的扳機,一排排弓箭頓時激躬而來。

  「跳!」

  賀蕭突然厲吼一聲,下一秒,秀麗軍集體躍入浩瀚的赤水之中,弩箭辟啪,密密麻麻的紮在那些小舟浮船之上,可是卻沒有留下一絲血腥。

  統領,他們跳河了」,

  有人在大叫,可是很快,就有士兵狂呼道:「將軍!船漏水啦!」

  緊隨其後,無數的聲音此起彼伏,很多船艙底被砸碎,江水呼嘯著湧了進來,眨眼之間,就有三艘小型船隻沉沒,那些不會水的燕北戰士抱著浮木在江中掙扎,淒厲的慘叫聲迴盪在江面上,火把辟啪作響,四下里一片混亂

  「他們在下面!」

  那名將軍大怒,大聲喝道:「用石機,用長矛,砸死他們!插死他們!」

  「將軍,不行啊,河裡還有我們的人……」

  「滾!」

  那名親兵被怒斥,還想要大喊,卻被同僚拉到一旁,那人憤憤不平的道:「可是陛下說過了要抓活的!」

  其他人忙說道:「活的?死的都不一定能抓到,還活的?」

  火把映天,巨石排空。

  將軍怒喝一聲,部下迅速裝好石機,一排排長矛手也跑上前來。下一秒,只聽隆隆聲響徹耳際,一顆顆巨石砸入水中,長矛如同箭雨,犀利的插入赤水,江面頓時泛起一浪一浪的紅霧,血腥翻滾,有若紅雲。

  攻擊一輪接著一輪,漸漸的,江面平靜下來,楚喬等人的木筏全部被砸碎,近千艘木筏的碎片形成了一座水上浮橋,湧到燕北戰船的船下,層層堆積在一起。

  喊殺聲漸止,倉促結成水軍的燕北戰士們疑感的望著平靜的江面,皺眉道都死了嗎?為何還不飄上來?

  「快看!」

  不知道是誰突然喊了一聲,眾人順著那聲音看去,只見在自己的後方,極遠處江面上,無數的人頭密密麻麻的浮起。只見那些人一邊浮在水上面,一邊脫下了自己的上衣,幾個人圍攏在一起,片刻之後,竟然人人浮起,順著水流,迅速而去。

  將軍驚愕的瞪大了眼睛,怒聲問道:「那是什麼?」

  有見多識廣的老兵疑惑道:「似乎是羊皮筏子。」

  「快追!」

  「將軍,那些碎木頭擋著路,暫時船走不了了。」

  將軍呆愣在原地,他沒想到自己佔據著這樣打的優勢,船堅箭利,佔著防守的地利,最後還是讓這些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揚長而去。燕北軍方面近六萬水軍站在巨大的戰船上,看著那些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與賀旗等人會合之後,楚喬統計了一下人數,發現足足有三千多人死於剛剛的那場戰鬥之中,其中有兩千人,都是死在了燕北的石機和長矛之下的。

  不過以這樣代價,全員通過白芷關,已經是不可想像的勝利了。可是這還不算結束,雖然離開了白芷關,但是他們也成功引起了燕北軍方面的注意,而白芷關後的大片領土,目前還是在燕北軍的控制之下的。

  楚喬當機立斷,帶領軍隊進入山林,兩天之後,遭遇了敵人的第一次阻擊,三天之內兩方交戰二十餘次,大多以秀麗軍勝利結束,畢竟,比起擅長騎兵作戰方式的燕北軍來說,秀麗軍更擅長的是野戰和近身狙擊,在楚喬的軍事理論領導下,他們這支隊伍一邊打一邊跑,迅速的逼近卞唐正統皇室管轄的區域。

  然而,就在他們馬上就要出了山林,進入邯水境界的時候,燕北卻突然放火燒山,大火一連燒了四天,蔓延整個秋唐山區,多處山區百姓的莊子被波及,死傷無數。

  楚喬無奈下,不得不帶著軍隊提前出山,因為山林著火,他們迷失了路徑,出來的時候偏離了路道三百多里。儘管有狼軍這些熟悉地形的老兵,但是在第二天一早,他們還是再一次和燕北軍狹路相逢。

  立康垣一戰,雙方傷亡都很慘重,楚喬帶著三千精兵衝擊敵軍大營,敵軍的主帥在戰鬥中不幸被一隻流箭擊中,生死未卜。但是燕北軍不愧是大陸一等鐵軍,在主帥受傷的情況下仍舊不亂陣腳,且戰且退,抵抗的非常頑強

  大部隊機動性差,所幸他們在幾次戰鬥中搶奪來了大量的戰馬,立康垣一戰之後,楚喬將軍隊分編成十個小分隊,每隊四千人,每州日距不到兩里地,以扇形方式,向邯水關而去。

  然而,剛剛走到南離郡,楚喬卻突然病了下來,實際上早在五天前她就察覺到身體的不適,腹痛如刀絞不說,還渾身發燙,頭暈乾嘔,手腳無力。只是因為戰事緊急,她以頑強的毅力勉強堅持下來。可是如今,暫時擺脫了燕北軍隊的追捕,她的精神就越發不濟。賀蕭不顧她的反對,將部下安置在城外,帶著她進入南離城。

  儘管卞唐發起內戰,燕北也取道此地,但是國內的破壞程度遠不如大夏來的慘烈。一些大型城市還保持著原有的繁榮,除了因為戰事的影響,一些物價被抬得很高,其餘的幾乎沒有什麼影響。

  賀蕭派人出去找大夫,原本昏昏欲睡的楚喬此刻卻睡不著了,她躺在乾淨的床上,靜靜的望著帷幀發呆,思緒如同天邊的浮雲,久久的飄蕩。

  燕北軍人在追殺他們的時候,口口聲聲叫著叛賊,那麼就是說,他們是知道她的身份的。的確,以燕洵的智慧,應該猜得到這個時候,能冒死闖關的,只有她這個李策親北的秀麗王了。

  那也就是說,燕洵對她,是下了殺心的。

  也對,如今燕洵和靖安王妃結成同盟,她卻要帶兵去幫助李修儀,作為白芷關的首領,他自然要幫盟友將她堵裁在關。沙場無父子,更何況是他們?

  這些,她是明白的。

  燕洵,他越發有霸主的威勢了,殺伐決斷凌厲果敢,膽大心細手段驚人,如今的他,已經不是十幾年前那個龜縮在聖金宮裡的孩子,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臉色了。

  大夫很快就來了,賀蕭站在大夫身後,緊張的看著大夫為她診脈。

  白了鬍子的老大夫沉吟半晌,突然笑著說道:「恭喜這位相公,您的夫人有喜了。」

  賀蕭頓時一愣,隨即滿臉通紅,連忙對那大夫說道:「休要胡說,這是我家夫人,我只是個護衛。」

  那大夫一聽連忙道歉,笑著說:「看他如此緊張,將他誤當成了孩子的父親,還望見諒。」

  賀蕭和大夫在一旁你來我往的說話,楚喬卻整個人愣住了,好似被人一刀劈中了骨髓,她微張著嘴,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說什麼?有喜了?她懷孕了?她不可思議的看著那名老大夫,不敢置信的問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這位夫人,你實在是太粗心了,你有了身孕已經快三個月了,怎麼自己一點都不知道?而且你的體質非常差,脈象很亂,若是不能安心靜養,你這一胎可危險的緊啊。」

  三個月?

  楚喬低下頭,看著自已依舊平坦的小腹,怎麼可能?她竟然懷孕了?在她等待出嫁的時候,在她轉戰南北的時候,在她浸泡河水,頂著槍林彈雨騎馬作戰的時候,她的肚子裡竟然還有一個孩子。

  「我為你開一貼卦血養氣的安胎藥,你要好好的服下,然後安心靜養,切不可長途跋涉的辛苦勞累了。」

  老大夫安懟了她幾句,就和賀蕭出去了。楚喬坐在床上,仍舊是呆呆的,這些日子噩耗頻頻傳來,戰事跌宕而起,一切都如同巨浪,一波一波的向她襲來。可是沒想到,在這樣的環境下,她竟然懷孕了。她伸出顫抖的手,輕輕的捂著小腹,依稀間,似乎能聽到孩子那微弱的心跳。

  一行眼淚突然自眼角滑下,她輕咬住下唇,喉間含著一絲哽噎,就那麼無聲的落下淚來。諸葛玥,我懷了你的孩子了。

  我有孩子了。

  夜色漸漸降臨,賀蕭為房間裡點燃一隻燭火,他叫來了一些補氣血的飯菜和湯水,走到楚喬的床邊,靜靜問道:「大人,我們還去唐京嗎?莫不如,直接轉路回青海吧」

  楚喬抬起頭來看著他,目光發直,沒有說話。

  「大人,你的身體,不適合繼續領兵了,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四少爺,為你肚子裡的孩子著想。」

  楚喬聞言一震,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繼續沉默著。過了好久,她才抬起頭來,輕聲說道:「賀蕭,我已經騙了他一次了。」

  賀蕭一愣,不知道她在說誰,就問道:「大人你說什麼?」

  「我已經騙過他一次了。」楚喬的目光寧靜飄渺,靜靜的望著那隻燭火:「我跟他說,會留在他身邊保護他,不讓別人再欺負他,可是我沒能做到。他已經沒有父母了,我為我的孩子著想,誰來為他著想呢?」

  賀蕭恍然,知道她說的是唐皇李修儀,他皺眉說道:「大人,事到如今,局勢已不是你一人之力能夠扭轉,就算你當初留在卞唐,也未必就能杜絕今日之事啊。你身體不好,切忌思慮過多,不要把什麼事都攬在自已身上了。」

  楚喬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

  「賀蕭,這世上有些責任,是逃不掉的。」她嘴角扯開,靜靜說道:「我受過李策大恩,受過卞唐大恩,現在到了償還的時候了,我想,若是我放那個孩子於險境而不理,將來我的孩子也會瞧不起我的。」她坐起身來,下地穿鞋,走到桌子旁邊開始吃飯,吃好了飯之後又老實的喝了藥。

  燈火下,她看起來瘦弱不堪,哪裡看得出是一個懷胎三月的母親?

  「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賀蕭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她說的是誰,是她自己,還是她肚裡的孩子,或是如今的唐皇。

  夜裡的風有些涼,吹動窗外的柳技。

  卞唐山水依舊,戰爭的腳步卻臨近了。

  與此同時,白芷關大帳裡,燕洵穿著一身玄色長袍歪坐在榻上,下面是十多名當地富商剛剛送來的年輕美人,個個身著輕紗,衣衫半棵,看起來嬌嫩誘人。

  不時的,有膽大的少女抬起頭來,偷偷的看一眼上面那個權傾天下的男子。只可惜,他的目光,卻始終未向這邊投注片刻。

  「陛下,我們已經佈置好兵力,務必在邯水關將秀麗軍一網打盡。」

  「來人!」

  燕洵突然抬起頭,對外一招手,就有親兵走了進來。

  「把他拖下去,打二十軍棍!」

  部下的親衛頓時架起那名參謀官,就要往外去,那人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連忙請罪,可走卻不敢求饒,不一會,慘叫聲就響了起來,那些跪在地上的少女被嚇得臉孔發白,誰也不敢再抬頭。

  「一網打盡……」

  燕洵淡淡的重複了這四個字,聽不出什麼喜怒,燭火照在他的臉上,好似籠了一層淡淡的金紙。

  他慵懶的躺在榻上,就那麼側臥而眠,任下面跪著這麼多嬌媚的佳麗,片刻之後,就沉入夢鄉。

  這個夜裡,他們之間相距數千里,可是他們卻在同一時間說了同樣的一句話。

  但願,不要遇見他(她)。」

  依稀間,又是很多很多年前,破舊的屋簷下,女孩穿著一身淺粉色的裌襖,紅著臉蛋槎著手,坐在燈火下縫衣裳,一邊縫一邊回頭對少年說:「沙場無父子,一切都是為了國家的利益,就是親兄弟上了戰場,也不能退縮。我現在不是在給你講隋唐演義,我是在講唐史,那是戲說,這才是正史,聽仔細了你。」

  「什麼正史?我怎麼沒聽說過。」

  「反正你好好聽著就對了,認真學著。」

  「換了你是李世民,你也殺你大哥嗎?」

  「當然殺,難道留著他來殺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他們後來都沒什麼感情了。對了,那你呢,你難道不殺?」

  少年默想片刻,突然說道:「換了是我,在打劉武周的時候,就會殺了他。」

  女孩一愣,豎起大拇指:「你牛的很。」

  繽葬的夜籠罩天地,連帶著記憶的水波,都被一同積壓,發不出半絲聲音。

  第二日,白芷關內有人秘密出關,一路策馬奔赴邯水,那裡現在屯兵十萬,全是燕北的精銳部隊,一來掇助靖安王妃,二來也是把守著對方的命脈,守護著自己的後路。

  同一日,楚喬在南離郡等來了秀麗軍和狼軍的其他戰士,四萬人在荒外聚集,黑壓壓的戰刀舉起,如同一片張揚的林子。

  邯水走唐京往西北方向的必經之路,不破邯水,就無法解唐京被困之憂。

  楚喬雪白的手指點在地國上,於汗水關口處畫了一個圈,沉聲說道:」決定生死的一戰,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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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再次重逢

  灰濛濛的天空,暴雨不斷。

  邯水附近的篙草長的足足有一人多高,雷聲隆隆的滾過河面,由西向東,一個霹靂緊隨其後劈斷了邯水關內的株百年稽樹兩個執勤的燕北軍警衛受傷,城東的一戶民居被劈斷了橫樑,家裡的七口人全部在睡夢中被砸死,血肉模糊,腦漿迸濺。

  這是邯水關之戰中的第一次流血,縱然沒有廝殺沒有劈砍,但是卻足以將本就凝固的氣氛推向崩潰的邊緣。邯水關內的百姓們整日躲在家中,即便是白天也沒有人敢出門,大雨澆在空曠的長街上,看不到半個人煙,只有一些枯黃的草被風吹起,濕漉漉的飛也飛不遠,剛刖探起頭來就被雨點狠狠的砸了下去。

  大雨已經一連下了十一天了,邯水的水位瘋狂上漲,天氣異常,群鳥北飛,每到夜裡就能隱約聽到荒原上孤狼的嚎叫聲像是催亡的喪鐘。有見多識廣的老人說,孝宗皇帝七年的那個夏天,也是同樣的暴雨不斷天雷陣陣,那一年卞唐大將軍薛隸帶著大軍四十萬攻打大夏,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下渡過了邯水,一路往北,勢如破竹,攻破了白芷關,一直打到了大夏腹地。然而就在整個卞唐翹首以待,以為大唐就要一雪前恥收回失地的時候,燕北獅子王卻突然出兵擊潰唐軍,並親手斬殺了常勝將軍薛隸再一次粉碎了大唐的稱霸雄心。

  那一年,鮮血染紅了赤水,一路順著赤水江流入了邯水之中,河面上浮起的屍首綿延幾十里,野狗豺狼躍進河中,站在層層屍首上如履平地毫不下沉,吃紅了眼睛。

  幾十年過去了,但是那場慘烈的戰役至今還迴盪在老人們的腦海裡。如今,燕北獅子王早已死去多年,薛隸將軍的墓前也長滿了青苔篙草,卞唐積弱,大夏內部也是紛爭不休,物是人非之下,燕北的鷹旗卻再一次飄蕩在白芷關的上空,並且一路坑蜒插在了邯水的城頭之上。

  五月初七,燕洵應大唐靖安王妃所請親自帶兵坐鎮邯水,抵抗萬里來援的秀麗軍,保護邯水關以東的優勢戰局。僅僅是一日之後,楚喬的秀麗軍就出現在了邯水關西側的魏廖郡,魏廖郡這個昔日無人關注的小城迅速聲名鵲起,凝聚了整個卞唐乃至整個西蒙大地的目光矮小的城樓上豎起了白底紅雲戰旗,楚喬親自披上鎧甲閱軍盟誓,邯水關以西被打散了的的各路唐軍聞譏紛紛趕來,忠於皇室的各方諸侯也押送著糧草前來援軍,不出三天,秀麗軍的人馬就被擴充至九萬,並且還在不斷的增長。

  這是自靖安王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謀反之後,卞唐國內正式豎起的第一面討伐大旗,並且還是面對著靖安王妃如此強大的盟友燕北軍。

  一場現模空前強大的戰爭即在眼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靜候那一場腥風血雨的到來。

  五月十四,暴雨驟停,邯水河的水位停在了一個非常驚人的尺度上,連續六日的時持,讓雙方的耐心都到了一個危險的臨界點,儘管雙方的將領都知道這種對持的必要性,但是坐擁幾十萬大軍於這樣近的距離卻始終按兵不動,他們都知道這是非常危險的行為,緊張的氣氛迴盪在雙方軍營的上空,稍不留意,就有嘩變的可能。

  儘管楚喬和燕洵都做了充分的準備,雙方的斥候探馬穿梭如風,各種作戰方案被改了又改,他們也最終不約而同的定下了作戰的方向和行動地點。但走第一場戰役的到來,還是令他們有著一瞬間的慌亂。

  十四日下午,武陵郡太守莫旭剛刖穿越了河源平原,他押送了五萬旦糧草,翻山越嶺,小心的穿越了層層風火線,正向著楚喬的魏原大本營而來。

  他是土生土長的唐人,先祖曾經跟隨過第一代唐王征戰,被授以高位,祖上也有過封侯拜相的大人物,可是一代代傳下來,如今的莫家已不復往日的風光。然而此時此刻,面臨著國之危難,年過七旬的莫太守還是親自帶兵押運糧草,想為楚喬率領的光復軍盡上一份心力。

  然而,就在剛剛抵達鐵線河附近的時候,他們卻意外遭遇了燕北的一小路築堤工人,鐵線河是邯水的支流,堤壩不穩,是以燕洵曾派出三千名步兵搶修這一處的堤壩,以免沖毀下游的大營本部。沒想到莫太守謹慎小心,卻撞到了這夥人的槍口上,戰爭一觸即發,喊殺聲驚動的遠近的幾路斥候兵馬,不出半個時辰,附近的雙方軍隊相繼而來,戰局一片混亂。

  楚喬收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參謀大營申籌擊明日的戰略路線,乍然接到這個訊息,就算冷靜如她,也不由得有著一瞬間的微愣。

  一名唐軍將領皺眉道:「殿下,還是馬上派人接應他們撤下來吧我們沒有做任何準備,鐵線河還接近燕北軍大本營,不得不防。」

  楚喬聞言卻搖了搖頭,她沉聲說道:「我們沒有做準備,燕北就有準備嗎。從情報上看,此戰完全是突發事件,無論是我們還是燕北都沒有任何準備。」

  「可是」

  「賀旗,你馬上帶兩萬名步兵趕往鐵線河,我軍的第一戰,就靠你來打響了。」

  賀旗頓時一愣,問道:「兩萬名步兵?」

  楚喬點頭:「是。」

  「可是大人,我們的部下大多都是騎兵和重甲兵,步兵人數不足八千。」

  「那就棄馬,記住,每人要至少三柄以上的戰刀,脫下重甲,只穿輕甲就可以了。」

  賀旗皺著眉,可是見楚喬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還是點頭應是,胯上戰刀就走了出去。

  那名唐軍將領見賀旗去了,問道「殿下,兩萬人夠嗎?為什麼不多派人馬,鐵線河畢竟靠近燕北軍大營他們增兵比我們的速度要快的多。」

  楚喬緩緩搖了搖頭,雙目深邃犀利,靜靜道:「不用,兩萬就夠了。」

  悶雷般的蹄聲傳來,大地都在輕微的顫動,一個個巨大的方陣頃刻間便集結完畢,還沒待看清楚,就已經撥出戰刀虎狼般的衝了上來。

  幾日的暴雨將本就凹凸的土地澆的一片狼藉淤泥極大的限制了戰馬的行動,雙方人馬沖在一處,前方戰士的身體糅雜戰刀狂劈,砰的一聲如同平地而起的驚雷。

  年過七旬鬚髮皆白的莫太守坐在馬背上,面孔通紅手握戰刀,他的親兵拉著他的馬韁,大叫「太守快逃,」卻被他一拳掀翻在地。年邁的老太守手舉大刀,大呼「殺敵報國」,策馬急衝,身先士卒,身中十餘箭仍不退卻,他的部下跟在他的身後,這其中還有他的兒子,他三十多歲的孫子,還有不到十六歲的重孫。

  賀旗帶人趕來的時候,戰事已經接近尾聲,武陵郡的官兵們被他們將領的勇氣所激勵以區區幾千人抵抗對方幾萬騎兵,此刻已是強弩之末。賀旗二話不說,帶人就殺了進去,經過之前的一翻作戰,鐵線河此地已經成為半塊泥潭,戰馬深陷其中,燕北的重甲騎兵們無奈下只能跳下戰馬和賀旗率領的步兵拼戰刀,然而重甲騎兵的優勢是在平原上策馬衝殺,這樣在淤泥地上劈砍,身上的重甲極大的限制了他們的靈活性。

  人仰馬翻,喊殺聲和慘叫聲混成一片場面如同一鍋被煮沸了的粥,刀光雪亮,殺氣騰騰,烏雲蔽日,鳥雀哀鳴,天地間一片血紅的光。

  燕北軍終於意識到自身的侷限性,有聰明的士兵想要脫下身上的重甲,可是如此緊急關頭哪能有絲毫分心還沒等他脫下斗蓬,要命的刀鋒就已經砍斷了他的脖子。

  燕洵坐在中軍大帳裡,因為鐵線河距離他的大營很近,他的部下最先得到了鐵線河發生戰役的消息。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在燕洵得到戰報的時候,外面一此守衛大營的軍隊聽到廝殺聲,還以為是有人襲營,已經迅速的派兵支援去了。

  等他想要追回那些騎兵的時候,雙方人馬已經混戰到了一處。

  開始的時候滿營的將領還嘲諷著秀麗軍的不自量力可是很快,隨著戰報一條一條的傳回,他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有人請戰出兵,以輕甲步兵支援,燕洵卻冷冷的搖了搖頭。

  已經晚了,鐵線河是一塊狹小的河丘沖積垣,只有那麼一塊地方,如今卻聚集了將近五萬的人馬,已經是人擠人現在再增兵也只是白白犧牲罷了。

  可是,也不能就這麼其了,此戰為邯水時持的第一戰,若是輸了,對士氣的影響極為嚴重,對以後的戰局也會有直接的影響。

  燕為當即下達命令,全軍準備發兵魏廖,準備正面進攻。

  深夜,一輪發紅的月亮從一片光禿禿的山坡後面升上來,朦朧的水汽籠罩在邯水之上,一名年輕的燕北軍參謀幾次進諫說已方是防守的一方,只要駐紮邯水關即可,不該主動出擊耗費軍力。

  燕洵開始的時候並沒有理會他後來實在不勝其擾,直接命令下屬親衛將他綁起來關在地窖裡,沒有了這惱人的聲音,他終於能夠靜下心來,靜靜的打量著這座不算椎偉的關口了。

  那名參謀不明白很多人都不明白,就連很多跟隨他走南闖北的坐下大將也許都不會明白他現在的意圖。

  的確,秀麗軍是打著保衛帝都的旗號而來,他們想要趕到唐京,擊敗圍困京都的靖安王妃,就必須通過邯水關。那麼也就說明,只要自己鎮守著邯水關。,就勢必會有與秀麗軍一戰的機會。而作為防守的一方,所付出的代價也遠遠小於攻擊的一方。

  可是現在他卻率領軍隊主動出擊,成為了進攻的一方,這一點,可能很多人都會覺得費解。

  然而卻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目前的局勢,邯水關乃是卞唐第一重城,更是西蒙大陸人。最多的城市,佔地廣闊,城內百姓多達百萬,自已之所以能夠輕易佔領此地而沒遭遇任何反抗,一是因為之前放馬賊進大夏,殘忍濫殺的聲名傳出,二是因為到目前為止,燕北軍還未嘗一敗,再加上自己親自坐鎮,才將這些人震懾下去。他知道,以他和靖安王妃之力,根本不可能完全擊潰卞唐的武裝力量當初眉山洛王十多年謀劃尚且輸給了李策,如今自已孤軍深入,怎能滅掉一千年古國。他清楚的明白,如今在邯水以西還有幾十路大軍正在悄悄的觀望,他們全都在等待著自己和秀麗軍的這一場對決,一旦自己露出疲態,他們定會蜂擁而上。

  所以,鐵線河一戰就顯得至關重要,儘管現模不大,但是卻是一場無法狡辯的失敗。這個時候,唯有以一場更大的戰役來做掩飾,而自己率軍出關主動迎戰,也能顯示出燕北軍的實力。

  「阿楚,鐵線河一戰,儘管是無心插柳,但是到底是你技高一籌。」

  夜幕之下,燕洵坐在王輦戰車之上,身前是八匹純黑色的燕北戰馬,他一身墨色蟒袍,微微挑起下巴,瞇著眼睛看著那座隱藏在黑暗中的城樓。一名肌膚如蜜媚眼如線的舞姬半跪在車輦上,光潔的後背如同潔白的羊羔,她仰著頭,手裡端著一杯上好的葡萄酒,高高的舉起,嬌笑著說:「預祝大王旗開得勝,將那城裡的賤人碎屍萬段,揚我燕北威名。」

  燕洵垂目,靜靜的看她一眼,嘴角揚起一抹淡笑,漫不經心的說道:「你是我燕北的百姓?」

  那名舞姬一愣,隨即說道:「奴家本是邯水人,但是敬仰大王威名已久,如今在大王身邊,就是大王的人了,自然也就是燕北的人了。」

  燕洵笑意更深,說道:「你的國家被我攻佔,同胞被我屠戮,你還說你是我的人,看來你對我真是很忠心。」

  舞姬見他開心,頓時大喜,連忙趁熱打鐵道:「奴家自然是大王的人,只要大王願意,奴家願意為大王做任何事。」

  「任何事?」燕洵微微桃起眉毛。

  「是。」舞姬眼眸似水雙唇飽滿,好似能掐出蠻來,飽滿的胸脯貼在燕洵的腿上,扭動著水蛇一般的腰肢,咬住下唇,輕輕的吐聲「任何事。」

  燕洵大笑,對兩側侍衛說道:「她說她能為我做任何事,那就成全她,待會攻打魏廖城,讓她衝在最前面。」

  說罷,兩旁的侍衛頊時將舞姬架起,那女子臉色登時慘白慌忙大叫道:「大王大王饒命!奴家是弱女子,怎能上陣殺敵啊大王饒命!」

  舞姬掙紮著被人拉走,燕洵靠在椅背上,靜靜的搖晃著手中的葡萄美酒,自言自語道:「任何事……」

  他不由得冷笑出聲。

  此時此刻,在魏廖城裡,也有一名弱女子,穿著戰甲,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俯視著下面那連綿的軍陣。地平線下亮起一條一條的光帶千萬隻火把將果夜照的亮如白晝。她知道,燕洵就在那萬千火把之中,一別經年,今日,竟是他們的第一次重逢。

  也計,早就料到會有今日,命運如同一個頑皮的孩子,喜歡設置各種狗血的碰撞。她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緩緩仰起頭來,夜風吹過她的身體揚起她鬢角的發緣,火把將天空照的火紅,一如很多年前,他們肩並著肩手裡的刀齊刷刷的揮出,敲碎了禁錮的牢籠,殺出一條血路來。

  如果早料到會有今日,當日的他們,還會攜手嗎?她緩緩的閉上眼睛,面容堅韌,眼角如霜,世事如翻滾的潮水,誰也料不到下一個浪什麼時候打來她握緊了戰刀,那個有著狼一樣的雙眼的男人從記憶的歸墟中走出來,隔著金戈刀槍站在她的面前,狂風肆虐,夜幕猙獰,依稀間,又是那場石榴如火簧矢如林的肅殺季節。

  轟隆一聲巨響突然傳來,火紅的光線中,一名赤膊大漢站在高高的高台土,正在擂鼓。鼓點鑽進人的腔子裡,彷彿大地也隨著那鼓聲在一下下的震動。

  賀蕭挽起勁弩,拉滿了弓,撤手離弦,箭矢頓時如同流星一般急速而去,然而就在這時,對方軍陣裡也有一隻利箭迎面而來,那箭矢來的更快,和賀蕭的籌迅速撞在一處,隨即摧枯拉朽般將賀蕭的箭矢從中劈碎,仍舊不減來勢的呼嘯而來。

  楚喬見了,隨手摸出一柄飛刀,撤手而去,飛刀撞在箭矢上,雙雙墜落。

  兩軍中同時響起一陣歡呼聲。

  燕洵放下弓弩,在萬軍之中,緩緩的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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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天下取捨(大結局)

  薔薇的香氣消散在夜風裡,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她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目光穿越層層森冷的兵甲,停駐在那個人的身上。歲月的洪流從她的耳邊一忽而去,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曠野裡的颶風,呼嘯著,如同山巔的雄鷹。

  漆黑的戰旗在燕洵的頭頂迎風招展,漆黑的夜如同一團濃墨,蒼穹低壓,星月無光,成千上萬的火把獵獵燃燒,恍在臉上,好似被蒙上一層血光。燕洵站在黃金打造的戰車之上,手挽金弓,一身墨色戰袍,雙眉如劍,斜飛入鬢,微微揚起頭,眼眸修長,靜靜的注視著那個記憶中熟悉的身影。

  整個戰場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那一聲聲戰鼓,如同大地的心臟,一下一下的,敲打在人的脊樑上,讓血脈中的血液,也一絲絲的沸騰起來。

  時間就那麼凝固了,他們默默的看著對方,視線交錯,在半空中凝結一處。

  終於,潮水般的大軍衝上去,一場生死一戰,終於展開。

  剎那間,騎兵齊刷刷的亮出了弓箭,嗖嗖的尖銳風聲中,箭排空,如雨點般傾斜在士兵們的頭頂。無數人衝上去了,戰役在最初就顯示出了可怕的殘忍,令人脊背發涼。

  慘叫聲、哀嚎聲、命令聲混成一片。

  戰馬狂拽,滾石如雷,戰刀雪亮,烏雲遮住冷月,連天地都為這一場殘酷的戰役閉上了眼睛。

  經過了一日一夜的拚殺,東邊城門突然打開,苦戰了一夜的秀麗軍趁著燕北軍調換軍陣的時機策馬奔出城來。一路衝至鐵線河江畔,此地道路狹窄,不堪大軍衝擊,燕北軍不得不棄馬衝過去,可是等他們追趕至河邊的時候,卻見秀麗軍的士兵們撐起羊皮筏子,竟從這河流最喘急之處橫渡大江。

  「大人小心!」

  「陛下小心!」

  幾乎同時,燕洵和楚喬各自端起弓弩,箭矢穿破虛空,向著對方而去,叮叮兩聲同時響起,箭矢並沒有射空,引來了周圍親衛兵的一陣驚呼。

  大江之上,楚喬站在筏子上,遠遠的望著燕洵。

  她知道,這一站只是做個樣子,燕洵不可能真的阻攔她。

  燕洵和靖安王妃是盟友,不得不替她把守邯水,可是一旦靖安王妃真的攻進唐京,讓靖安王的後代登上皇位,那麼他的後路就必會為人所斷,是以這一仗他不能贏,但是也不能輸的難看。

  他還需要自己來拖住這場卞唐內戰,來為他留下唐戶關的門戶。

  一排排火把蔓延在江面上,黎明前的黑暗仿若是猙獰的魔鬼,將嗜人的利爪插入人的雙眼,天地間都是血紅的,風呼呼的吹過,揚起漫天的火苗。

  燕洵騎坐在馬背上,戰馬不安的刨著蹄子,他的背脊仍舊挺拔,渾身上下充滿了帝王的威儀,像是黑暗世界的天神。他的目光銳利而悠遠,越過寬闊的江面,停駐對面那個縱然瘦弱卻永遠堅強的身影上。夜風吹來,揚起她鬢角的頭髮,染血的鎧甲在火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輝,她騎在戰馬上,隔著滔滔江水、熊熊烈火,默默的望著他。

  那一刻,燕洵回憶的冰面突然裂開了一條縫,他甚至能夠聽到細微的聲響,一些凌亂的畫面,就那麼卡嚓卡嚓的,從洶湧的水裡冒出頭來。

  多久之前?太久了,好像上輩子的事,久到他幾乎記不清了。

  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這樣廝殺之後的死寂,也是同樣的一雙眼睛,隔著脈脈江水,靜靜的望著她。真煌城的大火在施虐著,無止盡的喊殺聲暢快的迴盪在荒原上,年輕的他們各自決絕的回頭,向著自己的方向,去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

  也許吧,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切就已經注定,他們如兩顆南北背馳的流星,縱然曾因為諸多原因有過短暫的交錯,終究還是要走上分離的道路,沿著各自的軌道而行,越走越遠。

  楚喬持刀站在河堤上,親眼看著最後一支軍隊度過邯水,浩瀚的江面如同天墜,將他們隔絕在東西兩側,千萬個生命和靈魂沉入大江之中,天地為熔爐,萬物為薪碳,火上燃燒著的,是無數黎民的鮮血和希望,還有他們截然相反的信念。她望著燕洵,一時間千百個念頭盡皆歸於塵土,十萬鐵甲軍消泯於視線之中,只剩下那個一身黑袍的男子孤傲的站在天地之間,眼神諾狼,好似很多年前他從九幽台上一步一個血印的爬起來,縱然身後沒有一個人,卻有著足以毀滅天地的肅殺。

  「大人!」

  平安一身狼藉,眼眶通紅的跑上來,揚起頭說:「這一戰,我們死了六千多名弟兄。」

  楚喬低下頭去,只見年輕人的臉上還有未乾的血跡,多年來生活在和平環境的孩子已經長大了,經歷了這鮮血的洗禮,他的眼睛已經不再純潔了。

  「平安,任何目的的達成,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秀麗軍的將軍坐在馬背上,默默的看著點著火把的長龍,過來許久,才聲音低沉的說:「真正的和平,始終要通過戰爭來獲得。」

  平安似懂非懂的皺起眉,喃喃道:「真正的和平?」

  「是的,我看不到,也許你也看不到,但是,終究有人會看到的。」

  楚喬揚起頭來,最後向著邯水的那一側望去,大火已經逐漸熄滅,河面上滾動著層層的青煙,在極遠處的東方地平線下,隱隱有一絲金色的輝光,那個人穿著一身墨色戰甲,身後的披風在夜風中獵獵的飄著,儘管看不清眉目,可是她卻可以清晰的想像出他的表情和輪廓,一如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他坐在馬上向他射出一箭,就此,他救了她一命,她陪了他十年。

  她伸手握住自己的右臂,那裡,有一隻玄鐵打造的護臂,即便是弩箭也不能射穿。

  那是趙嵩送給她的禮物,共有一對,她分了一隻給他。

  她毅然轉過頭去,沒入滾滾大軍之中,揚鞭策馬,再也不向來路看上一眼。

  邯水以西,燕洵調轉馬頭,部下的將領跑上前來問道:「陛下,不追嗎?」

  燕洵一言不發,逕直越過他的身邊,走了好遠才淡淡說道:「退兵。」

  大軍潮水般而去,地平線下旭日初升,一道霞光靜靜的播撒在大地上。那背馳而去的兩路大軍,終究漸行漸遠。

  空曠的大帳中,一身鎧甲的將軍跪在地上,他已經這樣跪在這裡很久了,太陽漸漸的落下去,黑夜蒞臨,大帳內漆黑一片,唯有那張鑲嵌這東珠的金黃貂皮上有著微弱的光亮,隱約的照亮那個人的輪廓,如同一座山峰。

  那個人一直沒有說話,從鐵線河歸來之後,他就一直坐在那裡,好似忘卻了週遭的一切。帳外的青草輕輕的搖曳著,在夜風中招展著希望的味道,五月的卞唐已經是盛夏,夜裡有清脆悅耳的蟬鳴,荒原上的草長得有半個人多高,不知名的蟲子游曳在半空中,翅膀上有微弱的磷光,星星點點的閃亮著。

  大帳裡太靜,身穿鎧甲的將軍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喘,甚至不敢去點燈。他並不是燕北軍最初的元老,更不是燕皇的舊部,實際上當初跟隨燕皇起兵的舊部已經不剩下幾個了,如今軍中的這批人,都是一刀一槍拼回來的。陛下雖然陰鬱難測,但是賞罰分明,且極重軍功,只要你敢殺敢打,就不怕沒有出頭的機會。

  成大事者,殺幾個人算什麼?自古以來的權勢之爭,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了?一個成功的帝王和普通人的差別就是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同,是顧全大局,還是顧念私情?所以,對於曾經的那位秀麗將軍,穆將軍實在沒什麼好感,按照他的想法就是,女人,實在難以成就大業。「穆聞,」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大帳內空曠,尾音隱約還帶著一絲回聲。穆聞聞言,連忙直起身子,就聽上面的人繼續說道:「傳信給程遠,讓他分兵松原渡口,嚴密把守,秀麗軍既然這麼想進去,那就讓他們進去,靖安王的軍隊還等在裡面呢。」

  「是。」

  「另外,告訴他不要攻打趙颺,全力進攻趙徹,務必要搗毀趙徹的糧草,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

  「是。」

穆將軍連忙答道:「屬下這就派人到白芷關傳信。」燕洵搖了搖頭,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不必了,明早再去就行,不著急。」

穆聞微微一愣,軍情如火,怎會不著急?不過燕洵這樣說,他也不敢反駁,只是靜靜的跪在那裡,不敢說話。

  「來,陪我喝一杯。」

  燕洵微弓著腰,低頭倒酒,微弱的珠光下顯得有幾分頹廢的落拓。穆受寵若驚,連忙起身小步的走上前去,接過酒杯,也不敢坐。

  燕洵隨手指著一旁的座位,說道:「坐吧,別杵在那。」

  穆小心翼翼的坐下,一飲而盡道:「多謝陛下賜酒。」燕洵也仰頭飲下去,穆連忙為他倒酒,聽他淡笑道:「好久沒人陪我喝酒了,以前是環境所迫,不能飲酒,如今環境好了,能陪我喝酒的人卻都不在了。」

  穆手挽輕輕一顫,他是個聰明人,從昨夜燕洵下令停止追殺秀麗軍起,他就覺得有些不對,此刻聽了燕洵的話,他越發覺得自己聽了不該聽的話了。

  「來。」

  燕洵很隨意的說了一聲,竟然還拿起酒杯在穆的酒杯上輕輕的撞擊了一下,醇紅色的酒漿傾灑在手指間,他也不以為意,拳頭大的酒樽容量很大,他卻總是一飲而盡,不一會兒,一壺酒就已經被喝了大半了。

  燕洵今晚的話很多,似乎比以往一個月的話還要多,他聞穆軍隊的伙食,問他家有幾口人,父母是否還健在,身子好不好,有幾個孩子,可曾讀書,娶了幾房妻子,甚至還笑問他軍妓營的妓女漂不漂亮。穆心神巨震,以前沒有機會見燕洵,知道的一切都是聽來的,如今見他這樣平易近人,他越發覺得自己當初的選擇沒有錯,至於那個膽敢背叛陛下投靠卞唐的女人,就更是不知好歹了。

  這樣一聊就到了深夜,更鼓響了三聲,燕洵似乎已經有些醉了,半靠在坐塌上,懶散的說些閒話,漸漸的就不吱聲了。穆以為他睡著了,拿起一旁的錦被為他蓋上,就小心的退出大帳。

  大帳內又安靜下來,靜的能聽到極遠處軍人們輕輕哼唱的燕北長調,就那麼悠揚的迴盪在夜空之中,帶著淒冷的味道,一圈圈的環繞著。黑暗中的男人睜開眼睛,那雙漆黑的眸子清醒如水,哪裡還有一絲一毫的醉意。

  又只剩下自己了。

  四周都是空曠而冰冷的,沒有一個人,外面的風呼呼的吹著,明明是醇暖的,可是吹進帳裡,不知為何,卻透著幾絲清冷。他一個人躺在寬闊的軟塌上,錦被華裘,玉枕珠帳,香爐裡的團香一層層的盤旋上揚,清淡怡人的香氣飄滿帳內,吸進鼻腔,有著令人安神的效用。

  可是,這樣華麗的高床軟塌,這樣靜謐的暖春良夜,卻終究只有他一人。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她被人帶走,乘坐著巨舟,一路南下,他站在北朔關城樓上,眺望著那條白練,莽原堆雪,江山似鐵,她終究脫離了他的掌控,離他而去。

  其實早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餓日後的局面。

  她從來都是正義而善良的,不管處在何等危局和困境之中,哪怕滿身傷痛,也從不會放棄對未來的期待和希望。開始的時候,還是他在不停的鼓勵她,可是漸漸的,就變成她在支持著他,她為他描繪他們的未來,她告訴他她的理想和抱負,她對他所她的政見和希望,不管遇到何等危難,她總是能堅強的找到解決的辦法,教他刀法箭技,教他軍法政略,烏道崖名義上是他的老師,可是他從她那裡學到的,卻遠比別處要多的多。

  她是他的良師益友,是他的親人依靠,更是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

  可是,越是如此,他越覺得不安,越發擔憂害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突然意識到也許終有一日他們會分道揚鑣,終有一日她會離自己而去。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也許是在她同情奴隸的時候,也許是在她和趙嵩關係日益密切的時候,也許是在她為他講解未來社會的安定繁榮的時候,也許更早一點,他記不清了。他只是隱隱的知道,也許在未來的某一日,他終究會讓她失望,他終究會傷害她,他終究會打碎那一份珍貴的信任和依賴。

  於是,他想方設法的排擠她,想讓她脫離軍政,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滿手的血腥,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猙獰和殘忍。

  他並非是折斷白鷹翅膀的獵人,而是一隻注定要行走在暗夜裡的夜梟,當漫長的永夜過去之後,天地開始有了黑白之分,他就開始害怕了。

  黑暗裡響起一陣低沉的笑聲,他的眼神帶著淡淡的迷醉,他突然記起小時候,沒有安全感的少年一遍遍的詢問:

  「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女孩子笑容燦爛,仰著頭問他:「你會欺負我嗎?」

  你會欺負我嗎?你會欺負我嗎?你會嗎?

  閉上眼睛,那清脆的聲響突然響起,燕洵解開右臂的環扣,銀色的玄鐵護臂脫落下來,掉在地上,微弱的珠光照在上面,有著琉璃般的光華。

  那是趙嵩送給她的,共有一對,她分了一隻給他,一帶,就是十幾年了。

  「當我決定啟程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這一生注定不可能屬於我。你是為光明而生的,而我卻有太多血腥的理想,所以我想要你臣服於我,聽命於我,一生追隨於我,可惜,我最終仍舊失敗了。

  他於黑暗中無聲的笑。

  任何目的的達到,都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他,已然付出了。

  「沒有人希望一生平庸,問題是,當一個機會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是不是真的敢要。」

  黑暗中,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經歷了幾世輪迴的老者,他躺在金黃的裘皮臥榻上,醇美的酒漿潑灑桌案,發出醉人的香氣,他錦袍華服,於黑暗中無聲的裂開嘴角,笑容像是一個單純的孩子。

  「諸葛玥,你敢不敢要?」

  「我做不到。」

  諸葛玥看著面前的男人,目光堅韌,語調沉靜的沉聲說道。

  諸葛穆青滿頭花白,鶴髮雞皮,只是短短的幾年,就已經耗費了這個老人的所有青春,他如同一潭死寂的水,再也沒有半點生機,只是帶著最後的瘋狂,雙目血紅的盯著他的兒子。

  「趙徹已經兵敗,趙湯也堅持不了多久,現在整個大夏境內,只有你一個人能扭轉局面。只要我諸葛家現在離棄趙瑒,他定然兵敗崩潰,到時候你振臂一呼,天下雲集響應,到時候你就是大夏第一人,十年之後,我諸葛氏就能擊潰燕北,登上九鼎至尊!」

  諸葛穆青雙眼通紅,如同一隻發狂的野獸,直直的盯著他的兒子,雙手抓住諸葛玥的肩膀,大聲叫道:「玥兒,大夏的前程和命數,我諸葛氏的未來,全在你的一念之間!」

  諸葛玥靜靜的看著他的父親,久久的沒有說話。

  父親老了,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高瞻遠矚虎視風行的家族領袖了,他變得虛榮,變得愚蠢,變得瘋狂。

  這一生,他似乎從未與父親如何親近。從極小的時候起,他就失去了母親,年幼的日子裡,他獨自一人行走在偌大的諸葛大宅裡,安靜的好像樹的影子。直到他漸漸長大,漸漸依靠自己的努力在同輩兄弟中出類拔萃,才讓這個擁有太多女人太多兒子的父親多看幾眼。

  可是後來,他跌倒了,受傷了,九死一生的活下來,家族卻毫不容情的將他遺棄了。

  直到他再次掌權,為家族從新帶來榮耀,可是他們還是選擇了他的兄長,預至他於死地。這就是他的家族,他的親人。

  然而,他卻還是無法徹底的怨恨他們。

  正如魏舒燁所說,即便有多麼的厭惡和排斥,他們終究是門閥子弟,自小享受著門閥帶來的一切榮耀,同樣的,他們也需要背負門閥的責任。

  他終究是他的父親,是生養他,教導他,為他的成績開心過,為他的進步高興過的父親。儘管他曾經絕情狠辣,卻仍舊給了他安寧富裕的童年,在他還小的無法保護自己的時候,他站在身前,保護著他,保護著整個家族。

  「父親,我做不到。」

  諸葛玥退後一步,對他的父親低下頭,深深的施了一禮。

  「人的手只有這麼大,握不住所有的東西。」

  燭火辟啪作響,火光照在他的臉上,有著淡金色的輝光,他平靜的望著老父,靜靜的說:「感激父親的養育之恩,但是這件事,我做不到。」

  「大夏沒了我,還有其他將領,父親沒了我,還有其他兒子,而星兒若是沒了我,就沒有了希望。」

  他再次彎腰,對著生他養他放棄他殺害他的父親,目光沉靜,面色平和。

  「父親,你保重!」

  諸葛玥轉身而去,燭火照在他的背影上,顯得那般挺拔和堅韌。諸葛穆青呆呆的望著自己的兒子,目光猶若死灰,嘴唇半張著,雙手仍舊保持抓他肩膀的姿勢。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也許從今天開始,他就要永遠的失去這個兒子了。

  失去這個被他看好,被他給予厚望,卻一再辜負他的期待,被他鞭打,被他拋棄,被他逐出家門,被他派人暗殺的兒子了。

  歲月的年輪在這對父子之間流淌而過,風從帳外吹來,揚起他花白的頭髮,吹過他佝僂的背脊,他突然間就那麼老去了,只能徒勞的伸著手,卻拉不回那無情逝去的光陰。

  諸葛玥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他知道,當他轉身之後,他就再也回不去了。出了這扇門,一切將陷入血肉白骨與烈火之中,骨肉離散,摯愛分離,家破人亡,霸業傾覆,但是,他還要義無反顧的走下去。他要讓這個天下蒼生的鮮血來告訴她,他在乎的,究竟是什麼?

  不是王圖霸業,不是名留青史,不是那登上絕頂之巔孤家寡人的俯視蒼生。

  他要的,只是她活著,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好好地活著。

  他這一生,決不做令自己後悔的事。

  大帳的簾子被撩開,他的腳踏在被月光籠罩的軍營裡,冷風吹在臉上,讓他突然間有著前所未有的清醒。

  天下可以丟棄了再奪,軍隊可以潰散了再組,而人死,卻無法復生。

  趙徹臨行前的話再一次蕩在他耳邊:

  「認清你自己真正想要的,為自己活一次。」

  他的朋友,在被兄弟出賣之後,腹背受敵,一路潰散,卻仍舊在這樣的狀況下萬里迢迢的來見他這一面,為的,只是說這樣一句無關大局的話。

  營外的軍隊已經集合完畢,所有的人都已整裝待發,諸葛玥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翻身躍上馬背。

  「出發!」

  百草飛揚,馬蹄聲聲,向著遙遠的古老卞唐,迅速而去。

  萬里江山,赫赫皇權,一切盡在眼前。

  他不是不敢,而是不願。

  北地最後的關卡,即便已是五月,這裡仍舊被茫茫大雪所覆蓋,淒厲的北風一呼一呼的刮著,吹在人的臉上,好似冷冽的刀子。

  「走吧。」

  趙徹對著魏舒燁微微一笑,即便是在這樣的窘境之中,仍舊充滿了自信的光輝。

  魏舒燁形容消瘦,他抬頭看著仍舊信心滿滿的趙徹,不由得一陣疑惑。

  燕洵發瘋的來劫掠糧草,以人海戰術瘋狂的消耗兵力。趙颺因在抗擊北燕一戰上沒有太大的兵力消耗,反而在這個時候被豬油蒙了心的來攻擊趙徹的後軍,並阻斷諸葛玥的糧道,致使趙徹陷入危局,兵力大損,丟掉了中部十三的行省。

  等到他們籌集了兵力準備反撲的時候,已經,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再也無力回天。

  那一天,趙徹站在殘垣廢墟上沉默了許久,百戰的皇子將軍頹然的放下了戰刀,回過頭對他說:「我們輸了。」

  那一天,所有跟隨在他身後的將領都哭了,就連他,這個向來高高在上的門閥少主,也留下了憤恨的淚水。

  不是沒有勝利的機會,不是沒有光復的實力,他們一路拚殺,在一片頹廢低迷的國土上轉戰,他們擁有隨時隨地慷慨赴死的決心和勇氣。

  可是他們還是敗了。

  不是敗在對敵的戰場上,而是敗在同室朝歌的暗算裡。

  他們遭遇了史上最最強大的敵人,卻也同樣面對著百年來最最衰落的祖國。

  年親的皇子仰起頭來,戰馬不安的刨著蹄子,北地的關口一片銀白,天地都被大雪覆蓋,出了此關,就再也不是大夏的土地,就此風沙滾滾,大漠茫茫,再也沒有大夏的旗幟。

  他望著天空,靜靜的說道:「趙氏不會亡,只要有太陽升起的地方,就有趙氏的子孫!」

  他策馬揚鞭,千軍萬馬跟隨在側,關山萬里,大雪如銀。

  趙徹雙拳如鐵,眼神若刀,嘴行微動,但卻堅定的說:我還會回來的——

  「大人!」

  賀蕭突然大吼一聲,雙目通紅的說:「屬下不同意。」

  「賀統領,這是命令!」

  唐京雄關上,楚喬一身鎧甲,看著這個自己最為信任的部下,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

  「大人,你去護送唐皇出城吧,讓屬下留下來。」

  喊殺聲就在腳下,雷鳴般的馬蹄聲轟隆,靖安王妃率領的部下兵力十倍於他們,成千上萬的騎兵狂衝而來,一次次的向唐京城發起衝鋒。如同山洪海嘯,讓人無法阻擋。

  楚喬寒聲的說道:「你做的到嗎?」

  賀蕭眉頭一皺,頓時朗聲說道:「屬下誓死......」

  「即便是你死了,你也辦不到。」

  楚喬突然凌厲的說道,賀蕭聞言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正想要說話,卻聽楚喬說道:「如今唐京四面被困,外圍還有燕洵的幾十萬大軍第二層封鎖,卞唐的軍隊已經被打怕了,沒有人會援助我們,全國只有我這一隻討伐軍隊,敵軍的所有目光必定都在我的身上,只要我還在這城樓上,他們就不敢分兵追擊,一旦我離去,他們就會放棄攻打唐京,全力追在後面。到時候我們沒有城池可守,前後北燕軍,後有靖安軍,將會死的更慘!」

  這一層賀蕭怎會想不到,他眉頭緊鎖的聽著,咬著牙,一句話也不說。

  「賀蕭,我求你,帶著他們幾個逃出去,我這一生深受李策大恩,無以為報,今天我無法保住他的國,可是至少我可以保住他的血脈後人。」

  賀蕭神情淒涼,雙目緊緊的盯著楚喬,突然開口道:「大人,要別人去吧,我留在你的身邊保護你。」

  楚喬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別人,我信不過。」

  賀蕭看著楚喬,目光炙熱。

  多少年的生死與共,多少年的相伴並肩,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遠比任何人都要多,而那份曾今萌動的感情,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變質,好似親人般。

  眼前的這個女子,她堅強,她勇敢,她善良,她真誠,當然她也會膽小,也會迷茫,也會脆弱的伏在他的懷裡大哭,。他們是戰友是朋友是親人,她既是他的主子,也是他的妹妹。

  熊熊的火光映照在他們的臉上,賀蕭突然伸出手保住她,聲音低沉,仿若是嚼著血:「保重!」

  「你也保重。」

  戰士翻身跳上戰馬,李修儀對著楚喬大呼:「姑姑,姑姑。」

  賀蕭將孩子護在懷裡,再也不看他一眼,帶著一眾精銳部隊,順著側南方的城門衝殺出去。與此同時,東西兩門也大敞,各有一路軍人衝出城門,和敵軍混戰在一處。

  「弓箭手準備!」

  賀旗大喝一聲:「放!」

  寬闊的荒原如同一個絞肉機,無情的吸納著戰士們的生命,長矛和馬刀又一輪繩梯搭了起來,數不清的敵軍如蝗蟲般的爬上來,楚喬一把拋掉刀鞘,揮刀就衝上前去。

  「保護大人!」

  秀麗軍的戰士們衝了過來,擋在楚喬身前。

  城下的秀麗軍空著黑色的戰甲,平端著如雲的戰刀,排列成攻擊的方陣,向敵軍無畏的衝擊而去。天色一片昏暗,太陽漸漸地落下山去,血紅色的光芒籠罩著大地,照在戰士們的臉上反射著妖異的光芒。鮮血浸泡大地,喊殺聲震耳欲聾,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奮力的揮刀劈砍。

  鐵騎洪流佈滿整個城下,黑壓壓的軍隊如同山河絕崩,馬蹄在轟隆,大地在顫抖,紅了眼的戰士們如同巍峨的高山,他們是一支長於創造奇蹟的軍隊。曾經,在北朔城下,他們以少勝多,面對大夏的百萬聯軍仍舊死守城門不退一步。在龍吟關下,他們更是肩並肩的站成一排,抵擋信了趙颺的鐵騎雄兵。

  「殺!」

  震天的怒吼聲淹沒了所有的聲音,戰馬在慘叫,兵器的鏗鏘,排山倒海的人們湧上來,和這群視死如歸的戰士們絞殺在一處。鐵甲覆蓋住在地,狼煙衝天燃起,戰刀劈砍,飛濺的血肉和肢體漫天飛舞,如同颱風滾過稻草,年輕的身體大片大片的倒下,堅硬的鐵甲被戰馬踐踏,千萬隻馬蹄踩過去,好似一團爛泥。

  黑壓壓的箭雨將最後一絲光線覆蓋,敵軍前排的士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就被整個人射穿,慘叫,鮮血,死亡,斷肢,慌亂的人群互相踐踏,戰馬在淒厲的哀鳴,可是卻躲不過那無處不在的森冷長矛。死亡,到處都是死亡。嗜血的戰刀晃著妖異的紅,戰士們殺紅了眼睛,他們忘記了一切,只記得一個動作,就是劈砍,再劈砍,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人們在尖叫,在哀嚎,傷員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後面的戰馬踏碎了腦骨,鮮血飛濺,腦漿流淌。

  這是一場可怕的噩夢,所有人都被網在其中,無人能夠掙脫。

  城破了,敵軍卻遲遲沒能衝進來,城門前展開了激烈的拚殺,屍體堆積,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城門。楚喬持刀站在人群中,鮮血染紅了她的鎧甲,她的呼吸沉重,刀法卻越發凌厲。

  拖。多拖得一刻,賀蕭就能跑得更遠。

  天色越來越黑,夜幕完全籠罩下來,四面八方都是喊殺聲,楚喬突然間那麼累了,她的動作不再靈活,就連攻擊力都大打折扣。

  是的。她是個母親了,就算明知今日九死一生,可是動手的時候,仍舊在極力的保護著自己的肚子。

  一名敵人看到她的疲弱,從側面偷偷的靠近她,突然藉著火光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孔和不一樣的鎧甲。那名士兵一愣,隨即轉瞬就知道了她的身份。他頓時張大了嘴,看樣子似乎要高聲呼人。

  「啊——」

  長長的一聲慘叫突然響起,血花四濺,那人連躲避的動作都來不及做,刀光就當頭劈來,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令人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秒。屍體重重的倒下,由右肩起一分為二,為人造城門添磚加瓦。

  城門外的敵軍被震懾了。他們站在那裡,愣愣的看著楚喬。

  楚喬站在那裡,一手拎著戰刀,這一刻。她的雙耳突然那樣靈敏,,她聽得到風吹過的聲音,聽得到鮮血流出的聲音。聽得到那些人害怕的呼吸聲,聽得到大地在一下一下的震動。

  「砰!砰!砰!」

  她是那麼累,疲倦的想要閉上眼睛,鋪天蓋地的黑暗從四面八方而來。

  倒下吧,不要再硬撐了。

  賀蕭應該跑遠了,他會帶著唐皇找到外出搬救兵的孫棣,保護李策的血脈。

  沒用的,不要再堅持了。睡一會吧,夠了。

  腳步發軟,腦袋開始昏沉。

  然而就在這時,敵軍的攻勢突然潮水般的退去,對面的軍陣中傳來了急促的鑼聲,傳令兵在大聲的吆喝著什麼,可是太遠了,他們聽不清。明亮的火氣在不停的揮舞,似乎在傳遞著什麼信息。

  慌亂!非常慌亂!

  「大人?」

  有倖存的小兵疑惑的看向楚喬,楚喬愣了片刻,突然間,她好似明白了什麼,什麼也不說,轉身拔腿就往城樓上跑去。

  「大人!有援軍!」

  還沒跑上城牆,一名傳訊兵就踉蹌著衝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在楚喬的面前,激動的滿臉通紅,大叫道「有援軍!」

  楚喬也顧不上他,幾步就衝上城樓,城樓上一片喧囂,所有人都在擊掌相慶,他們抱成一團,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地平線下,出現一片鐵灰色的長龍,如同一條微弱的溪流,可是轉瞬,溪流擴大,衝出地平線,匯成一片汪洋大海。無數的士兵手握狼刀,穿著青鎧,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洶湧而來,成千上萬,勢如暴風。

  「殺!」

  「是青海軍!」

  不知道是誰先吼了一聲,緊隨其後的,所有人簇擁在一起,無數的士兵抱頭痛哭,死裡逃生的戰士們衝著遠處的援軍大聲歡呼。青海軍應和著他們,也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衝鋒聲。

  「大人!我們有救了!大唐有救了!」

  狼軍的統領滿身鮮血的衝上來,興奮的對著楚喬大聲叫道:「青海王帶著人來了!」

  然而楚喬沒有回應他的話,火光中,一身風塵的女子靜靜而產,戰刀垂在一旁,一動不動,只有眼淚,靜靜的落了下來。

  邯水江畔。

  即便是離得這樣遠,燕北的戰士們還是能夠聽到那正東方不斷傳來的廝殺聲。

  穆閬小跑上前,對坐在馬背上的燕洵說道:「陛下,我們該出發了。」

  燕洵默默的點了點頭,可是身形卻並未動。他長久的凝望著東方的衝天火光,神情有著莫測的難解。

  他終究還是來了。

  不知為何。心底那根高懸的弦突然就崩斷了,有著靜悄悄的回音,空蕩蕩的。

  也許,潛意識裡,也是不希望她去死吧。

  可是,卻終究不希望他會來。

  江山和美人,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難解的抉擇。

  他放不下的東西,別人終究還是能往下的。

  「陛下,諸葛玥離開之後,我軍對雁鳴關發起衝擊,如今陸將軍已經攻破關口了。」

  「陛下,趙徹帶著殘兵敗將已經出了北關,程遠將軍乘勝追擊,已經佔領了東北十八個行省。」

  「陛下,大夏境內目前只剩下趙颺一隻軍隊,目前正在方寸山附近。」

  「陛下。。。。。」

  突然間,燕洵什麼也聽不到了,耳邊反覆迴響著很多年前清脆的聲音,女孩兒笑顏如花的望著他,踮起腳來,伸出嫩白的手指輕點著他的胸膛,笑著問:「你會欺負我嗎?」

  你會欺負我嗎?

  你會嗎?

  大風呼嘯而起,兩隻戰鷹盤旋在頭上,發出尖銳的鳴叫。

  他回過頭來。神智一凌。

  別人已經做出的抉擇,他也該按照在他早就確定的路程前進了,不管前方是何種命運,終究,是他燕洵自己為自己選擇的道路。

  人生大明年,如白駒過隙,容不得兒女情長,容不得徬徨踟躕,容不得徘徊猶豫,容不得後悔回望……

  他在心底一遍遍的重複燕氏的祖訓,遙想著很多年前父母被逐出趙氏家譜,父兄被殘忍殺於燕北高原的情景。

  從此以後,大夏的八百萬國土之上,將遍插燕北鷹旗,天下蒼生將臣服在我的腳下,我的意志,將覆蓋整片大地,我,將會是這片地地的新一代王者,如此赫赫之功,怎是一個女人怎能比擬,我不後悔,絕不後悔。

  燕洵策馬上前,走在軍隊的最前方,千軍萬馬跟隨在他的身後,像是一片洶湧的海洋。

  穆閬遙遙的站在他的身後,看著漸漸遠去的燕北之王,突然間,這名年輕的將軍覺得他們的陛下是那麼的孤單,黑暗吞噬了他周圍所有的光亮,中剩下他堅挺的背脊,如同一柄凌厲的戰槍。

  唐京城內,一片歡呼喧囂。

  楚喬站在城門前,身後是無數的百姓和士兵。

  諸葛玥跳下馬背,一身風塵,藏青色的披風染滿鮮血,烏黑一片。

  「你來做什麼?」

  「來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楚喬的眼睛漸漸紅腫,她抿起嘴角,強忍住眼底的酸澀,上前一步,伸出拳頭輕垂了一下他的胸膛,輕輕的說:「傻子。」

  諸葛玥伸出手臂,一把將她抱在懷裡,笑著說道:「星兒,跟我回青海吧。」

  楚喬伏在他的懷裡,眼淚一行行的落下,打濕了他衣衫。

  清晨的日頭烘得人骨頭發麻,他握著她的手,溫暖堅定,彷彿一生都不會放開。

  她的眼淚潺潺而下,在他的懷抱裡,用力的點頭。

  她踮起腳尖,伏在他的耳邊,聲音那麼小,卻又帶著那麼多那麼多的喜悅。

  「諸葛玥,我懷孕了。」

  …………

  天地那般廣闊,時光那樣急促,該結束的終究結束了,而未來,還在前方閃爍著無盡的光輝,縱然前路莫測,然而終究此刻相依,笑顏如三春暖,萬物生。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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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 17:14:01 |只看該作者
第193章 【番外】燕紅 秋思

窗外細雨綿綿,又是深秋時節,宮車的車幔被雨水打濕,轆轆的自深巷而來,輕蒙的細雨如同冰涼的淚,宮門巍峨,遠遠望去,好似一幅水墨,輕墨淡彩,落筆盈盈。

馬車的鏈子被撩開,露出一隻修長的手,指骨白皙柔膩,指甲荳蔻丹紅,一隻琺瑯紫金鐲戴在手腕上,越發襯的肌膚如玉。

「王妃。」

一名老宮人跪在路旁,對著微敞的車簾小聲說道:「孫太醫正在裡面請脈。」

車簾一動,一身淺藍色宮裝的女子緩步走下了車,眉清目秀,面容平和。

兩名丫鬟由後面走上前來為她撐傘,三十歲出頭的婦人牽著一名六七歲大的孩子,那孩子雖然還小,相貌卻十分俊秀,見了她咧嘴一笑,說道:「母妃,我下學了。」

玉樹微微一笑,伸手輕撫孩子額前的碎髮:「跟母妃去見皇后娘娘。」

孩子微微一皺眉,似乎有些不情願,嘟著嘴說道:「永兒在這裡等母妃行嗎?」

「不行,」玉樹正色,搖頭道:「永兒是個仁孝的孩子,皇后娘娘身子不爽,你要聽話。」

孩子默想了片刻,終於無奈的點點頭道:「那好吧。」

只是神情間,卻任然透著幾分不情願。

四年前,長公主以江山為嫁,在燕北八十萬大軍陳兵關外的時機,為多年內亂而羸弱的懷宋爭得了一個諸侯的名分,就此離開了溫暖的故國,一路乘船往北,沿著赤水北上,終於進入了這座真煌城。而她們這些皇室宗親,也跟隨著公主,遠離故土,安居真煌。

大夏國滅已有數載,如今的紅川十八州已更名為「燕」,新任的燕皇修葺國府,在原有基礎上擴建聖金宮,更開闢東南之地為懷宋長公主建宮開府,稱之為東南殿,並允許皇后參政,統領懷宋諸侯國的大小政務,懷宋官員有三品以下調動不需要經過朝廷,外廷也因此稱東南殿為故宋小朝廷。

只是近兩年,隨著長公主身體的每況愈下,東南殿裡,也越來越冷清了。

玉樹的父親曾經是懷宋的舊部,歸順之初,他還是東南殿的柱石之臣,可是這幾年下來,昔日的懷宋舊臣漸漸融入了朝堂,皇帝兼容並蓄的政策,也逐漸消泯了這些異國臣子的戒備。如今再來這東南殿,已經安靜的能聽到秋蟬的酣睡聲了。

「玄王妃來了。」

雲姑姑幾年已經六十多歲了,這幾年越發顯老,滿頭銀絲,鶴髮雞皮。她笑瞇瞇的走過來,彎下腰逗弄永王,笑著說道:「永王殿下越來越俊俏了,長大了也一定和玄王爺一樣是個美男子。」

雲姑姑跟隨皇后多年,在宮中極有地位,就算是玉樹,也向來對她畢恭畢敬,當下笑道說:「姑姑最近身體可好?」

「好,好,托王妃的福。」

「皇后的病怎麼樣了?」

「哎,還不是老樣子。」雲姑姑嘆了一口氣,人年紀大了,就是有些囉嗦,對著玉樹說道:「飯進的極少,又不愛喝藥,這麼大的人了,還和小孩子一樣。」

「永兒就不怕吃藥!」

一旁的永王聞言突然大聲說道,雲姑姑聽得一樂,摸著永王的頭笑道:「永王殿下是個男子漢,待會進去要好好勸勸皇后娘娘,知道了嗎?」

「皇后娘娘醒了,問誰在外頭呢?」

一名內侍突然走出來,玉樹聞言連忙和雲姑姑點了點頭,就帶著永王走進了昭陽殿。

昭陽殿仍舊是老樣子,縱然富麗堂皇,可是玉樹總是覺得這裡太空曠,走起路來,都能聽到腳步的回聲。

皇后是個好靜的人,身邊的人總是極少,就連這寢宮裡,也是只有幾個奴才在一旁伺候。

兩名二等惠人為玉樹撩開東珠雨簾,那些明晃晃的珠子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

玉樹帶著永王走進去,跪在暖閣之外,輕聲說道:「臣妾參見皇后娘娘。」

過了一陣,一個平和的聲音緩緩響起,仔細聽來還有幾分未癒的氣喘:「是玉樹啊,進來吧。」

大殿裡有些涼,一面大理石屏風上雕刻著高山流水,為這本就空曠的寢室平添了幾分清幽之氣。皇后穿著一身明黃色的鸞服,歪在睡榻上,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朱釵倒是不多,只有一隻翠綠色的藍田簪子,眉心綴著一顆指甲大的雞血石。

「文媛,賜坐。」

一名一等淑人女官走上前來,為玉樹看座,玉樹謝過坐下,就聽皇后問道:「最近家裡可好?」

玉樹恭敬的答道:「一切都好。」

「聽說皇子們換了新先生,永兒的功課還跟的上嗎?」

「永兒年紀小,天資也趕不上諸位皇子,不過臣妾為他請了兩名先生在府裡,現在好還勉強跟得上。」

皇后突然微微咳嗽一聲,面色有些病態的微白,說道:「你是書香門第出身,自然懂得如何管教孩子,只是也不要太過於心急,永兒畢竟還小,小孩子嘛,不要逼得他太緊了。」

隨後兩人就開始閒話家常,玉樹和這位皇后的關係向來很奇怪,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皇后對他們王府親厚有加,可是說起話來,卻總隔著幾層,縱然她三不五時的就帶孩子來請安,說來說去,也無非就是那麼幾件事。

聊了有一盞茶的時間,突然外面打了三聲鳴鞭,玉樹一驚,連忙拉著兒子站起身來,珠簾被撩起,皇帝一身明黃色龍袍,色澤耀眼奪目,大步就走了進來。

「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兒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微微一抬手,語調低沉,靜靜道:「平身吧。」

「謝皇上。」

皇上隨意的坐在榻上,皇后在病中,只是在床上福了一禮,就淡笑著問道:「今天皇上怎麼這麼有空?」

皇帝說道:「聽孫太醫說你進來身子不太好,就過來看看。」

「皇上日理萬機,還惦記著臣妾的身子,真讓臣妾心中過意不去。」

玉樹低著頭坐在椅子上,聽著皇帝和皇后這生疏客套的場面話,心裡不免覺得有幾分彆扭,當下也不開口說話,只是將孩子拉在身旁,就那麼裝出一副很願意聽的樣子。

皇帝和皇后說了幾句話,就轉過頭來,對她說道:「最近家裡怎麼樣?」

「托皇上的福,一切都好。」

「皇子們換了新老師,永兒年紀小,功課還跟的上嗎?」

玉樹微微一愣,心想果然是夫妻倆,忙著點頭:「多謝皇上關心,還勉強跟得上。」

皇帝點了點頭,又問了些別的東西,突然對內侍官曹秋說道:「將那柄法郎進貢的弓箭拿來,永兒過年就八歲了,也該入兵學了。玄墨在的時候就愛舞刀弄槍,弓箭尤其嫻熟,虎父無犬子,相信永兒也不會讓朕失望的。」

曹秋連忙彎著腰就跑上前來,送上來一隻盒子。玉樹連忙起身謝恩,心裡卻微微有些擔憂,皇帝說是來看皇后身體的,可是為何會帶著弓箭?難道他知道我帶著永兒進宮嗎?

這些年,皇帝對他們王府的確不錯,各種賞賜從來未將他們落下,絲毫不因王府沒有男主人而對她們有半點怠慢。這一點,已經惹得朝野上下很多人暗中思量了,而且皇帝每次說起玄王來都是一副很熟的口吻,而據玉樹所知,皇帝和玄墨是從來未見過面的。

一時間,很多個念頭閃過腦子,玉樹接過盒子,旁邊的永兒有些開心,也端端正正的磕了兩個頭,笑著說:「皇上對永兒真好。」

皇帝少見的露出一絲笑容來,站起來說道:「真還有些朝政需要處理,暫時先去了,你們在這陪皇后聊天吧。」

說罷,就在眾人的恭送聲中離去了。

皇帝一去,皇后就開始咳嗽了起來,精神也略有些不濟。

文媛小聲的詢問了一句,然後為皇后脫去了外面的深衣,換上了一身素淡的寢服。皇后和玉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見皇后明顯有些累了,玉樹就起身告退。皇后也沒留他們,只是吩咐下人將準備好的上次給了她,就有侍女送他們出了宮。

狹長的紅巷裡,玉樹抱著永兒坐在馬車上,馬車緩緩而行,秋雨一絲絲的打在車簾上。玉樹的思緒也有幾分恍惚,她仔細的想了想,似乎最近幾次進宮都遇見皇上了,每次皇帝都在他們進宮的時候去看皇后,其實按理說。她這樣的孀居王妃是不應該和皇帝相見的。

她突然覺得有幾分不安,想起今天皇帝說起夫君的時的表情,不由得疑惑了起來。

她突然打開車門,對著姜吳說道:「姜吳,殿下很擅長弓箭嗎?」

姜吳微微一愣,沒有想到她突然提起這事,連忙回道:「殿下自然是弓馬嫻熟,不過殿下的見劍法使得才最好,當年在京中無人不曉。說道弓箭,皇后殿下也是很擅長的。」

玉樹皺著眉,有一個念頭從腦海中閃過,可是卻只是那麼一閃,讓她抓不住尾巴。

她點了點頭,就關上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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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燕紅 陰陽

玉樹剛走,納蘭就咳了起來,幾名太醫院的值班院正急急忙忙的跑進了昭陽殿,把脈熬藥,忙了足足有兩個多時辰。

大殿裡到處都是濃烈的湯藥味,納蘭躺在床上,猶自氣喘不停口這半日的折騰,越發讓她的臉毫無血色了。

「皇后娘娘,打聽到了,皇上今晚宿在青露殿,沒有主子服侍。」

納蘭手捂著胸口,氣息有些微弱,問道:「程妃不在青露殿嗎?」

「不在,程妃娘娘的月事來了,正在紅坊避紅呢。」

納蘭點了點頭,默想片刻,說道:「天氣越來越冷了,你去吩咐曹秋,讓他們那班奴才謹慎點,小心別讓陛下著涼。」

「是。」

文媛剛要去,納蘭突然開口叫道:「算了,還是不用去了。」

說罷,轉身就躺到裡面去,聲音很輕很輕的傳過光「晚膳不必叫了,本宮要睡一下。」

「是,娘娘。」

燕洵立朝也已經有五年了,和歷朝歷代很多的皇帝一樣,這個後宮裡,也漸漸的熱鬧了起來。數不清的年輕漂亮的女子流水一般的湧進宮中,她們有的嬌俏,有的冷艷,有的滿腹詩書,有的嬌憨可愛。好似這世間的花一夕間全都在這寂寞深宮中盛開,整日花團錦簇,一片向榮。

只可惜,儘管已經入宮四年了,納蘭還是沒能生下一子半女,反而是其他妃子一再有喜,程遠大將軍的妹妹程妃更是一舉生了一雙麟兒,在後宮的地位,已經直逼她這個因病避世的皇后了。

而他,也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踏足昭陽殿了。

今日,若不是玉樹帶著永兒前來,恐怕他也不會來吧。

日頭漸漸落了下去,月亮爬上樹梢,一雙紅燭高高燃起,閃爍著明亮的光。納蘭如今很瘦,縮在錦被裡,像是一隻瘦弱的鳥,她不時的低聲咳嗽著。

或許,早就已經不想了。

六年前關下會盟的那一天,青海那邊小世子出生的消息傳遍了西蒙大陸,小世子因為在母胎裡受了風寒顛簸,身體不好,剛一出生就險些天折,青海王妃產後虛弱,也是危在旦夕。青海王重視妻兒天下聞名,當年就能為了妻子放棄和燕洵一爭天下的良機,更何況今日。

青海頓時發出通告,懸賞萬金,尋求當世名醫,聽聞茂陵青竹先生醫術高明,只是年邁古板,視青海為蠻夷之地不肯移步。當年的青海王竟然敢在燕北和懷宋結盟這種全勝的時候,僅率三千精騎出翠微關,一路衝殺至茂陵,將青竹先生擄去,最終終於救了小世子和秀麗王的性命。

消息傳來的那一天,正是她和燕洵的文騁之日,舒和金帖,大紅鴛鴦,一切都遂了她多年的心願。

她打開金帖,最上面是他親筆所寫的兩人的名字。

燕洵納蘭紅葉

就那麼並排在一起,一筆一劃,一橫一折,好似勾勒了她這漫長的半生。她的手指滑過白頭綵鳳、雙紅金帖、燙金篆字,停在那八個透著喜氣的字跡上:

「守望相伴,永結同心。」

明明是最簡單的八個字,卻令她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那天傍晚他們兩個坐在合歡殿上吃雙喜宴,庭外一株杏村開的正艷,好似火燒雲霞,風吹過,落英繽紛,漫天都是紅粉兩色飛花,猶若艷雨。

他坐在自己的面前,面色平靜,滿。外交辭令,言辭不多,卻滴水不漏,既不顯得失禮,又不過分親近。

納蘭幾次想要開口道出一些她隱藏了許久的過往,卻都被他淡漠的表情擋住了。眼看天色漸晚,他就要離去了,她不由得有些著急了,正要開口說,他的貼身侍衛突然說有緊急軍情上報。

青海王已經快要接近茂陵了,這些人才將這個重要的消息報上來。

燕洵向來是冷靜淡漠的,然而當時卻變了臉色,他當場吩咐茂陵附近的軍隊集結,不惜任何代價,務必要將青海王擋在關內一日。

可是侍衛還沒走出去,他就出聲叫住了侍衛,傍晚的夕陽照在他的臉上,有著矇昧的光,他的手半伸著,保持著一個姿勢,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庭院裡的杏花翻飛,撲朔朔的落下,灑了一地。

「還是算了。」

他垂下手,又恢復了一貫的淡定。

「算了?」

侍衛微微一愣,不自覺的反問了一聲。燕洵聞言略略抬起眉梢,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在那侍衛的臉上轉了一因,像是一汪寒徹徹的水。

侍衛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退著就退了出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燕洵轉過頭,很自然的對納蘭一笑,為她夾了一片青筍,說道:「多吃筍,對身體好。」

納蘭半生宦海沉浮,早已練出一身爐火純青的養氣之術。她也笑著點頭:「多謝燕皇殿下。」

這不過是一場極小極小的插曲,所有隨侍的下人都轉瞬忘卻了這件無關痛癢的事,唯有她,生生的記了下來。

那天傍晚,在夕陽的餘光之中,她恍惚中似乎認清了一件事,只是,這麼多年來,她卻一直不肯去承認。

寢殿裡傳來一陣低沉的咳嗽聲,隨侍在外殿的文媛抓起一把蘇和香放在香爐裡,眉心輕輕的皺著。

窗外月色綽約,村影蝙躚,真煌的冬天,又要來了。

玉樹白日睡了一覺,夜裡反而走了困。她披著一件銀狐邊斗蓬,打著一盞燈籠,去了永兒的房間。永兒很乖的沒有踢被子,睡得很熟,嘟著小嘴,好像在做夢吃什麼東西一樣。

玉樹在他的床邊坐下,夜裡的風那麼靜,牆角的安神香盤旋直上,一圄一圈,像是鄉下的裊裊炊煙。玉樹伸手想去摸摸兒子的臉,卻又怕身上帶了外面的涼氣,只是在他的額頭虛虛比劃了一下,就漾開嘴角,微微的笑了起來

不知不覺,三更的更鼓遠遠的傳來,更夫的聲音也是悠長的,玉樹此刻滿心安寧,就連那小心火燭的聲音聽起來,都覺得格外的平和。她站起身走了出去,為孩子關上房門,正想要轉身回房,卻在回頭間望見了那一室的燭火。

一忽間,她就那麼愣住了。

和這些年的千百次一樣,她定定的站在那裡,就那麼靜靜的凝望著。

已經五年了,東海的石像落滿了灰塵,朝野的清流言官也忘記了那個名諱,就連曾經日夜為他祈福的沿海百姓,恐怕也已經將他的安魂牌位撤下,換上了自家的父母親人。

所有人都漸漸忘記了那個人,忘記了他的功績,忘記了他的付出,忘記了他的音容笑貌,更忘記了他曾經為這個國家,為這片土地,付出了怎樣高昂的代價。

然而,唯有她,這個傻傻的婦人,每日不忘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在他的書房裡,為他燃起一室燭光。她不敢走近,正如他生前一樣,就連親手做好了羹湯,也只能讓侍女下人為她送去。

他說他有政務要忙,不容他人打擾,她就信了。

他說他有緊急軍情,閒雜人等不得靠近,她就信了。

他說他今晚要忙到很晚,就住在書房裡,讓她不要等了,她也就信了。她就是這樣一個傻傻的女人,無論她的男人說什麼,她都相信。可是有些時候,她也想說點什麼,只是簡單的幾句,比如她只是和下人一樣,送碗湯就出來,不會打擾到他。比如她是他的妻子,也許不算是閒雜人等。比如其實她每晚都睡得很晚,他就算忙到再晚,也不用怕會吵醒她。

可是她卻還是不敢說,或許,只是覺得有點怕羞,有點說不出口。

於是,她就日日夜夜的趴在窗楞上,望著書房的燈火,直到燈火熄滅了,她才能爬上床,安心的閉上眼睛。

她有時候也會想,這樣,算不算也是同眠了?

可是剛冒出這樣的念頭,她就已經羞紅了臉了。

每次回娘家,姐姐都合梢悄的跟她說,你家王爺是不是有了外心云云。她每次聽到都會很生氣,王爺是怎樣的人,她們怎可用這樣的心思去詆毀他?

可是她的。才實在不好,據理力爭了幾次,都說不過姐姐們。漸漸的,她連娘家都回的少了。

她知道,她有這世上最好的夫婿,他正直、善良、才華橫溢,他的畫滿朝稱頌,他的字為京中一絕,他的詩詞廣為流傳,他在家中從不飲酒,便是有時在外應酬,也從不喝醉,他不納妾,不涉風塵煙花之地,他是朝中有名的玄賢王,更是軍中最富盛名的將領。

雖然他有時會因為政務繁忙而冷落她,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比起母親,比起姐姐們,比起那些整日和家中各房夫人爭寵暗鬥的貴婦們,她已經太幸運了。

他是她的夫婿,是她的天,她的全部世界。

她不就是應該相信他、照料他、等待他的嗎?

怎可有懷疑,有猜忌,有詆毀,有傷春悲秋的怨憤不平?

更何況,即便是他不在了,她仍舊享有著他生前留下的功勛,並且,還有他留給她的最寶貴的孩子。

沒什麼不滿足的了。

她微微的笑,笑容明澈和單純,她扯了一下斗篷的領角,默默念道:

「明日,要去買窗紙,天冷了,書房的窗紙該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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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燕紅 人亡

幽幽的天光下,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人的影子。

春深似海,梨花如雪,少年站在梨樹下,穿著寶藍色的袍子,紫授玉帶,陽光穿過村梢,灑在他的眼角上,透過睫毛落在鼻樑處,打出一面小扇子一樣的暗影,少年遠遠的望著她,笑聲爽朗,高聲問道:「喂!等你半天了」,

突然間,眼前波光盡碎,她於一片矇昧的光線中,看到了文媛那張急切的臉。文媛的嘴一開一合的,可是她卻聽不到她在說什麼。她知道,她可能又病了。周圍圍滿了人,有人在拉扯著她的手臂,急切的搖晃著,搖的她都有些疼了。她皺著眉,有些生氣,想要訓斥這些不知輕重的下人,可是嗓子似乎不聽使喚,她努力的張開嘴,卻好似海底的魚,無聲的開合,沒有一點氣息。

文媛急了,對一旁的小太監訓斥道:「皇上怎麼還沒來?去通報了嗎?

小太監臉色慘白,聲音裡都帶了哭腔,跪在地上回道:「奴才的腿都跑斷了,消息也早就傳進去了,可是程妃娘娘說皇上正在午睡,有什麼事等皇上醒來再說。」

「豈有些理!」文媛怒道:「程妃她好大的膽子,這種事是她能擔待的起的嗎?」

文媛跟在納蘭身邊久了,也越發有威信,一眾下人見她發火,全都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納蘭卻想,文媛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這種話也敢說出口,若是傳到程妃耳朵裡,怕是又是一場風波。

既然暫時說不出話,她也就繼續閉目養神,任那些下人們在那裡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

程妃的確有些不像話了,仗著娘家母族和兩個皇子,行事就越發沒有顧忌,卻不知向來福兮禍所依,今日的依仗就是明朝的禍患,這般肆意妄為不知輕重。看來等身體好了,需要好好敲打敲打了,不然這偌大的後宮非給她折騰的烏煙瘴氣不可。她疲憊的嘆了口氣,只覺得有些睏,懶散的也不再想說話,周困的喧囂漸漸遠去,再次陷入了黑沉沉的夢中。

程妃又名程容容,是大將軍程遠的表妹,大燕定都真蝗後,為了充裕後宮,也為了籠絡權臣,程妃和其他幾名朝中重臣的小姐一起進宮。因為哥哥在朝中的勢力和自身的貌美伶俐,幾次進封,很的皇上歡心口而她也的確很爭氣,不久就為燕洵生下一雙磷兒,一躍成為三妃之首,地位僅次於皇后之下。她本是個聰明知進退的女子,只可惜這幾年殊榮加身,越發讓她行事失了顧忌,言談之間,也多了幾分輕率冒進。

這一覺,燕洵睡了很久,直到傍晚夕陽火紅,御膳房的香氣飄滿了聖金宮的每一個角落,他才緩緩醒來。

昨夜邊關急奏,燕洵通宵未眠,此刻還是有點頭暈。

程妃半跪在腳踏上,披著一身鵝黃色的軟紗,千嬌百媚的為燕洵獻上一杯花茶,隨口撿一些各宮的趣事來說。

燕洵心不在焉的聽著,不時的應付幾句,突然,一句碎語飄進耳裡,他微微一愣,低頭問道:「你說什麼?」

程妃心下一驚,勉力鎮靜,笑容不減的說道:「午時東南殿的小順子來說皇后娘娘身體不爽,臣妾看皇上睡得正香,就沒敢吵醒皇上。臣妾估計,定是下人不懂事,小題大做。皇后身子一直不太好,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娘娘本身也不願意拿這樣的事來打擾皇上,這次她一定是不知情,若是知道,指不定怎麼處罰那下人呢,定不會叫他來打擾皇上的。」

燕洵坐在睡榻上,一時也沒有說話,他安靜的淨手,擦臉,喝茶,穿靴,眼神深邃,表情平靜,也不知在想什麼。

程妃心下一喜,忙前忙後的為燕洵梳洗更衣,誰知燕洵穿好了衣衫,竟然就要走。程妃一急,忙開口道:「皇上不留下吃晚飯嗎?」

燕洵緩緩的轉過身來,夕陽照在他的臉上,有著淡淡的金光,越發顯得一雙眼睛幽深若深泉。他就那麼靜靜的看著程妃,並沒有顯露出什麼怒氣,可是卻令人脊背生寒,肌休冰冷。

程妃頓時跪下去,花容失色,昔年皇上寵妃袁世蘭的下場浮現眼前,讓她害怕的幾乎顫抖起來。

殿上一片安靜,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侍女在耳邊小聲的說:「娘娘,皇上走了。」她緩緩的抬起頭來,只感覺額角全是冷汗,無力的站起來,卻險些掉倒。侍女驚呼著扶住她,讓她坐在軟榻上。她手捂著胸口,臉色蒼白,久久沒有說話。她知道,儘管皇上什麼也沒說,可是剛剛那一瞬,她真的無限接近死亡。

天色越來越暗,她默默思量著,終於深深吐了一口氣,對下人說道:」將今天守門的小鄧子打三十大板,然後準備厚禮,明日去皇后娘娘的宮門前請罪,就說是門房偷懶,誤了通傳。」

侍女答應一聲,雖然害怕,可是也不敢質疑。不一會,外面就傳來了小鄧子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聲。

說到底,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上絕不會是單純無知的女子,她知進退,懂分寸,即便偶爾會有忘形,但是一旦有風吹草動,她就會很快的醒悟過來。

而今日的這個警鐘,已經足夠她領悟了力

「柳絮,準備香燭和經文,明日開始,本宮每日去佛堂抄錄經書,為我大燕析福。」

「光」

這一次試探,夠了。

程容容嘆了口氣,手指觸摸到燕洵剛剛躺過的錦被,只覺得一片冰冷。

燕洵到東南殿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東南殿燈火寥寥,太醫們也已經退下,內官見了他忙跪下,正要通傳,卻被他打斷。他一路走進去,所有的宮女內侍都跪在地上,黑壓壓的頭低垂著,一路蜿蜒,一直延續到那座冷寂的宮門口

她已然睡下了,躺在層層錦繡之中,臉色蒼白,髮絲凌亂,瘦弱不堪。

文媛滿臉喜色,為他在睡榻上鋪上軟墊,他卻自己拉過一隻椅子,就那麼坐在納蘭的對面。

侍女下人全都退下去了,只剩下他和她兩人,他靜靜的坐著,她則在沉沉的睡。

似乎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記憶中的納蘭紅葉,總是儀態端莊,姿容華貴的,穿著高貴的華服,畫著典雅的容妝,言行辭令永無差錯,臉上永遠掛著疏離的微笑,充滿了長年累月積累而出的皇家之氣。

即便是新婚之夜,床地之間,也不失一國公主的典雅風儀。

從不似現在這樣,凌亂、憔悴、瘦骨如柴。

她是真的瘦了,如今看著她,他幾乎無法將她同之前那個穎慧的長公主聯繫在一起。

歲月催人,一眨眼,已經這麼多年了。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坐了一會就離去了,可是這一會也足以令東南殿的下人喜出望外。文媛開心的在殿外來回奔走,安排著諸多接駕事宜,因為皇上臨走前說了,明日還來看望。

東南殿的宮門剛剛落鎖,納蘭就睜開了眼睛。

她瘦了,眼窩深陷,可是目光仍舊是銳利沉靜的,擁有著多年曆練而出的聰慧和氣度。

那張椅子仍舊擺在她的床榻上,空蕩蕩的,楠木上雕刻著祥瑞的雙龍戲珠圄文,一因一因,雲彩盤旋。

這麼多年了,納蘭紅葉,你可有一絲一毫的後悔嗎?

微弱的燈火中,她在悄悄的問詢自己。

終於,還是淡淡一笑,閉上了雙眼。

宮中一如既往,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天氣漸漸寒冷,屋子裡燃起了火盆,而納蘭的身體,也不見絲毫起色,半個太醫院幾乎撤了家,長住東南宮門,整日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這天早上,又是小皇子們講學的日子,玉樹帶著永兒來探望納蘭,帶了些燕窩人參,坐在暖和的寢殿裡,陪著納蘭說話。

東拉西扯的說了半晌,見納蘭有些累了,玉襯正想告別,忽聽納蘭語氣清淡的問了一句:「明個是玄王的忌日吧。」

玉樹微微一愣,不知為何,心底的一根弦突然硼得極緊,低聲答道:」是。」

納蘭點了點頭,一旁的文媛笑著呈上一隻鋒念,納蘭靜靜的說道:「王爺對社稷有功,本宮身體不好,不方便去祭拜,王妃就遞本宮梢去一點心意吧。」

暖和的寢殿突然有一絲絲冷,從玉樹的手指攀起,沿著手臂往上爬。她姿勢僵硬的接過錦盒,輕咬著下唇,恭敬的低著頭:「臣妾待亡夫謝過皇后賞賜。」

納蘭搖了搖頭,正想說話,忽然有侍女從外面跑進來,伏在文媛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麼。文媛的表情頓時一帶,轉頭就去看納蘭。

玉樹立刻起身告退,納蘭見了,也沒有挽留心殿外陽光普照,玉樹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使勁的攥住一角衣衫,似乎這樣,就能將有些念頭活活掐死一樣。

突然,只見一群太監慌慌張張的向西邊跑去,玉樹轉移注意力,隨口問自己的貼身侍女道:「出了什麼事?那些人在幹嘛?」

小丫鬟久在皇宮出入,倒是十分機靈,過去打聽了兩句,回來也是一臉慌張,說道:「王妃,是西冷宮的袁美人懸樑自盡了。」

「袁美人?」

玉襯一愣,詫異的問道。

小丫鬟舔了下嘴唇,說道:「就是以前的楚妃娘娘。」

「袁世蘭?」

這下輪到玉樹震驚了。

楚妃娘娘,原名袁世蘭,大燕立國以來這後宮之中最富傳奇色彩的寵妃。她本是後宮之中一名小小浣衣女,一次犯錯,被投入暴房受刑,可是誰知這名小小的宮女竟然會一些粗淺的武藝,半夜打傷了看押的毋嫉,逃出了暴房。逃跑時慌不擇路,衝撞了剛剛由上書房回宮的皇帝車架。她身中一箭,走投無路下,一頭撞在楚嵐殿的宮門上,寧死也不肯束手就擒。好在後來被救治過來,皇上喜愛她的氣節,將她由一個小小的奴婢封為五品貴人,對她極盡寵愛。半年內,袁世蘭獨佔君王愛寵,一路扶搖直上,最終被封為楚淑妃,縱然引起了前朝的諸般不滿和微詞,但是皇帝始終沒有動搖,她在宮中的風頭一時無兩,無人可與之比肩。

直到三個月前的一個雨夜,楚嵐殿中的一場風波,寵慣後宮的楚妃娘娘突然遭到貶斥,三天之內,由正二品淑妃之位,接連四次被貶,成為了一名小小的從七品美人,獨居西冷宮。

沒有人知道那一晚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聽人說,楚妃娘娘和皇上發生。角,氣急之下自毀容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自然惹得龍顏大怒,遭到貶斥。

宮人們談起此事,自然是冷嘲熱諷,一來這袁世蘭得寵之時心氣極高,對於宮中其他妃嬪不予理睬,二來自古以來女子皆是以色侍君,她竟蠢到自毀容貌,自然是得不到他人的半分同情。

「王妃?王妃?」

小丫鬟有些害怕,連著叫著幾聲,玉樹回過神來,連忙說道:「馬上出宮。」

出了二門,馬車輾輾而行,極遠處鳥鴉飛過,撩起一地的冷風,幾根黑色羽毛落下,飄飄緩緩,漸漸融進這座寂寞的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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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燕紅 玄墨

納蘭聽到袁世蘭自盡的消息後沉默了許久,文媛帶著下人們緩緩退下去,留下一室清亮安靜的午後陽光。

想起最後一次見到那個凌厲如冰雪的女子,那時的她頭上包著層層紗布,即便是看不到傷口,但是還是可以速過那絲後血跡想像出裡面是一張怎樣慘烈的面容。

她平靜的望著納蘭,以十分清淡的聲音說:「即便不是我,也絕不會是你。」

納蘭淡漠的笑,其實以她的身份,是不該去見一個被廢黜的冷宮廢妃的,可是她還是來了,所以此刻,面對著她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她也並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只是靜靜的看著她,問出了一直在心底隱藏著的一句話即便不是你,你也不必如此,難道不知道這闔宮上下都在盼著你有這麼一天嗎?」

誰有時間去和她們勾心鬥角?」

袁世蘭冷冷一笑,嘴角的刀痕露出來,看起來詭異可怕。

我只是不想浪費時間守著一個無心於我的男人。」

納蘭繼續問道:「那你對皇上呢?也是無心嗎?」

袁世蘭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她惡狠狠地轉過頭去,壓低了嗓子,負氣的說:「不是我的,我才不要。」

東南殿的輝煌燈火中,納蘭一身錦緞華服,靠在椅背上,默默輕笑。

真的不要嗎?一樣無心嗎?如果真如嘴上所說,又怎會為了一個不在乎的人而自殘毀容?又怎會在無止盡的寂寞中自怨自艾,進而決絕赴死?

到底還是年輕氣盛,到底還是天真任性,才可以這般草率,才可以這般隨性,才可以絲毫不去考慮,如果自己不負青任的自盡而死,父母親族要為之付出怎樣的代價?

這個後宮,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地方,可以讓人發瘋,可以讓人發狂,可以讓一個妙齡少女一刀一刀害在自已的臉上,然後毫無顧慮的說死就死。

她以為她的自盡可以讓那人自貴愧疚,可以讓那人永遠的記住她,卻不知在這座巨大的宮廷之中,她的生死不過是一場短暫的煙火,除了成為宮妃們茶餘飯後的一點談資,再不會可起任何漣特。

這個皇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狂死的冤魂。

隨著時間的流逝,一月,兩月,一年,兩年,誰還會記得當初有一名寵極一時的楚妃娘娘?

真是愚蠢啊!」

納蘭輕嘆,得享這樣一個封號,本可依仗著一生榮華,再加上那酷似的面容和性子,便是一生專寵也不難。只可惜,偏偏沒有那樣的腦手和心胸口

娘娘?」

文媛站在門口,手裡端著刖剛煎好的湯藥,小聲的叫道。

納蘭隨意的招手喚她進來,接過湯藥一勺一勺的往嘴裡送,那麼苦的藥,她卻好似喝湯一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文媛在一旁看著,托盤上還放著盛放冰糖的小碗,她幾次動了動嘴唇,卻最終什麼也沒說。

傳我的懿旨,袁美人淑德寬厚,恭順良康,如今死於惡疾,賜封為六品惠人,葬西妃陵,賞母族千金,加封她的兄長官銜,著戶部酌情辦理吧。

文媛微微一愣,不解的向納蘭看去。是的,長公主是有議政的權利,也有懷宋地區四品以下地方官的任命權。可是自從她病了之後,已經放權兩年有餘,如今為了一個小小的罪妃,值得嗎?

然而,納蘭卻沒有給她解釋,只是繼續說道:「皇上最近朝政操勞,袁美人去世的消息,還是不要告訴他了,傳令各宮,也管好自已的嘴巴。

文媛連忙點頭應是。

大殿裡再一次安靜下來,刖才的一番話,似乎讓納蘭頗為辛苦。她躺下去,用手指插著太陽穴,微微皺起眉頭。

即便是怒極貶斥,但總還是有情分在吧。那樣的專寵,那樣的溺愛,總不會沒有一絲用心,而只要有一絲用心,一旦知道她懸樑自盡的消息,難免還是會有幾分傷懷。如今西北邊境不寧,朝野上黨爭不斷,他的身邊,已經有足夠多讓他憂心的俗事了。

喝了藥,她格外的渴睡,迷迷糊糊的想,西冷宮的廢妃,終生不得見君顏。三年兩年,也許他就會忘記了,就算他日想起,對一個,因病去世的女子,心境上也不會太過不堪。

燭火辟啪,又是一個冷寂的深夜。東南殿的懿旨傳到了各宮,各宮的主子們很快就領悟到了皇后的心思,即便有人對皇后善待袁世蘭親族感到氣憤,卻也無人敢於說什麼。前幾天程妃親自登門道歉隨後就一頭紮進佛堂的舉動,還是潛移默化的讓她們明白皇后聖眷仍在,大權仍掌,不可小視。

後宮,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如一波幽湖,風浪平和,看不到半絲波濤。歌舞夜夜悠揚婉轉,管樂日日懸樑繞耳,其樂融融的外衣之下,所有的謀算推拿都被一場冬雪悄悄虞蓋。宮廷這樣大,俗事這樣多,那個心如冰雪眼若寒鋒的女子,終究還是如一朵調零的殘花,就那麼輕飄飄的落下去,沒有一點聲音。

活著,永遠比死更需要勇氣。」

納蘭的笑容總是極清淡的,她望著窗外漸漸明媚的天光,依稀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玄青色的影子,他站在暗影裡,默默的望著自己,腰間的長劌古樸而凝重,嗜血的鋒芒收斂在那一方小小的鐵鞘之中。

他就那麼站著,頭頂是滌黑的帷幔,像是死亡的蝴蝶,就那麼猙獰的招展著。

那一天,是父皇下葬的日子,他就站在悲傷痛哭的公主身後,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可是……

窗外突然起風了,昨夜下了一層清雪,到此刻還沒有停,風一起,天上地上的雪花一起飛舞徘徊游戈,猶如深海的白魚。

你為何突然就失了勇氣呢?」

玉樹記得玄墨去世的那一天天下著大雨,雨水那樣急,像是傾瀉的山洪,從太醫院趕來的大夫捫全都被淋濕了衣裳,額頭臉頰上全是雨水,像是一隻隻剛從河裡鑽出來的鴨子。

明明早上還是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她還帶著下人們椎出他的書在院子裡晾曬,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像是六月的湖水。

可是傍晚的時候,東南海軍衙門的士兵們卻突然護著一輛馬車進了京城,一路衝進了玄王府的大門。

他臉色蒼白的從車上被人扶下來,然後就進了書房,片刻之後,換好了一身朝服,就要強行進宮。然而還沒走出大門,就頹然倒了下去,鮮血從他的身上湧出,無處不是,像是一各條蜿蜒的溪水。她手足無措的站在他的身邊,害怕的直哭,一旁的家丁們手忙腳亂的衝上來,將他抬進屋去,然後疾奔出去找大夫。

雨,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下的。

接連七日,沒有停息。

百姓們都說,那是老天在為玄王爺落淚,恭送一代忠良。

太醫們一撥接一撥的進去,又一撥接一撥的灰頭土臉的出來,他們在她的耳邊不斷地說著什麼。什麼傷勢太重,失血太多,什麼連日征戰,身體虛弱,什麼重傷未癒,強行奔勞,什麼傷口太深,心肺受損。可是她卻通通都聽不到了,她看著那些白鬍子白頭髮的老頭在自己眼前走馬燈一樣的經過,人人面色沉重,嘴巴一張一合,像是深海裡無聲吐著氣泡的魚。

她在想,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不進去為他治病」他的身體那麼好,能使得動八十斤的大刀,能舞得起上百斤的精鐵長槍,只是受了點傷,流了點血,有什麼大不了的呢?為什麼還躺在那裡,還不起身呢?長公主的文聘已經過了,明日燕皇就要離去了,他是懷宋的重臣,怎能不去相送呢?

她自動忽略了外面所有的聲音,而是囡執的跑到他的身邊,輕輕的推著他的手臂,就如以往很多年一樣,在他的耳邊很認真的輕喚:王爺,起來吧,王爺,你起來吧,」

可是他還是沒有動,只是緊緊的閉著眼睛,眉心緊鎖著,好像在睡夢中也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心事。

他的手臂冰涼,像是盛夏裡用來消暴的冰塊。她終於越來越害怕了,卻仍舊不敢用力,還是就那麼輕輕的推著他的手臂,一遍一遍的喊:王爺,你起來呀,王爺,你起來吧。

周固漸漸有了哭聲,一些隨侍的丫鬟們拿出手絹在偷偷的抹眼洇。她卻突然就生氣了,她轉過身去,將她們全都趕走。

外面的雨那麼大門一開,風捲著冰涼的雨絲吹進來,打在她薄薄的衣衫上,一下子就被吹透了。

有太醫走上前來,輕聲的說

王妃,王爺不成了,您要節哀。」

她這一生,一直是個賢良恭順的女子,在家中孝順父母,順從兄長姐姐,出嫁以夫為天,從不敢有一點半點的任性胡鬧。可是那一刻,她卻突然間那麼憤怒,她一巴掌打在了那名正三品的太醫臉上,怒聲道:「你胡說!」

然而年邁的太醫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的看著她,那眼神那麼平靜,卻又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而她,卻在這樣的目光中徹底崩潰了,她腳下一軟,就淪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醒來的時候,玄墨也已經醒了,他的門生日部全都站在院子裡,一撥一撥的進房去聽他說話。見她抱著孩子來了,那些人都自動為她讓出一條路。她就站在房前的那株桃村下,靜靜的望著閃爍著燭光的窗子,一如多年前,他們的第一次相見。

那時的她還年少乖乖的跟在父親的身後,身旁還有一眾兄長姐妹,還有一眾豪門大戶的顯貴子弟、千金小姐,她穿著不起眼的白緞裙子,在一片綾羅錦繡中,像是一隻沒毛的大雁。而他則站在迴廊上,眉目英挺,俊朗不凡,笑起來卻那般溫和,好似早春的熏風。

下人跟在她的身後,為她撐著傘,永兒還卜,白白胖胖的,縮在她的懷裡,不時的打一個打哈欠,看起來很因的樣子。

那些人似乎說了很久,因為她是玄墨的妻子,也無人避諱她。她聽到周固有人在小聲的議論,所說的話題大多都是長公主和親之後,他們這些懷宋舊臣要如何維繫懷宋一國,如何擺正自己在新朝的地位,如何不和燕國百官衝突,如何一點點融入燕國朝廷,成為公主的臂助,還有玄墨的親信,說是拿了玄墨的書信,要交給燕皇陛下。

終於,人群一點點的散去了,院子裡又安靜了下來,除了雨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響。

管家走到她的面前,親自為她撐著傘,送她進了房。

他就那樣靠坐在床上,穿著一身千淨請爽的長衫,見了她,仍舊和以往一樣,微微一笑,伸出手來,對著自已身側的椅子一指,示意道:「坐。」

她愣愣的坐下來,雙眼望著他,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卻不敢哭,只是一味的咬著嘴唇,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玉樹,以後,就要辛苦你了。」

他看著她,很平靜的說出這句話,語速很慢,但卻清晰,小幾的托盤上,放著兩隻老參,已經沒了大半。他微微喘了口氣,愛恰的看了一眼永兒,輕聲道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玉樹太害怕了,她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她突然大膽的抓住他丈夫的手臂,就那麼傻傻的說:「王爺,不行啊,不能這樣。」

玄墨一笑,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已經瘦的脫了相。

王爺,不能這樣。」

這個單純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只是用力的搖著頭,死死的抓著自己丈夫的手腕,一遍遍的說:『不能,不能這樣。」

夜風一點一點的推開了窗子,清冷的燭火幾次險些被風吹滅,外面的氣息那樣冷,從北面吹來,隱隱帶著秋菊的清香。

她依稀間記起年少時和姐姐們玩笑嬉鬧,幾個姐妹在一起幻想自己他日的夫婿,有人說要詩文冠絕的狀元郎,有人說要武藝超凡的大將軍,還有人說要出身顯貴的世家子。唯有她,想了仵久許久,最後被姐姐們逼得無奈了,才吞吞吐吐的說:「只要,只要對我好就行了。」

只要對我好就行了。

她一直走如此卓微的一個人,就連親姐姐都嫌棄她沒有大志,可是那又怎麼樣,最起碼,她不會貪心不足,她不會鬱鬱寡歡,她不會怨天尤人。她的願望簡單,卻也容易實現,她生活單調,卻更加平和開心口

可是此刻,她卻突然連這最後的一點都不想要了。

她抓著玄墨的手,顫抖著說

王爺,老王爺不在了,你休了我吧,我知道王爺不喜歡我,王爺心裡有別人。我現在什麼也不要了,只要王爺活著,只要你活著,你休了我也沒關係了。」

那一刻,所有的風雨似乎突然止息了,百戰而歸的將軍愣在了這個簡單女人充滿執著的眼神中。一絲酸楚從心底升起,多年的圄執和堅持在這一刻化成了飛灰,歲月如同一各洶湧的長河,將他那麼多年的執念通通淹沒了,愧疚的海洋霞蓋上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凝成了一聲嘆息。

成親多年,他終於第一次伸手擁住了他的妻子,抱歉的輕嘆:「玉樹,我辜負你了。」

玉樹靠在這個陌生的懷抱裡,一時間就那麼愣住了。

那麼多的隱忍,那麼多的自控,那麼多的自我安慰,那麼多的自欺典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足夠賢良的,一直以為自己是極守婦德的,一直以為自己是不難過不傷心的。

可是,一切的一切,卻終究在這樣一句簡單的句子裡,在這樣簡單的一個擁抱裡,完全崩潰坍塌。

原來,不是沒有委屈,原來,不是沒有失望,原來,不是沒有奢求和幻想。

只是,她一直將這一切那麼深那麼深的壓下去了。

她突然就放聲大哭了起來,撕心梨肺,泣不成聲。

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玉襯靠在自己丈夫的懷裡痛哭。

說了那句話之後,玄墨就去世了,走的安詳平靜,猶如一幅水墨。

第二日,得知玄王爺去世的消息之後,原本已經準備出城的燕皇卻臨時改道,直奔玄王府。年輕冷峻的帝王一身黑袍,站在玄墨的靈前許久許久,周圍所有前來弔祭的人都被嚇得不敢做聲,唯有他,像是一尊石像,久久沒有離去。

那之後,便是一連串的冊釘,便是一連串的殊榮,可是,終究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了,此心已滅,任世間奼紫嫣紅,落在她的眼裡,終究是一片茫茫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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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燕紅 弔祭

馬車在官道上緩緩的走著,穿過了繁華的街市,走過了熱鬧的人群,出了真煌的城門,向著東南方,緩緩的走著。喧囂的聲音漸漸遠去,青山披雪,荒草搖曳,天空灰濛濛的,偶爾飛過一隻離群的大雁,發出悲傷的哀鳴,靜靜的掠過上空。

永兒靠在玉樹的懷裡,昏昏欲睡,馬車裡暖融融的,棉布簾子很厚,擋去了外面的寒氣。玉樹抱著孩子,一下一下的輕拍著他的背,嘴裡不自覺的哼唱著兒時聽過的童謠,時間走得很慢,腳下的這條路卻格外的長。

王妃,前面有茶水輔子,要下來歇歇腳嗎?」

姜吳帶著玄王府的護衛跟在馬車旁,穿著一身低調的灰貂皮襖,一邊搓著手,一邊湊過來問道。

簾子微微一動,冷風撲面而來,玉樹皺了皺眉,抬頭看著天,說道:」還是快點趕路吧,我看這天好像是要下雪,別被阻在路上。」

是」姜吳答應一聲,隨即說道:『紅!這個地方就是冷,若是我們懷宋,這個時候荷花還沒謝呢。」

母妃?」

永兒揉了揉眼睛,臉蛋紅紅的,被風一吹,也精神了些,皺著小鼻子問道

到了嗎?」

玉樹向外看了一眼,然後點頭道:『就快到了。」

五樹這一生,也沒有去過多少地方,生平第一次離家,就是從懷宋來到真煌,一路萬里,跟隨著數以萬計的懷宋皇室貴族,離鄉背井,來到這片寒冷而陌生的土地。

當時的情景,說得好聽一點是懷宋順應天命,歸順大燕,成為大燕附屬諸侯。然而誰都知道,懷宋納蘭氏一族除了長公主納芒紅葉,就只剩下先皇留下的幾個女兒和一個垂死的小皇帝,香火根本無以為繼,這個所謂的諸侯,也不過是一個擺設罷了。等到長公主百年之後,懷宋終究還是免不了被冠以「燕,姓。

然而能得到這樣的結果也許已經是好的了,當年三國之中,懷宋的國土面積是三國中最小的一個,甚至還不到大夏的十分之一,儘管靠近海岸,商業發達,但是卻缺少鐵礦、戰馬等必要的軍事裝備,武力向來在三國中居於末流。因為有卞唐和大夏互相制衡,懷宋才得以在夾縫中屹立百年不側,一旦大夏或卞唐政權崩潰,勝利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拿懷宋開刀。

當年的亂世,懷宋內部政權不穩,卞唐國土一分為二,國家機構崩潰,大夏四分五裂,內戰不休,燕北鐵騎出關,橫掃中原。懷宋一無維持三國鼎立局面的能力,二無趁機佔領他國領土的軍隊,三無穩定的本土政權,當時的情況下,除了依附燕北,基本沒有第二各路可走。而事實也證明,長公主的策略的確是英明的,縱然國家淪為附屬,但是宋國的百姓和官員幾乎沒有受到戰爭的波及,皇室和朝廷也無損失,宋國官員在新朝也極有地位,遠不向大夏遺民,位於帝國三六九等的最後一級。

百姓才不管誰當皇帝,只要有衣穿、有飯吃、有地種,就不會有人去理會自己的天王老子是姓燕還是姓納蘭。然而,也還是有些人不能接受,玉樹還記得離開懷宋的那一天,有很多讀書人跑到皇室的豐隊前攔阻,被士兵呵斥之後,甚至有人往自己的身上澆油點火,自焚而死。

到了今天,玉樹仍舊清楚的記得那個場面,大火呼呼的燃燒,那人一邊慘叫一邊叫著玄王的名字,其他人也伏地大哭,說如果玄王爺仍在,絕不會讓江山被無知婦孺拱手送人。

一眨眼,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如今在大燕的治理下,這樣的聲音漸漸平息,而那個曾經被大宋百姓視為救星的男人,也越來越少人提及了。就連他的忌日,如今也只剩下他們這孤兒寡母,才會清早出城,趕上幾十里路,前往拜祭。

坐了半日的車,終於到了燕西山,這裡山勢陡峭,馬車上不去。亞村穿著白色的裘皮披風,拉著永兒下了車,下人們抬了軟轎,她坐上去,轎子晃晃悠悠的起來,就沿著石階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因為積雪很厚,下人們走的很慢。永兒這會來了精神,撩起轎簾好奇的往外看,不時的往外看。

半山腰上有一座寺廟,看起來很殘破,玉樹以前上山曾在這歇過腳。知道里面只有十多個和尚,大多年邁,因為這裡地理位置偏僻,也少有香客,總是一副門庭冷落的樣子,門口堆滿了雪,也無人打掃。

她順著窗子望出去,只見蒼松林茨,鬱鬱蔥蔥,心下微微有些悲涼。

一年,又過去了。

王妃,到了,前面路窄,轎子過不去了。

玉樹點了點頭,帶著永兒下了豐,吩咐其他護衛在這等著,只帶了姜吳,提著紙錢香燭,拉著永兒就往山上走去。

越往上山風越大,吹在臉上有些疼,她將永兒護在身後,一步步的往上走。突然,耳邊刮過一道勁風,一個黑影從旁邊的林子裡閃電般的竄出來,姜吳頓時抽劍,護在玉樹的身前,然而還沒等他的刻拔出劍鞘,已有兩把寶劍橫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什麼人?」

對方低聲喝道,玉樹面色發白,急忙摀住永兒的眼睛。卻不想永兒反倒十分大膽,一把拉出母親的手,理直氣壯的叫道:「我是玄王府的世子,這是我母妃,我們來祭拜我父王,你們是什麼人。是強盜嗎。不怕殺頭嗎?」

孩子的聲音清脆如玉盤珠落,和著呼呼的風聲迴盪在林間。玉樹嚇得一把將永兒拉回來,死死的抱在懷裡。

誰知那幾名強盜互相望了一眼,就紛紛收劍為首的一人上前一步,十分禮貌的垂首道:「原來是玄王妃和世子殿下,失禮了,還請王妃在此稍候片刻。

說罷,幾個起落就去的遠了。

沒一會,那人就回來說道:「王妃請。」

玉樹狐疑的看著他們,反例是姜吳似乎有所領悟,也不敢多說,只是對玉樹點了點頭,示意她不用害怕。

漢白王鋪就的地板十分平整,遠遠望去如司一面巨大光潔的鏡子,天那麼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夠到雲彩,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從下面揚起衣衫的下襬,漫天都是飛揚的大雪,呼嘯著打著轉,一眼望去,像是一片恍若牛奶的濃霧。

玉樹半瞇著眼睛向前望去,只見風雪之中站著一個身影,穿著黑色的披風,風帽豎起來,將他的頭臉都遮住了,山風吹過,發出嗚嗚的聲響,大雪在他的身側盤旋,將他和整個世界隔絕開,只見一個孤寂的身影,像是一棵巍峨的蒼松,挺拔的似乎能將整個天地撐開。

即便是看不清臉容,玉樹卻還是第一時間跪了下去,一拉身側的永兒,用她不高的聲音叫:「參見皇上。」

燕洵轉過頭來,如冰雪般的目光在看到她之後微微有些鬆動,他淡淡一笑,笑容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因為他已經太久太久忘記怎樣去微笑的緣故,他靜靜的點頭,說道「你來了。」

燕洵沒叫起身,玉樹也不敢動,心砰砰直跳,緊張的回:「是。」

起來吧,當著玄墨的面,別叫他以為朕欺負他媳婦。」

他的話說的十分隨意,玉樹卻聽得兩腿發軟,她吶吶的點頭,站起身來。拉著永兒走上前去站在燕洵身後十步處,只見玄墨的靈前幡燭高燃,靈香盤旋,黑色的紙錢隨著風滿地亂舞,像是一串漆黑的瑚蝶。

燕洵也不說話,只走隨意的退開,讓出陵前的空地。亞村帶著孩子戰戰兢兢的走上前去,點香、樹幡、燒紙,白紙一點點的被火焰吞沒,變成漆黑的紙灰,蒼白的臉頰在火光的映照下有著鮮血一樣的紅,僵硬的手指慢慢被溫暖,卻仍舊保持著僵硬的姿勢,一點一點的,將所有的紙錢倒入熊熊的烈火中。

父王,永兒來看您了。

永兒乖巧的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然後一臉嚴肅的說道,這一年我的功課很好,陸先生已經誇了我三次了,我認識了好多字,還學會了騎馬,姜叔送了我一隻小馬駒,是黑色的,鼻子上還有一綹白毛,可好看了。」

孩子絮絮叨叨的說話,言辭間帶著孩童獨有的天真,聲音軟綿綿的,可是卻故作大人的嚴肅樣子,皺著一雙小眉毛,可愛的很。

父王,天冷了,你要記得多穿衣服,我和母妃燒給你的棉衣你記得穿,你一個人在這裡,要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不要生病,我會替你照顧母妃的,你就放心吧。」

山風突然間大起來了,亞村轉過頭去,眼眶有些濕。

母妃?你怎麼了?」

玉樹勉強一笑,說道沒事,被風迷了眼睛。」

正說著,忽覺風小了許多。玉樹疑感的抬起頭來,卻只見一個挺撥的背影站在上風。」正好擋在他們母子身前。前面是懸崖峭壁,那人臨風而立,衣角被風吹起,潔白的雪花盤旋在周圍,雖然站的那麼近,可是卻好像有千里之遠,永遠也無人能夠靠近一樣。

母妃?母妃?你怎麼了?」

永兒見她發愣,有些著急的叫著,玉樹自知失態,連忙轉過頭來說道沒事,永兒,快給父王磕頭。」

孩子瞪著眼睛:「已經磕過了。」

玉樹點了點頭,將最後一串紙錢投入,然後也拜了三拜,就站起身來。

好了嗎?」

低沉的聲音在前方響起,玉樹低眉順目的連忙點頭,燕洵說道「那一起走吧。」

玉樹哪裡敢反對,仍舊老實巴交的點頭答應。

燕洵走上前來,拉住永兒的手,微笑著說道:『你會騎馬了?」

十多名護衛們跑上前來,有人在後面收拾弔祭器皿,有的則護衛在左右兩側。

永兒平日經常出入皇宮,加上燕洵對他向來和氣,他也不怕生。牽著當今世上最有權勢的人的手,仰著頭,笑容燦爛的說:是啊,姜叔教我的,不過我現在還太小,不能騎大馬,只能騎小馬駒。」

燕洵一笑,說道:你父王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可不會騎馬,你比他厲害

啊」真的嗎?」

永兒一愣,傻傻的睜大眼睛,問道:父王這麼笨啊?」

燕洵聞言很開心的笑道:「你父王做別的都行,精通詩詞,博覽群書,偏是不會騎馬,他的馬術還是跟朕學的。」

哇,那皇上不是我父王的老師了嗎門皇上能教我嗎?我想騎大馬,不想騎小馬駒了,姜叔送我的那隻小馬大懶了連跑都不會,只會小步的走。

你還太小,教你騎馬還不行,不過朕例是可以教你點別的。」

皇上還會什麼呀?會鬥蟋蟀嗎?」

燕洵很平靜的笑:朕會的可多了。」

皇上吹牛吧,我養的紅頭大將軍打遍皇宮無敵手,連二皇子的威武綠頭王都被咬下一條大腿。」

窄窄的石階道上,一高一矮兩個人走在最前面,邊走邊聊,其樂融融。風雪就在左右,可是卻似乎不能介入到他們之間。

玉樹跟在後面,出神的看著他們的背影,迷迷糊糊的想,若是王爺仍在,也許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吧。也許也金在閒暇時帶著永兒出去踏青,會聊一些別的朋友小時候的糗事,然後很臭屁的吹噓一下自已年少時有多麼聰明神武,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吧。

她突然感到有些傷心,她雖然是個單純的婦人,只知道照料丈夫,撫養孩子,可是也並非對於外面的事情全然不懂。

這些年,尤其是最近這兩年,皇宮裡的皇子一個又一個的出生,可是從來沒聽說皇上對哪個兒子多麼寵愛。潛意識裡,玉樹也是明白的,燕國初立,各方政權目前還不穩定,北方目前還有小現模的戰爭,而且大燕在皇后嫁入燕國之前就有承諾,大燕的皇帝必是皇后所出之子,所以即便是皇后目前還沒有孩子,皇上也不能和其他的兒子過分親近,以免引起朝野疑心口畢竟,如今朝廷上,懷宋日臣還是有一定勢力的。

皇上以這樣溫和的表情說話,恐怕就連他的親生兒子,也沒人見過吧。

親生兒子就在眼前卻不得親近,皇上的心,也許也是很難過的吧。

玉樹傻傻的嘆了口氣,一群鳥從樹林上空飛過來,翅膀撲朔朔的響,她揚起頭來,風吹在臉上,冰冰涼的。

一陣笑聲從前面傳過來,聲音那麼愉悅。

極遠處的深宮中,納蘭將一方白絹投入火中,看著它一點點的被火舌吞沒,化為黑灰。依稀間,似乎聽到風從東南方吹來,帶著從不熟悉的聲音,縈繞在耳鼓之間。

深宮冷寂,她穿著華麗的宮裝,層層錦繡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連帶著她的喜怒哀樂,都在金碧輝煌的綾羅綢鍛中變成了一種僵硬的符號。她的背脊筆直,臉上畫著精緻的妝容,所有的侍女內官都站得遠遠地,無人敢抬頭看她一眼,她仍舊是那個高貴的女子,懷宋的實權女皇,大燕的正牌皇后,納蘭氏的最後一名公主,然而,她的雙肩卻微微倦怠了。

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光束下,有細小的灰塵上下翻飛。

一切都在變,唯有她的影子,多少年來,寂寞一各,被脈脈時光,拉的好長好長。

又一年了。

無聲中,她微微一笑,笑容卻如霧靄,輕輕消散在這秋末的冷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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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燕紅 梨花(終篇)

窗外風聲簌簌,空曠的大殿,簾帷深重,請脈的太醫剛剛退下,雲姑姑就上了殿,穿著正一品女官朝服,端端正正的給納蘭行了禮,卻並不起身。

納蘭見了,無奈的苦笑,問道:『姑姑這是怎麼了?」

雲姑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滿頭銀霜,皺紋極深,一雙眼睛平日看起來渾油無光,可是此刻卻明亮若刀,抬起頭來,犀利的望著納蘭,聲音低沉的說:「皇上又去燕西山了。」

納蘭不置可否,靜靜一笑,點頭道:「玄王對江山社稷有功,難得皇上休恤功臣,這不是好事嗎?」

大殿裡很靜,靜的能夠聽到極遠處穿廊而過的風聲。雲姑姑跪在那裡,就那麼靜靜的望著她,並不說話,目光也並不如何嚴厲,可是被她這樣默默的盯著,納蘭表面上的那層偽裝卻一點點的褳去了。

她無奈的嘆息,苦笑著說道:「姑姑想怎麼樣?我現在很好,皇上也沒有背棄當初的誓言,何必多生事端呢?」

「可是皇上恨你!」

雲姑姑突然激動的說道:「他恨你奪了玄王的兵權,恨你抽調了他的親軍,恨你將他調往東海,恨你扣下了玄王最後寫給他的書信,他以為玄王才是與他守望相助的金蘭兄弟。這麼多年來,他早就恨毒了你,你難道不知道嗎?」

「是啊,他恨毒了我。」

納蘭微微一笑,聲音裡竟然還帶著幾分喜氣,不無開心的說:「姑姑你看,他不是無情之人,他對我這個結義兄弟,還是很好的。」

「公主!」

雲姑姑終於生氣了,拉著拐棍站起身來,臉色氣的發青。

納蘭輕咳了兩聲,然後無奈的嘆息:「姑姑,你都這麼大把年紀了,怎麼火氣還是這麼大?」

雲姑姑也不說話,只是定定的看著她,納蘭仍舊是微笑著,只是那笑容怎麼看怎麼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苦澀。

「姑姑想要我怎麼樣?以此為籌碼,去向皇上乞討一絲眷顧?姑姑,你當我是什麼,國破了,紅葉就連尊嚴都失了嗎?」

雲姑姑突然愣住了,大殿上的燭火照在她蒼老的面容上,有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滄栗。

「我並非是為我一人活著,在我的背後,還有千千萬萬的皇室宗親。有皇后的尊位在,有玄墨的情分在,我們懷宋的遺臣才不至於過的太辛苦。!」

雲姑姑皺眉,勉力爭瓣道:「可是如果皇上知道真相,也會對你好的,這並沒有什麼不同。」

「有不同。」納蘭轉過頭來,嘴角掛著一縷柔和的淺笑:「你明白的。

香氣裊裊,一絲一縷盤旋而上,夜深了,重重帷幔落了下來,越發顯得整個宮殿深寂冷肅。她轉過身去,再不回頭,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了進去。

「他與玄墨是手足之情,也只是手足之情而已,一旦兄弟變作妻子,情分便不在了。」

朱漆鎏金殿門吱呀一聲徐徐而開,大殿深處空無一人,納蘭背脊挺撥,望著明黃一片的輝煌宮廷,衣袖中的手指一根根的扣緊,又一根根的張開,依稀中,似乎放下了什麼,又似乎承認了什麼。

告訴他又能如何?他不會愛你,只是虧欠你罷了。

心底間,她對自己低聲說道。原來,承認這一切不過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

她是何等蔥質蘭心的女子,一心九竅,玲瓏別透,一生都在朝堂上博弈推演,玩弄人心口她知曉每一個為自己贏取最大利益的方式和技巧,之所以不說,之所以隱瞞,只是因為清楚的知道,即便是將一切大白於天下,也無法贏得他此生的回眸和眷顧。

與其得到一分感激兩分愧疚,卻仍舊要動情動心的與這整個後宮源源不絕的女子爭搶暗鬥,莫不如放他、也放自已一條生路。

她早就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無法勉強的,人心便是這天地間最強大的枷鎖,正如玄墨對她,也正如她對燕洵,都是一樣,一旦被因其中,便無法超脫。

「公主!想要保住我大宋遺臣,最重要的就是誕下皇子,五年了,已經五年了!」

宮門緩緩關上,再也聽不到雲姑姑激憤的聲音,文媛帶著下人們也退了下去,殿上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步履平靜的走到小幾旁,手扶著金漆雕花柱子緩緩坐下,她很安靜的為自己倒水,湯水流出,都是黑色的湯藥,她也不嫌苦,就那麼一口一口的喝下去。湯藥還散發著熱氣,盤旋著一因因向上,杯壁的蘭刻花紋摩挲著指腹,有溫潤的觸感心就像是大婚之夜,她的手指輕觸到他的肌膚,傷寒纍纍,冰冷森然。

「只有平起平坐肝膽相照的兄弟,沒有坐擁三千心有他屬的夫君,我是懷宋的長公主,我是納蘭紅葉。」

寂靜中,有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她睜大雙眼,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眼淚蜿蜒著滾過她蒼白消瘦的臉頰,沿著下巴的弧線落在手腕上,冰涼的,僅有兩滴。就這般枯坐,整整一夜。

第二日,大燕皇后的乳母病逝,燕洵親自下旨,冊封雲姑姑為從二品康祿夫人,享正三品朝廷命官靈儀。雲姑姑一生未嫁,沒有夫家,就賞了她的母族,盡享哀榮,金銀錦緞,榮澤後人。

雲姑姑出繽的那天,納蘭站在真煌城西城樓的角樓上,穿著一身墨色鸞服,頭戴紫金后冠,靜靜的望著那長龍般的送親隊伍就這樣緩緩的出了真煌城,一路向南而去。

人死還鄉,落葉歸根,五年前,雲姑姑跟隨納蘭萬里迢迢離鄉背井,來到這片飄雪的土地。如今,她的公主已經長大,再不是曾經那個會躲在她懷裡痛哭的孩童,她也終於放下一切,撤手而去。

那天傍晚,天空又下起了雪,侍女為她披上厚重的長裘,可是她卻仍舊覺得冷。她的面色青白,身形消瘦,獨自一人站在高樓上,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父皇走了,紅煜走了,玄墨走了,雲姑姑也走了。

終於,這天地間所有愛她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家鄉的萬里之外,也許終她一生,也再也看不到故鄉的艷陽醇暖,嗅不到海濱的微鹹波清。

淚意上湧,可是眼睛卻是乾的,她的心口突然那樣痛,喉間腥鹹,似乎有液休溢出嘴角,她卻一直那麼無知無覺的迎風站著,直到白色的大裘前襟變得殷紅一片,直到文媛的驚呼聲穿透耳鼓,直到極遠處的天空飛過黑色的烏鴉,她才軟軟的倒下。大雪蒼茫,天地昏黃倒轉,她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雲姑姑年輕的臉,溫柔的望著她,輕喚著她的乳名。

雲姑姑死後,納蘭就如同一朵枯萎的百合,一天天的衰敗下去。

天氣越來越冷,寒風肆虐的捲過大地,太醫院的大夫們每日往返十幾次,各種名貴的藥材流水般送進東南殿,可是都不見有什麼起色。

這天中午,大雪終於停了,外面的陽光很好,文媛叫一些小丫鬟在院子裡打雪仗,抬了納蘭到廊下坐著,她穿著厚厚的白貂披風,坐在軟榻上,那些歡快的聲音傳遍了東南殿,連帶著讓人的心境也稍稍開闊了起來。

突然,一個輕微的聲音傳到耳朵裡,納蘭微微側目,只見偏殿裡的王太醫和陸太醫正在低頭商量著什麼,似乎沒看到她,聲音稍微有些大。

王太醫是懷宋的老臣,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只見他眉頭緊鎖,因為隔得遠,說話也不完全聽得清,只聽到幾個模糊的詞,什麼耗盡心血、心思太重、氣血盈虧、內外兩虛、已然油盡燈枯、藥石無力回天……

「兩位大人說什麼呢?」

一聲輕斥突然響起,兩位太醫抬頭一看,卻是文媛站在門口滿臉焦急的怒視著他們,而納蘭則坐在一旁,面色安然,看那樣子,似乎已經聽了很久了。

兩人嚇得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忙不迭的賠罪。納蘭卻沒說什麼,只是默默的轉過頭去,靜靜的看著院子裡的丫鬈們打雪仗。無喜無悲,好似剛才的話通通不曾過耳。吃晚飯的時候,文媛笑著陪她說話,見她心情還不錯,就小心的安慰她,說不必在意那兩個太醫的話,連帶著還將兩人數落了一通,說他們年老昏聵,不值一信。

納蘭淡笑著聽了,喝了藥之後早早的睡了。

第二日,東南殿就來了一批新的太醫,納蘭也沒有反對,她每日聽從太醫們的話,靜心調養,病雖然沒什麼起色,但是卻也沒有惡化。大夫們都很開心,說只要過了這個冬天,她的病就會有轉機了。

東南殿的下人聽了十分高興,正好趕上就快過宮燈節了,文媛帶著女官內侍們將東南殿佈置一新,紅紅綠綠,各色鮮艷的綢緞都掛了起來,看起來像是民間新婚一樣。納蘭知道她們的心思,也沒阻止,只是靜靜的躺在床上,極少說話。

然而沒過幾天,天氣卻突然變得極冷,寒風呼嘯,滴水成冰,納蘭的病登時就惡化了。這天中午,窗外大雪呼嘯,納蘭靠在榻上,聽著外面的聲音,微微有些出神,靜靜說道:「今年的宮燈節,怕是不能辦了吧。」她的聲音十分沙啞,帶著掩飾不住的頹敗之氣。文媛終日滿面憂色,卻又不敢讓她看出來,見她說話,連忙笑著答道:「這麼大的風,什麼燈籠往出一桂立馬就被吹走了,應該是不能辦了。」

納蘭點了點頭,文媛繼續說道:「娘娘還是先睡一會吧,剛吃了藥,嘴裡苦嗎?要不要喝點糖水?」

納蘭搖頭,文媛正要繼續說話,忽聽外面三聲鞭響,清脆悅耳,頓時面色一喜,立馬站起身來,連聲說道:「娘娘,是皇上來了。」說著,就帶著下人出去接駕《不一會,大殿的宮門一層層打開,重重慢簾被掀起,燕洵穿著一身烏金色長袍走進來,一邊走一邊脫下外面的黑裘大衣,交給一旁的侍女。他還是老樣子,英氣的眉,筆挺的鼻,薄薄的唇,眼眸像是幽深的湖,怎麼樣也看不到底。他坐在納蘭床榻的對面,接過文媛遞上來的熱毛巾,先敷了臉,又擦了擦手,才問道:「病好點了嗎?」

納蘭靠在榻上,輕輕的點頭,臉上帶著她一貫淡定平和的微笑:「皇上掛心了,已經好多了。」

他點頭,繼續問:「太醫開的藥有按時吃嗎習」

納蘭道:「有按時吃。」

他沉吟片刻,又問道:「朕記得你很怕冷,如今天寒,宮裡夠暖和嗎?

納蘭的眼底閃過一絲淡淡的神采,只是就那麼一閃即逝,幾乎不容察覺,她抬起頭來,臉頰已經消瘦成尖尖的一條,說道:「皇上不必擔心,我這裡一切都好。」

然後,大殿裡就這樣安靜了下來,寧靜的如秋天的湖水,窗外風聲依舊,一忽一忽的緊,兩個人就這樣坐著,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打破這樣尷尬的僵局。

「那,皇后就好好歇著,朕知道……

「皇上用過午膳了嗎?」

一個極清脆的聲音突然在一旁響起,納蘭和燕洵都是一愣,抬頭看去,卻是文媛。年輕的侍女害怕的嘴唇發白,雙手在身前死死的攥著一方手絹,額頭已經沁出了汗珠,隱藏在衣袖下的手臂微微發抖。

燕洵詫異的看了納蘭一眼,隨即轉過頭去,卻並沒有生氣,反而點了點頭,說道:「沒有。」

「那皇上不如就在我們宮裡用膳吧,我們的小廚房手藝非常好,娘娘都喜歡吃,皇上還從來沒在我們宮裡吃過飯呢。」

燕洵一笑,點頭道:「好。」

文媛不由得喜形於色,幾乎有些手足無措了,連忙道:「那奴婢先下去準備。」

說罷,一溜煙的就跑了下去。

見她走了,納蘭無奈的說道:「臣妾管教下人無方,請皇上恕罪。」

燕洵卻搖頭:「沒事,她很忠心口」

納蘭怎不知文媛的心思,不過是希望燕洵能多留一會陪陪自已罷了,當下也不再說什麼。

燕洵卻站起身來,在大殿上隨意的走動,走到書架旁,隨手抽出一本,翻了翻,又放了回去,隨後又抽出了一本,納蘭則歪在榻上,細細的擺弄著一隻扣夾。陽光從窗子處射進來,在地上畫出一個又一個的格子,午後的陽光很暖,縱然此刻外面狂風呼嘯,可是這一方居室裡,卻是平和安詳。

「你很喜歡商賈之術?」

燕洵突然開口問道,手裡拿著一本《經緯賈術》。

納蘭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說道:「臣妾的祖輩以前就是商賈起家,宋地商貿發達,臣妾閒暇的時候也喜歡研究研究。」

燕洵一笑,道:「真是看不出。」

「看不出什麼?」

燕洵搖頭道:「沒什麼,只是聯知道一個人,也喜歡此道。」

納蘭笑道:「是玄王爺吧。」

燕洵微微詫異,問道:「皇后怎麼知道?」

納蘭很自然的說:「臣妾當然知道,臣妾自小就認識玄王爺,對他自然比皇上瞭解了。」

燕洵輕輕一笑,似乎不以為然,可是也沒說什麼,只是轉過頭去,繼續翻看書卷。納蘭卻暗暗有一絲小得意,像是小孩子惡作劇得逞一般,嘴角牽起,低下頭去繼續擺弄那隻扣夾。

時間靜靜流逝,成親多年,燕洵似乎還是第一次認真觀看納蘭的寢殿,只覺自己這個皇后倒走個不尋常的人,不但品味出眾,見識更是廣博,所藏之書涉獵極多,而且大多都有翻看的印跡,不似其他宮妃,所有的書卷都只是擺設。

「皇上,皇后娘娘,請用膳。」

飯菜很快就按了上來,因為納蘭在吃藥,需要忌……所以納蘭的一面,只有四道小菜,而燕洵的那邊,卻足足有六十多道冷熱葷素,洋洋灑灑按了一大桌子,看起來蔚為壯觀。

燕洵微微有些窘迫,不由得看了納蘭一眼婦納蘭卻笑道:皇上平時很少來臣妾這,下人們不知道您的。味,只得多做準備。皇上就不要怪他們了,他們也是誠心在討好您。」

這話說也就是出自納蘭之。」若是別人,定會讓人覺得是在捏酸吃醋。

文媛站在一旁,見燕洵什麼也沒說,聽話的吃了起來,不由得心花怒放,心道自己今天真是太英明了,娘娘平日哪裡會有這麼好的精神。果然心病還需心藥醫,沒準皇上多來幾次,娘娘的病就好了。

一頓飯吃的很慢,吃完之後,已經該睡午覺了。燕淘和納蘭隨意說了幾句話,此時就自然了許多,又交代下人好好照臉她,就要先行回宮。然後剛剛轉身要走,突然只聽嘶的一聲,原來柚子刮到了桌角,竟將柚。的布料撕了一個大大的。子。

燕洵一抬手臂,隨意的看了一眼,也沒放在心上,就要穿上大衣。

納蘭卻說道:「皇上,衣服破了。」

燕洵卻滿不在乎,隨意道:「沒關係。」

「等一下。」

納蘭拉過燕洵的衣袖,仔細的看了一眼,說道:「這是天賜繡的貢品,這種布料,天賜郡一年所出也只能做幾件衣服,皇上今年也只做了這一件天賜繡的朝服,如今壞了,就算拿到御繡房,恐怕也沒人敢補。」

燕洵哪裡想得到一件衣服還有這麼多的說法,當下不由得也多看了這件衣服兩眼,說道:「壞了就壞了,也沒關係。」

納蘭卻道:「皇上不心疼,臣妾還心疼呢,也不知道每年為了這一卷布料,有多少繡女要繡盲了眼睛,你看,這布料不僅是雙面繡,就連布料的斷面仔細看,也是可以看到一個個小福字的。」

燕洵仔細一看,果然如此,不由得感嘆道:「果然精妙。」

「文媛,拿針線來。」

燕洵頓時一愣,問道:「皇后要做什麼?」

「既然御繡房沒人敢補,反正也是要扔了,不如臣妾來補,若是補壞了,皇上可不要怪罪。」

燕洵更是驚奇,不由得問道:「皇后還會女紅?」

納蘭眼梢輕佻,波光一轉,輕輕的看了他一眼,接過針線,就開始縫補了起來,一邊縫一邊說道:「坐下吧,一會就好。」

不知為何,燕洵竟然有些緊張,他挨著納蘭坐下,卻又有些侷促的想躲開,皺著眉說道:「你別紮著我。」

納蘭挑眉:「上過戰場的人,還怕這小小的繡花針?」

燕洵明顯是信不過她的手藝,皺著眉也不說話。不過很快,只見納蘭極為熟練的穿針引線,手指修長,那針線在她的手中好像活過來了一樣。她那般瘦,從燕洵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到一段優美潔白的頸項。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帶著平靜安詳的氣息,空氣裡有清淡的藥香味,沙漏裡的沙一絲絲的滑下,安靜的幾乎能聽到針線穿過衣衫的沙沙聲。

突然,納蘭手一抖,開始輕輕的咳了起來。

起初,她還在竭力控制,可是漸漸的,她越來越控制不住,聲音越來越大。燕洵皺起眉來,伸出另一隻手,為她輕輕的拍著後背,一邊拍一邊叫道:「拿水來,快點。」

文媛急忙跑上來,燕洵接過茶水,為納蘭喝了一口,慢慢的,她的呼吸漸漸平穩,只是臉頰潮紅,眼神卻越發倦怠。

「沒事吧,用不用叫太醫?」

納蘭虛弱的搖了搖頭:「不用了,老毛病了,歇一會就好。」

「這衣服今天別補了,等你豬神好點的時候丹補吧。」

納蘭也實在是累了,就點了點頭。

燕洵脫下外衣,交給文媛,囑咐道:「等你家娘娘精神好的時候再補,這幾天不許拿給她。」

文媛開心的直點頭,心道五年了,老天終於開眼了,皇上也知道心疼娘娘了。

燕洵穿上大裘,對納蘭說道:「朕先走了,你好好歇著。」

納蘭點頭,燕洵轉身就往外走,大殿的幔簾一層層撩開,一步一步的隱去了他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麼,納蘭突然間覺得那麼心慌,像是心里長滿了野草,突然高聲叫道:「皇上?」

燕洵一愣,遠遠的回過頭來。

宮殿深深,他們離得那麼遠,就這樣互望著,時間從他們之間穿梭而過,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還有那些他所不知道的,十年、八年x很多很多年。

「今天晚上,臣妾吩咐廚房多做幾樣好菜,皇上你,還來嗎?」

燕洵站在大殿中央,隔得很遠,望著那個坐在床榻上的女人。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從未正視過,卻真的在實際意義上幫助過他很多的妻子。

他站在那,就那麼看著她,努力的在腦海中回想她以前的樣子,可是想起來的除了那滿目珠翠x錦繡金玉,就只到下一片空白。而如今,她一身軟白單衣,發無半支頭飾,不施脂粉,面百唇青,瘦弱不堪,猶如風中殘燭,已不知還能燃燒多久。

罷了………

燕洵在心裡無聲一嘆。

縱然她奪了玄墨的兵權,縱然她有可能察覺到了自己和玄墨的關係,私自毀了玄墨臨死前寫給自己的書信。

罷了。

遠遠地,燕洵點了點頭,說道:「你先好好歇著,朕晚上再來看你。」

大門敞開,有清新的風吹進來。

納蘭坐在榻上,默默的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面容溫和,目光如天上的浮雲,那般寧靜。

「娘娘」

文媛開心的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終於一頭衝了出去,嚷嚷道:」奴婢去準備一下。」

納蘭深吸一口氣,靠進軟綿綿的被子裡。突然記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黃昏,他騎著馬,遠遠的追上來,最終站在橋頭上對著遠行的她,大聲的喊:「我在梨花襯下埋了好酒,你明年還來嗎?」

你明年還來嗎?你明年還來嗎?還來嗎?

多少年了,只要她一閉上眼,就能聽到這個聲音。似乎就在昨日,就在耳邊。

「來!你等著我!」

她坐在馬車上,探出頭,衝著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的他大聲的喊。

來!你等著我!

然而,她終究沒能再回去。

她父皇駕崩,獨留下她和病母痴弟,和滿朝狼子野心的皇親權臣苦苦周旋,江山家國通通落在了她單薄稚嫩的雙肩上。

而他,卻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昔日的天之驕子,轉瞬成了階下之囚。

十年生死兩茫茫,他們終於再一次回到了昔日相遇之地,只可惜,山河已碎,物似人非,縱然相對,卻已不再相識。

她緩緩的閉上眼晴,嘴角輕扯,帶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天還沒黑,文媛就忙碌起來,為她搭配衣衫,為她梳妝打扮,廚房裡的下人知道皇上還來吃飯,也卯足了勁準備了起來。她雖然不願這樣,可是難得見她們這樣高興,也就沒有反對。

然而天色越來越暗,早已過了晚膳的時辰,還是沒見他來。

所有的下人都在暗暗著急,文媛派得力的下人出去打聽消息,自已則一遍一遍的安慰著納蘭。

納蘭心下卻漸漸瞭然,然而也不覺得如何傷心,只是覺得有些空曠。玉,村說的對,東南殿太大了,總是顯得冷清。

不一會,燕洵身邊的小太監跑來傳話,說是西北美林關傳來緊急軍情,皇上今晚在軍議處和幾位大人議政,就不過來了。

那一刻,納蘭幾乎能清楚的聽見整個大殿傳出來的嘆息聲,她面色從容的和那名傳話太監對答,打了賞。對文媛說:「好了,擺膳吧。」

文媛一愣:「啊?」

納蘭失笑道:「用膳啊,皇上不來了,難道本宮就不用吃飯了?」

文媛這才醒悟,連忙帶著失魂落魄的下人們傳膳。

納蘭自己一個人,吃了二十多道菜,她今天的胃口似乎格外好,精神也好,吃了很久,才叫下人上了湯。

隨後三天,燕洵一直忙於軍事,靖安王妃趙淳兒當年戰敗之後退入南疆,縱然遭到諸葛玥的幾番圍剿,仍舊僥倖逃了去,而諸葛玥礙著趙徹的情面,見她不再攻打卞唐,也沒有趕盡殺絕。可是近期,西北卻有消息傳來,說靖安王妃的人馬和關外犬戎人走動頻繁,恐怕有變。

一時間,各種情報火速傳往京城,大燕朝廷頓時緊張了起來。

這三天,納蘭的病情幾次反覆,東南殿愁雲慘淡,一片冷寂。

這天晚上,已經三日不曾下榻的納蘭突然坐起身來,要文媛將她那隻放在櫃子裡的錦盒拿來。

文媛本來想勸她不要操勞心神,可是見她神色堅定,也不敢再說什麼。

一隻香檀色的錦盒,看起來已經很舊了,並不沉,拿在手裡,輕飄飄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什麼貴重的東西,竟然並排上了三把鎖。

文媛用帕子彈去盒子表面的灰塵,不由得咳嗽了起來,只見那灰已經積得很厚了,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納蘭接過盒子,默默的看了一會,然後從枕頭下面拿起三隻鑰匙,將盒子打開。

文媛伸長了脖子,只見盒子裡裝著的竟是厚厚的一擐書信,有很多信紙已經泛黃,看起來年代十分久遠。她不由得有些失望,納悶的皺起眉來。

「文媛,去拿一隻火盆進來。」

「娘娘,你要火盆做什麼啊?」

納蘭指著那些書信,說道:「燒了這些。」

「啊?燒了?」文媛一愣,雖然她不知道這些信是什麼人寫的,但是只看皇后放的地方,就知道定是十分重要,忙問道:「為什麼呀娘娘?為什麼要燒掉?」

納蘭若有所思,輕輕道:「不燒掉,還留給別人傷心愧疚嗎?」

文媛顯然沒有聽懂,可是卻乖乖聽話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就拿進來一隻火盆,炭火劈啪作響,暖意融融。

「文媛,你先出去吧。」

文媛點了點頭:「是,娘娘有事就叫奴婢。」

殿門被關上,大殿裡又安靜了下來。納蘭拿起那厚厚的一探書信,蒼白的手指摩挲著那些不知道已被她看過了多少遍的信紙,目光漸漸柔和了起來。

是的,姑姑說的對,她是個膽小鬼。

什麼長公主的尊嚴,什麼懷宋的目休,什麼納蘭的姓氏,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自欺欺人的。她只是害怕,只走沒有膽量,只是不敢跨出那一步。

他不知道一切,那麼當她看到他懷念玄墨,看到他對玉村、對永兒多加照料,她就會覺得甜蜜,就會覺得他還是重視自已這個義弟的,就會知道自己在他心中還有有地位的。

可是一旦他知道一切之後,卻並未愛上她,那叫她情何以堪?

她害怕,她沒有勇氣,她害怕一切挑明之後他也只是微微震驚,卻無法回應她所期盼的感情。她害怕自己孤注一擲之後,卻還是無法同他心底的那個人一較長短。她害怕真相擺在面前之後,她還注定是失敗的那一個,卻連繼續幻想繼續做夢的權利都沒有,最起碼現在,她還可以騙自己說,自已和那個人,是一樣重要的。

看吧,她就是這樣懦弱的一個人,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卻還要頑固的堅持著。

可是,又能怎麼辦呢?她的愛情,就是一棵不結果子的村,她害怕秋天來臨的那一刻,所以就固執的留在春夏,這樣,就不用去面對那慘淡的結局了。

她拿起一張泛黃的信紙,墨跡淋淋,她的手高高舉起,指尖蒼白纖細。信紙放的久了,已經又薄又脆,發出清脆的聲音,突然,納蘭輕輕的鬆開了手,信紙滑落,火盆裡的火舌頓時揚起,一下將那張她珍視了很多很多年的書信吞沒,轉瞬之間,就化作飛灰。

當年派玄墨去東南,她並不是想害死他,也並不是想要奪他的兵權。

當時懷宋積弱,各方軍隊蠢蠢欲動,她有意借燕北之力挽救納蘭氏挽救懷宋百姓於萬一,可是朝野上那些對江山有意和愚忠的朝臣卻不肯答應。那個時候,誰將國家獻出去,誰就是叛國的逆臣,誰就會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她只是不想讓數代忠貞的玄王府替她背上這個罵名,才將他遠遠的調離中央。並且害怕他手下的親兵會有所鼓噪,若是部下群起進言,就算玄墨不肯答應,將來燕洵主政,燕北的大臣也會為玄墨羅織罪名,所以她才調走他的部下,讓他去統領和他完全不相干的東南海軍衙門口

然而,她千算萬算,沒料到東南賊寇會趁懷宋內亂而聯合起來攻打東南衙門,也沒想到玄墨以堂堂親王之尊,會親自披甲上陣,衝鋒殺敵。

想來,她會有今日,也是報應。

她從政多年,手上染血無數,一道聖旨,便是千萬顆人頭落地。從來落子無悔,她明白,她全都明白。

所以,當她看出來他每月都在算著日子來她的宮殿之後,她就突然明白了,他不想要她為他生下孩子。

縱然她曾經為了穩定朝野,答應過懷宋群臣,定會保住宋臣的地位,定會讓下一代燕皇身上流著懷宋的骨血。但是在這件事上,她卻不願再去勉強,也不願將他們的一切,都烙上政治的標籤。

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任性。

以後的每次臨幸之後,她都會吞下苦藥,將一切他所擔憂的扼殺掉。直到後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如今,他已是兩年未在東南殿過夜了。

她這一生,所求的都如指尖流沙,越是想要握緊,越是逝於掌心,如今,已經什麼也不剩了。

火舌蔓延,一封封書信被烈焰吞沒,大火燒掉了他們相識的最後憑證,一點一點,連同她這支離破碎的人生,一同付之一炬。

有的愛是甜蜜,有的愛卻是背負,她自己辜負了玄墨,一生愧疚,如今,她就要死了,又何必讓他知道一切,然後一生愧疚與她?

他這一生,已經足夠苦了,她又何必在纍纍傷口上,再灑上一把鹽?

燒吧,都燒掉吧。世人都道富貴榮華,都道權傾於世,可是卻唯有她知道,唯有她看到,那滿目錦繡之下,隱藏的是怎樣一顆纍纍傷痕的心。

不是不夠愛,只是愛不起。

她和他都一樣,背負著太多責任,背負著太多使命,任性不起,衝動不起,熱血不起,更天真不起。

燒吧,都燒掉……

濃煙升起,她開始低沉的咳嗽,有腥熱的液休緩緩流下。依稀間,似乎還是那年春花如繁,白梨粉杏飛揚如初晨雲霞,他衣襟飄飄,立於三月春園之中,暮然回首,眼眸若星,嘴角含笑,打趣的望著冒然闖入的她,眉眼細長,目光炯炯,輕笑著問:「迷路了吧?哪個宮裡的?」

她一身男裝打扮,臉蛋漲的通紅,鼓足了勇氣開口,聲音卻仍是極小的:

「我、我是懷宋安陵王之子,我叫玄墨,……」

也計,一開始就是錯的。

韶華春遇,明艷晨光,終究還是被這場顛沛流離的亂世煙塵覆上了沉重的埃埃土灰。天空明淨,卻也早已不是當日的雲朵彩霞,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一重重害去了當初的曾經的年少天真,留下的,不過是殘垣斷壁,在暗夜中閃爍著暗黃的斑影,可笑的對那些逝去的簡單歲月,固執的唸唸不忘。

他的一生,唯有兩個人是最重要的,一個,已經被他親手放逐而去,另一個,卻終將成為他最摯愛的兄弟,永遠的活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只可惜,這兩個人,一個也不是她。

大殿裡燈火輝蝗,可是在她看來,卻好似隔了一層暗紅色的紗,矇昧陰鬱,暗淡無光。

這一生,堅忍執著,幾番風雨,終究化作一場無聲的痠痛,落在冷寂的深宮之中。萬千生靈、血雨腥風盡皆靜靜的被一雙素手翻轉,如今回眸,只覺憊倦沉浮,剎那芳華,浮生若夢,優然落入茫茫歸墟。

掌中信箋驀然間若雪花滑落,輕輕飄蕩,散落一地,火盆中黑灰倒捲,呼呼作響,幽幽上竄,吞吐著蒼白的火舌。

她惘然一笑,手腕無聲垂下。

燕太祖開元五年,十二月初四,夜,大雪,皇后納蘭氏,薨於燕離宮東南殿。

「皇上。」

內侍在身後低聲說道:「找到了。」

燕洵緩緩回過身來,東南殿如今已經空寂下來,大殿裡空無一人,皇后喪期已過,東南殿的日人都已分配各宮,如今留在這裡的,只有兩名年邁的內侍,負責一早一晚的灑掃。

打開盒蓋,是一件烏金色長袍,上繡青雲紋圖案,兩襟有著小團福宇,看起來簡約華貴,只是左邊的袖。處有一道。子,已經被縫合,若是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燕洵站在那裡,默默的看了許久,終於抬起頭來,將衣服交給下人,說道:「回宮。」

「是。」

一眾下人跟在他的身後,大殿的門大敞開,寒冷的風吹進來,揚起滿地細小的灰塵,殿外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瞇起雙眼,站在門前,突然回過頭去,看向深深帷幔後的那方軟榻,似乎還是一月前,她坐在那裡,輕聲的問:「今天晚上,臣妾吩咐廚房多做幾樣好菜,皇上你,還來嗎?」

皇上你,還來嗎?

陽光刺入眼底,讓他的心突然變得荒涼。

僅僅是一時的耽櫚,不想,卻成了永別。

他的眉輕輕的皺起,又緩緩鬆開,一點一點的,消泯了那絲悲涼之氣。

抬腳就要走,突然嗅到遠處有一絲煙塵之氣,他轉頭看去,卻是極遠處的一個拐角,一名小宮女蹲在那,正在燒著什麼。

他微微一愣,帶人就走過去。

那名宮女見了他,頓時一驚,整個人跳起來,連忙跪在地上請安。

燕洵看著她,微微皺起眉,說道:「你是以前皇后宮裡的文媛?」

「是,奴婢是。」

「為何在這?」

「這是皇后娘娘的舊物,娘娘去前說過要將這些雜物都燒掉,這些日子奴婢被調到了安嬪娘娘處,一直沒有時間回來,今天得了空,就回來料理一下。」

燕洵見文媛穿著一身低等奴婢的衣衫,脖頸上還有淡淡的紅痕,知道皇后去了之後,她宮裡的舊人定是在別處受了欺負。默想了片刻,問道:「你家在何處?」

文媛一愣,沒想到皇上會問起這個,連忙答道:「奴婢是跟隨皇后娘娘來的,奴婢的家在宋地。」

「家中可還有人?」

「回皇上的話,家中還有老父老母,三個兄長,兩個姐姐,一個妹妹。

燕洵點了點頭,對一旁的下人交代道:「傳令司奴局,賜她四品兆榮女官之位,享正五品朝官俸祿,另賜黃金百兩,即日就出宮,送她回鄉吧。」

「是,奴才記住了。」

文媛似乎是聽傻了,就那麼跪在那裡,久久也不說話。反而是那名內侍笑著說道:「兆榮女官,高興地傻了,還不領旨謝恩?」

文媛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一個頭就磕在地上,大聲叫道:「多謝皇上天恩,多謝皇上天恩。」

燕洵也不做聲,目光在那滿地白紙上淡淡掃過,終於就這麼的,轉身而去。

雪已經停了,天空那麼藍,藍的如一汪碧水,風從遠處吹來,捲起一張信箋,就那麼輕飄飄的飛起,穿過火舌,信尾曲捲,微微燒了起來。那封信就那麼飄蕩在風中,向著那人遠去的方向追去。

很多年前,在一盞孤燈之下,垂死的將軍用盡最後的心力,勉力提筆,寫了這封信。這封信經過了很多人的手,然而卻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那不過是寫給燕北大皇的一封普通信件,上面詳述了懷宋在大夏邊境的屯兵兵力,後方常駐軍隊,各位邊境將軍的脾氣秉性和優點缺點。

然而,當今世上,能看懂這封信的只有三個人,而其中的兩個,都已經不在了。

剛勁有力,筆走龍蛇,上書玄墨的大名和印璽,可是字跡,卻絕不是那個與燕洵寫了很多年信的故人。

風繼續吹,那封信追在燕洵的身後,盤旋著,飛舞著,火舌一點點的從後面蔓延上來,燒過了信頭,燒過了問好,燒過了請安,燒過了一半……

風突然猛了起來,那封信呼的一下高高的飛起來,眼看著就要越過前面那人的身影。然而這時,一棵梨樹突兀的出現在眼前,信紙高高的掛在梨村之上,只差一個身位,就能趕到那人的前面。

燕洵卻微微一愣,他靜靜的看著那棵襯。想起來小時候,他就是在這裡,第一次見到玄墨,那時的他迷了路,傻乎乎的到處亂走,一張小臉急的通紅,像個害羞的小姑娘。

「皇上?」

內侍輕輕的叫:「皇上?」

燕洵回過神,嗯了一聲,轉頭就向著宮門而去。

火舌一點點蔓延而上,在那株梨襯的阻攔下,將那封延遲了五年都沒能送出去的書信,一點點的吞沒。終於,只剩下一段軟軟的黑灰,掛在樹梢之上,風過處,撲朔朔的零落成萬千飛灰。

極遠處,仍舊在哭泣的小宮女拾起地上的其他信件,全都例進火盆裡,大火呼啦一聲燒的老高,揚起鮮紅的火焰。

縱然情深,奈何緣淺。

曾經是這樣,從來,都是這樣。

史料:

開元六年,納蘭皇后寢陵竣工,坐落於燕北落日以南。

二十三年後,燕太祖駕崩,葬入太極陵,太極陵位於落日山以北,與納蘭皇后陵寢遙遙相望。

赤水支流鉛華江流經此地,貫通兩陵,因寒冬飄雪,落於江面之上,類似梨花,當地人又稱此江為「梨花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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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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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9 00:02:40 |只看該作者
保衛西蒙 逆鱗

是天塌下來,也不能離開,因為在他的肩膀下,有他愛的人。

冷冽的風吹過眉梢,年輕的斥候坐在馬背上,背脊卻已經彎曲,十多只利箭插在他的背上,可是他卻並沒有倒下,而是將長矛綁在馬背上,矛尖刺入自己的胸膛,強撐著這具已然死去的尸體,端正的坐著。

在他的胸前,鎧甲被撕碎,暗白色的胸衣上以血寫著幾個大大的血字:東南方,三十里,輕騎兵,一萬。

諸葛玥默默的看著這個年輕的戰士,他緩緩的低下頭,很了計久,輕聲的說:“辛苦你了。”

噗”的一聲,負重許久的槍頭突然刺穿了胸膛,暗紅色的血沫從背後溢出,年輕的士兵猝下馬背,戰馬哀鳴一聲,低頭舔著士兵的臉頰,徘徊著哀鳴著。

王!”

身形彪悍的親衛將軍奔上前來,手抓著一個瘦小的老頭,大聲喊道:”找到他了!”

老人已經六十多歲了,在這個時代,能活到六十,都算是高壽的壽星。他很瘦,但是精神卻飽滿,縱然此刻狼狽不堪,仍舊沒有頹敗之色。諸葛玥上下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點了點頭:“先生氣色很好,看來足以應對長途跋涉的辛苦。”

“你……青海乃蠻夷之地,教化不通,茹毛飲血,老夫乃讀書人,怎能……”

諸葛玥眼鋒一轉,細長的丹鳳眼明亮懾人,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可是卻帶著說不出的威懾力。

本王千里相迎,重兵開道,看來先生還是覺得本王誠意不夠啊。”

這句話說起來云淡風輕,可是里面蘊含著的殺氣,卻讓高青竹頓時愣在當場。 青海出兵翠微,這一路穿州過省,氣勢騰騰的殺過來,一

路上拋下了多少條人命,如此“誠意”,誰還敢說他誠意不夠?

“是。”

茂陵城城門完好,官兵們幾乎未作什麼抵抗,就開門放了青海軍進門口如今西蒙動亂,紅!高原厮殺不休,大夏皇族退居北地,燕北騎

兵進駐帝國國土,占領京城。只是,各地的守軍雖然名義上已經投降燕北,但是一些小地方的守衛還是以前的夏官,所以,相對于侵略

者的旨意,諸葛玥這個曾經的大夏兵部司馬,怎麼看怎麼更親切些。

青海軍進入茂陵城的時候,當地的百姓還以為帝國軍隊開始反撲了,很多男人舉著刀子和斧頭來從軍,百姓們更是拿出家中的大米白面來犒勞軍隊,大街小巷敲鑼打鼓喜氣洋洋,絲毫看不出這是一座被攻陷的城池。

王”,

郭准背著一柄厚重的大刀,跑上前來,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塵,大聲說道:“燕軍快到了,我們怎麼辦?”

諸葛玥眼望著東南方,面色不變,語調低沉的說道:“戰。”

一時間,全軍之中都傳出了一陣歡呼聲。這群彪悍的青海精銳,從翠微關出發當日,就一直小心潛行,逢戰必退,一路疾馳趕路,也實

在將他們憋壞了。此刻聽到終于有仗可打,人人興高采烈,大聲歡呼了起來。

然而,傍晚時分,燕軍終于趕來,可是卻沒有發動進攻,反而將城池圍起來,不發一兵一卒。

諸葛玥知道他們必是在等待援軍,一旦援軍趕到,對他將會非常不利。當天晚上,還不待燕軍排好陣型,青海軍就沖出茂陵,三次沖擊

之後,青海軍依靠自身超強的靈活性硬是在燕軍的右後方撕開了一個口子,殺出重圍。燕軍這一萬人並不是正規軍隊,而是聽聞茂陵告

急,從附近的幾個後備軍營抽調來的後備軍,突然遭遇青海精銳,自然不敵。

一時間,大燕境內西南三線烽火高燃,各處守軍如刀尖般精銳盡出,奈何青海軍戰馬腳程極快,很多軍隊匆忙趕來,卻只來得及看一眼

青海大軍所過之處揚起的漫天煙塵。
<br>這一天,終于來到了最後一道關卡滄溟山,過了此山,就是青海翠微關的領地。前一天晚上,青海軍的戰士們全都將刀槍擦亮,等

待著最後一場硬仗。

諸葛玥穿著一身森冷的鎧甲,站在蒼茫的月地,高高的舉起手腕,一只雪白的鷹落在腕上,乖巧的伸出一只帶著信筒的腳。

(  展開信紙,某人那羅嗦的令人發指的書信就洋洋灑灑的躍入眼底,好在,通篇讀下來,也有他想要知道的消息。他將書信反複看了

兩遍,然後放在懷里,感受著那幾個字上帶著的溫暖的觸感,像是寒冷的冰雪天抱著一只銀色的暖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逆鱗,有的是金銀,有的人是權勢,而他的,卻只是一個人。

他從不是個善良的人,只是為了她,才甘願收起鋒芒,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已經忘記了怎樣去殺人。

他緩緩的仰起頭,漆黑的蒼穹那麼低,星子寥落,似乎伸手可觸口風從極遠處吹來,隱隱帶著青海的味道,他的心很安靜,像是青海的

草浪,一層一匿耘蓯披占糞

第二日,滄溟山下陳兵八千,不同于之前遇到的大夏遺兵和新招募的預備役,這些都是燕北的本土士兵,是在刀鋒和血雨中曆練而出的鋼鐵之軍。

邊寨的風總是冷硬的,吹過蒼茫的大地,掀起一片飄蒙的皋萃。青海的戰士們綁緊了手腕的黑緞,握緊狼刀,冷冷的望著對面的敵人,濃烈的戰意在戰場上升騰起來,連經過的風,都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鏗鏘聲。

然而,就在這時,滄溟山的守軍突然傳來一陣有些慌亂的波動。馬背上的諸葛胴緩緩皺起眉來,只見不一會,滄溟山的守軍緩緩向兩側退去,沉重的關。大門緩慢的打開,一條寬敞的大道,擺在了青海軍的面前。

“他們干什麼?”

軍隊中有人小聲的說道。

“一定是陷阱,燕北狗在使詐。”

人群紛亂,所有嘈雜的聲音像是沸騰的水,一波波的湧起。

諸葛玥望著對面一言不發的燕軍,默默的皺著眉,也不說話。時間在這樣詭異的環境下緩緩流逝,燕軍方面悄無聲息,青海軍也默不作聲。高至膝蓋的青草緩緩搖曳,隨著風,一波浮動著一波。


諸葛玥的馬蹄緩慢的,但卻堅定的上前一步。

郭准緊張的攔在前面,急切的說道:“王,小心有詐。”

“他們敢在本王面前打開城門,難道本王連走過去的勇氣都沒有?”

諸葛玥的聲音極低,並不如何振奮人心,可是一瞬間,所有人的斗志都似乎被點燃了。他昂首輕笑,劍鞘橫指,淡淡的看著所有青海戰士,朗朗說道:“誰敢隨本王走過去?”

“末將願往!”
一時間,所有的青海軍齊聲高呼,聲音如雷,震得大地一陣微顫。

三千名青海軍跟在諸葛玥的身後,馬蹄如飛,就這麼飛馳向那座巍峨的城門。

一千丈,五百丈,三百丈,近了,越發近了。近的甚至能看到燕北軍人的眉眼刀槍,看得到他們眼底的戰意和鋒芒,然而,沒有人拔刀,沒有人呼喊,他們就這樣呼嘯著穿過了滄溟山的關。”躍過了那座本應該拋下無數尸首才能叩開的大門。

滄源如野,沉重的大門在他們經過之後緩緩關合,漆黑的戰旗招展在高高的城門上,似乎是什麼人的眼睛,在目送著他們遠去。

諸葛玥默默的看了兩眼,隨即掉轉馬頭,對青海本土將軍郭准說道:”傳信給月七,帶人馬回來吧。”

郭准微微一愣,為了配合此次行動,月七將軍和賀蕭將軍帶著三萬名死士早已潛入了真煌城附近,只等這邊情況一有變,就立刻攻打真

煌,配合大夏參與軍力,分散燕北視線。如今這樣輕而易舉的讓他們回來,不是浪費了之前的一番布置了嗎?

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迅速的吩咐下屬照辦。

前方層云散盡,青海已經在望了。



大夫剛一退下,諸葛玥就走了進來,朱漆丹木的大殿充滿了安神香的香氣,他隨手揮退侍女,徑直走到床邊,沿著床沿坐了下來。她瘦

了許多,幾乎脫了相,本來眼睛就大,此刻看起來越發大了。走的那天,梁少卿來看她,還笑話她像林子里的大眼睛猴兒,她生氣的拿

枕頭去扔他,卻連枕頭都拿不穩。她睡著了,呼吸很平穩,剛喝完藥,氣息也勻稱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諸葛玥覺得經那老

不死大夫的手後,就連氣色看起來也好多了。

他一路拼殺,硬生生用鮮血鋪開了一條路來,一路上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卻直到此刻,全都化作了心底這一刮那間的歡娛和安慰。

還好,”


他在心底默默的歎,承認了那份在平時死也不會承認的害怕。

還好沒事。

一旁的嬰兒床上,突然傳來一陣細小的聲音。他轉過頭去,就見一個小小的孩子,正側著腦袋趴在那,瞪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望著他。

這孩子的眼睛黑潦漆的,像是熟透的葡萄,他還太小,連脖子都是軟綿綿的,直不起來。兩只小拳頭卻很有勁,緊緊的握著,望著這個

在他娘親床邊偷偷摸摸的家伙,皺著還沒有眉毛的眉頭,很是嚴肅的瞅著他。

諸葛玥和自已的兒子對視著,這種感覺一時間有些奇怪,沒有經驗的他一時之間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他豎起一只手指放在嘴邊,示意他小點聲,不要吵醒他娘親睡覺。

孩子卻明顯有點不能領悟這個複雜的手勢,也許是餓了,他很自然的捧起自己的小腳丫,極熟練的塞進了嘴里。

諸葛玥眉頭一皺,心道這是什麼習慣?也太不衛生了。 長長的手臂伸過去,一把就將孩子嘴里的腳丫拽了出來,然後用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嬰兒雖小,但卻能敏銳的分瓣出別人對他的態度。所以下一秒,毫無意外的,滿心不滿意的青海小世子張開小嘴,以魔音穿耳的架勢,放聲大哭了起來。

一時間,丫鬈、侍女、奶媽、侍從、大夫,全都如同豆子一般,從大殿的各個角落里冒了出來。就連熟睡中的楚喬也頓時驚醒,一下坐起身來。

“怎麼回事?”

“小世子尿了嗎?”

“快傳大夫。”

“小殿下不哭不哭,你看看,這是什麼?”

一群下人十分沒禮貌的將某人擠了出去,孩子的眼睛在人群中轉了一圓,最後停在母親的臉上,很是委屈的癟著嘴,伸出兩只胖胖的小手,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楚喬將孩子抱在懷里,看了一圈,這才注意到久別重逢的丈夫。可是卻柳眉一豎,怒聲說道:“你欺負兒子!”

“我沒有。”

諸葛玥矢口否認,說著就要上前來。可是就像是為了否認他的話一樣,孩子一見他走過來,哭的更大聲了。

“你還說你沒有?”楚喬瞪著他:“你這麼大的人了,還欺負小孩子。


諸葛玥氣的七竅生煙,這小子到底是不是他兒子?看他在那眼淚鼻涕都蹭在楚喬潔白的衣領上,他就怒火中燒,搞什麼?他出生入死萬里迢迢的為他們母子倆尋醫問藥,他們對他就這種態度?

“殿下,你身上風沙太大,大夫說讓您先出去。”

諸葛玥眼睛一瞪,嚇得那個小丫鬟差點當場休克。可是瞪了半天眼睛,他終于還是黑著臉,被那個公報私仇的老大夫趕出了自己的家門。

他這邊正氣的不行,那邊卻有一個一身白袍,帶著書生帽的男人屁顛屁顛的從殿外跑上來,先很是正經的行了一個大禮,然後才說道:“殿下,我的信你收到了嗎?你同意為我賜婚了嗎?”

諸葛玥看到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皺眉道:“蒙楓和賀將軍的婚期已近,你不要再搗亂了。”

“怎麼可以這樣?”


梁少卿不服氣的說道:“論時間,我和蒙楓將軍認識在先,論學識,我滿腹經綸才華橫溢,論般配,我們一文一武雙劍合璧,論……”


“來人啊,把這個瘋子拖下去。”

兩名彪形大漢頓時走上前來,才華橫溢的溫柔書生使出吃奶的勁使勁的扒著門,撕心裂肺的嚎叫道:“殿下,你不能過了河就拆橋啊!想當年,喬喬傾心于我,是我高風亮節退出情場,才給了你可乘之機,哎呀,殿下,你堂堂一國之尊,怎能拿香蕉丟我?如此不成休統,怎堪當…………哎呀……

“哎呀,小世子尿了!”


“快拿尿布,奶媽過來,小世子可能是餓了。”

殿內殿外一團混亂,下人們進進出出,大家都忙得沒人看他一眼。

大勝而歸的青海王十分郁悶,他黑著臉坐在那里,怎麼都覺得這件事和自己的想象差的太遠了。本來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有孝順的兒子、溫柔的妻子、滿目崇敬的部下,他們應該一起仰望著坐在馬背上的他,激動的淚流滿面,大聲表揚著他的功績。
而不是現在這樣,兒子就知道咧嘴大哭和啃腳丫子,妻子滿眼睛滿心只有個孩子,部下也不省心,哭著喊著要搶別人的媳婦。他歎了口氣,很郁悶的繼續坐著。

“梅香姐,小殿下是穿這件寶藍色的還是這件米黃色的?”

小姐,小殿下吐奶了,是不是吃太多了?”

“哎呀,殿下您起來一下行嗎?你坐著小殿下的玩具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逆鱗,有的是金銀,有的人是權勢,而他的,卻是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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