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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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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江山微雨 -【我有美顏盛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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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4 00:17:45 |只看該作者
第80章 王府賤妾(十-十一)

    夜空中,厚厚的雲層飄過,掩住一輪皎潔彎月。

    院門前的紅燈籠投下飄忽的光,而那白衣的青年背光站立,整個人隱在夜色中,比起上次相見,身形更為消瘦,若非寬大的長袍遮蓋,只會更顯形銷骨立,原本風神俊秀的五官也更為深刻。

    阿嫣問他:“留頭發了,怎麼跟你的佛祖交代?”

    蘭陵君沉默片刻,淡淡笑了笑:“這世間,本無不負如來不負——”他止住,終是沒能說出那個‘你’字,過了一會,他說:“我蓄發了。”

    阿嫣說道:“我看的見。”

    蘭陵君的目光落在地上,默然無言。

    兩人之間隔著濃重的夜色,微涼的風。

    阿嫣開口:“我走了。”

    蘭陵君抬起頭:“施主——”他又停下,看向那紅衣黑發,美艷妖嬈,卻又比誰都狠心灑脫的女人,看了一眼,不舍得移開目光,便想看第二眼、第三眼,見對方已經走到月門邊,他輕輕喚了聲:“……阿嫣。”

    阿嫣停下腳步,回過頭:“還有事?”

    蘭陵君低眸,看著手心那一片碎了的袖子:“你別走了。”

    他盯著那片碎布,看了很久,久到周圍無聲,他以為對方定是走了,便又輕嘆一聲,抬眸,冷不丁撞進女子探究的視線中,於是他微紅了臉,有點無措:“……你沒走?”

    阿嫣臉上淡淡的:“你拉著我的手。”

    蘭陵君一愣,往下一看,這才發現——原本牽住女子衣袖的手,不知何時竟已牢牢握緊她纖細的手腕,掌心的觸感是溫熱柔嫩的肌膚。

    他忙松開,想念一句阿彌陀佛,又覺尷尬。

    阿嫣忽然笑了笑:“和尚——”

    蘭陵君擰眉:“我還俗了。”

    阿嫣道:“叫習慣了。”看著他,又是一笑:“等你頭發長到肩膀的時候,我就回來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蘭陵君怔住,一時沒回過神來。

    烏雲散去,柔和的月色灑下來。

    這算是……對他的承諾?

    蘭陵君心情激蕩,想說話,喉嚨裡卻似被什麼堵著。

    正猶豫間,又聽對方平靜道:“我花了這麼多心思,費了這麼多力氣,創建我盛世美顏教,豈是一時興起?我早晚會回來享用勝利果實——至於你,既然你不想當和尚了,身為我教聖子,你也要多關心招攬教眾之事,別不出力光吃糧。”

    蘭陵君:“……”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抬頭再看,院子裡早已沒人了。

    *

    皇宮,大內禁地。

    這兩天連日下大雨,高懷秀的腿疾犯了,疼的厲害,成日躺在養心殿的床榻上,無力外出。

    賀福見了著急,實在看不過去,顧不得皇帝的明令阻止,偷偷去了一趟太醫院,誰知進到偌大的太醫院,裡外走了一圈,只見到一名年輕的醫士坐在那裡,手裡執著一卷書,一邊看,一邊打呵欠。

    賀福忙問道:“其他人呢?黃御醫、方御醫,他們都在何處?”

    醫士瞥了他一眼,懶懶道:“兩位先生告病假在家,你不知道麼?”

    賀福又問:“那劉御醫呢?總不至於都病了,連個輪值的都沒有。”

    年輕的醫士明顯認出了老太監的身份,嘴角掛著一點不屑的笑,慢吞吞道:“就是都病了,公公,你也曉得,最近這天氣不好,總下雨,有的人腿疼犯病,有的人留在家中養病,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兒。”

    賀福一聽‘腿疼犯病’幾個字,臉色轉冷,瞪著那滿懷惡意的醫士,聲音尖銳,冷笑道:“這天下到底還是姓高的。”

    醫士嗤了聲:“誰知道還能姓幾天呢?”他執起書卷,懶洋洋道:“公公,若是沒什麼事了,我這還得看書,沒功夫招待您。”

    賀福重重哼了聲,盯著他的眼神像是刀子,拂袖而去。

    醫士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搖了搖頭,語氣輕慢:“一條老狗,再凶有什麼用,又不能咬人……這天下姓高有何用,作主的卻是姓南宮的。”

    賀福回到養心殿,路上走的急,喘著氣,一眼便看見琅琊長公主也往這邊來,紅撲撲的小臉,額角掛著晶瑩的汗,身上穿的是騎馬的裝扮。

    高霜霜見到他,打招呼:“公公。”

    賀福行禮:“老奴見過長公主殿下。”他抬起頭,飛快地瞥了眼少女,又規規矩矩地低下目光,笑問道:“這雨才剛停了一天,公主是從宮外歸來嗎?”

    高霜霜頷首,不甚在意:“出去騎馬了。”

    賀福吞了口唾沫,攥緊顫抖的手:“可是……同攝政王一道?”

    高霜霜這才看了他一眼:“公公為何有此一問?”

    賀福心裡一涼,聽少女這麼說,已知答案,突然便跪了下來,老淚縱橫:“公主,您叫王爺高抬貴手,別這般折辱皇上,老奴求求您了,老奴給您磕頭了……”他當真一連磕了幾個響頭:“皇上的腿疾,若不及時治療,長此以往,只怕這條腿是要——他已經這樣了,王爺還不夠解氣的嗎?為何不讓太醫院的御醫替皇上診治……”

    旁邊的幾名宮女彎下腰,想拉開他。

    高霜霜抬手制止,親自扶他起來,嘆息道:“公公,你起來。我自然知道皇兄的病,可……”話音戛然而止,少女凄然一笑:“我又能如何呢?我求過攝政王,他不允。我也沒其它法子。”

    賀福顫聲道:“只要您在王爺面前多說幾句——”

    高霜霜揮了揮手,讓周圍的人都下去,過了一會,苦笑道:“你有所不知。當年那樁冤案……公公,你應該聽說過的。那的確是父皇害了夜,害了他們南宮家,我問心有愧。如今他對皇兄,已是網開一面。若我在他跟前一直替皇兄求情,只怕……”輕輕咬住嘴唇,懨懨道:“只怕他連我一起恨上了。”

    賀福急道:“公主,您為何要站在他的立場想呢?您想想先皇,想想您的皇兄,攝政王是如何對待他們的!”

    高霜霜臉色一白,正要說什麼,身後傳來一聲輕咳。

    兩人同時轉身,看見容色慘淡的天子站在門口,手虛握成拳,放在唇邊,低低咳嗽了幾聲。

    賀福走到那人身邊,想扶住他。

    高懷秀轉頭,淡淡掃了他一眼:“你去哪了?”

    賀福一雙渾濁的眼睛腫著,不敢多言。

    高懷秀神色冷淡:“我說過,不准你自作主張,擅自去太醫院,也不准你在琅琊長公主面前胡言亂語——賀福,朕的話,滿宮的人都不當回事,那就罷了。如今竟是連你也不聽了?”

    賀福又跪了下來:“老奴不敢。”

    高懷秀的笑意帶著些許自嘲:“你有什麼不敢的?”他嘆了一聲,喃喃道:“我是奈何不了你的……我能奈何的了誰?”

    高霜霜小跑過去,扶住他的胳膊,擔憂道:“皇兄,你這幾天好些了麼?我上回托人帶給你的人參,你用著可好?”

    高懷秀笑了笑:“好多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高霜霜道:“那就好……”沉默了會,她靠著兄長,嘆氣:“皇兄,過兩年……時間長了,也許能消解王爺心中的怨氣。說到底,那是他父輩的恩怨,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放下仇恨。”

    高懷秀看著她,只笑了一笑,並不作答。

    一陣沉默後,高懷秀開口:“你騎馬也累了,回宮罷,不用擔心我這邊的事,我的腿傷沒那麼嚴重。”

    高霜霜點了點頭,離開了。

    高懷秀看著少女帶著宮女們遠去,眉眼間神色復雜,說不出是嘲弄,亦或是悲哀。良久,他問賀福:“嚴才人呢?”

    那個女人沒有姓氏,問來問去,只自稱阿嫣,他總不好封她為嫣才人,便取了諧音,封為嚴才人。

    嚴才人本人對這封號是很嫌棄的。

    想到那人,高懷秀唇角的笑意終於變得真實了些。

    賀福答道:“昨兒還在養心殿見過,今早起就沒人影了……”他回想了下,不覺皺起眉:“皇上,您吩咐嚴才人在養心殿侍候,這嚴才人卻總是偷跑到其他宮玩耍,真不懂規矩。”

    高懷秀微微一笑,不見惱意:“隨她去。”他抬頭,望著遼遠的天空,語氣帶著點聽不清晰的寵溺:“總會回來的。”等了一會,他又咳嗽了聲,皺起眉:“賀福……扶我回去。”

    賀福一驚:“皇上?”

    高懷秀面色不變,只是放輕聲音:“膝蓋疼的厲害。”

    賀福長嘆口氣,攙扶著他進養心殿內室,低聲勸道:“皇上,您為何不告訴琅琊長公主呢?如今,也只有長公主在攝政王面前,尚且能說的上話——”

    高懷秀淡淡道:“霜霜的心已偏向他,何必多此一舉。”

    賀福搖頭:“長公主……唉!”

    高懷秀進門,忽然停住,擺了擺手:“下去罷。”

    賀福一愣,抬起頭,只見有人坐在窗下喝茶,見他們走進來,便起身迎上前。他看了一眼難得露出喜悅之色的天子,頷首退下:“是。”

    室內只剩兩人。

    賀福離開時,貼心地關上門。

    高懷秀看了女子一眼,抬手,摸摸她的頭發,戲謔道:“舍得回來了?”站的久了,不免腿上痛楚鑽心,他又皺了下眉,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今兒一整天都沒見你的人影,出宮了?”

    阿嫣答道:“准備的差不多了,回來辦點事。”

    高懷秀問:“何事?”

    阿嫣沒有立刻作答,走到他身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問道:“疼嗎?”

    高懷秀淡淡道:“早習慣了。”

    阿嫣看了看他,語氣平靜:“若時間長了,沒人給你治,正常行走都會成大問題,歷朝歷代,我聽過有瘸了的皇帝,有跛子皇帝,可沒聽過有不能走路的皇帝。”對方目光清澈溫和,她笑了笑:“你心裡很清楚。”

    高懷秀微微點頭:“不錯。南宮夜不會留給我太久的時間,但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他太好過。”

    阿嫣對此不予置評,走到梳妝台前,拿起一小盒胭脂,看了一眼成色,皺皺眉,放了下來:“我要回王府了。”

    高懷秀一怔,目光有些愕然:“你說什麼?”

    阿嫣笑笑:“我不早同你說過麼,我就在宮裡待上幾天,遲早要去和王爺作個最後的了斷,我才好安枕無憂。”

    高懷秀許久不語,面色冷沉,過了好一會,低聲道:“枕著誰家的枕頭?”

    阿嫣看向他,帶著點趣味,柔聲道:“自然是王府的。”

    高懷秀的手抬到半空,忽又停住,指尖有些抖。他扯起唇角,聲音很輕:“所以,先前的話,都是你誆騙我的?”沒有等到他要的答案,黑眸中劃過戾氣,隱隱又摻雜著失望和痛苦:“我身邊都是他的眼線,除了賀福,無一人真心待我,到頭來……你也是如此。”

    阿嫣無聲地凝視他。

    高懷秀的語氣重了點,蒼白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回答朕!”

    阿嫣的眼裡閃過一絲亮光,瞧著竟是高興的:“皇上,你生氣了嗎?”

    高懷秀微微一怔:“你——”

    阿嫣不待他說完,急忙打斷:“生氣了就好。來,趁熱打鐵,趕緊的。”她起身,走到床榻邊,往上面一躺,對他勾勾手:“給你個懲罰我、欺負我的機會,在我身上發泄你的怒氣,快來。”

    高懷秀哭笑不得:“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阿嫣正經道:“你怎麼不憤怒了?這樣不好,要不我再說幾句,氣你一氣。”

    高懷秀低哼了聲,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我身子不好,你多氣上幾句,只怕我就一病不起了。”

    阿嫣笑了笑:“有我在呢,不怕你生病,就怕——”小手撫上他的腿,劃了一個圈,眼中含著一抹笑,眼尾上勾:“——反正只要它在就好。”

    高懷秀刮了刮她的鼻尖,沒好氣道:“這兩天,我的腿疾犯了,欺負你是不成的,還是你自己動。”

    阿嫣搖頭:“不符合規則,不行——都要我自己動了,我還怎麼欲拒還迎,矜持的起來。”

    “你?矜持?”高懷秀笑了一聲,嘆口氣:“那我也沒辦法。”

    阿嫣看著他,皺眉:“……真沒志氣。”坐起來,雙手環住他的頸項,送上一吻,纏綿之際,低聲道:“送你一粒仙藥,止疼的。”

    高懷秀扣住她的細腰,氣息紊亂:“在哪?”話音剛落,他微眯起眼,看著女子近在咫尺的粉唇,不再多言,又親了上去,吻的難解難分。

    終於分開一點距離,阿嫣抹去唇角曖昧的水漬,挑眉:“瞧,仙露瓊漿。”

    高懷秀笑道:“你啊,可真是……”

    他忽的停下來,不可置信地按住自己的膝蓋。

    好像,沒那麼疼了?

    阿嫣催他:“脫衣服。”

    高懷秀沒動。

    阿嫣的目光繞著他轉了一圈:“皇上,實不相瞞,你是我見過的比較上道,比較配合的對像,因此,我本以為,我們可以愉快的合作下去。”

    高懷秀挑了挑眉,等著她往下說。

    阿嫣搖頭嘆息:“我希望我們之間,可以多一點真誠,少一點套路……看來,是我想錯了。”停頓片刻,她收起臉上的笑意,平鋪直敘道:“王爺比你強多了。”

    高懷秀愣了一會,慢慢道:“你……說什麼?”

    阿嫣坦蕩蕩地對上他的視線,無視他泛著寒意的目光:“我說,攝政王比你強多了,他武功高強,內力深厚,御女無數,去過青樓,逛過窯子,見過大場面,你在他面前,便如黃毛小兒,不堪一擊。”

    高懷秀明知她有意激怒,然而話說到這份上,如此露骨的言語……他終究忍耐不住,顯出幾分怒意。

    阿嫣的語氣很平靜,絲毫不起波瀾:“他深諳房中術之道,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玩的出的花樣,遠超出你貧瘠的想像力。因此,他的女人……”她傾身上前,在他耳旁輕聲道:“……縱使恨著他,卻又離不開他。”

    高懷秀神色沉了下來,望著身邊出奇冷靜的女子。

    她說的是誰,是她自己,亦或是……霜霜。

    高懷秀閉了閉眼,在對方張開嘴,再次吐出傷人的語句前,狠狠吻住她,緊緊抱住她,將她壓向龍床。

    身下的人幽幽嘆了一聲:“你早點合作,我何必多費口舌。”

    高懷秀冷哼。

    阿嫣睜開眼睛,微微笑著:“皇上,你別瞧我嘴上對你熱情如火,我心裡其實是很不樂意的。”

    高懷秀冷聲:“不是欲拒還迎嗎?”

    阿嫣笑了一笑,立刻又斂起愉悅的神情,繼續挺屍裝死。

    *

    分明是雨後寒冷的天,室內卻熱的厲害。

    完事後,阿嫣想起身穿衣,還沒坐起來,又被高懷秀拖了回去,扣進他懷裡,臉頰貼著他汗濕的胸膛。

    高懷秀低聲道:“說。”

    阿嫣說:“熱,你出汗了,我的妝全花了。”

    高懷秀的手臂箍住她,便如鐵鉗一般,素來隱忍溫和的天子,這時意外的蠻橫:“說不說?”

    阿嫣開口:“你出汗了——”

    高懷秀截斷:“說朕是你見過的最厲害的男人,比南宮夜強多了。”

    阿嫣問:“自欺欺人有意思嗎?”

    高懷秀氣結。

    阿嫣安慰道:“沒事,以後你是皇帝,有的是機會練習。熟能生巧,笨鳥先飛,這個道理,在哪兒都能用。”

    高懷秀更為氣悶。

    阿嫣推開他,坐起身。

    屋外,賀福的聲音突兀的揚起:“皇上……攝政王府的席寒大人來了,正在外面求見。”

    高懷秀冷著臉:“告訴他,朕和嚴才人在一起,剛睡下。”

    賀福沉默了一會,又道:“席大人說,他是來接嚴才人的——攝政王聽聞嚴才人伺候皇上盡心盡力,想親自嘉獎一番。”

    高懷秀神色驟變。

    阿嫣反倒不以為然,對他道:“侍寢兩次,我教給你的可不少,皇上,給我升個位份可好?我可以當嫣美人了嗎?”

    高懷秀不發一語,摟住她的腰。

    阿嫣回過頭,看了看他,對屋外的賀福道:“賀公公,勞煩你請席大人稍等片刻,待我服侍皇上起來,這就出去。”

    賀福道:“是,老奴遵命。”

    阿嫣低著頭,穿上外衫,說道:“皇上,你總是自稱為我,連朕都不常用,底氣太弱了點。”

    高懷秀道:“我從不自認為是天子。”

    阿嫣淡然道:“穿的了龍袍,坐的了龍椅,睡的了龍床,便是天子。”她正想起身,男人卻不放手,只能先將他的手拉開,才站了起來,系上腰間的緞帶:“我走了,皇上多保重龍體和龍根。”

    高懷秀涼涼瞥她一眼:“後面那個才是你想說的罷。”

    阿嫣承認:“確實。你我第三次的緣分,我想留在一個特殊的場合,所以還請皇上務必珍重。”

    高懷秀看著她開門出去,黑眸冷厲駭人。

    那是他的女人,雖談不上有多深的情,但好歹是他親口封的才人,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另一個男人帶走。

    此一去,生死不知。

    這個仇,他會銘記在心。

    *

    席寒遠遠看見一名女子從養心殿出來,不曾多想,走上前,開口道:“嚴才人,請——”

    他忽的住口,瞪著那張臉。

    好熟悉的容貌。

    和後院裡突然失蹤的女人,他追查了好幾個月的賤婢,有些相似。

    可也只是相似而已。

    那名叫阿嫣的賤妾,早在試藥後,容顏就衰敗了,整個人憔悴的不成人樣,面黃肌瘦,叫人不忍直視。

    站在他面前的嚴才人,則是面若春花,光彩照人,美艷不可方物。

    他尚在震驚和狐疑中,卻聽女子對著他柔聲道:“席大人,走罷。”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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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4 00:17:58 |只看該作者
第81章 王府賤妾(十二)

    回王府的路上,席寒騎著高頭大馬,幾次忍不住回頭,看向馬車微微晃動的簾布,一陣微涼的風吹過,紫檀色的車簾掀起一角,露出一雙小巧的繡鞋,鞋面上的一枝杏花若隱若現。

    席寒皺起眉。

    是他想太多了嗎?

    嚴才人,阿嫣。

    不,不可能。

    深宮禁地,豈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能進去的?

    若說是高懷秀救她的,那就更無可能了,高懷秀自己尚且在王爺的掌控中,宮中遍布王府的眼線,這不,他才剛封這女人為嚴才人,王府就收到了消息……因此,憑他高懷秀如何心思深沉,也無力將那賤婢救出王府後院。

    難道,世間當真有這般相像的兩個人?

    應該是巧合吧,其實細看下來,她們的容貌相差甚遠,嚴才人之貌堪稱國色天香,天下少見,而王爺的那名賤妾,則是尋常小家碧玉的姿色。

    只是巧合罷了。

    席寒定下心。

    *

    攝政王府。

    四月的天氣,剛下過雨,空氣是涼爽而清新的,帶著一點雨後特有的氣味。花廳外的兩株杏花開的正好,粉白色的花朵在枝頭悄然綻放,微風掠過,偶有一兩片花瓣落下來,恰好落在男子的肩頭。

    一襲墨色錦衣,星眸劍目。

    南宮夜本在花廳內等候,只是時間久了,總覺得室內的熏香煩人的很,不若這天然的清風來的清爽,於是他走了出來,一抬頭,看見枝頭的杏花,滿目粉白清麗的顏色,無端便生出一絲熟悉的感覺。

    柔弱清秀的花朵,沒有牡丹的雍容,沒有月季的嬌艷,是街頭隨處可見的景色,太平常了,以至於時常被人忽視。

    ——很像一個人。

    南宮夜擰眉,嗤笑了聲。

    不遠處,腳步聲紛至沓來。

    南宮夜漠然看了過去,見是席寒領著一名年輕的女子前來,那女子穿著一件水紅色的宮裝,墨色的長發松松挽了一個髻,顯得有幾分慵懶,身形清瘦纖細,柔柔弱弱,嬌嬌怯怯的,膚色很白,五官尚且看不仔細。

    待得那一行人走的近了,南宮夜忽然神色微變,緊緊盯著席寒身後的女人。

    那人也在看他,抬起尖細可憐的下巴,目光平靜,迎著他的視線。

    南宮夜片刻恍惚,忽然就記起,為何這杏花微風的景色,竟似前塵一夢,總有種若有若無的熟悉感。

    那一年早春,鬧市街頭落下一陣杏花雨,骨瘦如柴的女孩跪在地上,才十歲出頭的年紀,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寫滿了驚懼和恐慌,還有說不出訴不盡的凄涼,穿過人群,向他看了過來。

    從此,一向獨來獨往的他,身邊有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早該忘記了。

    席寒剛剛站定,還沒來得及跪下行禮,前方傳來男子冷淡的聲音:“阿嫣。”

    他心中一凜,忙又看向跟在身後的女人,只見那位容色平靜的‘嚴才人’露出些許驚訝之色:“不叫我賤婢和賤人了?”

    語氣很淡,不帶絲毫恐懼。

    南宮夜看著她,冷哼一聲,轉向席寒:“抓到人了?”

    席寒不知說什麼是好,沉默片刻,單膝下跪:“回王爺,這是……宮裡的嚴才人,屬下奉命前去請回府的。”

    南宮夜的神情變得尤為怪異,盯著女子看了一會,冷冷一笑:“嚴才人?”

    席寒噤聲。

    南宮夜一把拽過女子,大手握住她纖弱的肩膀,似要將骨頭都捏碎,他危險地眯起銳利的黑眸,問:“那晚,你是怎麼離開王府的?”

    阿嫣回答:“從正門走出去。”

    南宮夜的聲音冒著寒氣:“你最好說實話——分筋錯骨手的滋味,可不好受。”

    阿嫣看著他,臉色還是那般鎮定,毫無懼色:“再不好受,還能比替你的心上人試解藥難受,比替你擋一劍疼?”

    南宮夜勾起唇角:“果然是你。”

    阿嫣笑了笑:“王爺若是連我都認不出,這記性也太差了點,大好的江山交在你的手上,堪憂吶。”

    南宮夜只是冷笑,過了一會,用力捏住她的一只手,探了探她的脈搏,漆黑深邃的眸中,驚疑不定的神色一掠而過。

    那賤奴的手是他親自廢的,不會有錯。

    可她的手,分明是完好的。

    南宮夜冷靜下來,松開她,語氣泛著寒意,慢慢道:“蘭陵君逃出王府的時候,帶著你一起。”他微微俯身,盯住女人的眼睛:“他給你治好了傷,送你進宮,想要和高懷秀聯手,除掉本王。”

    阿嫣搖了搖頭,笑道:“區區一個只知念經禮佛的小和尚,哪兒來那麼大的本領?王爺,是你高估他了。”

    南宮夜挑眉:“你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阿嫣道:“有,暫時不想告訴你。”

    南宮夜抬起手,手背上有一道猙獰如蜈蚣的傷疤,是他在戰場上的功勛舊傷之一,手指骨節分明,極有力道,扣住女人的脖子。

    阿嫣不曾反抗,只在他還未用力的時候,淡淡道:“王爺,你態度放好一點,我好歹前後侮辱了你的情敵蘭陵君,和你的心腹大患小皇帝。你不給我點賞賜也就罷了,怎動不動就掐我脖子?”

    她的聲音柔軟,眼神卻是冰涼的。

    南宮夜一怔,繼而大笑,擺了擺手,吩咐周圍的人:“都退下!”

    席寒看了他一眼,低下頭,隨著其他人一道出去,只是走了幾步,不禁又回頭,正好望見那女人也看向他,目光撞在一處,隨即分開。

    他記得這個女人。

    當初試藥尚未成功,這女人的情絲之毒發作,王爺曾叫多名侍衛與她歡好,他位列軍中將領,自然不會去碰這麼髒的奴籍女子,但他曾在旁邊看過。

    這女人很奇怪,她似乎知道反抗無用,所以從不抗拒,從不說話,只有一行行眼淚,沉默地從她的眼角滑落。

    她甚至不會大聲哭泣,啜泣都是沉悶的,壓抑的。

    聽說,這名為阿嫣的女子,曾在王爺身邊服侍多年,早在他從軍步步高升前,就是他的侍女,對他不離不棄,王爺卻舍得狠心至此,不念絲毫舊日情分。

    王爺一向是冷心冷情的人,這也沒什麼。

    可當日玉燕廳的阿嫣,和現在的她,真的相差太多,根本不像同一個人。

    而王爺,卻能一眼就認出來。

    當真……全然無情嗎?

    席寒想不透,也不想深思,轉身走遠。

    花廳外,南宮夜和阿嫣面對面站著,又是一陣風掠過,揚起女子額前的碎發,男子的玄色衣袂。

    南宮夜目中滿是諷意:“你同他人有染,還敢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詞?”

    阿嫣看著他,眼神有點奇怪:“王爺,我以為你有此等癖好,才來向你邀功……當日在玉燕廳,你放著大把的侍女不選,院子裡掃地的大娘嫂子不選,非要叫你的侍妾侮辱和尚……”笑了一聲,搖頭:“……任誰都會誤會你有這等特殊的嗜好。”

    南宮夜面無表情:“賤妾。”

    阿嫣無甚所謂:“賤妾也好,侍妾也好,都是你後院的女人。我這具身子,也不是第一次被你送給他人享用了。”

    南宮夜的臉色一僵,冷哼一聲。

    阿嫣笑的柔和:“王爺,你這人只有一點好處,愛恨分明,愛的愛到骨子裡,其他人在你眼裡,只如螻蟻,都是賤命一條。”她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想起當日撞牆時,抬手制止,卻手軟無力的事,聲音更淡:“我與你沒什麼恩怨,只是橫豎要作個了斷,那就還是老規矩——天道恆常,因果輪回。”

    南宮夜輕蔑地笑了聲:“你能有這本事,讓本王遭報應?”他盯著面前的女子,忽然揚眉一笑:“好!……本王就給你這個機會,我倒想看看,你除了有能耐離開王府,還能使出什麼把戲。”

    阿嫣對他一笑,轉開話題:“王爺,你今早騎馬去了?”

    南宮夜皺眉:“你如何得知?”

    阿嫣坦然道:“在宮裡,恰好看見琅琊長公主回來,想來你是帶著她同去。”她低著頭,又揉了揉手腕:“若我猜的沒錯,你去過南宮府的舊址,然後又出城給你父母掃墓了?”

    南宮夜想問她怎麼知道的,轉念一想……

    她當然知道。

    很多年前,陪在他身邊,跟他一同掃墓,一同悼念故人的,是她。

    南宮夜怔怔出神,愣了一會,再看時,對方已經走了。

    那方向是……後院。

    *

    阿嫣就住在她從前的房間。

    南宮夜派了兩名侍衛,十二個時辰輪流盯住她,時刻留心她的一舉一動。他允許她在後院活動,其他的地方,無他的命令,則一律不准出入。

    三天過後,南宮夜傳侍衛前來問話。

    侍衛回稟道:“王爺,阿嫣姑娘平時只呆在房裡,並不外出,有時候,後院的其他女子會來尋她說話,說的也都是一些家常瑣事,沒什麼不妥之處。”

    南宮夜低頭抿一口茶,淡淡道:“她提起過本王麼?”

    侍衛一怔,搖頭:“不曾。”

    南宮夜命令他們出去。

    昨天夜裡,他又夢見了從前的舊事。

    春日的鬧市街頭,經年以前的初遇,風揚起杏花飛舞,那名逃脫牙婆魔爪的女孩,看著他,流下了兩行清淚。

    他皺眉,現出不悅之色,問對方哭什麼,跟著他,難道不比被賣進大戶人家,當任人打罵的丫鬟好?

    她說:“我……我是高興。”

    畫面一轉。

    一間簡陋的小屋,他在院子裡練劍,從早到晚,揮出的一劍又一劍,都帶著徹骨的恨意,隨著汗水流下的,還有傷口迸裂時流出的血。

    少女從房裡出來,看見他赤著上身,胸口纏著的白色繃帶,又染上血色,不禁臉色發白,怯怯地走近他,勸道:“公子……你的傷還沒好,你、你注意身子要緊,明日練也是一樣的。”

    他不理她,只當聽不見。

    少女在旁邊看了一會,坐到台階上,捧著臉嘆氣:“……快沒買藥的錢了。”

    他終於停下手,回頭瞪她一眼。

    少女見他終於不練了,又高興地靠了過來:“公子,你隨我進去,我給你換藥,傷口裂開了,會——”

    他冷聲打斷:“蠢貨。”

    少女沮喪地低下頭。

    他收起劍,也收起眉宇間的飛揚意氣,淡淡道:“總有一天,我會住在天底下最富麗堂皇的房子裡,用人世間最好最貴的珍品——你卻成天為買藥的幾兩銀子唉聲嘆氣,沒用。”

    少女呆呆的問:“天底下最富麗堂皇的房子,不是皇宮嗎?”

    他嗤笑:“那又如何。”

    畫面漸漸淡去。

    他又看見了那天血色殘陽下,倒在他懷裡的少女。

    她雪色的裙衫被鮮血染紅,呼吸都成了困難,手指是冰涼的,無力的。

    掙扎在生死邊緣,也許是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眼裡映出的不是殘陽晚霞,而是他,只有他。

    流年紛紛掠過,支離破碎的畫面換了又換,最終定格在王府的一間廂房中。

    那天,他記得清楚,情絲之毒試藥成功,他少有的大喜過望,對著那名埋沒於王府後院,逐漸老去的女人,露出一個笑容。

    那女人看著他,也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落下。

    很多年過去,她變了太多,只有那兩行眼淚,依舊如當年鬧市街頭落淚的少女一般,清澈剔透,默默無聲。

    醒來,南宮夜打碎了一盞冷茶。

    他討厭夢見她,討厭夢見往事。

    早就過去了……所謂的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的日子,他已經熬過去了,現在的他,富有天下,權勢滔天,何人能與他爭鋒?

    那段屈辱的歲月,已經……結束了。

    又過了幾天。

    南宮夜愈加心煩。

    一來邪教的事情總是沒有進展,二來舊夢不斷。

    每次一到晚上,閉上眼睛,那些破碎的畫面便又冒出來,擾亂他的心神,令他總是無法安眠。

    阿嫣依舊待在後院,從不主動來找他。

    南宮夜便將心思動到了高懷秀身上,入宮試探幾次,對方皆是滴水不漏,只說嚴才人是他偶然遇見的宮女,底細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又笑裡藏刀,諷刺他,說這座皇城禁宮,攝政王知道的比他這個當皇帝的多。

    那個男人……終究還是留不得。

    南宮夜坐在太師椅上,撫摸大拇指戴著的一個玉扳指,面無表情。過了一會,他起身,玄色的衣袂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度。

    時隔大半個月,他來到王府後院,停在一間十分陌生的房門前。

    兩扇雕花小窗開著,阿嫣正坐在鏡前梳妝。

    南宮夜不曾進門,走了幾步,靠在窗邊的牆上,忽然開口:“再過幾天,本王准備在府內設宴,招待皇上,到時你也出席。”

    阿嫣沒有抬頭看他:“公主也來麼?”

    南宮夜低笑一聲,道:“不。”

    阿嫣柔聲道:“那就是鴻門宴了。”

    南宮夜抬頭看著蒼藍的天,語氣平靜:“既然你不肯說你是怎麼進宮的,那本王只好讓他來說。”

    阿嫣笑了笑,嘆道:“皇上可真冤枉,他是真的不知道。不過……”

    南宮夜揚眉:“不過什麼?”

    阿嫣起身,走向窗口,兩手撐在窗台上,探出頭看了他一眼:“王爺,你寧願設鴻門宴欺負小皇帝,也不來逼問我,不把我抓去地牢拷問,怎麼……”她看著那名玄衣冷漠的男子,語氣放輕:“……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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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4 00:18:13 |只看該作者
第82章 王府賤妾(十三-十四)

    心軟?

    乍然聽到這陌生的詞,南宮夜覺得分外可笑,才剛動了動唇角,無意間抬頭,忽然看到小窗裡的人似笑非笑的眼睛,笑容便僵在臉上。

    過了片刻,他別過頭,唇角向下撇:“你若想活到再見高懷秀的一天,我勸你管住你的嘴。”

    阿嫣嘆了一聲,雲淡風輕:“從前我倒是能管住,可也不見得活的有多麼自在,還不是任人宰割,王爺隨口一句話,就將我關在柴房等死。”

    南宮夜冷笑道:“本王真想殺你,不過舉手之勞。”

    阿嫣看著他,佯裝驚訝:“原來,王爺竟是格外開恩的了。”

    南宮夜容色冷漠:“就憑你那晚在宴席上的表現,本王將你千刀萬剮都不為過,你可記得你都說了些什麼?”

    阿嫣習慣性地揉揉已經痊愈的手腕:“記得。公主見我踊躍報名,積極參與侮辱和尚的光榮活動,氣得急怒攻心,不慎暈了過去。”

    她低下頭,凝視著一截纖細的皓腕,輕笑道:“從前公主只是吃醋,王爺便廢我一只手,那天公主昏迷,您也只是關我在柴房,等著餓死渴死,的確算網開一面。”

    南宮夜的胸口有些沉悶,少頃,冷淡道:“你的賣身契在我這裡。別忘了,你的這條賤命,是我買下的。”

    阿嫣點點頭,若有所思:“王爺,還記得你剛買下我那會,說過的話麼?”

    南宮夜想起夜裡總是陰魂不散的夢,故作冷硬道:“不記得,早忘了。”

    阿嫣笑了笑:“是麼。我倒是還能記住一點。”停頓少許,慢慢道:“你說過,跟著你,總比給人家當丫鬟好。現在回想起來,這句話真是錯的徹底,可笑我卻將你視作拯救我脫離火坑的恩人。”

    南宮夜沒說話,雙手漸漸握緊。

    阿嫣喃喃道:“賣給人家當丫鬟,命好一點,跟著個好主子,到了年紀,配給家裡忠厚的小廝,那是最好不過。命差一點,被貪色的老爺少爺瞧上,當個小妾,最差也不過遭善妒的主母記恨,不得善終。”

    南宮夜聽她娓娓道來,只覺得那聲音每說一個字,便會扯動他心上的線,帶出一絲細微的、酸澀的疼。

    他想起試藥時嘔血不止的女人,又想起試藥成功後,那女人眼角的淚。

    原來,他竟記得這般清晰。

    真可恨。

    阿嫣嘆氣,突然低低喚了聲:“公子。”

    南宮夜猛地抬眸,盯住她。

    這個稱呼,已經很多年沒有人用過。

    阿嫣垂下頭,聲音低沉:“公子將我買了去,您一路平步青雲,我的身份從侍女到賤妾,好處沒得著,這人世間的苦楚,卻受了大半。”又是一聲輕笑,帶著自嘲:“如今想來,可不是一筆虧本的買賣。”

    南宮夜薄唇微動,但沒發出聲音。

    對於這個女人……這個僅存的,為數不多知曉他過往,見過他最落魄的一面,也見過他風光無限的女人,他無話可說。

    他從沒把她當成人看,一條賤命,便如牲口。

    然而,當他終於願意用一點點時間,聽她說話,聽聽那條賤命背後的聲音,他胸口堵的厲害,心裡沉甸甸的是奇怪而又悲傷的情愫,支離破碎的舊夢充斥了他的腦海。

    身旁,飄來阿嫣輕若風絮的聲音:“公子,高家對不起你,皇上和公主對不起你,這天下對不起你,可我……也對不起你嗎?”

    南宮夜沒有作聲,臉上的肌肉緊繃。

    阿嫣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笑,伸手關上小窗。

    隨著兩扇木窗閉合,最後一絲縫隙被抽離,唯有一聲輕微的嘆息溢了出來,融進風中。

    太陽穴突突直跳。

    南宮夜用手按住,閉上眼睛,沉默片刻,轉身遠去。

    窗內。

    阿嫣坐在梳妝鏡前,執起像牙梳子,一遍遍梳理長發,看著鏡中女子姣好的容顏,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老古董躺在桌子上,小聲道:“他夜裡總是作夢,總是夢見你。”

    阿嫣淡淡道:“我一直是天下諸多男性的夢中情人,很正常。”

    老古董半晌無語,又道:“是你動的手腳嗎?”

    阿嫣回答:“冤枉,我只在自己臉上動手腳,誰有空管他晚上夢見什麼。”

    老古董驚訝道:“那是怎麼回事?”

    阿嫣放下梳子,手指按在齒梳上,反問:“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男人都是很簡單的動物。”抬起微涼的手指,點了點眉心的一滴朱砂:“憑著一張艷冠群芳的臉,走進他的腦子裡,只要他開始想著你,念著你,心裡有了你的位置,很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然後適當提一點往事,撩撥一下感情——接下來,等著他動心就好。”

    老古董問道:“等他動心了呢?”

    阿嫣嘆了口氣:“他不喜歡你,你做什麼都是錯,他喜歡你,你使勁作天作地,拿著刀子戳他心窩,他都覺得你與眾不同。”頓了一頓,又微笑起來:“——是不是可愛的緊?”

    老古董:“……”

    阿嫣拿起它,照著自己的臉,柔聲道:“他既然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那就證明,他對我的容貌很是上心……”

    老古董義正言辭道:“膚淺的男人。”

    阿嫣淡淡道:“是。但是懂得欣賞我的美貌的人,我都是喜歡的,可惜王爺錯過了機會,只能當仇人了。”

    老古董忽然有點好奇:“那不懂得欣賞你美貌的人呢?”

    阿嫣哼了聲:“那我要他何用?”

    ……

    過了一天。

    阿嫣早上醒來,天還沒大亮,就聽見院子裡有嚶嚶哭泣的聲音,間或夾在著一兩聲低語,似是有人在安慰那受了委屈的人。

    等了足有半刻鐘,哭聲不曾停止。

    阿嫣起身穿衣,打開門,問兩名侍衛:“怎的了?”

    院子對面,幾名侍妾正站在房門外,一邊敲門,一邊說著安撫的言語,哭聲正是從屋裡傳出來的,聽著甚是凄慘。

    兩名侍衛互相看了一眼,沒答話。

    阿嫣便想回房。

    剛轉身,對面的一名侍妾看見她,急忙走了過來:“阿嫣姐姐,你在正好……你也來勸勸巧惜吧。”

    阿嫣問:“巧惜出什麼事了?”

    那名女子苦笑了下,看著守在門外的侍衛,不知怎麼的,那兩名侍衛似也覺得尷尬,竟走開了些,容她們說悄悄話。她見侍衛走遠了,輕聲道:“昨晚,王爺來後院了,巧惜侍寢。”

    阿嫣怔了怔。

    自從高霜霜吃侍妾的醋後,南宮夜已經很久沒來後院,離解散三千後宮,專寵一人也不遠了。

    阿嫣想到南宮夜素來殘暴,又問:“是王爺把她給睡哭了?”

    對方幽幽嘆了聲:“也不是……今早上,王爺還沒起,琅琊長公主來了,聽說王爺在巧惜房裡,便鬧了起來,王爺為了安撫她,命人擇日將巧惜姐姐賣掉……”

    她說著,心有不忍,拉住阿嫣的手,往巧惜的房間走去:“賣去那種地方,你知道的。快來同我們一道勸勸她。”

    阿嫣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裡,一名女子正伏在床上痛哭,聽見門打開的吱呀聲,轉過頭,臉上滿是淚痕,見是阿嫣,又哭了起來:“姐姐,你本已逃出生天,為何又要回來呢……這裡不是人呆的地方,王爺他……他太狠了。”

    阿嫣開口:“就回來幾天,不會很久。”

    巧惜透過朦朧的視線望著她,搖搖頭:“此番回來,姐姐變了許多,若我有你這樣的花容月貌……罷了。便是有再美的容貌,也敵不過王爺的心腸。姐姐——”

    她忽然睜大眼睛,緊緊抓住阿嫣的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逃出王府的?我求求你,我不想被賣進窯子,我都這年紀了,進了那種地方還不是死路一條?我求你了!”

    她說的凄涼,屋裡的侍妾們也是偷偷抹淚。

    阿嫣聽她說自己花容月貌,正想偷偷問一句,她有沒有興趣入教,屋外響起男子沉重的腳步聲。

    侍衛站在門口,說道:“阿嫣姑娘,王爺有請。”

    *

    王府偏廳。

    高霜霜睜著一雙含淚的美眸,不可置信地瞪著主座上的玄衣男子:“你終於還是碰了其他人,你明明答應過我……你答應過!”

    南宮夜沉默,半晌,他開口:“本王已經下令,擇日便將那賤妾發賣。”

    高霜霜凄然道:“那又如何?傷害已經造成,錯誤已經犯下,你以為輕飄飄的兩句話,就能把事情帶過去?我那麼相信你,可你、可你本性難改,一次次傷透我的心……”

    南宮夜合上眼瞼,面無表情。

    高霜霜搖了搖頭,溫熱的淚水掉了下來,落在唇角,鹹中帶著無盡的苦澀:“夜,你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很多事情,我心裡清楚!不止是今天這個女人,你把皇兄的一名妃子帶回府,又是為了什麼?你對我……當真是真心的麼?”

    聽到最後一句話,南宮夜終是有了點反應,睜開眼,唇邊泛起冷笑:“哦?這是你皇兄告訴你的?”

    高霜霜一愣:“不需要皇兄告訴我,我早聽人說了。”

    南宮夜聲音平靜:“那你又知不知道,那名妃嬪,本就是王府的人?”

    高霜霜呆住:“你說……什麼?”

    南宮夜站了起來,冷哼一聲:“本王到現在還沒和他算賬,算他命大。你有什麼臉跑來質問我?”

    高霜霜慘淡的唇蠕動幾下:“你、你在其他女人房裡——”

    南宮夜笑了聲:“那又怎樣?”

    高霜霜幾乎站立不住,手扶住桌子:“你——!”聲線顫了顫,如泣如訴:“我以為……你待我是真心的。”

    南宮夜看著她,自嘲的笑了笑:“本王還不夠真心麼?”他走到少女面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本王為了你,饒了你皇兄的一條狗命,讓你們兄妹二人,繼續享用榮華富貴。當年你父皇殺我滿門時,可曾對我有此恩惠?”

    高霜霜眼裡蓄起眼淚,似是斷線的珍珠,不停流下來。

    他到底無法忘記從前的事。

    殺父之仇,滅門之仇,在他心裡,遠遠重於她。

    南宮夜甩開她,負手而立:“高霜霜,是不是本王對你太好了,令你產生錯覺——”他回頭,目光冰涼:“你不是王府的女主人,更不是本王的妻子,你名為公主,實際上,不過是本王的階下囚。”

    高霜霜慘笑道:“原來……原來。”她點點頭,又笑又哭,眼淚止都止不住,喉嚨裡卻發出絕望的笑:“我以為你還是有一點良知的,我竟以為……原來都是我自以為是的錯覺。”

    她轉身,踉踉蹌蹌地衝了出去,差點撞上剛好走過來的一個人。

    阿嫣回過頭,望著公主跌跌撞撞小跑著遠去的背影,沒什麼特殊的反應,踏進偏廳的門檻,站在門邊,看著正前方的男子。

    南宮夜背對著她站立,另一邊則是沉默的席寒。

    過了一會,席寒小心翼翼開口:“王爺,琅琊長公主這麼回宮,只怕不妥,是否要屬下前去——”

    南宮夜煩躁地打斷:“沒你的事。”

    他知道阿嫣已經來了,卻不想回頭。

    昨晚,他為何要在巧惜房裡留宿?

    他又夢見童年舊事了,這次卻不是旖旎的風月,也不是那個卑微怯懦的女人,而是熊熊火光,老管家抱住哭泣的他,死命地奔跑,遠離那座燃燒的宅院。

    身後,尖叫聲、痛哭聲,此起彼伏。

    老管家捂住他的眼睛,對他說:“別看——小少爺,別看,別聽。”

    他把老管家的手拽了下來,瞪著血紅的眼,回頭死死望住那一片火海。

    怎能不聽?怎能不看?

    那是他的父母,他的妹妹的哭聲!

    他是否……對高家,太過心慈手軟了?

    因為高霜霜,他心軟了,可他怎麼對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妹妹?怎對得起南宮家無辜慘死的一百余口人?

    他決不能再退讓。

    身邊傳來一聲茶杯輕輕放在盤中的脆響,如珠玉落銀盤。

    南宮夜驀地轉身,看見那名紅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坐下了,自顧自品著一盞茶,只當他和席寒不存在。

    他哼了聲:“放下。那不是給你的茶。”

    阿嫣看了一眼屋外:“你的客人走了。”

    南宮夜道:“那也不是你能碰的。”

    阿嫣笑了笑,放下茶盞,不同他一般計較。

    南宮夜沉著臉落座,吩咐侍女奉上熱茶,看著悠閑自在的女人,揚起眉:“本王今天得到一條十分有趣的消息,所以請你一起來聽。”

    阿嫣點頭:“好啊。”

    南宮夜臉上現出一絲諷笑,轉向席寒:“說。”

    席寒站了出來,對著主座上的人道:“屬下派出的探子昨夜回來了,經過數月堅持不懈的努力,他們排除萬難,終於查出了邪教首領的廬山真面目!——有畫像為證,絕對錯不了。”

    南宮夜唇角揚起,看了阿嫣一眼:“聽清楚沒有?”

    阿嫣盯著席寒,目光流露出幾分興趣:“這倒是真有意思。”

    南宮夜冷笑:“除了高懷秀那小子,還有一個人,我也是不會放過的。他救了你的性命,想必你對他的感情頗深。”

    阿嫣看也不看他:“先說那個頭目的事,我想聽。”

    南宮夜重重哼了聲,對席寒道:“說下去。”

    席寒拿出一幅簡陋的畫像,抖了開來。

    那上面是一個成年男子的肖像,穿著再普通不過的麻衣,頭發短短的,還沒長齊,雙手合十,是僧人行禮的手勢。

    席寒把畫像交給南宮夜,鄭重道:“王爺,那邪教的頭目,就是當日逃出王府的蘭陵君,他對您心存怨恨,所以創建邪教伺機報復。這幅圖,就是我們的人,趁他外出招攬教眾的時候,偷偷畫下的。”

    阿嫣輕輕笑了一聲,眉眼彎起:“還真出去招攬教眾啦……小和尚雖然不聰明,倒是很努力。”

    南宮夜聽見她的笑聲,轉過頭:“你還笑的出來?”

    阿嫣道:“為什麼不?”

    南宮夜看著手中男子的畫像,好久沒說話,突然手指用上幾分內力,直接將那畫像震碎。他看著阿嫣,道:“我既然查到他的身份,離他的死期,也不會太遠了。”他又停了一會,揚手灑掉碎片,厲聲道:“他蓄發還俗了,那代表——你和他,果然有過奸情!”

    阿嫣平靜的與他對視:“王爺,你這麼激動作甚?我又沒否認過。”

    南宮夜氣結,胸膛起伏不定,神色更為陰沉:“後天晚上,高懷秀就會過來赴宴,等到那時,本王要你親眼看著他死在你面前,本王要親手折斷他的雙臂,令他受盡世間痛苦而死!”

    阿嫣看了看他:“隨便啦。”

    南宮夜咬牙道:“你莫以為本王是隨口這麼一說——”

    阿嫣走向他,抬起一只手,南宮夜下意識的往後閃開,她笑了笑,那只手輕輕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隨便,你高興就好。”

    “……”

    “至於那和尚……”阿嫣放下手,奇道:“你們為何認定頭目一定是他?”

    南宮夜嗤了聲,冷笑道:“除了他還會有誰?他嫉恨本王得到了霜霜,又恨本王折辱於他,所以策劃這一場陰謀。”

    阿嫣慢慢道:“可他不像那麼有夢想的人——”

    南宮夜冷聲截斷:“從他劫走你的那刻起,他早已不是當年光明寺中的蘭陵君。倒是你……”他看了一眼神色平淡的女人,胸口又覺得沉悶起來:“……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一樣蠢。你以為他是什麼好人?他用完你,把你送進宮,就是想籠絡高懷秀,可笑你始終看不出他的陰險意圖。”

    阿嫣嘆氣:“我是真的看不透。我只知道,我走的時候,他好傷心的。”

    南宮夜脫口道:“那是裝的。”

    阿嫣點頭:“你說是就是吧。”等了一會,又問:“王爺,還有事嗎?沒事我先回去了,你忙你的殺人大業。”

    南宮夜看著她走向門外,忽然道:“阿嫣。”

    女人站定,回身看他。

    南宮夜籠在袖中的手握了起來,臉上卻沒什麼表情,開口,嗓音略顯低沉:“世間男子皆是如此……蘭陵君擅於偽裝,高懷秀只是無能。”

    阿嫣皺眉:“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

    南宮夜的喉結動了動,聲音有點啞:“若他們有本王一半的實力,對你會是另一副模樣。你以為他們對你的好,不過是因為你有利用價值。”

    阿嫣總算聽明白了,笑笑:“王爺的意思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不好,他們也沒好到哪兒去。”

    南宮夜不語。

    阿嫣便又笑了一聲:“這道理不用你教我。在我心裡,你們都是浮雲過客,過上幾十年,我一個都記不住。”

    南宮夜一滯,還想再說,對方已經走了,他只好把氣都發泄在茶盞上,摔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

    *

    夜裡,後院寂靜無聲。

    直到後半夜,阿嫣的房裡才有了一點輕微的聲響,老古董豎起兩只耳朵,聽見關門的聲音,小小聲喚道:“宿主,是你回來了嗎?”

    阿嫣不曾點燈,坐到梳妝台前:“是。”

    老古董松了口氣:“你去哪裡了?這大半夜的不見人。”

    阿嫣漫不經心:“去了兩個地方,先回了一趟樓外樓大本營——”

    老古董接口:“提醒蘭陵君,叫他小心點?”

    阿嫣道:“不,叫他們趕緊的制作一批新的令牌出來,早上後院裡的巧惜誇我好看,我覺得她有入教的潛力。”

    老古董:“……”他緩了一會,又問:“還有一個地方呢?”

    阿嫣沉默了一會,突然低低笑了,拖長語調:“去了王府的庫房,拿了一件好玩的東西,留著後天晚宴助興。”

    她抬起手,透過稀薄的月光,隱約可見手裡拿著一個小瓶子:“真叫人期待。”

    老古董疑惑道:“這是……”

    阿嫣抿唇一笑:“情絲之毒。”放下瓶子,小心藏好,又道:“試出來的解藥被我毀了。”

    老古董更加奇怪:“宿主,你到底想干什麼?”

    阿嫣看了它一眼:“——考驗愛情和友情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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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王府賤妾(十五-十六)

    京郊樓外樓。

    美顏盛世教大本營。

    深夜,庭院的樹上掛滿紅色的燈籠,正中央的空地站了足有上百名教眾,許多人手裡都執著火把,火光照亮了一張張滿懷期待而又振奮的臉,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眸望向最前方的右護法。

    那是一名書生打扮的青年男子,頭上還戴著米色的方巾,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同跟在他身後的幾名魁梧武者相比,顯得更加斯文瘦弱。

    阿月站在角落裡看著,有些好奇,問身邊的人:“他入教還不足月,姐姐怎麼就把他封為右護法啦?”

    那名教眾答道:“回副教主,聽說是教主親口封的——此人雖然十分沒用,連掃院子的大娘都打不過,還曾被養在後院的大白鵝追的抱頭亂竄,但他寫的一手好文章,還擅長畫人像,教主說他是個優秀的人才,於是破例提升他為右護法,命他負責教眾的動員工作。”

    阿月點點頭:“原來如此。”

    這時,只見右護法高高舉起一副畫像,振臂一呼:“教主在上——”

    畫像栩栩如生,落筆巧妙,畫的正是一名迎風而立的紅衣女子,眉眼精致,眉心點著一滴血色的朱砂,分明是嬌柔纖弱的身影,偏生舉手抬足之間,自有一股風流態度,氣勢如虹。

    底下的人群騷動起來。

    眾人紛紛單膝下跪,如同暗色的浪潮起伏,他們齊聲唱誦道:“教主美顏盛世,千秋萬載!吾等誓死追隨教主左右!教主花容月貌,傾絕天下!吾等甘為教主馬前卒,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阿月也半跪在地上,高高興興地呼喊口號,往旁邊一看,只見樹下的白衣男子直挺挺站著,顯得極為格格不入,燈籠投下的光柔和了他的眉眼,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似真似幻的光芒中。

    “喂。”

    阿月皺起眉,叫了他一聲,又拉住他的衣角,催促他:“大師,你快跪下來,你身為我教聖子,怎的這麼不懂規矩?”

    蘭陵君一怔,低頭俯視她,微微搖頭。

    阿月嘆氣:“大師,不是我總愛說你,可你這麼不上道,很快會被姐姐降職的,到時連你的聖子之位都保不住,那可怎麼辦是好?”

    蘭陵君神色淡然:“跪佛祖,跪師父,跪父母——”

    阿月哼了聲:“姐姐就跪不得麼?”

    蘭陵君面色一紅,輕輕道:“不是現在。”

    正說著,教眾的山呼聲漸漸輕了下去,右護法將畫交給一邊的手下,正色道:“明天就是我教的大日子,待得教主鏟除心腹大患、平定四方——”

    有一名江湖人士模樣的大漢站出來,激動道:“教主若有用得著的地方,我李四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右護法點了點頭,對他的熱情十分贊賞:“說的好,精神可嘉!但是教主說了,那等小事,不需他人插手,你們的責任,是將教主的美貌宣揚出去,直至天下盡知!攝政王南宮夜那狗賊,四處污蔑教主的美名,竟說教主是邪教的頭目——兄弟們,我們是邪教嗎?”

    眾人齊聲道:“不是!”

    右護法大聲道:“我們是聖教,肩負神聖的使命!從後天起,你們分批出去,在各處的布告欄張貼我教的宣傳單。還有,奉教主手諭,加緊趕制下一批的教眾令牌,教主等著急用!”

    眾人又道:“是!吾等定不辱使命!”

    等人群散的差不多了,阿月轉身,見蘭陵君還是站在樹下,一臉凝重的表情,便過去問他:“你怎麼了?總是悶悶不樂的。”

    蘭陵君低聲道:“有些擔心女施主。”

    阿月挑眉:“頭發都長出來啦,還叫什麼女施主——要叫教主!”

    蘭陵君輕嘆一聲。

    阿月看了他一會,抱著雙手,忽然道:“我剛才想通了……你說你現在不跪姐姐的畫像,那是等著以後夫妻跪拜吶?”

    蘭陵君驀地抬起頭,不知所措,臉上迅速的紅了起來。

    阿月睜大眼睛:“還真叫我說中了?大師,你好不要臉吶,姐姐忙著平定四方,忙著將我教發揚光大,救天下可憐女子於水火之中——你呀,你倒好!光想著男女私情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虧得姐姐還封你當聖子!”

    蘭陵君沉默了很久,耳根到臉頰泛起淺淺的紅色,過了會,他開口:“阿月姑娘——我想,教主創立本教,應該不是為了救天下可憐女子於水火之中。”

    阿月哼道:“反正姐姐要把王府後院的姊妹們都救出來,你讀了半輩子的佛經,又救過誰?你自己都是我姐姐救的。”

    蘭陵君又不說話了,低著頭。

    阿月撇了撇嘴:“再說了——就算姐姐要成婚,那也得全部教眾公平競爭,憑什麼一定是你?”上下看了對方兩眼,搖頭:“你嘴不甜,不會寫文章,不會畫畫,只能排在百名開外……死心吧,姐姐寧可娶我,都不會要你的。”

    蘭陵君:“……”

    少女轉過身,走遠了。

    蘭陵君依舊站在樹下,樹上的燈籠散發出溫暖的光,將地上暗色的影子拉的老長,夜風一吹,光影飄忽。

    他遙遙望著帝都的方向,嘆了口氣。

    *

    皇宮,大內禁地。

    少女穿著單薄的中衣,伏在一床錦被上,整整哭了一個時辰,哭得乏力了,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高懷秀站在床邊,伸手摸了摸被子和枕巾,都是潮濕的。

    他低頭,少女憔悴的臉上依稀殘留著未干的淚痕。

    室內很安靜,宮女和賀福都站在一邊,不敢作聲。

    半晌,高懷秀轉身離開,一直走到琅琊長公主的寢宮外,才停住腳步,唇邊溢出一聲苦澀的嘆息。

    賀福悄聲道:“皇上,長公主這是——”

    高懷秀淡淡道:“霜霜從王府回來後,便是這樣子,好些天了,不肯進食,成天只是哭泣。”

    賀福憂心道:“公主千金之體,只怕長此以往,身子熬不住。”

    高懷秀面無表情:“我也沒有法子,難道還叫人去王府請攝政王過來麼?”

    賀福心神一凜,不再多說。

    主僕二人回到養心殿。

    高懷秀靠在床榻上,閉目小憩。賀福本以為他睡著了,正想替他蓋上薄被,忽見他又睜開眼睛,問道:“幾時了?”

    賀福答道:“還早,不到午時。”

    高懷秀頷首:“晚上攝政王設宴,我早些過去。用過午膳,你便叫人准備出宮。”

    賀福一怔:“那也太早了。”

    高懷秀沒說話。

    賀福點點頭:“老奴知道了。”他出去傳話,沒多久,又回來了,納悶道:“無緣無故的,攝政王為何會在府中設宴招待您?這次連長公主都不請——”他心口一驚,壓低聲音,駭然道:“該不會……皇上,這酒宴您去不得,可要三思吶!”

    高懷秀笑笑,不以為然:“去留能由我作主麼?”

    賀福只覺得毛骨悚然,定了定神:“那,那至少帶上琅琊長公主。有她在,攝政王興許還會有所顧忌。”

    高懷秀低笑一聲,抬眸掃了他一眼:“方才霜霜是什麼樣子,你沒看見嗎?你把南宮夜想的太好了。”

    賀福心裡一上一下的,手心冒出汗。

    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服侍高懷秀用過午膳,正想再和主子商量如何才能逃過晚上這一劫,外頭有人來報,琅琊長公主來了。

    高霜霜的兩只眼睛紅紅的,像委屈的小兔子,一進來,撲到高懷秀身邊,沉默了好些時候,扁了扁嘴,輕輕道:“皇兄。”

    高懷秀微微一笑:“這是怎麼了?”

    高霜霜聽見兄長溫柔的問候,忍不住又泛起心酸:“你說的對,他……他是喪盡天良的,我再也不想看見他了!”

    高懷秀搖了搖頭,問道:“那天你去王府……見到什麼了?”

    高霜霜咬住柔嫩的嘴唇,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原來……原來他從前對我說的話,全都是假的!他可以輕易的就和其他女子在一起——”

    高懷秀忽然臉色一變,聲音沉了沉:“他和誰在一起?”

    高霜霜被他的語氣嚇到,愣住:“……皇兄?”

    高懷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神情過於狠厲,忙斂住眼底的戾氣,柔聲道:“你方才所說的女子……是誰?”

    高霜霜掉下兩滴眼淚,搖搖頭:“我不知道,反正是他後院的侍妾之一。”

    高懷秀心涼了一半。

    高霜霜又道:“我離開王府的時候,還碰見了你的那名妃嬪。”

    高懷秀怔了怔,脫口道:“不是同一個人麼?”

    高霜霜茫然道:“什麼?”

    高懷秀意識道妹妹口中的‘侍妾’不是阿嫣,舒出一口氣,總算安心了:“沒有。你是說,南宮夜又開始寵幸後院的女子了?”

    高霜霜心中劇痛,含淚道:“他都是騙我的……說什麼心悅我,說什麼對我好,到頭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高懷秀淡淡笑了笑:“不對。”

    高霜霜抬頭:“皇兄……”

    高懷秀神情莫測,黑眸溫柔,隱隱卻又有血光浮動:“這江山,不會改的。”

    *

    攝政王府。

    阿嫣打開衣櫃,想從中選一件順眼的戰袍,今晚穿去酒宴,足以艷驚四座,可挑來挑去,原主的衣裳實在少的可憐,稍微能看的就更少了,最後只好選中一條湖藍色素淨的長裙。

    這是南宮夜第一次出征歸來,送給原主的。

    那時他終於初步實現復仇計劃,高興的很,不止給家裡添了許多新的家具,也送了原主一件禮物。

    這條裙子,直到死,原主都沒舍得穿,平時只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

    午時已過。

    阿嫣坐在梳妝鏡前,拿起老古董,正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長皺紋,需不需要作出細微調整,忽聽窗外有人道:“快到晚上了。”

    她走過去,打開窗,抬頭看了一眼正午刺目的太陽:“王爺,您被日頭曬糊塗了?這還早著呢。”

    南宮夜淡淡道:“快了。”

    他靠在雪白的牆壁上,低頭把玩一枚玉扳指,怔怔出神。

    阿嫣又坐回鏡子前,細細地描眉。

    過了一小會,南宮夜開口:“你不替他求情麼?”

    阿嫣問:“替皇上?”

    南宮夜譏刺道:“你不是他的嚴才人?就這般無情無義?”

    阿嫣敷衍道:“隨你怎麼說。”

    南宮夜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你對他是不上心的,高懷秀也好,蘭陵君也好,你這麼蠢的女人,認准了一個人,又怎會移情。”

    阿嫣聽見他的話,懶得評價。

    南宮夜轉身,靠在窗口,看著女子執筆描眉,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獨自在院中練劍,有時候累了,過來拿台階上的水壺,偶然一抬頭,便會看見窗戶裡對鏡梳妝的少女。

    彼時他們生活不寬裕,沒有買多余的胭脂水粉的錢,她只是拿著木梳,一遍遍梳順烏黑的長發。

    眼前似乎又有杏花飄過。

    歲月無痕。

    南宮夜清了清喉嚨,喚她:“阿嫣。”

    阿嫣偏過頭:“有話說。”

    南宮夜猶豫片刻,緩緩道:“高懷秀是我的心腹大患,他表面上順從於我,實則心懷怨恨——”

    阿嫣道:“那是自然,你殺了他爹。”

    南宮夜冷冷道:“他爹殺了我一家。”

    阿嫣點點頭:“這是你們的恩怨,你說的有理。”

    南宮夜繼續道:“他一直在暗中尋找機會對付我,所以,我不能留下他的命——這本就是他們高家欠我的。”

    阿嫣看著他,問:“然後呢?”

    南宮夜又沉默下來,過了很久,才道:“等到事了……我說過,總有一天,會住在天下最好的房子裡,記得麼?”

    阿嫣答道:“有點印像。”

    南宮夜板起臉,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他背過身,淡淡道:“……你也可以住在裡面。”

    阿嫣問道:“當御膳房裡的燒火宮女嗎?”

    南宮夜一滯,轉過身瞪她:“誰說讓你當宮女的?”

    阿嫣沒什麼表情:“原來不是啊。唉……”嘆了口氣,唇角彎起一點笑意:“都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到我這裡,那就是,王爺往高處走,我往低處流,你也別怪我想歪。”

    南宮夜沒好氣道:“這次是往高處走。”

    阿嫣放下描眉的筆,轉過頭,臉上竟然沒有笑意,這一刻,顯得十分認真:“我替一個人謝謝你。”

    南宮夜皺眉:“誰?”

    阿嫣輕嘆道:“一個曾經很喜歡你,視你為畢生驕傲,自己慘了一輩子,到死卻只想你能長命百歲的傻女人。”

    南宮夜愣了愣:“你——”

    阿嫣起身,打斷他:“王爺,我要小睡一會兒保存精力,晚上的宴席,想來你我都會很累的。你也趁早歇一歇吧。”

    *

    幾個時辰後。

    夕陽西下,暮色籠罩大地。

    一輪彎月掛在枝頭,寒星點點。

    夜微涼。

    同樣是在玉燕廳,絲竹聲中,美人起舞,翩翩彩袖迷人眼。

    幾名衣衫單薄、香肩半露的侍女端著翡翠酒盞,上前斟酒,先是主座上的南宮夜,然後才輪到下首的高懷秀,而在大廳的另一邊,站著席寒等幾名帶刀侍衛。

    高懷秀只在進來的時候,掃視一圈四周,目光飄過戎裝肅穆的王府侍衛,接著便對他們視若無睹。美人纖纖玉手斟上一杯清酒,他謝過,舉起來,一飲而盡。

    南宮夜看著他,冷笑了下。

    過了一會,舞姬跳到第二支舞,一名穿著湖藍色長裙的女子姍姍來遲,對著南宮夜低頭行了一禮。

    高懷秀微微眯起眼。

    南宮夜笑了笑,抬起手,周圍的樂聲戛然而止。他盯著那名極為美貌的女子,慢聲問道:“怎的這會才來?是不是本王離開後……”他停了一停,又道:“……你睡的太沉,起晚了?”

    高懷秀袖中的手握了起來,黑眸暗色的光影湧動,面上依然維持著輕淺的笑容。

    阿嫣行過禮,站直身子,很自然的便在高懷秀身邊落座:“沒來遲。這前半場戲肯定沒意思,不看也罷。”

    南宮夜沉下臉:“你坐在那裡作甚?”

    阿嫣看了他一眼,道:“那我站著?”

    南宮夜不悅道:“過來。”

    阿嫣答應的痛快:“好。”

    起身時,目光正好撞上高懷秀。

    她眼底浮起一絲笑意,對著他點頭:“皇上,好久不見了。”

    高懷秀溫聲道:“是……很久了。”

    阿嫣問道:“別來無恙否?”

    高懷秀不答,輕輕嘆了一聲。

    阿嫣若有所思:“看來自別後,你過的不太好。”抬起頭,看了看面色鐵青的南宮夜,又轉回來看著年輕的帝王:“不要緊,今晚你就能解脫了——王爺親口說的,不會有假。”

    高懷秀見她轉身欲走,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當真這般……你就在旁邊眼睜睜看著?”

    南宮夜瞳孔收縮,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杯盞叮當作響:“放肆!高懷秀,你以為你在對誰的女人動手動腳?!”

    高懷秀不看他,恍若未聞,也沒放手。

    絲竹樂聲早已停了,舞姬和琴姬面面相覷,瑟縮在一邊。

    席寒對著她們作了個退下的手勢,她們得到命令,松了口氣,一個個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氣氛變得凝重。

    高懷秀沒等到答案,手指用上幾分力,柔聲道:“是生是死,是解脫是折磨……你是作壁上觀,置身事外,還是——”

    他沒有接著說下去,手心沁出冷汗。

    阿嫣低頭,看著他,算作安撫:“放心,我會參與其中的。”

    高懷秀微微一笑,放開手。

    阿嫣走到主座那人的身邊,坐了下來,倒了一杯酒,不疾不徐地飲上一口。

    南宮夜的注意力從她臉上轉開,霍地站了起來,走到傀儡天子的面前,嘴角挑起一絲殘酷的笑:“高懷秀——本王留你一條命,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罷了,心中到底懷的什麼心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否認也沒用。”

    高懷秀嘆了口氣,語氣依舊溫和:“事到如今,我也沒想否認。”

    南宮夜眯起眼,緊緊盯著他,負手而立,手指按住冰冷的玉扳指:“既然如此,你應該知道,今夜……等著你的是什麼。”

    高懷秀笑了笑,迎上他的目光:“南宮夜,你若是問心無愧,你若是覺得所作所為皆是理所應當,為何不把霜霜帶來?非得避開她,你才敢對我下手?”笑意一絲一縷從他漆黑的眼裡抽離,他的聲音冷漠:“——懦夫。”

    南宮夜一字一字道:“你會為你說的話付出代價。”

    高懷秀又倒了一杯酒,抬起來,晃了晃:“多說無益——動手罷。”

    席寒等人紛紛拔出佩刀,團團圍住手無寸鐵的皇帝。

    冷鐵出鞘的聲音,在無聲的夜裡,分外清晰,直擊人心。

    刀光劍影,蓄勢待發。

    阿嫣掀起酒壺的小蓋子,掌心的一粒藥丸悄無聲息地掉了進去。她晃了幾下酒壺,又倒出一杯酒。

    等了好半天,南宮夜總算有下一步的動作了,他旋身,疾步走過來,看見她正在晃動杯中酒,不禁重重哼了聲:“你倒是還有閑心喝酒。”

    阿嫣看了他一眼:“我不喝……這杯敬王爺。”

    南宮夜看著她。

    阿嫣站了起來,將那杯酒雙手奉上:“恭喜王爺,賀喜王爺。從落魄貴族到權勢滔天的攝政王,這一路不好走,屍山血海,荊棘叢生——終於,只差最後一步,皇城金鑾殿上的龍椅,天下之主的位子,就都是您的了。”

    南宮夜扯起唇角,接過那杯酒飲下:“……算你識相。”

    高懷秀冷眼看著他們,並不說什麼,握住酒杯的手是冷的,呼吸有些亂,黑眸陰沉沉的,看不清晰他的心思。

    南宮夜又走了回來,許是今晚喝了不少酒,他的臉色不如平時蒼白,而是泛著一層淺淺的紅,眼裡則有刻骨的恨意蟄伏:“高懷秀,你可知道,當年……你的好父皇,是怎樣對待我親人的?我們南宮家曾為你高家的天下立過多少汗馬功勞!到頭來,只是幾句奸人的讒言,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那一場火——”

    他咬牙,隔著一張桌子,抓住高懷秀的衣襟,將他提了起來:“那一場火,燒的好旺啊,半邊夜空都染紅了……你可知,我母親才剛誕下一女,我的小妹還未足月!我的祖父曾隨著你父親征南伐北,落下多少傷病?而當他垂垂老矣,躺在病榻上,行將就木之際……等來的是什麼?”

    高懷秀閉上眼睛:“若當年我是父皇,不會犯下此等錯。”等了片刻,他睜眼,平靜道:“可你當著我的面,殺我父皇,這仇,我也忘不了。”

    南宮夜大笑:“是,是!……冤冤相報,本就沒有解脫之法。想要了結,除非你們高家死絕,一個都不留。”他偏過頭,看著高懷秀,徐徐道:“至少,男丁都要死絕了才好。”

    高懷秀眼角的余光瞥向另一邊。

    阿嫣已經站了起來。

    他便深吸一口氣,淡然道:“動手。”

    南宮夜放下他,接過席寒遞來的刀,正想一刀斬斷他的胳膊,突然硬生生止住,側耳細聽——夜風中,似有兵刃相接之聲。

    同時,席寒也聽見了,神色劇變,當先衝出門,喝道:“出什麼事——”

    話音戛然而止。

    那是……從院子外傳來的。

    廝殺聲、慘叫聲,還有紛亂的腳步聲。

    有一名渾身浴血的侍衛跌跌撞撞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王爺……大、大事不好了!京畿營的杜將軍……他、他造反了!他帶人衝進王府,就快打進來了!”

    南宮夜愣住,震驚過後,目眥欲裂:“他敢!”

    席寒渾身的肌肉緊繃,質問道:“來了多少人?”

    這話不必問了。

    那名受傷的侍衛尚未開口,一道中氣十足的男音壓過刀劍相擊之音,傳了進來:“京畿營統領杜天震救駕來遲,請教主恕罪!”

    席寒和南宮夜雙雙僵住,動也不動。

    無邊夜色亮起火光。

    外面的廝殺聲漸漸停止。

    一名虎背熊腰、身穿鐵甲的大漢龍行虎步闖了進來,身後跟著數十名手執兵刃的京畿營的將士,他們整齊地排成一隊,將玉燕廳圍的水泄不通。

    南宮夜看著那個男人,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杜天震,本王待你不薄,你這算什麼意思?”

    杜天震濃眉倒豎,義正辭嚴道:“你圖謀不軌,欲挾天子以令諸侯,以下犯上,論罪當誅!我等此番前來,正是為了救皇上,清君側,除奸佞!”

    數十名將士異口同聲道:“清君側,除奸佞!清君側,除奸佞!”

    聲震雲霄。

    席寒擋在南宮夜面前:“杜天震,我看你是忘恩負義——”

    “呸!”杜天震不屑地冷笑,指著南宮夜:“攝政王倒行逆施,殘暴不仁,天下人人得而誅之!今我奉教主之命替天行道,我勸你們速速束手就擒!”

    南宮夜推開席寒,冷冷看著對方:“教主?”他臉上現出異樣的笑,低聲道:“原來……竟是我小看了高懷秀。說!”抬頭,死死瞪住那戎裝的將軍:“你是何時與高懷秀接觸的?他如何能逃過本王的眼線,成為邪教的頭目?!”

    杜天震大怒:“你他娘的才邪教!你這麼侮辱我們盛世美顏聖教,老子宰了你!”

    身後傳來幾聲輕笑。

    南宮夜轉身。

    阿嫣站在高懷秀身前,正在幫他撫平衣襟上的褶痕,唇角帶笑:“宮裡那時候,你總問我忙什麼,如今你可知道了?”

    高懷秀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阿嫣放下手,笑道:“我忙著出去傾倒眾生啊……”

    說罷,回頭,看著驚疑不定的南宮夜和戒備的席寒,微微一笑:“王爺,我不早就同你說了麼?那個呆頭呆腦的小和尚,哪有這等遠大的夢想,這等通天的本領……膽敢與你作對?”

    南宮夜沉默了很久,額角冒出冷汗。

    終於,他開口,塵埃落定的語氣,不帶絲毫懷疑:“……是你。”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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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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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發表於 2018-6-14 00:18:45 |只看該作者
第84章 王府賤妾(十七-十九)

    “是你救蘭陵君離開地牢。”

    “是你創立邪教,在江湖上興風作浪。”

    “是你只身潛入皇宮,伙同高懷秀,演了這一場戲。”

    “是你策反杜天震,命他今晚出其不意,攻進王府。”

    “全都是你,一直是你!”

    ……

    南宮夜每說一個字,臉色便蒼白一分,眼眸中,最初還有熾熱的怒火燃燒,冰冷的寒光掠過,最終只剩黯淡的黑。

    他心裡清楚,大勢已去,即便想方設法通知扎營在帝都外的手下,也是為時已晚,回天乏力。

    如今,淪為他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的……是他。

    滿院的將士手持火把,熊熊烈火,連成一片,正如那一年的火海。

    冥冥中,一切難道都注定了?

    他說話時,阿嫣始終安靜的聽著,等他說完了,才從高懷秀身邊走開,走出玉燕廳,站在院子裡。

    杜天震一見她,雙目放光,屈膝跪下:“屬下參見教主!教主美顏盛世,千秋萬載!教主——”

    席寒不可置信地瞪住那甘願跪地叩首的彪形大漢,怒道:“杜天震,你他娘的瘋了?你知道你跪的是誰麼?這個女人只是王府裡的一名賤妾——”

    杜天震怒不可遏,拔刀出鞘,帶血的刀刃指向他:“混賬!你算個什麼東西,竟敢在我們教主面前大放厥詞!看老子不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當夜壺!”

    席寒咬了咬牙:“你真是瘋的厲害……你睜開眼睛看看!”

    杜天震呸了一口,眼睛瞪的像銅鈴:“老子心裡跟明鏡似的,眼睛也亮的很,是你和狗賊南宮夜膽大包天,妄圖謀朝篡位。這也就罷了,老子還能忍忍,可你們對教主出言不遜,這在教中是大不敬的重罪!”

    席寒氣得恨不能嘔出血來:“那等邪教,如何值得你為此背信棄義,對王爺刀劍相向?你別忘了——”他冷笑起來:“——你的京畿營統領是誰給的?”

    杜天震也冷笑:“老子的京畿營統領,是老子一刀一刀拼出來的,是戰場上衝鋒陷陣,拿命換回來的。”

    席寒點了點頭,目光冷厲,輕蔑道:“忘恩負義。”

    “這麼看來……”女子柔媚的聲音傳了過來,帶著些許笑意:“席大人倒是個知恩圖報,有情有義的忠臣。”

    席寒依舊擋在南宮夜跟前,戒備地望著周圍的人。

    阿嫣笑了笑,並無靠近他們的意圖,看著杜天震,道:“杜將軍,方才你口號還沒喊完,叫席大人打斷了。”

    杜天震忙又跪下:“正是!教主美顏盛世,千秋萬載!教主花容月貌,傾絕天下!”

    阿嫣聽的高興,笑了一聲,手一揮:“好!你今晚立下大功,改日我賜你一副親筆簽名的畫像。”

    杜天震感動得熱淚盈眶:“屬下謝過教主!教主的大恩大德,屬下沒齒難忘。”

    阿嫣撥開額前垂落的幾縷黑發,火光映照下,姿容艷絕:“後院的那些女子,全都帶過來。”

    杜天震立刻吩咐人去辦。

    阿嫣又道:“皇城禁衛軍的馬統領那邊,可有消息?”

    杜天震答道:“教主要的人,馬統領前些時候已經帶到,現就押在外面。”

    阿嫣吩咐道:“請進來。”

    杜天震道:“是!”轉身,對著旁邊的侍衛揮了揮手。

    少頃,一名身著淺粉色宮裝,柔弱而又絕美的少女,被幾名侍衛帶了上來,她眼裡含著受驚過度的淚,看起來怯生生的,見到南宮夜,目光一亮,一句‘救我’還沒出口,看清了此刻玉燕廳的形勢,又嚇得說不出話。

    院子裡都是盔甲染血、手持火把、腰佩長刀的將士。

    當中站著一名虎背熊腰,目光如炬的大漢。

    高懷秀走了出來,微微一怔:“霜霜?”

    高霜霜看見他,眼淚流了下來,哭道:“皇兄,他們也、也把你一道抓來了麼?這是怎麼回事……”

    高懷秀不答,看向阿嫣,對方卻沒看他。

    過了一會,士兵帶著足有二、三十名惶恐不安的侍妾過來,整個院子裡站滿了人,每個人心裡想的不同,但都是同樣的恐懼。

    唯獨阿嫣一直很平靜,見侍妾們到了,開口:“杜將軍,你和其他人留在院子裡等候。來人,把琅琊長公主請進去,還有這些女子——”抬手,指向不知所措的侍妾:“也都請進玉燕廳。”

    杜天震遲疑道:“教主,只怕他們會對你不利。”

    阿嫣渾不在意:“無妨。”

    杜天震還欲再說,見阿嫣抬手制止,便嘆了口氣,傳下命令。

    等人都進去了,阿嫣看向席寒和南宮夜:“王爺,席大人,請——這裡人多眼雜,有些事情,還是在裡面解決的好。”

    席寒皺緊眉,神情戒備。

    南宮夜勾起唇,冷笑一聲,沒說什麼,抬步走了進去。

    阿嫣看著身邊的帝王,道:“皇上,請。”

    高懷秀低聲道:“你究竟打的什麼算盤?”

    阿嫣看著他,神色坦然:“方才,我把時間留給你和王爺,讓你們好好清算舊賬,可你們實在太磨嘰了,簡簡單單的一件事,非得說個沒完,一直到杜將軍打進來,都沒能解決。”

    高懷秀挑眉:“很簡單麼?不見得。”

    阿嫣淡淡道:“當然簡單,王爺殺了你,絕了高家的血脈,便可高枕無憂。可他滿腹苦水,傾訴欲太強,導致錯過機會。”

    高懷秀有些氣悶:“你也知道他想殺我,萬一杜將軍來的不及時——”

    阿嫣打斷他,轉身往回走:“總之,我和你們不同,現在,我要算我的賬了。”

    玉燕廳的大門,緩緩關了起來,阻斷了杜天震等人的視線。

    南宮夜的手按在腰間的長劍上,看向門口的女子:“你膽子未免也太大了。杜天震不在,誰來保護你和狗皇帝?”

    席寒同樣握緊了刀柄,等待最佳的發難機會。

    侍妾們三三兩兩靠在一起,驚恐地看著他們。

    高霜霜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南宮夜身後,見有他保護,稍微安心了一點。

    阿嫣沒看他們,也不理廳內的任何人,走到最前方的主座,拿起桌上的酒壺,緩緩倒出一杯酒,又將一個小小的瓶子放在酒壺邊。

    南宮夜神色微變。

    阿嫣回頭看他,聲音平靜:“王爺,這個東西……認得嗎?”

    南宮夜顯然是認得的,因為他的手克制不住地抖了一下,方才,大敵當前,面對滿院子殺氣騰騰的將士,面對喊打喊殺的杜天震,他都沒有顫抖,此刻,他的眼裡卻有了畏懼的影子。

    阿嫣笑了笑:“看來,王爺認識。這是情絲之毒。”

    高霜霜尖叫了一聲,驚恐地捂住嘴。

    她飽嘗情絲之毒的苦,最知道這藥的可怕之處,如今在這裡見到,不由得大驚失色,脫口而出:“你、你想干什麼?”

    阿嫣看了她一眼,搖頭:“公主錯了,不是我想干什麼,而是……我已經干了什麼。剛才王爺飲下的這杯酒,酒裡便有此毒。”

    南宮夜臉色變了又變,寒聲質問:“你是如何得到的?”

    阿嫣淡淡道:“我連杜將軍都能策反,想拿到王府庫房裡的東西,不是輕而易舉麼?倒是你,這麼害人的東西,還留著作甚?最終害慘了你自己。”

    南宮夜倒退一步,扶住桌案,問出了和高霜霜一樣的話:“你到底想干什麼!”他的手指漸漸收緊,忽然一掌拍在桌上,桌面瞬間裂開一條縫,他狠狠地瞪住不遠處的女子,咬牙切齒:“你既然恨我,何不直接取我性命?對我下情絲之毒,這等下作之事,你所圖為何?!”

    阿嫣語氣無波無瀾,靜靜道:“王爺,掌權者濫用權力,草菅人命的同時,早應作好天道輪回,終有一天遭報應的准備——這是暴君應該有的心理素質。況且,論下作,你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不必謙虛。”

    南宮夜神情僵硬,過了很久,他點點頭,看著阿嫣,又看了看高懷秀:“我知道了……這是你們聯手策劃的,是不是?我折辱過他,所以你現在反過來——”

    阿嫣及時打斷他:“不,不。王爺,你又誤會了。我早就說過,你和他的仇怨,你有你的理,他有他的,我不插手——我只討我的債。”

    南宮夜一怔,心裡發怵:“……試藥。”

    阿嫣搖了搖頭,還是那般平淡的語氣:“那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該恨你的人,已經投胎轉世。”放下藥瓶,一步一步走了下來:“可是王爺,我和你是有仇的。”

    南宮夜抿緊唇,手又放在劍柄上。

    阿嫣停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臉上沒有表情,眉心的一點朱砂紅,艷麗如血:“王爺,我不是左撇子。”

    南宮夜愣了愣,狐疑道:“那又如何?”

    阿嫣冷笑:“那問題可大了。你廢了我的右手——”一只手習慣性地揉揉纖細的手腕,目光的溫度驟然下降:“我不是左撇子,慣用的是右手。那一晚,我企圖撞牆,萬一來不及停住,你可知結果是什麼?腦漿迸裂,鮮血飛濺,也許鼻子都會撞塌了!”

    南宮夜仍然不明所以。

    阿嫣拂袖,走了幾步,停下,聲音帶上怒意:“死有輕如鴻毛,重如泰山,更有美若天仙,醜如夜叉——這不是我要的死法。這是其一,其二……因為你,因為這只綿軟無力的手,足有好多天,我只能用左手化妝,眉毛曾畫歪了一筆,多虧那傻和尚總愛閉著眼睛念經,沒看到。”

    玉燕廳裡寂然無聲,落針可聞。

    南宮夜和其他人一樣,許久都未曾反應過來,當他回神時,只覺手腕劇痛,冷汗順著額角流了下來。

    他咬緊牙關,將一聲慘叫吞了回去,偏過頭一看,那女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邊,行如鬼魅,只是一個眨眼的瞬間,已經廢掉他的一只手,骨骼碎裂之聲,令人毛骨悚然。

    席寒一驚,揮刀斬了過來。

    阿嫣閃身避開,腳步一頓,轉身點住他的穴道。

    席寒身子一軟,無力地跪到地上,神智卻是清醒的,因此格外恐懼。

    這般身手,根本不是後院一名賤妾應該有的,甚至遠高於他和王爺。

    這女人,究竟是人是鬼?

    阿嫣在眾人或震驚或畏懼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地走回大廳中間,轉過來,看向冷汗直流的南宮夜:“王爺,情絲之毒的解藥和配方,已經被我毀了,不信的話,你等下大可以親自去看……你不用那麼害怕,我是給你下了毒,但這也不是什麼不治之症……你和公主不是因此結成良緣的麼?”

    高霜霜慘白的臉紅了紅,惱羞成怒地瞪了她一眼。

    阿嫣不介意,微微笑了笑:“解藥已經毀了,那就按照上次的方法,再試出來即可。只是試藥是件苦差事,江湖上沽名釣譽的‘神醫’太多,上回那些藥還留了不少……有的藥,會令你渾身如墜火獄,有的藥,會讓你半身不遂,幾日幾夜不能自理,有的藥,則會令你嘔吐不止,甚至於吐血昏迷……”目光在席寒和南宮夜的臉上來回繞了一圈,笑意更濃:“這一點,王爺和席大人再清楚不過,對不對?”

    沒有人答話。

    阿嫣拿起酒壺,晃了晃,倒出一杯酒,轉向眾人:“那麼,誰願意出來以身試藥?”緩緩走到半跪在地的席寒跟前,俯身:“席大人最是有情有義,忠心耿耿,不如你來?到時毒發,必須行男女同房之禮,以大人的姿色,也許會有年過半百,喪夫已久的潑辣寡婦願意一試。”

    席寒盯著那杯酒的眼光滿是畏懼。

    阿嫣只當沒看見,把酒杯湊到他唇邊:“席大人?來吧,為了證明你的忠心,區區一杯毒酒而已,有何可怕?”

    席寒死死抿緊唇,渾身顫抖。

    阿嫣挑眉,輕笑了聲:“怕了?唉……主僕之情,知遇之恩,不過如此。”

    席寒面如死灰,渾身緊繃。

    阿嫣站起身,又走到高霜霜身前,舉杯:“公主?為了證明你對王爺的真心,為他試出解藥,你是願意的,對嗎?”

    高霜霜嘴唇顫抖,臉色發白,看了一眼那杯透明的酒,眼睛如被刺到,目光立即移開,抬手掩面:“你拿開!快拿開!我再也不要……我寧可死,我也不會再中這毒。”

    阿嫣笑了一聲,看著一動不動的南宮夜:“王爺,你瞧,公主愛你愛的願意委身殺父仇人,卻不肯替你試藥,救你於水火中。”

    高懷秀往前一步:“阿嫣——”

    阿嫣冷聲道:“住口。我想折辱一個人的時候,輪得到你來插嘴?”回眸,看了他一眼:“還是你也想來試藥?”

    高懷秀不再多言。

    阿嫣又轉向角落裡的侍妾們,問:“你們也是不願意的了?”

    這些侍妾都見過阿嫣試藥時的慘況,心有余悸,哪裡敢主動服下情絲之毒,紛紛搖頭,滿是抗拒。

    阿嫣沒有為難她們,走向南宮夜。

    “王爺,你說,你怎麼活的就這麼失敗呢?你愛的女人,你信任的手下……到頭來,無一人願意為你涉險。”

    南宮夜還是沒有說話,臉上甚至沒有任何表情,只有自眼底升起的諷刺之色,逐漸彌漫開來,籠罩住整張臉孔。他忽然大笑起來,邊笑邊退,最後癱坐在椅子上,依舊笑個不停:“……本王這一生,怎就過成了這樣?”突然,他止住,目光泛起一絲迷茫,喃喃道:“從前,有人會願意。”

    阿嫣看著他,過了會,承認:“對。很久以前,有個女人,為了你心愛的公主,無聲地承受了試藥的苦,最終試藥成功,還會因為你的喜悅,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南宮夜抬起頭,語氣是肯定的:“你不是她。”

    阿嫣頷首。

    南宮夜倏地站了起來,神色有點駭人,厲聲道:“她在哪裡?你易容成她的模樣,那你一定見過她,她——”

    阿嫣對他的突然暴起,並不意外,更不害怕,直視他的眼睛:“王爺,全世界都背棄了你,所以你終於想起那個沒有負過你的人了?何苦呢?人活著不珍惜,人死了,喝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前塵皆忘,就算你悲痛欲絕,她也不會知道。”

    南宮夜搖頭,目光渙散:“不、不會的……她沒有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沒有死……”

    阿嫣淡然道:“人世間的法則雖然殘酷,勝在公平。不是每一種辜負,都有後悔和重頭再來的機會。”低下頭,唇邊浮起一絲莫名的笑:“……天道恆常,對誰都是這般,神魔仙妖,凡人自然也是。”

    她轉身欲走,南宮夜追上幾步,女子的長袖一揚,他忽然軟軟地倒下,和席寒一樣,全身無力,只有頭腦是清醒的。

    阿嫣走回高懷秀身邊,回頭,看著南宮夜,語氣帶著回憶的悵然:“我記得……初來乍到,便是在這間玉燕廳,王爺想看我侮辱小和尚,我自願請命,奈何陰差陽錯,沒能滿足王爺的這個願望。”

    南宮夜恍惚的神思,終於變得清明了些:“你想如何?”

    阿嫣凝視著他,微笑:“……滿足你吶。小和尚有什麼好看的?在你身上,都能給你念出一聲阿彌陀佛,掃興的很。”

    南宮夜的心底生出寒意。

    阿嫣對著高懷秀伸出手,柔聲道:“皇上,你要的江山,我還給你了,我要的春風三度……該你還債了。”

    高懷秀挑起眉,似有幾分驚色:“在這裡?”

    阿嫣平靜道:“這麼大的地方,牆壁上地板上桌上椅子上,任你選……哦,對了。”轉向呆滯的侍妾們,對著最左邊的一名女子道:“巧惜,你帶著妹妹們回房,把公主也帶上,可得看好了,若是人跑了,到時唯你是問。”

    那人呆了呆,站了出來,雖然不明白目前的情況,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會被王爺賣進窯子了,心下歡喜,點頭若搗蒜:“是!”

    阿嫣對她一笑:“你辦妥這件事,等我出來,封你為本教沉魚落雁壇壇主。”

    幾名侍妾拖著又哭又鬧的高霜霜,帶著她從側門退了出去。

    阿嫣又看向年輕的帝王:“皇上?”

    高懷秀嘆了一聲:“……虧得你能想出來。”

    阿嫣道:“我有傾國傾城之貌,顛倒眾生之技術,從來無所畏懼,倒是你……皇上,害怕麼?”細眉擰了擰,笑的有些不懷好意:“就你這樣子,還非逼著我,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男人——”

    高懷秀抬手掩住唇,輕咳了聲。

    阿嫣笑笑。

    高懷秀搖了搖頭,又嘆口氣,彎腰抱起她,走到主座的位置上,坐下,又讓她坐在自己身上。

    一室旖旎春色。

    桌案擋住,只能看見女子起伏的背影,發髻散落,絲絲縷縷的黑發披散下來,隨著兩人的動作,輕輕搖曳。

    女子的手放在衣襟上,欲露出半邊香肩,被高懷秀及時按住,嗓音壓抑:“不許。”

    阿嫣哼了一聲,埋怨:“這能看得見什麼?”

    高懷秀把她按在懷裡,低笑:“什麼都看不見才好。”

    南宮夜起初只覺得渾身發冷,過了一會,聽到那些曖昧難言的喘息,身體不爭氣地熱了起來,即使緊緊閉上眼睛,堵住耳朵,不願去看,不願去聽,可依舊……他咬住牙,恨不得咬碎牙齒,頭上又冒出汗。

    良久,他睜開眼睛,略顯朦朧的視線中,恰好看見那女子回眸望向他,白玉般的肌膚透出幾許誘人的粉,黑眸如墨玉,偏又有清澈的秋水流動,眉心一點朱砂,微微張開的紅唇,唇角勾起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媚入骨髓。

    他聽見女人的聲音:“好了……皇上,我和你兩清了。我和王爺……”停了一下,又道:“一只手,一劑藥,也已經了結。”

    阿嫣從皇帝的身上下來,彎下腰,撿起地上的一支白玉釵,不甚在意地理了理纏亂的黑發,又理了理衣裳,拍平裙子上的皺痕,一步步走下台階:“接下來,你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祝你們好運——江湖不見。”

    高懷秀也站了起來,一想還沒穿戴整齊,忙又背過身,只喚道:“阿嫣。”

    阿嫣沒理,揚聲對院子裡的人道:“開門!”

    玉燕廳的門徐徐向兩旁展開,露出外面的血色夜色火光,也露出……那名站在門外,白衣勝雪的青年男子。

    阿嫣看到他,倒是吃了一驚:“和尚,你來作甚?”

    他沒作聲。

    杜天震在後面插話:“教主今夜剿滅逆賊南宮夜,聖子擔心您的安危,因此前來……”他看一眼阿嫣,又看了看那個總是沉默而溫和的教中‘聖子’,咽了口唾沫,聲音淡了下去。

    火光熾烈,可蘭陵君的臉色卻是蒼白的。

    阿嫣問他:“你在這裡多久了?聽到什麼沒有?”

    蘭陵君依舊沉默。

    阿嫣看了他一會,正想離開,忽然站住,又盯著他看了片刻,奇道:“和尚,剿滅逆賊之日,便是我教名揚天下橫掃江湖之時……大喜的日子,你哭什麼?”

    *

    皇宮,天牢內。

    最裡面的一間囚房,周圍足有六、七名獄卒巡邏看守,森冷的柵欄內,一名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人靠坐在角落的草堆上,他的囚衣遍布血痕,觸目驚心,亂發落在額前,臉上都是血污,根本無法分辨原本的五官,根本無法分辨……他曾是權傾朝野,萬人之上的攝政王。

    南宮夜抬起一只血跡斑斑的左手,淡淡地看著指甲全無、血肉模糊的手指。

    那個女人廢掉他的一只手,高懷秀則要了他的一條腿,命人日日拷打他。

    幾日前,重新穿上明黃色龍袍的年輕帝王,看著狼狽的他,幾句輕飄飄的話,定了他的命運:“南宮夜,你當年沒有取朕的命,朕今日也不會殺你,你害的朕變成半個殘廢,朕只要你一條腿……從今往後,你便呆在天牢中,等你的情絲之毒發作,朕會叫幾名僕婦過來幫你解毒,你就這樣過上一輩子。”

    聽聽……滿口的朕。

    從前,那個沒用的男人根本不敢如此自稱,對著下賤的閹人,都只敢自稱為我。

    一朝得勢,這嘴臉當真礙眼。

    這是玉燕廳後的第三天。

    也是,他的毒發之日。

    南宮夜靠在冰冷潮濕的牆壁上,恍惚間,看見了年幼時的他,父母都在身邊,祖父對他給予厚望,還有……他的小妹妹,那個小小的嬰孩,見了他,便會露出天真無邪的笑,仿佛在對他說,哥哥,哥哥。

    那是多麼美好的歲月啊。

    他只希望這一刻能長一點,再長一點。

    長大後,便是無休無止的噩夢,深埋心底的恨,令他的血液燃燒……他恨著高家,恨著這個天下,恨著每一個人。

    杏花飄落的年華,他遇見一個出身卑微的奴籍少女。

    那個人總是小聲的叫他公子,腦子有點笨,沒什麼野心,心底眼底,似乎只裝的下他一個人。

    那個人為他擋過仇人的一劍。

    那個人跟著他,從簡陋的木屋,一路到帝都權利的中心,攝政王府。

    那個人埋沒於王府後院眾多美貌侍妾中,一點點枯萎,一點點老去,歲月無聲,她也一直無聲無息,直到因為照顧高霜霜,她又出現在他面前。

    南宮夜的眼睛有點紅,微微顫抖的手遮住刺痛的雙目。

    曾有個人,拿真心待他,而他嫌那真心廉價、卑微,一如她的身份。

    如果,當年,他放棄復仇,帶著她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過上平凡夫妻的生活,他們的結局又會如何?

    如果,他沒有愛上高霜霜,殺了老皇帝後,早些除掉高懷秀、高霜霜,甚至於高氏一族所有的嫡系子孫,如果他將那個傻女人立為皇後……是否會有不同的結局?

    果真如此,他們的孩子都會很大了吧,他夢裡的烈火和血色,他的仇恨和憤怒,也許可以真正的平息。

    “人活著不珍惜,人死了,喝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前塵皆忘,就算你悲痛欲絕,她也不會知道。”

    那個女人是這麼說的。

    南宮夜的頭靠在牆上,干裂蒼白的唇邊,溢出一聲疲憊的嘆息。

    這一生,錯過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沒有那麼多的如果。

    他一向不是瞻前顧後的人,定下目標,便會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走到底。

    可是,人生的末路,他恍惚的視線中,又飄起了那年鬧市街頭的杏花,紛紛揚揚的一場花雨,粉白淡雅的花瓣,迷了眼目。

    少女流著淚,輕聲道:“我、我是高興……”

    他抬起手,透過虛無的空氣,似乎能觸摸到少女柔軟的黑發,沙啞的聲音,念出那個遲了太久的名字。

    “阿嫣。”

    *

    深夜,御書房。

    高懷秀從書卷後抬頭,怔了怔:“你說什麼?”

    下首那人只得又重復一遍:“皇上,逆賊南宮夜,於今夜在牢中自盡,撞牆而亡,獄卒制止不及,發現時,已經氣絕身亡。”

    高懷秀點了點頭。

    燭影下,年輕的帝王面無表情,眼底並無喜色,唇邊也無笑意。

    仿佛,只是聽見了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

    *

    一年後。

    琅琊長公主年歲漸長,高懷秀挑選了一名年少有為、文武雙全的世家子為駙馬,將長公主許配於他。

    高霜霜不願意,自南宮夜死後,她便心灰意冷,成天吃齋念佛,為南宮夜祈福,對兄長頗有不滿,鬧了好幾回。

    可這次,不管她怎麼鬧,高懷秀都沒退讓。

    婚禮如期舉行。

    高霜霜本來就不情不願,大婚當夜以淚洗面,看著駙馬,想的卻是南宮夜。而那世家子早知道公主曾和逆賊有染,也是心存芥蒂,同床共枕後,發現她果真不是處子之身,更是心冷。

    婚後,夫妻感情淡漠。

    高霜霜因為早年中過情絲之毒,壞了身子,加上夫妻並不和睦,甚少行房,婚後三年,始終未能懷上孩子。

    駙馬一家人越來越著急,念在高霜霜是當今聖上唯一的親妹妹,貴為長公主的份上,又不敢公然納妾生子。

    又過了好些時候,漸漸的,駙馬在相好的丫鬟慫恿下,起了歹意。

    成親後的第四年,高霜霜於公主府暴病而亡,死因不明。

    高懷秀聽後震怒,命人徹查到底,最後查出來竟是駙馬所為,便重責了駙馬一家,可惜人死不能復生,悲痛之余,只能命人厚葬公主。

    至於高懷秀自己,這些年來不曾舉行選秀大典,後宮還是以前那樣,除了廢除麗妃和王府出來的幾名嬪妃的名分,懲治了她們,其余一切未變。

    每個月,總會有不少大臣上書,請皇上早日立後。

    奏折堆成了小山,高懷秀只當不存在。

    大臣們急的不得了,只好向皇帝身邊的紅人賀福公公打聽。

    賀福看著他們,攤了攤手:“皇後?皇上心裡自然早有人選。”

    大臣們急忙追問道:“究竟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既然有了人選,更該早日舉行大婚才好!皇上乃是天下之主,他看中的女子,豈有不答應之理?賀公公,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啊!”

    賀福長嘆口氣,又低哼了聲,轉身走了:“有什麼法子呢?人家在江湖上發展邪教,興風作浪,快活的很!”

    大臣們:“……???”

    *

    阿嫣的日子的確很快活。

    每天醒來,接受教眾的朝拜,唱誦聲響徹雲霄,每天晚上,阿月坐在床邊,清脆悅耳的聲音讀著教中文人寫的贊美文章,一直讀到阿嫣睡著為止。

    這日子,當真再好不過了。

    當然,除了那個總是欲言又止的小和尚,教中的聖子。

    他的頭發長了出來,如今已能束起玉冠,遠遠瞧著,便是翩翩公子美郎君的模樣。

    然而,自從那天晚上,在王府的玉燕廳外,阿嫣見他莫名其妙紅著眼眶掉淚,便對他敬而遠之,有多遠躲多遠。

    他不肯離教,她便派他去最邊緣的地帶招攬教眾,每年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見上幾面。

    蘭陵君找她說話,她的回答永遠只有兩個模板。

    “不想聽。”

    “不,拒絕。”

    第五年。

    生活雖然美好,但阿嫣已經實現了所有的夢想——占地為王,將原來的攝政王府,設為盛世美顏教大本營,教眾遍布天下,信者無數。

    她想離開了。

    這一天,阿嫣梳好頭發,還沒對老古董開口,忽然聞到一陣怪味,捂著鼻子站了起來,驀地推開門:“哪兒來的公狐狸騷氣?熏死本教主美麗的鼻子了……”

    外面站著一名侍女,手裡提著一只籠子。

    裡面關著一只紅毛狐狸,正警惕地望著她。

    侍女見教主面色不悅,急忙拿著籠子走開一段路,才道:“回教主,是宮裡的賀公公托人帶來的,說是皇上給您的東西——”

    阿嫣怔了怔,眼眸中的情緒復雜,漸漸的,有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漫開。

    侍女見教主笑了,暗地裡松了口氣,繼續往下說:“皇上還說……您見了,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能不明白麼?

    阿嫣擺了擺手:“帶出去,找個地方放了,然後快拿熏香過來,在院子裡點著,去去味道。”

    侍女領命而去:“是。”

    回到房間,關上門,老古董探出小腦袋,好奇的問:“宿主,高懷秀這幾年都沒什麼聲氣,怎麼突然想起請你進宮敘舊了?還給你送一只狐狸來?是想給您作一件新的狐皮大氅嗎?”

    阿嫣嗤笑:“高懷秀?”

    老古董愣住:“對啊……怎麼了?”

    阿嫣望著鏡中自己的容顏,眼底又泛起漣漪,似笑非笑:“那怎會是高懷秀……”停頓片刻,低頭,看向老古董:“恭喜你,其中一道神識徹底醒了。”

    老古董大驚:“難道……高懷秀是……!”

    阿嫣的面容很平靜,坐下來,開始往臉上抹胭脂:“早說了不是高懷秀,現在宮裡的那個人,是我的表哥。”

    多少年了,不曾相見。

    魔界禁殿如山如海的信件,一封未拆。

    華容,一別經年,終於……到了相見之日。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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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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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發表於 2018-6-14 00:18:58 |只看該作者
第85章 青媚狐(一)

    夜已深。

    養心殿外,兩名小太監一邊守夜,一邊打盹,偶爾一陣夜風吹過,他們便醒過來,望一眼寒星點綴的夜空,眼皮又開始打架。

    室內,老太監賀福站在身著常服的帝王身後,他年紀上去了,精力也大不如前,夜色溫柔而寂靜,四周悄無聲息,他左右無事,見皇帝手執一卷書,只是一頁一頁的翻,便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一陣香風吹過,燈影一閃。

    賀福驀然驚醒,脫口道:“誰在那裡?”

    帝王翻過一頁紙書,淡淡道:“沒人,夜晚風大。”

    賀福四處看看,殿內的確沒有旁人,他定了定神,說了一句‘皇上恕罪’,走過去關上窗。

    帝王道:“你退下,歇著去罷。朕今夜留在養心殿就寢。”

    賀福開口:“皇上——”

    帝王的語氣不容置疑:“下去。”

    賀福只得告退。

    走到門口,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裡面只有認真讀書的帝王,可是……他的鼻子一向靈敏,年紀大了也是如此。

    這裡有股奇異的幽香。

    濃艷卻不刺鼻,幽深而又柔媚。

    怪了。

    門關上了。

    帝王又翻過一頁紙,目不斜視,唇邊卻泛起一絲笑:“還不下來?”

    雕花木窗上方的橫梁上,垂下一雙女子的玉足,雪白小巧,再往上,便是衣擺下若隱若現的纖細小腿,襯著赤紅的衣料,更顯膚白勝雪。

    女子柔軟如水的聲音,從上空飄了過來,帶著幾許埋怨:“虧得你能想出來……給我送一只發情期的公狐狸,那騷味差點沒熏的我暈過去,滿院子都是它的味道。那小東西還在籠子裡撒尿,臭死了。”

    帝王微微一笑,抬起頭。

    分明還是高懷秀的清俊眉眼,隱隱卻又不同,那雙細長的眼眸深處,湧動的是猩紅而妖異的光。

    他放下書卷,屈起手指,輕輕敲了敲封面,語氣含笑:“聽說,魔界的長離太子想娶你為妃?”

    一雙玉足在半空中前後晃動。

    女子眉心一點朱砂,長發垂在背上,眉眼如畫,唇若丹朱,聞言又是一笑,眉梢眼角盡是不屑:“小蝶告訴你的?”

    帝王淡聲道:“我知道是假的。”

    女子挑眉:“那你還問?”

    帝王平靜答道:“只是想聽你親口說一遍。”

    眼前忽而掠過紅色的影子。

    阿嫣從橫梁上縱身躍下,正好不偏不倚落在書案前,低頭看了眼他壓在手下的書,目光落在封面幾個大字上,微微一怔,繼而微笑起來:“聊齋志異?一本書看幾千幾萬年,不嫌膩煩啊?”

    華容柔聲道:“一本書看幾千幾萬年,一個人想幾千幾萬年,不會變的。”

    阿嫣沒有說話,盯著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看了許久,突然開口:“長離太子找到鏡子,帶給我的時候,對我說,你和師兄為了爭搶古董鏡大打出手,勝負不分,雖然各自在鏡子裡留下神識,卻導致鏡靈沉睡多年。”停頓片刻,嗤笑一聲:“華容,你根本不是明慈的對手,竟然最終能和他打個平手……你易容成我的模樣迷惑他了,是不是?”

    華容聽了,神色不動,聲音越發柔和,似是試探:“怎麼,心疼了?”

    阿嫣揚了揚眉:“這麼多年了……你見過我心疼男人嗎?”

    華容抬起手,將她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柔聲道:“我一直相信,當年仙冥界和天狐族開戰,你後來選擇回族中參戰,是因為我受傷了,你心疼。”

    阿嫣看著他,笑了笑:“你高興就好。”

    華容嘆了一聲,又問:“他醒了麼?”

    阿嫣皺眉,搖搖頭:“不知道,幾個月不見了。”

    華容似是有點驚訝:“他不是在你的邪教裡?”

    “華容。”

    這兩個字,語氣明顯和先前不同,正經了許多。

    阿嫣坐在桌案上,偏過頭看他,眼裡不帶溫度:“高懷秀不認識我,和我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偶爾說錯話也就罷了。憑你我的關系……”赤著的玉足點了點他的胸口,接著往下移,停在他下腹處:“……你再敢把我的聖教叫錯名字,我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華容捉住她的腳,掌心溫熱:“有多不客氣?”

    阿嫣微笑:“總之不是你想要的那種。”

    華容依舊握著她的腳,接著眉心微微擰了起來:“你的鞋子呢?夜深風寒,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阿嫣嘆了口氣:“只聽過女人年紀大了會變的啰嗦,原來男人也一樣。”

    華容低著頭,唇角向上揚起,眼底卻滿是苦澀:“一別經年……太久了。”他沉默了很久,又重復一遍:“太久了,阿嫣。”

    阿嫣沒什麼表情,問他:“你的神識何時在高懷秀身上蘇醒的?”

    華容說道:“有點早。”

    阿嫣平淡道:“五年前的那一晚,王府的玉燕廳,我對南宮夜下情絲之毒的時候,對不對?”

    華容並不反駁,只問:“怎麼猜到的?”

    阿嫣輕輕蹬了一下腿,掙脫他,又用足尖輕輕踢他小腹,眸中笑意閃爍:“高懷秀便是再荒唐,也斷然不會當著別人的面,同我歡好……能陪著我一起瘋一起浪的,除了你,還能有誰?”

    華容輕哼了聲:“既然知道,那還一走五年杳無音信?”

    阿嫣皺眉:“胡說八道。我的美名遍傳天下,教徒遍布這片土地的每個角落——你夢裡的杳無音信。”

    華容失笑。

    阿嫣從桌子上下來,赤足走了幾步,轉身:“這許多年,我在曼陀羅宮,你總寫信叫小蝶帶給我——”

    華容淡淡接口:“你一封都不會看,也許全燒了,我知道。”

    阿嫣奇怪的看他:“那你還寫?”

    華容輕笑:“信裡什麼都沒有,只是白紙。你這個人忘性太大,我不時常提醒你,找點微薄的存在感,過上幾百年,你能把我的名字都忘干淨。”

    阿嫣笑了出聲,感嘆道:“華容,世間知我者,唯你一人。”

    然而,他聽見這句話,臉上並無喜色……他的神色很復雜,表面永遠是七分溫和兩分淡然,還有一分隱藏在面具背後的妖氣,而在雙眸深處,在他輕輕一瞥之間,流露出的,卻是經久不絕的悲哀。

    過了一會,阿嫣斂去笑意,看向他:“老古董說,你當年在鏡中給我留了幾句話,是什麼?”

    華容淡然道:“說了你也不會聽。”

    阿嫣點頭:“算你識相。”

    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阿嫣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撫上他的臉頰,慢慢道:“華容,我們沒緣分。”靜默一會,唇邊溢出一聲嘆息,聲音低了下去:“……我們總是沒緣分。”

    *

    回到從前的王府,如今的聖教大本營,已是黎明時分。

    才剛進後院,打開房門,正在床邊打瞌睡的阿月便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抬頭,看見是阿嫣,愣了愣,忙站起身:“姐姐,你可算回來了!你走了以後,聖子突然回到教中——”

    阿嫣皺起眉:“他不是在沙漠裡招攬教眾麼?”

    阿月點了點頭,答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他怎麼突然趕回來了,灰頭土臉的……哎呀,姐姐,大漠的太陽真了不得,快把他曬成黑炭了!他問我,你在什麼地方,我說你進宮了,他臉色變得很難看,從馬廄裡牽了一匹馬,看樣子是想進宮找你,我跟著出去,眼看著他騎馬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騎馬回來了。”

    阿嫣心不在焉道:“我在宮裡沒見著他。”

    阿月說:“我問他是不是去找你了,干嘛又跑回來……他說,他沒想好怎麼跟你說,讓他想好了再進宮。你說這人是不是個傻子?後來,他又說今天還沒打坐,還沒念經,自己回房了。”

    阿嫣心想,這估計也是徹底醒了……不行,還是趁他沒念完經,趕緊的結束這個世界,省的又要聽他嘮叨。於是,便對阿月敷衍道:“我困了,想睡覺——時辰還早,你也回去歇著。”

    阿月頷首,善解人意道:“那我先走了。”

    女子退了出去,反手輕輕關起門。

    腳步聲漸漸遠去。

    阿嫣走到梳妝台前,拿起老古董,催促道:“快結束——”

    可惜話沒說完,門外響起幾下叩門聲,沉悶死板的聲音,當中間隔的時間都是一模一樣的。

    見沒人答應,外面那人又敲了敲門。

    還是沒有聲響,終於,那人開口:“我知道你在裡面。”

    阿嫣低哼了聲:“想清楚要說什麼了?”

    那人沉默,過了好久,才道:“……沒有。”

    阿嫣拿著古董鏡,照著自己的一張臉,心情稍微好了點:“那你來干什麼?”

    那人回答:“這次出去,在漠北招攬到二十一名教眾。”

    ……

    阿嫣覺得奇怪。

    照理說,明慈師兄是西天年輕一輩弟子中的翹楚,無論是道行還是法力,都遠在華容之上,沒道理華容都蘇醒了,他還沒有。

    可他的神識如果醒了,他還提什麼招攬教眾?

    難道……

    經過這幾年在教中的經歷,他發現當盛世美顏教的聖子,日夜膜拜她的美貌,比起吃齋念經,有意義多了?

    這麼一想,阿嫣高興起來,推開門出去:“師兄,你——”看見外面一張黝黑的臉,愣了愣:“——你誰啊?”

    那人又剃了光頭,皮膚曬得又黑又粗糙,眉眼有點熟悉……他這鬼樣子,既不像豐神俊秀的蘭陵君,更不像芝蘭玉樹的明慈。

    他看著阿嫣的臉色,嘆了口氣:“師妹,是你叫我去漠北的。”

    阿嫣聽到‘師妹’兩字,便轉身往回走:“你不會作好防曬措施嗎?大清早的,嚇我一跳。”

    明慈跟著她走了進去,想了想,輕輕關上門,看著在鏡子前坐下,兀自描眉的女子背影,喚道:“……小師妹。”

    阿嫣淡淡道:“叛出師門了,叫我阿嫣就好。”

    明慈雙手合十:“冤冤相報何時了——”

    “你又來了!”

    阿嫣忽然轉身,瞪他一眼,用眉筆指著他,威脅:“禿驢,我最討厭你對著我阿彌陀佛,最討厭你對著我念經,你要再啰嗦——我就把你的醜事全抖出去,到時三界所有人都知道,西天濟宗座下大弟子明慈大師,當年金鐘罩神功練到第十重,走火入魔重傷吐血,修煉多年的金身功虧一簣,只是因為你看到我在蓮花池中修習媚術,從此以後總是浮想聯翩,幾千歲的老處男了,還春夢不斷。”

    明慈的臉曬的太黑,也就看不清他是臉紅了,還是臉色發白,最終,他嘆氣,語氣極淡:“你不必說了。”

    阿嫣又哼了聲:“知道怕了?”

    明慈接著道:“師父和師弟們早已知曉。”

    阿嫣怔了怔,聳聳肩:“不關我的事……我一直在曼陀羅宮,可沒對誰宣揚過你的醜事。”

    明慈淡淡道:“我說的。”

    ……

    半晌,阿嫣展顏一笑:“那就謝謝你了,替我宣傳我的媚術有多高明。”

    明慈上前一步:“師妹,如今回頭不遲。聖珠已經物歸原主,我也已經說服父皇和母後,不再追究當年天狐族盜我仙冥界聖物之事。可你若還要對你舅舅動手,勢必觸怒眾神之巔的上神——”

    阿嫣捂住耳朵,有些著惱:“了不得了不得,小禿驢變成老禿驢,還是改不了愛對狐狸精說教的壞毛病。老古董,趕緊結束這個世界!”

    老古董怯怯道:“宿主——”

    阿嫣厲聲道:“快點!”

    視線逐漸模糊。

    隱約聽見一聲嘆息,是從那僧人的方向傳來的,他說:“你進宮了。我勸你,你不肯聽,他勸……你也不聽麼?”

    阿嫣看著他,離開這個世界前,留下最後一句話:“和尚,你繼續吃你的齋念你的經愛你的菩薩和佛祖,我有我要做的事情,而這一切……全都與你無關。”

    *

    魔界,曼陀羅宮。

    禁殿內。

    老古董呆呆地望著那名姿容傾絕天下,風華無雙的女子。

    梳起一直披散著的長發,換上干淨的盛裝華服,那人抬起手,看著自己的裙子,轉了幾個圈,隨著衣袂翩然飛舞的,還有肆意而張揚的笑,如此奪目。

    阿嫣眉眼含笑,拿起鏡子細細地凝視自己,神色自是無比陶醉,抬手撫摸吹彈可破的臉頰:“可想死我了……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呀?”說著說著,唇幾乎貼上冰冷的鏡面,嚇的老古董大叫起來,她才作罷,心滿意足道:“好了,容貌已經恢復,接下來……便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老古董猶豫了好一會,小心翼翼道:“你想報復的人……是你舅舅?”

    阿嫣看了看它:“是。很奇怪麼?”

    老古董遲疑道:“他是你親人吧……你不是說過,你在世上只剩一個妹妹了麼?”

    阿嫣淡然道:“只是恰好有血緣關系的仇人。”

    老古董沉默。

    阿嫣看著它,笑了笑:“世間最可怕的,不是殺人的劍,而是人心——這是他教會我的道理,可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多少年來,一次又一次,親手毀掉自己的容貌。

    那一座荒山野嶺中的孤墳,埋葬著她母親殘破的屍骸。

    此仇不報,今生永無寧日。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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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4 00:19:16 |只看該作者
第86章 青媚狐(二-四)

    這是留在魔宮的最後一個夜晚。

    老古董早就睡著了,睡得太酣,竟然打起了呼嚕,疑似口水的東西,順著鏡面流淌下來,煞是可笑。

    阿嫣一直坐在梳妝台前,低頭看著它, 微微一笑。

    今夜,無法入眠。

    總覺得,應該干點有意義的事。

    比如,回顧一下生命的長河中,那些早已模糊、早已淡去的故事。

    *

    阿嫣的父親是妖狐一族的將軍,母親則是天狐族的貴族之女,早年曾有狐族第一美人的美名。

    千年以來,妖狐族和天狐族互相敵視。

    天狐族自視甚高,雖然身為天生媚態的狐精,卻自比為仙,不屑與擅長以美色惑人的妖狐為伍。妖狐族則覺得天狐族裝腔作態,形容可憎,總拍仙界和神界的馬屁,實在厚顏無恥。

    因此,這一樁姻緣,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看好。

    可在阿嫣幼時的記憶裡,父親和母親始終非常相愛,父親只有母親一個妻子。

    婚後第二年,阿嫣出生,又過了好幾年,母親生了一對玉雪可愛的龍鳳雙胞胎,男孩取名為小楠,女孩取名為小蝶。

    從十歲起,阿嫣便跟隨族中的長老修煉媚術——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又經過妖狐族長老的悉心調教,她注定是傾倒眾生的尤物,小小年紀在族中便有很大的名氣,許多長輩對她給予厚望。

    某位長老曾經感慨道:“唉,這麼多年了……終於,我族又要出一名禍國殃民的傾城妖姬,重新舉起我族美顏盛世傾絕三界的大旗。”

    這一度是阿嫣的人生目標。

    母親玉娘對此是不贊同的,總是勸她:“阿嫣,這樣不好。”

    阿嫣便回答:“可我喜歡。”

    玉娘嘆氣,深深擔憂:“在我們天狐族——”

    阿嫣看她一眼,膩在她懷裡,撒嬌:“娘,你都嫁到妖狐族來了,入鄉隨俗嘛。”

    玉娘又嘆了口氣,搖搖頭:“你這孩子。”

    這時候,小楠和小蝶便會過來,一同靠進母親溫暖的懷抱中。

    小楠總是向往地看著長姐,奶聲奶氣道:“姐姐……等我長大,帶我一起出去玩,下山找小姐姐玩。”

    阿嫣捏了捏他軟嘟嘟的臉,笑道:“姐姐是去找小哥哥玩的。”

    小楠傻乎乎的笑了:“小哥哥不好,小哥哥沒小楠好。”

    阿嫣撲哧一聲笑出來,又揉著他的小胖臉玩。

    小蝶雖然只比哥哥晚出生一會兒,性子截然不同,文靜乖巧,十分懂事。待母親帶著小楠走了,便拉住姐姐的衣角,有板有眼道:“姐姐,你聽娘的話,娘說了,你成了禍國殃民的妖姬,你就注定孤獨終老了,不然就會被上界的神仙、西天的佛祖當成妖孽收走……”

    阿嫣若不阻止她,她能說上整整一天。

    真是個啰嗦話多的孩子。

    *

    原本,一切都很好。

    直到十八歲那一年,深夜。

    妖狐族皇室一脈二太子,率領眾多兵將,團團圍住他們的家。

    火光照亮半邊夜空。

    二太子朗聲宣讀父親的罪狀,一條一條,說他通敵叛族,說他出賣族中機密給遠在桃源的天狐族,說他娶敵族之女,實為天狐族的奸細……說的再多,真正的罪狀,其實只有一條。

    ——功高震主。

    人間也好,仙妖神魔六界蒼生,無論在何處,這都是足以致命的死罪。

    更何況,父親娶了天狐族的母親。

    父親很平靜。

    他彎下腰,抱了抱他的三個孩子,對阿嫣說:“照顧你的弟弟妹妹。”

    然後,他又擁抱了妻子,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照顧好孩子。等下我出去,拖住他們,你趁亂帶孩子們離開,去桃源,去找你哥哥。”

    玉娘渾身顫抖,不能自已,眼淚不停地掉下來:“不行,要走一起走,夫君,我不能沒有——”

    父親搖頭,目光冷靜而溫柔:“玉娘。”他喚母親的名字,聲音輕柔,卻又無比決絕堅定:“為了孩子,你必須堅強。”

    最後,他深深看了一眼家人,轉身離開。

    高大的背影,堅定的步伐。

    ——那是定格在阿嫣心中的畫面。

    父親在那一晚的火光中力戰而死,再也沒回來。

    但他成功拖住了二太子的人馬,母親才能帶著阿嫣姐弟三人離開,一路被追殺,一路逃命……後來真的躲不過了,母親決定一人引開追兵。

    臨走前,玉娘緊緊握住阿嫣的手,一字字道:“阿嫣,娘去引開他們……別怕,帶著你的弟弟妹妹,繼續去桃源,聽見了嗎?保護他們,娘……娘在桃源等你們。”

    阿嫣容色蒼白,眼圈泛紅。

    記憶中,那是她一生僅有的幾次掉淚。

    她問:“娘,真的嗎?”

    玉娘眼中淚光閃爍,唇邊卻帶著笑,溫柔地摸摸她的頭發:“當然,舅舅會來找我們的,等你到了桃源,就能見到娘了。乖……”眼淚無聲掉落,她閉了閉眼,狠下心離開:“活下去,阿嫣,一定要活下去!”

    為了這句話,阿嫣帶著弟妹,翻山越嶺,歷盡險阻,終於……離桃源只隔著一座山,翻過這座山頭,便是天狐族的領地。

    最苦的時候,阿嫣受了重傷,把僅剩的一點干糧留給弟妹,小楠當時便哭了,紅著眼睛,恨恨道:“終有一天……終有一天,等我學成了本領,我要報仇!我要殺了他們所有人!姐姐、姐姐……嗚……”

    他撲進阿嫣懷裡,泣不成聲。

    才不到十歲的孩子,深深感到了恨意。

    就在那時候,二太子追了上來。

    阿嫣看著那名騰雲駕霧而來的男子,恐懼一點點吞噬了心髒,身體遭受重創,行動已經很困難,她推開小楠,咬牙道:“帶小蝶走,翻過山頭就是桃源,你去天狐族,帶舅舅來救我。”

    小楠斷然拒絕:“我不走!姐姐,我保護你——”

    阿嫣死死瞪住他:“我不是在問你,我是在命令你……”見半空中那人越來越近,嗓音嘶啞:“……走啊!”

    可小小的孩子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再也不願意離開長姐,矮小瘦弱的身軀擋在阿嫣面前,張開雙臂,雙目帶著刻骨的恨,對著那漸漸逼近的男子大喊:“不許靠近我姐姐!”

    “哦?這是他的兒子?”二太子俯身,饒有興致地看了眼男孩,緩緩道:“斬草需除根……留不得。”

    他抬起手,握住男孩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看著他在半空中亂蹬,然後,手上微微用力,猛地捏緊。

    “小楠——!”

    “哥哥——!”

    男孩歪著頭,四肢軟軟地垂了下來。

    已經氣絕身亡。

    阿嫣的手腳冰冷,臉色慘白,心髒像是被人忽然插了一把刀,血肉模糊,頭腦卻快速的反應過來,吃力地伸出手,一把抱住已經嚇得呆住的妹妹,附在她耳邊低語:“小蝶,姐姐等一會拖住他,你看准機會,往那裡跑……不要回頭,聽見了嗎?——不准回頭!”

    小蝶止不住的顫抖:“可是姐姐……我怕。”

    阿嫣用力抱了抱她:“沒事的,舅舅和娘在桃源等你。”

    小蝶瑟縮了下:“……你呢?”

    阿嫣沒有說話,放開了懷中的女孩。

    她腿上受了重傷,站不起來,便只能爬,一點一點,爬到那個人跟前。

    二太子沒有對她出手,似乎在欣賞她此刻的狼狽和無助。

    最後,阿嫣停了下來,兩手撐在地上,又坐起來,看著面前的男子,微微偏著頭,雖然憔悴的不成人樣,姿態卻是嫵媚而風流的:“太子殿下,男丁必須斬草除根,女兒家的,不必下那麼狠的手罷,留著更有用處,不是麼?”

    二太子大笑,甩開男孩的屍體,看著她,嘲弄道:“素聞阿嫣姑娘的大名,早就想見見你……為了活命,你真是什麼都干的出來。”

    阿嫣幽幽嘆了一聲:“是人都想活下去,沒什麼奇怪的。”

    二太子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望著那一張難掩麗色的臉,那一雙流光暗轉的眸子,忽然有片刻的恍惚:“……帶你們回去,當本太子的妾室,也無不可。”

    阿嫣低聲笑道:“那就多謝太子殿下了——”突然揚起聲音,厲聲道:“就是現在,小蝶,走!”

    與此同時,手舉起,粉末飛揚。

    二太子痛叫一聲,知道那發光的粉末必定有毒,咬牙切齒的咒罵了一句,將少女往旁邊一甩。

    阿嫣撞在石頭上,咳血不止,無法維持人形,露出狐狸本體。

    二太子一只手捂著眼睛,晃了晃腦袋,過了好一會,視線總算清晰了,他冷笑一聲,拔出劍,指向小狐狸的頭顱。

    阿嫣不看他,也不看那泛著寒芒的利劍,仿佛懶得多看一眼。

    “賤人,你找死!”

    二太子高高舉起劍,正要斬下時,一條散發出奪目銀光的白綾,冷不丁從斜地裡刺了出來,悄無聲息地繞上寶劍,稍一用力,劍刃寸寸斷裂。二太子大驚,連退幾步,抬頭看著那從天而降的女子。

    那是一名素衣黑發的女子,打扮的十分普通,只是容貌極美,絕非凡間所有,尤其是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更非一般仙子所能企及,那般仙姿玉容,只能是……神族的女子。

    二太子心中驚駭,定了定神,上前抱拳行禮,試探道:“晚輩乃是妖狐一族二太子狐淵,在此清理門戶,鏟除族中逆賊,不知……尊駕何方神聖,為何無端出手,阻攔晚輩?”

    白綾收了回來,纏在女子纖細的手腕上。

    她低著頭,臉上沒什麼表情,輕輕柔柔的聲線,毫無起伏:“既然已經出手,已經阻攔,你又問這許多作甚?……走罷。”

    二太子咬了咬牙,權衡輕重,到底不甘心:“敢問前輩姓名?”

    “姓名?”女子看了看他,笑了笑:“素瀾。”

    二太子驟然失色,忙屈膝行了一禮:“原來是神族天女駕到,天女恕罪——”

    女子轉過身,又重復一遍:“走罷。”

    二太子連連點頭:“是,是。”

    等到退至遠處,狐族的兵將圍了過來:“太子殿下,她只有一個人而已,即便是上界的仙子,我們未必——”

    二太子冷笑著打斷:“什麼仙子?素字輩,那是眾神之巔的神族公主,看她的發髻和裝束,多半已經許給天帝座下四王族子弟……不是我們能招惹的起的人。”

    眾人吃了一驚:“上古獸族四王?那是咱們老祖先的老祖先啊……”

    二太子回頭望一眼,盯著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哼了一聲:“走!”

    那些人走了,素瀾跪坐下來,忽然又抬起頭,看向一個地方,招了招手。

    小蝶慢吞吞地走了出來,接著加快腳步,撲到阿嫣面前:“姐姐,姐姐你別嚇我……”

    阿嫣動了動唇:“沒事。”

    她抬眸,看著那名美麗的神族帝女,只覺得對方容顏清麗絕俗,眉梢眼角卻有無法消散的愁緒,總是郁郁寡歡。

    原來,竟連九天之上最尊貴的天女,也不快樂麼?

    天地為熔爐,眾生皆苦。

    素瀾替阿嫣療傷,又問小蝶,她們是不是要去天狐族所在的桃源。

    小蝶說,是。

    素瀾微笑道:“我送你們去……雖然我法力低微,只要不碰到特別難纏的人物,應該不會有事。”

    小蝶驚訝道:“仙子姐姐若是法力低微,那、那我等豈非螻蟻,不堪一擊?”

    素瀾又笑了笑,搖頭:“在神魔兩界真正的高手面前,我連十招都撐不住。”她輕輕嘆了口氣,用法術變了兩只可愛的小狐狸,逗小蝶開心,溫聲道:“姐姐學的法術,大多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小蝶說道:“可那個壞人好怕你。”

    素瀾淡淡道:“神族威嚴尚在,我夫君——”笑意染上幾許諷刺,低低道:“——他神通廣大,我跟著沾光罷了。”

    阿嫣一直沒說話,只在傷勢緩和了一點,不再流血後,小聲說了句:“……多謝恩人出手相助。”

    素瀾搖頭:“不必。”

    阿嫣能變回人形了,素瀾便陪著她,本想將小楠就地埋葬,阿嫣不願意,固執地把弟弟冰冷的屍體背在身上,蹣跚地走路。

    素瀾嘆息一聲,召喚祥雲,送她們到桃源入口。

    在那裡,阿嫣看到了一名高大的男子,五官莫名的熟悉,而在他身後的,是母親。

    玉娘驚喜地飛奔過來,笑中帶淚,叫了聲‘阿嫣’,又叫‘小蝶’,然後……喜悅的目光移向長女背後的男孩,見他臉色死灰一般的黯淡,一點聲息也無,整個人如被震住,動也不動,過了很久,顫巍巍的喚了聲:“……小楠。”

    阿嫣看見母親,還來不及感受失而復得的喜悅,一顆心便沉入冰窖,蒼白著臉,輕聲道:“娘,對不起。”

    *

    從那一天起,母親待她便很冷淡。

    阿嫣心底總覺得,母親會這樣,是因為她沒能按照約定,照顧好弟弟,是因為弟弟死在她的面前,她身為長姐,眼睜睜看著,卻無力阻止。

    可她從來不說。

    母親不怎麼理她,她便也不跟母親說話,寧可找舅舅。

    舅舅是天狐族的大長老,位高權重。

    很多年前,舅舅救了一只全家落難的小狐狸,收為義子,後來,這只小狐狸長大了,修煉成人形,號稱狐族第一美男子。

    他叫華容。

    舅舅對阿嫣很好,比起華容和小蝶,他似乎特別偏心阿嫣,有好東西,總是第一個給她,教他們三個人練功的時候,也會對阿嫣格外用心。

    阿嫣修習過媚術,到了天狐族也不肯放棄這門看家本領。於是,初來乍到,時常被天狐族同輩的人嘲笑,她不是軟和的性子,誰嘲笑她,她該還嘴還嘴,該動手動手,鬧到不可開交,舅舅總會幫她說話,三言兩語解決一場糾紛,寧可被人暗地裡說護短偏心,也絕不懲罰她。

    阿嫣失去了父親,又與母親心存芥蒂,漸漸的,對舅舅越來越依賴。

    放眼天下,只有舅舅對她最好。

    當然,華容也是好的,凡事都向著她。

    她和別人吵架,他站在旁邊,搖著扇子乘涼,時不時會說上幾句風涼話:

    “表妹所言極是。”

    “表妹說的對。”

    ……

    他的皮相好,深受族中上至千百歲,下至十歲女狐狸的厚愛,每到這種時候,對方便會委屈的叫起來:“華容哥哥太偏心了,還講不講道理?阿嫣是妖狐族來的外人,你總幫著外人說話——”

    華容搖起扇子,指向說話的人,一本正經的糾正:“錯了。”扇子一轉,勾起阿嫣的下巴,一雙帶笑的桃花眼迷死人不償命:“……是內人。”

    阿嫣挑眉,擋開他的扇子,反手去捏他的臉:“表哥好不要臉,誰想當你的內人了?我的夢想是成為禍國殃民的妖姬,不迷倒一打昏君,顛覆幾個朝代,我才不罷手,你想頭上長滿草原,盡管娶我呀。”

    華容輕笑,柔聲哄道:“不要緊。嘗遍世間男子的味道,才知我是最好。”

    阿嫣‘嘖’了一聲。

    如果不幸吵著吵著動手,那華容也會幫她,扇子時不時的亂飛一下,不是敲在敵對那人的頭上,就是絆倒那人的腳。

    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和華容在一起,似乎是順理成章的。

    他是全族最貌美的少年。

    她是全族最貌美的少女。

    天生一對。

    他們名為表兄妹,實則更像青梅竹馬,平時眉來眼去慣了,一來二去的,也就真的勾搭上了。

    阿嫣在他身上練媚術,練房中術,偶爾也拉著他一起雙修。

    華容很樂意當試驗品,從沒有怨言,對她幾乎是予取予求的寵溺。

    每隔幾個月,阿嫣會出桃源一次,獨自下山游玩,如果有順眼的對像,便會將修煉已久的媚術,用到實戰上。

    華容從來不跟著,也從來不過問她下山後干了什麼。

    就像阿嫣從不問他在族內族外,到底有幾個老相好。

    這是他們的默契。

    玩歸玩,玩膩了就收心。

    ……當時,都是這麼想的。

    華容這人只有一個改不掉的壞毛病,總不肯好好穿衣服,一件簡單的綢緞錦袍,非得給你露出半邊肩膀,或者大半的胸膛,他還從不束發。於是,展現在天狐族眾多飢渴的女狐狸面前的,便是一幅美人圖——慵懶的美人披著松垮垮的衣裳,黑發垂在蒼白的肌膚上,精致清瘦的鎖骨若隱若現,說不出的誘人。

    阿嫣起初不覺得什麼,久而久之,卻覺得不對勁——他總讓別的狐狸精飽眼福,豈不是顯得自己很吃虧?

    後來,有一次,他又亂穿衣服了,阿嫣問他:“這麼愛給人看啊?”

    華容挑了挑眉,眼神一勾:“你……不喜歡?”

    阿嫣點頭:“當然。”說著,她把外衣脫了下來,只穿著肚兜,高高興興地走到幾只男狐狸面前,回頭對他揚眉一笑:“——露的比你多!有什麼了不起的?”

    華容:“……”

    他快步走了過來,撿起衣裳把她包住,神色嚴肅:“看不見也就罷了……在我面前,不准這樣。”他嘆口氣,有些無奈:“以後,誰都不露了,嗯?”

    阿嫣笑著看他一眼。

    華容淡淡道:“我不是跟你商量。”

    阿嫣便有些不耐煩:“知道了。”

    過了幾年,阿嫣的修為到了一定的程度,某天深夜,舅舅傳她只身一人前去,鄭重的對她說,他決定把族中最高級的秘法傳授於她,這門心法只能由女子修煉,已經失散多年,好不容易秘籍修復完畢,族中那麼多資質上佳的女弟子,他卻選了擁有妖狐族一半血統的她,成為這門心法的主人。

    煉容心法。

    當時,阿嫣只覺得受寵若驚,對舅舅更是又敬又愛,心存感激。

    只有他,事事都想著她,總把最好的留給她。

    這是一門奇怪的心法。

    開始修習後,阿嫣的修為和法力提升飛快,只在短短數月間,便將包括華容在內的同輩弟子遠遠甩開,照這個速度,如果能練成第十重心法,她將成為狐族有史以來,第一個躋身三界高手前列的人。

    這是何等的殊榮。

    但是,更主要的……

    那晚父親離去的背影。

    那天小楠慘死的畫面。

    全都深深刻在心上,至死難忘。

    她要找一個人報仇。

    等報完仇……

    她想起她的恩人,九天之上的帝女眉心深鎖的愁緒,便恍惚的想,如果可以的話,她也能報恩,幫素瀾上神解決她的煩惱。

    無論如何,她必須練下去。

    於是,阿嫣沒日沒夜的修習煉容心法,一度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玉娘對她的態度,變得越來越奇怪,從冷淡變成了排斥。

    當母親以為她看不見的時候,總會看著她的背影出神,可她一旦轉頭,母親便會移開視線,板起臉,冷冷地走開。

    阿嫣想,沒關系的,等她報了仇,母親就會原諒她了。

    來日方長。

    三十年的光陰匆匆而過。

    那天,阿嫣終於突破煉容心法第四重,從緊閉的密室出來,正好看見小蝶,便打了聲招呼。誰知妹妹回頭,看到她的臉,‘呀’的尖叫了聲,手裡捧著的銀盆猝不及防摔到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姐姐……你、你的臉……”

    阿嫣皺眉,找了面鏡子,拿起來一看,愣住。

    那是……她的臉嗎?

    從額頭到下巴,一道道血痕貫穿其上,猙獰可怖。

    鏡子從手裡掉了下去。

    阿嫣去找舅舅,他也吃了一驚,但是安慰她,沒事的,只要吃幾粒塑顏丹就可以治好了。

    正如他所說,服用兩天的塑顏丹後,容貌很快恢復如初。

    阿嫣松了口氣。

    那時,她雖然喜愛自己的美貌,卻遠達不到經年以後重視的程度。她生來貌美,擁有的太輕易,便不太珍惜。

    又過了十年,她突破煉容心法第五重,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卻更為嚴重。

    這次和上次不同,毀容時,她分明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但她沒有動搖,直到突破瓶頸,才出密室。

    這一回,她服用了足有半月的塑顏丹,才勉強恢復到最初的容貌。

    華容意識到了不對,幾次三番勸她:“阿嫣,你不能再練下去……這根本不是什麼秘法,這是妖術。”

    阿嫣調侃:“狐狸精本就是妖,你也把自己當成神仙啦?”

    華容眼底全無笑意:“欲速則不達,你修為提升如此之快,必定會付出代價,現在看來,代價就是容顏盡毀……義父為何讓你練這門妖法?不行,阿嫣,你——”

    阿嫣笑了笑,不以為然:“到那時候,你盡管再找一只年輕貌美的狐狸精,我又不會攔著你。”

    “阿嫣!”

    那是第一次,華容對她說話時,用了嚴厲的語氣。

    阿嫣沉默,過了會,開口道:“別在我面前說舅舅的壞話。”

    華容輕嘆一聲,將她擁進懷裡,低聲道:“義父救了我的性命,我早就發誓一生效忠於他,我比任何人都不願意質疑他……可是阿嫣,你真的不能練下去了。”他俯身,抵住她的額頭,輕輕道:“聽話。”

    阿嫣閉了閉眼:“……突破第六重。”

    華容擰眉:“阿嫣!”

    阿嫣堅持:“就練到第六重,然後我下山辦一件事,等事情辦妥,我不練了。”

    華容沒作聲。

    阿嫣笑了笑,抱住他,抬眸凝視他的臉,目光帶笑:“表哥,我的容貌不是恢復了嗎?趁現在還沒毀,多看兩眼。”

    華容氣的夠嗆,用扇子點了點她的眉心:“你這叫往人的傷口上撒鹽。”

    阿嫣靠在他的懷裡,臉貼著他的胸口,悶悶的笑了一聲:“我是說真的……真有那麼一天,你盡管移情別戀,這是我選的路,我不攔你,更不會怪你。”

    華容自嘲的笑了下,淡淡道:“不可能的。”

    阿嫣看著他。

    華容低下頭,吻了吻她的唇:“表妹,你要記住——從來只有你不要我,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

    深夜。

    妖狐族王宮。

    今晚二太子在好友府中對飲至盡興時,已經晚了,回宮後實在醉的厲害,沒有和嬪妃小妾共赴雲雨的心思,只想早點躺到床上歇息。

    剛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沒一會,後頸突然一陣劇痛,他下意識地張大嘴,想痛叫出聲,卻驚恐地發現……他不能發出聲音。

    二太子伸出顫抖的手,觸碰疼得死去活來的地方。

    那是……啞穴。

    在那個位置上,他摸到鋒利的薄刃,只是輕輕劃過,手指即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那、那是什麼東西?

    刀片?匕首?

    二太子全身都在哆嗦。

    這是夢嗎?

    如果是夢,為什麼痛楚又是這般真實且無法忍受。

    “太子殿下……”二太子聽見一道女子宛轉的聲線,低柔嫵媚,可又冷的像寒冰,自角落的陰影處傳了過來:“唉……這才幾年,就不認識了麼?當初還說要納我當小妾,我以為你有多喜歡我,原來就是隨口說著玩的。”

    二太子疼的冷汗直流,無助地張著嘴,用盡力氣想嘶吼,奈何只能干瞪著眼睛,喉嚨裡發出沙啞的赫赫聲。

    女子笑了笑,從陰影裡走出來:“二太子,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呢。這麼多年以來,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年復一年,我只要作夢,夢裡都是你……華容都沒這個待遇。”

    “我總在想,如果有一天,你落到我手上,我該怎麼對你,才能解我心頭恨。”

    “狐淵,你欠我兩條人命,兩筆血債。可你只有一個人,怎麼才能還兩個人的份呢……嗯?”

    女子離他越來越近。

    二太子掙扎著,向床裡瑟縮,見躲不掉,狠了狠心,咬牙翻了個身,跌下床,他手腳並用,試圖爬向門外。

    一只繡鞋踩在他的手上,來回碾了兩下。

    喀啦啦幾聲向,骨骼盡碎。

    二太子痛暈了過去。

    可是很快的,他又蘇醒過來,朦朦朧朧的視線,映出女子蒼白的臉,容顏如雪,而那一雙眼睛……充滿了恨意和冷冷的嘲弄的眼睛,似曾相識。

    他見過。

    那一天,在桃源附近,在一只受傷後顯露原形的狐狸眼裡,見過。

    他突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於是,他體內的每一根血管,都流淌著無盡的恐懼。

    每一滴血都是冰冷的絕望。

    “殺我爹,當著我的面,擰斷小楠的脖子……那時候,你可想到會有這一天?”

    二太子想求饒,奈何開不了口,只能哀求地望著拔出短匕首的女子。

    “我不會讓你輕易死的。”女子蹲下身,看著他,一字字緩緩道:“今夜還長的很,太子殿下。”

    *

    妖狐族二太子狐淵於宮中暴斃,就死在他自己的房間裡,死相奇慘無比,明顯死前曾遭受過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

    這消息傳到桃源,阿嫣正在幫小蝶的指甲塗上蔻丹,聽了也沒多大反應,反倒是小蝶嚇了一跳,急著想站起來。

    阿嫣拉住她:“別動,塗歪了。”

    小蝶有點恍惚,喃喃道:“二太子,不就是那個……”目光忽然染上喜色,看著長姐,笑了起來:“姐姐,他死了,他竟然死了!真是太好了,蒼天開眼,爹爹和小楠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阿嫣嘆氣:“只可惜就算把他大卸八塊,也換不回爹和弟弟。”眼神冷厲如刀刃,聲音冰冷而堅硬:“……這麼一想,還是虧了,就該把他剝皮抽筋,一刀刀活剮了他才對。”

    小蝶一愣:“姐姐,你說什麼?”

    阿嫣搖搖頭:“沒。坐下來,還剩兩個手指沒塗完呢。”

    當天晚上,舅舅宮裡的人請她過去,她剛走到殿外,遠遠的就聽到爭吵聲,不禁停下腳步。

    那是,舅舅和母親。

    “……你想送阿嫣去西天濟宗座下修行?!妹妹,你是怎麼想的?阿嫣是狐妖,你送她去念什麼佛經?這不是笑話麼!”

    “……妖狐族二太子暴斃,你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萬一要是查出來了……”

    “……那又如何?狐淵該死。”

    “……便是該死,也不能由她出手,那好歹是妖狐一族的太子!這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大事,豈容兒戲?再者說,阿嫣動不動便和人起爭執,甚至於大打出手,她性子太急躁,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我覺得阿嫣便很好。”

    “……哥哥,你總是縱容她,這次你必須聽我的——”

    玉娘和大長老吵到一半,驀然回首,忽見女兒站在殿門口,臉上帶著幾分嘲弄的笑,不覺漲紅了臉。

    大長老皺眉,吩咐周圍的人都下去。

    阿嫣渾然不覺,只是一直看著母親,沉默好久,緩緩吐出幾個字:“娘,你就這麼想趕我走?”

    玉娘別開臉,淡淡道:“去西天修行,於你而言,是難得的機會。”

    阿嫣面無表情:“狐淵殺了爹,殺了小楠,他難道不該死?我殺了他,一報還一報,何罪之有?”

    玉娘冷聲道:“若是引得狐族內戰,你能擔負的起麼?”

    阿嫣想也不想,脫口道:“到了那時,我自會一死以謝天下,又不會連累你,你怕什麼?娘——”喉嚨有點發澀,她轉過身,心灰意冷:“小楠死了,為何你恨的是我,卻不是狐淵?”

    玉娘看了一眼大長老,欲言又止,半晌,嘆息道:“走罷,別在這裡吵著你舅舅。”

    母女二人沉默地走了一路。

    阿嫣的院子到了。

    玉娘停下來,猶豫多時,低下頭,艱澀道:“阿嫣,別回來了。”

    身邊的人抿緊唇,快步往前走。

    玉娘抬頭,望著女兒的背影,喃喃重復了遍:“……千萬,別回來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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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4 00:19:34 |只看該作者
第87章 青媚狐(五-七)

    阿嫣到底還是去了西天。

    臨行前,華容幫她一起准備行李,橫豎就幾件衣服,聽說西天規矩多,帶的還都是最樸素的衣裙,以素色為主。

    阿嫣瞧著心煩,干脆往床上一扔,站在窗口,看著滿園秋色發呆。

    華容撿回她拋下的衣物,整齊地疊好,放起來,頭也不抬道:“西天都是幾百年幾千年不開葷的和尚,性子多有古怪,你去了以後,切記不可太放縱。”

    阿嫣沒回頭:“說人話。”

    華容便道:“少招蜂引蝶,都是禁欲久了的男人,經不起你挑逗。”

    阿嫣突然笑了一聲,轉過身看他,喚道:“表哥。”

    華容挑眉:“怎麼?”

    阿嫣搖搖頭,戲謔道:“你是越來越小心眼愛計較了,從前那個對我說嘗遍天下男子味道,才知你是最好的華容,哪兒去了?”

    華容微微一怔,站起身走了過去,輕嘆道:“……年紀大了。”

    阿嫣脫口道:“說你還是說我?”

    華容好笑:“說我,你永遠青春貌美,可以了嗎?”

    阿嫣笑了笑,沒答話。

    華容抬手輕撫她的臉,眉間染上郁郁之色:“我是真不想你去,非走不可麼?”

    阿嫣覆上他的手背,答道:“不會太久的,我這德性,你自己清楚,西天的大和尚能容得下我才怪。”

    華容微笑,又嘆了一聲,擁緊她:“這麼些年了,世間傾城紅顏看遍,其實也沒什麼意思。等你回來,我們……”

    說到這裡,沒有下文了,只是手臂逐漸收緊。

    阿嫣沉默了會,開口道:“好,就我們。”

    *

    西天濟宗是個肥頭大耳,大腹便便的胖和尚,笑起來不止有雙下巴,更像三下巴、四下巴,眼睛眯成一條細縫,彎彎的,瞧著便讓人忍俊不禁。

    他給阿嫣取了個法號,明貞。

    阿嫣一聽就不肯了,當場鬧起來:“姑奶奶八百年前就不貞了,你才貞呢。”

    濟宗笑道:“徒兒真愛瞎說,你芳齡未滿百歲。”

    阿嫣怒道:“聽人說話學會撿重點!”

    濟宗摸摸她的腦袋,語重心長道:“為師對你給予厚望,西天女弟子甚少,你資質如此之好,將來有望成為第一位將我佛門發揚光大的女弟子——”

    阿嫣皺眉:“我還是更希望成為青史留名的狐狸精。”沉思片刻,忽然又展顏笑了起來,便如春花綻放,聲音又甜又膩:“師父,你把我趕出師門可好?這樣我回去也有個交代……唉,你瞧我長的如花似玉,有我在,你的這些光頭小和尚們能念經嗎?我不想當尼姑,我只想當狐狸精,你快趕我走罷!”

    可濟宗笑呵呵的,就是不允。

    阿嫣便在西天呆了下來,雖然討厭濟宗老和尚給的貞節牌坊法號,但對師門的其它待遇,還是比較滿意的。

    凡間這千百年盛行佛教,供奉濟宗和尚的廟香火旺盛,他的小日子過的也好,廟宇樓閣,不比隔壁眾神之巔的帝宮差上多少,吃的當然是素齋,可是他有幾個手藝堪比大廚的好徒弟,每天變著法子的弄好吃的給他……他甚至偷藏了幾壇佳釀,不喝,只偶爾戳一個小孔,聞聞味道。

    師門只有一個女弟子。

    阿嫣的師兄們許是幾十年上百年沒見過女人了,見了她不是驚訝過度的痴呆樣,就是面紅耳赤說話結巴,有趣的很。

    阿嫣習慣了煙視媚行的狐妖作態,說話總帶著幾分輕軟的挑逗,行走起來便是腰肢輕擺,一顰一笑皆是令人臉紅心跳的風情。

    到了西天,心裡記著華容的話,多少收斂了點,但有時還是狗改不了——不,狐狸精改不了發騷,總喜歡逗著人玩,免不了偶爾拋個媚眼,占點口頭便宜。

    看著那些光頭師兄窘迫而害羞的樣子,她想,這日子還是能過下去的。

    直到有一天,聽師兄們說,大師兄要出關了。

    大師兄法號明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有大半年的時間在閉關修煉,剩下那小半年的時間,三分之一用來和師父探討佛法,三分之一用來考查師弟們背經的進度,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他照樣用來修行,只是換個地方而已。

    同門師兄弟對他既敬又怕。

    濟宗門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他收的弟子,一概不問出身,所以同門弟子只以法號相稱,背景皆成謎。

    但是,有兩個師兄偷偷告訴阿嫣,大師兄是帶發修行的俗家弟子,家世顯赫,之所以能看出來,是因為他平日裡穿的衣物雖然看似樸素無華,但是根據他們長久以來的細心研究,每一件都價值不菲,用的法寶靈器就更加壕無人性了,隨便拿出來一樣,盡顯低調的奢華。

    最後,那位師兄好心勸阿嫣:“師妹,等大師兄出關了,你記得有多遠躲多遠,你不知道……他有潔癖,鼻子很靈的。”

    阿嫣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聞了聞:“不是吧,我只有狐騷味,沒有狐臭味,不至於礙著他。”

    師兄:“……”

    事實證明,到底還是礙著了。

    那天大家都在食堂打飯,今天的素齋不錯,阿嫣多喝了一碗豆腐湯,正巧有個相熟的師兄路過,便央求他幫她再帶一碗過來,語氣自然是甜甜軟軟的——然後,自入門以來,她第一次見到了那位活在傳說中的大師兄。

    他是佛門弟子,瞧著卻更像隔壁家修仙的道長。

    最初的印像,便是一塵不染,如雪的白。

    僧衣是白色的,束發的帶子是白色的,他的膚色也是不見陽光的蒼白,唯獨一雙眼睛一頭青絲,是深沉如墨的黑。

    兩種顏色涇渭分明,對比明顯。

    他的神情也很容易讓人想到天山之巔的皚皚白雪。

    純粹的冷。

    一眨眼的瞬間,他身形一晃,出現在阿嫣的面前,對視一眼,他開口,聲音也如山澗泉、冰上雪:“你既已拜入師父門下,便該遵守門規,何以放浪形骸,褻瀆我佛門清淨地——”

    阿嫣心思飛轉,暗想,現在和他當眾鬧一場,興許老和尚看不過眼,就會把她趕走,這樣正好能名正言順地回桃源。

    此計甚妙。

    於是,阿嫣站起來,指著他,柳眉一豎,語氣還是那般低柔宛轉,隱隱卻含著嘲弄挑釁:“明慈師兄,你好不講道理呀!我本來就是狐妖,道行全用在迷惑男人上,你說我放浪形骸……想叫狐狸精不發騷,便如逼良為娼,逼母豬上樹,師兄,妓院你肯定沒逛過,那你會教母豬爬樹嗎?”

    沒等他回答,她哼了一聲,斜睨他一眼:“不會啊?那你非得來煩我作甚?我又不對你放浪形骸!再說了,這滿屋子的小禿驢,就你一個留頭發的,你這麼喜歡你的佛門清淨地,你怎的不跟老和尚學學,剃光頭發,穿衣服露個圓滾滾的肚皮——你這麼愛好你的皮相,一看就六根不淨,佛祖會生氣的。”

    說完,過了好久,都沒一點聲音。

    師兄們震驚地看著她,好些人忍不住吞了吞唾沫,念一句‘阿彌陀佛’。

    最終,明慈留下一句‘我不是’,轉身就走了。

    第二天,所有人都看見,大師兄剃掉長發,燒了戒疤——不知是第一次動手,技術生疏,或是心中實在氣不過,他頭頂還割破了好幾個口子。

    阿嫣看見他,高興地拍手:“啊呀,小禿驢,叫你剃頭發,你還真變光頭啦?——真聽話,要不要姐姐獎勵你一個香吻?”

    大師兄冷冷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

    從此以後,明慈許是自認口拙,甘拜下風,見了她都繞道走,不與她一般見識。

    阿嫣也不理會他,只是覺得可惜,都鬧成這樣了,老和尚只當沒發生過,依舊樂呵呵的,半句不提讓她走的話。

    一日日的,就這麼拖了下去。

    練功的時候,阿嫣還能提起幾分精神,到了念經打坐……師兄們在敲木魚,在阿彌陀佛,她手裡捧著經卷,念著念著就睡了過去。

    老和尚不管她,師兄們讓著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有大師兄,有時會看一眼她的方向,神色間頗為不贊同。

    阿嫣是不理他的,若他想開口對她說教,他說一句,她罵一句禿驢,直到他忍受不了侮辱,默默地走開。

    十年後,他又默默地蓄起頭發。

    同門都說,大師兄的造詣極高,他可是近萬萬年來,唯一千歲左右,就能修成金身的弟子——金身已成,代表他半只腳踏入飛升的行列,已經是半佛之身。

    阿嫣問:“金身有什麼用?”

    師兄回答:“那可是大大的好!夏天不怕熱,不出汗,蚊蟲不近,冬天不怕冷,不會凍傷——對戰時的好處就更不用說了,金鐘罩鐵布衫神功,刀槍不入,一個打四個不虛的,不過我們是佛門子弟,不談打打殺殺的俗事。”

    阿嫣聽了很是感興趣,纏著師兄教她。

    師兄不允,她又去纏著老和尚,說他偏心,只教小禿驢,不教她。

    濟宗依舊笑呵呵的,心平氣和道:“明貞,並非為師偏心,你明慈師兄是用千年童子身修煉,自然一日千裡,進步飛快。可你……”

    阿嫣了然,失望道:“我身經百戰,修不成的了。唉,早知如此……”想了一會,忙搖頭:“不成,早知如此,我也不干,誰愛當千年童子誰當去。”她看著師父圓滾滾的肚子,笑問:“大師兄是千年童子身,師父,那你豈不是萬萬年童子身了?”

    濟宗笑道:“胡鬧。”

    *

    百年後。

    阿嫣在西天待足了一百年,就算平時再偷懶,佛經也能勉強背上幾卷,師父又收了幾個師弟進來,師門文試的時候,她也不是最後一名了。

    日子過的平淡又枯燥,但也沒什麼不好的。

    除了每次外出斬妖除魔,老和尚總喜歡把她和明慈分到一起。

    她覺得大師兄是個假正經的呆子,禁欲千年,心理八成不正常。明慈覺得她是迷惑人心的妖女,站著不動,狐騷味都能傳到幾百裡外。

    西荒殺妖皇之後,他們名聲大噪。

    不止是同門,就連西天乃至於三界的許多人,都知道濟宗座下有兩名得力弟子,總愛把他們放在一起談論,仿佛他們是一對行走江湖斬妖除魔的搭檔。

    ——沒勁。

    直到那一天,東海有惡龍出沒,驚擾沿海漁民。

    眾神之巔的帝宮數次催促東海龍王收服自家親戚,不知出於什麼緣由,龍宮遲遲沒有動靜,這個活便落在了明慈和她的頭上。

    出征的路上,還是一路無話。

    相看兩相厭。

    明慈總是面無表情,少言寡語。

    她覺得明慈連可愛都談不上,毫無逗弄的興趣,便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可那惡龍壽長五千年,十分難纏,明慈對上它都很吃力,更別說阿嫣,纏鬥多時,兩人都受了不輕的傷。

    惡龍傷了一只眼睛,因而勃然大怒,一爪子掀翻阿嫣,驀地衝向一邊重傷倒地、仍在咳血的明慈。

    阿嫣沒辦法,是真的沒辦法,只好運轉起煉容心法,擋在他面前,硬生生抗下了惡龍一擊,接著趁惡龍不防,反手用盡全力刺出一劍,穿透堅硬的鱗甲,正中龍心,滾燙的血濺了一臉。

    臉上一陣刺痛。

    阿嫣不用拿鏡子看,都知道怕是又毀容了。

    惡龍雖然伏誅,她受傷也不輕,趴在地上半天動不了,明慈過來背起她,尋了一處荒無人煙的海島休養生息。

    阿嫣背靠岩壁,喘息了會兒,抬起手,慢吞吞地弄亂頭發,用垂下的發絲,遮住臉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接著看了一眼對面——那和尚慘白著臉,唇角還掛著血漬,又在閉目打坐,嘴裡念念有詞,旁邊放著他的降魔杖。

    仰起臉,透過一縷縷亂發,眯眼看著天空。

    ——已經到了他每天雷打不動念經的時辰。

    阿嫣瞧著他,等他念完了,便開始發牢騷。

    “我說你武器選什麼不好,選根棒子,你以為你的降魔杖是孫猴子的金箍棒,重達上萬斤嗎?敲那惡龍幾下,不痛不癢的……換把鋒利一點的菜刀,早捅死了那條狡猾的海龍。”

    “你不是練成了金鐘罩鐵布衫的金身?關鍵時候為什麼不頂用?他尾巴一甩,你又飛出去吐血了。”

    “我不要在這裡,我不想跟你們和尚玩了,我好端端的一只狐狸精,大寫的妖怪,憑什麼要跟著你們出去降妖除魔?若是被其它妖怪知道了,豈不是要罵我吃裡扒外?我還要不要面子了?”

    “我要回家,我要問舅舅要塑顏丹……煩死了,小禿驢,你——”

    抬眸,看見他正站在眼前,背著陽光,說幾個字,嘴角還會流出點血:“師妹,你那邪功……別練了。”

    阿嫣嗤笑:“你以為我想練呀?”

    他便不說話了,坐下來替她療傷——他自己都半死不活的,還浪費靈力幫她治傷,他真的是個傻的。

    阿嫣看著他,難得不叫他禿驢了,問他:“你這算報恩?不用的。”

    明慈閉著眼睛,沒有說話,他的手和她貼在一起,掌心溫暖寬厚。

    周圍泛起淡淡的金光。

    阿嫣見他又低低咳了幾聲,血絲從唇角沁出來,不由皺了皺眉,強硬地收手,阻斷他療傷:“都說了不用,我出手不是為了你。”

    明慈睜開眼眸,嗓音有些沙啞,咳了一聲,道:“是因為師父,我知道。”

    阿嫣笑了笑,坦然道:“是,因為老和尚……他雖不說,可他教我的傳我的功法,全是針對我修煉的煉容心法,他既費心救我,我便也不能看著他的弟子出事。”睨了他一眼,又道:“我不愛欠人的,老和尚那般看重你,我救你一命,算是報了他的恩。你快養好傷,帶我回家,我要拿塑顏丹。”

    明慈垂眸,沉默片刻,問道:“你為何會修煉這等陰狠的心法?”

    阿嫣的手不自然地握緊,冷冷道:“與你無關。”

    世間總有那麼幾個……明知存在著欺瞞,也不願意去質疑的人。

    養好傷之後,明慈也沒聽她的話,送她回家,而是帶著她回到西天。

    阿嫣固執地用頭發遮著臉,寧可裝鬼嚇唬人,也不給人看她的樣子。

    老和尚費了好大一番力氣,甚至借用了幾樣別人的法器,嘗試了足有十種法子,才總算把阿嫣的臉恢復到原樣。

    阿嫣便又高興起來,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東海之後,她和明慈的關系稍有好轉。

    偶爾在路上碰到,叫一聲師兄,叫一聲師妹,也就這樣而已。

    有一天晚上,阿嫣半夜睡不著,想起夜裡老和尚也不大愛睡覺,總喜歡捧著那兩壇只能聞不能喝的酒,便想去找他說話,誰知走到師父的院子外,透過半掩的門,竟然看到師父在訓話。

    那個總是樂呵呵傻笑的師父,竟然在疾言厲色的教訓人。

    對像還是他們這一輩萬裡挑一的優等生明慈大師兄,他低著頭,容色蒼白依舊,目光望著地上,看不清神色。

    阿嫣很是意外,站住腳步。

    裡面的人立刻發現了她的存在,看了過來,師父還好,明慈一見是她,突然愣住,緊接著臉泛起不自然的顏色,轉過頭,對師父沉默地行了個禮,匆匆走開,身影快的如風,轉瞬便消失了。

    阿嫣往後看了看,他的背影早已不知所蹤。

    莫名其妙。

    不遠處,濟宗長長嘆了口氣:“是劫難逃,是劫難逃……”

    阿嫣一怔,結合方才明慈古怪的表現,身經百戰情債無數的她,很快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麼,跑到老和尚身邊,小聲問:“他是嫉妒我資質好,潛力比他高,還是看上我了?”

    濟宗只是嘆氣,摸摸她的頭,喚道:“小狐狸。”

    阿嫣眉開眼笑——只要他不叫她明貞,不管叫她什麼,她都是高興的:“在呢。”

    濟宗苦笑道:“是劫難逃吶。”

    阿嫣哼了聲:“那也是他的劫,你對我念什麼?我在下界是逗過幾個假正經的酒肉和尚,可大師兄老是凶我,又悶,不討我喜歡,我從沒逗他。”她瞥了眼師父圓滾滾的肚皮,又撲哧笑了出來:“老和尚,實話與你說罷,我在桃源有個相好的,長的可好看了,帶出去特別有面子,下次介紹你認識。”

    濟宗搖了搖頭。

    那以後,阿嫣又想回桃源了,行程就定在下月。

    過了幾天,她聽說明慈閉關修煉金鐘罩神功第十重,便動起腦筋,准備在回去前,練一練荒廢已久的媚術,這萬一久不回去,華容不甘寂寞,被厲害的女狐狸精憑本事勾去了,她可以憑看家本領把他先勾回來,然後再甩掉,繼續找下個相好的。

    後山很偏僻的地方,有一座蓮花池。

    和尚是不會去那裡露天沐浴的,平時都是阿嫣在用。

    於是,阿嫣到了蓮花池邊,褪下衣衫,走下去,池水很淺,只到膝蓋,清澈見底。

    西天的蓮花四季盛開,水中紅蓮和白蓮皆有。

    她在水中修習媚術,時隱時現,青絲在水中散開,絲絲縷縷。

    只可惜四周沒有妖物,只能以沒有生息的蓮花和石子為目標練習,沒有參考對像。

    時間一長,阿嫣嘆了一聲,心想是太久不練了,功力不足從前的七八成,這樣下去,真會丟盡臉面。

    她不氣餒。

    第二天,她繼續來。

    第三天,她繼續來。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七天,她終於有了點感覺,歡喜地笑了出來,笑到一半,聽見身後一聲悶響,似乎有人倒在地上。

    阿嫣找了很久,才找到隱匿在仙草仙木深處……在那裡,有個和尚蒼白著臉倒在地上,已經昏迷過去,唇邊全是血。

    難怪……放眼如今的師門,也只有他和師父,可以不被她發現,藏那麼久。

    老和尚說的對,她真的是他的劫。

    其他人都要靠本事勾的,只有他,她連小手指都沒動一下,陰差陽錯的,他都能看見她在池子裡練媚術。

    這是一種怎樣的運氣。

    阿嫣穿完衣服,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把他拖回他房裡。

    明慈三天後才醒。

    正好阿嫣拿藥進來,看見他躺在床上,目光空洞,便問他:“你不是在閉關修煉嗎?怎的跑到蓮花池去了?”

    明慈面無表情,聲音很輕:“……那就是我閉關的地方。”

    阿嫣奇道:“在蓮花池後面?”

    明慈合上眼瞼,低聲道:“離池子近。”

    阿嫣問道:“所以?”

    明慈沉默很久,又輕嘆一聲,才道:“閉關多日,太髒。離池子近,出關後,可以及早沐浴梳洗。”

    ……

    好像有人說過,大師兄是有潔癖的。

    阿嫣把藥放在他的枕頭邊,算是安慰他:“行了,你撐了七天,身為男人,你已經很不錯了。是我貌美傾城風騷妖艷人見人愛,不是你好色,定力不夠。”對方不語,她又道:“你的金身——”

    明慈淡淡道:“無妨。”

    阿嫣挑眉:“我沒記錯的話,你修煉了千年吧。”

    明慈始終不曾看向她,又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忽然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低低重復一遍:“無妨。”

    阿嫣叫他:“和尚。”

    明慈回頭。

    阿嫣的臉上沒有笑意,直視著他的眼睛:“老和尚是我師父,但我從來沒有清心寡欲當尼姑的覺悟。我有個老相好的——”停頓了下,接著說下去:“雖然他隨時可能甩了我,我也隨時可能甩了他,可我們以後也許會成親,生下一只三界六道最美麗的狐狸精。”

    明慈神色不動,又轉了回去:“……是麼。”

    阿嫣看著他,說:“是。”

    *

    阿嫣回桃源的那天,沒有提前通知任何人。

    早知道,應該通知一聲的。

    她先去了家裡,見小蝶不在,便去找華容,沒想他們兩個正好在一起。

    華容的臉色十分冷淡,小蝶已經紅了眼圈,神色依然倔強而固執。

    “……你到底想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她回來。”

    “如果姐姐一輩子不從西天回來呢?”

    “不會。”

    “她現在都不是阿嫣了,她叫明貞,入了西天便是入了佛門,她也許都不喜歡男人,只想當尼姑了。”

    “你覺得可能麼?”

    “西天那麼多的和尚,姐姐最愛逗著人玩,沒准早挑了一兩個順眼的收為男寵,過的逍遙快活。”

    “即便這樣,過上兩年,她也會膩了,照樣會回來。”

    “你如何能確定?”

    “就憑我不信西天能有比我好看的男人。”

    “……”

    最後,小蝶是哭著走的。

    人剛跑遠,華容冷淡的聲音便揚起:“下來。”

    阿嫣縱身躍下,從窗口跳了進來,抬起手,左右聞聞:“在西天待了那麼久,天天被檀香熏,我還有味道嗎?”

    華容低頭倒茶,沒看她。

    阿嫣走過去,從身後抱他:“生氣了?”

    華容問:“你幾年不回來了?”

    阿嫣咳嗽了聲,臉貼在他背上:“本以為老和尚很快就會趕我回來……下次每隔十年,我會記得回桃源一趟。”

    “下次?”華容的聲音帶著幾分寒意,拉開她的手,轉身:“你還要回去?”

    阿嫣猶豫片刻,點下頭。

    華容笑了笑,冰冰涼涼的笑意,襯著他那雙妖異的桃花眼,比女子美上三分的臉,便有幾分掩不住的邪氣:“東海伏惡龍,西荒誅妖王……跟人家一道行俠仗義,很開心啊?”

    阿嫣摸到他腰間的扇子,握在手裡,用來勾他下巴:“別鬧,我可是一百年沒開葷了。”

    華容輕哼。

    阿嫣便用扇子挑開他的衣襟:“不信?試一下你不就知道了。”

    華容按住像牙骨扇的另一頭:“我不是和你鬧著玩的,你准備在西天待多久?”

    阿嫣沉默了下,又抱住他,在他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待到我有能力的時候……我想帶小蝶和娘離開。”

    華容身形僵了僵。過了會,他開口,沒好氣道:“你那妹妹,心眼多的很。”

    阿嫣笑了笑,不以為意:“誰都知道舅舅之後,下任大長老就是你。小蝶只想找個人依附,我們是妖狐族來的外人,族中很多人對我們看不順眼,想必那丫頭受了不少委屈。”

    華容沒作聲,等了好一會,他咬了下她的耳垂,輕問:“真當了一百年的尼姑?”

    阿嫣瞪他:“我騙你作甚?”

    華容笑:“你能有這麼乖?”手順著她的背脊往下,捏了捏:“……嗯?”

    阿嫣勾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抱起來,微微嘆息:“這麼沒面子的事情,若不是見你酸的厲害,你以為我想說?”

    華容低笑。

    纏綿之際,阿嫣才想起來,便問道:“你呢?”

    “我如何?”

    “你這幾年是山珍海味吃遍,還是專挑幾道喜歡的小菜慢慢品?”

    華容埋首在她頸窩間,悶悶笑了兩聲,慢悠悠道:“……這麼沒面子的事情,我是不會說的。”

    阿嫣揚起唇角,雙手攀附著他的肩膀,悶哼了聲。

    人間諸多逍遙事,最快樂莫過於共赴巫山……

    她的金身,怕是一輩子都沒毅力練出來的。

    *

    這次回西天後,阿嫣下定決心,開始認真修行,平時對師兄師弟們也規矩了許多,看見新進門的師弟闖禍,偶爾還會擺出大師姐的架子說兩句。

    佛門心法有許多和經文相關,為了能將所學融會貫通,她只好大段大段背誦枯燥的佛經。

    每隔十年,必定回桃源一次。

    有次碰到了舅舅,他問她:“在西天,過的還好嗎?”

    阿嫣點頭:“好。”

    舅舅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說了句‘那就好’,便走了。

    阿嫣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只覺得百年不見,他蒼老了許多,甚至……已經有了一兩根白發。

    自從修習煉容心法,去過西天以後,阿嫣眼界開闊許多,心裡早已清楚,舅舅術法上的造詣不算高,修為也只是一般而已。

    而他的資質……華容都遠超出他。

    凡人只有百年壽命,飛升成仙之後,若修為足夠支撐的起,便能得數萬年的壽命,可這不等於永生,所以仙界的人還在拼命的修煉,總想擁有上神的修為,到那時,才勉強能說一句壽與天齊。

    舅舅的修為不高,最多只有數千年的壽命。

    他……老了。

    *

    到西天將近七百年時,有一天,老和尚算到她的劫難將至。

    老和尚說,是死劫。

    六界蒼生命裡都多多少少有劫數,修仙問道之人的劫數更多,阿嫣不怎麼在意,反正是福非禍,是禍躲不過。

    可有個人卻很在意。

    眾神之巔的祈天台祝禱快到了,就在那幾天,天選帝女素瀾公主從神界過來,不知為了什麼事想求濟宗解惑,濟宗不在,她本想離開,卻聽負責接待她的弟子道:“公主請留步。”

    開口的是明慈。

    阿嫣跟在他身邊,心裡格外緊張……許多年了,這是她唯一覺得緊張的一次,她認出了她的恩人,恩人卻沒認出她。

    七、八百年了。

    她從重傷狼狽的狐妖少女,變成了西天的女弟子,帝女沒認出來也難怪。

    素瀾有點驚訝,看著那瞧著冷面冷口的僧人。

    明慈平靜道:“弟子有個不情之請,公主祈天台祝禱在即,我師妹……”他沒看見阿嫣,皺了皺眉,把縮在後面的她拉了過來:“師父算到我師妹死劫將至,可否請公主代為祈福,求蒼天消解此劫?”

    素瀾若有所悟:“原來是這樣。”她苦笑了下,道:“實不相瞞,每次祈天台祝禱,所求十件事項,能有一半成真便是不易,我會盡力一試。這個——”摘下掛在脖子上的一個玉墜,交給阿嫣,溫聲道:“這是我父皇送予我的,足以承受盤古開天辟地的一擊,希望能保你平安。”

    阿嫣道:“我不能——”

    素瀾笑笑,搖頭:“收下罷,難得有緣,在這裡也能見到你。”

    阿嫣這才明白,原來對方……竟是認出來了。

    等素瀾公主走了,阿嫣正想問明慈話,一回頭,他人早不見了。

    後來,祈天台祝禱,西天的人也去湊熱鬧,阿嫣就混在其中。

    天選帝女孤身一人立於高台上,衣袂飛揚。

    旁邊有幾名仙界來的上仙,看見天女祈禱,不住地贊嘆眾神之巔的公主果然是天人之姿,不同於凡俗女子。

    可時隔多年,阿嫣又見到帝女,在她眼底眉心,看到的依然是一成不變的郁郁寡歡之色。

    這些年來,身在西天,聽到的神界八卦也不少。

    真是諷刺。

    站在九天之上,為眾生祝禱,她自己……卻過的那般不幸。

    正想著,身旁有人道:“在想什麼?”

    阿嫣轉頭,看見是明慈,便道:“在想下次我臉皮應該厚一點,求帝女答應我,如果我的臉又毀了,她幫我祈禱蒼天,讓我永遠美顏盛世。”

    明慈搖了搖頭:“你的臉皮已經夠厚了。”

    阿嫣驚訝:“哎呀,禿驢,你什麼時候都會說這種話了?”

    話出口,才發現,自從她潛心認真修行後,已經很久沒關注他了,平時一道出去執行師門任務,也刻意保持距離。

    明慈沒說話。

    九天之上,風聲凜冽。

    帝女長袖飄飄,立於高台之上,雲霧彩霞深處,若隱若現。

    阿嫣看著,突然開口:“很小的時候,我想,如果我能像她一樣……如果有她那麼高強的本領,尊貴的身份,便不會有任何煩惱,不用眼睜睜看著——”想起小楠,不覺沉默下去,很久之後,才嘆了一聲:“原來,即使是眾神之巔的帝宮天女,也不能活的隨心所欲。”

    天地為熔爐,眾生皆苦。

    *

    那之後,阿嫣依舊該怎麼過就怎麼過,明慈卻不放棄,還在找辦法消解她的死劫,弄的阿嫣都有點不好意思,勸他幾次,說死劫不是天劫,解不開的。再後來,師父叫她去西荒待上幾十年,不要出來,許能躲過一劫。

    阿嫣起初不肯。

    西天也就罷了,還有大雄寶殿和素齋,西荒?那就是個鳥不拉屎的蠻荒之地,她不想去過茹毛飲血的生活。

    可是師父發話,明慈為首的同門勸了又勸……和尚念經的功夫,當真了不得,能把死人念活,也能把阿嫣這樣的妖怪念死。

    阿嫣怕了,自己收拾了行李,速速前去西荒避難。

    在那裡,阿嫣收了幾個小弟,叫他們沒事便給自己射大雕,捉魚,烤來吃,用不著茹毛飲血。

    可就算這樣,過了二十年,阿嫣也受不了了。

    她去妖狐一族的山頭轉了一圈,買了最新款的狐狸精裝扮,准備接著回西荒發呆數星星。

    就在離開酒館的時候……聽到了一個消息。

    天狐族和仙冥界開戰了。

    據說,天狐族派人潛入仙冥界,謀劃數十年,偷取了他們的鎮界之寶,仙冥界帝君大怒,交涉幾次,對方死活不肯認,於是大戰一觸即發。

    仙冥界一直在外游歷的太子煜奉命回去參戰。

    天狐族眼看就要落敗。

    那些人還說……

    天狐族大長老的義子義女,於三天前重傷垂危。

    舅舅是沒有義女的。

    他只有一個外甥女還在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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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4 00:19:56 |只看該作者
第88章 青媚狐(八-九)

    曾經世外仙境一般的桃源,如今已是滿目狼藉。

    阿嫣是在夜裡回來的,到了桃源的入口,回首望去——穿過中間交戰的無人之境,便是仙冥界的陣地。

    仙冥界,神界以下一等一的勢力,一度曾是眾仙之首。

    天狐族怎會去偷他們的東西,舅舅也不管管……瘋了麼。

    可查看了幾個天狐族大將的傷勢,進到華容寢宮後,阿嫣才是真的驚了心。

    他們的傷都在緊要的位置,卻不致命,養足幾年就好,問題在於動手的人的招數、武器,傷口的情況,刻意饒過一命的手法……不可能會有第二個人。

    難怪,當年師兄說,那人出身顯赫,所穿所用皆是寶物。

    仙冥界的太子,自然是家世極好的。

    真是宿命的冤家。

    華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傷口在胸膛左側,離心口很近。

    深夜,他醒過來,看見燈火下,靜靜坐在床畔的人,一怔,剛一開口,便咳嗽起來:“咳咳咳……你回來作甚?”

    阿嫣替他掖了掖被子:“在妖狐一族的山頭,聽到他們幸災樂禍的談話,說天狐族和仙冥界打起來了,這次怕是要被上仙滅族,拍了人家那麼多年的馬屁,到最後還不是落個慘淡下場。”

    華容淡淡一笑,又咳嗽幾聲,才道:“見過義父和玉娘了嗎?”

    阿嫣搖頭:“沒。”

    一陣沉默。

    紅燭燃盡,燭火閃了閃,滅了。

    阿嫣起身,又點亮一盞,回來坐下:“你們偷了人家什麼東西?”

    華容轉過臉,唇角的弧度,說不清是諷刺或是苦澀:“義父說沒偷。”

    阿嫣問:“我不管舅舅怎麼說,我只問你……到底偷了沒有?”

    華容靜默良久,輕嘆一聲:“義父指天發誓,以性命擔保,他絕對沒有派人去偷仙冥界的寶物。身為人子,我不能——”他皺了皺眉,容色更為慘淡,不再往下說。

    阿嫣苦笑:“那就是真的偷了。說罷,是什麼東西?”

    華容看了她一眼:“我可什麼都沒說……咳咳。”

    阿嫣只問:“仙冥界的寶物,是什麼?”

    華容眉宇皺的更緊,手按在胸口,緩緩道:“鎖魂珠。”

    阿嫣一愣:“這東西不是用來保存先祖殘魂的嗎?對舅舅有何用處?”

    華容神情肅穆,低聲道:“不,平常的鎖魂珠的確如此,但是仙冥界的聖物鎖魂珠,裡面留有仙冥界歷代界主的殘魂和靈力,是他們帝君用來修行的寶物,有延年益壽的功效,因此仙冥界王室一脈的壽命,遠超出其他上仙,接近上神。”

    阿嫣的手有點冷,寒意從指尖滲透進肌膚。

    她想起舅舅頭上的幾根白發,逐漸蒼老的眉眼。

    長生不老,壽與天齊。

    這八個字的吸引力,有時更勝於江山社稷。

    凡間有帝王傾盡國庫之力煉丹續命,仙界有大能者為了續命法寶自相殘殺,神界有上神為了逃脫天劫煞費苦心。

    到頭來,也就那兩個字,活著。

    ——誰都想活下去,誰都怕死。

    阿嫣嘆了口氣,數千年來,第一次感到疲憊……這一切,都令人厭倦。

    良久,她開口,問:“小蝶傷的重嗎?怎麼回事?”

    華容擰眉:“當時我在同敵方主將周旋,無心顧及其它,她化妝成狐族兵將偷偷跑到戰場上,見我落了下風,便想來幫我……”停了一會,他看著女子艷絕塵寰的臉,又看向她手腕上一串菩提子佛珠,語氣陡然轉冷:“放心,她傷的不重,她偷襲仙冥界的太子煜,對方本已對她出招,後來又及時收手了,現在只是受驚過度,在床上躺兩天,休養好了就沒事。”

    阿嫣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小蝶和她長的有七分像。

    戰場上人多,那笨和尚不是見了女子會憐香惜玉的人,怕是混戰之中認錯了人,因此才沒下重手。

    華容低低咳了幾聲,心裡微微的疼,按在傷口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加了幾分力,他被這痛覺驚醒,這才平靜下來,淡聲道:“太子煜用的是降魔杖,招式之一是西天不外傳的佛門法印……你認識嗎?”

    阿嫣又點頭,平靜道:“認識,打不過。”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更覺無盡的煩悶和厭倦,嘆息道:“打不過啊……”安靜了一會,忽然喃喃道:“也不是……他現在沒有了不敗金身護體,非要交手,未必真的會輸。”

    華容輕哼:“你真舍得跟他打?”

    阿嫣瞥他一眼,涼涼道:“……都半死不活的躺病床上了,還有心思酸,你這幾年醋喝太多了吧?”

    華容笑了笑,對她道:“手拿來。”

    阿嫣伸手。

    華容用力握住,拉起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似是滿足了,微笑著低眸,沉默片刻,倏地開口:“走。”

    阿嫣皺眉:“什麼?”

    華容的聲音又低又急:“你去了西天,入了佛門,不再是天狐族的人,桃源發生什麼都與你無關。走!”

    阿嫣松開他的手,站起來:“我娘和小蝶還在——”

    華容咬了咬牙,硬撐著坐了起來,手按住傷口,咳出一口血,壓低聲音道:“事態繼續惡化下去,眾神之巔必然會追查事情的因果,理虧的是我們……你回來又能怎樣?你想上戰場,跟你西天的師兄交手?西天還能容下你麼?快走……咳,你聽我的,太子煜傷人卻不殺人,桃源不至於滅族。”

    話音剛落,外邊便響起了腳步聲。

    阿嫣看了看神色微變的男子,對他搖搖頭,向外走去。

    一名眼熟的彩衣侍女站在門口,恭恭敬敬道:“阿嫣姑娘,大長老在宮中等候多時,還請姑娘過去一趟。”

    阿嫣頷首:“帶路。”

    大長老一人獨坐殿中,比起上一回,他的形容更為蒼老,更為憔悴。

    阿嫣見了他,想起當年剛到桃源,母親冷著她,族裡的人冷眼待她,只有舅舅和華容始終護著她,心中不忍,喚了聲:“舅舅。”左右環視,又問:“老狐王呢?”

    大長老嘆氣:“狐王已經到眾神之巔,向天帝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可那仙冥界帝君和太子煜實在可恨,不肯罷休,非要將我桃源子民屠戮殆盡!”

    阿嫣猶豫了會兒,開口:“鎖魂珠是人家的東西……還回去罷。”

    大長老瞪大了眼睛,驀地站起來,不可置信地問她:“竟連你也不信我?阿嫣,在你的眼裡,舅舅是會貪圖仙冥界寶物的人嗎?我養你長大,待你如親女,而如今……你也懷疑我盜了鎖魂珠?”

    阿嫣的手在袖子裡握緊:“我不管是誰盜的,你也好,狐王也好,這不重要。只要把鎖魂珠還回去,了結這樁事情就夠了!”

    大長老閉上眼睛,長嘆一聲,心灰意冷:“罷了,你信不信都隨你。阿嫣,你長大了,羽翼已經豐滿,有你自己的主見,舅舅管不了你……你想眼睜睜看著桃源變成一片灰燼,眼看著我和華容戰死,也都由著你。”

    阿嫣轉過身,不作答。

    大長老走到殿門前,指著外面,苦笑道:“你回來的時候,難道沒有看到嗎?多少人為桃源流血受傷,多少人性命垂危!而你在哪裡?你在西天……佛祖教你的仁慈心腸,就是對自己族人的生死存亡視之不見,冷眼旁觀?”

    阿嫣依舊不說話,只捏緊了雙手,難受的厲害。

    大長老看著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終於又是一聲嘆息,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輕輕道:“阿嫣,舅舅待你不薄。”

    阿嫣渾身一震,時間在此刻靜止。

    半晌,她抬頭,淡淡道:“我知道了。”

    人活在世上,總要還債的。

    *

    次日一早,天公不作美,電閃雷鳴。

    這樣的天氣,對阿嫣來說,分外應景。

    她穿上黑色的鎧甲,束起長發,位列狐族眾將之首,開戰前,首先捏碎了手上戴著的七百年菩提子佛珠。

    那是濟宗一派的師門信物,佛珠碎裂,如自願叛出師門。

    然後,她單膝跪下,向著西方三叩首。

    就這樣吧。

    阿嫣想,她是不能用老和尚教的法術殺人的,可當初所學的狐族術法淺薄,戰場上狐媚子妖法沒用,讀心術之類更是無用武之地,想要破釜沉舟、贏回一局……只能重操舊業,用煉容心法。

    都是命。

    她突然明白舅舅的用意了。

    如果她那時沒去西天,呆在族裡,安分的練下去,突破煉容心法第八重以上……別說是太子煜,就算仙冥界帝君親臨,也沒什麼好怕的,只要眾神之巔的帝宮不多加干預,她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的帶兵攻進仙冥界,搶奪鎖魂珠。

    眾神之巔忙著和魔界開戰,多半不會搭理下界的小打小鬧。

    有了鎖魂珠,舅舅至少可以多活數萬年。

    心裡越來越冷。

    煉容心法只能由族中女子修煉。

    心法第一章記載,越是貌美的女子,修煉起來越容易,容貌絕色者,事半功倍。

    ——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局。

    可是,沒有回頭的路了。

    敵軍將領看見陌生的女將,紛紛感到奇怪,互相詢問她的來歷,唯有銀甲黑發的太子煜,倏地變了臉色——算不上震驚,更像一種‘果真如此’的無奈與苦澀。

    明慈早知道她是狐狸精,只是不知是哪座山頭的,見她的作風,總以為更像妖狐族的野狐狸。

    那天看見小蝶,他猜到了七分,不想相信,如今卻是不得不信。

    東海伏惡龍,西荒誅妖王。

    七百年並肩除魔衛道的情誼。

    最終,免不了各自為營,同門相殘的結局。

    “喂,那什麼太子。”阿嫣叫他,舉起手中長劍,烏雲壓城,傾盆大雨下,那長劍依然映出冰冷的寒光:“開刃見血——我不會留情,你也別手軟。”

    明慈沒出聲,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的雷電。

    大戰開始。

    阿嫣抱著大開殺戒,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決心上的戰場,然而事與願違,將近全部的時間都和明慈纏鬥在一起,在濟宗門下待過的弟子都知道,大師兄最是難對付,因為他特別抗打……就算沒有金身護體,他還是抗打。

    尤其在他招招重在防守,幾乎不進攻的情況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阿嫣以前師門武試就最討厭遇上他,現在更討厭,周圍打的如火如荼,而這邊打了一個時辰,毫無進展,她心煩了,罵他:“禿驢,你是烏龜嗎?整天不是護頭就是護尾,你那麼畏畏縮縮的,怎麼不護襠呢!我要動真格的了,你的金身已經沒了,不想死的話,趁早拿出真本事!”

    明慈看著她,無奈地嘆氣:“你……不用告訴我的。”他又抬起頭,看了眼烏雲密集的方向,神色有點古怪,仿佛在等待什麼,目光轉了回來,望著阿嫣,淡淡道:“好,這次只攻不守,一招定勝負。”

    阿嫣見他語氣認真,雙手結印,一看就是殺招,便不敢懈怠,運轉起煉容心法第六重,冰冷的雨打在臉上,緩解了灼熱的痛。

    電閃雷鳴,風起雲湧。

    明慈周身金光大盛。

    阿嫣眼底湧起猩紅的妖光,自眼底擴散開來,將她整個人籠罩在光暈中。

    忽然,雙方同時發難,赤紅的光和金光衝撞在一起,互不相讓,半空中一聲炸裂巨響,地動山搖。

    仙冥界和天狐族的將士都停下手,怔怔地看向半空。

    在那裡,巨震後的塵埃和煙霧蒙住視線,只能看見紅光依然耀眼,金光卻已經淡去。

    仙冥界眾將的心寒了一半。

    塵煙深處,阿嫣死死瞪著對面的銀甲將軍……穿的人模人樣,可他在她眼裡,一直是個帶發修行的假和尚,長了頭發的假正經禿驢。

    此時,他容色慘白,唇角慢慢沁出血絲,順著下頜一滴滴落下,胸口已被鮮血染紅,一柄長劍貫穿胸背。

    可他的神情卻很平靜,喃喃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阿嫣的手在發抖,腦中混亂一片,不敢拔劍,只是瞪著他,半晌說不出話,回過神後,便是大驚大怒:“去你的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親口說的只攻不守……你這麼生生挨一劍,圖什麼?!你以為我會跟你一樣手下留情?我是妖!你他娘的忘了嗎?第一次見面,你就說我放浪形骸……我一直是妖怪,戰場上刀劍無情,你都打了這麼久的仗了,現在犯什麼慈悲為懷的毛病?!”

    明慈低頭,輕嘆了聲,見她的手顫抖不止,便自己抬起手,將那把閃著寒光的利劍,從胸口一點點抽了出去。

    血濺三尺。

    劍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處。

    半空中垂直落下,連一聲響都聽不見。

    他一步一步,蹣跚地走過去,看著她,忽然笑了笑,嗓音沙啞:“師妹,東海之後,這是第一次……你對我說這麼多話。”

    阿嫣往後退了一步。

    面對海中惡龍,面對西荒妖王,她都沒退過半步,此時此刻,面對唇染血色,銀色戰甲大半浸透鮮血的師兄,她卻想退後了。

    明慈神情柔和,伸出手,緩緩地、吃力地解下她束發的紅繩,青絲垂落,他輕輕弄亂了她的長發,用幾縷遮住她遍布猙獰血痕的臉頰。

    終於,他又笑了一下,柔聲道:“……看不見了。”

    他記得清楚,當年從東海回去,她裝了足有數月的披發女鬼,只是為了不讓人看見毀掉的容貌。

    阿嫣又退了一步。

    明慈捂住傷口,眉宇輕擰,低聲道:“我父皇正在病中,弟弟年紀尚小,我去後,仙冥界會暫時退兵,百年內,不會再動干戈,可你的邪功,不能再練下去,切記——”

    阿嫣搖頭,聲音發顫:“你……去後?你去哪裡?不會……他們說了,你是西天這一輩的佼佼者,造詣極高,一劍而已,又沒直接捅你心髒,回去養幾個月就好了,你怎麼說話的——”

    明慈微微一笑,再次抬頭望天,突然皺了皺眉,道:“師妹,走罷。”

    阿嫣動也不動。

    天空中雷聲漸響。

    明慈神色驟變,倏地揮動金色的降魔杖,逼開她,厲聲道:“走!”

    大雨衝散了半空中的煙塵。

    於是,兩邊的人都看見,太子煜銀甲染血,純白的披風獵獵作響,黑發在風中揚起,他用降魔杖逼開那位狐族女將,後者剛剛退到幾米遠,當空一道雷電劈下,正中太子煜,瞬間撕裂神、仙、人三界的壁壘,將他打落凡塵。

    所有人都呆住了。

    這是……天劫。

    阿嫣看著那人消失,腦中有片刻的空白,醒過來之後,剛才發生的一切,一幕幕,一幀幀,所有的細枝末節,在眼前飛速掠過。

    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抬頭看向雲層深處。

    他說話的語氣,比起勸誡,更像交代後事。

    他……他早知自己的天劫將至,他早就知道!

    為了她命裡的死劫,他求素瀾公主的祈天台祝禱,他挖空心思,試盡一切方法,替她消解命中劫數,他勸她去西荒避世,就算被她屢次拒絕,也不肯放棄,日夜念叨,百折不撓,直到她受不了了,自己卷鋪蓋走人。

    而自始至終,他的天劫將至,他知道,卻一字未提。

    九天神雷降下前,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居然是幫她把頭發弄亂,遮住臉上的血痕,說的最後幾句話,是勸她別再修煉邪功。

    這個傻子。

    *

    太子煜渡劫而去,仙冥界退兵了。

    天狐族上下軍心大振,歡欣鼓舞。

    阿嫣沒等到老狐王從神界回來,只在確定華容的傷勢無礙後,便離開了桃源,臨走前,順手盜走了一件東西。

    本想帶母親和小蝶走,但小蝶還在臥床養病,暫時無法遠行。

    阿嫣只身下山。

    她想,這輩子,她可能不會回來了。

    西天去不得,桃源也不能回,妖狐族更是一言難盡。

    阿嫣去了人間,尋了一處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的山頭,占地為王,一邊慢慢地搜刮靈器法寶,想方設法恢復容貌,一邊當起了快活賽神仙的山大王,憑借大能者的實力和易容出的盛世美顏,收了一隊小弟,給自己端茶遞水。

    有一天,閑的無聊,躲在樹上眯著眼小憩,突然聽見遠處有車馬聲。

    “我說……車裡這小白臉長的還行,細皮嫩肉的,可他是個全身不能動彈的殘廢,你帶他回去獻給大王,有什麼用處?”

    “不是大王,是大王的女兒。”

    “大小姐?”

    “對……兩天前,我在我家那條小河邊找到他,當時他趴在河灘上,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一見他,想到大王正在招婿,便打定了主意——”

    “他這樣的,當上門女婿都不夠格,只能當個壓寨夫郎吧。”

    “管他呢,沒准小姐看上了呢?”

    “可他殘廢,全身癱著不能動啊!”

    “那有什麼?小姐能動啊!”

    “……你也太重口味了。”

    原來是隔壁山頭的人。

    阿嫣正沒勁的很,聽見他們的話,來了興致,攔住馬車,幾鞭子趕跑隔壁山頭王麻子手下的嘍啰,笑吟吟地走近,喊出了山賊通用的口號:“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胭脂水粉——罷了,你都渾身癱瘓了,估計沒有胭脂水粉。”

    她用鞭子的末端挑開車簾,笑道:“小郎君孤身行路危險的很,深山野林多有妖怪出沒,你沒聽說過夜深狐妖——”

    看見車裡的人,話說不下去了。

    冤孽,冤孽。

    那人一動不動躺在軟墊上,一雙眼睛倒是睜著,一瞬不瞬盯著她,毫無血色的薄唇動了動,看那口型,第一句是師妹,第二句又是他娘的阿彌陀佛。

    阿嫣馬上放下了車簾。

    老和尚說的賊對,是劫難逃。

    如今看來,不止是禿驢的劫,她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把落難的明慈師兄帶回山寨,寨裡的小弟們都當他是她搶回來的壓寨夫郎,她嚴肅的澄清了一次,表示他是她從廟裡請回來念經的和尚,只是很不幸,走到半山腰摔了下去,殘了。

    小弟們不信。

    阿嫣不管他們,給明慈安排了一間房。

    他傷的很重,從桃源仙境摔落人間,骨頭和筋脈斷了一半以上,九成修為作廢,生活不能自理。

    阿嫣給他找了個性情溫婉的良家小姑娘,為了照顧他的心情,還特地讓小姑娘扮成小尼姑的樣子伺候他。

    可他抵死不從。

    小姑娘想替他擦身,他企圖咬舌自盡。

    阿嫣便開始了長達數十年備受煎熬的還債生涯。

    臭和尚毛病一大堆。

    吃素就不說了,口味淡,吃不下寨子裡虯髯大漢做的飯菜,阿嫣只好按照師門的標准,每天幫他准備三餐。

    他每日有雷打不動的打坐念經時辰,現在他沒法打坐,也沒法讀佛經,便要阿嫣朗讀給他聽,今天《清心經》,明天《金剛經》,後天恨不得把西游記都給他讀上幾遍。

    他有潔癖,現在不能閉關,自然需要日日洗漱,阿嫣倒是不介意幫他擦身,可他非叫她閉著眼睛幫他擦,不准看。

    阿嫣氣結,指著他罵:“禿驢,你以為你有什麼好看的?橫豎兩條胳膊三條腿,姐姐見過的少嗎?”

    明慈只是紅著臉,不說話。

    最後,阿嫣還是忍了下來,用黑色的布帶遮住眼睛,反正以她的能力,遮不遮眼睛,都能看得清……起初,偶爾氣不過,便在他大腿上捏一把,聽他倒吸一口涼氣。後來,她發現這不劃算……因為他腿上淤青了,還是得她幫他上藥,當然,蒙著眼睛上藥。

    阿嫣煩他,每天早上默念一百零一遍,老天爺開眼,佛祖開眼,菩薩開眼,趕緊的讓他好起來。

    於是,除了塑顏美容的靈丹,阿嫣也給他找重塑修為的仙藥。

    明慈對此倒是無甚所謂。

    千年修為毀於一旦,換作其他人,不瘋也得氣到內傷,可他不在意,就像當年他的金身被毀,他也只說了兩個字,無妨。

    過了十年,在阿嫣的不懈努力下,她的臉已經基本能看了,她高興的很,神采飛揚,問明慈:“和尚,你什麼時候能動彈下?”

    明慈一怔,答道:“眼睛和嘴能動。”

    阿嫣不耐煩道:“我知道,我是問別的,什麼時候能動?”

    明慈便沒聲氣了,臉色慢慢泛起紅色。

    阿嫣瞪他:“禿驢,你亂想什麼?我知道你別的地方也能動……”瞥他雙腿間一眼,嗤笑一聲:“放心,我不圖你的寶貝。你到底什麼時候能起來?我傳功給你。”

    明慈道:“再過幾年。”

    阿嫣只好接著等下去。

    這幾年,寨裡的人對明慈的稱呼,從‘那個癱子’、‘那個廢人’,變成‘大王瞧上的男人’,再變成‘大王的男寵’……直到如今,已經變成‘小相公’。

    阿嫣糾正了他們幾次,可他們私下還是亂叫,她便不管了。

    這幾年,她忙著恢復容顏,大多時間用來對著鏡子梳妝,對著鏡子心疼自己的臉,漸漸的,竟然對臉生出幾分相惜之情,越來越愛不釋手。

    每天除了照顧明慈,就是坐在鏡子前,和自己的臉培養感情。

    年歲漸長,越發偏執。

    寨裡的人當面也叫明慈‘小相公’。

    他聽見了,他嘴巴能動,能說話,可他從沒說什麼。

    又過了十年,阿嫣收到一封小蝶的親筆信。

    信中說,當年仙冥界和桃源開戰,眾神之巔已經查明真相,的確是天狐族理虧在先,又說帝宮已經派來天兵天將,欲捉拿當初重傷仙冥界太子,導致太子煜渡劫而去,屍骨無存的女將。

    阿嫣不在,母親只得替她頂罪。

    舅舅和帝宮交涉,帝宮表示,只有阿嫣來交換,才能放母親自由。

    信鳥是阿嫣自小養的,知道怎麼在茫茫三界找到她。

    阿嫣看著那封信,讀了兩遍,燒了。

    她一夜未睡,坐在房裡看著鏡子發呆,次日一早,天未亮,她翻箱倒櫃,找出來當初從桃源偷走的東西,藏在袖子裡,然後去小廚房,做早飯。

    這一頓飯,做了足有兩個時辰。

    天都大亮了,阿嫣才從廚房出來,臉色蒼白,難掩倦色,端著一碗粥,走進明慈房裡,這次倒是很溫柔,喂他吃的時候,還替他把粥吹涼了。

    明慈的臉又有點紅。

    吃完,阿嫣把袖子裡小小的玉盒拿出來,放在他的枕邊。

    明慈一愣,脫口道:“這是——”

    阿嫣平靜道:“鎖魂珠,還給你。”

    明慈怔怔道:“你是如何拿到手的?”

    阿嫣嗤了聲:“偷的唄,反正還給你了。”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喃喃道:“我誰也不欠……還完你的債,除了我的臉,我誰都不欠了。”深吸一口氣,轉身道:“和尚,我要走了。”

    明慈下意識問道:“去哪裡?”

    阿嫣笑了笑,沒答話。

    沉默了好一會,明慈微紅的臉忽然變得蒼白,眸中掠過幾許驚懼之色,緊緊盯住她,冷聲問:“你給我吃了什麼?”

    阿嫣不語。

    他又問:“你給我吃了什麼!”這次語氣已經很重。

    阿嫣皺了皺眉,輕描淡寫道:“一碗粥,你沒長眼睛嗎?”

    “粥裡,粥裡……”

    阿嫣笑了一聲,看他一眼,搖搖頭:“真是個傻和尚,下次可記住教訓啦?女人喂給你吃東西,別亂吃……七百多年狐妖的內丹,我的修為,還給你了,雖然比你少了幾年……好歹我伺候了你二十年,你有多麻煩,你自己心裡清楚——我們兩清了。”

    她轉身便走,剛打開門,天光透進來,身後響起‘咚’的一聲悶響。

    回頭,見是那人掙扎著翻身,摔到了地上,起不來。

    她沒去扶他,轉過頭。

    明慈咬牙道:“你去哪裡?”

    他用盡全部的力氣,想往前爬,想夠到她,可是……徒勞無用。

    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離開,只能聽著她說出那兩個幾乎要了他命的字。

    她說:“送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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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4 00:20:27 |只看該作者
第89章 青媚狐(十-十一)

    桃源。

    小蝶坐在燈下,心不在焉地繡一只香囊,不小心針扎到了手指,一陣細微的疼痛。她低頭,吮去指尖沁出的血珠,微微嘆息一聲,望著打開的窗戶出神。

    已經七天了。

    ……母親還沒回來。

    那天早上,玉娘離家前,臉色蒼白,神情極為凝重,握緊她的手,一遍遍嚴肅地囑咐她:“小蝶,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不管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你都不能叫你姐姐回來,聽清楚了嗎?”

    她茫然的問:“娘,為什麼?”

    玉娘搖搖頭,只對她道:“你答應娘,千萬不能找你姐姐!”

    母親緊緊握住她的手,握得她的手指生疼。

    最終,她點了點頭。

    玉娘松了口氣,摸摸她的頭發,決然轉身離去。

    那以後……七天了。

    小蝶又嘆了口氣,心中忐忑,將繡繃放到一邊,捧著臉發呆。

    突然,門口有名侍女喚她的名字,說是舅舅叫她過去。

    小蝶整理了一下妝容,隨著那位侍女進宮,還未走近殿門,便聽到舅舅的訓斥聲,她怔了怔,頓住腳步,遠遠望著殿中相持不下的兩人。

    大長老目光震怒,瞪著容色冷淡的男子:“你竟敢如此忤逆我?……華容,這麼多年以來,義父是怎樣待你的?”

    華容看著他,平靜道:“義父待我,養恩重於天。”停了片刻,又道:“可義父所求之事,請恕我無能為力。我不知道阿嫣在何處,也不知道怎麼才能聯絡她。”

    大長老冷笑:“當真如此?”

    華容頷首,語氣無波無瀾:“當真。”

    大長老看見殿門前的小蝶,皺了皺眉,揮手:“你先下去。”

    華容低頭行禮,緩緩退到門口,與小蝶擦肩而過的瞬間,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說了句:“……記住你娘的話。”

    小蝶愣了愣,轉身看他,卻見他已經走遠了。

    大長老對她招了招手,道:“小蝶,過來。”

    小蝶怯怯上前,叫了一聲:“舅舅。”

    大長老微笑,慈祥地拍拍她的手,忽然又皺緊眉,顯得十分苦惱,嘆氣道:“你娘已經許久不回家了,對嗎?”

    小蝶眸色一暗,無聲地點了點頭,咬住嘴唇。

    大長老盯住她的眼睛:“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小蝶搖頭。

    大長老走了幾步,回過頭,苦笑道:“小蝶,仙冥界的聖物鎖魂珠……是你姐姐偷走的。”

    小蝶大驚,驀地抬眸:“不可能!”

    大長老長嘆:“我也不願相信。可眾神之巔的帝宮來使,便是這麼說的。”

    小蝶連連搖頭,飛快的道:“舅舅,這裡面一定有誤會……帝宮來使在哪裡?我去與他說,姐姐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大長老的語氣更為苦澀:“來不及了。你娘……”他猶豫很久,不再往下說。

    小蝶急了,追問道:“娘怎麼了?舅舅,你快跟我說啊!”

    大長老低頭不語,半晌,他又看向小蝶,沉痛道:“玉娘怕帝宮會下三界誅殺令——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小蝶攥緊了手,臉色發白:“不知……”

    大長老又嘆了一聲,一字字清晰道:“三界不容,神佛共誅。阿嫣闖了大禍啊!”

    小蝶眼裡湧起水霧,又驚又怕:“那、那娘她——”

    大長老背過身,淡淡道:“玉娘背著我,獨自去見帝宮的人,妄圖替阿嫣頂罪,但很快被人識破,如今她被帝宮來使扣下了——他們說,只有拿你姐姐來換,才會放了玉娘,不然……”

    小蝶身子一顫,慌張道:“不然……怎麼樣?”

    大長老閉上眼睛:“女債母償。”

    小蝶晃了晃,扶著旁邊的架子才站穩。

    大長老走了過來,握住她的肩膀,沉聲道:“小蝶,舅舅和你一樣,不信你姐姐會盜取鎖魂珠,為今之計,唯有將阿嫣找回來,親自和帝宮的人解釋清楚,才能解開這一場誤會。”

    小蝶方寸大亂,想起母親交代的話,又不知如何是好,便低著頭,不說話。

    大長老繼續道:“天帝垂憐眾生,豈是不講道理的昏君?只要能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當面對帝宮來使解釋一遍,事情便能圓滿解決……可這得阿嫣親自出面。”

    小蝶依然不語。

    大長老探究地看著她,過了一小會,唇角浮起一絲微不可覺的笑,很快又隱去,神色還是那般慈愛:“小蝶,舅舅老了……過幾年,華容便會接任族中大長老之位。他也不小了,早該成家,以後他身上的擔子重,需要一個賢內助從旁輔佐,阿嫣是愛玩愛鬧的性子,怕是安定不下來……舅舅自小看著你們長大,你最是善解人意,如果你能和華容一起——”

    小蝶呼吸一滯,手指捏住衣角。

    大長老也不逼她,靜靜地站了許久,才道:“現在說什麼都是無用。鎖魂珠的事情不能妥善解決,便如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會斬落……仙冥界遲早卷土重來,絕不肯罷休,到時我桃源還是逃不過生靈塗炭的厄運。”

    冗長的沉默。

    大長老耐心地等待。

    終於,小蝶垂眸盯住腳尖,輕輕的,緩緩的,說出幾個字:“我試試。”

    *

    阿嫣歸來的那天,晴空艷陽,正是好天氣。

    所有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剛進桃源山的入口,前後左右的退路便被封死了,四個方向各有一名天狐族的高手嚴陣以待,四周隱匿在暗處,伺機而動的人,肯定更多,只是她不知道——修為給了別人,她也就沒有了眼光四方耳聽八方的實力。

    阿嫣笑了一聲,站定。

    前面,大長老一行人緩緩走了過來,最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臉色發白,神情慌張的小蝶。

    沒看到華容,她松了口氣。

    總算舅舅還有幾分良心,定是派人把他看住了。

    阿嫣看著他們,心裡猜到了七八分,開口問道:“小蝶的那封信,裡面到底有幾句是真話?”

    小蝶猛地抬起頭,目光落在阿嫣臉上,便如著了火,立刻移開。

    阿嫣不看她,只盯著站在眾人前方的黑袍男子。

    大長老沉默地望著她,眼神竟然帶著幾分痛惜,過了很久,答非所問:“阿嫣,舅舅曾經拿你當親女兒看。”

    阿嫣蹙眉,性子裡不耐煩的一面又冒出了頭,冷笑道:“已經到了這時候,你覺得有意思嗎?……算了,你不說,我來說。”她深吸一口氣,看著他道:“帝宮來人是真的,但來的不是天兵天將,只是前來交涉的文官。你把一切推到我頭上,說是我盜取了鎖魂珠,引起仙冥界和天狐族之戰禍,讓我出來替你頂罪。娘沒有去帝宮,而是在你手上,為了騙我腦子不好使的傻妹妹把我叫回來,你把娘關了起來——舅舅,我說對了多少?”

    大長老依舊沉默,突然,他唇角動了動,露出一絲笑意,嘆道:“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我早就知道。”

    阿嫣笑了笑,眉眼之間,沒有失望,亦不顯得痛苦,坦蕩而清明:“接下來,你待如何?想把我交給帝宮,還是……干脆動用私刑滅口?”看了看兩旁的狐族高手,唇邊溢出一聲輕嘆:“……看來是後者。”

    大長老走向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只要你交出鎖魂珠,我可以饒你一命。”

    阿嫣大笑:“舅舅,你真當我是小孩子哄騙?鎖魂珠給了你,你再將我滅口,回頭對帝宮說我雖伏誅,卻已丟失了鎖魂珠……這寶貝,還不是落到你自己口袋裡?”

    大長老搖頭嘆道:“你是真的聰明,可太過聰明,未必是件好事。”他轉身,看著一名狐族大將所站的位置,淡淡道:“你可知,你現在已經步入桃源的殺陣中,只要我一聲令下,便是神魂皆毀,灰飛煙滅?”

    天狐族的殺陣,布置在桃源山的入口,由四名大將各守一方。

    ——這是用來和闖進桃源的敵人殊死一戰的陣法。

    阿嫣低笑一聲,抬眸:“舅舅,你真看得起我。”

    大長老面無表情,徐徐道:“我們不一定要走到這一步,決定權在你。”

    阿嫣攤開雙手,笑意染上眉梢眼角,甚至帶著點惡意的挑釁:“動手罷……怎麼,不敢殺我?還在打鎖魂珠的主意?”

    大長老走近,目光掠過一抹戾氣,壓低聲音道:“你若執意如此,我不殺你,卻有其它方法對付你——你的一身修為,就此廢了太可惜。”

    阿嫣彎起眉眼,笑得越發張揚:“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唉,不是我不肯給。”她嘆了口氣,裝出幾分悔意,可那演技漏洞百出,假的明顯:“鎖魂珠,我給了別人,我的一身修為,也給了別人。不信?你大可試試。”

    大長老神色一僵,片刻後,滔天怒火從眼底湧起,轉瞬間吞滅一切,臉容變得猙獰而扭曲:“我收容你們母女三人,我教導你術法,我悉心栽培你……而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他點了點頭,嘴角勾起冷笑:“好……好!既然如此,你我恩斷義絕!眾將聽令——”

    話音未落,一道翠色的身影從旁閃了出來,身後還跟著幾名追兵。

    玉娘站在阿嫣面前,張開雙臂,臉色是慘淡的白,身上帶著傷,顯然是經過一番爭鬥後逃出來的。

    阿嫣怔了怔,喃喃道:“娘……”

    玉娘看著黑袍的兄長,雙目泛紅,哀求道:“哥哥……哥哥你饒了她罷——”

    大長老皺眉,冷冷道:“你來這裡作甚?回去!”

    玉娘閉了閉眼,輕輕道:“我是不會走的。”

    大長老雙拳緊握,額頭上青筋暴起,冷聲笑道:“早在你把她送去西天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想陪你女兒一起死,我成全你,我成全你們!”

    阿嫣心口一緊,拉開玉娘,怒道:“七百多年了……七百多年你當成沒我這個女兒,對我視而不見,這會兒跑來演什麼母女情深?走開,我不要你陪我一道死,等我到了黃泉地府,我要告訴爹爹……告訴他,你是怎麼對我的——”

    大長老陰沉的聲音響起,慢聲慢氣道:“你還盼著能到鬼界的陰曹地府?殺陣一起,寸草不生,你是灰飛煙滅的下場,三魂七魄盡碎。你死了這條心罷!”他雙臂高高舉起,喝道:“眾將聽令,起陣!”

    阿嫣冷哼一聲,她是抱著必死的心來的,他說什麼,她都不怕,可玉娘在這裡,她卻慌了,又去推她:“說了不要你陪,我早習慣了生死一人獨行……走開,你有別的好女兒,管我死活作甚?!”

    可她沒有了修為,憑這點微弱的法力,根本無法強迫玉娘離開。

    玉娘定定地凝視著她,抬手輕撫她的臉頰,眼裡淚光隱現,微微一笑,輕聲道:“阿嫣,如果還有一線希望,如果……活下去罷。”她張開雙手,抱住身體僵硬的女兒,柔聲重復道:“……活下去。”

    殺陣起,罡風肆虐。

    在那一道道如刀光、如劍影的透明風刃中,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在全身撕裂般的劇痛中,在眼前漸漸漫開的血霧中……阿嫣看見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如此刻,被母親抱在懷裡。

    那時,她說:“活下去,阿嫣,一定要活下去!”

    母親轉身離開,帶走了二太子的追兵。

    風停了。

    遠處不知是誰在撕心裂肺的慘叫:“娘——!姐姐——!放我過去,姐姐!!!”

    阿嫣無力地伏在地上。

    筋脈寸斷,遍體鱗傷,全身上下,無一處完好的皮肉。

    她變回了狐狸的模樣,只覺得渾身冰涼,血液從體內一點點流走……睜開眼睛,咬緊牙關,抹去眼前的血污,透過血色的視線,她看到不遠處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已經辨認不出原樣。

    她慢慢地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指甲摳出幾道血痕,拼盡全力想往前爬。

    一步,兩步……就快到了。

    就在這時,小小的爪子被人用腳踩住。

    她抬頭,冷冷地看著那個黑袍男子。

    大長老倒是有些吃驚,自言自語道:“怎會……殺陣一起,絕無生還的道理。”他低下頭,冷笑了聲,拔出腰間的佩劍:“罷了,沒死透,我便送你一程。”

    他用劍尖指著小狐狸的頭顱,緩聲道:“阿嫣,你可知道,為何你娘這麼些年來,對你冷淡至此?”他笑了一笑,又搖搖頭:“當年,玉娘求我收留你們母女三人,她是我妹妹,我自然願意收留她,可你們算什麼東西?妖狐族的野種,也配留在我桃源的地界?玉娘一直求我,一直求……我就對她說,好,我答應,作為條件,她的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其中一個必須交給我來教導,將來我要做什麼,她都不能多嘴。”

    冰涼的劍尖下移,在小狐狸的臉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阿嫣目光空洞,不曾看他。

    大長老接著道:“那時你們窮途末路,命懸一線——玉娘有三個孩子,犧牲一個,救兩個,似乎也是值得的。你猜她選了哪個?”

    阿嫣閉上眼睛。

    大長老陰笑了一聲,道:“她當然會選你。小蝶柔弱無能,而你……小小年紀,跟著妖狐族學那些見不得人的狐媚子功夫,上不得台面。”他厭惡地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冷哼道:“若不是看在你是修習煉容心法的最佳人選的份上,我多看你一眼都覺得不值!”

    “玉娘選了你,自此以後,見到你便心虛,只得避開你。後來,你聽了我的話,開始修習煉容心法,初現容貌盡毀的症狀,玉娘後悔了,舍不得你練下去,竟然背著我去西天求濟宗老僧,想讓你入佛門修行。”

    大長老說到這裡,轉過頭,看了一眼那具認不出原本面貌的屍體,語氣冰冷:“沒想到,濟宗會答應收一只野狐狸為徒。西天那邊發話,我不好不放行……之後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劍尖移到小狐狸的頸項間,頓了頓。

    “阿嫣。”大長老緩緩舉起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你太讓我失望。”

    正欲揮劍斬下對方的頭顱,身後忽然一聲輕響,大長老警惕地回頭看去,什麼都沒看見,等到轉過頭來,卻發現……寶劍的劍刃竟然瞬間化成齏粉塵埃,風一吹,散的干淨。

    他手裡只剩劍柄。

    “什麼人?!”

    大長老心中大駭,左右環視,卻見不遠處,有一人緩步走近。

    身披純白如雪的大氅,容顏清俊絕塵,墨發披肩,那人是少年的模樣,周身有淡淡的仙氣繚繞不去,可他眼底……卻是猩紅妖異的光。

    大長老急忙飛身而起,退出好遠,才敢看著他,試探道:“你是——”

    剛說幾個字,那人身後忽然出現幾名黑衣人,其中一人冷然道:“放肆!區區一只狐妖,也敢直呼我們少主為‘你’?”

    大長老聽他的口氣,心裡一沉。

    狐族的人將他們團團圍住。

    那位少主低笑一聲,對四周的狐族將士視若無睹,繼續一步步往前走,便如閑庭信步一般的從容。他看了一眼方才說話的侍從,柔聲道:“紅英,這是你不對……桃源的天狐族,那是帝宮的忠臣良犬,豈會將我魔界看在眼裡。”

    大長老等人神色劇變。

    長離太子忽然停住,俯身,撿起地上的一個玉墜,收在手心中。

    承受殺陣之力後,原本光潔的血玉,已經裂開了兩條縫,光澤盡失。

    他微微皺眉。

    “……還給我。”

    嘶啞的聲音。

    長離太子轉身,看著趴在地上的一只小狐狸,淡淡一笑:“這不是你的東西,你怎麼得來的?”

    阿嫣看著他,動彈不得,便固執地伸出手,攤開:“是我恩人的東西……還來。”

    長離太子一怔。

    半晌,他眉眼柔和下來,輕嘆道:“……別的公主下凡救人,她總是偏好救動物。”抬眸,遙望天界帝宮的方向,沉默片刻,輕聲道:“同救一個人,也算緣分。”

    他轉向大長老,容色淡漠:“人,孤帶走了。你們有何不滿,孤在魔界曼陀羅宮,恭候各位大駕。”

    大長老僵住了,大氣不敢喘。

    魔界曼陀羅宮,孤……他竟是魔界的太子。

    長離太子不再看他們,揚起手,看著狐狸低低道:“走罷。”

    阿嫣只覺得一陣風襲來,將她卷入其中,就人事不知了。

    *

    醒來,便是在魔界曼陀羅宮的禁殿,長離太子的地方。

    那位容貌可比謫仙的太子,據說是素瀾公主的前男友,病的不輕,公主幾萬年前就另嫁他人,他卻死活不肯放棄,總想攻進眾神之巔,把自己的女人搶回來,為此倒是十分上進,大半時間用來修煉。

    他不怎麼理會阿嫣,偶爾會叫人過來,告訴她一點外界的消息。

    比如,天狐族將所有的過錯全推到她頭上,說她已經畏罪潛逃,自甘墮落,投奔魔族麾下。帝宮針對她,下了三界誅殺令,從此三界不容,神佛共誅。

    比如,天狐族大長老不死心,沒有了鎖魂珠,他東整西整的,湊出一堆寶物,續了好些年的命。

    比如,她的妹妹從桃源跑了過來,天天在殿外哭個不停,好不可憐。

    比如,仙冥界太子歸位,原來他沒死在九天神雷下。

    比如,眾神之巔的素瀾公主喜歡上了跳六道輪回台,動不動便跳一下,後來終於消停了,乖乖的回蒼龍王宮和她夫君過日子。

    比如,神魔兩界暫時停戰,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

    阿嫣只是聽著。

    她又開始修習煉容心法。

    每突破一層,毀掉容貌,便想方設法的恢復過來,然後繼續練下去。

    一次次親手毀掉自己的臉,又一次次瘋了一樣的修復。

    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她要殺一個人。

    這次,是真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什麼三界誅殺令……便是眾神之巔獸族四王親自來攔她,她拼個你死我活,也一定要把那人給殺了。

    終於,百年千年萬年……到底過了多久,她早算不清了。

    煉容心法第十層已成。

    可惜她的臉已經不成人樣,憑自己的能力,無法修復完全。

    於是,她找到長離太子托人帶回來的古董鏡,和那小東西做了一個交易,通過完成數個世界的任務,重新恢復了相貌。

    接下來……

    就到了算賬的時候。

    *

    天亮了。

    宮門一重重打開。

    阿嫣把古董鏡揣在懷裡,走下台階,眯起眼,望著魔界總是晦暗的天空。

    有人從左側衝了出來,看見她美貌更勝以往的臉,大喜過望:“姐姐!姐姐你沒事了?你沒練那個邪功?太好了,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阿嫣看著那盛裝的女子,微微一笑:“我不想聽。”

    小蝶愣了愣,並不氣餒,想去抓她的手:“姐姐,舅舅快死了,華容親口說的,不會有假——他、他自取滅亡,得報應了。你別走了,好嗎?留下吧……他是天狐族的大長老,你身上已經背著那麼多罪名,把他殺了,帝宮會怎麼對你?你——”

    阿嫣甩開她的手,走了幾步,回過頭,望著妹妹的臉蛋,平靜道:“小蝶,天上地下,我只有你一個親人。”

    小蝶心中一酸,擦擦眼角的淚水,用力點了點頭:“姐姐。”

    阿嫣笑笑:“你一向懂得為自己爭取,我管不了你,也不想管,從今以後,你就真的是一個人了。”

    她轉身離開,淡淡道:“替我對長離太子道一聲謝,我對血洗眾神之巔沒興趣,他想討他的謝禮,改天來找我快活一夜倒是可以。”沉默一會,看著楚楚可憐的妹妹,留下最後一句話:“——魔宮凶險,好自為之。”

    小蝶怔怔地站在原地,醒過神一看,對方早已走遠。

    她孱弱的身軀晃了晃,倒在禁殿前的台階上,冰冷的眼淚湧了出來。

    *

    桃源。

    萬年的光陰轉瞬即逝,回首已是百年身。

    終究,物是人非。

    阿嫣站在桃源山的入口,駐足凝望前方,停留片刻,身影一晃,只是一個剎那,便已到了宮殿前。

    往裡走去,一路都沒有侍衛。

    只在舅舅的寢宮前,看到了一人,身著天狐族大長老的玄衣長袍,經年不見,容顏俊美,一如當年容貌冠絕三界的妖孽少年。

    阿嫣看著他,笑了笑:“接任大長老之位了?”

    華容也在看她,不答,沉默良久,啞聲道:“他還有一口氣在。”

    阿嫣頷首:“那就好。”

    華容見她走了過來,低聲道:“不能等上這半柱香的時間?”

    阿嫣停步,側眸看向他,挑眉道:“華容,你們好像都誤解了一件事。”唇角的笑意一點點淡去,聲音輕軟而冰涼:“我不是要他死,我是要親手殺了他——你想攔我,我可不會手軟。”

    華容扯動唇角,薄唇輕啟,卻沒說出什麼。過了會,他才開口:“他在裡面,人我都調走了——這件事,不會傳到眾神之巔。”

    阿嫣看了看他:“哦,謝謝。”

    內殿光線幽暗。

    一閃閃窗戶緊閉,而在重重簾幕後……床榻上躺著一名氣若游絲的老人,須發皆白,瘦骨伶仃。

    他看見進來的人,渾濁的眼眸倏地瞪大,滿目驚恐,喉嚨裡發出赫赫的聲響,嘴唇不住地抖動,顫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著對方。

    阿嫣看著他,看了很久,微笑道:“是我回來了,舅舅……不是你作夢。”

    老人的身子都在顫抖,嗓音嘶啞干枯:“來人……來人……”

    阿嫣勾起唇角,微微彎腰,饒有興致地俯視他:“舅舅,你瞧,我的臉美麼?我費盡千般心血,終於練成了你要我學的煉容心法,本想著這次回來,在桃源大開殺戒,便是屍山血海,也要手刃你……沒想到,華容不管你,狐王也不管你了。”

    “帝宮——不會放過你——”

    阿嫣看了他一眼,搖頭:“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是多關心你自己吧。”

    她倏地出手,將那衰弱的老人提了起來,拖著他走到鏡台前,抓住他花白的頭發,看著鏡子裡映出的老者恐懼莫名的臉,淡淡笑道:“你平生最是怕死,我便讓你親眼看清楚,死個明白。”

    老人臉容扭曲,涕淚俱下,哀求道:“阿嫣……阿嫣,舅舅快死了,不用你動手,我就——”

    阿嫣若有所思地點頭:“是啊,不用我動手,你就快死了,不過是早半個時辰,晚半個時辰的差別……可即便這樣,你還是寧可多活半個時辰。”她抬起右手,慢聲道:“這人世間的確好,值得留戀,但你無福享受——再見了,舅舅。”

    殿中響起慘烈的哀嚎。

    寸寸骨骼斷裂,受盡痛苦而死。

    塵歸塵,土歸土。

    一報還一報。

    *

    阿嫣從殿中出來,神清氣爽。

    那玄衣黑袍的男子還站在殿前,如同一尊俊美無儔的雕塑。

    阿嫣經過他身邊,對他略微點了點頭。

    擦肩而過的瞬間,聽見他說:“阿嫣。”

    她站住,沒有回頭。

    他也不看她,一直望著前方,沉默半晌,終是轉了回來,眉心緊擰,聲音低啞,又喚了一句:“……表妹。”

    阿嫣對著他一笑,平淡道:“表哥,我們沒緣分。”

    男子容色如雪,雙目卻是血紅的。

    裡面那個慘死的人,曾經救過他一命,是他宣誓過永生永世效忠的恩人,他的義父。

    站在他眼前的,是他今生最愛的女人。

    阿嫣揚起一手,身影一晃,便已消失無蹤。

    “走了,勿念。”

    *

    老古董從阿嫣懷裡探出頭,一看他們是在天上飛,立刻又縮了回去,怕怕的問:“宿主,我們……我們現在去哪裡?”

    阿嫣答道:“不知道。”

    老古董有點崩潰:“這算什麼答案?”

    阿嫣笑了一聲,低頭看它:“往下看看。”

    老古董苦著臉道:“……我恐高。”

    阿嫣哄它:“就看一眼。”

    老古董眼睛眯成一條縫,小心翼翼地垂眸看了眼,微微一愣。

    他們飛的也不是很高。

    而在雲霧之下……

    青山綠水,秀麗人間。

    阿嫣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幾分飛揚的意氣:“從此之後,賞遍人間美景,走遍大好河山——三界任我行,豈不逍遙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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