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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簡薰 -【二房有福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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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31 00:19:06 |倒序瀏覽 | x 2
二房有福了》作者:簡薰

孟翠栩身為寄人籬下的旁支姑娘,婚姻大事半點不由她,
孟家主母將她嫁給齊家二爺當正妻,看似風光的婚配,
其實她的夫君早在半年前因船難而沉江,她註定一輩子守寡,
原想置辦幾個鋪子,清靜自在過一生,誰知事與願違,
祖母的一場病,讓她無意間得知齊二爺是詐死,眼下正活跳跳的在她面前,
秘密知道太多死得快,更別提還扯到皇子爭權,她可不可以當作沒聽見……
但二爺經商不是玩假的,深諳談判技巧,硬是將她扯進這灘渾水中,於是──
她成了五日一會的信鴿,幫忙他與公爹傳訊息;
她成了富貴酒樓的掌櫃,因為她得替二房賺私房銀兩;
她成了齊家當鋪的掌事者,只因大伯與三叔太無能,她得替公爹分憂……
雖然她裡裡外外忙得團團轉,但他這掛名夫君也沒閑著,
教她看帳的眉角、替她打理酒樓的大小事、幫她尋找失散的家人,
漸漸地兩人越來越熟稔,不再是夥伴,而是可以分享歡喜憂傷的夫妻,
但野心勃勃的四皇子就像顆未爆彈,他得死,齊二爺才能活,
眼看齊家幾房過得熱鬧無比,他們這苦命二房要何時才能出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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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31 00:19:29
第1章(1)

    孟翠栩拿著蘋果,一身鳳冠霞帔坐在灑滿花生、棗子等吉祥果物的大紅喜床上,又餓又累,不知道過了多久,總算傳來喧鬧聲。

    不像一般婚禮會講些早生貴子、琴瑟和鳴之類的吉祥話,格扇外只聽見人含糊說著“爺這邊走”,連排行都刻意省略,中間還夾雜著幾聲雞叫——那只公雞,就是她丈夫的替身了,齊家當鋪的二爺,齊桁爾。

    齊家當鋪已有百年歷史,是東瑞國最大的當鋪,從南到北,總共九十餘家,為避免手足紛爭,庶子成婚一年後搬出,從此變親戚,而嫡子則可以留到當了祖父才分家,但無論早分晚分,本家只會留有一脈。

    齊家這一代共六個孩子,三兄弟分別是嫡長子齊桁宜,嫡次子齊桁爾,庶子齊桁山;姊妹分別是已經出嫁的嫡出大小姐齊臻兒,以及皆由言姨娘所出,跟汪家有婚約的齊梅兒、十二歲的齊娟兒。

    三個兒子中,齊桁宜娶妻柳氏,兒子襄哥兒才剛會爬,柳氏就又懷上了,連帶通房如月也傳來好消息,大房正要興旺。

    庶子齊桁山目前十四歲,前兩年已經考上秀才,西席都說他記性極好,只要好好努力,二十歲前考個功名不算難事。

    比起連帳本都作不好的齊桁宜以及除了讀書外其他都不感興趣的齊桁山,嫡次子齊桁爾從小便顯得出類拔萃,他的個性果斷乾脆,交遊廣闊,遇事不驚不懼,例如小時候家族到江南遊玩,齊桁爾曾經走失了幾日,後來是在個乞丐集結的破廟中找到的,雖然數日沒有梳洗,人都瘦了一圈,不過這事並沒有影響到他,越是長大,越是讓齊老爺驕傲。

    三年前馨州水患,當地人窮得什麼都當,但這兩年風調雨順養回來,想贖東西了,卻沒想到馨州十六間鋪子的總朝奉因為前年對帳被斥責,齊老爺找了個人替換,總朝奉心懷不滿,趁著最後一天上工,故意挑了人口最多的梅花府當鋪,把庫房的東西亂置,這下子可好,原本放在甲架丙位的釵子變成了燭臺,就算有單子也找不到那釵子在哪裡,搜庫指認也不管用,釵子上百支呢,萬一當的是劣質玉釵,卻指著上品玉釵說是,誰又能說不對。

    有單子,也未到期限,拿不出東西就是當鋪失信。

    知道消息後,齊桁爾連夜趕往馨州——原來早在前兩年,他就覺得信任是一回事,但當家的可不能什麼都不知道,故在每間鋪子安排了人手,需把當天入庫的東西都繪成圖紙,送回京城,舊的也得慢慢補上,這次便攜著梅花鋪的圖繪到馨州,有了畫冊,把東西歸位就容易了,進而解除了一場信任危機。

    見過的人都說他最像齊老爺,齊老爺曾經在酒醉後說——這個家,還是得交給桁爾才行。

    大房柳氏的娘家人聽說了自然跳腳,當初願意把女兒嫁給齊桁宜這跛子,圖的就是將來的主母之位,有了齊家的幫襯,柳家的日子會很好過,沒想到齊老爺居然屬意次子接任,這讓柳家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只是氣歸氣,鑰匙給誰,那是齊家的家務事,柳家無法插手,只能暗暗讓女兒勸齊桁宜上進點。

    齊老爺雖然是醉話,但醉話不就是心底話嗎,一時間,京城商戶間的邀約不斷,都希望齊太太上門賞繡、品茶,最好能看上自己的女兒,不但女兒將來不用愁,就連兄弟都不用愁啦,齊家庫房那可是要多少有多少,搬個幾箱金子回娘家,誰能知道?

    一整個春季的來往,齊太太最後定下孟家五小姐。

    孟家是米糧大盤,五小姐雖然是琴棋書畫養大的,卻也沒忘記商家女兒的本分,一手算盤撥得可溜,帳本更是作得清楚明白,齊太太就是看中孟五小姐這本事,將來肯定能幫忙桁爾,故選在中秋節這寓意團圓的好日子裡,齊家正式下聘,約定一年後成親。

    齊家喜氣洋洋的等著熱鬧一場,卻沒想到一場豪雨,江水暴漲,齊桁爾的船隻居然翻覆在大江中,一行十人,只活了五個,齊桁爾連屍身都找不到,下人哆哆嗦嗦的說,看到二爺撞到散開的船板,散出一片血花後沉入江中。

    齊太太接到消息,當場就暈過去。

    齊桁宜跟齊桁山兩人,一人只想靠父親庇蔭,一人只想在科舉中考個前程,早有默契家業要給齊桁爾了,卻沒想到出了這變故,一時間全傻了。

    紛亂中,齊老爺發揮當家本事,撐起這個家,維持齊家的正常運作,只是下人都知道,老爺的情緒很不好,得注意些。

    至於老太太,誰敢讓她知道,齊老爺已經下令,若是讓老太太知道了,不管是誰洩漏的,一律半年不發月銀,誰這麼傻跟銀子過不去,就算是常跟老太太說笑的幾位嬤嬤,在老太太面前也警醒著,半點口風都不漏。

    老太太年紀大了,人也糊塗了,只要跟她說“二爺去顯州了,昨天才來跟您辭行,您老貴事太多,怕給忘了”,老太太馬上會“想起來”的確有這麼一回事,只要不說,總有辦法糊弄過去。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大抵是過了年,加上柳氏生了個健壯的小男娃,家裡氣氛總算好些,齊太太終於開始看帳本,開始打理家務,看到襄哥兒跟自己吐口水泡泡,也能打從內心笑出來。

    心痛歸心痛,日子還是要過的。

    穀雨過後,孟太太上門,之前顧忌齊家剛剛喪子,不好馬上說起親事,但想想都過了半年,再不提要等到什麼時候。

    成親,是兩家之好,齊桁爾雖然已死,孟家女兒還是得嫁,只不過從嫡五小姐變成來投靠的旁支,孟翠栩。

    孟翠栩的父親叫做孟大光,跟現在當家的孟家大老爺孟大豐是堂兄弟。

    老一輩的孟太爺生了四個兒子,幾個老爺一直沒分家,所以孟大豐,孟大光,孟大翁幾個雖是嫡庶有別的堂兄弟,但從小一起長大,後來孟大光隨庶出的父親一起前往雲州,這才沒見面,只在年節時送送禮,就算心意了。

    孟大光一家搬到雲州後,剛開始過得還不錯,做點小生意,吃穿不愁,家裡七八個僕婦,即使不是富貴人家,好歹粗活不用自己動手,卻沒想到孟大光的弟弟孟大財染上賭博,自己的例銀賭不夠,偷鋪子裡的營收,被發現後又開始騙母親拿私房,越賭越大,甚至賣了剛剛出生的女兒,然後賣了妻子。

    即便這樣,賭坊的人還是上門,房子沒了,鋪子沒了,孟太太活活被氣死,孟大光跟父親因為還能勞動,被抓走抵債,就連孟大光躲在床底的孫姨娘都被找出來,幸好孟大光的娘子方氏那天剛好帶女兒孟翠栩回娘家,逃過了一劫。

    雲州是不能住了,方氏記得聽丈夫說過在京城本家的生活,她很嚮往,聽說大宅子裡面好幾個院落,院落還三進五進的,有天井,有穿堂,花園有假山,假山內有山洞,大得可以在裡面玩捉迷藏,真有這種地方?

    孟大光知道她愛聽,所以常常說,方氏記得很清楚,丈夫說過現在孟家米鋪的當家孟大豐是他的嫡堂兄,十歲之前是一起長大的。

    她不能回娘家,唯一的路就是到京城投靠那個跟丈夫一起長大的堂大伯。

    於是,方氏帶著娘家弟弟給的一點銀子,帶著六歲多的女兒孟翠栩,開始往京城出發。

    一路上辛苦自然不用說,危險也有過好多次,孟翠栩又小,有時候見路邊乞兒可憐,還會把吃食分一半出去,方氏說了幾次都不聽,只好隨她了,方氏只能多念佛,希望佛祖保佑讓兩人一路平安。

    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年多後終於抵達京城,卻沒想到京城的人那樣不好見,她足足耗了一個多月,這才終於見到孟家的當家,孟大豐。

    孟大豐自然還記得孟大光跟孟大財,算起來是九弟跟十二弟,知道十二弟被打死,四堂叔跟九弟被抓走,內心也很感歎,馬上讓妻子安排地方讓方氏以及孟翠栩母女住下,還吩咐下人要稱方氏為九奶奶、孟翠栩為堂小姐。

    孟太太收拾了客院的小跨院,有兩個廂房,母女正好一人一間,至於丫頭嬤嬤什麼的就不給了,給住的給吃的已經挺好了,哪還給下人啊,就是來投靠的窮親戚,還真當自己是正經客人哪。

    這一年多路途的苦難,加上孟家門房的刁難,方氏早已經不再是那個純樸的鄉下婦人,眼見孟太太連水都要她燒,柴火還得自己去柴房拿,突然覺得咽不下這口氣,也許是想氣孟太太,也許是想過上有人伺候的日子,總之也不知怎麼的,方氏居然跟孟大豐搞上了,消息傳出來時方氏已經顯懷。

    孟老太爺跟孟老太太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孟太太更是又哭又鬧,說早就知道丈夫收留方氏跟她女兒是不安好心。

    這件事實在是很不像話,孟老太爺跟孟老太太很想站在媳婦那邊,可是,大房現在只有六個女兒,方氏的模樣看起來又是個好生養的,他們都希望大房能有個兒子,於是最後方氏成了方姨娘,搬到前院去了,從此孟家沒有九奶奶,只有方姨娘。

    而孟翠栩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

    才七歲,不會洗衣,不會起灶,給她個地方住已經不錯了,難不成還要派人服侍她?

    孟老爺問心有愧,不敢再叫嫡妻安排這小女娃,孟太太都快被方姨娘氣死了,當然不可能照顧她的女兒,後來是老太太看不下去,便派了金嬤嬤跟一個小丫頭春花過去。

    金嬤嬤是下堂妻,這輩子沒再嫁,無兒無女,生活裡突然多了個小姐,內心倒是歡喜大於錯愕,小孩子多可愛啊,大大的眼睛,軟軟的臉頰,不疼都不行,於是打從心底扶持起來,春花是剛剛買進府的小丫頭,一樣是七歲,農村女兒早當家,雖然小,洗衣抹地什麼的都做得俐落,只是沒見過世面,什麼都得教。

    幾個月後,孟家熱鬧起來,每個人多拿一個月的月銀,連吃了三天肉,因為方姨娘給大房生下第一個兒子。

    就是在那個時候,金嬤嬤開始教孟翠栩寫字。

    孟翠栩很驚訝,“嬤嬤您會寫字啊?”

    “會,嬤嬤會的東西可多了,以後慢慢教小姐。”

    等孟翠栩九歲時,她才知道,金嬤嬤不是什麼下堂婦,是宮裡出來的姑姑,因為不想再教人規矩,這才說自己是下堂婦。

    她教孟翠栩下棋、讀書、畫畫,只是樂器這一項,怕聲音引來旁人,所以始終沒教她,金嬤嬤還有一手絕贊的繡活,一塊布,兩面的圖案不同,一面是金龍,翻過來卻是鳳凰,孟翠栩練了好久,只能練到一面白羊,一面白虎,要在中間換色線實在太難了,金嬤嬤摸著她的頭笑說,慢慢來,一定能學會的。

    金嬤嬤也跟她說過很多宮裡的故事、宮中的忍耐與無奈,以及人生大道理。

    金嬤嬤在後宮四十年,什麼沒看過,她將看過的都傳授給孟翠栩了。

    於是孟翠栩慢慢懂了,方姨娘是不得已的,孟太太怠慢至此,連水都要她們自己燒,也許沒多久就不會送飯來了,方姨娘得爭,她得成為孟老爺的女人,才能保住女兒的命,即便孟太太不照顧,方姨娘也能照顧得起,看,她不就跟孟老太太求來了金嬤嬤了嗎?

    金嬤嬤懇切教導,“小姐也得知道,不能再喊‘母親’,得跟著喊‘方姨娘’,否則讓人聽去,對方姨娘不好,對您也不好。”

    主僕就在這小跨院度過一年又一年。

    孟大小姐成親了,二小姐成親了,三小姐四小姐都風光出嫁,五小姐也談了一門不錯的親事,跟齊家當鋪的二兒子約定一年後的中秋過門。

    孟翠栩沒想過自己能有什麼好親事,她想,等自己二十歲就跟孟老爺說要回雲州尋親。

    尋親當然只是個藉口,方姨娘這幾年連生三子,孟老太爺孟老太太給的紅包是一次比一次大,總加起來超過一千兩,方姨娘都偷偷給了她,她打算花一百兩在近郊買間一進屋子,再花個五十兩打理起來,帶著金嬤嬤跟春花在那邊過活,餘下的錢買三間鋪子,從此靠著租金,日子應該能好上許多。

    只是還沒等到那一天,十七歲時突然被說了婚事——代替孟家五小姐嫁給她那個已經沉江的丈夫,齊桁爾。

    方姨娘知道消息後不顧一切地跑來跨院,摟著她哭到眼睛紅,但她已經給孟大豐端過茶,也打下姨娘契,律法上來說,孟翠栩無父無母,堂伯父伯母作主婚事,有理有據,自己再怎麼樣不甘心,都無法去跟孟大豐說個不字,只是胸口悶得厲害,越哭越難過。

    相對于泣不成聲的方姨娘,孟翠栩倒是想得很開,望門寡雖然艱難,但不會比她在孟家更艱難,若真嫁入齊家,她丈夫不在,沒人爭產,只要安分守己,沒有人會為難她。

    金嬤嬤說,後宮最會過日子的不是皇后,也不是最受寵的妃子,而是一個不受寵的老嬪妃,沒人為難沒人理,別人看她冷清,她覺得自己清幽,每天彈琴畫畫,日子過得好不快活,同年齡的妃子們都已半頭白髮,她還是一頭烏絲,她出宮的時候那老嬪妃已經七十幾歲,仍然身強體健。

    孟翠栩想,雖然沒能像自己計畫得那樣從小跨院出去,但也不要緊,她今年十七歲了,在孟家寄人籬下十年,她都能不讓人抓到小辮子,那麼嫁入齊家又有何難,無論如何,她在齊家都是名義上的二奶奶,而不像在孟家,是個存在的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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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2)

    中秋這日,齊孟大喜,行禮如儀的進行。

    齊桁宜左手抱著啼叫不停的公雞,右手拿起喜秤挑起蓋頭,看到孟翠栩的瞬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露出尷尬神色。

    喜娘是個有經驗的,把孟翠栩扶起,笑著說:“該喝合巹酒了。”聰明的省略了稱呼。

    喜娘拿起酒壺往金盞注入美酒,齊桁宜與孟翠栩各拿一杯,穿著大紅喜服的雙手交纏,孟翠栩是喝下了,齊桁宜卻在喜娘的幫忙下,把那杯酒灌進公雞的嘴巴。

    迎娶儀式到這裡算大功告成。

    齊桁宜把公雞放到她手上,“你……好好休息吧。”

    孟翠栩低頭說:“是。”

    齊桁宜大步跨過門檻,走下臺階,一下子人就不見了,喜娘連忙接過孟翠栩手上的公雞,喊著,“來人,伺候二奶奶梳洗。”

    粗使丫頭很快提了熱水進來,往翠鳥屏風後的木桶注入,孟翠栩也在金嬤嬤及春花的幫忙下,卸下鳳冠,脫了喜服,直到泡進熱水桶那一瞬間,她才覺得舒服了,雖然時節入秋不出汗,但在花梨床上坐了一天也累。

    耳邊聽得喜娘邊說吉祥話邊收拾床鋪,心裡忍不住好笑,這齊家真是有病,齊桁爾都不在了,床上還擺什麼花生棗子,那不是要兒子戴綠帽嘛。

    春花見她笑,緊張起來,“小姐若是心情不好,放聲大哭也不會有人說什麼的,千萬別強迫自己笑,這樣對身體不好的。”

    孟翠栩噗嗤一聲笑了,“傻丫頭。”

    春花什麼都好,就是心思不太細膩,她們都主僕十年了,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嗎?

    算了,她今天也累得很,以後再慢慢跟她說。

    秋日天涼,婆子進來添了兩次熱水,孟翠栩直到手指都有點泡皺了,這才起身抹幹穿衣。

    一個穿著赭色馬面裙的嬤嬤已經捧著東西站在八錦桌邊等著,見到她從翠鳥屏風後面出來,立刻堆滿笑意,“老奴是在太太身邊服侍的人,太太說二奶奶累了一天了,喝點燕窩睡得舒服些。”

    “多謝婆婆,請問嬤嬤怎麼稱呼?”

    “二奶奶客氣了,叫我趙婆子就行了。”

    “原來是趙嬤嬤,我初來乍到,很多事情還不懂,請嬤嬤多多提點。”

    趙嬤嬤聽這二奶奶語氣溫和又不擺架子,笑得眼睛都眯了,“二奶奶趁熱喝,秋天補好了,冬天就不怕冷。”

    喝完燕窩,趙嬤嬤又要服侍她漱口,孟翠栩不敢,趙嬤嬤笑著收拾東西退下。

    金嬤嬤直到這時候才端了白水與水盆上前,“小姐漱口後就睡了吧,明天還要早起奉茶。”

    孟翠栩上了花梨床,“金嬤嬤也快去休息,我這裡有春花就行了,嬤嬤年紀大了,別太辛苦。”

    金嬤嬤聽她這麼說,臉露笑意,“替小姐掖好被子就去睡。”

    孟翠栩躺好,金嬤嬤拉起百子繡被,在四個角落拍了拍,又吩咐春花好好值夜,這才往耳房去了。

    孟翠栩聽得腳步聲,閉上的眼睛又睜開,就這樣成親了?

    她不是沒想過成親,但孟太太是不可能給她說親的——她跟方姨娘早商量好,招贅。

    方姨娘給自己一大筆錢,她就招窮秀才過日子,她有錢,可以一直供秀才讀書,他若高中能給自己爭誥命,自己就算押對寶,他若沒那本事也沒關係,只要好好對她,她也會舉案齊眉的侍奉他。

    只是計畫趕不上變化,嫁給一個沉江之人……她真沒想過。

    但也不排斥就是了,至少嫁給死人很清靜。

    在孟家她看多了,多少太太奶奶面對丈夫花心的無奈,多少姨娘被主母整得死去活來,還有金嬤嬤跟她說起後宮那些極度發狂的妃子,她想著都怕。

    方姨娘雖然怨恨孟太太不給她說親,逼得她得招贅,但其實她自己內心是很感謝的,她身分尷尬,真要說親也說不上好人家,與其讓孟太太把她胡亂嫁出去,不如像現在這樣,嫁給一個死人,往後的歲月她就當自己在宮裡就好了,金嬤嬤說了,後宮很多女人終其一生沒見過皇上的面,還不是照樣過日子,人家可以,她也可以,何況她待的是商家,不是後宮。

    一樣是沒丈夫,在商家可比在後宮好多了,至少她敢肯定沒人會害她,就當提前養老吧,也許等到三四十歲,當家的人會願意把她這一房分出去,時間雖晚,那也是海闊天空。

    新婦奉茶,怡然園坐滿了齊家大大小小。

    齊老爺與齊太太居中而坐,陳姨娘跟言姨娘伺候。

    東首是齊桁宜,旁邊正妻柳氏,抱著小少爺襄哥兒的奶娘,後面是如月、如竹、如菊三個通房。

    西首是齊桁山,旁邊坐著十五歲的齊梅兒,十二歲的齊娟兒。

    齊老爺夫婦臉上露出既感傷又安慰的表情——桁爾總算不再是一個人了,他以後有妻子了。

    由於沒有爹娘給兒子抄經的規矩,所以齊桁爾過世快一年,始終沒能享有平安經,這下娶了媳婦,就能讓媳婦給他抄經回向,等福氣夠了,自然能再世為人。

    今日的新婦奉茶並不是什麼真正的喜事,雕樑畫棟的大廳上沒人有心情交談,卻沒想到齊梅兒突然發聲,“陳姨娘為何如此高興?”

    眾人目光轉向站在齊太太後面的陳姨娘,齊梅兒問得突然,陳姨娘來不及收斂表情,笑意盡入眾人眼底。

    齊太太臉色一沉,“笑什麼,說!”

    陳姨娘訕訕的回話,“奴婢沒用,想到今晚的中秋家宴,有河鮮,有八寶香飯,就連姨娘也能開上一桌,這便笑了出來。”她是很聰明的,把自己說得蠢鈍點,太太就不會生氣。

    果然,齊太太臉色好了一些。

    柳氏一看不好,婆婆怎麼這麼容易消氣呢,現在二弟死了,家產照說要給她丈夫接手,偏偏丈夫腦子真的不好,這都學了八九年了,還是不會作帳本,薛管事告訴她——“老爺考慮著要讓三爺放棄讀書,來繼承當鋪呢”。

    她聽了都要氣死了,那怎麼行,桁山只是個庶子,憑什麼掌家,齊家百年不都是傳給嫡子嗎,就算她的丈夫不會作帳本又怎麼樣,可以請帳房先生作啊,不然每年花銀子請帳房作啥。

    齊桁山的生母陳姨娘在不該笑的時候笑出來,她得推上一把,讓公公看看陳姨娘的樣子,最好討厭陳姨娘,連帶討厭她生的兒子。

    於是柳氏道:“今天可是二奶奶敬茶的日子,陳姨娘居然還笑得出來,可見對二爺沒一點尊敬,對二奶奶沒一點謙卑,我就不懂了,到底是仗了誰的勢?”

    齊桁山皺眉,“大嫂,陳姨娘只是貪吃,沒不尊敬二哥。”

    柳氏這女人太討厭了,大哥成親前三兄弟感情很好,大哥二哥從來不嫌他是姨娘所出,能玩一塊玩,有棍子大家挨,但大哥娶了柳氏後,就慢慢變了一個人,二哥早說過只會幫他,不會搶他,但大哥卻總是有意無意就說“就算將來我當爺爺了,二弟也千萬別把我分出去”這種話,實在刺耳。

    現在見柳氏明諷自己的親娘,他哪還忍得住,直接便頂回去。

    柳氏卻是笑著說:“三弟對陳姨娘可真好,自己的母親不好受,不安慰幾聲,卻只顧著陳姨娘,雖然說懷胎十月辛苦,但三弟真正的母親可是坐在那裡的婆婆啊,應該跟婆婆一心,才不枉費婆婆的養育之恩才是,怎麼反過來了?西席都說三弟讀書好,若是遇見,我倒要問問,不顧母親,只顧姨娘,是哪門子孝道。”

    陳姨娘一聽竟扯到兒子不孝順上頭了,哪還能忍住,她再沒見識也知道讀書人一旦被說不孝,就算能考上前程,也會被打回白身,立刻跪下伏地,磕起頭來,“太太,都是奴婢不好,不關三爺的事情,奴婢絕對沒有不尊敬二爺,太太明監,別誤會三爺。”

    額頭磕在青磚地上咚咚作響,齊桁山馬上向前把她拉起來,“今天是二嫂敬茶的日子,陳姨娘還是後頭站著吧。”

    齊太太臉色本就不好看,這下更是面如鍋底,果然,姨娘生的兒子養不熟,她對桁山也挺好了,沒打他沒罵他,桁宜十歲搬到福輝院,桁爾十歲搬到霞蔚院,桁山十歲也一樣給他準備了枕流院。庶子婚後分家,因此雖然沒給太大,但一個人住一進的院子已經挺好了。

    而且為了他要念書,還請來名儒張賢之,張大儒帶著一家老小住進來,也要一個大院子,丫鬟婆子都得給,三餐不能怠慢,每年還得奉上一百二十兩。

    這些都是開銷,她二話沒說就准了,但看看,陳姨娘還是覺得自己是母親,桁山也只顧著陳姨娘。

    一片混亂中,齊老爺怒拍雕花扶手,“都給我住嘴!”

    正好,這時外頭傳來趙嬤嬤的聲音,“二奶奶來了。”

    怡然園中眾人順勢安靜下來。

    孟翠栩一身杏黃色的秋服,立頸,挺腰,踩著彩香鞋跨過門檻,齊老爺夫婦知道孟翠栩只是旁支,原本也沒多大期待,此時見她儀態優雅更勝大家閨秀,不由得有些高興。

    趙嬤嬤已經在兩老面前放好錦團,“二奶奶給老爺奉茶。”

    孟翠栩在錦團上跪下,拿過趙嬤嬤準備好的茶盤,“媳婦見過公公。”

    孟老爺眼眶隨即濕了,“好,好。”

    賞了個匣子,由金嬤嬤捧著。

    趙嬤嬤接著引孟翠栩到齊太太面前,“二奶奶給太太奉茶。”

    齊太太見她神色平和,完全沒有氣苦,眼中又有神采,可見昨天是睡得舒服的。

    他們硬幫桁爾娶媳婦是一回事,但娶回來的媳婦心甘情願卻是另一回事。

    京城哪戶喪子的不娶個媳婦回來替兒子抄經養嗣子,但哪個望門寡婦不是滿臉愁容。眼見孟翠栩帶著淡淡笑容,心裡頓時覺得這二媳婦真好,她抄出來的經書肯定好回向,桁爾是有福之人。

    齊太太拿起茶杯,笑容滿面的輕啜一口,“你乖。”

    在趙嬤嬤的引導下,孟翠栩接著見過大伯齊桁宜、三叔齊桁山,以及齊梅兒、齊娟兒這兩位小姑。

    齊太太見孟翠栩應對得體,被陳姨娘鬧的不開心早煙消雲散,“家裡還有個排行老大的姑奶奶,兩年前嫁了,等下個月老太太生日時會回來,到時候你們兩姑嫂親近親近。”說起親生女兒,齊太太心情好了起來。

    “是,媳婦一定會跟姑奶奶討教心得,好好孝順公公婆婆。”

    齊太太笑了,“你這孩子真會討人開心,好了好了,早上也就大家認認,晚飯的時候不要遲到了,現在就散了吧,二媳婦,你隨我去萱茂院見老太太。”

    齊老爺連忙說:“可要跟二媳婦講清楚了。”

    齊太太含笑應允,“我知道。”

    孟翠栩入府前已經知道齊家有個老太太,原以為奉茶會照面,沒想到卻不在廳上,此時聽得要另外去見,覺得有點奇怪,但金嬤嬤教會她少問多聽的道理,於是也沒開口,落後齊太太半個步伐,跟著出了廊下,穿過垂花門後,在僕婦的簇擁下往右轉。

    齊家不愧是富貴人家,沿著怡然園的牆壁足足經過十個漏窗,這才算真正過了圍牆,步上花園小徑。

    時序入秋,但花園中依然錯落有致的開著花朵,這裡幾株桂花,那裡一片菊花,沿著八角亭種了一圈海棠,空氣中暗香彌漫,花香入鼻,只覺得神清氣爽。

    “老太太幾年前開始有些糊塗了,事情記得顛顛倒倒,一下說要去族學接他們三兄弟,一下說言姨娘肚子大了,可得好好照顧,以前明明很疼愛最小的娟兒,現在卻不認得她是誰,藥也吃了,大夫也換過好幾個,後來花了大錢,請來從宮中出來的御醫,那御醫說這種病好不了,讓我們看開些。

    “於是老太太就這樣迷迷糊糊的過日子,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我們沒人敢讓她知道桁爾沉江,在她心裡,桁爾永遠是昨天才出門。”

    孟翠栩低聲道:“媳婦懂了。”

    齊太太欣慰,“你能懂就好。”

    哪像言姨娘那個蠢蛋,說幾次都不懂,還一直問老太太是不是逗著大家玩的,誰花好幾年逗著玩啊,老太太現在不需要尊敬,需要的是哄,把她哄高興就好。

    孟翠栩這孩子,太讓她驚喜了,個性心平氣和,還能懂人話,孟家真不得了,一個旁支孩子都如此,那孟五小姐不知道要多出色。

    “老太太身邊現在有三個大嬤嬤——薛嬤嬤,柯嬤嬤,倪嬤嬤,都是府上老人了,若是她們去霞蔚院請你,那便是老太太吵著要見人,去一趟便是,老太太若是拗起來,切莫頂嘴,順著她就好,哄一哄,她就開心了。”

    “是,媳婦知道,謝婆婆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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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孟翠栩見過老太太後回到霞蔚院,管事的沈嬤嬤領著一眾僕婦拜見。

    霞蔚院裡大丫頭四個,分別是芍光、亦丹、蘭蕙、桂馥,二等丫頭八個,粗使丫頭四個,粗使婆子四個,都在沈嬤嬤的帶領下給新來的二奶奶磕頭,孟翠栩也一一給了三兩銀子的荷包——可真心痛啊,但她也知道這種銀子不能省。

    銀子給了,便讓其他人都下去,留了沈嬤嬤跟四個大丫頭問話。

    齊桁爾不在,他名下的資產肯定由齊太太收回去了,這不用問,她想知道的是院落中的大丫頭中哪幾個是通房。

    沈嬤嬤笑說:“是蘭蕙跟桂馥。”

    兩人立刻跪下,眼中有著不解與惶恐,二爺不在了,二奶奶不是該跟大房商討嗣子的事情嗎,怎麼問起通房來了,該不會因為自己進門就守寡,所以想整治她們吧。

    “你們幾歲了?”

    蘭蕙道:“奴婢十九。”

    桂馥道:“奴婢十八。”

    孟翠栩沉吟,若齊桁爾還在,蘭蕙跟桂馥肯定有一天會變成蘭姨娘跟桂姨娘,只是他人已不在,這兩丫頭就可憐了,不能配給管事,但也沒盼頭。

    “你們願意在府中過日,還是想出府自行嫁人?”

    蘭蕙跟桂馥互看一眼,欣喜與害怕都有,不知道二奶奶是真心,還是拿話測試她們的。

    孟翠栩見狀笑說:“不要緊,來日方長,慢慢考慮吧,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跟我說,至於芍光與亦丹,你們就來服侍我吧,照大丫頭的規矩,滿二十歲配給院內管事,或者鋪子的年輕朝奉。”

    桂馥聽到這邊,大著膽子磕頭,“奴婢想出府,求二奶奶成全。”

    二爺雖然長得俊俏又有本事,但桂馥明白,二爺要的只是自己的身子,可從來沒喜歡過自己。

    二爺沉江她也很難過,但日子還是要過的,她不想將來變成桂大娘、桂嬤嬤,她要的晚年是有兒有女,子孫承歡,二奶奶如果願意幫她跟太太提,她可得把握這機會。

    孟翠栩點頭,“金嬤嬤,把桂馥的賣身契還給她。”

    齊太太賞的匣子就是霞蔚院下人的賣身契,賣身契在手裡,打罵隨她,這樣下人才會忠心,下人忠心了,主人家才能舒心。

    桂馥沒想到等都不用等,二奶奶一發話,跟著二奶奶嫁過來的嬤嬤就打開匣子,翻出她的賣身契放到她手上。

    捧著那張輕紙,只覺得千斤重,她從懂事以來就是奴婢,脫奴籍這種事情只敢在夢中偷想,二奶奶竟然、竟然……

    桂馥哭著磕頭,“謝二奶奶恩典、謝二奶奶恩典,奴婢出府後,肯定給二奶奶立長生牌位。”

    蘭蕙眼見桂馥就這樣得了自由身,連忙磕頭,“奴婢也求二奶奶恩典。”

    孟翠栩一個示意,金嬤嬤也把蘭蕙的賣身契給還了。

    兩奴婢又哭又笑的把額頭都磕青了這才願意起來。

    孟翠栩頷首微笑,“去整理東西,二爺給的東西都能帶走,我不查箱子,話說在前頭,我自己也很困難,可沒銀子再給你們了。另外,請沈嬤嬤帶我們在霞蔚院轉轉,第一天來,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格局。”

    沈嬤嬤一拍額頭,“是老婆子糊塗了,二奶奶這邊請。”

    霞蔚院不愧是嫡子院落,共三進,前庭不大,不過十幾步路,但後院卻有一箭之遙,有池塘、有水榭,沿著白牆紅瓦種了一排竹子,竹葉深秋不凋,綠意盎然,秋風拂過發出的聲響讓人覺得平靜。

    孟翠栩見草地上十分整潔,沒有落花落葉,連池塘面都是一片乾淨,想來孟老爺夫婦很疼齊桁爾,人都不在了,下人卻沒解散,霞蔚院肯定日日清掃,一如主人還在的時候。

    這原本是孟五小姐的婚事,孟太太由於高興,因此不厭其煩地說起齊桁爾的人品,就連遠在小跨院的她都知道,齊桁爾是很厲害的人,才四歲就學識字,六歲開始學習看物件,十歲能分辨真假玉佩、老瓷新瓷,十二歲已經能分辨字畫,聽說名家卷軸攤開,只需一眼,就能斷定是真品還是贗品,據說因為眼光太利,還常有達官貴人送東西請他過眼,他點頭了,這才敢買下。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四皇子了,四皇子極愛各種名家字畫,因此時常讓人來請齊桁爾上府品監,一個商人家的兒子居然能進四皇子府第,還受到貴客般的禮遇,據說齊老爺得意了很久,逢人就炫耀。

    若是齊桁爾還在,真想問問他是怎麼監定的,金嬤嬤可以一眼看出官繡與民繡,那是因為用的絲線不同,但字畫到底要怎麼判別?一樣的黑墨、一樣的宣紙,想想,實在太難了啊……

    沈嬤嬤笑說:“二奶奶也太好心了,丫頭留著服侍便是。”

    孟翠栩回過神,“這兩個丫頭是二爺的人,二爺又是我丈夫,我自然得替她們打算,否則只能等老的丫頭也挺可憐的。”

    沈嬤嬤眼中閃過一絲憐憫,“若大爺的通房如月肚子裡懷的是男胎,二奶奶就能抱過來養,那就不會寂寞了。”

    “那如月豈不可憐。”她雖然自己生不出孩子,但也不想搶人孩子。

    金嬤嬤跟她說過那老宮妃的故事,她覺得那樣也很好,老宮妃能靠著畫畫彈琴活到七十歲還一頭烏絲,可見沒丈夫就沒煩惱,她也想那樣,她的雙面繡到現在還繡不好,歲月悠長,她可以慢慢練習。

    十月節後老太太大壽,齊家熱鬧地辦了五十桌,孟翠栩第一次以二奶奶的身分見齊家的旁支,雖然收到不少見面禮,但出去的荷包更多,來不及心痛,便聽到婆婆身邊的趙嬤嬤說:“田家姑爺、大姑奶奶帶著兩位表少爺來了”。

    姑嫂第一次見面,齊臻兒立刻牽起孟翠栩的手,寒暄了一番。她剛從母親那邊聽說了,知道這個弟妹並不埋怨,新婚後便日日抄經,又給桁爾那兩個通房做了不錯的安排,因此對她很有好感,也不管孟翠栩推辭,自顧拔下手上的金臂環便套了上去,還約她小雪時一起去昭然寺上香。

    十月天氣涼爽,在花園中擺宴,主客都舒服,山珍海味一盤一盤端上來,老太太吃得眉開眼笑,只有在中飯撤下時問起“怎麼沒看到桁爾啊”,齊太太打起精神回話“桁爾喝太多先去睡了”,老太太哦的一聲,繼續吃水果。

    這個家宴上孟翠栩見了不少親戚,人人看她這年輕寡婦不是眼帶同情,就是嘴有訕笑,但她不是很在意,金嬤嬤說日子是自己過的,不用管別人怎麼看。

    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壽宴,孟翠栩晚上把收到的禮物跟送出去的荷包算了一下,還虧了五十多兩,連帶婚宴隔日賞給霞蔚院下人的銀兩,才進門兩個月,一千兩中就去了一百兩,這樣下去可怎麼辦才好……

    於是找了一日盡孝後,孟翠栩到怡然園跟齊老爺夫婦說起想去外面辦置鋪子,齊老爺想了想,沒講可以,也沒講不行,只說要再想一下,就沒有然後了。

    孟翠栩知道自己的身分,心裡著急但也不敢催,只能等。

    轉眼大雪,大寒,齊家歡歡喜喜的過了一個年,孟翠栩光是給霞蔚院的紅包又去了三十多兩。

    一月十日的晚上,如月開始肚子疼,疼了兩天后產下一個女兒,取名眉姐兒,三月多時柳氏也生了,又是一個哥兒,齊老爺夫婦高興壞了,取名鎮哥兒,每個下人多拿一個月的月銀。

    也許是托了這小金孫的福氣,原本一直對孟翠栩想置辦鋪子不置可否的齊老爺夫婦叫了她去怡然園——要把原本在齊桁爾名下的一間古玩店給她。

    孟翠栩哪敢收啊,齊桁爾若還在世,這東西她自然要得,問題是她這旁支入高門就是為了養嗣子,霞蔚院都還沒有孩子,她就先拿店鋪,她過不了自己那關,沒功勞的人可不能拿賞,於是她又再三懇切地說,自己手上還有一點錢,讓她自己出錢買吧。

    齊老爺考慮了兩天,允了。

    孟翠栩大喜,她等這個點頭,可是等了半年啊。

    她自己是孀居,不好常常出門,於是把事情托給金嬤嬤,金嬤嬤對市井小民之間的買賣雖然不熟悉,但眼光卻是好的,尋了一個多月,找到一間早點鋪子,那老闆姓馬,是家中分家的庶子,出來後帶著媳婦賣些麵點湯粥,靠近城門口,手下夥計七八個,生意相當不錯,不過老家的嫡兄上個月病死,因此要他回家承嗣。

    馬老闆想著,他鋪子一個月就能淨賺十二兩,所以開了三百兩的價格,一般人看別的早點鋪子頂讓最多一百兩,憑什麼你賣這麼貴啊,於是那鋪子一直讓不出去,金嬤嬤一聽就覺得好,鋪子看的是長遠,三百兩是貴了些,但淨銀十二兩也不是小數目。

    第二家則是賣繡樣的,原本是對姓李的夫婦在經營,生意不大好,所以想收起來,孟翠栩一聽金嬤嬤說,馬上就笑了,主僕想的都是一樣——生意不好,是因為本事不夠。金嬤嬤在宮中四十年,一身認繡刺繡的功夫早傳給孟翠栩,到時候由她們兩人繪圖樣,還怕婆婆媽媽不買帳?繡樣店只要賣六十兩,便宜。

    於是小滿過後找了好日子,跟馬老闆、李老闆一起約了到辦事先生處換契、畫押,又一同去官衙處更改了名字,從此以後,馬家早點改成孟家早點,李家繡樣改成孟家繡樣。

    這一個多月,霞蔚院忙忙碌碌,但福輝院也沒閑著,齊桁宜的通房如竹傳出好消息,已有身孕兩個月,齊太太很高興,馬上賞了錦布、燕窩,又派了心腹趙嬤嬤去貼身照顧,柳氏為了彰顯賢慧,也送了不少珍貴補品,更大氣的允了只要生兒子,就提姨娘。

    夏至過後,齊梅兒帶著豐厚的嫁妝嫁給了汪家布莊的二爺當嫡妻,齊家實在是太富有了,即便只是個庶出女兒,也是嫁得風風光光,當了嫡子的正妻。

    孟翠栩想,有銀子可真好,自己也得努力才行。

    孟家早點鋪子很正規的在做生意,以前怎麼經營,現在就怎麼經營,一間淨銀十二兩的鋪子不需要任何改變,只要能維持下去,她就開心了。

    至於孟家繡樣,幾個繡娘她只留下兩個繡工好的,又招了三個繡工細膩的新人,孟翠栩親自繪了幾種圖紋,用宮中貴人喜歡的樣式融入常見的花鳥圖案,花樣新鮮,針腳綿密,生意一下好了起來,光是第一個月就淨賺八兩多,她很滿意。

    兩個鋪子一個月就幫她賺了二十兩,她思忖著讓金嬤嬤再出去一趟,她手邊還有五百兩銀子左右,看看能不能再置辦個一到兩間,守著死銀子沒用,還是得錢滾錢才行。

    轉眼一年。

    這一年過得平平安安,如竹生了擎哥兒,是庶出的兒子,因此沒像柳氏生子那樣大肆慶祝,但也讓下人足足吃了三天肉,老太太當著早上盡孝的時候,賞了一套翡翠頭面,且因為如竹生了兒子,便從通房提為竹姨娘,以後就是有名分的人了,有兩個丫鬟兩個嬤嬤伺候,看得生了眉姐兒的如月羡慕不已。

    此外,齊桁山也說親了,對象是戶部許大人的庶出小姐。

    孟翠栩真是打從內心佩服齊老爺夫婦,齊家再有錢,那也只是有錢,自古官商不通婚,更何況齊桁山也只是個庶出,居然能給這庶子說上許大人的女兒,這門親事不知費了多大的勁。

    佩服過後,又覺得齊老爺夫婦聰明,齊桁山自己能讀書,又有個當官的岳父,若是能考上個進士,再由岳父幫襯幫襯,齊家只要出一個當官的,那麼這一代就算是守住了——齊桁宜才智普通,但如果有個當官的弟弟,這弟弟又能念著父母的恩情,兄弟齊心,其利自然斷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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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2)

    穀雨後迎來立夏小滿,花園的小芽小綠已經茂盛起來,花木扶疏,一片欣欣向榮之色。

    一年中最舒服的時節,老太太卻在這時候病了。

    剛開始只是有點咳嗽,沒幾天卻發起高燒,年紀大了,禁不起折磨,很快便臥床不起,吃不下、睡不著,原本養得白白胖胖的老人家一下子瘦得臉都凹了,連話都說不太好,齊老爺急得跳腳,連換了幾次大夫都說是年紀大了,得休養。

    萱茂院僕婦眾多,原本輪不到孟翠栩盡孝,但想想自己好歹是孫媳婦,除了齊桁爾不在這點之外,齊家也沒虧待她,於是讓春花出門去買梨,又命芍光去廚房要了冰糖,在霞蔚院架起小爐,開始燉起老太太最愛的冰糖梨子。

    怕幹,隔著水蒸燉,足足用了一整個上午才把六顆大梨子蒸成一小碗湯,掀開蓋子的瞬間,甜香竄鼻,心裡祈求老天爺能否看在她誠心的分上,讓老太太有精神的喝完這碗湯,看著老人家這樣消瘦卻束手無策的感覺太難受了。

    趁湯還熱,用湯盅裝好,帶著沈嬤嬤跟亦丹往萱茂院。

    到了老太太住的地方,守門婆子見二奶奶來盡孝,當然沒攔,老太太最愛這些孩子們,見到二奶奶肯定高興。

    孟翠栩一路通行無阻的到了廂房門外,內心覺得有點奇怪,“沈嬤嬤,怎麼人都不見了?”

    齊老爺孝順,萱茂院服侍的下人只怕有三十個,老太太怕寂寞,下人們講話都會故意扯開嗓子,她常常來這裡,雖然老太太的廂房格局很深,但她沒有一次不被那刻意放大的聲音吵到頭痛,今天卻是安安靜靜一點聲音都沒有,而且她發現,連人都沒看見,這是怎麼回事?

    沈嬤嬤也不解,她在齊家三十幾年了,沒見過老太太在的地方這樣安靜,想了想,回話道:“有些人病後怕吵也是有的。”

    “那嬤嬤跟亦丹在門口等就好,我自己進去吧。”

    孟翠栩小心翼翼推開格扇,又輕聲關上,碎著腳步繞過花廳的黑檀桌,還沒到真正的夏天,故青磚地上的毯子還沒撤下,踩在上面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快到山水屏風時,突然聽見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祖母,這雞肉可好吃?”

    這是誰?喊老太太祖母,但這不是齊桁宜也不是齊桁山的聲音啊。

    孟翠栩正驚疑不定,老太太回話了,“你這崽子帶來的,當然好吃。”

    聲音雖然還是有氣無力,但聽得出來很愉快,上次老太太這樣高興,是如竹生出擎哥兒時,剛出生的小娃哭得震天價響,顯見身體健壯,抱著曾金孫,老太太一下年輕好多,而且說話明明白白,感覺不那樣糊塗了。

    裡面的年輕男子是誰,怎會喊祖母?

    孟翠栩覺得不太對,但這時候進退兩難,既想看看裡面是什麼情況,又害怕知道什麼秘密。

    深宅大院,什麼都不知道才活得久,一旦知道秘密,就容易捲入危險……

    “祖母雖然想見你,但你也不要冒險回來,我們對外都說你沉江了,你又讓人看到,那可怎麼辦才好?”

    “祖母別擔心,我都裝扮成小廝了,何況門口的婆子下人都讓爹給遣到後頭,不會有人看到的。聽得祖母重病,我不親眼看到不放心,祖母若心疼孫兒,可得好好吃飯,按時喝藥,否則孫兒就算冒著被發現的危險,也是要來探望的。”

    “哎,你這孩子啊……”老太太的聲音哽咽中帶著欣慰,“以前我跟你爹都欣喜你聰明,覺得你能讓齊家當鋪更上一層樓,可沒想到這份聰明卻害了你,四皇子自己想爭奪皇位,拉扯你進去做什麼,說什麼當鋪多能給他當眼線,他怎麼不去找飯館,南來北往誰不往那裡閒話家常,要知道什麼市井消息得往那裡去才對,還想提前封你做侯爺,要是讓皇上知道,那咱們齊家上上下下還有得活嗎。”

    “是兒子沒用。”齊老爺自責的道:“害得母親裝傻,又害得桁爾裝死。”

    “這怎麼能怪爹,要怪也是怪四皇子人心不足。”

    孟翠栩張大嘴巴,這、這——裝傻?裝死?所以老太太不糊塗,所以齊桁爾還在世?!裡面那個年輕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天!她聽到了什麼,要命了這,她只想當個安分小寡婦過日子,怎麼突然讓她知道這個大秘密啦。

    這這這,現在可怎麼辦,她無法前進,但沒力氣後退,整個人像抽幹似的僵在原地,只希望他們祖孫話長,讓她有足夠的時間恢復,好悄悄離開。

    老天爺拜託拜託,千萬別讓他們發現她啊……

    然而,事與願違,跟齊老太太說話到一半的齊桁爾突然頓住,“什麼味道?”

    孟翠栩心想完了,她手上的冰糖梨子剛剛燉好的,雖然有蓋上蓋子,但還是有些微香氣竄出,這下是飄到裡頭去了。

    齊老爺卻沒發現,“不就是你帶來的雞湯嗎?”

    “不是,味道是甜的!”

    孟翠栩在心裡叫苦,不,千萬不要,她不想知道什麼皇家秘聞,她只想好好過日子,把三間鋪子打理起來——

    來不及了,齊桁爾從山水屏風另一頭轉出來,見到她先是錯愕,繼而震怒,拉著她的領子把她拎到內間,怒道:“這丫頭在偷聽!”

    “我不是,我沒有,我,我……”

    老太太看到孫子從屏風後面揪出孫媳婦也很錯愕,但經過這一年多的相處,她很喜歡這個二孫媳婦,總是一臉笑意的來萱茂院,面對守寡的命運也從不埋怨,照說,她可以把大房如竹生的擎哥兒抱過去養,桁宜跟柳氏都不會反對,可她沒有,只因為覺得如竹懷胎十月卻不能自己養育孩子太可憐。

    當時自己就跟兒子媳婦說,這二孫媳婦啊,看來堅強,其實是個心軟的。

    還有,她這幾年演糊塗,媳婦都藉口讓她靜養不常出現,柳氏更是大日子才請得動,倒是這二孫媳婦每隔數日都會過來一趟,跟她一起繡花品茶,自己講話顛顛倒倒,她也不惱。

    這丫頭以為她真糊塗了,也跟她說了不少心底事,包括在雲州時怎麼快樂,在孟家時怎麼為難,還有孫姨娘當年懷有身孕,不曉得有沒有平安生下來,是給她添了弟弟還是妹妹……

    不因為自己的際遇而怨天尤人,只是日日安靜抄經,希望佛祖給自己的家人一些福蔭。

    “我、我是給老太太送燉品過來的。”孟翠栩十分想走,“外頭沒人,我就自己進來了,老太太趁熱喝吧,那我走了。”

    齊桁爾這才看到她手上捧著一盅燉湯,打開一看,是祖母最愛的冰糖燉梨,不管這丫頭哪來的,至少有這份心,於是表情總算好些。

    見她把燉湯放在桌子上就轉身要走,齊桁爾開口,“站住,我有說你能走了嗎?”

    “桁爾,別這麼凶。”老太太看不下去,“那是你媳婦,孟家姑娘孟翠栩。”

    齊桁爾挑眉,這就是他的妻子?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從嫡女變成旁支,現在看來倒是意外,這丫頭沒尖叫沒暈倒,心不是普通的大,就算嫡出小姐也未必能挺得住,旁支能有這幾分鎮定,看來也不簡單,幸好打從她過門,自己就做了後手——她不能打聽的事情他早打聽了,她不好做的事情他全做了,她不知道親人的下落,但是,他知道,不管如何都不怕她翻天!

    “翠栩,過來祖母這邊。”

    孟翠栩低著頭走過去,老太太拉住她的手——

    “嚇到了吧,對不起,桁爾明明還在,卻讓你跟公雞成親。”

    “祖母別這樣,我在齊家很好,沒事,祖母放心,公公放心——”至於齊桁爾,她實在說不出夫君二字,感覺太奇怪了啊,想了想,用了籠統的稱呼,“您也放心,我嘴巴很緊,不會跟人說的,我今天一直待在霞蔚院,沒出過垂花門。”

    老太太莞爾一笑,“你這丫頭太聰明了,這不好。”

    “孫媳婦魯鈍,還得祖母教導。”

    老太太看看兒子,又看看孫子,三人無聲交流中,老太太下定決心,“把她拉進來。”

    齊桁爾有意見,“祖母,不好吧。”老實說,他不討厭這丫頭,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的臉他就氣不起來,但還是覺得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放心,我自問看人還算精准。”

    齊老爺開口,“桁爾,聽祖母的。”母親聰慧更甚男子,他這輩子聽母親的話,可沒錯過一次,即便母親後來裝病,他還是會找時間跟她商量一些家裡的事情,桁山能跟許大人的女兒訂親,用的也是母親的計策。

    孟翠栩頓時面有菜色,她一點也不想知道這個秘密,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都不知道的快樂,現在清楚齊家可能傾覆,她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內心梗著這麼大的事情,她是要怎麼睡覺。

    齊桁爾見狀,倒是有了一些好感,這丫頭還真不笨。

    於是開始話說從頭,事情,得從五年前說起。

    做當鋪這行,眼光是很重要的,尤其對於玉石、字畫這種無價的東西,更得有一定的修為。

    齊桁爾自小嶄露頭角,十二歲上能分辨字畫,第一次受邀到四皇子府上監畫,自然是高興的,四皇子都快五十歲了,還派雙頭黑檀馬車來接他這孩子,入府後也備受禮遇,齊桁爾很高興,齊老爺夫婦都很得意。

    剛開始時,齊桁爾以為四皇子只是喜歡字畫,可多去幾次後他就發現了,四皇子收藏的字畫有個共通點——都是歷代君王的屬物,上頭蓋有璽印。

    這個發現讓他覺得很不妙,回頭跟齊老爺說了,齊老爺又跟聰慧的老母親商量,決定讓老太太開始裝病,以合理的減少齊桁爾的出席應酬,把關係拉遠了,那就安全了。

    卻沒想到兩年前皇上身體開始不好,皇上已經七十多歲,當了超過五十年的帝王,可他還是不滿足,即便已經不能上朝,也不想把皇位讓給皇太子,這不但引發朝廷不安,對於野心勃勃的皇子來說,皇帝重病的後宮是很有吸引力的,這一場耐力賽中六皇子先行發難,他號稱父皇被太子軟禁,所以要起兵攻入皇城,好救下皇上,卻沒想到所謂的病重只是一場戲。

    皇帝太老、太多疑了,他想看看誰對自己忠心,誰肖想帝位。

    那場救皇戰,六皇子被當場斬殺,五千精兵全滅,這時朝廷上的大臣才知道,皇帝在皇城藏了兩萬兵馬。

    四皇子雖然曾經恨自己沒有先行出手,但後來當然慶倖自己忍了那一會,大抵也是嚇到,於是開始跟齊桁爾說起想合作,讓齊桁爾藉由當鋪替他收集消息,以便判斷時機,自己則封他為侯爺,給詔書,給印信,將來等自己登上大寶,那些承諾便即時生效。

    當時齊桁爾十六歲,為此不敢先娶妻,推了半年,四皇子終於耐心用盡,開始語帶威嚇,於是齊桁爾知道自己一定得死了。

    他只讓祖母跟父親知道自己的計畫,至於母親,她一向沉不住氣,若讓她知道兒子沒死,她就表現不出憂傷,看在別人眼中那會很奇怪,而他裝死一旦暴露,那就是拿命去得罪四皇子。

    對於四皇子的結盟邀約,他只能先推託。

    終於到了那一天,河水暴漲,釘不牢固的船在河水衝激下沉落,他先準備好的紅色染料在水中散開,所有人都以為那是他流出的血。

    為了這一天,他私下勤學了月餘的游泳,因此惡水也沒能難倒他,跟著心腹周大週二自行上岸,到了安排好的小屋換上衣服,拿起買來的戶籍紙,開始一個新的身分——宋華。

    宋是齊老太太的姓氏,華則是齊太太的姓氏,這兩個女人給齊家傳宗接代,他便用了她們的姓氏,象徵自己不忘本。

    他深懂大隱隱於市,於是在京城開起飯館,越是張揚,越是不明顯,這半年來,聞香樓生意蒸蒸日上,陸續開了八間,沒人想過這東家就是一年多前沉江的齊家二爺齊桁爾。

    以前他生活優渥沒煩惱,身材高壯直逼兩百斤,外出又愛騎馬,膚色曬得黑,站出來就是個糙黑大胖子,沉江後為了讓外貌不同,這一年多來出門都是馬車,不曬太陽之下膚色已經跟普通人差不多,加上身高拉長,刻意減食,瘦了快八十斤,模樣跟以往已大不相同,就算是齊太太,也不見得能一眼認出來,他之所以敢打扮成小廝的模樣跟著父親進入萱茂院,便是如此,畢竟祖母重病,他不看一眼始終不放心。

    只是明明讓周大守著門的,怎麼會有人進來呢?

    齊桁爾在這邊疑惑,孟翠栩在那邊聽得面色如土,這這這,這到底什麼跟什麼,她自問對老太太很好,老太太為什麼要害她啦。

    “二孫媳婦,我知道你沒嫁妝,手頭一直有點緊,你那幾間鋪子雖然不錯,但進帳的都是小錢,桁爾,你把聞香樓後門對著的鋪子買下,讓她經營,以後有什麼事情要讓我們知道,讓二孫媳婦來傳就好,有她當中間人,倒是方便很多。”

    孟翠栩只覺得冤枉啊,她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懲罰她,她只不過有孝心而已,這樣也不對嗎?

    她不想知道秘密啊,為了不想讓四皇子延攬而沉江,這無疑打了四皇子一巴掌,四皇子怎麼可能忍得下這口氣,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搞死齊家了。

    “祖母,公公,夫、夫君,我知道您們是抬舉我,但我真的不是幹大事的人,我已經嫁入齊家,齊家好我才能好,我真的不會說出去的!”

    老太太只是微笑,齊桁爾的神色也好起來,“祖母聰慧,此計甚妙,她是我的媳婦,進出萱茂院再自然不過,孫子若有什麼事情想傳回家裡,就從飯館後門去她的鋪子,商家來往也不算什麼大事,我想想,你也做吃的吧,若是有人看到就說是去借備料。”

    孟翠栩知道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只能在心裡哀歎,老天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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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

    老太太吃了孫子特意帶回來的雞湯,又喝了孫媳婦燉的梨湯,漱口後心滿意足地躺下午睡,也許是心裡舒服,很快傳出鼾聲,齊老爺在裡面一邊看帳本,一邊陪母親。

    齊桁爾把孟翠栩拉到山水屏風外,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妻子,不是什麼國色天香,左眉上還有個不小的疤痕,外貌最多算是清秀,但她孝順,這點讓他很滿意,他會替她找幾個好大廚,讓她多賺點銀子,算是對她的報答。

    既然已經是同一條船上的人,那他就打算跟她說清楚一點,不然最後麻煩的會是他,於是把她拉到黃梨桌邊坐下,開始說起,“我的鋪子叫做聞香樓,賣的是一桌二十兩起的席面——”

    孟翠栩一驚,二十兩,那不就來往的都是達官貴人嗎,就算是一般商戶,吃個三兩五兩的席面都已經算好了,要知道她這個二奶奶的月銀也才五兩,她得存四個月才能上聞香樓一次。

    “你的鋪子不能差太多,不然“借備料”這個藉口會顯得很突兀,最好也是二十兩起跳的酒樓,我將廚房移到後門,你的廚房也開在後門,都把整治的地方往外推,這樣別人看到只會覺得兩家都貪地,不會有什麼奇怪,席面價格差不多,偶而借點蔥薑蒜就合理了。”

    齊桁爾說得理所當然,孟翠栩卻在心裡叫苦,這齊二爺怎麼都不先問問別人的狀況,她自己都沒吃過二十兩的席面,是要怎麼開這種鋪子啊,人家問“老闆,你們這裡什麼好吃?”,“抱歉,我一道也沒吃過”,像話嗎?

    這邊孟翠栩聽得面如土色,那邊齊桁爾卻說得興致高昂,“到時候你每五天過來聞香樓一次,跟我報告祖母或者家裡的狀況,再順便替我帶點吃的到萱茂院給祖母,當鋪若有什麼問題,我也可以幫忙出主意。”

    這計策他們已經想好很久了,最剛開始屬意的是齊梅兒,在她的嫁妝里加上一個鋪子,接下來只要等她出閣就好了,一個已婚女人去自己的鋪子、回娘家,都很正常,何況她姓齊,絕對不可能出賣自己的哥哥,到時候自己就能透過妹妹跟祖母還有父親傳遞消息,只是後來祖母考慮,梅兒從小到大都沒露出一點聰明的樣子,生母言姨娘更是蠢鈍不堪,想想,還是不要好了,他還活著的這件事情,容不得一點意外。

    於是聯絡的方式維持一樣,每三個月上昭然寺上香,父子在廂房見面敘話。

    一個大活人要扮演死人實在是太辛苦了,他很想家人,很想念齊家,擔心祖母身體,擔心父親太累,擔心母親傷心,擔心大哥被騙……但在四皇子倒臺前,他必須只能是宋華。

    現在有了孟翠栩,他可以常常寫信給祖母,父親那份再由祖母轉交,一切都那樣理所當然。

    “放心,那鋪子的收益都歸你,我會找個合適的理由讓你光明正大有鋪子。”

    孟翠栩一臉為難,“夫、夫君,不是鋪子的問題……”

    齊桁爾奇怪,“那是什麼問題?”

    “呃,妾身對吃的東西不是太懂。”所以她的“孟氏早點”才會照舊,連一樣新菜都沒加,“妾身只是個投靠孟家的旁支,沒學過閨閣教育,金嬤嬤雖然對我甚好,但她也不懂做菜,這樣貿貿然的就開二十兩起跳的酒樓,怕、怕會賠錢。”

    看她期期艾艾的樣子,齊桁爾笑了出來,原來如此,“我會派人去幫你,這樣吧,賠了算我的,賺了算你的,這樣可好?”

    “這樣對夫君不太公平……”

    “就當謝謝你替我盡孝,祖母很喜歡你。”

    齊家裡別說媳婦,就連齊梅兒跟齊娟兒兩個孫女都不常去萱茂院,她這孫媳婦倒去得勤快,祖母一開始也懷疑她別有用心,是不是以為她真傻所以想拐些金銀,但都一年多了,她什麼也沒求,就連大哥的竹姨娘生了擎哥兒,她都沒搶來養,祖母這次生病,她是誤闖了,卻也是為了給祖母送燉梨湯。

    孟翠栩搖搖頭,有點不好意思,“既然我是齊家的孫媳婦,孝順祖母就是應該做的,不應該因為孝順拿好處。”

    齊桁爾揚眉,“你真不埋怨?”

    “有什麼好埋怨,除了夫君不在身邊,我過得很順心。”孟翠栩心平氣和,“老太太好伺候,公公婆婆也不刁難晚輩,我不管帳簿鑰匙,自然沒什麼利害衝突,這些都是老太太持家有方,不然光是看我不順眼,就有得我受。”

    拿她自己來說,京城孟家子孫眾多,又有銀子,來投靠的親戚旁支不知道有多少,自己是好命,靠著方姨娘生了大房僅有的三個兒子,沒人敢動她,不然像其他的,不是被叔伯表兄蹂躪收為姨娘,被主母打罵,就是被隨便嫁掉。

    她記得當時客院有間廂房住著一個遠房姑奶奶跟她的女兒張玉珠,張玉珠小她兩歲,兩人同病相憐,常常玩在一起。

    不同于樣貌普通的自己,張玉珠生得很標緻,年紀越大,美貌越是藏不住,偶而旁支也能出席的大日子,幾乎人人都會問那女孩兒是誰,張玉珠原以為可以憑著美貌嫁給一直對她不錯的十三少爺,卻沒想到被三房的四老爺看上了,給下了藥,破了身子,於是十四歲的張玉珠嫁給了大她三十五歲的四老爺。

    四老爺對她好歸好,但張玉珠內心喜歡的是排行十三的少爺,這種生活哪會美滿,加上四老爺沒半年就從馬上摔落,當場死了,四太太把院子裡的無子姨娘都打發出去,其中就包括張玉珠。

    遠房姑奶奶嚎啕大哭卻也沒辦法,十五歲的張玉珠拿著四太太給的三十兩,不知道該去哪,只能給媒婆五兩,又相了一戶務農的吳姓人家,已經有兩個孩子,去年死了婆娘,張玉珠進門是當續弦,平時除了照顧孩子,也得操勞家務,農家日子並不好過,請不起下人,她後來回家探視過一次張太太,皮膚變得很黑,雙手粗糙一如丫頭。

    孟家太大,投靠的親戚太多,客院裡不止一個張玉珠,旁支女孩兒的命運如果不是張玉珠,就是秦鳳仙。

    秦鳳仙是另一個遠房姑奶奶帶回來的女兒,嫁給一個菜販當正妻,原以為有點小生意,又是正妻,日子可以過得好,卻沒想到賣菜的競爭大,而且一天沒賣完,菜絕對放不到隔天,丈夫對她雖然過得去,可也沒用,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且她太瘦了,瘦得連掉兩個孩子,當她掉了第三個孩子時,丈夫開始打她,嫌她沒用,連個孩子都保不住,娶個不會下蛋的母雞要幹麼。

    秦鳳仙偶而回來,她娘就抱著她哭,說早知道把她嫁給孔老闆當姨娘,好歹三餐吃的飽。

    齊桁爾問她真不埋怨?真的不埋怨。

    她在齊家過得很好,每天戌時睡覺,卯時起床,睡得飽飽的,三餐也吃得好,身為二奶奶,衣服鞋襪春夏秋冬一年四裁,霞蔚院丫頭婆子十幾個,粗活不用自己動手,她可以專心練習兩面繡,繡活做累了,就去後院聽聽風吹竹梢的聲音,看看錯落有致的園景,多好啊。

    她很懶,不想幹活,她很怕痛,不想有人打她,沒丈夫有銀兩可以拿,這生活很美滿,她把自己當成金嬤嬤說的那個老宮妃,老宮妃怎麼過日子,她就怎麼過日子,所以她才沒把擎哥兒抱到霞蔚院養,一方面是覺得竹姨娘不能自己養兒子可憐,一方面也是沒耐心,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可愛。

    她已經跟齊太太說好了,她現在不養嗣子,專心給丈夫抄經祈福,等襄哥兒成親,大少奶奶生了孩子後,讓襄哥兒兼祧二房,給二房娶個二少奶奶,洞房花燭,再來一遍。

    柳氏聽了也很贊同,這樣大房財產是她親孫的,二房財產也是她親孫的,兩房的孩子名義上雖是堂兄弟,事實上是親兄弟,對襄哥兒、對齊家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孟翠栩拉回思緒,別想了,眼前才是要緊,“剛剛那件事情,夫君能不能再跟老太太商量商量,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真不會說出去的。”

    早點鋪、繡樣坊、針線鋪這種比較適合她,她不想開什麼大酒樓,還得當飛韻替他們傳書。

    原本神色甚和的齊桁爾聽到她還在糾結這個,忍不住反問她,“都已經讓你知道前因後果了,你覺得我會讓你抽手?”

    孟翠栩還想努力一把,“我這個人記性很不好的,回去兩三天我就忘了。”

    齊桁爾沉思,她如此不甘願怕也是不好……他不喜歡威脅人,不過為了保險,他不介意當一回小人,君子成事不拘小節,“你知道自己有個弟弟嗎?”

    孟翠栩睜大眼睛,不明所以。

    “孫姨娘給你生了個弟弟。”

    孟翠栩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點聽到“孫姨娘”,整個人突然有點站不住,眼見就要摔倒,齊桁爾連忙扶著她坐下,又給她倒了水。

    孫姨娘是她爹孟大光的妾室,母親因為生她後久不孕而買回來的丫頭,孫姨娘運氣很好,沒多久就有了身孕,不過自從賭坊的人來家裡抓人之後,她就再沒見過孫姨娘了,鄰居說看到她也被抓走了。

    孫姨娘給她生了個弟弟,孟家有後了!

    孟翠栩一把抓住齊桁爾的袖子,“他們在哪??”

    “孫姨娘在雲州一間賭坊擔任廚娘,你弟弟十二三歲的,也在那邊幫忙。”

    弟弟……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孫姨娘跟弟弟——母親雖是她最親的人,但她現在已經是孟家的方姨娘,金嬤嬤說,兩人如果還總念舊,會害方姨娘被主母挑剔,一個主母挑剔妾室,要做出什麼很難說,所以她再也不喊母親了,無論如何都喊方姨娘,免得被人聽去了告狀,方姨娘身分尷尬,禁不起一點風浪。

    孟翠栩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沒想到孫姨娘不但活著,還好好的把孩子生出來,只是十二三歲還在賭坊幫忙,不行,這樣別說出息,不學壞就謝神明了,她得把這兩人從賭坊那染缸撈出來。

    “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把人救出來,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會好好孝順祖母。”孟翠栩說著,靈光突然一閃,他們之前是在說酒樓的事情……她突然明白了,“我知道了,我會努力學的,你……不是,夫君能不能幫我打聽孫姨娘跟弟弟的贖身銀是多少?”

    “你想贖他們?”

    孟翠栩點頭,有點落寞的說:“我只剩他們了。”

    她知道爺爺跟爹已經死了,她與母親投靠到京城孟家時,孟老爺惦念著一起長大的情分,派人去打聽過了,爺爺跟爹因為逃跑,被抓回去活活打死,至於一起被抓的女人卻是不知下落。

    齊桁爾回答,“四千多兩,因為他倆還的是你叔叔欠下的債務。”

    孟翠栩只覺得一暈,四千多兩!她手上的現銀連四百兩都沒有,那四間小鋪子每個月也只能掙三十兩左右,那得多久才能把人贖出來?

    “我有八間聞香樓,隨便一間,每個月的淨銀都是三四百兩。”

    孟翠栩一聽,突然又覺得有希望了,一間聞香樓一個月能淨賺三四百兩,那規模差不多的,至少也能賺兩三百兩吧,不用兩年,她就能把孫姨娘跟弟弟贖出來了。

    孫姨娘、弟弟,你們再等等,我一定好好學。

    “夫君,能不能告訴我他們在哪間賭坊,我想送點銀子給他們。”

    齊桁爾提醒她,“他們若有銀子,日子只怕更難過。”

    嗯?是那樣啊,懂了。

    他們是抵在那邊還債的,又不是小廝僕人,身上怎麼會有錢,如果有銀兩,別人一定會說那是偷的。

    大概是看她情緒一下企盼,一下失落,起伏之間有點可憐,齊桁爾說:“他們過得還行,總之,你好好跟著我做酒樓,很快就能有一筆錢給他們贖身。”

    孟翠栩點點頭,“那夫君剛剛說要來幫我的人,何時能見?”原本打死不願的事情,有了目標,突然動力滿滿,她想馬上看到那個人,最好酒樓明天就開。

    齊桁爾含笑,“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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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過了小滿,天氣開始熱了起來,而這日子除了節氣,還有另一個重要的意義——齊老爺生日。

    以往齊老太太的壽宴會熱鬧的操辦,但自從齊老太太“生病”以後,為了不讓她太累,從百桌銳減成五十桌,而家中長輩都只有五十桌,孝順的齊老爺自然不能越過,只意思意思開二十桌,至齊桁爾沉江後,更是不舉辦了,家人一起吃個飯就算祝壽,原因也不用問,肯定是傷心。

    這陣子天氣好,席面便開在花園中。

    春天的杏花桃花還開著一點,夏天的茉莉已經冒頭,各種花香融合成一種特殊的香氣,便是只有小滿時節的花園才聞得到。

    齊老爺今天心情很好,多喝了幾杯,齊太太見狀,也陪著飲了一些,席間話題自然繞著齊桁山,再幾個月他就要成親了,身為一個已經有孫子的當家太太,齊太太對齊桁山這庶子的婚事真沒那樣積極,但她懂得不要掃興,丈夫高興,就陪著說一些,這樣丈夫才會覺得自己懂事。

    回娘家的齊臻兒打趣說:“時間過得真快,當年跟在我們後面流鼻涕的那個三弟居然也要當新郎官了。”

    齊桁山臉一紅,他已經跟許小姐見過面了,許小姐生得國色天香,而且神色溫婉,他對這門親事很期待,當天回到枕流院,就把四個通房都給遣出去了,他要好好對許小姐,不讓她為了通房姨娘煩心,而且未婚妻貌若天仙,也稍稍沖淡了一些成親一年後就得分家的不安。

    一樣是回娘家的女兒,但齊梅兒是庶女,自然不敢像嫡女齊臻兒那樣打趣兄弟,於是只舉起酒杯,“妹妹敬三哥一杯,預祝三哥琴瑟和鳴,百年好合。”

    齊老爺看著孩子們手足和睦,心情大好,“接下來該輪到娟姐兒了。”

    齊娟兒低下頭,她今年已經十四歲,是應該說親的年紀,但祖母生病以來,嫡母就減少外出走動,只怕外人連齊家有個三小姐都不知道,二姊若不是娃娃親,恐怕也會跟自己一樣。

    言姨娘早為這件事情煩了很久,眼見老爺提起,也不管這是什麼場合,布菜的長筷子還拿在手上,撲通一聲便往地上一跪,“老爺作主,娟姐兒是該說親了。”

    孟翠栩傻眼,她知道言姨娘腦子不好,沒想到這麼不好,齊娟兒的婚事她可以找時間求求齊太太,但萬萬不能在壽宴的場合跪齊老爺。

    果然,齊老爺夫婦的臉色一下難看起來。

    齊老爺放下筷子就問妻子,“怎麼,娟姐兒的事情你沒在留意嗎?”雖然是庶女,但也是他的女兒,妻子如果故意耽誤娟姐兒,他可是不允許的。

    “老爺,妾身冤枉啊。”齊太太眼眶一下子紅了,“便是想等桁山娶了許小姐再來說娟姐兒,到時候她不但有個有錢的爹,還有個官家出身的嫂子,能提身分,這不是對娟姐兒比較好嗎?”

    這一番話合情合理,齊老爺臉色和緩下來,“還是你考慮周詳,剛才是我太性急了。”

    “老爺別誤會妾身就好。”齊太太用手絹壓了壓眼角,顯示委屈,“娟姐兒是我們的孩子,妾身怎麼會不替她打算呢。”

    這話正中齊老爺的心,只見他又是舒暢又是愧疚,然後把脾氣發在言姨娘身上,也不管席上大家都在,碗就往她那裡砸,“太太這麼為娟姐兒著想,你卻想挑撥,給我下去,我不想看見你。”

    言姨娘不敢喊痛,被趙嬤嬤拉扯著離開。

    齊梅兒跟齊娟兒都很尷尬,齊臻兒一向不喜歡這兩個庶妹,因此也沒開口緩類,自顧吃菜。

    如果是過去,孟翠栩絕對低頭裝沒事,但現在不同,她有求于齊桁爾,她得有表現才行——一年多還是太久了,如果她表現好一點,說不定齊桁爾會願意借她銀子,賭坊肯定沒讓弟弟讀書,十二三歲才來學字實在太晚,能早一點是一點。

    她得好好表現,讓夫君滿意。

    於是她伸出手轉動轉盤,讓一盤蝦仁白菜停在齊老爺面前,那是齊太太最愛吃的一道菜。

    齊老爺見蝦仁白菜來了,想起什麼似的夾起一筷子放入妻子碗中,齊太太也很給丈夫面子,夾起就吃,齊老爺如釋重負,氣氛又好了起來。

    剛才龜縮不敢吭聲的齊桁宜馬上出聲撿便宜,“還是爹對娘最好。”

    柳氏連忙說:“夫君對婆婆也很好呢,我們大房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如月現在又懷上了,這可不是對婆婆好嗎?”

    齊太太笑開了,“這話我愛聽,如月,你這次可得給我爭氣點,生個兒子,竹姨娘有的,你都會有。”

    站在後面布菜的如月連忙說:“希望能托太太跟大奶奶的福,為我們齊家再添個男丁。”

    孟翠栩想,齊太太真的很聰明,不但一棍子拍死言姨娘,還在孟老爺面前賣了一次乖,難怪齊家這麼富有,齊老爺也只兩個姨娘,四個通房,齊太太這手腕,齊老爺只怕色心再大,也不好意思多納。

    言姨娘只是個插曲,齊老爺夾菜賠罪,齊太太含笑接受後,席間又開始聊天說笑。

    終於,十二道菜吃完,丫頭撤下席面,上了鮮果點心。

    齊老爺清清嗓子,眾人知道他要說話,於是都識趣的把水果放下。

    “最近,我總算把到期的帳本給看完了,有些物件還不錯,我就不打算賣,直接給你們了,共有馨州田產一處,城西酒樓一間,城東古玩玉器鋪一間,年收都差不多兩千兩上下,這我打算給三個媳婦,桁宜,你替你媳婦先挑吧。”

    齊桁宜沒想到銀子會砸往自己這裡,突然間傻了,這這這……選什麼好呢,田產、酒樓還是玉器鋪?既然年收都差不多,還是田產吧,最簡單了,一年看兩次帳本就行,酒樓跟玉器鋪得每個月看,太累了。

    於是齊桁宜開口說:“謝謝爹,兒子替媳婦選田產。”

    柳氏聞言一喜,她想要的也是田產。

    齊老爺嗯了一聲,“桁山,許小姐雖然還沒過門,但已經是你的未婚妻,替她選一個。”

    齊桁山卻為難,“還是讓二嫂先選吧。”

    “桁爾不在,她就得認,你先。”

    既然父親如此說,齊桁山就考慮起來,酒樓?還是玉器鋪?當然是玉器鋪,酒樓多俗啊,許小姐天仙般的人品,就得配玉器鋪才好。

    齊桁山開口,“謝謝爹,兒子選玉器鋪。”

    齊老爺又是嗯的一聲,“二媳婦,既然你大伯選了田產,三叔選了玉器鋪,那酒樓就歸你了。”

    孟翠栩低聲說:“是,謝謝公公。”她內心不禁佩服起齊老爺來了。

    齊桁宜好懶,齊桁山愛雅,他這田產、酒樓、玉器鋪,可把兒子們的性子都考慮進去了,且讓兒子們先選,選剩的給她,以後就算有什麼事,都不用奇怪,她拿的可是選剩的啊。

    “那間酒樓生意不錯,只不過換了老闆後能不能留下大廚還不知道,如果你要出門去安排打點,那就出去,不用特意再來稟告,要換男裝,那也可以。”

    齊太太卻覺得不太妥,“老爺,這……”

    齊老爺低聲說:“太太稍安勿躁,我們齊家祖宗定下的規矩,庶子成親後一年分家,嫡子當祖父後一年分家,按照禮法,一旦襄哥兒兼祧的妻妾生下孩子,二房就得分出去,可是二房只有女人跟嬰兒,那要讓她們怎麼過,所以我今日才指明把鋪子給媳婦,而不是兒子,除了有錢,還得讓二媳婦練習本事,有了財源,二房才能興旺。”

    齊太太不語,想了想,老爺說的也有道理。

    兼祧妻的功能也就是傳宗接代,丈夫是大房的,願意當兼祧妻的姑娘,條件肯定不好,那又能期待有什麼本事,老爺說得沒錯,二房將來只怕就是要二媳婦來扛,趁著現在有他們讓她靠,多學一點,抛頭露面怎麼了,換男裝怎麼了,她又沒丈夫,還怕人家說閒話不成。

    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了。

    有了齊老爺夫婦的金口,孟翠栩自然不客氣,直接讓繡房的人幫她做幾套男衫男鞋。

    哪知事情沒孟翠栩想的順利,下人嘛,都是跟紅頂白,見她沒丈夫還讓她們照著尺寸作新衣,打從內心哼氣,沒人動,日期到了一件也沒送來,孟翠栩想著弟弟跟孫姨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齊太太那裡告狀去。

    齊太太一聽火了,她是沒了二兒子,但二媳婦還是二媳婦,齊家沒倒,那就是主子,於是繡房每人罰了一個月的月銀,繡娘的領頭直接不要了,主人家讓你做衣服就做衣服,還拿喬呢,不過就是個下人領班,真當自己是誰。

    齊太太這一罰,隔天衣服鞋襪全送來了,兩個繡娘還服侍孟翠栩試穿,一件一件都合身,鞋子也不用改之後才退下。

    春花一邊收衣服一邊說:“小姐好好跟她們講,不聽,太太罰了一頓才知道要送衣服,真是賤骨頭。”

    孟翠栩不想跟那些勢利眼的繡娘計較,“春花,你衣服收好後幫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點心,拿一些過來,中午怕是沒吃飽,現在有些餓了。”

    春花一聽,加快手腳,很快把那幾件男子衣衫收入抽斗,牛皮厚靴也跟自家小姐那幾雙繡鞋放一起,“小姐,我去廚房啦,很快就回來。”

    春花出去後,金嬤嬤關好格扇,走到孟翠栩身邊低聲問:“小姐可是有什麼話要跟老奴說?”

    “瞞不過金嬤嬤。”

    孟翠栩思量了幾日,齊桁爾還活著之事該不該讓金嬤嬤知道?考慮了幾日,還是覺得應該,否則沒人幫她。

    而且齊桁爾自己都有心腹知道他還活著——那天就是讓那心腹周大守著門口,沒想到周大肚子疼,忍不住跑茅廁去了,就那麼剛好她在那個時間到了萱茂院。

    齊桁爾身邊有周大、週二兄弟,齊老爺身邊有薛管家,她也得有個金嬤嬤啊。

    齊老爺是讓她出門,但又不是天天能出去,況且以她的身分還是要避嫌,若是把金嬤嬤也拉進來,就能讓她幫自己,再者,她也想打聽打聽弟弟跟孫姨娘的情況,這種事情還是得托人出去找辦事先生。

    金嬤嬤教她讀書寫字,繡棋書畫,除了樂器不能學,一個大家閨秀該學的她都學了,她甚至連走路儀態都花了時間調整過,要不是根基打在那邊,嫁進孟家後,自己這個身分怎麼可能入得了孟老爺夫妻的眼。

    這天下最不會害她的人除了方姨娘,就是金嬤嬤。

    她相信金嬤嬤。

    於是她把金嬤嬤拉到自己身邊,在她耳邊小聲說起那日在萱茂院屋內發生的事情齊老太太不傻,齊桁爾也沒死,齊老爺知道一切,齊太太卻不知道。

    金嬤嬤聽完,卻沒露出詫異神色,孟翠栩奇道:“嬤嬤怎麼不驚訝?”

    金嬤嬤微笑,“嬤嬤在後宮待了四十年,什麼沒見過,裝傻、詐死都只是小手段,只是沒想到四皇子這麼沉不住氣,跟他的生母何賢妃可差多了——嬤嬤知道姑娘心急,但此事急不得,姑娘可得穩著些,可別讓大房跟三房的人看出端倪,大爺跟大奶奶雖然蠢鈍,三爺卻是個聰明人,小姐若有異樣,事情就不好辦下去。”

    “嬤嬤說的是,只是,唉,我真恨不得插翅飛到雲州,把弟弟跟孫姨娘救出來,嬤嬤。我當時年紀雖小,但回想起來孟家的宅子跟鋪子至少值兩千兩,加上贖身銀要四千兩,我那該死的叔叔居然賭了六千兩的銀子,爺爺死了,爹爹死了,他倒好,連累弟弟跟孫姨娘現在還給他還債。”說著說著,眼淚便流了下來。

    孟翠栩不能不怨,若不是叔叔好賭,母親何以變成方姨娘,自己又何以得嫁個沉江之人,一家人應該快快樂樂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生死兩隔,弟弟十二三歲了卻只能在蔚房打下手。

    金嬤嬤掏出帕子給自家小姐擦眼淚,溫聲安慰,“嬤嬤便多個嘴,二爺如果拿小少爺跟孫姨娘的命來吊著姑娘,那麼那兩人肯定過得還行。”

    “嬤嬤怎麼知道?”

    “籌碼嘛,自然得派人看著,還得派人護著,否則萬一籌碼有損傷,拿什麼來吊著姑娘?姑娘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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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31 00:21:43
第4章(1)

    夏至。

    齊桁爾的動作很快,不到一個月,就把與聞香三號店對著後門的鋪子買了下來,而且改了內部陳設,有廚房、酒窖、養魚蝦的水缸、鍋碗瓢盆一應俱全。

    孟翠栩接到消息後,在金嬤嬤的幫忙下換了件男子長袍,腳踏刻意加大的牛皮靴,長髮挽了個爺們常用的松髻,這便準備出門。

    原以為要用給客人準備的馬車,沒想到卻不用,只能說齊老爺夫婦真的很疼愛齊桁爾,他人已不在,霞蔚院的馬車跟車夫卻還在,那車夫看到二奶奶穿著男裝時懵了一下,這才趕緊把馬牽出來。

    馬車很大,鋪著厚厚的錦墊,感覺不怎麼顛,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車夫停下,“二奶奶,聞香三號店到了。”

    孟翠栩自己跳下馬車,春花連忙放下小梯,扶著一把年紀的金嬤嬤下來。

    孟翠栩上一次看到街景,還是跟著方姨娘入京的時候,後來進入孟家,開始被孟太太刁難,根本無法出門,而後方姨娘得寵,她更是成了孟家的不可說。等她出嫁是坐在轎子裡,過門後又是孀居,多有不便,就這樣十幾年過去。

    剛到京城時還小,又跋山涉水一年多,哪有心情欣賞街景,此刻看起來京城果然熱鬧。

    街上寬得可以同時容納三輛馬車通行,兩邊鋪子一間大過一間,賣燒瓷的、賣字畫的,連賣琴的都能開一間店,如果不是有事,她還真想逛一逛再回去。

    “春花,你在馬車上等我,金嬤嬤跟我進去就行。”孟翠栩吩咐。

    “是,奴婢知道了。”春花心思單純,剛到孟家時,見一樣是大丫頭,亦丹跟芍光卻是落落大方,心裡還擔心小姐會不會嫌棄自己是個農村丫頭出身,後來見小姐對她一樣親熱,這才放下心來,現在雖然不能跟著進去,但小姐帶她出來了不是,她就替小姐好好看住馬車。

    孟翠栩帶著金嬤嬤走入客棧,才剛進入店裡,小二就上前笑容滿面的招呼著,“二位請裡面坐,剛剛送來一批活魚,還養在水缸裡呢,要不要清蒸還是紅燒一條來嘗嘗?這五六月的魚蝦因為油脂少,另有一番清甜。要不然嘗嘗咱們大廚的招牌油雞,都是選用養足月的大公雞,那個雞皮啊可好吃了,任憑嘴再刁,也會拍手說好。

    金嬤嬤開口,“我家大爺跟宋老闆約好了,還請這位小哥通傳一聲。”

    那小二愣了楞,繼而笑說:“二位請稍等,我去通傳掌櫃。”

    胖掌櫃很快過來,得知是老闆交代過的“孟大爺”,連忙請入雅間,“二位先喝點茶,我這就去請老闆。”

    金嬤嬤給孟翠栩倒了茶,大抵是難得出來,神色間透著愉快,“這店小二與掌櫃倒是很和氣,難怪生意好。”

    “是啊,嬤嬤教過我,和氣生財嘛。”

    和氣不只生財,還能保平安呢。就像婆婆偶而找她說話,會問起“你大嫂怎麼樣”,她都說大嫂心大,好相處,對她也頗多關心,她絕對不會告訴婆婆,大嫂腦子有洞,喜歡跟不熟的人演熟,老是想打聽婆婆有沒有塞點私房給她。

    金嬤嬤笑道:“有句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小哥這麼殷勤,要不是我們今天有事,嬤嬤說不定就順著說來盤魚,再來盤油雞了。”

    孟翠栩噗嗤一笑,“不瞞嬤嬤,我剛剛也是這麼想的,誰都知道魚肉要冬天才肥,不過聽他那麼說,還真想點一盤來嘗嘗什麼叫做油脂少的清甜,但想想,主菜加上配菜要二十兩起跳,還是算了,我現在的銀子,一分都很珍貴。”

    “小姐要是想吃,又怕貴,那回去時給買上一條,看是要吃清蒸還是紅燒,嬤嬤在小廚房弄給你吃。”

    孟翠栩往她懷裡拱了一下,“還是嬤嬤疼我。”

    金嬤嬤見小姐都快二十歲了,還像小孩子那樣跟自己撒嬌,忍不住笑了起來,心裡真感謝孟老太太把自己派給小姐,她寧願在客院清苦些,也不想服侍孟家那幾個眼高手低的嫡女。

    主僕說話間,簾子掀動,齊桁爾出現,見到雅房中除了孟翠栩外還有個老嬤嬤,也沒露出不悅的神色,只道:“這裡不好說話,跟我到隔壁。”

    孟翠栩這才知道,聞香樓隔壁也是齊桁爾的地方,沒有打通,他直接繞過後門走。

    打開側院後門的瞬間,她忍不住想,這人好會享受——院子雖然不大,卻十分雅趣,有亭有池,還有個種著葫蘆的小竹廊,一顆顆青色的葫蘆垂在竹架間,隨著夏風吹拂,輕輕搖晃,空氣中隱隱還有葫蘆清香,沿著牆壁幾株大紅色的三角梅,亭子的矮牆邊圍著一圈藍雪花,院子雖小,她卻想到四個字,美不勝收。

    八角亭中有丫頭在整治茶水點心,見到他們,福了一福,旁邊還有三個中年男子,一個清瘦,兩個微胖,三人見齊桁爾跟孟翠栩進了亭子,紛紛行禮。

    齊桁爾給幾人做介紹,“這是林掌櫃,這是邵大廚、蘇大廚,都是十幾二十年經驗,這位是孟大爺,以後你們三人就直接替他辦事。”

    三人向孟翠栩拱手,“還請孟大爺多多照顧。”

    孟翠栩連忙起身,“不敢,我是第一次做酒樓生意,年紀輕沒經驗,是我請三位多多照顧才對。”

    三人見未來老闆好說話,紛紛松了一口氣。

    幾個丫頭又送上酒跟一些鮮果便退下,五人聊了起來,席間孟翠栩知道林掌櫃是聞香樓一號店的副掌櫃,從十幾歲就跟著父親做這行,很有經驗,對齊桁爾提拔他當掌櫃,也很高興,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一樣是做高檔席面的地方,當掌櫃自然比當副掌櫃好多了。

    至於邵大廚跟蘇大廚都是從別的地方挖來的,邵大廚快三十歲,去年母親生病,把家裡的積蓄全用完了,病卻沒見起色,齊桁爾給他介紹了從宮中退休的御醫,不過兩個多月,母親已經恢復如常,他心裡感謝,就辭別老東家過來幫忙。

    蘇大廚的原因就更簡單了,妻子留下四個女兒,他的存銀又不能都給女兒辦置嫁妝,否則老了拿什麼養老,齊桁爾答應給每個女兒添妝十二擔,還寫了字條保證,想想比起刻薄的老闆,還不如來跟他,這便也過來了。

    五人相談甚歡,在林掌櫃等三人的幫忙下,很快擬好幾套菜單,連供貨的菜販肉商都定下來,至於店小二,齊桁爾準備從幾個店各調一個過去,所以孟翠栩只要召幾個刷洗婦人就好。

    談起正事,時間就過得快,不知不覺都已經到了申正,孟翠栩看看天色,“今日便先到這裡吧,我得回去了。”即便公婆允許,身為媳婦她也不好天黑才回家。

    金嬤嬤道:“大爺這裡等著,老奴去讓人把馬車趕過來。”

    未來老闆都這麼說了,林掌櫃、邵大廚、蘇大廚自然很識相,說時間不早該告辭。

    金嬤嬤快步先行離開,三人直接從後巷子出去了,孟翠栩則由齊桁爾陪著從客棧後門直接穿過。

    齊桁爾跟她說:“林掌櫃做事細心,你可以把酒樓直接交給他,自己看帳本就好,淨銀既然說了給你,就由你自己保管,只是記得,五天一定要來我這裡一次,待宅子裡時也要常去祖母那邊。”

    “我知道的。”

    “你那嬤嬤口風可緊?”剛才金嬤嬤站在旁邊半天也沒退下的意思,他想也知道這丫頭肯定跟自己嬤嬤講了,一開始雖然有點生氣,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以跟下人講,但想想也沒什麼好氣,自己身邊都有周大、週二、緋兒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分了,怎麼可能要求她身邊一人都沒有。

    她才二十歲不到,不可能面面俱到,而這種嬤嬤都是人精,遲早會看穿,與其到那時候說,還不如先說,多了一個幫手。

    再者,讓一個年輕女子嫁給沉江之人是很殘忍的,她卻是行禮如儀的過了門,祖母說,她日日抄經希望丈夫早日得以輪回,一年多來皆如此,就連他這個丈夫出現了,她也沒哭求什麼,就看在這點上,他不能苛責她,只是裝死之事茲事體大,所以多問想安心一點。

    孟翠栩恭恭敬敬回答,“夫君安心,金嬤嬤在後宮待了四十年,齊家宅院裡可沒比她嘴巴更緊的人了。”

    齊桁爾點點頭,原來是宮中出來的姑姑,難怪,孟翠栩明明是個旁支,身分又尷尬,不可能有人教她婦德婦儀,她卻做得比大家閨秀還好,光是見面那日她不哭不鬧,就已經十分難得。

    “你我關係不同,替我好好照顧祖母,將來若是我能返回齊家,一定不會虧待你。”

    言下之意是說,如果四皇子倒臺,不管他現在身邊有幾人,她就算出身尷尬,還是齊二奶奶。

    孟翠栩卻沒想到那麼多,對於夫妻間的情情愛愛什麼,真的沒抱太大希望,爹對娘已經夠好,但娘買了孫姨娘後,爹還不是讓孫姨娘懷上了;至於孟老爺跟來投靠的堂弟妹勾搭上,更是甩足孟太太的臉;齊桁宜那種懦弱無用的人,都收了一個姨娘,兩個通房;齊桁山一邊說要考試念書,一邊不忘房裡睡丫頭……更何況自己跟齊桁爾這對夫婦分隔兩地,他居住的院內肯定通房一堆。

    看,現在跟在他們後頭的緋兒,容色是閉月羞花,頭戴珠翠,身穿綢緞,踩著一雙鈴鐺鞋,一移動就發出清脆好聽的響聲,這像一般丫頭嗎,肯定入房伺候的啊,後頭琴音那種梳著雙丫髻的才是真丫頭。

    聽金嬤嬤說,戶籍紙是可以買的,他既然現在叫做宋華,就能娶個宋太太,再來一二三四個姨娘伺候,還不能說他花心,畢竟他是宋華又不是齊桁爾,齊桁爾已經不在了,府中只有一個孀居二奶奶,就是她孟翠栩是也。

    兩人邊說邊朝客棧門口前進,卻突然聽見旁邊傳來聲音,轉頭一看是個店小二在趕個賣菜婦人。

    “我們這兒做吃的,嬸子你不能在這賣菜,不然打擾了我們的客人進出,那銀兩你可賠得起?”

    那賣菜婦人道:“小哥,你行行好,讓我在這賣吧,便是看著這裡人來人往,才挑著擔子過來,夏天熱,菜禁不起放,如果今天賣不掉,明天也不能賣了。”

    “大嬸啊,不是我不通融,是你太讓人為難了,哪有在人家做生意的門口做生意呢。”

    孟翠栩看那嬸子骨瘦如柴,面容枯槁,衣服滿是補丁,而且十分骯髒,顯然很久沒有好好清洗,心生憐憫,轉頭對齊桁爾說:“我的荷包在金嬤嬤那,能不能勞煩琴音把她的菜全買下來,分給路人。”

    齊桁爾點頭,琴音拿出荷包走到那中年婦人身邊,“嬸子,我家大爺讓我把菜都買了,你算一算多少。”

    那婦人喜出望外,數了數兩擔,“姑娘,共五十把菜,半吊錢。”

    琴音拿出半吊錢給她,又跟她一起站在街邊分菜,既然是不要錢的,自然一下就分完。

    那婦人小心翼翼收起半吊錢,把扁擔扛上,到了孟翠栩面前深深行禮,“謝謝大爺好心,老天保佑大爺好人有好報。”

    婦人站起身子,看到孟翠栩時卻有點怔住,低下頭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慌亂的在她臉上梭巡,很快的看到她眉角的疤痕,便死死的盯著,好像想看出一個洞來一樣。

    琴音不悅了,“嬸子,你怎麼這樣看人呢。”

    那嬸子卻突然放下擔子,抖著聲音說:“敢問這位大爺,左手手心上是不是……是不是有道鞭痕?”

    這下換孟翠栩錯愕,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時方姨娘剛剛有孕,被提到前院去住,孟家大小姐不忍母親這樣被打臉,故意到客院來找她麻煩,還讓嬤嬤鞭她,想給她身上留疤,只是嬤嬤當時沒打得太重,加上也過了十幾年,疤痕現在都得仔細看才看得出來,這婦人怎麼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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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2)

    那婦人看著她,小心翼翼的說:“你是……你是翠姐兒對吧?”

    孟翠栩呆住了,她是誰?

    那黑瘦的婦人露出一絲苦笑,“也難怪你不認得,我有時候都不認得自己了,翠姐兒,我是秦鳳仙啊。”

    鳳、鳳仙姊姊?!

    那眉目,那鼻唇,是的,雖然黑了,瘦了,又憔悴不堪,但的的確確是秦鳳仙,只是她怎麼變成這樣子了?她比自己只大了兩歲,今年應該二十一,女人正美貌的時候,她看起來卻像個中年婦人,琴音剛剛是怎麼喊她的,嬸子,二十一歲的秦鳳仙看在一般人眼中居然已經是個嬸子。

    秦鳳仙羡慕的看著她,“翠姐兒你都沒怎麼變,所以我才能一眼認出,你、你不是替五小姐嫁給齊家了嗎,怎麼會穿著男裝在這裡?唉,我問得太多了,看你氣色那麼好,又有什麼需要擔心。”秦鳳仙看著她身後不遠處,一縮脖子,臉上露出害怕神情,“我丈夫來了,得走了,今日謝謝你了。”

    秦鳳仙挑起擔子,匆匆跟一個穿著破爛的男人會合,那男人出手就打了她一個巴掌,直到她把錢拿出來,他臉色才好看些。

    孟翠栩想也沒想就要上前,卻被齊桁爾拉住——

    “你穿著男裝去跟她丈夫理論,是想讓她被打死嗎?”

    “可是、可是……”

    “那是誰,親戚嗎?”

    “是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姊姊,大我兩歲,她對我以及一樣投靠孟家的珠姐兒一直很好的……”聲音越說越低。

    孟翠栩想起小時候,當時方姨娘剛剛搬到前院,人人都笑她母親是個蕩婦,女兒肯定也不知羞,原本在客院跟她玩得好好的孟家遠親開始避她如蛇蠍,只有秦鳳仙跟張玉珠還肯理她。

    金嬤嬤對她雖然好,但孩子還是需要玩伴,且每年換季,秦鳳仙就會把自己穿不下的舊衣服給她,金嬤嬤把內外面一翻,重新縫過,便是一套顏色嶄新的衣服。

    孟翠栩知道她嫁得不好,沒想到不好到年紀輕輕就成了嬸子……

    金嬤嬤這時領著馬車過來,眼見自家姑娘紅了眼眶,快步走過去,“大爺,怎麼啦?”

    “嬤嬤,我見到鳳仙姊姊了。”孟翠栩眼淚一流,哽咽道:“但她被折磨得看不出以前的樣子,我不認得她了。”

    齊桁爾見她自己糟心事情都一堆了,居然還有心思為故人落淚,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只在被人發現之前很快褪去。

    半個月後,孟翠栩的富貴酒樓正式開門做生意。

    聞香樓生意極好,客人多,見到隔壁開了一間新酒樓,有些人想嘗鮮這便進去了。

    邵大廚跟蘇大廚掌杓的功力一流,林掌櫃又捨得買生鮮食材,菜葉是清晨采,雞鴨也是當天宰,不到幾個月,富貴酒樓的客層便穩定下來,奇的是隔壁聞香樓的生意也沒被影響,反而附近又開了兩間高檔酒樓,形成一個小小的圈子,於是之後口袋有錢,想吃好東西的人,就都會往城西三街那裡去。

    九月底結算時,富貴酒樓淨銀共三百多兩,孟翠栩很滿意,距離把弟弟跟孫姨娘贖出來又更進一步了,快的話明年年底,他們三人就能團聚,不過在這之前,她已經先把秦鳳仙給救出來。

    她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秦鳳仙住在哪裡,才十兩銀子她丈夫就高高興興地把她給賣了。

    孟翠栩原想讓她去繡樣坊刺繡,那裡清閒,繡娘們也都老實,秦鳳仙卻想在酒樓洗碗,說丈夫常常在半夜打她,她害怕沒聲音,總覺得一靜下來就會有拳頭落下,孟翠栩想想也好,忙一點累一點,晚上好睡就不會想那麼多了,先把身上的肉養回來再說。

    這幾個月,孟翠栩每五天出門一次,從富貴酒樓的大門進入,再從後門到齊桁爾的小院,大部分時間都是例行報告,例如:祖母很好,前幾天吃了齊桁爾讓她帶回去的魚湯,吃得眉開眼笑;公公最近常生氣,因為齊桁宜真的是爛泥糊不上牆;齊桁山最近很開心,因為許小姐就快過門……之類的。

    齊桁爾總是很仔細的聽,在聽到齊桁宜花了一千兩買個會變聰明的玉佩後,忍不住歎了氣——大哥小時候從羅漢床跌下,從此左腳就跛了,爹娘難免特別溺愛,於是造成他現在不知世事的少爺樣,不會算數撥算盤就算了,還容易被騙,花一千兩買變聰明的玉佩?

    齊桁爾十分無奈,“我爹娘怎麼說?”

    “公公忍不住打了大伯一頓,要不是婆婆攔著,恐怕要躺在床上好幾日,公公這次是真的動氣了。”

    “那我嫂子呢,幫著勸,還是幫著罵?”

    “哭著請婆婆去跟公公求情……後來是趙嬤嬤說起三爺快成親,娶的又是許大人的閨女,可得給上十足的面子,要是把大哥打得躺床,到時候面子上過不去不好,公公這才聽進去,否則恐怕要把家法打斷了才會收手。”

    齊桁爾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大嫂幫著罵是最能讓父親消氣的,幫著勸也勉強能說夫妻情深,偏偏是捨不得丈夫挨打,求母親去跟父親說情,她是把自己當透明的嗎,家裡鬧翻天卻什麼都不做?

    齊桁爾沉吟,爹累了,得有人幫他,大哥不可能,三弟婚後一年也得分家,他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孟翠栩了——相處這幾個月,他能理解祖母為什麼喜歡她,她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很念舊,從她千方百計也要找出那個舊時姊姊就看得出來,一個念舊情的人肯定珍惜情分。

    他自認看人的本事不會比看古玩差,孟翠栩個性穩重、重情,只要自己好好對她,她就會好好對齊家,他看得出她很用心鑽研酒樓經營之道,為的是想將來傳授給弟弟,是以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祖母說,她以前就很孝順,現在更孝順了。

    至於她跟他之間,比起夫妻,更像夥伴,他對她很滿意,將來若是四皇子倒臺,他可以用“被找到了”的理由回到齊家,跟她當一對真正的夫妻,讓她生下自己的嫡子,有這麼聰慧的妻子,兒子肯定有出息,她替他分憂,他給她體面……

    慢著,如果讓她幫著爹看帳本,分擔生意上的事情,然後把襄哥兒送入怡然園,由父母親親自教導,等襄哥兒長大了,直接把家權給他,這樣應該也可以。

    至於大哥夫婦,就直接從大爺大奶奶變成老太爺老太太,跳過老爺太太掌家的這一段,別給齊家添亂。

    對,就該這樣。

    孟翠栩就見齊桁爾一下皺眉,一下微笑,忍不住問:“宋二爺怎麼了?”

    兩人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說好,以後他是宋二爺,她是孟大爺,隔牆有耳,說話小心點總沒錯,因此雖然院中無人,孟翠栩還是稱呼他為宋二爺。

    “就是解決了一件煩心的事情。”此事還得跟爹商量,因此不好先跟她說。

    這孟翠栩真是他的福星,總覺得她那日誤闖進萱茂院後,他身邊很多糟心的事情便迎刃而解,透過她照顧祖母、給爹出主意、解決齊家的難題……悶了他一年多的事情一下子都解決了,也許是神色好上許多,最近幾個月周大、緋兒跟幾個貼身丫鬟偶而還會打趣他。

    沉江詐死後,他一直過得頗寂寞,有家歸不得,跟父親三個月在昭然寺廂房見一次,怕被發現,也只能說上幾句,他快被這種情況給悶死了,只好把全副精神用在經營聞香樓上,一連開了八間,卻一點得意的感覺也沒有,反觀現在,他只要命下人給祖母備吃的就很高興,覺得自己跟齊家又連結上了,他不再是一縷幽魂,而是真實存在的人。

    這種情形下,他自然對孟翠栩有著相當程度的喜歡,雖然不像以前對甯香表妹的那種怦然心動,但也算相當喜歡了,至少面對她對經營店鋪的許多問題,他從不會覺得不耐煩。

    叩,叩,敲門的聲音。

    “二爺,孟大爺,奴婢給兩位送點心。”

    齊桁爾朗聲說:“進來。”

    格扇呀的一聲推開,黛兒捧著茶盤蓮步輕移,“廚房做了荷花酥,王管家想起孟大爺愛吃甜,所以讓奴婢送過來一些,茶葉是前幾日剛剛送來的太平猴魁,用的是九龍瀑布挑回來的山泉水。”

    孟翠栩見黛兒一臉含羞帶怯,忍不住好笑,這齊桁爾在這個別院就有四個大丫頭,緋兒、青兒、杏兒,還有就是黛兒,除了一個美過一個,名字也是情趣,四個丫頭四種顏色,在這四季都飄散花香的別院裡,很有意境。

    這貼身丫頭都是往姨娘奔去的,看在外人眼中,宋二爺不但俊俏多金,家裡又沒什麼人,要是給他收房,過得跟當家奶奶也差不多,那還不卯足全勁來爭取好感,畢竟只是個姨娘,又不是正妻,要不要也只需二爺一句話罷了。

    就見黛兒笑意盈盈的把點心放在黃花梨小幾上,十分殷勤的招呼,“孟大爺,您趁熱吃。”

    孟翠栩忍笑,喲,還不好意思直接喊自家爺,是讓她先過去吃呢,也好,這裡的荷花酥,香甜不膩,層層染開的顏色也做得極好,齊家的廚娘是很給力了,但可比不上聞香樓的大師傅。

    拿起還有微熱的荷花酥,孟翠栩輕咬了一口,既不會顯得太小家子氣,也不會讓人覺得粗魯,在口中細細品味後,輕飲一口太平猴魁,心滿意足,“多謝黛兒姑娘了,今日倒是沾了宋二爺的光。”

    看黛兒多會做人啊,知道來者是客,哪像青兒那個臭丫頭,每次點心都挑齊桁爾愛吃的鹹點,也不懂偶而換一下客人喜歡的甜點心。

    不過黛兒今天大概是急著求表現,反而疏漏了,捧了點心過來卻沒把擦手棉巾一塊奉上。

    孟翠栩吃完,從懷中拿出帕子擦擦嘴角,擦擦手。

    齊桁爾無意間看了她的帕子一眼,神色頓時有點奇怪,那帕子怎麼很像……

    他揮揮手,黛兒福了福,退下。

    “孟大爺的帕子可否借我一瞧?”

    孟翠栩取出給他,有點不好意思,“帕子是舊了,不過是我母親縫製,所以捨不得換。”

    齊桁爾拿過帕子,只看一眼,他就知道沒錯,因為他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那是當年方嬸子給他的……

    孟翠栩說是她母親所縫製?據他所知,她母親是孟府的方姨娘,這些年遠近有名,因為大房妻妾生了六個女兒後,總算由這個姨娘生下第一個兒子,而且她的好運不只如此,之後接連生下了三個兒子,大房共有十幾個女兒,但兒子皆由她所出。

    他聽幾個來往的生意人說過,孟家老爺後院最近著火,因為孟太太不想讓方姨娘的兒子寄到自己名下,但孟家老爺怎麼可以沒有嫡子,於是老太太作主,把懷孕中的方姨娘抬為平妻,是為平太太,為此孟太太更是氣得跳腳,娘家的人還上門理論,沒想到孟老太太使出絕招,直接裝病不出面,反正抬也抬了,平太太有了律法的保障,誰也不能在她沒犯錯的時候又把她打回姨娘。

    方姨娘在孟家深宅大院十幾年,終於熬成了平太太,誰也沒想到平太太這樣好命,又是一個兒子,而這個兒子由於是她以平妻身分生下的,就成了孟老爺的嫡子,平妻也是妻,孟太太就算後悔,也不能把她兒子搶去養了。

    大家都說這個女人厲害,一個投靠的親戚不但成了平太太,還鬥上主母,把主母氣得要死要活,上竄下跳,沒有一點大家太太的氣度,孟老爺最近被孟太太鬧得頭疼,已經有幾天不回家了,眼不見為淨。

    孟家後院的事情最近傳得街頭巷尾都知道,齊桁爾走到哪裡都有人提,他不聽都不行。拿著孟翠栩借他看的帕子,齊桁爾忖度起來,這個外人說起來如蛇蠍的方姨娘,就是方嬸子?

    不是的,方嬸子是個很溫柔的女人,有很和善的笑容,很溫暖的聲音,然後她帶的娃娃總是笑咪咪的,問他要不要吃,問他要不要喝,少爺出生長大的他,沒臉跟人家討吃喝,要不是女娃主動問他,他只怕會餓死。

    這麼說,那女娃就是……記憶中模糊的五官漸漸與眼前人重合,眉眼鼻唇,女娃眉毛上有個痕痕,說是小時候頑皮,饑在爹爹的案頭想拿紙鎮玩,卻被那紙鎮砸個頭破血流,留了個疤……這麼重要的事情他怎麼忘了,他明明知道孟翠栩眉上有疤,但只覺得可惜,沒再多想。

    他想起來了,是她沒錯,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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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31 00:22:19
第5章(1)

    齊桁爾七歲的時候,齊家曾經因為朋友邀請,舉家到江南遊玩,途中經過奉霄鎮上,剛好那晚上辦廟會,街上實在太熱鬧,小孩興奮得不行,齊老爺便命令車子停下,在這鎮上過一夜。

    到了夜晚,街上張燈結綵,繁華無比,有撈金魚的,有賣糖人的,還有幾個變戲法的,人們摩肩擦踵的在街上走著,齊桁爾初次見到小鎮熱鬧風光,心裡開心,卻沒想到一陣推擠,嬤嬤鬆開他的手,他就被人潮給擠走了,雖然四歲開始識字,先生也稱他早慧,可一個七歲孩子面對人潮,實在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就這樣被推擠到很遠的江邊,等到人潮散去,月已經上了樹梢,遠遠傳來敲更聲。

    他累極了,實在擋不住倦意便在草地上睡著,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在一間破廟裡,十幾個乞丐席地而睡,也不知道是誰看到他睡在江邊,怕他出意外所以抱過來的。

    齊桁爾問了最近的寺廟,就徒步過去,他記得爹爹說過,寺廟的師父人最好,跟他們說,他們肯定會幫自己找到家人。

    沒想到這裡卻是沒有大廟,只有一座沒人看管的土地公廟,他到那裡時,見到有一對母女正在參拜,女人喃喃自語,“請保佑我們娘倆平安到京城,保佑老爺那一起長大的堂兄願意收留我們。”

    女娃手上拿著個饅頭,咬了一口,齊桁爾看她吃東西的樣子,肚子突然餓了,發出了響聲。

    女人還在跪地跟神明祈求,那女娃拿著饅頭過來,“要吃嗎?分一半給你。”

    齊桁爾點點頭,他很餓。

    後來他才知道,母女二人是要上京尋親去的,女人腳傷了,得在這邊停幾日,他帶著母女到破廟休息,女人給了他幾個銅錢,讓他去買吃食。

    那幾日,他都跟這對母女在一起,女人雖然拮据,卻也沒餓過他,女娃總跟他說:“小胖哥哥不用擔心,你的家人一定會找到你的。”

    齊桁爾也不知道女娃哪來的自信,但見她一臉笑眯眯,心情總是會好起來,經過這幾日,他們已經變成好朋友了,把樹葉當貨品,把石頭當銀兩,你買我賣,還用樹枝搭起手掌大的小鋪子,也是買賣用的,齊桁爾自小被當成當家培養,自然沒玩過這種遊戲,一時間事事新鮮,倒也沖淡不少跟父母走散的不安。

    過了幾日,齊家的人終於尋來,母親給了那女人一包銀子,她說了謝謝,然後收下了。

    齊桁爾有點捨不得那女娃,但還是在母親催促下跟兩人告別,他只記得女人姓方,其他的都沒問,方嬸子喊那女娃叫做妞妞。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記得方嬸子,記得妞妞,也還留著方嬸子給他擦手用的帕子,可怎麼也沒想過方嬸子竟變成孟家的平太太,而妞妞成了他的妻,此刻正在他身邊吃著荷花酥,品著太平猴魁。

    齊桁爾突然覺得有點口乾舌燥,看到孟翠栩疑惑的神情,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把帕子還了回去,“當時你們母女一路到京城,很辛苦吧?”

    孟翠栩想起當年,臉上露出一抹感懷的笑意,“是啊,舅母很凶,舅舅將好不容易存下的幾兩私房錢全給了我娘,一路上吃饅頭、睡破廟,我曾想過去大寺廟裡乞討,母親卻是不允許,說就算窮,也不准我做那種事情,冬天寒風刮得寸步難行,夏天太陽又毒辣,我們往往黎明即起,走到日頭正烈的時候,便找樹蔭休息兩個時辰,晚上又繼續走,直到天黑才吃晚飯,幸好我們東瑞國富庶,許多寺廟都有善粥,善服,善鞋,倒是省去不少開銷。”

    齊桁爾有點失落,妞妞不記得自己了嗎?想想又繼續問:“一年多的時間說短不短,辛苦在所難免,但應該也有好的事情吧?”

    “有,到奉霄鎮時,剛好遇上廟會,撿到個小胖……妹子,妹子很可愛,剛好母親腳扭傷需要休息幾日,我天天跟那小妹子一起玩,我在家中可沒有弟妹,難得有個年紀相仿的小妹妹,很開心。”

    小、小妹子?他齊桁爾怎麼會像小妹妹?!當時雖然是她的個子高點,但自己分明就是男孩子啊,妞妞真不記得他了,連性別都記錯?

    “過幾天後,那小妹妹的家人尋來,給了母親一百兩謝銀,多虧那一百兩,我們後來的路途總算輕鬆些,要是風大雨大,還能有餘錢找個客棧,而不像以前一樣只能窩在破廟,盼著風別灌進來,雨水別淋到。

    “所以啊,我母親常說人不能做壞事,老天都在看呢,要不是我娘發善心顧了那妹妹幾日,我們後來的日子哪這麼好過呢。”

    齊桁爾鬱悶,突然沒了聊天的興致。

    孟翠栩見他意興闌珊,識趣的說天色不早,該回去了。

    齊桁爾心情不好是很明顯的,幾個下人沒人敢進入打擾,直到了飯點,才由大丫頭緋兒作主把飯端上來。

    緋兒比他大了六歲,跟了他許多年,與一般丫頭想嫁給少爺不一樣,緋兒倒是有主見的,想學齊太太身邊的艾畫,不嫁人,自己過日子,由於沒那心思,因此從不試探自家二爺,齊桁爾反而因為這樣特別重用她。

    這二爺也算是緋兒從小看到大的,故不像其他丫頭那樣會怕他,見他神色不好,便笑著問:“二爺這是怎麼啦,每回見二奶奶不都高高興興的,怎麼今日這樣嚴肅?”

    “緋兒,你可記得幼年之事?”

    “自然是記得的。”

    “會不會把小玩伴女孩當男孩,或者男孩當女孩?”

    緋兒笑說:“沒名字不好說,有名自然不會,後面都有哥兒姐兒的,可能不記得名,但性別不會記錯。”說完,見齊桁爾更鬱悶了,於是又道:“不過還是得看情形的,二爺不如跟奴婢說一下,奴婢也許有不同的想法呢。”

    齊桁爾心想也好,都是女子,也許她能解釋出來,於是便把與孟翠栩的淵源說了出來——如何從那帕子認出她就是妞妞,如何問起往事,而孟翠栩又是如何說起母女倆撿到一個小妹妹的事。

    緋兒自然十分詫異,這天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情。

    齊桁爾走丟之時,緋兒已經十三四歲,自然是有印象的,當時大隊人馬都出去找,還報官,老爺又花錢請鏢局幫忙大街小巷的走,後來聽說是在破廟找到的,被一對乞兒母女給收留過日。

    二奶奶居然就是那小乞兒,重點是她還不記得二爺了?

    緋兒轉念一想,便明白了,笑著說:“二爺,話不是那樣說,若是緋兒將來的夫君問起,自幼跟誰交好,我肯定會把鄰家哥哥說成鄰家妹妹,並不是為了欺騙,而是為了避嫌。這世道對女人來說是很苛刻的,一旦被懷疑,那就翻不了身,我想,二奶奶是不想二爺心裡不痛快,畢竟男女七歲不同席,而二爺跟二奶奶相遇的時候都已經六七歲了還玩在一起,要是被有心人說上一說,二奶奶的日子只怕會難上許多。”

    好像有點道理。齊桁爾覺得心裡舒服了一些,沒錯,一定是這樣,當時兩人都已經六七歲上下,他穿的又是男子服飾,玩了好幾天怎麼會不記得。

    緋兒替他剝了只暇子,“二爺介意二奶奶啦?”

    “什麼介意不介意。”

    “奴婢服侍了二爺十幾年,可沒見過二爺跟誰這麼能聊。”

    齊桁爾不以為然,“我人不在家,自然得透過她才能知道齊家狀況。”

    緋兒只是笑著沒說話。二爺一向話不多,跟二奶奶卻可以一說整個下午,這還不叫特別嗎。

    若想知道齊家的事情,二奶奶五日一報,基本上都是那樣,不用幾句就能交代完,二爺偏偏還會問東問西,夫妻之間的學問很多,“處得來”可是最重要的,不然就會像大爺跟大奶奶那樣,剛開始濃情蜜意,後來雞飛狗跳。

    都問起小時候的事情了,還不在意呢?

    “奴婢瞧二奶奶真好。”

    看,這麼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二爺卻沒喝斥,分明是要她說下去。

    “二爺雖然暫時不能回家,但齊家上上下下可都過得好好的,不用二爺擔心,反觀二奶奶,祖父跟父親死了,母親嫁給孟家老爺當平太太,幾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從沒見過面,二奶奶想不想見?肯定想的,但她不能,她連母親都不能見,好不容易知道弟弟跟孫姨娘的消息,卻還得自己賺錢才能贖回,明明有丈夫,卻得當寡婦,這林林總總可多糟心啊,可二奶奶永遠那樣平心靜氣,面對二爺也是笑意盈盈,奴婢大了二奶奶許多歲,但自問也做不到那樣。”

    齊桁爾點點頭,“還真難為她了,有件事情,你去給我辦一下。”

    “是,二爺儘管吩咐。”

    齊桁爾於是說了起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不到卯正,孟翠栩已經把自己打扮完畢,穿著一身杏黃色的嶄新秋服,頭戴翠玉簪子,腳踩粉珠香鞋,在金嬤嬤、芍光、亦丹的服侍下到了齊老爺夫婦的恰然園。

    盡孝,是齊家每個媳婦的責任,但今天特別不同——齊桁山昨天成親了。

    今日是新婦奉茶,戶部許大人的女兒正式成為齊家的三媳婦。

    柳氏還沒來,孟翠栩先在西首坐下,金嬤嬤跟芍光亦丹在後頭站著,齊太太身邊的趙嬤嬤很快奉上茶。

    孟翠栩笑說:“趙嬤嬤辛苦。”

    “是奴婢的本分。”二奶奶真是客氣。

    孟翠栩拿起白玉茶盞,盡孝時大家還沒吃早飯,因此一向奉的是人參茶或者靈芝茶,今天倒是不太一樣,孟翠栩嗅了嗅,是蜂蜜菊花,正好,雖然時序入秋,但這幾日卻有些燥熱,喝蜂蜜菊花解解燥。

    喝了幾口,堪堪放下茶盞,就見齊桁宜帶著柳氏以及大房一堆人馬過來,一群孩子除了快三歲的襄哥兒外,還有鎮哥兒、擎哥兒共三位小少爺,兩位小小姐——眉姐兒,以及如月前幾個月生出來的秀姐兒,而另一通房丫頭如菊大腹便便,柳氏也已經顯懷,大房算算,已經有七口人,坐在東首好不熱鬧,相對於西首一個人的孟翠栩,就顯得單薄許多,所幸齊娟兒到了,姑嫂說話,時間快上許多。

    大概半炷香時間,大廳廊下出現齊桁山跟另一個女子的身影,趙嬤嬤趕緊進去裡房通報,齊老爺齊太太出來,在正中央坐定後,趙嬤嬤才喊著,“三爺、三奶奶敬茶。”

    墊子已經準備好,齊桁山喜孜孜的牽著新娘子許氏給爹娘奉茶,齊老爺很高興,兒子們總算都成親了,齊太太也很高興,按照齊家規矩,庶子成親一年後分家,一年後她就能把陳姨娘一起扔出去,再也不用看到那兩母子,故許氏奉茶時,兩人都笑咪咪的,齊太太照例交代一些快點生孩子之類的話,許氏含羞點頭。

    給家裡長輩敬了茶,又認識了大房一家子,接著是二房。

    許氏顯然已經知道二房狀況,見只有孟翠栩一人也不意外,拿出一條繡花精緻的手絹,“繡工粗糙,二嫂別嫌棄。”

    孟翠栩收下,笑說:“弟妹長得真標緻,三弟有福。”

    許氏臉紅,齊桁山卻是神采飛揚。

    大房人多,二房人少,三房的自然挨著二房坐下。

    齊老爺見子孫滿堂,心裡舒服,“今日是桁山媳婦奉茶,按照家裡規矩,一年後的今天分家,我齊家歷代如此,不過如今家裡狀況不同往日,我身為家長,不能墨守成規,要做一些改變。”

    這一番話,廳上眾人神色各自精彩,大房滿臉問號,三房一臉期待,只有二房孟翠栩容色如常,看在齊老爺夫婦眼底,自然加分不少,大戶人家最怕孩子沉不住氣,二媳婦除了出身比較差,還真挑不出一點錯處。

    “桁山聰慧,十二歲就考上秀才,去年的舉人也只差上幾位,如此看來,兩年後的大試考上不會是問題,只不過到時已經分家,家底肯定拿不出捐官銀,我今日便當著眾人的面說,桁山,不管分家與否,你都是我齊家的子孫,你來。”

    齊桁山不明所以,但還是起身上前。

    齊老爺一個眼神,薛管家便向前,拿著兩個匣子給齊桁山。

    齊桁山一臉疑惑,“爹,這是?”

    “收好,大匣子是二十萬兩銀票,這就是你考上進士後的捐官銀跟疏通銀,小匣子是買屋銀五萬兩,你既然娶“許大人的千金,我們也不能委屈人家,這幾日便找地,請先生畫圖樣,把宅院蓋起來,你將來肯定要走官路,蓋屋子別小氣,要想到將來,房捨得充足才行,花園也得是能宴客的大小,整個一年也差不多了。”

    齊桁山跟許氏喜出望外,兩人一起跪下,“謝謝爹。”

    陳姨娘眼睛一下紅了,她一直擔心著這問題,想不到老爺都替三爺想好了,不管太太會不會放她出去跟兒子住,她都會好好侍奉老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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