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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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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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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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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01:34:03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蘭戰時期的波月閣,門下豢養了無數死士殺手。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所到之處腥風血雨,江湖上無人不知其大名。

  殺伐痛快且有癮,習慣了用最直接的方式處理問題,要想變得委婉不太容易。但如崖兒曾經和蘇畫說的那樣,嘗遍了大悲大痛,她想去愛一愛噴薄朝陽,紅塵萬物。所以她清理門戶,改閣為樓,大敞開曾經神秘森嚴的樓門,迎向無邊的亂世。

  王舍洲的歷史上,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樓,給人說書,為人排憂,提供菜色,但不留人住宿。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知道樓裡上至樓主,下至跑堂的,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敢光顧。後來熱海上來了位錦衣公子,一擲萬金地領著八方妖魅夜宴十六洲,最終在王舍建起了連綿的濱水樓台。於是來往的人多了,肅殺之氣漸漸衝淡。波月樓裡美人妖嬈,男鮮生猛,俠客們即便走遍千山萬水,不來此間消磨,照樣夠不上江湖地位。

  不過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蘭戰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蹺,自然引發整個武林的興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不去面對的。岳家一輩子守著一個秘密,這秘密傳到她這輩,變得如此渺茫,她必須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實存在,犧牲尚且有意義。但假如僅僅是謠傳,那麼父輩所經歷的硝煙,便是一場陰謀和鬧劇。

  崖兒這些年出入江湖,也聽到一些傳聞,據說寶藏位於孤山鮫宮。但那座鮫宮確切的位置沒人說得清,只知道在羅伽大池上。所謂的大池,並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實就是方外的海。探尋神璧的由來,只能一人獨自前往,因此臨行前隨意交代了聲,挑個雨後急晴的下午,牽上一匹馬就出門了。

  大池在西邊,以前她也遠行過,但從沒有走出雲浮大陸。這次快馬加鞭跑了半個月,終於看見雲浮的界碑,也看見了大陸之外的浩淼無邊和人煙絕跡。

  她站在最後一塊陸地上向遠處眺望,水面平靜得如同一面鏡子,如果沒有懸浮的雲,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裡相接。背上的雙劍嗡聲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後,撞羽說:“主人稍待,我去弄條船來。”

  這兩個煉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顏天真又嗜殺,撞羽卻穩重而老成。以前一個人走南闖北,寂寞的時候沒人說話。現在有了他們,能作伴又能辦事,比帶著一大幫手下方便得多。

  朝顏的臉鮮煥可愛,只有十三四歲模樣,偎在崖兒身邊,輕聲問:“主人,我們出海干什麼?”

  崖兒說:“去找孤山鮫宮,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堅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

  朝顏很高興,“那找到寶藏,我們是不是就發財了?”

  崖兒聽得發笑,“你是一把劍,要錢有什麼用?”說著把視線調向遠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誘惑,才能讓他們草菅人命。如果那個寶藏不存在,誰又該為我爹娘的死負責任。”

  朝顏臉上露出哀傷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們已經把波月閣主殺了,主人算一算還有多少人逍遙法外,等回到王舍洲,屬下替你殺光他們。”

  她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這六年來殺的人已經夠多了,蘭戰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敵,在當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號。如果說殺光,恐怕這武林就不剩什麼人了。明處暗處、參與和指使的,有幾個清白?

  臨水站了會兒,撞羽回來了,撐著一條木船緩緩駛近。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頭,春陽照著白淨的臉,竹篙每次的劃動都激起一串清響。

  他招手,“碰巧遇上一只狐狸,和他借的船。主人上來吧!”

  崖兒提起裙角正待一躍,見他跪在船頭俯下身子,遠遠向她伸出手。她心下安然,深知這些劍靈永遠不會背叛她,跋山涉水這麼遠的路途,慶幸不再踽踽獨行了。

  搭著撞羽的腕子跳上船,回身看朝顏,不知她什麼時候到了船尾,笑嘻嘻把著櫓道:“我力氣大,我來搖船。”

  木船在滿目金芒裡駛向那輪落日,羅伽大池上依舊半絲風也沒有,只有船櫓激起的漣漪,在平靜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軌跡。

  要找到孤山鮫宮,必先找到龍涎嶼。她手上有一張羅伽大池的水域圖,那些三三兩兩分布的島嶼,像局散後棋盤上來不及歸攏的棋子,並沒有什麼規律可言。龍涎嶼的位置很奇特,太歲和寄祿之間有個長而狹窄的入口,穿過那裡再行半天可以抵達。但這地方實在太神秘了,傳說島上有龍,枕石一睡,涎沫浮水,日久年深堆積起來,就成了龍涎香,龍涎嶼因此得名。至於為什麼說想找到孤山鮫宮,必先找到龍涎嶼,是因為鮫人以龍涎為至寶,有了鮫人的下落,鮫宮自然也就不遠了。

  只是這條航線漫長,離岸稍遠後便張開了船帆,但因風平浪靜,這帆的作用實在不大。好在劍靈不知疲倦,撞羽和朝顏日夜輪替,三個晝夜後終於遠遠能看見太歲和寄祿兩島的輪廓了。

  崖兒撐著身,懶散地坐在船篷頂上,一邊玲瓏的肩頭從交領裡滑出來,如頭頂那輪明月般白潔圓潤。今晚夜色不錯,水面上銀輝萬點閃耀,抿一口酒,辛辣的絲縷蜿蜒而下,即便已經深入羅伽大池,也並不覺得冷。水上沒有參照,目測就在不遠的島嶼,足足航行了兩個時辰才接近。更奇異的是前一刻晴好的天氣,駛入海峽時陡然起霧,霧之大,對面不相識。

  朝顏站在船頭觀望,回身問主人:“是開過去,還是等明天霧散?”

  蓬頂上微醺的人眯起了眼睛,看看天色,月亮不見了,迷迷滂滂的霧一陣陣拍打過來,眼睫上很快凝滿了水氣。

  變化來得蹊蹺,等到明天未必會有轉圜,況且能見度太低,停在兩島之間也不安全。她抬了抬下巴,“開過去。”

  撞羽搖櫓前進,穿過海峽時能聽見嗖嗖的風聲。崖兒凝眉四顧,起風了,霧卻不散,看來龍涎嶼並不歡迎她的到來。

  還好很順利地穿過了那兩座小島,但撞羽覺得事態不對,喃喃自語著:“像是進了一個陣,轉不出去,總在裡面打轉。”

  崖兒垂眼看羅盤,天池裡的磁針一圈圈不停旋轉,辨別方位已經靠不上它了。她把羅盤一扣,躍下船篷道:“今晚走不出去了,把帆放下來,明天天亮再說。”

  撞羽道是,讓她們進艙休息,自己和衣靠著艙門在外守夜。

  水天之間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桅杆上吊著的一盞燈籠,在黑暗中如星火搖曳不滅。這樣的環境,各自都不敢熟睡,只是閉著眼睛養神。海峽之內寸風皆無,海峽之外浪拍船舷。船底咕咚的水聲來回蕩漾,漸漸變得綿密起來。朝顏把耳朵貼緊船板,聽了半晌,臉上浮起懼色,“主人,這是什麼……”

  崖兒聞言靠過去,側耳細聽,水底像面巨大的鼓,輕微的敲擊也會反射出無比的聲浪。起先並沒有什麼,但一陣湍急的暗流過後,從很深的地方傳來悠長的叫聲,仿佛隔著宇宙洪荒,又似巨獸低昂的長吟,一聲聲,穿破胸腔,直達心髒。

  如果換做尋常人,這種長嘯是聽不見的,但波月閣對殺手有專門的一套訓練,加之她自身體質的殊異,因此能分辨出那種低而激昂的聲波,心裡隱隱不安,“是鯨。”

  這片水域居然有鯨,照發聲的方位判斷,距離應該不會太遠。這就有些危險了,小小的木船對於動輒十來丈的龐然巨物而言,實在不堪一擊。如果它轉身過大,或者不小心擺了擺尾巴,那他們是否還能平安迎來天亮,就不一定了。

  出艙查看,水面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水上不像陸地,陸地上總有辦法逃出生天,水裡只有聽天由命。還好運氣不錯,天色微明的時候,高低錯落的長吟漸次遠了,不散的濃霧依舊遮天蔽日,但羅盤上的指針和南北的海底線重合起來。於是張起帆,照著羅盤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北,航行了有大半日,終於走出那片迷霧。舉目遠眺,一座狀似伏龍的島嶼闖進視野,至多再花上三五個時辰,必定能到。

  然而大池的深處,風浪顯然和出發頭幾天不一樣,咫尺之遙,卻費了極大的周章。

  船靠上龍涎嶼時,日已銜山了。蒼瘦嶙峋的山體,在一片赤紅的余暉下顯出詭譎的色彩。崖兒召回撞羽朝顏,持劍徘徊,這龍涎嶼果然名不虛傳,臨水的部分岩石周圍鑲上了一圈已經凝固的,深褐色的浮沫。她掰了一塊在指尖研磨,這種“石頭”質地很輕,有點像琥珀。湊近聞了聞,類似麝香的味道直衝腦門,初不甚濃郁,但可以盤桓半天不散,大概這就是龍涎。

  為了尋找神璧的秘密,她毅然闖進未知的世界,可她目前對神璧的了解,其實不比別人多。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呢,是留在水邊等候鮫人現身,還是向腹地探訪?她猶豫了下,決定先熟悉地形。精美的繡鞋踩過一片泥濘的地面,她沒有發現,身後低陷的足跡微微蠕動了下,很快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走出去至多十來步,風乍起,飛沙走石迎面襲來,吹得人幾乎站不住。崖兒抬手遮擋,忽然聽見雷鳴般的咆哮從遠處傳來,她一驚,見落日下一片巨大的陰影翻滾俯衝過來,起初分辨不清,待接近後才看見崢嶸的頭角,和粗壯如巨蟒的身形,是龍!

  龍一現身必定帶著風雷,天上的殘陽立刻不見了,隨即大雨傾盆而下,水面駭浪滔天,饒是再大的神通,也招架不住這樣的來勢洶洶。

  她來不及閃躲,只好抬劍相迎。它在她頭頂上盤旋,利爪的進攻她勉強應付了,緊隨其後的一記擺尾橫掃過來,她定不住身形,轟然一聲落進水裡。龍涎嶼周邊沒有淺灘,跌進去就是萬丈深淵。崖兒識水性,但那一擊讓她措手不及。慌亂中嗆了口水,後來就有些發懵,被水底的暗湧一直帶下去。

  耳朵裡灌滿了隆隆的聲響,她想這回不大妙,恐怕要死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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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10:49:20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再睜開眼時,看見的是蔚藍的天,潔白的雲。

  陽光從萬裡高空直射下來,一瞬讓她感覺灼痛。她下意識拿手遮擋,腦子略清醒些後,才發現自己在水面上移動。

  是船嗎?她有些納罕,劍靈隨她的強弱而強弱,剛才跌落進水裡,她曾經短暫失去意識,照理來說撞羽和朝顏連形都化不了,應當沒有能力救她。她勉強支起身張望,一看之下內心驚動,沒有船舷風帆,也沒有半個人影,只有一些幾近干涸的藻荇,在青灰色的“甲板”上與她作伴。她震驚於這樣的奇遇,正茫然時,一聲巨大的噴射傳來,“船頭”迸發出丈余的水霧,在半空中遇見陽光,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她終於確定這是一條大魚,在見識過真正的龍後,羅伽大池上再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大魚像一座小島,平穩緩慢地向海岸游曳,已經能看見地平線了。崖兒嘗試和它溝通:“是你救了我麼?”

  大魚發出幽幽的,尖細的低鳴,看來它聽得懂人話。她意外且驚喜,輕拍了它一下:“多謝你。”大魚的尾鰭得意地擊打水面,掀起了滔天的水浪。

  然而越靠近海岸,水深便越淺,再相送對大魚來說太危險,崖兒打算同它道別,自己游回岸上。可剛想開口,這魚的體型突然銳減,她身下一空再次落進水裡,但這次和上次不同,很快被一只手撈了起來。

  陽光下的少年渾身水光瀲灩,臉上帶著笑,眼睛裡有溫和的光。如果忽略未著寸縷的不足,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甚至比撞羽還年輕俊俏些。見她打量,露出靦腆的顏色,“我在龍涎嶼外的水域撿到你,羅伽大池上太危險,所以送你回陸地。”

  她頷首,見他脖頸位置有和大魚一樣形狀的兩道劃痕。她指了指他的傷口,“你就是那條大魚?”

  他嗯了聲,“我叫樅言,是龍王鯨,半年前和母親失散了,一直在大池裡尋找她。這大池上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船只,所以從你們出太歲島我就跟著你們……你們去龍涎嶼干什麼?”她略顯遲疑,他很快明白過來,“為了找到孤山鮫宮?”

  也許從神璧面世的那天起,這羅伽大池就沒有太平過吧!水裡的生物見慣了外鄉來客,早把他們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兒含笑說是,“樅言,你知道鮫宮在哪裡麼?”

  這龍王鯨顯然沒有見識過美人的溫情,那句“樅言”從她口中說出來,有種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漲紅了臉,強作鎮定。她穿紅衣,浸濕後的繚綾緊裹身軀,水下的裙裾蕩漾成篤實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纖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飄忽到了天上,囁嚅著:“羅伽大池和焉淵之間有塊界魚石,這界魚石分割兩水,連水裡的魚都互不往來。我沒有去過焉淵,但我覺得鮫宮應該在那裡。不過孤山無根,相傳每十年移動一次,要找到鮫宮,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四海魚鱗圖冊》。那本冊子上記載著九州海疆的分布,不管你要找什麼島嶼,上面都有清楚的標注。”

  《四海魚鱗圖冊》?她居然是第一次聽說。雖然此去龍涎嶼撲了個空,但從樅言這裡得到這樣的線索,此行也算不虛。只是她不明白,初次見面,為什麼他會告訴她這些。長年的殺手生涯,讓她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漸漸立起了防備,觀察他的神色,“你常給人指路麼?”

  樅言說不是,“我救了你,順便替你完成心願,湊個好事成雙。”

  海裡的大魚,沒有被俗世的欲望浸淫,所言所行全憑心情。他一雙眼睛如星如月,清而澈地望著她,她這樣多疑,似乎過於小人之心了。她輕舒了口氣,巧笑頷首,“如此多謝你。那麼四海魚鱗圖冊現在何處,你知道麼?”

  “琅嬛洞天。”樅言道,“那是天帝設在人間的藏書樓,由紫府君掌管,姑娘可以去試一試。”

  她心裡暫時有了底,對於這位特殊的恩人,再畢現的鋒芒都隱藏了起來,溫言道:“別叫我姑娘,我姓岳,叫岳崖兒,從王舍洲來。”

  樅言喃喃著,把這名字念叨了好幾遍。後來日久年深,從最初的月牙,慢慢變成了月兒,只是不肯叫她姐姐。崖兒曾經向他抗議過,他的回答很簡單:“龍王鯨八十歲成年,遇見你的時候我已經七十六了,你以為長得比我高,就能讓我管你叫姐姐?”

  自是不能的。

  他從大池上撿到了水深火熱的她,因為他無依無靠,她又把他帶回了波月樓,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

  波月樓裡有了妖族的加入,每天的迎來送往裡也會出現妖魅的面孔,只要相安無事,生意做遍天下,來者皆是客。

  不過要上琅嬛洞天,還是讓崖兒有些猶豫。琅嬛在東海方丈洲,那是不願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此間人遠超凡塵,她不過肉體凡胎,想進那個門檻,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以往和人打交道,她是不怵的,即便是妖,她也可以尋常應付。然而仙……唯和那個傳授她冰紈織造術的方外散仙有過接觸,對仙的理解也不夠深刻,只知道連蒼靈墟的魚夫人那麼大的排場,也不過是個半仙。所以要上方丈洲,不像去羅伽大池那樣一拍腦門便成行,她要細細斟酌。這一斟酌,斟酌了兩年,加上期間樓中雜事頗多,漸漸便稀松了。

  王舍洲夜夜笙歌,金鼓夾雜著絲弦之聲,如一張繁華編織的大網,把雲浮十六洲綿密包裹了起來。外面的廣場上架起了雲芝圍拱的露台,上鋪錦繡,有纖巧艷麗的舞娘跳健舞,擺動長袖,搖起金鈴,時而剛健明快,時而婀娜柔美。屋頂那個貪杯的人,就著舞姿下酒,也能把自己喝個半醉。

  樅言又一次把她扛了下來,他這兩年沒怎麼長個頭,崖兒要是胡亂蹬兩下腿,腳尖就能碰到地面。

  真不明白,明明那麼大的龍王鯨,化成人形怎麼這麼矮。她摸了摸他的腦袋,“樅言啊,是不是原形越大,化形就越小?”

  樅言皺著眉避讓閃躲,但並不對她時常瞧不起他的身板感到惱火,“個子要慢慢長,就像酒要慢慢喝。”

  她醺醺然,眼神攝魂,瞪誰都像在暗送秋波,“我不喜歡聽人勸誡。”

  樅言嘆了口氣,“勸你是為你好。”

  一條沒有成年的大魚,說起話來一副老氣橫秋的做派。

  崖兒不理他,落地後歪歪斜斜往觀景台走,坐在欄杆上眺望遠處,背崖的船樓、描金繪彩的亭台、濃烈紅艷的烏桕,在霓虹的映照下,將這王舍洲夜景的奢靡演繹到了極致。

  樅言立在她身旁,滿台魚龍舞盡收眼底。沉默良久道:“月兒是波月樓的主人,樓中事物再忙,有護法和門主他們支應,有些客人你不必親自接待。”

  崖兒知道他看不慣她和那些男客們周旋,她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來人間一回不容易,不要虛度了光陰。我喜歡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你不覺得那些人心懷叵測的樣子很有意思嗎?我半生坎坷,可我喜歡這紅塵。紅塵裡到處是人,我不能因為有男人,就把自己藏起來不問世事。”一壁說,一壁瞥了他一眼,“你還是公的呢。”

  樅言張口結舌,頓時泄氣。側目看她,她撐著欄杆拱著肩,城池中的燈火倒映在她眼底,一泓清泉,三分笑意,那樣不染塵埃的樣子,無論如何沒法把她和江湖人口中的“七殺”聯系起來。

  前塵往事不提也罷,樅言嘆了口氣,正色道:“今天樓裡來了個客人,據說是長淵岳家的人。”

  她聽見這話,微怔了下,但也不顯得有多意外,“王舍洲人來人往,出現個把岳家人不足為奇。”

  “可他透露了一件事,岳家現任的家主正四處尋找牟尼神璧。當年岳大俠夫婦蒼梧城外遇襲,城內是接到求救消息的,但恰逢老家主岳南星病危,岳家群龍無首,所以白白錯過了救援的時機。”

  崖兒冷笑了聲,“錯過?據我所知,岳家至始至終並未調動一兵一卒。我本以為他們不知情,原來竟接到過求救的消息。沒人下令便見死不救,可老家主還未出殯,繼任家主的人選卻已經確定了。”

  其實江湖門派和帝王家一樣,權力地位是永遠繞不開的話題。岳南星和岳刃余先後都過世了,大權旁落便宜了誰,不言自明。神璧是證道的工具,沒有神璧的家主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岳海潮開始打神璧的主意,區區一個長淵掌門,恐怕不是他最終所求。

  真可惜,原本經歷這麼多的殺伐,她已經打算金盆洗手,如今看來言之過早了。孤山鮫宮究竟找不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把《四海魚鱗圖冊》拿到手。既然圖冊和神璧都是解開秘密的關鍵,那麼兩者不可缺其一。至於岳家……等琅嬛回來後,再作計較不遲。

  她轉過頭,看向半掛在天邊的圓月,方丈洲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距此一萬四千裡。

  “紫府君其人,你有耳聞麼?”

  樅言道:“他是仙,生於忘川,長於屍林。多年前真如大帝定鼎四海,孟門和蘭毗妖孽成災,紫府君建《萬妖卷》以收伏,那時起他的大名就傳遍了九州。不過人道關於他的傳聞不多,大概因為他千年不到人間行走的緣故吧。”

  樅言對妖界的人物典故如數家珍,但於崖兒來說卻一頭霧水。什麼屍林、蘭毗,她從沒聽說過,方丈洲和琅嬛更是隔著洪荒。但決定要去的地方,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她。面見紫府君,直言求取圖冊,恐怕他未必會答應。如果改頭換面一番,先設法進入琅嬛,也許還有幾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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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10:49:32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然而一萬四千裡,相距實在遙遠,如果僅靠騎馬,不花上一年半載,很難抵達。此一去山長水闊,留下的攤子太大,不得不作個交代。

  臨行前,把四大護法召集到了觀指堂,蘭戰的舊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陰、巨門、破軍、貪狼,變成了現在的明王、阿傍、魑魅、魍魎。新舊兩代護法,同樣的身世坎坷,同樣的身手不凡,不同之處在於她的四大護法有更明確的思辨力和覺知,也比蘭戰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氣。

  她告訴他們要出遠門,“你們看好家,守好門戶。”

  魑魅哀婉地看著她,語氣頗有夜鶯啼囀的傷感:“樓主不會是想放棄屬下等吧!有樓主才有四大護法,樓主不在了,屬下等護誰的法?”

  崖兒說不會,“只是暫別王舍洲,等我把事辦完,還是會回來的。”

  魑魅泫然欲泣,“屬下跟隨樓主一同前往,保護樓主安危。”

  他一向是這樣,常懷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對她的依賴也有些病態。

  招了招手,他像貓兒似的偎向她,崖兒攬在懷裡安慰了一番:“江湖上關於我的傳聞頗多,你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知道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保護。你們的職責是鎮守波月樓,護的也是波月樓的法,我走後多聽蘇門主的話,至多兩年,我一定回來。”

  這位樓主經歷過刀風劍雨,從離亂的年代裡走來依舊全須全尾,如果因為表面的柔弱看輕了她,那就大錯特錯了。沒有人敢違背她的決定,即便再得寵也是一樣。魑魅萬分不舍,但知道不該再多言了,只是牽著她的手不放。樅言在一旁看著,心裡厭棄那個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轉過頭,把視線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畫棟上。

  明王在四大護法中排名第一,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審慎,他領著眾人向上揖手:“屬下等誓死護衛波月樓,樓主去時什麼樣,回來也必定是原樣。請樓主不必掛懷,安心上路吧。”

  崖兒點頭,再細細品咂,不由皺起了眉頭。

  這人真是不會說話!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摯,余下的魍魎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樓主,屬下等會想您的。您放心,這段時間樓中生意屬下等會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樓嗎,屬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願。”

  信誓旦旦,簡直像在篤定為她完成遺願。

  自從波月樓不再只限於做殺人買賣後,這幫與她一樣熱愛風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較隨性了。大事上盡忠盡責,小事上沒大沒小。崖兒呢,只要不被觸犯底線,她也不計較。畢竟快活的時光那麼稀有,把時間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無言以對,樅言把魑魅從她懷裡扒拉出來,推給了明王。樅言雖年輕,但在波月樓裡是軍師一樣的存在,甚有威嚴。魑魅喜歡膩膩歪歪親近崖兒,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後,對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帶車,可以送樓主一程。”樅言絲毫沒把他的虎視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著崖兒,“騎馬趕路至少八個月,用璃帶車,三五天就能到。”

  崖兒說好,樅言有時候會給她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相識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條走失的幼鯨,雖然他會說人語,會化形,但還未成年,她總拿他當孩子看。可是兩年過去了,這位少年不時展現的各種技藝,讓她意識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別。羅伽大池的龍王鯨是水中霸主,如果說有誰敢和龍涎嶼上護島的龍正面交鋒,必然是龍王鯨無疑。

  她曾經問過他,“我是怎麼從龍涎嶼脫身的?”

  樅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龍不注意,被我撿回來的。”

  鎖定了目標的龍怎麼會“不注意”?可見她的猜測沒錯,即便未成年,龍王鯨也能和龍一較高下。

  有了這樣厲害的追隨者,千裡良駒換成了法寶。所謂的璃帶車和魚夫人的雲芝車不同,沒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滿車風雷,一身水澤之氣。人坐在車裡,即便是盛夏,也會感覺到隱隱的涼意。

  她隔窗和四大護法道別,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揮,領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膚。她在穿著方面總顯得豪放,樅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時給她添衣。今天又是這樣,一件鬥篷披上來,在領口打了個結,樅言寒著臉道:“車裡冷,樓主保重身體。”

  他管頭管腳,所有不悅也都是為她好,雖然她很少聽他的,但這份情還是要領的。

  她裹著鬥篷,暫別經營了兩年的波月樓,頗有帝王揮淚散宮娥的惆悵。四位護法拱手拜別她,她戀戀又看了眼才放下垂簾。

  此行只有兩人,樅言為她駕車,背靠車門問她:“你把波月樓托付給蘇門主,不怕護法倒戈,回來時沒有立足之地嗎?”

  崖兒斜倚著引枕涼笑:“你覺得有人敢反我麼?”

  樅言當然知道她的手段,這兩年他跟在她身邊,多少見識過她鏟除異己的鐵腕。前任閣主的人幾乎被她屠戮殆盡,現在留在樓裡的,全是能為她辦事的。

  璃帶車在雲霧中風馳電掣,幾晝夜的奔波後,在距離方丈洲五十裡的地方停了下來。

  崖兒踏出車門,向東海方向遙望,東方雲靄深濃,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氣而形成,即便未見山體,清華氣像也籠罩了這片大地。

  她撐著腰沉吟,回身對樅言道:“我想辦法潛進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樅言面無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進就能進的,我在東海等你,萬一出了紕漏,也好有個照應。”

  崖兒聽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閑能進的,真出了紕漏誰都照應不了我。你還是回去吧,留在這裡反倒讓我操心。”

  可惜樅言並不聽,他的脾氣有時候很擰,也沒和她多說什麼,化作一道虹,自顧自扎進了東海裡。

  崖兒勸說無果,只能作罷。來前她曾經考慮過,她肉體凡胎入琅嬛竊書,難度固然很大,但目標明確,成敗也是一錘定音。可現在走出十六洲地界,才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也許是福地洞天對人心天然的震懾,她驚嘆於一重復一重的玄妙。這裡和雲浮完全不一樣,還沒近距離接觸,自發就生出失敗的預感來。

  有靈氣的地方,孕育出的生靈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顧,往來的行人裡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攔了個年輕的後生,眼波裊裊顧盼淺笑:“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鄉客,初來貴寶地,欲上方丈洲拜會紫府君。聽說紫府君為人最和氣,但凡誠心求書者,必不會刁難。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請公子為奴引路?奴有薄資酬謝公子,絕不白耽擱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艷骨天成的人兒,做什麼都事半功倍。年輕後生一見她便驚艷叢生,“姑娘大約是從別處聽來的傳聞吧!琅嬛的藏書從不外借,紫府君執掌琅嬛,不與我等凡夫俗子為伍,說他最和氣……此話從何說起?”一面搓著手,堆起了個謙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丈洲,小可願為姑娘領路,但登岸後未必能順利通過九重門,只怕要敗興而歸的。”

  崖兒本來就是為了探虛實,故作遺憾地呀了聲,“那可怎麼辦?我想入紫府,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那後生復又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姑娘先莫急,要進紫府並非沒有辦法,只看姑娘願不願意。我有個朋友在九源宮拜師學藝,前天偶然遇見他承辦府務,挑選雜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願為姑娘引薦。”

  做雜役麼?這倒是個好機緣,無論如何先進去再說。不過多年的江湖歷練,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終抱有一點善意的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個熱心腸的人,此番偏勞你,事成之後我必不虧待你。”

  後生一味擺手,“我是看姑娘無親可投,才略盡綿薄之力。酬謝就不必了,姑娘還是留著傍身吧!”頓了頓抬眼看天色,“今天時候不早了,引薦也不急在一時。姑娘何不隨我回寒舍將就一夜,明早咱們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貿然登門,恐怕給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後生說不礙的,“在下另有別業,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產業多就是好啊,可以悄無聲息地藏人而不被發現。崖兒露出個遺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她果真隨他去,一路上旁敲側擊,知道神仙府邸缺人灑掃的消息確實可靠。如果這後生真願助她,她當然謝他,然而狐性本淫,比起正事,他更喜歡在她的飲食裡下迷藥、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裡,看著窗縫間探進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麼總不得要領。她等得著急,索性替他轉開了機括,他推窗那一瞬,窗後出現一張笑臉,千嬌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難眠,來找奴消磨時光麼?”

  狐後生大驚,沒來及說話就被拽了進去。不久屋裡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門,這時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雲浮的大,悠然掛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銀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對月長嘯,然後倚著廊下抱柱靜待,沒過半盞茶工夫,一個身影從檐頂降落下來,似乎還在生氣,蹙眉道:“我要是回了王舍洲,你現在還能召誰?”

  崖兒搭上他的肩,“你不是還在嗎。小小年紀,脾氣別這麼大。”

  樅言格開她的手,“說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他聽後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龍王鯨嗎?聽過龍王鯨作惡的傳聞嗎?”

  “世上有好人壞人,海裡就沒有好魚壞魚之分?方丈洲既然是靈地,裡面修行的人肯定不會見死不救。只要進了蓬山,我就能想辦法留下來。”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殺我一回,讓我師出有名。”

  道理是不錯,但在那種地方胡來,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塊的風險。樅言無奈地看著她,“我為什麼要追殺你?”

  她找了個合情合理的理由,“覬覦我的美色,想搶我做夫人。”

  樅言臉上慢慢紅起來,偏過頭低聲囁嚅:“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小孩子臉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頰,拖著長腔道:“假的,做戲而已。你還沒成年,這個時候犯點錯,沒誰會認真計較。只要看見有人出山門你就跑,別落進他們手裡,壞不了事的。”

  考慮得倒滿周全,樅言嘆了口氣,她的主意他從來只有配合的份,還有什麼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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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10:49:43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於是巨大的原形在東海上掀起滔天風浪,尾鰭拍擊水面的聲響,瞬間能傳出幾十裡遠。渾身濡濕的美人在長提上飛跑,邊跑邊喊救命。聲勢制造夠了,樅言變幻出個又醜又惡的模樣,在山門開啟的瞬間撲倒了她。

  被壓制的身體溫暖柔軟,可能她不知道,默默喜歡了很久,這樣的親近是種告慰。所以腳步聲越來越近時,她的催促並未起什麼作用。樅言貪戀,多一分都是好的。腦子當然也不糊塗,跑得太干脆,缺乏真實性。所以紫府弟子的長鞭揮來,他忍痛生受了兩鞭。崖兒發急推他,他輕輕說了聲“保重”,才跳進湯湯的海水裡。

  美人暈得恰到好處,來歷不明又不能棄之不顧,終於被帶進了山門。

  方丈洲上有蓬山,仙家的府邸繞山而建。崖兒微啟了眼,暾暾的雲煙中宮室嵯峨,從眼簾遺留的細微一線裡重重劃過。這裡沒有十六洲的奢華,卻有十六洲難以匹敵的壯闊,高堂大廈,巍然浮空。不知道這山有多深,只覺無窮盡的白,和勾勒著金邊的翹角飛檐交錯,輪轉著撞進眼裡來。

  紫府弟子走得匆匆,最後把她帶進一處僻靜的院落,大概是平常用來接待訪客的地方,卻也布置得素雅別致。

  山中生活相對無聊,忽然闖入的外人帶著滿身紅塵氣,簡直像個西洋景。前來參觀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救她的人安靜在榻尾處站著,心平氣和重復介紹:“不知從哪裡來了條沒開蒙的龍王鯨,輕薄這位姑娘時被弟子遇上了。弟子打跑了那條怪魚,怕這姑娘又落入虎口,不得不把人帶了回來。”

  琅嬛是做學問的地方,有學問的弟子修行卻不夠,又生了顆行俠仗義的心,通常比較好糊弄。

  崖兒聽見參觀者們喁喁低語:“是個凡人啊……還是得呈稟大司命。”

  就紫府人員的等級來說,和雲浮一樣,也是一級一級階梯式的劃分。紫府君下有大司命,大司命領三十五少司命。聞訊趕來的都是少司命,穿著褒衣,束著高冠,看人的時候對插著袖子,臉上的神情既好奇又謹慎。

  崖兒動了動,裝得差不多了,該醒轉了。醒後第一件事就是抽抽搭搭下地道謝:“家逢驟變,來九州投靠親戚,沒想到親人找不見,遇上了怪物。多謝諸位搭救,否則恐怕要葬身魚腹了。”

  身世畸零,無親無故,沒有退路,打發不得。少司命們很為難,其中一位形貌高古的看上去最年長,他掖著兩袖說:“琅嬛重地,向來不留生人。容這位姑娘休整一下,就送出山去吧。”

  旁觀者悵然若失,崖兒低下頭,楚楚道:“這妖怪跟了我一路,我怕離開這裡他又會追來。仙君們慈悲為懷,還請收留我兩日,我願意做些雜活兒,換三餐一宿。”

  少司命們交換眼色,很難定奪。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把難題交給了大司命。

  大司命的官職,大概相當於人間宰相,他管俗物,也循天道。崖兒被帶進司命殿,心裡徒然忐忑起來。一步一步前行,眼角瞥見殿裡的竹簾高低錯落懸掛著,簾下竹筒做成的古樸風鈴,隨氣流回轉發出沉悶低徊的輕響。

  前因後果已經有人回稟過了,大司命聲線涼薄:“姑娘尊姓大名?”

  雲浮的事,不確定這裡有沒有耳聞,妥善起見,她替自己換了個名字:“葉鯉。”

  在這些修行者眼裡,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叫什麼都不重要。一片暗紋湧動的袍角走進視野,那聲線從頭頂上飄下來:“方丈洲在海中央,葉姑娘渡海是去哪裡?”

  單是聽語氣,倒還算和煦,但隱隱處也有探究的意思。好在崖兒預先有准備,她垂首說:“如意州。我無處可去,聽說如意州收留我這樣的孤女,打算去碰碰運氣。”

  如意州是什麼樣的地方,九州無人不知。那裡是男人的樂土,銷金的好去處。年輕有姿色的女孩子像牲口一樣被挑揀、售賣,踏上那片土地,從此半人半鬼,再無天日。

  苦苦的哀求,並非什麼時候都有用,換個策略以退為進,或許事半功倍。波月閣裡十幾年的錘煉,讓她深諳此道,果然大司命沉默下來,半晌未語。崖兒等不來他的表態,抬眼看他,視線恰好撞個正著,他也正打量她。

  這位紫府的高級管理者,長了一張不苟言笑的臉。從那涼意縱橫的眉眼裡,甚至可以品咂出斧鉞加身,巋然不動的偏執來。只是那眼神,有洞穿一切的犀利。她忽然慶幸自己留下了劍靈和神璧,孑然一身地來。否則這些額外的強悍的利器,只怕一眼就被看穿了。

  高高在上的大司命,終究還是悲天憫人的。他偏頭吩咐弟子:“帶葉姑娘去碧梅,交給青娘子。”

  崖兒暗暗松了口氣,俯身長揖:“多謝仙君。”

  其實在這類介乎仙與人之間的修行者面前,瞞天過海的伎倆未必那麼成功,也許他們是懶得刨根問底,加上真的需要人做雜役吧!

  崖兒被送到了專事灑掃的部門,見到青娘子前還在思量,誰會取個墮胎藥的名字。結果看清了人形後那個青紫色的巨大光亮的蟲體,終於領會了方丈洲上眾生皆有可為的含義。

  青娘子談笑自若,熱絡迎接過後,替她分派了下榻處,圈定了灑掃的範圍。

  “每個人都有各自負責的地方,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別的什麼都不用管。”蟲說人語,一字一句抑揚頓挫,“紫府有四類人,除了最上面的府君,還有司命、門眾,和雜役——”一手指指自己,另一手指指她,“就是我們。我們不算紫府正式弟子,隨時可以離開,所以很多地方我們不能去,比方推步堂,還有琅嬛洞天。”

  崖兒點頭領命,趁機打探:“我初來乍到,看這裡的宮闕都一樣……煩請娘子指點,究竟哪裡是推步堂,哪裡是琅嬛洞天。”

  蟲子沒心眼,她揮舞著兩手,隔著天塹向東指引,“高的是琅嬛,矮的是推步堂。再往南是紫府君道場,那裡也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

  崖兒對紫府君不感興趣,只關心琅嬛的所在。這山裡雲霧繚繞,即便艷陽在天也有恍惚之感。她眯起眼遠望,一直以為所謂的琅嬛洞天應當是洞府,沒想到居然是樓闕。依這形制看,恐怕還是照著三垣四像的排布建造的,這麼一來想進裡面,一時半會兒絕無可能了。

  她蹙了蹙眉,轉身向青娘子一笑,“沒想到蓬山這麼大。”

  青娘子隨口應了句:“仙山浩淼,你我都是微塵。”語氣裡頗有看破紅塵的自矜。一面說,一面遞過托盤來,“換上這個,到了山裡就不圖好看啦。”

  仙家所在,不興穿得花紅柳綠的,門中人一應都是素紗袍,沒有男女之分。

  崖兒接過托盤,進房裡換上,一手綰發,邊擰過身子從半開的窗中向東方眺望。宮闕建在半空中,連綿的露台雖然有腳踏實地之感,但臨空俯瞰,依然下視微茫。

  其實若不眷戀紅塵,慢悠悠在山中度日,比在江湖上迎接血雨腥風要好。她之所以對魚鱗圖勢在必得,究其原因是不知還有多少人像樅言一樣了解內情。人活著,總要有一點自危的覺悟,萬一慢了半步,圖冊落進別人手裡,那她將來的下場怕是還不及爹娘。

  殺手的耐心都極好,可以不驕不躁靜靜等待時機。空閑時坐在白玉欄杆上思量,與蟲袤為伍的雜役,究竟距離琅嬛有多遙遠。不過人的際遇很難一言蔽之,司命殿裡負責打掃的雜役忽然決定回鄉,青娘子找到她,問她是否願意頂替入殿。

  崖兒故作遲疑,“我手腳笨,怕不入大司命的法眼。”

  青娘子說不怕,“本來就是大司命的意思,他不會有意刁難你,你只管去吧。”

  是大司命的授意,這倒有點稀奇。她開始回憶,是否有什麼地方露了馬腳。已經夠小心了,克制自己不趁著霧靄彌城的時候摸到琅嬛探路,這三個月甚至和樅言都斷絕了聯系,還有哪裡做得不夠麼?

  謝過青娘子,她端著水盆進了司命殿。這裡她來過,當初踏入殿門便步步留意,對這裡的布局都了然於心。大殿的主人不在,她垂首擰干巾櫛寸寸擦拭,每一件擺設,每一件器皿從她手下流淌過去,連爐鼎上有幾道凹槽,都刻進了腦子裡。

  這司命殿比她想像的要大,東西配殿都走過了,只剩後殿。抬眼望,正殿後有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風,高可達殿頂。更可驚的是畫面上的雲層竟會流動,想必後面大有乾坤。

  她要去一探究竟,手裡的巾帕拂拭過回文的框架,不慌不忙移向邊緣。轉過去,豈料一腳踏空猛地向下墜落,她大驚,這屏風之後居然是萬丈深淵!

  人在遇見危險時,自救是本能。她觸到了崖壁,只需一掌就能借力攀升,然而臨時又改了主意,因為崖頂站著個人,正等著看她如何應對。

  她仰面跌下去,不得要領地揮舞手臂,試圖賭一賭修行者的善心。最後當然得救了,高舉的手指沒有扣住崖壁,但被上面的大司命一把拽住,輕輕一提,便將她提上了崖頂。

  接下來該怎麼表現,她自有一套。素袍下的身姿柔軟,行雲流水式地癱伏在地,氣息槽切。照理說男女避嫌那一套,在這裡也管用,可她的手依舊被大司命緊緊握著,甚至帶著強制性地,拇指在她的指腹和指根處游走了一遍。

  她暗呼不妙,假作驚魂未定,說不出話來,只顧瑟瑟發抖。

  大司命終於放開她,“葉姑娘掌心的繭子分布殊異,似乎是長年練劍所致?”

  崖兒怔了怔,“仙君誤會了,我不會武藝,這繭子是掃地掃出來的。”

  可是掃把和劍柄所持的著力點不同,大司命顯然不信,“劍柄在食指處,竹竿在尾指處。你食指的繭子更厚,不可能是灑掃所致。”

  崖兒靜靜聽著,忽然笑起來,在他疑惑的凝視下把左手塞進他手裡,“大司命瞧,這只手正符合你的推斷。”說罷在他掌心輕輕一抹,“我是個左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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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10:49:57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這理由算合情合理吧,所幸那雙劍靈一雌復一雄,執劍的手勢也左右相反,否則真不好搪塞。

  大司命頓時一驚,很快掣回手,意外且尷尬。崖兒卻很喜歡他這樣的反應,修行者又如何,不過是遠離凡塵的男人,七情六欲不滅,僅僅是隱藏得更好罷了。

  她婉轉而起,回身望山崖外渺茫的天地,懼怕地退開了兩步,頗有些哀怨:“司命殿為什麼要建成這樣呢,裝個後門多好!”

  大司命漠然道:“這是通往府君道場的捷徑,你一身凡骨,重逾百斤,所以對你來說僅僅是一道山崖。”

  崖兒眨了眨眼,不太贊同:“大司命別開玩笑了,我這身凡骨再怎麼也沒有百斤重,否則連皮帶肉豈不嚇煞人?”

  大司命又不說話了,他並不是個健談的人,有時候甚至簡略到希望一個眼神眾人就能領會。崖兒認真看了又看,道行不夠,解不出來。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談,只關心自己感興趣的。她含笑道:“我也想舍棄這一身凡骨,請問大司命,紫府還收弟子嗎?我想拜師學藝,可否拜你為師?”

  大司命哂笑,“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

  多稀奇,所有的揣測和試探,居然在他的自問自答中自行消化了。拜師的初衷總比盜圖強,崖兒赧然不語,只是希冀地望著他。

  大司命調開了視線,“你根骨不錯,但不適合修行。六根不淨,心術不正,這是其一。”

  這位說話比明王還直接,六根不淨說對了,她還惦記著滾滾紅塵三千男鮮呢。可是心術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還是單指她用計入山門?

  她忍氣吞聲:“那第二呢?”

  第二點就簡單多了,“紫府只收年輕弟子自小培養,你年紀太大,靈識靈根都已經定型,來不及了。”

  崖兒只覺一口氣憋在嗓子裡,堵得反酸。歲月不饒人啊,她在江湖上蠻橫來去這些年,一個疏忽,郁郁蔥蔥的青春竟離她那麼遠了。

  但青澀散盡,年華卻正好。她很快放棄了,“我不過做做白日夢而已,仙君別當真。”邊說邊拾起巾櫛,裊裊卻行,“殿門還沒擦呢,大司命容我先告退。”

  所以現在知道了,司命殿只是個門臉,山水屏風後藏有玄機。大司命聽令於紫府君,隨傳必須隨到。那條捷徑對修行者來說,也許跺跺腳的工夫就走完,但對於肉體凡胎,可說是玄之妙之了。

  夜裡吹滅了蠟燭,推窗眺望,天氣極好,一輪巨大的圓月正吊在琅嬛背後。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然而高,就顯得碎,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能與月亮交映成暉。

  入蓬山這麼久,聽說過紫府君的名號,但從來沒有見過其人。無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場,司命殿後的捷徑她也走不成。紫府等級森嚴,想接近琅嬛,就必須同執掌它的人發生一點聯系,否則永遠不可能成功。

  扭頭看桌上的更漏,時候差不多了。終於一聲清嘯從天幕的這頭劃將過去,伴隨撲簌簌的翅膀拍打的聲音,猛地一個俯衝掠過碧梅。庭院裡兩丈高的紫荊大搖其身,抖落了一地花瓣。圓月的邊緣准時出現了兩個影子,拖著長而絢麗的尾羽纏綿飛過,那是紫府君養的一雙比翼鳳,據說雄的叫君野,雌的叫觀諱。

  她仰首看著那雙鳳凰在琅嬛上空盤旋,既然她進不了禁地,那只有讓紫府君出來了。

  ***

  碧梅有數不盡的紫荊,紫荊花羸弱,像昨晚上有鳳飛過,翅膀帶起的氣流也會刮落大片。

  晨曦裡崖兒同青娘子一道清掃落英,青娘子對勞煩她做額外的工作感到很過意不去。

  “最近人手不太夠,不知怎麼一個接一個都回鄉了,可能因為春天到了。”

  春天萬物復蘇,過完冬的身體也復蘇了。碧梅半數的雜役由各類妖魅充當,雖說方丈洲四季如春,但身體還是要遵循天道,應時而動的。青娘子說得不那麼直白,但字裡行間有隱喻,人手大量流失,想必是因為忙於繁育後代去了。

  崖兒說不要緊:“司命殿裡活兒不多,做完了也是閑坐,哪裡用得上我,娘子盡管吩咐。”言罷調轉視線看向蓬山外的海域——那裡蟄伏著樅言,一個習慣費盡心機的人,怎麼能按兵不動!

  “這兩天夜裡看見比翼鳳頻繁來去,是否也因為立春的緣故?”她狀似無意地問,“它們不能化形麼?”

  青娘子搖搖頭,“說實在話,鳳凰是瑞獸,哪有瑞獸化不了形的。它們是府君愛寵,就算資質再差,只要府君替它們開了靈識,化形不過眨眼的工夫。可府君就是不給它們灌頂,寧願它們像雞一樣每年春天下蛋孵蛋,實在太糟蹋了。”

  崖兒不太明白,“這是為什麼?”

  青娘子兩手抓著掃帚,揮不了手臂只能聳肩,“仙家講究一切順其自然,府君要它們自己修成正果。”

  崖兒悵然:“這麼說來府君是個不徇私情的人啊。”

  青娘子尷尬地笑了笑,心道看《黃帝內經》都能看出性感的人,和不徇私情挨不上邊。人家的飄然出塵只是因為怕麻煩,隨緣隨緣……這兩個字有時真如萬金油般好用。

  崖兒有她的打算,“鳳凰不能化形,鳳凰台也需要人打掃吧!負責那裡的雜役還在麼?”青娘子說不在了,她臉上浮起了淺笑,“那怎麼辦?娘子親自去嗎?”

  青娘子又是一頓搖頭,面子使然不好坦誠自己的原形,只得含糊告訴她:“那對鳳凰腦子不大好使,我和它們有點小隔閡,恐怕不方便前往……”

  到底是怕被吃了,崖兒很體諒她,“那還是我去吧。”

  青娘子向她拱起了手:“有勞有勞。碧梅能用的人不多,你是中流砥柱。找機會我替你在大司命跟前美言幾句,把你的名籍遷進蓬山,這樣你就可以永遠留在紫府了。”

  留在這裡,天大的恩惠。但山裡生活如同清粥小菜,偶然開胃還可以,她堅持不了一輩子,更喜歡熱辣嗆口的人間煙火。

  蓬山的高深,在此間廝混了幾個月照舊難以參透。它不是獨座的山,更像山脈,奇峰險峻,連綿不絕。紫府的宮闕覆蓋了大半,剩下的便是遠山遠水,無窮無盡。

  崖兒出碧梅西行,徒步走了兩個時辰,越走越偏僻,漸漸人跡罕至了,才敢施展身形踏葉疾馳。

  鳳凰台在檀芽峰,她順著曲折的小徑攀登,原來的路幾乎被野草覆蓋,頗花費了一番力氣,才順利抵達峰頂。登頂之後豁然開朗,只看見巨大寬坦的平台,仿佛山體被橫切,這鳳凰台果然地如其名。

  崖兒本以為所有禽類都差不多,必定是滿地糞便,露天一個窩。可登上這裡才發現不同,地上除了零星散落的枯葉,沒有別的穢物。不過窩倒的確是露天的,搭建得奇大,並且結構復雜。常聽說鳳凰極愛美,那枝枝蔓蔓交錯生長的嫩綠間,不時點綴一些鮮煥耀眼的東西,在黃昏的陽光下發出灼灼的光來。

  是什麼?確定那對鳳凰不在,她才慢慢靠近。細看之下大為驚嘆,那麼多的簪環寶石,甚至還有銅鈴、拂塵、佛珠……但凡有光澤的那對鳥兒都愛,日久年深密密鑲嵌,岩壁上順勢攀爬的青藤一圈圈纏裹,那些葉子仿佛無根而生,鳳凰的窩,從外部看來就是個百寶窩。

  她有些想笑,這對鳳凰的性情其實和她很像,既然活著,就要活得漂亮一點。縱身一躍跳進內部,撥開枯草找到了它們掩藏的蛋。叉腰看,這蛋不小,總有廚司擺宴的盤兒那麼大。如果暫時把蛋藏起來,那對鳳凰找不見孩子必定徘徊。愛寵不回去,紫府君還坐得住麼?大概會找來吧!

  打定了主意,探手去抱那蛋,誰知勁風忽然狂卷而至,吹得她睜不開眼。她忘了,鳳鳥夫婦除了例行回琅嬛,繁育時節總有一個會留下看守巢穴,即便一時不在,很快也會回轉。

  她暗呼不妙,抬臂抵擋,這時廣袖下猛地探進個狂躁的鳳首,尖利的喙,血紅的眼,幾乎和她臉貼著臉厲聲咆哮。獸和人是一樣的,護犢起來不惜一切代價。單只的鳳,有極強的攻擊力,它揮動雙翅騰空而起,一雙利爪如鷹般降落下來,若不是她眼疾手快跳出巢穴,恐怕要被它刺穿臂膀了。

  鳳的本意也是要將她驅逐出去,畢竟在窩裡打鬥,一不小心會傷著蛋。到了空曠地就不一樣了,她還沒站定,鳳口噴吐的烈焰便向她襲來。她阻擋不及揮動廣袖,火勢雖被阻斷,可素紗卻燒出了恁大的兩個窟窿。

  鳳見一擊落空立刻重整旗鼓,錦羽覆蓋的龍骨突處鼓脹起來,撐開的皮肉下火焰翻滾如岩漿。

  這是積蓄了多大的力量,空手白刃恐怕不行了。崖兒大喝一聲“君野”,那鳳分明頓了下,也許很少有人叫它的名字吧。等回過神來愈發惱羞成怒,較之先前威力更勝十倍的火焰,向這入侵者疾射而去。

  好在它愣神的一瞬已經夠用了,崖兒以最快的速度召回劍靈,那兩柄劍穿雲破霧飛至,震出兩道呼嘯的劍氣。烈焰襲來時,左右相交築起氣牆,恰好化解了君野的攻勢。

  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打破寧靜,而且又那麼難對付,換了誰都會氣不可遏。君野晃動頭頂的羽冠,殘陽下迸發出無數碎芒擴散向天幕,眨眼山林間的飛鳥從四面八方彙聚到此,遮天蔽日地在檀芽峰上空盤旋。

  撞羽和朝顏嗡聲震動起來,對手強大,才能激發戰鬥的欲望。崖兒緊緊握著他們,渾身的血液開始浩蕩奔湧。兩年多了,除了虐殺蘭戰那晚曾有這樣的感受,後來就再沒體會過。她喜歡激戰,拼盡全力,大汗淋漓。對手是人,贏了也沒什麼稀奇,但對戰神獸,生擒馴化,對她來說有極大的吸引力。

  在碧梅掃了三個月的地,拳腳尚未生疏,她足尖一點,身形上拔,將撞羽拋向半空護法,手執朝顏全力向君野刺去。朝顏的戰鬥力比起撞羽更為凌厲,破空時分裂成無數劍影,轉瞬又歸宗。那赤鳳畢竟是獸形,尾羽累贅,平衡力也不佳,待看清時,劍首已經近在眼前。

  這一招應該可以定勝負了,崖兒沒想傷害它,中途便下意識收斂,可一道驚雷忽然從天而降,打在她身旁三尺遠的地方。仰首看,撞羽在她頭頂旋轉,鴻蒙色的劍身上方,是聞訊趕回來的凰。青藍的光球在它口中不斷吞吐,要不是有撞羽抵擋,先前那道雷應該劈在她身上。

  百鳥終於齊聲鳴叫起來,或長或短,聲勢浩大。崖兒抬頭的剎那,頭鳥率眾向下俯衝,隔斷了她和撞羽的聯系。她舔舔唇,雙眸因興奮熠熠生輝,朝顏在她手裡發光發燙,一人一劍陷入癲狂,誰也沒有要休戰的意思。

  電光往來,火輪奔突,所幸檀芽峰和紫府相距甚遠,否則恐怕要驚動所有人了。這場以一敵百的戰鬥,激發出了朝顏所有的潛力,打得痛快,當然也打得混亂。鳳凰終究是鳥類,有時候攻擊難免失了准頭,忙亂中的衝口而出,竟朝自己華麗的窩劈去。這麼一來可就徹底覆巢了,崖兒要救急,發現鞭長莫及,只得擲出朝顏。脫手的劍靈,靈力會大打折扣,朝顏無法和撞羽彙合,擊破雌凰的雷電後,便跌落在了地上。

  可惜他們沒法在蓬山現人形,這就是妖和靈的分別。妖有形質,靈是虛無縹緲的,只能寄身在煉化的武器上。

  崖兒要去撿回她,匆匆之間落足沒有算計,結果被什麼套住了腳脖子。等發現時已經晚了,人像彈弓上扣住的石子,錚然被彈射出去,一片天旋地轉後才意識到,自己被吊起來了,她上了那兩只鳳凰的當。

  崖邊的那棵烏桕樹,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枝干粗壯,高有兩三丈。烏桕春秋的季節裡葉是赤紅色的,比楓樹紅得更好看,如果忽略她是被倒吊的,在這敧生的枝椏上栓好秋千,“身輕裙薄易生力,回回若與高樹齊”,倒也是很美的畫面。

  千年的老藤,拽也拽不斷。她嘗試去解開腳腕上的死扣,發現綁得那麼緊,沒有利器很難脫身。再看那兩只鳳凰,暗忖這時候它們要是想泄憤,她無力招架,只有做烤肉的分了。

  還好,仁獸終究是仁獸,它們除了交頸互問安好之外,至多昂著頭,在底下趾高氣揚地溜達,邊溜達,邊以嘲笑的眼神望她。崖兒從來不知道,鳥類的面部表情也能這麼豐富。她在它們的注視下長嘆了口氣,沒想到行走多年的老江湖,最後居然敗在了兩只鳥手上。

  又掙了掙,掙不開。半空中的撞羽躁怒,驟然發力,殺出一條血路衝向她。可在即將抵達時,被一道虹擊中,重重跌落下來。

  崖兒吃驚,這檀芽峰上除了她和那對比翼鳳,還有第三個人在場?

  人被倒吊著隨意旋轉,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面向。只是轉過一圈後,赫然發現鳳凰台的邊緣站著個人,她每轉一圈他就走近一些,三圈過後,人已經到了她的正下方。

  血都往腦子裡流了,她艱難地求助:“救命……”

  底下人微微仰起臉,與她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彼此翻眼互視。五官都是顛倒的,只看見那人高挺的鼻梁,和眸底的一線波光,然後扭頭問那雙鳳凰:“改吃人了?”

  崖兒氣結,君野和觀諱卻很高興,拍動翅膀雀躍不止。她心裡知道,這人應當就是紫府君,否則那對鳥兒不可能同他這麼親近。然而他來得不是時候,劍靈沒能順利撤回,自己又是這樣一副狼狽模樣……

  有點兒冷,光致致的大腿暴露在山嵐漸起的黃昏,她才想起袍子底下只穿了條褻褲。奮力把袍裾壓回腿上,至多也只能壓住腿根,早知道今天會被倒吊起來,出門前就該加條長褲。

  不過這紫府君不是修成正果了嗎,怎麼還能見死不救?她忍不住搭訕:“仙君,鳳凰是仁獸,您不該教唆它們吃人。我是奉青娘子之命,上鳳凰台灑掃的雜役,我還穿著紫府的衣裳呢,都是自己人,你看!”

  底下的人再度抬起頭,隨意瞥了她一眼,“看不出來。雜役怎麼會和鳳凰打起來?鳳凰台上不能帶兵戈,你不知道嗎?”

  話雖說得無情無緒,辦事倒還算講情面,抬指一揮,那藤蔓抽絲似的瞬間消失了。此刻還要裝柔弱,就得再使使司命殿裡的那套。轉念一想他來了不知多久了,現在補救,恐怕為時已晚。

  她調轉身姿平穩落在地上,收起雙劍後向他拱手:“多謝仙君。”

  夕陽緩緩沉下去,最後的光芒,為他勾勒出了金色的輪廓。

  本以為紫府君應當是個蓄著胡須,精神奕奕的中年人,沒想到全然錯了。他至多二十出頭,生得湖畔春波的清俊模樣。一身素色蟬衣立在晚風裡,落發隨衣衫輕搖,有種難以描述的,如藥如酒的氣息。這樣的人,放進紅塵必定孤獨無匹,身處方外卻能與天道完美契合。崖兒沒見過比他更別致的男人,即便抿嘴沉默,也照樣占盡風流。

  她忽然蹦出個奇怪的念頭,這念頭來得洶湧,十萬巨石也壓它不住,於是望住他,“仙君剛才看見我的腿了?”

  他轉過眼,眼神清澈,如月落碧潭,“看見了。你穿成這樣闖入鳳凰台,難道是對君野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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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崖兒楞了一下,發現有點跟不上他的思維。可能在他眼裡那只雄鳳俊美無雙,但於她來說,不過是飛禽而已。

  她怎麼可能對一只鳥有想法,況且還是只有家室的鳥!

  “仙君說笑了,碧梅人手不夠,青娘子不便前來才托付我上鳳凰台的。春天不是到了麼,鳳凰窩裡要孵蛋,總得保持潔淨……”她頗有些委屈,纏綿的語調和眼波幽幽回轉,“可是那對鳳凰好像誤會我了,看見我就大打出手。我不敵它們,才被它們吊了起來。”

  紫府等級最高的仙,有種可望不可即的氣度。即便是大司命,也難以和他相提並論。大司命其人,總有種殺氣騰騰的暴怒感,仿佛隨時可能將你手刃。而這位府君,更多的是俯瞰人間的平和澹寧。也許活得太通透,看破了一切,沒有什麼能讓他焦躁,也沒有什麼能令他不安。

  他目光如水流淌過來,“能和鳳凰交手的凡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有這樣的身手,卻進紫府做雜役,大材小用了。”

  她說不,“我是一介凡人,花拳繡腿哪裡配入仙君的眼。不瞞您說,我進山是為拜師學藝,可昨日問過大司命,大司命嫌我年紀太大,不願意收我。我不甘心就此下山,只好留下來繼續做雜役。”

  紫府君似乎有些意外,“年紀太大……大司命是這麼說的?”

  難道還有轉機麼?崖兒心下驀然一喜,“是,大司命確實是這樣告訴我的。”

  她當時就懷疑大司命是有意推脫,看來果不其然。眼前這位大人物,終究已經大有所成,比起手下的仙官來,應當有更加廣博的胸懷,願意幫助凡夫俗子超脫。

  結果在她滿含期待的目光裡,紫府君平靜地點了點頭,“他說得對。”

  所以呢?神仙就是這麼說話的?是不是因為山中時光難以消磨,喜歡把一句話拆成兩句來說?還好她這些年在波月閣受訓,已經歷練得水火不侵,否則大概要把一團怒氣頂在腦門上了。

  這個話題談不下去,只好另辟蹊徑。她探首看了他身後的鳳凰一眼,“這對鳳鳥的脾氣真烈,剛才我還在想,要是沒人搭救,我得在這兒吊上多久,可巧仙君就來了。檀芽峰離紫府有段路呢,仙君是特意來看鳳凰蛋的?”

  紫府君掖著兩袖,不置可否。鳳凰台上火光衝天,別人看不見,他那裡瞧得分明。本以為是鳳凰在捕獵邪祟,誰知一上鳳凰台就看見這個挾裹了滿身野性的人,頭下腳上地吊在烏桕樹上。晚風搖曳,火紅的葉片嘩嘩顫動,她也隨之款擺。要不是他視力好,乍一見還真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終究魚龍混雜,紫府雖然是福地洞天,但相對於正統的仙府,還是有區別的。既然立在紅塵中,就難以跳出三界外,來往都是血肉之軀,入門的弟子是這樣,自願進碧梅的雜役也是這樣。只不過這次的雜役裡,出現了個身手不凡的凡人,雖然有些稀奇,但還不足以令他詫異。

  抬頭看看,日與月完成了交替,月華下的鳳凰台籠罩在一片稀薄的藍裡,他說:“時候太晚,不便打掃,你回去吧!”

  他轉身要走,卻發現腰上的穗子被她牽住了,不得已站住腳,“做什麼?”

  崖兒揚眼微笑,“也沒什麼,只是想討要個說法。”

  難道是敗在鳳凰爪下不甘心?紫府君心平氣和告訴她:“要錢,去瓊山館找少司命。要下山,直接告知青娘子就可以。紫府百年內不收新門徒,這事大司命已經同你說了,求到我這裡也沒用。碧梅的雜役每年能得一顆靈珠,靈珠只對修行的妖有用,人吃了會壞事,你想要,也絕不會給你。”說罷輕輕抬了抬手,“好了,請講。”

  崖兒眨巴了兩下眼,生平頭一遭被人抄了後路,一時竟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只聽見和悅的嗓音在耳畔涓涓洄轉,他闡述自己的觀點,一字一句不驕不躁。那平穩的語調,平緩的吐納,即便是驚飆拂野的怒夜,也有令人鎮定的力量。

  不過太涼,叫人感覺疏離。可她喜歡這種味道,有些人對面不識,有些人卻一見如故。奇怪麼,面對如此來歷的人,居然沒有半點敬畏之心,因為她從來不懼鬼神。在她眼裡人沒有高低,只分男女,而府君也好,司命也好,統統都是男人。

  她笑意盈盈,把先前扔下的話柄重新拾了起來,“我同鳳凰打鬥落敗,這不要緊,要緊的是仙君來得巧,看見了我赤身裸體的樣子。我是個還沒出嫁的姑娘,就像畫好的字畫兒沒人落款,既然仙君鈐了印,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總得給我個交代。”

  果然是這樣啊,紫府君不由嘆氣。早年他也行走天下,見得多了,對人之常情有先見之明。天下哪有白看的大腿,把君野拉來做擋箭牌沒起作用,人家還是打算深究到底了。當然姑娘的清白是應當捍衛的,這是三途六道統一達成的共識,但有時候具體情況還需具體分析。

  紫府君略作思量:“這是鳳凰台,是本君豢養鳳凰的地方,你以這種方式迎接本君,本君想捂眼睛都來不及,怎麼能怪本君呢?”

  崖兒自有她的說法,“可將我吊起來的,也正是你的鳳凰。你是得道上仙,我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但若是你百般推脫,我就不得不懷疑,這雙比翼鳳是受人指使的了。”

  對付男人的手法其實多種多樣,譬如大夫對症下藥,什麼樣的人,用什麼樣的手段。目前看來以色惑人這套,在他身上暫且不好用。一本正經的人,先得一本正經地胡攪蠻纏,才能收到想要的效果。

  紫府君覺得很棘手,他重申了一遍:“是本君救了你。”

  崖兒說是,“我也可以以身相許。”

  也許有生之年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女人吧,如此毫不做作,單刀直入,連見慣了大場面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過是來看一看發生了什麼事,結果竟沾上了麻煩。這是個沒有修行,但能駕馭劍靈的女人,說平常也平常,說復雜又有點復雜。如果她是同道,倒可以算一算究竟是什麼來歷,偏偏她是凡人,推步那套不能用在她身上,否則就壞了九州的規矩。

  紫府君輕嘆:“你想要什麼說法?”

  本以為她會問他能不能娶親,畢竟男人對女人負責,無非就是那些。但她沒有,月光下一道清麗的剪影,極具嫵媚的風味,柔聲道:“今天是我與仙君第一次見面,雖然發生了這樣的事,但彼此終歸還不熟悉,貿然說嫁娶,實在太兒戲了。我在未入紫府之前,聽說過一些關於仙君的傳聞,對仙君很是敬仰……仙君缺不缺雜役?貼身的婢女也可以。多一些相處的機會,也方便咱們多了解彼此,你看怎麼樣?”

  她做雜役做得執著,這個不怎麼樣的提議,紫府君認為可以接受。

  他慢慢盤弄手裡的玉菩提,“琉璃宮裡只有我一人,除了每天清理爐鼎、灑水除塵,沒別的事可做,你願意就來。”

  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沒有外人打攪,她可以專心完成她的目標,總比一直隔著山岳眺望琅嬛的好。琉璃宮和琅嬛同在九重門之上,只要進入那裡,就再沒有關隘可過,至多花點心思破解琅嬛入口的布局,距離成功便是一步之遙。

  她心裡稱意,嘴上也說得動聽:“仙君一個人多冷清,我去了正好可以作伴。”

  紫府君還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反正沒有人能在九重門之上久留,至多十天半個月,她就會被無邊的寂寞逼走,所以他並不擔心她有毅力堅持到最後。

  他們這頭摸黑說話,兩只鳳凰有點看不過去了,觀諱叼來枯枝,君野點火,夜色裡的鳳凰台因那簇篝火亮起來,月光下隱隱綽綽的面目,才重新變得清晰。

  他到這時方看清她的長相,美與不美不過是種表像,但她的眼睛生得很特別。很少有人能長出這樣一雙眼睛,可能浸泡過凶險,老辣下卻依舊保有樸拙和天真。像一面棱鏡,從每個不同的角度看,都會得出截然相反的讀後感。所以當她專注地凝視你,如此精准的鎖定,會給人一種上天入地都無門的錯覺。

  他斟酌衡量,崖兒也落落大方,自信經得起推敲。待他打量完了,才換了弱眼橫波,含笑問:“仙君是天上的仙,還是人間的仙?我小時候常聽師父說起那些半仙,仙君執掌紫府,應該是天上的吧?”

  他轉身朝遠處望,淡聲道:“方丈洲雲集了很多不願升天的修行者,既然不願升天,那就不能稱之為仙。天帝在蓬山設琅嬛,我不過是琅嬛的看門人,沒什麼神通,活得久些而已。”

  越是來歷不簡單的人,越喜歡輕描淡寫。雖然他把自己說得平常,但他多年前的功績她還是有耳聞的。

  據說歷劫飛升之後,諸仙可以按照個人的喜好選擇身體年齡,崖兒委婉刺探:“仙君是在多大年紀受太玄生箓的?”

  紫府君說:“就在這個年紀,二十七。你是不是還要問至今多少年?不用問,記不清了。”

  活到蛻殼,人還不及一棵樹,樹有年輪,人卻什麼都沒有。所以這裡沒誰費心去記年齡,該生時生,該滅時滅,自有天道。

  他嗓音清冷,篝火明滅間,半面臉頰在細碎的芒中陰晴不定,生出孤高的美感。崖兒倒不計較他究竟活了多久,反正現在這個年紀剛剛好,到了不得已時,發生點什麼她也不吃虧。

  她低頭揉搓衣角,“說了半天,還沒自報家門,我叫葉鯉,從煙雨洲來。仙君有俗家名字沒有?叫什麼?”

  他似乎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啟了啟唇道:“聶安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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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10:50:23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安瀾?是個可親又令人心安的名字。

  她想起兩年前進入羅伽大池深處,隔著萬萬波濤遠看龍涎嶼,驚濤惡浪幾欲滅頂。出發之初的水平如鏡,回想起來那麼溫和無害。人的名字有時真和命運有捆綁,她從樅言那裡聽來《萬妖卷》的故事,四海定鼎時如何的妖風大起,是他力挽狂瀾建冊安撫,所以他生來是個能定盤的人。

  蘭戰有眼無珠,但唯一像樣的,就是為她取了個貼切的名字。崖兒啊……面向絕壁,沒有前路,她所有的路都是靠自己殺出來的。蘇畫隱約知道她的身世,雖然不明說,總以一副悲憫的眼神看她。這兩年她執掌波月樓,權力、威望、錢財、美色都有了,可是並不真的快樂。身上縈繞著一種難以擺脫的,潮濕悲劇的腐臭味,需要烈日暴曬。可她又害怕,怕烈日把她融化。現在遇上一片明月清風,雖然步步算計,但也不可謂沒有吸引力。

  這位仙君一生,大概沒有看過其他女人的大腿,被她這麼胡攪蠻纏一通,居然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紫府君御風而行時,她一百二十個“怕”,就勢掛在了他身上。

  畢竟不像波月樓裡的那群妖孽,你不去招惹他們,他們反倒會來招惹你。紫府君性情高潔,清心寡欲慣了,對她的糾纏十分抵觸。她欺近,他就抬手阻隔,要不是看他留著頭發,她簡直以為下一刻他會雙手合什,對她說一句“施主請自重”。

  她怎麼能輕易放過他,抱怨著:“就算我是去琉璃宮做雜役的,仙君也不能看著我摔死吧!”站在雲頭,腳下空空,沒有坐璃帶車的實質感,她確實有點怕,也放大了這種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動聲色避開了她的勾纏,“葉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風的能力麼?只要不亂動,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繼續擾亂我,那就兩個人一起掉下雲層,你願意這樣?”

  她一副無賴相,“我擾亂仙君了麼?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來擾亂之說。”言罷又換了個可憐的模樣,楚楚望著他,“我是凡人,凡人又不會飛,總得容我抓住點什麼……我要是嚇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條人命,恐怕對日後的修行無益。你別動,讓我抱著,你不掙我就不亂動,這樣對大家都好。”

  這麼半帶威脅半帶耍橫,一番七手八腳,紫府君終於放棄了抵抗。

  如同又一場戰役的勝利,他每妥協一次,就讓崖兒感受到一次勝利的喜悅。人和仙之間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膠著的味道,拋卻他一身仙骨,終究還是個男人。對付這樣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溫和,對誰都沒有疾言厲色,其實最能拒人千裡之外。反正要想從他這裡得到些什麼,你首先就得准備犧牲些什麼。

  弱水門出來的殺手,哪個也不是三貞九烈的。以前她為完成任務周旋游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過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現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雋的紫檀香氣,這個味道倒不怎麼讓人討厭。

  抬眼看,看見一個緊繃的下頜,即便尷尬,也許還有些薄怒,始終保持良好的修養。

  她忽然發現有趣,促狹地搖了他一下,“仙君,你抱過女人嗎?”

  看得出他不喜歡這種話題,但還是勉強應她:“修行不近女色,我沒有抱過女人。”

  崖兒哦了聲,愈發緊了手臂,“仙君現在已經有果位了吧?天帝在人間建藏書樓,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琅嬛建成多少年,仙君就在位多久,還需要修行麼?”她幾乎是自問自答,晃著腦袋說不需要,“況且現在是我抱著你,你只管放心。有人問罪我擔著,反正我沒家沒口,要命一條。”

  他聽來覺得好笑,真有人問罪,一介凡人還不如齏粉,吹口氣就挫骨揚灰了。不過照她的話頭,身世似乎很坎坷,“你家裡沒人了麼?雙親呢?”

  崖兒澀然笑了笑,“他們早不在了,我出生時應當見過我父親一面,可惜那時候太小,一點印像都沒有了。”

  紫府君也有些悵然,於是掛在身上的人,似乎沒那麼讓他感覺不舒服了。

  他試著安慰她:“世上的緣分都是注定的,父母和子女緣淺,所以匆匆一面,再無後話。其實看淡了也沒什麼,我和你一樣無父無母,孤苦的年月自己咬牙熬過來。現在回頭看,並不覺得哪裡不足,日子如常,習慣便好。”

  可她聽樅言說過,他生於忘川,長於屍林,既然仙根是天生的,那麼他的父母必定不尋常。

  “仙君的雙親,也是仙吧?”

  從鳳凰台駕雲回紫府不過一刻,他按下雲頭帶她落地,邊走邊道:“借個肚子臨世而已,他們在天涯海角,我在人間看守藏書,緣分盡了誰也不惦記誰,一切隨緣。”

  他腳下從容,層疊的袍裾從白玉磚上逶迤曳過,翻卷如浪。崖兒跟在他身後,他負手前行,一道金邊鑲滾的袖襕覆住手腕,露出微微蜷握的五指,那手指襯著垂落的烏發,顯得尤其清瘦修長。

  她心不在焉,“至少你知道他們活著……”

  他連頭都沒回一下,“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隨性的脾氣,連安慰人的話都不惜自損三千。

  崖兒一怔,堅硬的心霎時柔軟。沒來方丈洲之前,確實忌憚這位紫府君的大名,以為他遠離塵世,必定喪失了血性和人情味。可是現在看來,倒和那天面對狐後生時的胡諏不謀而合了,一個沒有架子的地仙,很好相處。

  “長廊盡頭就是琉璃宮。”他偏頭道,“我住一間,剩下的隨你挑。”

  所謂的琉璃宮,並不只限於一處宮闕,這樣烏泱泱的一大片都算在其內,但是沒有具體的命名。後來崖兒走過一遍才知道,每一處都用數字編了號,欠缺些美感,但是精准直接。

  九重門上的世界,要比碧梅那一片更潔淨。九重門外弟子雲集,充其量是帶了點仙氣的凡塵。九重門上雲海浩渺,宮室更巍峨,畫堂更高深,甚至連樹,都是無根而生的。

  她掖著袖子喟然長嘆:“在這裡住久了,不是仙也成仙了。”

  紫府君回眸一顧,眼裡星芒漫溢。微停留了會兒,又調轉開視線,涼聲道:“可惜很少有人耐得住寂寞,寧願少活幾年,也要到紅塵中去歷練一番。”

  所以他一個人守著九重門上的琅嬛,因為深知道那些入門弟子甚至三十五位司命,到最後都可能成為過客。這麼一想,竟覺得做神仙也不容易。

  “仙君沒有離開過方丈洲吧?”她在身後亦步亦趨追問。

  他慢慢走過長街,寬坦的路面約有兩三丈的面闊,只是兩掖沒有依傍,如同臨水的長堤,直而孤單。長街的兩側懸浮著琅玕燈,縱向連接成陣。夜明珠發出的光透過打磨得極薄的珠石燈罩,散發出看得見絲縷的、湛藍色的流光。

  路過一盞略暗的燈,他止住步子伸手,那燈自發降落下來,停在他手上。揭了罩子沒處安放,順手遞給她,自己卷起袖子細細擦拭明珠。珠玉蒙塵,擦擦就亮了。果然移開袖子又見明珠大放光明,崖兒忙把燈罩扣上去,他隨意往上一拋,琅玕燈重新歸位,這琉璃宮的一切,好像從來就是這麼一成不變,有條不紊。

  “離開過。”他到現在才抽空回答她,“很久以前去過孟門一帶,那時候龍門未辟,呂梁未鑿,河出孟門之上……荒涼,沒什麼好玩的。”

  崖兒內心驚動,他說的,好像是上古時期吧!

  “仙君……”

  他嗯了聲,轉過身來,琅玕燈下的面孔白淨剔透,脈脈一笑道:“什麼都別說了,我今年二十七。”

  真的活得忘了年紀,其實也不是。主要是年紀對他來說沒有特別的意義,活得再久都是虛度光陰,所以遇見斤斤計較的人,他就不大喜歡。

  崖兒經過了最初的驚訝,不再覺得有什麼稀奇了。連樅言都是八十歲才成年,琅嬛存在了多久,根本不用去考據。

  她換了個輕快的語調:“九州之外有個雲浮大陸,大陸分十六洲,我是從其中一個洲來的。仙君很久沒到人間行走,不知道外面的情況,雲浮現在很繁華,仙君要是有興致,可以出蓬山看看。”

  紫府君臉上露出迷茫之色來,“雲浮?《九州魚鱗冊》上記載過,惡山惡水,不毛之地。”

  說起魚鱗冊,崖兒心裡便一沉。這世界很大,九州四海、六合八荒,每一片土地和水域都有明確的劃分。她要的《四海魚鱗圖》,就是其中之一。丘段田畝、山岳河流,每天都在發生變化,圖冊也會跟隨這些變化自行調整,可見這位府君雖然守著琅嬛,但不愛看書,記憶還停留在很多年之前。

  他不去翻動,倒也好,她笑道:“早就已經不一樣了,現在的雲浮有詩歌美酒,也有快意江湖,再不是蠻荒之地了。”

  紫府君點了點頭,並非對那繁華世界不感興趣,只是因為琅嬛重地,須臾不能離了他的看守。況且他們這類修行者,九州之上任意縱橫,九州之外是生州,也就是凡人所在的紅塵深處,進入之後諸多禁忌,對他來說太麻煩,情願不去。

  長街盡頭是一片無邊的平台,踏過台階便直上琉璃宮。他行至廊下,回身囑咐她:“琉璃宮各處都能打掃,唯獨不能踏過那道結界。”他抬手指向琅嬛方向,“那是紫府重地,未經允許膽敢闌入,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你要謹記。”

  崖兒俯首道是,“青娘子也曾叮囑過我,仙君放心。”

  紫府君是個不願意立太多規矩的人,難得來個姑娘願意留下打掃,他也不拿人家當雜役看,簡單曉以利害就可以了。

  天色不早,熬夜不好,他說:“第六宮後有泉眼,子時之前你用,子時之後歸我,算好時辰,千萬別走錯。如果餓了,敲擊檐下的銅磬,自有司命給你送吃的來。”

  崖兒才想起來,他一個人住在琉璃宮,這地方應該是不動煙火的,“仙君平時的飲食都靠司命送來麼?”

  他邁進門檻,巨大的兩扇雕花門,在他拂袖之間緩慢對闔起來,“修行者吃不吃都行,我通常不吃,你不必管我,一切自便。”

  崖兒立在那裡,看門縫越見窄小。露台上琅玕燈的亮光仿佛都彙聚起來,在他臉上照出寸余寬的一線,鼻若懸膽,唇若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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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無論如何,不必通過九重門的篩查直入琉璃宮,算是走了一條絕對的捷徑。崖兒在主宮邊上找了間屋子住下,行李細軟全沒有,只有劍靈隨身攜帶,對她來說足夠了。

  敲擊銅磬會有人送需要的東西來,除了三餐不必要求別的。她有她的盤算,肚子不能餓著,至於換洗,無衣可換才好行事。與虎謀皮,怎麼穿得嚴嚴實實,又不是要日久生情。什麼方法能夠快速拉近男女之間的距離?唯有情欲。只是設想雖好,也不知實行起來能否順利,畢竟對手不是尋常人。說起尋常人……十六洲縱橫來去那麼多年,江湖上頂尖的人物她見過半數,不過如此。女人麼,一輩子總得有一次。她懷揣著神璧,早晚有一天會成為武林公敵,成家無非拖累另一個人。交代在這裡無所謂,將來斷得干淨,即便圖冊會引出麻煩,也可以只談恩怨不講感情。

  安穩睡上一夜,頭天和鳳凰打鬥留下的燙傷,早上去泉台衝洗。那泉眼是無根水,涼得透骨,把手臂泡進泉水裡,傷痕還在,疼痛已經消減了大半。

  直起身來,反復看廣袖上燒出的窟窿,順著絲縷一撕,撕去了大半。這下好了,兩截藕臂見了天日,只是紅痕扎眼,於是抱著胳膊跑進第一宮,紫府君正打坐冥想,她挨在他邊上小聲喚:“仙君、仙君……”

  座上的人巋然不動,那模樣,真像一座雕像。她咬著唇看了半晌,尤不死心,輕輕搖晃他,“蓬山不是你最大麼,早就功成名就了,為什麼還要修行?”

  崖兒不知道入定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魂魄脫離了軀殼,暢游五湖四海去了。糾纏半天無果,索性在他對面坐下來,伸手觸觸他的眼睫,又捏捏他的腮幫子,二十出頭錯不了,手感絕佳。

  她托腮笑起來:“你是裝的麼?我以前在冥丘見過一個肉身菩薩,已經死了,身上被弟子漆了金漆,供在佛台上生受香火。你這樣子和那個肉身菩薩很像,不過人家鶴發雞皮,你比他年輕一點兒。”

  結果他還是沒什麼反應,她自言自語,未免無趣,“難怪你一個人能活下來,究竟一天要打多久的座?我是來陪你的,你不領情,現在倒好,變成我要你陪了。”

  說完之後品咂一下,也許因為地方不同,面對的人也不同,這些挑撻的話居然如此得心應手。不知波月樓中的她和琉璃宮中的她,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她明明心懷叵測,卻並不討厭眼前這個人,越是法相莊嚴,褻瀆起來越有意思。

  隔著雲窗往外看,十萬裡晴空,天氣很好。她放松靠在他肩頭,喃喃道:“香爐倒完了,地也掃好了,我還擦了門窗和桌椅……”說著呵欠連連,就勢躺下來,枕著他的腿,閉上了眼睛,“小睡一會兒。”

  衣袂上的紫檀香幽幽鑽進鼻腔,她捻起他袍裾上的綃紗,蓋在了自己臉上。

  九重門上,是個沒人打擾的世界,除了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一切人間的喧鬧都達不到這裡。她睡得很安穩,期間還翻個身,換了個姿勢。禪定完的紫府君垂眼看著枕腿入眠的人,倒沒什麼大震動。推她兩下她不醒,他重新合上眼皮,也跟著睡了一覺。

  沉沉好眠,仿佛能一夢千年。

  睡醒後的崖兒見他還是原來的樣子,惺忪著眼坐了起來。看看更漏,申時已到了,奇怪打坐竟需要那麼長的時間,他究竟是在修行,還是昏死過去了?

  她握著他的雙肩,用力搖撼了一下,“仙君,醒醒!”這回很有效,他直接睜開了眼睛。

  剛醒的紫府君有副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表情,定睛之後看見一張放大的臉撞進視線裡來,他往後仰了仰,話裡充滿禪機:“本君早說過,沒有人能忍受得了九重門上無邊的寂寞。”

  退卻了吧?退卻就下山去,拿看了大腿做借口,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誰知她並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悠然在他眼前晃蕩著,自得其樂道:“哪裡寂寞?有仙君作伴,我一點都不寂寞。”

  其實不得不承認,一個妖媚天真的女人,能為單調的人生增添濃墨重彩。琉璃宮一向是他一個人居住,天長日久難免枯燥。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只織網的蜘蛛,大張開八卦陣迎接來客。遺憾的是不能像蜘蛛那樣,用凶狠的手段執意挽留。即便有獵物上鉤,只要不願意,還是得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畢竟不是佛啊,他只是個駐守人間,看護藏書的人。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樣,閑暇時找三五好友暢飲一杯,也是他的人生夢想。多年前倒在神州邊緣的瓜棚裡找到幾個瓜農引為知己,後來那些瓜農挨個兒都死了,人間路斷,便再也不想入那紅塵中去了。

  他慢騰騰起身,被枕了兩個時辰的腿又麻又僵,還沒站穩重又坐了回去。

  他沒發現她是怎麼貼上來的,一眨眼就到了面前,一抹輕柔的分量壓在他膝頭,她兩腿圈上他的腰,哀戚地舉著手讓他看,“我受傷了,仙君的鳳凰昨晚燙傷了我。”

  他沒忘記她在鳳凰台上是如何驍勇,凌厲的攻勢出於凡人之手,很讓他驚訝。那兩柄劍的劍靈,不是經年累月磨礪而成,是某種靈力煉化的。劍靈一成,至死追隨主人,她連劍靈都煉得出來,還來喊疼?

  他調開了眼,“日落時候,本君要去看看比翼鳳。”

  崖兒很不滿意,“仙君不先看看我的傷勢?”

  這點小痛,就別無病呻吟了吧!他把她摘下來擱在一旁,站起身道:“不知君野和觀諱有沒有受傷,它們不會說話,也不會告狀,本君更擔心它們。”

  崖兒氣鼓鼓抱怨:“我是奉命去鳳凰台灑掃的,被仙君的靈寵所傷,仙君難道不該先安撫我一下麼?”

  紫府君終於還是拗不過她,她委屈地擎著小臂遞到他面前,只見那皓腕纖細脆弱,皮下青色的血管蜿蜒交錯,乍看上去皮膚半透明似的。至於傷痕,他找了又找,“在哪裡?”

  崖兒努力地指給他看,“喏,這裡!”睡了一覺好像愈發淡了,但細看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

  就那麼一片,幾乎還原成了原來的膚色,還算得上傷痕麼?他抬起眼,拉長的臉和空洞的眼神,充分表示了他的漠不關心。

  崖兒看他的表情,覺得受到了侮辱,“仙君,決一死戰嗎?”

  紫府君搖搖頭,“我是讀書人。”

  “那我這傷……”

  他說“我給你治”,把手蓋上去,不需要折損任何修為,甚至只是做做樣子。這下她終於稱意了,在他還沒移開之前,纏綿地把自己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上。

  立起手指,尖尖的一點嫣紅如櫻桃,在他手背上緩慢游移。做得再風情,眼睛卻是怯怯的,她說:“仙君真好,我胡攪蠻纏,你也不生氣。”

  紫府君心平氣和地抽回手,“琉璃宮裡沒有太多規矩,一切皆隨心意,但你不能太過分,過分了我也還是會生氣的。”

  她愣了一下,“我過分了麼?”舉起手晃了晃,戲謔道,“仙君先摸我,我才摸回來的。再說你我這樣交情,太較真了多傷感情。”

  紫府君好像被她說懵了,交情?似乎也沒有什麼交情,感情當然更談不上。女人指鹿為馬的本事太神奇了,他覺得有理說不清,干脆不理會她了。

  轉身朝殿外走,外面不知何時風起雲湧,露台上煙氣縈繞著,他一身素衣站在那裡,缺一古琴、一香爐,就能入畫。

  崖兒跟在他身後踮足看,“好像要下雨了……”

  春天本來就多雨水,加上將至驚蟄,雷電來去總帶著水澤。紫府君看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夜裡要關好門窗,早點睡覺。”

  崖兒側目看他,面孔不蒼老,眼睛也是鮮活的,可話裡總帶著生無可戀,也許這就是神仙的味道。

  “仙君。”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活得太久,是不是了無生趣?”

  紫府君長長嗯了聲,崖兒以為他會說是,豈知只是他長篇大論的前奏。

  “我的人生,從二十七歲谷雨那天開始循環往復,至今不知多少年了。這些年會遇見一些人,有一些新奇的經歷,了無生趣倒不至於,畢竟每段經歷都不一樣,每一個人也各不相同。但不管走過多少路,最後都要回到這裡,回來後面對浩大的琉璃宮,一個人獨處也很有趣。我春天看蚯蚓,夏天看花,秋天看落葉,冬天看雪景,一年一年就這樣過。只要你有一雙發現美好的眼睛,哪裡都有快樂。比如雷聲,低沉時像人走過蒹葭彌望的河澤,腳底下有氣泡,一踩就蹦起來老高。比如細雨,篦子梳理頭發的時候,也能聽見差不多的聲音……”

  崖兒頭昏腦漲,很佩服他這種時時能找到樂子的態度,“可是仙君很寂寞,因為越寂寞,解釋得越多。”

  她笑盈盈望著他,紫府君有種被戳穿的尷尬,但他絕不承認,橫眉冷眼道:“謬論!”

  崖兒卻並不在意,靠得更近一點,溫言說:“仙君以後不用害怕寂寞,我來了,可以一直陪著你。”

  他不說話了,臉上露出冷嘲的神氣。也不過一剎那,又恢復了慣常風流自賞的樣子,甚至沒有接她的話,負手回殿裡去了。

  他說打雷,果然入夜後雷聲大作起來。可不是光腳踩泥潭的響動,大概因為九重門上地勢高,離天也更近的緣故,一道道閃電在雲層邊緣飛快蔓延,陡然沉寂下來,然後天上地下共鳴成一片。人就像笸籮裡的豆子,隨手一拍,震得一蹦三尺高。

  波月閣以前對他們的訓練嚴苛,冬夜鳧水,雷暴天裡伏擊,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可是女孩子太過鐵骨錚錚,缺少嫵媚,會喪失很多好時機。她不怕惡劣天氣,卻懂得善加利用,沏上一壺茶,端著茶盤深夜到了紫府君殿門上。也不進去,只是遲疑徘徊,一雙愁腸百結的眼睛,欲說還休地隔窗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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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10:50:46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這樣狂風驟雨的夜,總不能讓一個姑娘站在門外太久。紫府君是個良善人,他說進來吧,聽著細碎的腳步聲慢慢接近,視線仍舊定格在打開的書頁上。

  案幾前燃著線香,游絲般脆弱的身姿,亭亭立在篾片做成的扁舟上。香已經燃了過半,青灰的燼截截斷落,一縷輕煙扶搖直上。頂端的微茫在褪盡負累後粲然猩紅,隔著幾步錯眼望去,像落在他眼角的朱砂痣。

  她托著竹盤清淺微笑,低聲道:“仙君還沒休息?這樣的怒夜參禪,心裡靜得下來麼?”

  倒沒有放肆去闔他的書頁,把竹盤放在案頭上,提起袍裾,赤足踏上了重席。

  重席經緯縱橫,酥麻地印在腳心。她縮了縮腳趾,趾甲上湧出了嫣紅的半圓,像五個紅色的月亮。一步步行來,從他眼尾劃過,然後斜身倚坐,袍裾蓋不住玉足,把自己拗成個彎彎的,更大的月亮。

  指尖如蘭花幾瓣,掂著茶則量茶,青碧的松蘿①和烏木的茶器,襯得手指白潔賽玉。皓腕一轉將茶投進壺裡,注入的熱水沸起帶著茶香的白煙,隔煙相望的臉散發出妖冶迷離的氣息,如此夜裡,風情露骨。

  “仙君……”她又輕聲喚他,低吟恍在耳畔,“喝茶。”

  精瓷杯裡盛著翠綠通透的茶湯,伴著杯盞移動的沙沙聲,推到他手邊。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麼,像個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著,從側面看上去一本正經得慌。

  就是慌,崖兒知道男人這模樣時,心裡正經受驚濤駭浪。她本以為脫離紅塵的人,會有時刻清醒的姿態,看來好像錯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淨的人,應當是他。

  她笑得愈發柔媚,托著腮,幽聲說:“仙君讓我早點兒睡,我聽你的話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宮,那眼泉水真涼,澆在胸口,把心火都澆滅了。起先天上還有月亮,月華也是涼的,真凍得人打顫。後來起風了,又伴著雷雨,我沒處可躲,差點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訴的語調,交織出一幅香艷的畫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從高聳的胸脯滑落,分裂成無數細小的水珠向臍下奔流,是個男人,都想成為那水珠吧!天上驚雷乍現,青藍的閃電青藍的光,白膩的皮膚也白得發涼。顫抖著,驚惶著……

  “我怕雷,小時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過來,輕輕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時想找爹娘,可是他們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緊被子蜷縮在床上。我覺得我可能要蜷縮一輩子,不知道將來有誰能作伴。現在遇見了仙君,您慈悲為懷,會救我苦難,會度化我吧?”

  崖兒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盯緊他。見他的喉結纏綿滾動,那惴惴的模樣,叫她心裡抓撓起來。

  他仍舊不說話,她輕搖他,“怎麼不理我?我來投奔你,你就這樣待客?”等了等,復幽幽長嘆,無限悵惘地說也罷,“不想說話就不說吧,只要讓我留在這裡,讓我在你身邊……”

  肢體上的接觸,有一就會有二,既然他沒有把她推開,想必也不反感這種感覺。她靠過去,像他入定時那樣,溫順地偎在他肩頭。

  她沒有心甘情願這樣接近過一個人,以前領命殺人,不管對手多強大,即便戰得只剩一口氣,她也寧願用性命相搏,絕不動用蘇畫傳授她的那套。後來殺蘭戰,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銘心,以至於過了好久還會夢見那天的情景,幾乎把自己活活惡心死。現在這個不同,至少順眼,不好也是好的。雖然談不上愛,但她這樣的人,談愛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吒來去的女人畢竟不多,除了做皮肉買賣的,剩下的都是規規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沒經歷過類似的熱情如火,無措了,迷惘了。

  想拒絕,她說起小時候的無助那麼可憐,仿佛推開她,就是把她推進深淵。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觀鼻,鼻觀心……可是關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無孔不入,說不上是種什麼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範圍。

  甜膩的分量壓在肩頭,外面雷聲大作,這個夜卻是溫柔的。她額前的頭發隱約撩撥他的耳垂,有些東西來得太快,讓他來不及理清頭緒。

  崖兒依偎著他,兩眼卻冷靜地看著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輕煙是一線,筆直向上升騰,但漸漸地,軌跡有了起伏,搖曳著一顫,終於散了。她笑起來,眼睛裡盛滿得逞後的快意。轉過頭來,嘴唇離他的臉頰只有兩指寬的距離,吐氣如蘭著問他:“安瀾,你喜歡我麼?”

  這兩個字在舌尖上揉搓,輕巧地抵住牙齒,略一用力再癱軟下來,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對於這種人,更像遙遠的記憶和牽絆。沒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護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師尊。有了名字,他就是個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與佛無緣。

  他的眉頭到底皺起來,“葉姑娘……”

  “我叫葉鯉。”不等他抗議,她就截斷了他的話,“你沒有剃度,應當不是和尚吧?非僧非道,還是可以嘗嘗人間煙火的,我就是那煙火。”她自說自話,咯咯發笑,探過身,把臉送到他面前,“要嘗嘗麼?不甜不要錢。”

  撅起的紅唇,飽滿得像他以前吃過的桃花畢羅。她兩眼圓睜,就那樣近距離看著他,一雙瞳仁又黑又亮,眸中泛起琥珀光來。他氣短地後退,退一分她進兩分,他有些惱怒了,“葉鯉!”

  結果她甜甜噯了一聲,“安瀾。”活生生地,把一位道骨仙風的府君,叫成了高樓上的二公子。

  蜜糖漫過頭頂,掙不開逃不脫,這感覺並不只一人有,彼此都暗暗體會到了。可是各自都在堅持,意亂情迷是因為夜太深,畢竟越是到夜裡,人心便越柔軟。

  忽然一道驚雷,震得這神仙府邸都搖晃起來。白中帶赤的光像一道劍氣,從窗外門前斜劈過去。那雷聲太響太響,簡直像炸在了耳邊。崖兒猛地一顫,倒不是刻意為之的,自發就往他懷裡鑽。紫府君僵硬地抬著手,抱又不好,推又不好,實在進退兩難。

  “嚇死了我,可沒人和你作伴了。”嗡噥的嗓音回蕩在他頸間,她吐字的習慣在放慢時變得很奇怪,半吞半含,每個字節都拖得老長,頗有一唱三嘆的幽怨。

  紫府君閉上了眼睛,只覺自己的萬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會毀於一旦了。

  他漫游在這人間,見過急景凋年,也見過鮮花著景。萬事萬物從心頭瀟瀟流過,他只是個旁觀者,從沒想過自己會跌進塵寰。因為有了牽掛即是負擔,神佛歷劫,首當其衝的便是情,可知這情控制不當,會把人挫骨揚灰,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凶險。她說得對,他確實非僧非道,不肯上天也不願入地,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規定,卻也有無可奈何的地方。他可以和女人親近,但無法同壽。如果只是兩兩消遣倒也罷,倘或生情,靈根具毀萬劫不復,到那時可就壞事了。

  天地間的驚雷大概是對他的提醒吧,他聽在耳裡,神思卻難以清明。奇怪這個得寸進尺的女人竟有這樣的手段,能叫人只願沉醉不願醒。

  一片暖流從鎖骨頂端覆蓋下來,慢慢向上蔓延。他心裡驚動,莫名僵直了身子,所有感覺都彙聚起來,集中到了那一點。如蛇、如練、如絲弦,一圈圈一層層,所到之處引發烈火燎原,然後劃過去,遺落滿地冰涼。他續不上氣來,恰如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脖頸,胸肺裡儲存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不到滅頂絕不讓你超脫。

  “葉……”他咬牙掙扎,一根帶著茶香的手指點住了他的唇,未說的話被迫咽回了肚子裡。若即若離的舔舐在他頸間留下蜿蜒的痕跡,一路上移,抵達頜下。呼吸驟然停住了,擱在膝頭的手緊緊抓住袍裾,這種無措,說出來簡直可笑。

  崖兒拉開一點距離,把視線停在他的嘴唇上,再三地看,然後望住他的眼睛,“仙君,你被人親過麼?”

  紫府君不敢搖頭,仿佛害怕一晃腦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他居然眷戀這種帶著濁世氣的接觸。他說沒有,那兩個字聽來這麼羸弱,氣若游絲。

  她似乎很苦惱,皺著眉頭說:“我也沒有。”然後把吻印在他唇角,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帶著書卷般清幽的氣息,從他唇角徐徐降落,落回了他肩上。

  剛才烽火漫天,兩個人都像經歷了一場惡仗,打完後還要相依為命。以為終會發生的事最後沒有發生,本該慶幸的,卻不知為什麼會隱隱感到失望。可是不能說,更不能表現出來,奔突的心逐漸平靜下來,紫府君還是那個紫府君。他身形如松竹,坐得筆直,電閃雷鳴下的臉冷漠不可親近,看來是後悔了。

  不過對崖兒來說這樣就夠了,試探過了,知道底線,至少他並不排斥。有了這次,接下來會是個新開始,一個和你曖昧不明的男人,偽裝的正經會像薄冰,稍稍一觸就碎了。

  她退回重席上,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盤裡。帶著一點靦腆的笑意,脈脈看了他一眼,“夜裡喝茶不好,會睡不著的,還是讓我帶走吧。”提著袍裾退下來,再不停留,轉身往門上去了。

  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到外面才松了口氣。天地間彌漫的潮氣迎面撞來,有風吹過,背上冰涼,才發現衣衫洇濕了。

  轉過頭看琅嬛,暴風雨裡依舊不滅的琅玕燈照亮它的輪廓。近在咫尺了,拿到圖冊就回王舍洲去。不知為什麼,她今天格外想家,算算時候,走進蓬山竟然已經那麼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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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松蘿:松蘿茶,屬綠茶類,歷史名茶。

  解釋一下哈,有讀者看到紫府兩個字馬上想到東華帝君,紫府是道家術語,一為仙人居住的宮殿、境界,二為修仙之道的竅門,並不特指東華帝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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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10:50:58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後來的幾天,九重門外送食物已經不需要她敲銅磬了,每天定時定點,除了運送的少司命偶爾會換人以外,幾乎沒什麼變化。

  崖兒拎著灑掃的匣子,把十二重琉璃宮都走了一遍。很奇怪這裡只住著紫府君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空關的屋子。她不知道紫府創立至今的悠悠長河裡,歷史經歷過多少變遷,她賣弄著她的小聰明:“仙君可以娶很多夫人,生很多孩子吧?要不然建這麼多宮闕干什麼?”

  自從發生了那晚的事,紫府君就不怎麼待見她了。好像有些埋怨,怨從何來呢,八成覺得自己被她這個俗人玷污了,說話的時候視線看向遠方,臉上的神情十分傲慢,“千年之前紫府弟子都居住在琉璃宮,後來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九重門上便由我一人看守了。”

  任何人都不可信,只信得過自己,這點他們倒很像。崖兒試探著問:“是有人對琅嬛不利麼?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既然藏書樓設在人間,為什麼不容許人借閱。我們煙雨洲有個小琅嬛,主人就很大方,但凡有讀書雅好的,上至王孫公子,下至販夫走卒,都可以光顧。”

  紫府君臉上的神情更不屑了,一副“你懂什麼”的嫌棄模樣,“天界藏書和人間的大不一樣,你以為只是詩歌書畫,醫藥史籍麼?天界的藏書是天機,人在世間行走,今日不知明日事,所以生出許多惶恐來。可是在上界的人眼裡,一切早有定數,這些定數一件不差記載在冊,如果琅嬛能夠自由來去,天道豈不大亂?”

  崖兒曾經想過據實告訴他此來的目的,現在這念頭終於在他的回應裡全數打消了。不可能,他不會去做違背天道的事。監守自盜是什麼樣的罪過,比單純的失職嚴重得多。況且她並不認為那天半吊子的男歡女愛,足以讓他網開一面,如果她有異動,照樣法不容情。

  “那麼仙君知道自己的命途麼?算過自己的姻緣麼?”她站在艷陽下笑著問他,“裡面有沒有我?”

  她的熱情和直接從來不顧別人死活,紫府君眼裡的波光微微一漾,垂下眼睫,纖長濃密的陰影歇在白若春雪的頰上,依舊不肯面對她,只說:“天道尚且無常,何況是命盤。當局者迷,何必白費功夫。”

  她卻不依不饒,“算不盡自己的,那替我算算吧。我不修行,一輩子應當是注定的,都寫在書裡了。我不問前程,只問風月。你替我看看,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緣人,能不能安穩成家,生幾個孩子。”

  他皺眉,左躲右閃避不開她的手,到底還是急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拂袖走向長街盡頭,臨空而起,直下琅嬛去了。

  崖兒抱著掃把站了會兒,輕輕哂笑,復又繼續干她的灑掃。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磚,鋪排起來無窮無盡。無根樹垂下的絲絛上結滿了細小的粉色蓓蕾,有些輾轉紛飛,深深嵌進了磚縫裡。

  掃不出來,她蹲在地上,拔了檀木簪子去撥。山上歲月無驚,返璞歸真到了極致,發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子拔了便落得青絲滿肩,遇見一陣微風,紛紛揚揚飄拂起來,迷亂人的眼睛。

  有蒼色袍裾走進視線,袍角雲紋湧動,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她仰頭看,陽光正被那個身影遮擋住,來人的臉在逆光下顯得有些陰沉。

  她起身行禮,“大司命。”

  大司命頷首,垂眼打量她,把手裡包袱遞過來,“換上吧。府君跟前不要過於隨意,他不計較,不表示你可以廢了禮數。”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說話半點不留情面。

  崖兒伸手去接,見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扣著包袱,扣得分外用力,她使勁拽了一下,他才松開。一個人對你是善意還是敵意,可以從一些微小的細節裡品咂出來。她抱著包袱牽起唇角,“多謝大司命提醒,我人在琉璃宮,還要勞大司命費心,真是過意不去。”

  那一字一句,分明有針尖對麥芒的犀利,連笑也不達眼底。大司命眯眼審視她,散落的長發,堪稱襤褸的素袍,這些彙集在她身上倒不顯得狼狽,反而有種落拓不羈的美,只因她長了張顛倒眾生的臉。

  其實從第一次見到她,他就有些懷疑,這樣的女人勢必不俗,情願留在紫府做雜役,分明是屈就。倘或真的老老實實謹守本分倒也罷了,結果士別三日而已,她就進了琉璃宮,直上九重門。究竟是不是存著什麼目的?他也試圖深挖她的來歷,結果查來查去她孑然一身,就連出現在方丈洲也是沒有前情,從天而降的。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嚴苛的規定,不許對普通人使用數術,他早就讓她無所遁形了。眼下是沒辦法,只好小心留意著,如果她能知難而退,也是皆大歡喜的事。

  大司命那張嚴峻的臉稍有緩和,他掖著袖子問她:“葉姑娘來蓬山也有幾月了,當初那條大魚想必不在東海了,姑娘打算何時離開紫府?這裡是仙家府邸,你一屆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師,留在這裡不合時宜,還是早早下山去吧。”

  她的臉在日光下玲瓏剔透,笑道:“我當初告訴過大司命,走投無路時打算去如意州,大司命可憐我,才讓我留在紫府。現在又讓我走,我依舊無處可去,難道大司命願意眼睜睜看我羊入虎口麼?”

  大司命神色寒冷,漠然道:“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命數,救也只能救一時,不能救一世。如果葉姑娘有意下山,我可以贈姑娘些銀兩,足夠你找個地方安穩度日,姑娘意下如何?”

  她還是笑吟吟望著他,亦不反駁,“大司命的好意我心領了,是府君帶我進琉璃宮,命我在此處打掃的。大司命要是想讓我下山,不必知會我,只要府君答應就成了。”

  兩人鬥智鬥勇,結果難題踢到了紫府君那裡。大司命的面色愈發陰郁,嘴上不說,心裡認定她是個妖女,便不再和她糾纏,拔起身形向琅嬛飛去。

  崖兒看著他騰雲離開,臉上殘存的笑意才慢慢消失。他去見紫府君了,這種明察秋毫的人真是討厭得很。現在要來賭一賭了,看紫府君會不會認同他的提議。她是不相信世上能有男人舍得下溫柔鄉的,綺夢做了一半被勒令醒來,庸碌的人會不甘,不凡的人不以為然,加上她還有一雙不能被白看的大腿,大司命這回的諫言注定是空談。

  她很有興致旁觀,在第三殿的露台邊緣坐了下來。琉璃宮都是浮空的,第三殿的一角距離琅嬛很近,崖兒的視力又超乎常人,從這裡看過去,能清楚看見紫府君的臉。

  她雙手撐著青玉磚,閑適地踢踏著兩腿,腳下是百丈懸崖也渾然不怕。大司命找到紫府君了,她仔細讀他們的唇語,讀出了大司命的憂心——

  “這個人間女子來歷不明,進入紫府也許是別有用心,還請君上提防。”

  紫府君聽後似乎略有思量,但態度在她預料之中,“既然只是人間女子,大司命也不必草木皆兵。”

  大司命有些焦急了,“世上唯有人心最難測,君上睿智,應當比屬下更明白其中利害。或許是屬下杞人憂天了,屬下總覺得這女子不簡單。君上……君上莫忘了駐守人間的要務,還有自身靈根……”

  崖兒頓時直起了身子,想看清他的回答。然而紫府君抬抬手,截住了大司命的話。有風吹過,吹起零落的長發,他微微偏過頭,看不見他的口型,他說了些什麼,便也無從知曉了。

  崖兒不由悵然,但大司命的忠告如她推測的那樣不受采納,正合了她的意。山間空氣很好,帶著露水的清冽衝刷五髒六腑,她調開視線望向遠方,松快地吐納了兩口。再轉回目光時,見琅嬛前的兩人都回頭看她,她咧嘴笑,大方地向他們揮了揮手。

  譬如奸妃亂政,良臣的忠言毫無用武之地,當個奸妃真是令人快樂和滿足的成就。

  她拍拍袍子站起身,扛著她的掃帚進了第一殿。殿裡潔淨如往常,紫府君是個淡泊的人,連行動的軌跡都如煙似的。即便他長時間在此消磨,那些動過的東西還是會各歸各位,不依賴別人,也許是一個人獨活太久的緣故吧。

  她拿撣子去撣案上的灰,拂過那方竹篾香托時,不由停了下來。一時五味湧上眉頭,她跽坐在案前,伸手去撫那扁舟瘦削的輪廓,仿佛面前正站著他。

  隔窗的眼始終看著殿裡人的動靜,她的手指從香托劃過、從文房和書案纏綿劃過。指尖每移動毫釐,都讓人想起電閃雷鳴的那夜,彼此間離亂的氣息。

  細回憶,不敢回憶,怕那種不堪的感覺再次滅頂。終究不能沉迷,淺嘗輒止的一場夢,不必太認真,權作尋開心。

  他走進殿裡,窗屜上勾繞的雕花紋路,斜照在柳色的蟬衣上。他身材頎長,那泓翠綠飛流直下,嵌上了鐵畫銀鉤,愈發有種生人勿近的況味。

  她抬眼看見他,似乎羞於剛才的忘我,扭捏了下,轉瞬又神色如常。笑還是純質的笑,有些故作輕松地說:“先前大司命來找我,說要給我錢,讓我下山。這人真奇怪,我在這裡做雜役,又沒有偷懶。他很討厭我,還去琅嬛找你告狀。要不是看他人模人樣,我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暗中喜歡你,才不讓我靠近你。”

  起先說得還算像話,到後面就開始不著調了。紫府君大皺其眉,“大司命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覺得你不該把青春耗費在這個地方。畢竟山裡都是修行者,你該回紅塵中去,那裡才是你的歸宿。”

  她卻不以為然,“遇見一個人,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這就是我的歸宿。”見他還要開口,她拿手一擋,“什麼都別說了,不就是嫌我干得少麼,我多干點兒總可以了吧!琉璃十二宮我已經都打掃過了,還有哪裡需要灑掃?”他好像有點詞窮氣短,她大手一揮,“算了,我自己看著辦。”

  這一看,便看到了琅嬛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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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5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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