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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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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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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10:51: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20章

  就是這裡,四海魚鱗圖隔著玄妙的結界,就在這扇大門之後。

  崖兒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琅嬛,先前在琉璃宮上只是看個大概。這巍然矗立的樓闕,從遠處看去有些像寺廟裡的玲瓏塔,但比塔更龐大繁復,每一層有九道翹腳,角上各掛篆滿梵文的鐵馬。那晚風雨大作時,隔著隆隆的雷電,也能聽見悠然傳來的叮當聲,此為大音;至於大相,沒有見識過仙邸奧妙的人,大約很難想像。以琅嬛為圓心,在中上的部位有個崢嶸奇石組建成的天環,方圓約有百丈,無依無傍地懸空籠罩著樓體,不論是遠觀還是仰望,都會讓人心裡升起巨石壓頂的恐慌。

  琅嬛和琉璃宮一樣,都是浮空的,建在恍如被連根拔起的山體上。許是因為藏書重地,不敢有絲毫怠慢,山體四角以合抱的粗壯鐵鏈牽引,深深扎根在大地上。通往琅嬛只有一條索道可走,木板鋪排的橋面,麻繩編織的欄杆,踩上去晃悠悠,如果膽子不夠大,中途上不及天下不著地時,會嚇出一身冷汗來。

  崖兒選在黃昏時分來這裡,天上雲翳漸濃,像泡煮過的茶葉,成簇地沉澱在天幕四垂。晚霞從厚重的雲層之上照射向天頂,那天頂是橙紅的,在分界處勾勒出一圈金邊來。雲便愈發暗了,烏沉沉地,頗似道士常拿來做文章的異像。

  她拄著掃帚站在中路上觀望,露台由古樸的石磚鋪地,並沒有什麼異常。往上看,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著巨大的兩儀圖,隔離陰陽的那條曲線下溢出青色的流光,在陣法前築起一道肉眼可見的,類似氣牆的圓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圖形,小環外套著大環,一圈一圈旋轉。兩環之間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隨光環的速度逆向而行。但無論經過多長時間,最後都會回到原點,然後又是新一輪的開始,永無止盡。

  如果穿過去會怎樣?會讓人死無全屍,會天崩地裂麼?看來要進那道門,就如她先前預估的一樣,沒有訣竅很難做到。

  結界後台階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尋味,極有規律的陣法,和那道屏障對應起來,應當是以六爻結合天干地支組成的。這樣陣仗,摸不准法門恐怕還會觸動什麼。她的本意僅僅是拿到圖冊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簍子來。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復雜,實在讓她太陽穴發脹。

  解不開,眼花繚亂的布排,不是她這個凡人的腦子能參透的。她不由泄氣,心不在焉地揮動掃把。再回頭看一眼,忽然打算試一試,伸出手去觸那結界。手指所到之處起先是冰涼的,像點擊水面,甚至擴散出一圈帶著熒光的漣漪。然而緊接著驟然起了變化,她的整個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開始運轉,吸住她的指尖,像機關的拖拽,窮凶極惡試圖吞噬她。

  她大驚,任憑怎麼抵擋都無濟於事,一條手臂淹沒進去,熱辣地席卷起劇痛。周圍的風也咆哮起來,那圓形的屏障變成一個黑洞,不單吸人,也吞咽天地間的狂風。

  這下子糟了,沒有什麼能讓她借力,連召喚劍靈都做不到。她扎穩步子奮力定住身形,慌亂四顧,忽然看見天頂明亮的那片光帶裡出現個龐大的身影,尾鰭一甩,仰首奮鱗俯衝下來,是化出了原形的樅言。

  其實他一直在遠望著她,一有風吹草動就現身了。只是他的營救向來不顧一切,如果這結界非要吸進東西,他必定會擋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機會。

  崖兒發急,揮手讓他走開,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這時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這場驚心動魄來得快,去得也快。將要抵達的大魚見她安全了,身形逐漸淡化,最後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跡。她粗喘了口氣,回身才看見露台邊緣站著個人,柳色的蟬衣,白玉的發冠,眉間有隱隱的愁色。可是那愁色點綴在皎若明月的臉上,竟有種落花流水式的風流蘊藉。

  心頭頓時一松,她蹣跚著步子走過去,在他還沒來得及責問前,搶先大哭起來。

  於是紫府君的愁色變成了無奈,皺著眉頭把“你想干什麼”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麼”。

  剛才的生死一線回想起來還是後怕的,她大肆哽咽,“這是個什麼鬼東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頭擰得更緊了,“這是六爻盾,專門用來防備你這種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會惹你,你鬼叫什麼?”

  她根本不聽他的,跺著腳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兩只鳳凰一樣蠻不講理。”然後又是更大一輪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兒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副急淚。二十二年來她只哭過兩回,一回是在雪域尋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遷葬後的靜守,她在墳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兩行熱淚。

  本以為這輩子再沒有什麼能讓她哭的了,沒想到胡亂的嚎啕也可以上佳發揮。她居然像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一樣無理取鬧,一面哭一面內心驚訝,自覺該收斂時復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飽嘗了荼毒,沒有辦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實在是太強大了,明明做錯的事,她能硬爭爭哭出道理來。六爻盾大亂驚動了他,如果晚來半步她可能就不復存在了。正常來說她應該讓他訓斥兩句才對,結果她的哭聲讓他插不上嘴。等到哭聲停止時,他已經忘了自己剛才的憤怒了。

  她擼起袖子讓他看,紅紅的鼻子,瀲灩的淚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廢了。”

  胳膊廢掉已經算輕的了,要不是他來得快,她可能連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賞臉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厲害,徹底變成了醬紫色。從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還傷了筋骨,大抵脫臼了。

  他嘆了口氣,“你是我見過最麻煩的女人。”說罷抬手去捏她肩頭的關節,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聽“哢”地一聲,錯位的榫頭重接了回去。

  能動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兒把臉埋進他懷裡,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動不動緊貼著。雖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計,但算計之余也有倦足後的懶散,人總有累的時候。

  動輒親昵的舉動真是叫人防不勝防,其實認識不過才幾天而已,拿姑娘的行為准則來衡量,婦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來隨意,相遇是緣分,離開也沒關系,全看她的。只要不動情,一切好說。

  不過他還是有些好奇:“剛才的龍王鯨,就是對你圖謀不軌的那條?”

  崖兒愣了下,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再狡辯就沒意思了。她尷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為了助我順利進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場戲。”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龍王鯨大善,要能做出強搶民女的事來,除非是受了什麼大刺激。

  崖兒知道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著說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宮。臨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後,琅嬛失去了防御,大門變得和普通門禁沒什麼兩樣。原來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顏一樣,是他煉出來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著掃帚跟在他身後。顛蕩的索橋上行至一半時再回頭,那結界又高高築起來,雙環旋轉著,咒印發出幽幽的藍光,先前的一切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

  崖兒收回視線追上他,“如果被吸進六爻盾,還能活著回來麼?”

  紫府君負手前行,淡聲道:“不能震懾闌入者,立在那裡有什麼用,當裝飾?吸入盾裡有去無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離它遠點兒,琅嬛不必打掃,本來就沒人敢接近。”

  她喏喏稱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氣。回到屋裡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體湧動,這條胳膊已經腫得兩倍粗了。

  實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間的差距比天塹還深,所以她這樣的人在紫府門眾看來,如同螻蟻般不值一提。從頭至尾沒人提防她,除了那個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應當是發現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開始怒不可遏。畢竟沒有脫離凡塵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為也還算人。是人就有弱點,大司命怕他跌進羅網,被她這樣的螻蟻算計。看來當個稱職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涼氣,她抱著胳膊蜷縮在床上。以前奉命東奔西跑,遇見過各式各樣的危險,也受過各式各樣的傷,這次的照樣算不了什麼,忍一忍就過去了。

  紫府君來看她的時候,她正昏昏欲睡。朦朧中睜開眼發現他,勉強坐了起來。

  “能治麼?”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沒多會兒就成這樣了。”

  紫府君負在身後的手終於亮了相,指尖捏著一枚銀針,約有四五寸長。

  崖兒愕然,“還有血光之災?”

  紫府君憐憫地看著她,“原本像你這種誤闖琅嬛的人是不該管的,看在你辦事還算勤勉的份上,勉強施救一回。這些囤積在皮肉裡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話兩個月內難以痊愈,時間久了還會腐爛。究竟是治還是不治,你自己看著辦。”

  既然都這麼說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兒看著那明晃晃的銀針,心頭瑟縮了一下。怯怯伸出手,“會很痛麼?”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說不痛你信嗎?但比起剁手剁腳,扎針根本不值一提。”

  她長長吁了口氣,“那就來吧,但要輕點兒。”說著靠過去,偎進他懷裡。擰過脖子咬住他頸邊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無以為報。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謝你。”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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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1:56:31 |顯示全部樓層
第21章

  也不知是她的話過於赤裸,還是那一靠一喘間聲色撩人,她看見紫府君的耳廓慢慢紅起來。所以這個人的心終究是肉做的,身在三界內,即便無送無迎,道心也不能恆定了。

  崖兒無聲地啞笑,臉頰貼著他溫暖的脖頸,膩聲說:“仙君,那一夜的事,總在我腦子裡。你夜裡做夢的時候,會不會夢見我?”

  他手上一頓,“沒有。也不要問我這種奇怪的問題。”

  她噫了聲:“仙君真是個正經的仙君。”

  一面說一面吃吃發笑,忘了手上的痛。他替她療傷,帶給她的踏實安心和同樅言相處時一樣。他們的心都是向善的,即便生變故,錯也肯定在她。人家在蓬山好好的,她心懷叵測胡亂撩撥一氣,倘或他知道她的用心,大概會氣得眉毛倒豎吧!不過這人性情有點飄忽,事成之後她一走了之,萬一三五個月後才發現圖冊失竊,那時候再問起她,說不定他已經記不起來了。

  細細的針落在指尖,頂破皮膚,貫穿五指,酥麻之下癢中帶痛。她長聲吟哦,急促的喘息落在他頸窩裡,慢慢轉變成哽泣,讓他想起人間那種皮薄身嬌的面點,不敢下箸,一捅就汁水橫流。

  紫府君說:“忍著點,馬上就好了。”

  她嗚嗚咽咽:“你不是有神通嗎,吹口仙氣就化解的事,偏要拿針扎我。你說,是不是故意的?”

  真是天地良心,看看白玉磚上滴落的一灘烏黑血跡,他是從容自重的仙,誰願意沾染這種污血?她還在自作多情,絮絮叨叨仿佛他有多在乎她。他好脾氣是一樁,接不接受她的曲解是另一樁。終於皮肉下的血毒都清理干淨了,他扔下一句話,“早知道你不領情,剛才就該讓六爻盾吸了你。”

  她翻著眼睛看他,滿臉的怨懟和不情願,“仙君這話說得太不中聽了,讓結界吸了我,那你怎麼辦?沒有人雨夜探你,也沒有人和你如膠似漆了。”

  如膠似漆?乍聽這詞有些不可思議,但細一思量,連日來的種種,真有如膠似漆之感。

  他不想接她的話,抬了抬下巴,“試著活動一下。”

  崖兒舉起手,看著症候快速消退,從先前紫得發黑,褪變成淡淡的紫藤花的顏色。她松了口氣,“好多了,已經不疼了,多謝仙君。”

  他收起銀針盥手,轉身打算離開,她卻堵住了他的去路,“琉璃十二宮那麼多屋子,仙君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是不是早就悄悄留意了?看來你還是很關心我的。”

  紫府君平心靜氣看著她,她在女孩子裡算高挑的,但在他面前還是顯得嬌小。他得俯視她,又不能顯得盛氣凌人,這樣會破壞他仙君的形像。盡量眼帶笑意,雖然這笑看上去要罵人似的,“本君當然關心你,畢竟像你這樣不要工錢的雜役可遇不可求。連碧梅的蟲袤都知道每年換取聚魂丹,你到底圖什麼?”

  崖兒心頭一緊,才發現自己的別無所求確實說不過去。很快調整了態度,笑道:“圖你。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錢財於我是身外物。不圖財,當然是圖色,仙君做了這麼多年的男人,連這點都不明白?”

  紫府君退後半步,“本君……不出賣色相。”

  不知為什麼,那樣驕傲自矜的臉上出現惶恐的顏色,看上去別樣有趣。崖兒歪著腦袋故作遲疑,“掃地、除塵、倒香爐還不夠換一個你麼?那我連仙君的衣裳也一並洗了吧!說起衣裳……來琉璃宮這麼多天,仙君也換衣裳,怎麼不見晾曬?難道髒衣服不洗,放上兩天接著再穿?”

  好好的仙,被她三言兩語埋汰成那樣,紫府君臉都綠了,“誰說不洗?本君有潔淨法,不用下水照樣干干淨淨。”

  她頗有些遺憾的樣子,“什麼都有捷徑可走,做神仙真的很無趣啊。”嘴裡說著,視線悄悄轉到他右手的廣袖上,“仙君大概不知道,姑娘願意給你洗衣裳,是心悅你……先前那六爻盾,好厲害的法器。仙君被它吸過沒有?”

  相處了這幾天,他對她多少有些了解,這人眼睛一眨便是一個主意。看似莫名其妙的話,最終都是有目的的。

  紫府君有了防備,但卻按捺不住心生漣漪,“你的那雙劍靈攻擊過你麼?”

  她扭捏說沒有,“那仙君想嘗嘗被吸的感受麼?”在他的凝視裡含羞牽起他的手,那雙眼如同生了鉤似的望住他,搖搖曳曳地,把他的食指送進了飽滿的唇瓣裡。

  轟然一聲,仿佛閃電擊中了脊柱,那晚的迷亂又漫溢過了頭頂。所有的感官彙集在指尖的一點,看見她馥郁的唇在指節上輾轉,柔軟的舌帶著毀天滅地的姿態糾纏包裹,饒是天上的神佛,恐怕也抵擋不了這人間尤物。

  色相這種東西,是生而為人,為美人,自身攜帶的最好利器。他不談情,但不妨礙他欣賞這種風景。他的手指在她唇齒間吐納,那樣奇異的感受,充滿了新鮮和刺激。他承認心慌,另一只袖籠下的手甚至輕輕顫抖。但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女人,如此大膽又不遺余力地誘惑你,不管是九州還是雲浮,都沒有這樣的風氣。

  她見他望著,並不收斂,反倒愈發放肆了。放開他的手,藤蔓一樣纏繞上來,捆縛住了他的所有思想。

  花窗半開著,窗外琅玕燈的光水銀一樣流淌了滿地,她咻咻的氣息在他耳邊徘徊,一遞一聲喊他的名字:“安瀾……安瀾……”

  這時候不管是入定還是念《清靜經》,都沒有用了。他啞聲說:“葉鯉,你究竟想怎樣?”

  她的手落在他右手的手腕上,緩緩上移。踮起足尖,幾乎和他唇貼著唇,蛇般輕柔扭動身體,“做什麼問我想怎樣,你應該說‘隨你’。”

  她摸透了他的脾氣,君子清貴,隨性隨緣,沒有十天眾佛的頑固和執著,不貪,但解風情。他大概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招惹上她,凡人身上禁用術數,讓她有恃無恐。他必須靠自己的定力抵抗她,漫漫人生中早就孤寂成了一口旱井的男人,真的能對這樣的投懷送抱心念不動麼?

  他又不是和尚!

  她的手滿懷目的,繾綣裡的摸索不那麼引人注意。終於觸到了什麼,拿手背感知,應當是個匣子。任何法器都不是嵌在煉化者骨血裡生長的,比如撞羽朝顏寄生在劍裡,六爻盾既然有形無質,那麼收放就必須有個載體。只要拿到這寄靈的盒子,就有機會安全進入琅嬛,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自小行走江湖,又無父無母,沒有人管束我,我也不要聽任何人的大道理。人活一世,不過幾十年的光陰,得快樂時且快樂,何必守那些狗腳規矩……”唇與唇只有半分之遙,卻總貼不上去,她款擺呢喃,“仙君和我一樣,一樣沒有家人,一樣孤獨無依。我遇見你,是我的機緣,你遇見我,何嘗不是你的福氣……”

  他的氣息亂了,夜涼如水,一蓬蓬的熱氣翻卷上來,他扣住她不安分的腰,“你這樣做總有目的,說吧,想要什麼?”

  她眨了眨眼,“我想……”美在半吐半露之間,忽而一笑,“要你。”

  空氣越來越稀薄,他的定力也奄奄如螢火。也許一切都有預謀,可是他又輕敵,不相信一個凡人有能力攪亂乾坤。

  溫柔鄉,英雄塚。雙手觸到那一捻柳腰,便像生了根。奇怪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身子,和男人一樣習武,有男人一樣的身手,但該嬌柔處依然嬌柔,暗香浮動下濃烈如毒。

  兩條臂膀交錯起來,伶仃挑在他頸後,她難耐地吐納:“是不是快入夏了……身上黏膩……真熱。”

  紫府君向來有問必答,認真計算後告訴她:“剛過驚蟄而已,離立夏還有六十多天。”

  崖兒原本一心沉浸在情欲裡,喊熱也不過是為了引發更多的可能。沒想到他答得突兀,突兀到她不知怎麼接口了。她愣了下,一個沒忍住,嗤地笑起來。

  那張臉看上去不明所以,她卻笑不可遏,“我說熱,仙君不是應當脫了我的衣裳,帶我去泉眼清洗麼,誰真問你節氣了!”

  兩次曖昧難斷,糾纏的身體意外契合。紫府君張口結舌時,她幽幽嘆了口氣,在他耳垂上一含,方戀戀不舍放開他。

  看窗外,月亮還懸在東天,熱是真的熱。崖兒縮了縮肩,抬手解衣帶,在他震驚的注視裡脫了身上素紗袍。

  年輕女孩子的肉體潔淨芬芳,抱腹和褻褲只擋住些微一部分,那玲瓏的肩、柔軟的腰、勻稱修長的腿,毫無遮擋地暴露在他的視線裡。她慵懶地笑了笑,“子時還未到,泉台歸我用。仙君要一起麼?”

  紫府君有些慌,匆促調開視線說不。

  她促狹起來,他越是閃躲,她越要戳在他眼窩子裡,“有什麼好害羞的,前幾天在鳳凰台上不是才見過麼。”

  他繞不開她的糾纏,蹙眉道:“那天你頭下腳上,袍裾蓋住了臉,遠看像個吊死鬼,其實本君並沒有看清。”

  崖兒的笑僵在了臉上,居然說她像吊死鬼?剛才的濃情蜜意,頓時有種所托非人的感覺。她砸了砸嘴,“仙君,我很欣賞你這種翻臉不認賬的勇氣。”

  紫府君正色整了整自己的禪衣,擺正了歪斜到一邊的佩玉,“哪裡,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見她虎著臉要發作,忙道,“剛療完傷,多多休息,胳膊不宜沾水。如果硬要洗漱,留神避開傷口。”在她眈眈的瞪視下奪路而逃,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撿起地上的袍子給她披上,“小心隔山有眼,還是到了那裡再脫的好。”

  他就那樣姿態瀟灑地走了,崖兒氣得直咬牙,但那點不快轉瞬又散了。

  在窗前靜靜站了會兒,拿起手巾出門。走在回廊下,明月星子閃著寒光,先前屋裡的混亂和燥熱逐漸都散了,她披著袍子信步游走,夜風穿過兩袖,周身徜徉在一片清涼裡。行至泉台上,凌空懸著的燈籠發出溫暖的光。她在那片光帶下褪了衣衫走進池子,泉池很淺,泉水堪堪漫過胸乳,因為長流不斷,永遠都是徹骨冰涼。頭一回來確實不大能適應,多洗兩回就好了,她現在頭腦發脹,正需要好好冷卻一下。

  想起今天的險境,樅言露了面,讓她心有余悸到現在。如果紫府君不出現,他大概會去堵那個窟窿,龐大的龍王鯨,自信身圍和六爻盾一樣粗壯。

  她嘆了口氣,這裡終不是久留之地,紅塵之中雖談不上如魚得水,至少安危是可控的。不像這福地洞天,神聖卻不友善,不能再讓樅言陪她赴險了。

  只是如何才能從紫府君手裡拿到寄靈盒呢……枕著石壁的頭轉過來,視線落在岸邊的酒盤上。

  男人最痴迷的是什麼?無非酒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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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喜歡黑夜。黑夜是隱藏一切罪惡的遮羞布,所有的貪婪和欲望,都能在這塊遮羞布下找到妥善安放的地方。

  月亮在中天靜靜高掛著,帶著涼意的光灑下來,灑在池中人慵懶的肩背上。泡得夠久了,最初的設想經過步步豐滿,基本已經成型,她松快地呼出一口氣,扭過身子輕輕一淌,人如白練飄向池邊。泉水距離泉台有一點距離,抬起兩臂掛在台沿上,給自己斟了杯酒。愜意地品咂,耐心地等候,子時快到了。他每晚都在這個時候來此沐浴,不出意外的話,至多再等兩柱香的工夫。

  堅守琅嬛洞天,是他留在這裡的重任,結界的密鑰必須時刻攜帶,連吃睡都不離身。什麼情況下才能讓寄靈盒脫離他的掌控呢,只有在他沐浴的時候。

  就選今夜好了,打鐵要趁熱。崖兒仰起脖子灌了口酒,酒從食道滑下去,帶起一片辛辣的快感。這是她打掃第九宮時翻找出來的陳釀,大概是多年前居住在這裡的弟子留下的,藏得很隱秘,所以乍然發現,讓她好一頓驚喜。她嗜酒,也嘗遍了雲浮的各種美酒。這壇算不上多名貴,但年代久遠的緣故,口感濃醇出了厚重的高度。果然陳年的東西就是好,陳年的字畫值錢,陳年的清酒回甘,那麼陳年的人呢……她眼前浮起那張淡漠的臉,越老越俏。雖然不如他養的那兩只鳳凰花裡胡哨,但君野化形之後絕對不及他好看,這是肯定的。

  她笑了笑,放下酒盞。最近不再一門心思想著圖冊,偶爾也會想起他來。不過這紫府裡的一切都太虛幻,她身在其中,依舊覺得遙遠。這裡的人啊,山水樓台啊,都承載不了凡人的野心,還是早早離開的好,別壓垮了這純白的仙境。

  兩手撐著石壁,借助水的浮力一躍,坐上了泉台的邊緣。未著寸縷的身體帶著水光,坦然暴露在月色下,連月亮都羞於看,扯過一篇雲絮遮住臉,半晌不肯再露面。

  她仰起頭,笑著搖動胳膊,“看看吧,身材還是不錯的。”

  可惜月亮不想搭理她,這片雲飄過,又飄來了更大的一片。

  “不識貨!”她嘟嘟囔囔,扯過明衣穿上。水跡斑斑浸濕縐紗,不依不饒地貼在身上,反正不久會蒸發的,也懶得管。就著鋪地的袍子斜倚下來,枕在蜷曲的手臂上,惺忪著兩眼,一陣陣困上來了。

  先合合眼,養足了精神才好周旋。可是心裡終歸有事,眼睛閉著,腦子卻不停運轉。最後有些不耐煩了,索性又斟一杯,也不起身,就勢趴著啜,然後半攏著打盹兒,只等他來。

  輕而佯佯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在臂彎裡睜開了眼睛。明明計劃好的,可不知怎麼,胸口跳得隆隆作響。她不動聲色,聽那腳步聲到了身側,暗忖他一定在看她,她甚至感覺得到背後的每一道目光。她又緊張又期待,以前是紙上談兵,這次恐怕要實戰了。也罷,自己年紀不小了,借他一枝春開個張,人生算畫了半圓。

  薄薄的明衣覆蓋在身上,起不了什麼遮擋,只能增添朦朧的美感。紫府君從先前的惶惑裡才掙脫出來,沒想到轉瞬又墜進新一輪的燃燒,對於上了年紀的仙君來說,實在有點為難。

  當然年紀只是符號,沒有確實的意義,不過證明經歷過滄桑而已。可是以往的滄桑裡缺乏這一項,他看見她低陷的腰肢,高起的臀,連那兩個玲瓏的腰窩都刻進了眼眶裡。

  魔障……他喪氣地想,視線卻戀戀徘徊。忽然感覺羞慚,他是有道的仙君啊,不能這樣。他移開目光,清了清嗓子,“葉姑娘,睡在這裡會著涼的。”

  明衣下的身體輕輕蠕動了下,她回過頭來,像肉色的蛇,長了張姣好的人面。長長唔了聲,莞爾道:“我沒有睡,在等你。”

  眼睛無處安放,他難堪地望向粼粼的水面,“子時已過了,泉眼現在歸我。”

  她起身向他走來,每一步都搖曳生姿,“子時已過,我也歸你。”

  亂於色相,其實這種亂是有癮的,明知高築的城牆會垮,到了無力自救的時候,垮就垮吧,一切隨他。

  她的手從他交領裡探了進去,又軟又溫暖,“我替你洗,好麼?”

  他的喉頭被什麼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仙君和人間的火居道士是一樣的吧,可以飲酒吃肉,甚至可以娶妻。”她的舌尖在他唇上挑逗地一舔,滑膩的手在他懷裡橫行無忌,“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我們那裡有這樣一句話,喜歡就做,管他成仙還是入魔。”

  他的心髒開始狂跳,她的手覆在上方,笑得有些得意。

  結實的軀干從柳色禪衣裡掙脫出來,連帶中衣一起,堆疊在腰帶束縛的地方。永遠二十七歲的肌肉和骨架,正是最成熟精壯的狀態,隔著明衣糾纏上去,各自都微微打了個突。

  她頰上嫣紅,眼睛裡有迷幻的色彩,什麼也沒說,抽了他腰上的綁縛,輕柔將他推進泉池裡。他有一頭長而黑的發,飄浮在身後的水面上,除去了衣冠,人像蓮花一樣純質自然。岸上的人無骨倚在池邊上,拿手撩水慢慢替他擦洗,只是這種擦洗有一搭沒一搭地,愈發令人心癢難搔。

  “仙君會喝酒麼?”她又斟滿,自飲了半杯,余下的旋轉杯口,遞到他唇邊。月下的仙君唇瓣飽滿,泛出盈盈的光來。這樣的唇,要是生在女人臉上,恐怕會引發武林動蕩吧!

  他似乎不大擅於飲酒,可是這種時刻推辭又太敗興,便就著她的唇痕一飲而盡了。崖兒很高興,復添一杯遞過去,“你喝醉過麼?暈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夕,一切的傷心難過就都忘了。”說著又唉了聲,“神仙不會傷心難過的,你們講究無喜亦無怖。”

  水裡的紫府君垂著眼,臉上神情即便在這種時候也依舊高潔,“無喜亦無怖的是神佛,我非神非佛,懂得凡人的喜怒哀樂。”

  她聽了微怔,轉瞬又釋然了。確實是啊,如果他斷了七情六欲,還有她今天的諸多試探麼?

  杯裡的酒添了一次又一次,半勸半灌,極有章法。到後來他上岸,她坐在他懷裡,自己含了嘴對嘴地喂,他喝下去不少,前後總有半壺。

  崖兒平時酒量奇好,是在波月閣裡練出來的本事。蘇畫的宗旨是天下人皆可醉,唯獨弱水門四星宿不能醉。酒是穿腸毒,為刀劍提供最好的佐助,你可以利用它,但絕不能被它支配。她還記得門中有酒池,盛滿了天下最烈的酒。每個歷練的殺手最終都會被關進那間屋子,沒有食物果腹,只有酒。所以後來喝酒對她來說像飲水,各色不同的酒,不過帶著各種不一樣的香味而已。

  紫府君卻不同,這個方面他顯然技不如人,但也只是微醺,還不及醉的地步。然而就是這半醉半醒,讓人越陷越深。她離他這麼近,帶著一股奇異的香氣,攝走人的魂魄。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從鳳凰台上相遇開始,一波連著一波的綺麗,開出靡廢又充滿致命誘惑的花。

  她的手在他肩背上漫游,親昵地捧住他的臉,十指深深插入他發間。他忽然明白上界的墮仙是如何萬劫不復的,壞了道體,亂了心神,並非定力不夠,只是走投無路時心甘情願沉淪。好在他不同,他慶幸地想,不願升天也是有好處的,至少沒有那麼嚴苛的律條,不許犯任何一點人之常情的錯誤。

  她的身體化作一灘水,在他身下起伏流淌。一切終於糊裡糊塗地發生了,來得莫名,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狂卷而至。可怕的極樂的體驗,讓他沉溺且慌亂,他聽見她低低的啜泣,可能他把她弄疼了。強迫自己停下來,停不住,身體根本不受控制。腦子裡的那根弦錚然斷裂——誰讓她蓄意招惹的!他惡狠狠地,像報復,動作粗魯,毫無仙君風範可言。奇怪她卻溫柔地包容,經受他的橫衝直撞,眼裡含著淚,依然吻他,鼓勵他再來。

  酒上了頭,自律的人也終於不管不顧了,大進大出,體力消耗驚人。他還記得自己是誰麼?汗水包裹全身,熱了又涼,涼了又熱。崖兒的手在昏暗處摸索,找到寄靈盒,悄悄藏在了自己的袍衫底下。

  露水姻緣來去隨意,但終究有點可惜。她忍受他在身上殺人放火,一片混亂裡摩挲他的腰臀。也許這種動作有安撫的力量,慢慢地,狂躁漸次平息,他變得溫柔有力,月下朦朧的臉,從未這樣讓她感覺親昵。高潔的仙君,這回怕是要沾染風塵了,她對他滿懷歉意,臨走的時候輕輕為他蓋上了衣衫。

  站起身,腿上涼意陣陣。拿手抹了下,有干涸的血疤,星星點點散落在掌心裡。她心裡空空的,略怔了下。揚袍穿上,素紗刮到背上引發一陣刺痛,才發現背後蹭脫了巴掌大的一層皮。她皺了皺眉,小心避讓開,系好衣帶再回頭看他一眼,這一眼是最後一眼了吧,但願永世不要相見。

  她握緊手裡的盒子,很快繞過石屏向琅嬛方向奔跑。時間不多,再有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她必須趕在紫府君清醒之前做成這件事。

  撞羽和朝顏在等著她,她動念召喚他們,黑暗下兩道金芒從宮闕間一閃而過,停在她身後待命。牟尼神璧這段時間一直交給樅言保管,現在到了重啟的時候,它們和她是連著血脈的,即便相隔千裡萬裡都會回到她身邊。

  她進山之前同樅言有過約定,只要神璧一動,他就在琅嬛之外伺機接應她,現在他應當接到消息了。

  天邊一輪青紫色的亮點橫空出現,流星一般飛速趕來。及到面前時嗡聲震顫,旋轉著,自發分裂成兩彎,瞬間匿進她眼裡。她不再停頓,拔起身形踏上索道,沿著那細細的一線圍欄幾個起落,很快便到了琅嬛塔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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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1:56:58 |顯示全部樓層
第23章

  六爻盾無懈可擊一如往常,不緊不慢地輪回,高高在上傲視一切。感知有人站在面前時,甚至警告式地嗡鳴一聲,盾面驟然迸發出一段異彩,那目空一切的樣子,真和它的主人有幾分相像。

  崖兒望著它,挑釁地微笑。果然什麼人煉什麼法器,這六爻盾應當是人間最厲害的結界了吧!只可惜紫府君百密一疏,現在寄靈盒在她手上。宿體對法器,就如同鑰匙和鎖的關系,無論多精巧的鎖,只要對上鑰匙的齒紋,就得乖乖聽命。

  她低頭看手裡的匣子,不過掌心大小,制成了金剛杵的形狀。盒身四圍綴滿梵文,六角以銅環相扣,頂上一個兩儀形狀的鈕,正和樓體上綠光流轉的巨大兩儀方位重合。她按住那個鈕,一手高擎起來,只聽盒子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如機簧受到了觸動。然後盒身的六面像花瓣一樣展開,中心有寸芒螢螢然。六爻盾的光同盒中寸芒遙相呼應,結界霎時搖搖欲墜,猛地一晃,化作一道流光衝進盒裡,六壁“哢”地一聲闔上。現在再看琅嬛,沒有了那層阻擋,清晰得如同雨水洗刷過一樣。

  崖兒長出一口氣,這時才覺得心又落回了肚子裡。先前也害怕,萬一這寄靈盒不好控制,引發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動靜來,紫府君恐怕會把她大卸八塊的。好在六爻盾雖然認主,寄靈盒卻只是普通的容器。她把盒子收進袖袋,就著天上的月光仔細觀察門前羅列的陣法,三組陰陽的符號被打亂了,但依稀可以辨出水、火、風的方位。

  坎卦居正北,坤卦居西南……要謝謝蘭戰當初對她的栽培,天時地像多少懂些皮毛,到了緊要關頭能排出個序列來,避免盲目落腳丟了小命。

  很順利,結界破除後的陣法尚且能解。雖然踏雷還是踏澤讓她頗費了一番思量,最後有驚無險,也算運氣。

  站在大門前向上仰望,琅嬛的正門是真的高,矗立在那裡,像眾帝之台上摩天的神像。門的材質是木加石料的組成,她試著去推,實在太重了,花了好大的力氣,推出了一身汗,結果還是紋絲不動。

  大概這難以開啟的重量,也是阻止人偷偷潛入的手段。她緩了緩,再運氣去推,結果門沒推動,一股暖流順著大腿內側的曲線蜿蜒而下,很快冷卻。她站在那裡,懊惱地紅了臉。

  身旁適時多出一雙手來,崖兒嚇了一跳,猛轉頭看,看見一張略顯稚氣的臉,是樅言。她松了口氣,“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找個地方等我的嗎。”

  樅言臉上的傲慢,簡直和面對魑魅時一樣。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賭氣式的說:“我不來,你一個人能打開嗎?”龍王鯨的身形擺在那裡,即便幻化成人也力量非凡。崖兒咬碎銀牙都推不開的門,他輕輕一點就打開了。

  “快進去。”他轉身殿後,黑暗中一雙眼熠熠發光。天上地下八方打量,橫劍站在門前,為她堅守退路。

  任何時候他都是靠得住的,對崖兒來說樅言就像家人,所以她做了虧心事,面對他時會感覺很難堪。不知剛才她和紫府君的事,他有沒有洞察,眼下也不便多說,便閃身從門縫間擠了進去。

  琅嬛洞天,果然是離天界最近的地方。這裡雲霧繚繞,八根金漆的巨大抱柱穿破雲層,直達天頂——是的,直達天頂。奇怪這藏書樓上空居然沒有瓦片梁椽,可以看見墨藍的天,有星子,甚至有月亮。

  盤古開天地後,大地分成了很多塊。每一塊土地都有魚鱗圖,不單四海,諸如九州和生州,甚至是佛魔混雜的四大部洲,及一些從沒聽過名字的地方,也都有詳細記載。那大金柱就像書簽,異常醒目地立在那裡,分門別類劃分區域。她找見了那根以鐘鼎文刻寫“地政”兩字的柱子,穿過層層雲霧往上看,原來琅嬛藏書根本不用書架,所有卷軸整齊地懸浮在半空,不能騰雲的來者,即便蹦得再高也夠不著它的邊緣。

  防來防去,防的其實只是凡人。她牽著唇角哂笑了下,召來劍靈御劍而上。俯瞰所有卷軸時才發現書海有多浩瀚,那密密匝匝的堆疊,還沒伸手就讓人感到絕望。

  她開始理解紫府君,為什麼守著這些藏書卻千百年不去翻動,光看這龐大的數量,想必就要吐了吧。

  從哪裡下手,她一時沒有方向,隨便抽取了幾卷,都不是她要的。從頭開始查找肯定行不通,她定下神仔細觀察這些封軸,發現每一卷的軸杆上都有小小的刻字,天圓地方地刻著山、岳、湖、澤。

  羅伽大池究竟是海還是湖,說不清楚。她只好從地域入手,先找到生州。生州又分六大州,雲浮大陸只是其中一州。四海分大小四海,羅伽大池在雲浮邊緣,應該算小四海……

  找到了,四海魚鱗圖!解開絲帶舒展卷軸,那卷上的工筆畫是活的,海水浩淼,連翻卷的水紋都看得一清二楚。
  “羅伽大池……”她急切瀏覽,查閱了大半張畫卷,終於在一片靜止的水域發現了那四個字。

  她笑起來,笑裡混雜著說不清的喜悅和悲涼,一陣陣衝得她鼻子發酸。為了這座孤山鮫宮,岳家人付出了多慘痛的代價啊。當初牟尼神璧為什麼要棲身在長淵呢,也許她的祖輩曾經因它輝煌,可今天看來掌握這個秘密是天大的不幸。仿佛一個詛咒,岳家人注定為它家破人亡。現在輪到她了,她同樣無法解脫,還要繼續捆綁著,直到墮進地獄最深處。
  天頂的夜色投在畫卷上,漸漸開始變淡,她忙收起卷軸揣進了懷裡。離開前不經意瞥見一封名冊,是生州的神兵譜。以前常聽說某某人在琅嬛神兵譜上排名第幾,她有些好奇,隨手翻了翻,頭一頁便是一柄玉具箭,邊上草書蒼勁有力地記錄著一個名字——厲無咎。

  厲無咎,眾帝之台的右盟主。這人的名號她有耳聞,天下第一的高手,整個江湖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可惜神龍見首不見尾,她沒見過他,更沒有機會和他交手。蘭戰那樣自負的人,敢動關山越,卻從來沒有興起刺殺厲無咎的念頭,可見這人定然十分厲害。

  來不及細究,匆匆一顧,把書頁闔了起來。落地後奔出去,門外的樅言早就等得發急了,“怎麼用了這麼久?”

  “你以為琅嬛是對門的醍醐書局?光找生州我就費了好大工夫。”她嘟囔了下,同他一起把大門關上。走出陣法後又退了幾步,把盒子裡的六爻盾重新放了出來。

  樅言有種逃出生天的感慨,“終於結束了。”

  是啊,結束了。崖兒把寄靈盒放在結界前的空地上,紫府君找來一眼就能發現它。心裡浮起一點悵惘,自十四歲領命辦事至今,這次的蓬山之行用時最多,幾乎耗盡了元氣。現在目的達到了,該回去了,可是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落下了,想不起來是什麼,反正很要緊。

  仔細回憶,她是孤身一人來的,隨身攜帶的無非是撞羽和朝顏。他們都在,還有什麼?

  樅言的璃帶車停在了露台邊緣,見她裹足不前,他看了眼天色,“天快亮了,兩刻後九源宮的弟子在蓬山之巔做早課,你要是想和他們道個別,就再等等。”

  崖兒聽了無可奈何,也不去計較到底落下什麼了,很快坐進了璃帶車裡。

  水中來的法寶,和天上雲氣相交,轉瞬便隱匿,只余淡淡的一個剪影。樅言駕車跑動起來,窗外風聲嗖嗖,她靠在窗口往下看,琉璃宮遠了……蓬山遠了……方丈洲也遠了……作下的一切惡和孽無從清算,拍拍屁股走人到底最干脆。

  她長長嘆息:“樅言,回到波月樓我要好好睡一覺。這陣子老是睡不好……”抽出銅鏡照了照,“眼睛底下都發青了。”

  樅言下意識摸摸自己的眼袋,她在紫府冒險,其實他比她還難受。要不是礙於山裡都是修道的人,他的原形一眼就能被他們看穿,他倒真想和她一起進山門,至少同進同退,彼此有個照應。

  回頭望了眼,“魚鱗圖到手了,接下去你有什麼打算?孤山鮫宮找不找?”

  崖兒搖了搖頭,“我找圖冊並不是為了打開寶藏,只是因為這麼重要的東西不握在自己手裡,覺得不安心。天底下我誰都不信,只相信自己。那些覬覦寶藏的人對我群起而攻之,我不怕,怕只怕他們先我一步找到鮫宮,萬一我守不住神璧,愧對先父的囑托。”

  樅言聽完她的話,心裡有些難過。她誰都不信,應該也包括他吧!一個幼年起就經歷無數挫折的人,你很難像要求正常人那樣去要求她。他只有順著她的意,低聲道:“也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蘭戰死後未必沒有人盯著波月樓,行動越多,越惹人注目。圖冊盡量藏得隱蔽些……”

  她忽然截住了他的話,“我在想,該不該燒了它。”

  樅言訝然望向她,“千辛萬苦拿到的,燒了?”

  她撐著臉頰,意興闌珊的樣子,“最萬無一失的做法,不就是毀了它嗎。牟尼神璧已經是個累贅,再多一張圖,死得更快。”

  可是真的燒了麼?點把火再簡單沒有,但付之一炬容易,要復原就難了。她不得不考慮以後的事,將來的不確定太多,如果哪天必須物歸原主……

  “算了。”她怏怏道,想起傍晚的情形,叫了聲樅言,“那面六爻盾能吞盡萬物,你冒冒失失衝過來,打算去填窟窿?”

  他答得輕飄飄,仿佛根本不算什麼大事,“把你撞開,你就能活命。反正我個頭大,多少可以招架一陣子。”

  他曾經救過她一回,這回再救就得賭上性命了。她心裡感激,嘴上卻揶揄,“說得是啊,你的原形這麼胖,腦袋也大,杵進去正好把六爻盾外圈的大環填滿。”

  樅言見她取笑,倒也不生氣,只是落寞地喃喃:“紫府君來得是時候……”說著頓下來,遲疑叫她,“月兒……”

  崖兒嗯了聲,“怎麼了?”

  “你和他……”

  崖兒料想那事他必定已經知道了,難堪過後便也不再避諱,大方承認:“有私情,我把神仙給睡了。”

  樅言啞然望著她,慢慢浮起苦笑,一雙眼暗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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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1:57:10 |顯示全部樓層
第24章

  睡了神仙,可她進琉璃宮不過區區十來日而已。

  永遠不要低估殺手的決心,他們常為達到一個目的,不計一切後果。尤其是女人,弱水門裡受過最專業的訓練,貞操這種東西對她們來說,不過是隨時可以用來作為輔助的工具……可他一直以為她不一樣,殺了前任閣主取而代之,至少不必再出賣靈魂,結果到頭來不變的觀念和急功近利的心,還是深植在她靈魂深處。

  樅言感覺失望,並不因為她失節,而是恨她太輕易。還有那位紫府君,不入塵寰,卻喜歡塵寰中的女人。那麼輕易跌下神壇,究竟該說岳崖兒手段高,還是他紫府君枉為仙師,實際只是個六根不淨的老不修?

  他心頭郁結,狂奔在天際,然而天是窄的,壓得人喘不上氣。他幾次回頭想同她談一談,可是瞥見她的裙角,所有話都咽了回去。無從說起,只是覺得心疼。以前受的苦還不夠麼,還要繼續往身上壘石頭?

  崖兒知道他不高興,這條大魚的思想太陳舊,大概覺得就這麼把自己交代了,簡直對不起天下蒼生。

  起先她也有些糾結,女人的頭一次,即便灑脫如蘇畫,也耿耿於懷了這麼多年。身處那個環境,會不斷讓她自省自責,但離開蓬山,琉璃宮在她視線裡越來越遠,聶安瀾也離她越來越遠時,她反倒放下了。

  反正今生不會再見,有過和沒有過幾乎沒什麼區別。譬如一根玉杵,一串緬玲,誰會和這些東西計較?紫府君對於她……大概也就是如此吧!所以樅言吞吞吐吐,她覺得少年人就是太死腦筋了,“你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他沉默了下才道:“值得麼?”

  值不值得,得看結果如何。她撫了撫身旁的圖冊,靠著車圍低語:“我是衝《四海魚鱗圖》去的,現在圖在我手上,一切就都值得。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願意見我這樣,可你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快最有效的辦法。我不喜歡蓬山,那地方沒什麼煙火氣,討厭在那裡久留。早些完成目標,早些回去,有什麼不好?”

  “可是那紫府君……”樅言漲紅了臉,想回頭又忍住了,訥訥道,“你壞了人家道體,恐怕人家不放過你。”

  崖兒愣了下,“我偷了他的圖,他不放過我還有一說。至於道體……我又沒得他什麼好處,有什麼可不依不饒的?”

  樅言想和她爭辯,忽然又放棄了,長嘆一聲道:“他雖然是仙,可你還是吃虧了。”

  吃虧一說,用在她們這類人身上終究不合適。她知道他不贊同,甚至對她的做法有些不屑,但那又如何,她從來不是什麼冰清玉潔的人。

  “我這種出身,水裡來火裡去的,又不是高樓上的小姐,沒那麼看重貞潔。只要能達成目的,別說對方是仙,就是鬼、是魔,又如何?人一輩子總得有一次,開了個頭,以後做什麼都沒有顧忌了。”這話可能愈發惹惱他了,從背後看上去兩肩起伏得厲害。崖兒苦笑了下,他不知道有句話叫故作瀟灑,看他單純得可笑,就想戲弄他。於是從身後抱住他,將下巴抵在他肩上,換了個發膩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說,“你不必氣惱,如果要我報救命之恩,也可以人約黃昏後。可惜你還小,過早做那事不好。等你長大吧,長大了便來找我,可好?”

  結果這話徹底觸怒了他,他猛地格開她的手,憤然道:“你這算什麼?難道今後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嗎?”

  被怒斥後的崖兒有些懵,畢竟樅言從來沒有發過這樣的脾氣。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說錯話了,囁嚅著想去道歉,又覺得不好開口,猶豫了下,便兩兩沉默下來。

  一路無話,到達瀛洲的時候打尖住店,隱約聽說東海方向有異像,也是收拾好行李不發一語,說走就走。

  崖兒平時喜歡熱鬧,他悶葫蘆一樣,她原本還想哄哄他的,到後來自己也生起氣來。她自己的人生,好與不好都由自己負責,幾時輪到別人來操心?感情這東西,適量時是種依托,一旦過量就變成負擔。她總在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這件事上她是占了便宜的,起碼那個人是神仙。可在樅言眼裡神仙也是男人,長了和所有男人一樣的孽根,她不是為愛把自己交出去,就是自甘墮落。

  隨便吧,墮落就墮落了。回到王舍洲後人多,分散了注意力,她顧不上周全他的感受,但每每歌舞升平的間隙裡,於那無人駐足的角落,還是會感受到他的目光,憂郁而又憤世嫉俗地向她射來。

  不過對於她的回歸,那些准備好她三五年內不會回來的手下們還是很高興的。魑魅簡直要賴在她身上了,緊緊靠著她,一雙桃花眼肆無忌憚釋放萬種風情,“樓主果然神功蓋世,能令您親自出馬的事必定是大事,沒想到才花了四個月就辦完了。屬下本以為要見您,至少得等到明年開春呢。”

  她笑著端起酒杯呡了一口,“在外漂泊,怎及在家裡痛快。我這幾個月過得不舒坦,沒有一天不想著要回來。現在好了,看見這王舍洲的景致,連月的乏累就消解了一半……這陣子樓裡太平麼?可發生什麼怪事?”

  搖著團扇的蘇畫說沒有,“就是上月城裡來了個康居國的駝隊,帶了不少演雜耍的人。其中有幾個年輕的姑娘,會跳胡騰,也扮觀音,收了不少信徒。前幾天這四人隊裡的一人死了,據說是駝隊首領的女兒,死狀蹊蹺,光剩個腦袋,找不見屍體。駝隊首領報了官府,也花錢請江湖各路人馬緝拿凶手,可惜一直沒有任何進展。昨天終於找上門來,求波月樓出手相幫,我看酬金豐厚就應下了,已經派明王出去查辦。”

  崖兒點了點頭,以前波月閣接的都是生死買賣,佣金相當不菲。現如今無端的殺戮已經不再承辦了,但江湖上的難解之事沒人能做到時,波月樓依舊當仁不讓。

  “我剛回來,這些事暫不過問,請門主主持到底。”她看著遠處台榭上高高踢腿的波斯舞女,一片柔艷的光下旋轉得陀螺一樣,澀然閉了閉眼睛,“江湖上呢?各大門派可有異動?”

  蘇畫搖動團扇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略踟躕了下,才小心翼翼道:“江湖上又掀起了牟尼神璧的傳聞,據說神璧驚現煙雨洲。煙雨洲是岳少主夫人的娘家,不管這消息是真還是假,萬戶侯府,恐怕都要遭受當年長淵岳家同樣的打擊了。”

  萬戶侯府……崖兒輕輕蹙了蹙眉,這個名字她聽過,遙遠的外家,如同在生命的另一端。當年她父母遭遇橫禍,就是因為她母親趕赴煙雨洲奔父喪,在回蒼梧城的途中,迎來了全武林的追殺。萬戶侯府現在由她母親的兄弟掌管,新一輪搶奪牟尼神璧的狂潮將至,無中生有,矛頭直指煙雨洲,正邪兩道趨之若鶩,這江湖又要不太平了。

  一旁的樅言憂心忡忡盯緊了她,不知情的魑魅打趣:“聽說岳家的寶藏數量驚人,樓主,咱們要不要也湊個熱鬧……”

  話沒說完,被樅言厲聲喝斷了,“花喬木,兩眼只有孔方兄,人和厲鬼有什麼分別?那麼多的俠客英雄傾巢而出,肆意搶奪毫無風度可言,你大約覺得法不責眾是場狂歡吧!波月樓早年劣跡斑斑,但現如今已經歸了正途,你卻在這裡妖言惑眾,鼓動樓主與豺狼為伍,究竟是何居心?”

  魑魅被他沒來由的怒斥罵傻了,新仇舊恨湧上來,一躍而起,拔劍就要較量。崖兒卻知道樅言的意思,他怕她一時衝動顧念骨肉親情,跑去為萬戶侯府出頭。其實他多慮了,她明白其中利害,怎麼可能做出那種蠢事來。

  她擺了擺手,“樅言是為大家好,武林正道最會粉飾太平,波月樓參與進去,將來所有的惡名都是咱們背。吃不著羊肉反惹一身騷,不值得。”魑魅在她的注視下乖乖收起了劍,她這才一笑,抬袖打了個呵欠,“時候不早了,該上床歇著了……”

  她起身走出觀指堂,余下眾人呆滯地看向更漏——亥時還沒到呢。

  其實並不是真打算早睡,只是想隨意走走罷了。外面空氣清冽,站在樓外的露台上看夜景,王舍洲的窮奢極欲一如往常。連綿十裡的花燈從頭頂上方橫跨過去,幾乎布滿城池的每一片夜空。星月如何與霓虹爭輝?身處此地,平常人家夜裡連燈都不用點,一推窗,便是滿目輝煌。

  傾前身子,將兩臂擱在圍欄上。靡廢的輝煌倒映在眼底,她眺望著遠方,喃喃道:“神璧不可能在煙雨洲現身,這個消息不過是為了引出當年失蹤的孩子。想想我爹娘出事後,蒼梧城和萬戶侯府的反應,我有什麼道理去管他們的死活。”

  夜風颯颯,她身後的人應了一聲,“你恨他們吧?”

  她嘲訕地扯了下唇角,“岳海潮和那六位長老最好別犯在我手裡,否則我能叫他們求死不得。至於萬戶侯府,老侯爺死後易了家主,為明哲保身棄我母親於不顧。他們安穩了二十多年,現在風水輪流轉,讓他們也嘗嘗那種滋味,這才是天道。”

  “你不會去煙雨洲?”

  她說是,“我不會上當。”

  “那就好。”他長嘆一口氣,“現在你魚鱗圖在手,也平安回到了王舍洲,是我該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夜色下的白衣少年平靜地向她微笑,“我要繼續找我母親去了,即便她已經死了,我也要找到她的屍骨,像當初你尋找你父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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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1:57: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25章

  緣分這東西就是這樣,有聚就會有散。沒有人能陪誰一輩子,哪怕是父母,或者夫妻。

  有的緣分長一點,有的緣分短一點,但遇見過,終究是一段經歷。來時不要歡喜,去時也不要留戀。大道理誰都懂,崖兒也懂。可是當他真的要走時,她還是覺得難過和不舍。

  然而不能勉強,他原本就不屬於這裡。他在羅伽大池游走,到處尋找他的母親,意外間救了她,已經陪她耗費了那麼長時間,再要強留他,崖兒也覺得過意不去。

  她悵然嘆了口氣,慢慢點頭,“應該的,你要走,我也不虛留你,或許你母親正在哪裡等著你……我不能像你一樣在水下生活,否則我應該陪你一起去的。這兩年多來你一直在我身邊,可是你要去完成你的心願時,我卻半點也幫不上你。”

  樅言聽後只是輕笑,“當初我救你,從來沒有想過要你回報。這兩年我在波月樓,吃你的住你的,你也不算一毛不拔,用不著覺得虧欠了我。”

  就是這樣清如水的關系,明明牽絆很深,可又仿佛三言兩語就能說清。越是淡淡的,才越傷人。

  崖兒心裡發沉,兩年的相處,一走就全斷了。她晦然看了他一眼,“還會再回來麼?”

  樅言的笑容干淨而透明,這些年隨她出入紅塵,卻還是當初為她涉水采花時的模樣。

  回不回來……很難有個准話。他心裡是留戀的,同樣沒有了家人,靈魂深處的某些痛,只有她能明白。他隱隱覺得可能再也找不見母親了,畢竟失散了將近六十年。當時他還很幼小,不會說話,也不會化形。母子兩個從北向南遷徙,經過鼠白鯨的領地,遭受了一場八天八夜的圍追堵截。

  適者生存的世界,總逃不開弱肉強食,水裡也一樣。鼠白鯨個頭比龍王鯨小得多,但又奸猾又難纏,成群結隊圍攻大魚的架勢,大約和武林各道圍攻崖兒的父母是一樣的。那時他母親把他護在身下,橫跨了整個大池,鼠白鯨每天發起四五次的奇襲,最終目標都是幼鯨。玩笑式的獵殺,殺死一頭幼鯨後只吃舌頭和下巴,為了那一點點的甜頭,它們可以長途跋涉尾隨千裡,韌性簡直可怕。最後他母親精疲力盡,母子被分隔開,他怕極了,閉著眼睛亡命逃竄,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他母親。

  母親還在不在世,他不知道。幾十年裡他游過了最遠的湖海,翻遍每一架鯨落,那些腐敗的,被魚蝦吞食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懸浮在水裡,肉屑蕩漾如同海藻。很多已經無法辨認,連他自己都弄不清,那裡面究竟有沒有他的母親。

  只有不停尋找,在途中就有希望。也許他的一輩子要在尋找中度過,所以還會不會回來,他也說不清。

  他模棱兩可地回答:“如果有緣的話,以後還會見面的。或者將來你決定尋找孤山鮫宮,我可以為你護航。”

  他這麼說,崖兒鼻子驀地一酸,“你……是不是因為生我的氣,才決定回去的?”

  他微微頓了下,還是搖頭,“我不會生你的氣,只是覺得你太執著,不懂得珍重你自己。以後別再這樣了,你經歷那麼多的苦難,不是為了繼續在這個深淵裡打滾。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離開波月樓,去過普通人的日子。”

  過普通人的日子,她也想,可是真要做到何其難!只要牟尼神璧還在,她就逃不脫,還有往日的那些仇家,波月樓歸她了,蘭戰結下的梁子當然也歸她。只需要一個契機,身世的秘密被泄露,那麼成為武林公敵指日可待。

  她笑得有些凄慘,背靠著欄杆輕聲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找個世外隱居,只要有心人想找你,一樣可以把你挖出來。這世上,哪裡能供我安居?我唯有日夜舉著刀,刀鋒向前斬盡浮屠,才有一線生機。”言罷如夢初醒似的,直愣愣望著他,“你要走,也好。將來如果還回來,波月樓就在這裡,隨時歡迎你。”

  她是想到了,怕紛爭再起時連累他吧!他反而猶豫了,“我走後,誰護你周全?”

  可是留下他,對他來說未必是好事。崖兒這刻倒希望他快走,敷衍著:“以前沒有遇見你,我也活得好好的。現在樓裡弟子眾多,個個都是高手,就算那些武林人士尋釁,殺進波月樓也不是易事……”這種道別實在讓她討厭,她胡亂擺了兩下手,“你不用管我,人各有命,誰也救不得誰。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走的時候我就不去送你了,你自己多保重。”

  她轉過身往露台另一頭去,緋色的一席春衣,裙角被夜風吹得高高揚起。風勢微歇,層疊的裙裾如瓦上輕霜降落下來,繞過石做的望柱,踏上了長廊,漸漸走遠了。

  像有什麼遺落了,一顆心不停下沉,沉進了地底。樅言在仲春的夜幕下站了很久,低頭思量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母親要找,那是生命本能的牽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月兒的安危呢,好像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滿腔赤子之心,不受任何世俗的浸淫,他只希望她平平安安活過耳順之年,不要等他某一天回來,看見她父母的墓旁多了個小小的墳塋。

  不忍心相送,間關千裡陪她來去,難道是為了最後道別麼?早知如此,還不如不遇。

  崖兒整夜輾轉,將近天亮才閉了會兒眼。再醒時天光已經大亮了,慌忙起身出門看,院裡兩個婢女正蹲在花壇前澆水培土,魍魎和阿傍抱著胸,靠在抱柱旁說笑。

  她怔怔站了會兒,披上罩衣下樓。兩位護法見了她便迎上來,她朝外望了眼,“少游,樅言走了麼?”

  魍魎遲疑了下說是,“屬下等送他登舟的,他說要回故鄉……樓主,他為什麼忽然決定離開?是不是因為昨日魑魅的話……”

  崖兒搖搖頭,既然走了,她也可以放下了。轉身重又上樓,邊走邊道:“他和我們不一樣,家鄉還有母親,等他回去奉養。”

  逶迤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阿傍收回視線皺了皺眉,“難道是預見江湖又有腥風血雨麼?樓主不願說,我看事情倒分明得很。昨天花喬木提議去煙雨洲,他發了好大的脾氣,平時看這人不聲不響的,胸中自有乾坤。後來必定和樓主詳談過,話不投機不歡而散,所以一個人獨善其身去了。”

  魍魎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乍聽很有道理,轉念一想又不對,“樓主明明不同意去煙雨洲,何來的話不投機?”

  阿傍卡住了,“呃……”

  魍魎嘁了一聲,“你這種人啊,要是敢上台說書,肯定被人咂得滿頭臭雞蛋。不通懂麼?倒不如說他情場失意,黯然離去,我看還靠譜些。”

  阿傍哈哈一笑,“你滿腦子情不情的,是被花喬木灌足了迷魂湯吧!他那樣子,至多十七八歲,毛都沒長全,樓主能看上他?”

  魍魎聳聳肩,“所以失意,走了。”

  這麼說來還真是令人惆悵。少年的愛慕多純淨,過來人深有體會。可惜天下女子都愛得,唯獨樓主這樣的女子難以駕馭。你看她艷若桃李,明明萬裡挑一,你卻只能管好你的眼睛和腦子,臣服於她,聽命於她。美麗的面孔和堅韌的心性原來可以共存,愈是美麗愈有毒。那些栽在她手上的各路豪傑,要是再活一回,恐怕也能明白這個道理了吧!

  這廂兩人正為莫須有的失戀唏噓到傷筋動骨,大門外明王引著一位錦衣公子進來。魍魎和阿傍對視一眼,不動聲色攔住了來人的去路,“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是王舍人吧?”

  明王看看來人臉上的面具,啞然失笑。

  “這位是熱海盧公子,來波月樓拜會樓主。”

  盧照夜,熱海上來的公子?就是那個建起無數亭台,一擲千金夜宴十六洲的人物?

  阿傍拿眼詢問明王,來歷是否可靠,明王點了點頭。錦衣公子的隨從也是錦衣隨從,一派輕裘黑甲的打扮,為首的遞上名刺,拱手道:“煩請代為通傳。”

  魍魎接過來看了眼,名牌倒像那麼回事,但波月樓和熱海向來沒什麼往來,也不知這位登門究竟是什麼目的。於是拱手回了一禮,“樓主見不見客尚不得而知,還請稍待。”

  戴著面具的人輕輕頷首,雖看不見面目,但那舉手投足間從容的氣派,也讓人覺得不俗。

  魑魅撩起袍裾上樓,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雕花門,停在廊下壓聲回稟外面情形。裡間的人沉吟了片刻,“盧照夜?他來干什麼……”轉而吩咐,“帶到品藻亭去吧,好生款待,我隨後就來。”

  魍魎領命去了,崖兒換了身衣裳,拿煙紗障了面,才姍姍穿過天橋,往待客的地方去。

  以前這位熱海公子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崖兒夜夜坐在高樓上蹭他家的歌舞看,雖沒打過交道,但在她這裡起碼混了個耳熟。江湖上行走的人,沒有一個是簡單角色,今天的突然造訪,恐怕來者不善。

  她心裡懷著三分戒備,從臨水的長廊上緩緩走過。品藻亭的四面帷幔低垂,鮫紗輕如雲,隱約透出一個身影,穿輕羅袍子,戴珠璣冠。朱紅的組纓映襯出白皙的耳廓,不見江湖人的匪氣和愚頑,反倒有種末世王孫的金貴做派。

  只可惜,白銀的面具把整張臉遮得紋絲不露。她提裙入亭的時候,他轉過頭來,面具平板得如同一張白紙上劃了兩刀,僅僅雕刻出眼睛的形狀,乍看之下枯寂驚人。

  見主人現身,他站起來相迎。崖兒拱了拱手,“貴客到訪,怠慢了。盧公子不必客氣,請坐。”

  這錦衣公子的聲線清雅,回了一禮道:“貿然拜會,還請樓主恕我造次。早就聽說樓主大名,上月便想登門叨擾,無奈樓主外出,未能成行。昨日得知樓主返城了,今日匆匆前來,來前也未派人投拜帖,樓主千萬海涵才好。”

  崖兒說哪裡,面紗外一雙含笑的眼,情真意切地恭維著:“熱海來的盧公子,雲浮十六洲無人不知,我也是慕名已久。不過近來瑣事頗多,未來得及拜會公子。”暗中卻惙怙起來,她的行蹤想必他早就留意了,連她什麼時候回來都一清二楚,看來是有備而來。

  她彎彎的一雙眼,連眼角都滿含嫵媚。亦嗔亦怨地望住誰,即便你來我往諸多試探,也含情脈脈似的。這樣的女人最是惑人,誰又能將她的凶狠和這雙眼聯系起來?盧照夜復客套了兩句,便單刀直入道:“樓主大約很好奇,我今日為何會來拜訪吧?”

  崖兒倚著引枕,調轉過視線,“願聽公子指教。”

  “波月樓的消息一向靈通,不知樓主可聽說過牟尼神璧?”他的語速放得很慢,仔細留意著她的表情,一字一句道,“二十多年前,長淵少主與其妻攜神璧失蹤,這神璧最近在煙雨洲重又現身了,不知是否引發樓主的興趣?”

  他說他的,崖兒卻將視線鎖定在了他頸間的紅線上。細細的一縷,比頭發絲略粗一些,中單的領褖有意做高,可那一線紅痕還是若有似無地,隨著他不經意的動作顯露出來。

  怎樣的一種機緣,才能促成這傷痕?她托著腮,微微眯著眼,“神璧的傳聞我聽說過,波月樓的前任主人當初也參與過此事,公子手眼通天,想必不需我多言。不過我本人對神璧倒沒什麼興致,所以它在哪裡現身,我並不關心。公子此番來,難道只是為了和我談論神璧?”

  那張面具後的表情她看不見,但卻聽清了他的目的,“波月樓不是為人排憂解難麼,在下想委托樓主,為我尋找神璧。”

  崖兒笑起來,“公子富甲天下,難道也對那批寶藏有興趣?關於牟尼神璧的傳說,一向有鼻子有眼,可誰也沒有真正見過那批寶藏,甚至連寶藏的入口,都沒有人發現過。公子走了那麼多地方,見多識廣,為什麼會相信那種語焉不詳的傳聞?”

  面具後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樓主誤會了,我並不為孤山寶藏。錢財於我乃身外之物,我要神璧另有他用,恕我暫且不便相告。只要樓主為我找到神璧,我願以重金酬謝。樓主是聰明人,江湖風雲際會,各路人馬皆蠢蠢欲動,恕我直言,波月樓並非名門正派,此刻置身事外,恐怕反而引人注目。”他略微頓了頓,復又道,“人的立場,並不需要涇渭分明,你的心意或是你願意呈現在別人眼前的,一切的一切,不過取決於一個態度罷了。依我愚見,樓主接下這筆買賣,有百利而無一害。這世上濁流太多,清流想獨善其身,只會成為眾矢之的。況且樓主不好奇麼,當初岳刃余夫婦的悲劇,到底是誰一手促成的。你我做筆交易,只要樓主為我找到神璧,我願出資百萬,另加幕後真凶的消息作為佣金,樓主以為如何?”

  崖兒臉上神情漸漸趨於平淡,這人似乎篤定她對岳氏夫婦的死耿耿於懷,看來即便不確定神璧下落,至少也知道部分內情。與虎謀皮,真是個膽大的人呵!崖兒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玩味,“公子誠意相邀,卻藏頭露尾。波月樓從來不接來歷不明的生意,若是方便,還請公子摘下面具,咱們再作詳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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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1:57:37 |顯示全部樓層
第26章

  熱海來的盧公子似乎很為難,花錢請人辦事,還要露真容,天下只有波月樓有這規矩。

  崖兒呢,原本就不想接這個生意,他要是不答應,正好給了她推脫的借口。其實有種很奇怪的感應,不聽他說話,單看他坐在那裡,會產生似曾相識的錯覺。仿佛有過這樣一個人,長久享受著溫軟的生活,舉手投足自帶流動的氣韻。曾經引發過她的驚艷,後來深深鑿進腦子裡,偶然間蹦出來,依然引發一串栗栗的心悸。

  有些怕,芒刺在背。其實知道不可能是那個人,但還是要求他摘了面具。面對鮮活的臉,總比不停猜測假面背後幾個鼻子幾只眼好。

  見他為難,她故作不在意,消遣似的理了理廣袖,“我大概強人所難了,公子若覺得不便,可以不必勉強。只是樓中的規矩,從老閣主開始就沒有改變過。波月樓的前身公子也知道,刀口舔血賺點辛苦錢,誰也不會要錢不要命。委托波月樓辦事必須事主親來,且簽字畫押一樣都不能少。我們只收錢辦事,至於會引發什麼後果,譬如將來有血債追討等,一概與波月樓無關。”一面說,一面倒了杯茶讓新羅婢送過去,“這是波月樓的血茶,市面上買不著的,公子試試?”

  戴著面具終究連茶都不好飲,錦衣公子靜坐了片刻,還是抬起手解開了綁縛的絲帶。

  崖兒捏著藍白琉璃荷葉盞,背靠四月的春光,望向這位出手闊綽的豪客。古怪得很,他的手竟不似他耳畔的皮膚,對比之下膚色略暗,也不及其他露在衣衫外的皮膚細膩。一位飽嘗榮華的富貴閑人,怎麼會有一雙看上去多艱的手,實在叫人想不通。再看他的臉,徐徐展露出英挺的眉宇,和烏濃的眼眸,面具後是一個相貌不俗的男人,單以世人的眼光來看,算得上芝蘭玉樹。

  緊繃的肩背終於放松下來,果然不是他。崖兒漾了漾杯裡的茶,無甚波瀾地說:“百聞不如一見,盧公子令人見之忘俗。”

  盧照夜輕笑,只說過獎了。端起茶盞看,盞裡茶湯鮮紅,像兌了水的血。呡上一口,茶香混著微微一絲腥甜,在唇齒間回轉。他有些訝異,“血茶?不知有什麼典故?”

  垂簾下的美人一身紈綺緋衣,慵懶地撐頰而坐,渾身鮮有飾物,除了發間一支竹釵,便是腕上的珊瑚手串。那珠串紅得刺眼,襯得她的膚色白如春雪。隔著輕輕的煙紗,半張臉也似有欲說還羞之感,倒讓人對她的面貌愈發心向往起來。

  她懂得享受春日的美好,清嘉的眉眼中有細膩的小情調。嗓音不見煙火,字字句句搖漾如線,告訴他:“波月樓後的若水之淵上有一片茶園,每年春季茶香彌漫山谷,血茶就產自那裡。當年我師從弱水門,同樣年紀的女孩子有幾十人,可是後來人數慢慢變少,最後只余四人。那些女孩子死不見屍,究竟去了哪裡……原來都被運到後山茶園當肥料了。公子現在喝的茶,就是從她們身上生根發芽的茶樹上采摘下來的。都是上好的女孩子,茶也是上好的茶,公子別見外,多飲兩杯吧。”

  盧照夜眼神一晃,但轉瞬如常,又呷了一口細細品咂,“果然好茶。樓主不說,我還在揣測,說破之後便能品出女血的香來。波月樓真是個神秘的地方,似乎總有光怪陸離的傳奇。關於樓主的故事我也聽說了,很是佩服樓主的雷厲風行。不瞞你說,拜訪之前我一度以為樓主應當頗具男子的英氣,沒想到……”他報以歉意的微笑,“果真人不可貌相,是我迂淺了。”

  聽說了茶的來歷,還能喝得如此淡定,看來確實見過大場面。崖兒輕笑,“我的傳聞,無非是那幾句罷了。江湖上沒有新鮮事,各門各派裡取而代之的爭奪每天都在發生,終究誰也不願長久屈居於人下。”

  盧照夜附和了兩句,復望著她的眼睛道:“盧某已經遵循規矩,以真面目相見了,樓主是否也當一現金面,以表誠意呢?”

  結果那雙眼睛裡的笑意更盛了,“公子可能有所誤解,規矩向來是為客人定的,可不是用來約束自己的。你出錢我辦事,公子認的是波月樓,不是我個人,所以我摘不摘面紗,都不重要。”

  果然是女子,狡黠的小聰明從來不加掩飾。他一笑,笑容裡有甘拜下風的無奈,也不計較,擺手說罷了,“那你我就來好好議一議牟尼神璧的事。”

  崖兒道:“沒什麼好議的,公子想要神璧,波月樓盡全力為公子找到便是了。辦事之前先立契約,事成之後向公子討要佣金,如果不成則分文不取。”

  靜靜傾聽的錦衣公子卻搖頭,“契約不能這麼立,早年間波月樓接的都是人命交易,不管成與不成,托付本身已經是一場賭注。身家性命都壓在波月樓,若樓主臨時改了主意,消息大白於天下時,事主身敗名裂同誰去喊冤?契約對波月樓應當也起約束,這樣雙方才能放心合作,不生嫌隙。”

  生意人的算盤就是打得精,崖兒脆聲發笑,“公子別忘了,是公子自己找上門來的。既然登門,就應當信得過波月樓,波月樓雖然不是什麼名門正派,但江湖道義還是講的。公子若是放心,就請立下字據;若是不放心,只管自便,今日來訪我絕不向外人提起。”

  所以這女樓主還是不好相與的,談起交易來毫釐不讓,倒也難得。最終盧照夜還是退了一步,“我信不過波月樓,但我信得過樓主。立定字據後先差人送三成訂金來,余下的就托付樓主了,請務必為在下找到神璧,千萬千萬。”

  崖兒道好,當場令明王草擬。雙方都鈐印後盧照夜拱手道別,崖兒命人相送,自己依舊坐在簾幔下,摘了煙紗慢慢品茶。

  蘇畫搖扇而來,進了品藻亭垂眼看桌上字據,“這熱海公子想找牟尼神璧?”

  崖兒點了點頭,“江湖上誰不想找到神璧?偽君子羞於啟齒,於是掩人耳目親自出馬。只有這位盧公子是真小人,寧願花錢托付波月樓。”

  蘇畫不解,“你不是不想參與的麼,為什麼又接下來了?”

  “因為酬金豐厚。”她說著,有些解嘲地發笑。最要緊的是,他知道二十二年前那起慘案的始作俑者是誰。那些沾染過她父母鮮血的雙手,清洗過後又能若無其事地舞刀弄劍了。蝦兵蟹將固然可恨,發號施令者更可殺。她必須找到這個人,親手結果了他,才能告慰父母在天之靈。

  人人想要牟尼神璧,沒有人懼怕它可能帶來的災難。擁有的人日夜如坐針氈,夠不著的人卻搶得頭破血流,世上的事實在可笑。

  蘇畫伸出兩根蔥段似的手指,將那契約闔了起來,“你不必親自去,我替你跑一趟煙雨洲吧。”

  崖兒唔了聲,“師父已經兩年沒有行走江湖了。”

  亭畔的一株垂楊正綠,纖長的柳條隨風款擺著,每每探進亭下來。蘇畫摘了兩片葉,拿在手裡盤弄,“歇得太久,手腳都快生鏽了,這次就算我重出江湖吧。”一腳踩在欄杆上,踅身在亭台邊緣坐下,孔雀羅裙如張開的折扇,輕俏拂動她的塵香履。她將兩片葉子對闔起來,悠悠吹起她家鄉的清商曲。春色灑滿半邊臉頰,耳上滿綠的水滴墜子被光穿透,在脖頸間投下了淚一樣的光點。

  悠哉的時光,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心無塵埃地閑坐了。蘇畫吹葉子歌吹得高興,崖兒踢了鞋起身相和。高抬的手臂婉轉的眼眸,如今她跳軟舞跳得比蘇畫還好,旋轉百圈不在話下。轉完之後依舊身輕如燕,一步一步足點蓮花,紋絲不亂。

  讓新羅婢拿酒來,好舞當然要配好酒。兩個人坐在春光裡暢飲,蘇畫道:“神璧的行藏未必真的能找到,現在江湖人士一窩蜂往煙雨洲擠,就像當年傾巢追殺岳刃余夫婦一樣。你應下了盧照夜,萬一找不到,又如何向他交代?”

  崖兒眯著眼看枝頂的兩只黃鸝,喃喃道:“牟尼神璧不是神兵譜上的武器嗎,可是有誰真正見過它?屆時還不是你說它是它就是!我應下那位熱海公子,自有我的用意。江湖各派虎視眈眈,就像盧照夜說的,你獨善其身,最終會成為眾矢之的。二十多年前的長淵岳氏父子,曾經那麼好的名聲,還不是說抹黑就抹黑了。既然盧照夜那麼想要牟尼神璧,那就讓他成為下一個武林公敵吧。”她冷冷一笑,“反正打神璧主意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蘇畫沉默下來,慢慢點頭。崖兒看了她一眼,如同當年蘭戰交代執行任務的她一樣,和聲細語道:“師父此去辛苦,千裡之遙,一時半會兒且回不來。到了煙雨洲先按兵不動,我知道當初的五大門派又結了盟,倘或他們踏平了萬戶侯府,到那時候咱們再趁亂摻一腳。不管找沒找見神璧,即刻回來,我派生死門的人和你同行,助你一臂之力。”

  蘇畫站起身道是,眼前的女子,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又髒又啞的孩子了。她心思之深,不比蘭戰遜色。蘭戰掌權時誰也信不過,她何嘗不是這樣?

  入了夜的波月樓,如常的歌舞升平。

  兩個穿著短衣,咬著短刀的舞姬在台上跳劍器舞,柔媚的面孔卻帶著一身狂放的舞姿,一張一弛間,刀在脖頸腰腹間穿梭。兩具柔軟的身體,不管如何扳轉都像一個圓,台下看客雲集,陣陣聲浪裡銅錢滿堂飛舞。絕色的男人和女人托著酒菜含笑穿行,間或引發一段嬌嗔,惹毛時也有雷霆震怒,抽出刀劍便砍。然後在嘈雜的勸解裡各退一步,和氣生財,這就是波月樓的夜景。

  崖兒喜歡這種熱鬧,至少在熱鬧裡,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她叼著長長的魚干,像老者叼著煙杆,面紗半撩起來搭在魚干上,坐在角落聽南北消息。

  人多,就像當初夷水邊的酒館一樣,彙聚了各洲最新的傳聞。康居駝隊的那件案子,官府到現在還沒有頭緒,一個腦袋後面綴著紅穗的紅狄漢子眉飛色舞描述:“康居人死無全屍不能下葬,剩下的那部分必須每晚搬出去曬月亮。他們信月神,據說這樣能夠通報月神,使靈魂得到皈依。所以近來那個康居首領連駝隊都不管了,天天日落把腦袋捧出來,按在柱子上吸收月華。我原本想去看看有沒有表演,結果撞個正著,差點沒嚇死我。”

  大家爆發出一陣笑:“就你這膽子,還敢上駝隊摸姑娘大腿?”

  紅狄漢子洋洋自得,“不瞞你們說,死了的那個我也摸過。”

  聽客發出下流又粗魯的調侃:“滋味如何?”

  “活著的時候自然滿手鮮滑,康居女人生得漂亮極了,單看那張臉,老子下頭就直打招呼。現在死了,光溜溜一個死人頭立在那裡,瞅一眼心裡七上八下。”

  於是從一樁慘案發展出了各色葷味笑話,紅狄漢子還在嚼舌,卻聽見鄰桌背向而坐的年輕人不屑地哼了聲。

  這一哼,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紅狄漢子拍桌,“這位兄弟,看來有話要說?”

  戴著綸巾的年輕人慢吞吞喝了一口酒,並不回頭,一副世外高人模樣,“真正的美人,你見過麼?別把略有姿色的誇上天,這樣顯得沒見過市面。我就見過一絕色美人,這美人生得妖俏,還有好手段,不光把凡人弄得五迷六道,連琅嬛洞天的紫府君都著了她的道……”

  角落裡的崖兒微怔了怔,抬眼看過去。只見那年輕人楚楚的衣冠下露出一截狐狸尾巴,於春凳的幽暗處搖動著。尾巴尖上斷痕分明,即便已經痊愈了,還是讓她一眼認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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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1:57:50 |顯示全部樓層
第27章

  居然是他?崖兒眯著眼睛笑起來,真是冤家路窄,當初半夜扒她窗戶的家伙,兜了一大圈竟又送到她面前來了。痛揍之後被斬掉了一截尾巴,還是沒讓他長記性。他打算把這段灰溜溜的人生際遇當成功績來傳唱麼?大概忘了當時尾巴流了多少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痛了,說起美人來,那股沒來由的驕傲,仿佛美人是他家的。

  不過紫府君著了道的消息連他都知道了,想必已經東窗事發。她有些心驚,沉住氣繼續聽他吹牛,當然這種故事裡勢必要增添一點個人色彩的,狐後生搖頭擺尾,喟然長嘆:“美人都住到我家裡去了,原本應當是一段好姻緣。可惜可惜,可惜我府裡還有幾房小妾,美人見我不得專一,黯然離去,後來就上了蓬山……你們知道蓬山麼?方丈洲的腹地,上面住了一大幫修行的弟子。每回到劍仙選拔的日子,漫天烏泱泱全是御劍的白袍子,嗖嗖從頭頂上飛過去,比射出去的箭還快……”

  生州之外的九州,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陌生的。兩州之間雖然也有往來,但走動的基本都是客商和少數修行的精怪。雲浮很少有人會去方丈洲,因為實在是太遠了,跋山涉水多少寒暑,一來一往幾乎耗去半條命。何況那未知的地界上人妖混雜,處處充滿陷阱。普通人,即便是有武藝傍身,也應付不了那些理解之外的危機。

  大家聽他侃侃而談,連兩個酷愛打岔的混混都安靜下來。神仙的世界他們難以捉摸,但對仙山上的人充滿好奇。

  “看守天書的紫府君?神仙也能動凡心?”

  狐後生在這裡可算是大半個內行了,他摸著鼻子嘿嘿了兩聲,“神仙不是男人麼?你們連母豬都能當絕色,人家見了真絕色動動凡心,礙著你們半根腿毛嗎?”

  神仙的艷聞,說起來就帶著禁忌色彩,越禁忌越叫人心潮澎湃。反正不管對“絕色”的評估精不精准,聽客在乎的是故事本身。於是一幫人又吆五喝六:“就說睡了沒有。前兩天好大的雷啊,不會是紫府君渡劫吧?”

  狐後生被眾人包圍,十分享受眾星拱月的快感。狐狸最愛出風頭,但臉上的表情高高在上,仿佛永遠不會和這幫惡俗的凡人同流合污。他拖著長音:“這個嘛……”

  忽然一顆花生咚地一聲砸在他額頭上,狐後生吃痛大叫:“誰下黑手?”左顧右盼在人群中尋找。

  結果芸芸眾生中發現了身穿金縷裙的姑娘,姑娘雲髻高綰,耳中明珰璀璨。飛揚的柳眉和挑尾的媚眼,一擊便擊中了他的心髒。

  狐後生頓時口干舌燥,起身向她走去,“小娘兒,是你打的我?”

  坐姿豪邁的姑娘一手擱在膝頭上,偏過頭來看他,輕俏一瞥,煙波欲滴。

  狐後生被勾飛了魂,覺得這塊大陸上別的都沒什麼了不起,就是姑娘長得稀罕死人兒。

  他高一腳低一腳到了姑娘面前,彎下腰示好:“小娘兒……”結果後面不知誰往他腿彎子裡踹了一腳,他磕托一聲就跪下了。

  跪便跪,向美色低頭不是罪。他仰臉笑得獻媚,圍觀的人拍手叫好,“好後生,膽兒夠肥!來呀,親呀,這是我們雲浮的美人,你配親她的腳……”

  色字頭上一把刀,性淫的狐狸果然去捧踏著春凳的那只玉足,結果手還沒夠到,就被她一腳拍在了頭頂。只覺一股異香襲來,毫無防備的狐狸五體投地趴在地上,再仰起頭時,上方的美人低俯下來,美色像笊籬一樣把他籠罩住。他雲裡霧裡暈淘淘,聽見美人對他嬌聲笑:“狐公子,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狐後生眨巴一下眼睛,思忖著什麼時候見過這美人。他剛來雲浮不久,還沒來得及四處留情,不存在什麼風流帳吧!

  美人的面紗像個夢,輕柔地低垂下來,遮擋住上方的燈火。那雙眼越壓越低,美到極致,反而像吃人的妖鬼,不由令他心生怯意。狐後生轉動眼珠子,只看見成簇的腦袋林立,個個臉上都帶著看好戲的神情,這雲浮女人調戲男人,跟吃果子似的?

  他一頭霧水,上面的人終於摘了半邊煙紗,桃花面剎那一現,很快又覆蓋回去,語帶哀怨地嗔怪著:“相別不過五個月而已,公子這麼快就忘了故人了。”

  狐後生的表情堪稱精彩,從期待到驚慌,從陶醉到崩潰,最後瞠大了兩眼,顫手指向她,“你……你……”

  崖兒格開他的手指,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反正這是她的地盤,別說帶走一個人,就算當著眾人把他大卸八塊,也沒誰敢說半個不字。

  被斬下尾巴尖的恐懼重新控制了他,狐後生渾身僵直,沒想到一個女人能有這麼大的勁兒。他搓手哀求著,“小姐……大姐……大娘……姑奶奶,剛才都是我信口胡說的,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放了我吧。”

  拎著他走過長廊的人像個女羅剎,身條筆直,目不斜視。一間間屋子裡透出的燈光,穿過直欞門上的綃紗,一重一重交替著映照在她臉上,她的臉在明暗中交替,陰晴不定。

  狐後生瑟瑟發抖,沒想到會在同一個人身上栽倒兩次,覺得大概天要亡他了。這世界不是很大嗎,為什麼轉了一圈發現竟這麼小?還有這女人到底是什麼來歷?他都跑到王舍洲來了,為什麼還會遇上她?

  他哀嚎連連,半截呻吟還沒出口,她踢開一間屋子,把他扔了進去。

  狐後生滾了兩圈瑟縮在昏暗的牆角,抓著衣襟囁嚅:“我不知道是你。”

  她摘了面紗乜斜他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狐後生咽了口吐沫,“胡不言,江湖人稱隔河仙。”

  她嗤地一笑,“隔河仙,有毒。不過花名再毒,也不及你的嘴毒。你不該叫胡不言,該叫胡言,一派胡言!”

  她驟然提高了嗓音,嚇得胡不言一陣哆嗦,尖叫著:“女俠饒命,舊怨過去了就翻篇好嗎,你都已經砍下我半截尾巴了,還要怎樣?至於新仇……窈窕淑女,我逑一逑也不犯罪吧,你把我帶到這裡來,究竟想要干什麼?”

  他聒噪得要命,她被他吵得心煩,抬起拳頭比劃了一下,“閉嘴!再吵,割的就不是尾巴了。”

  無論是脖子還是老二,都不能再生,胡不言識相地收了聲,老老實實說:“姑娘有何指教,小可知無不言。”

  見他俯首帖耳的模樣,崖兒厭棄地調開了視線。

  “你先前在大堂裡說的那些話,究竟是從哪裡聽來的?”

  胡不言呆滯地望著她,“你指的是哪一句?”

  她被他的明知故問勾得火起,擰眉道:“紫府君著了道,是誰告訴你的?”

  胡不言啊了聲,“紫府正在緝拿那個叫葉鯉的姑娘……就是你。具體為什麼緝拿,並沒有放出話來。我不是同你說過嗎,我有個朋友在九源宮學藝,他悄悄和我說的,你上了九重門,到紫府君身邊去了。九重門是什麼地方,差不多就是分隔人界和仙界的地方,進琉璃宮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結果你才進紫府幾個月而已,就辦到了好些少司命都辦不到的事,多招人恨!倘或一切如常,倒也罷了,現在九州都在緝拿你,說明你闖了大禍。紫府君是個不問世事的人,能把他逼得親自出馬,女俠,你捅了大簍子了。”

  說到底竟是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看得崖兒一陣牙癢。

  逼得他親自出馬,這話聽在她耳裡,頗有晴天霹靂的感覺。心頭大大震動起來,琅嬛藏書千千萬,這麼快就發現了麼?是這四海魚鱗圖對琅嬛來說缺之不可,還是她在泉台闖下的禍觸怒了他,把佛前的一炷香硬逼成了二踢腳①?

  她心虛得很,定了定神才重又看向胡不言,“他親自出馬,你確定麼?”

  胡不言說確定,“紫府的弟子在九州巡視,天上地下全是穿白袍的人。我在渡海之前他們就已經到了玄洲邊緣,用不了多久會往生州來,女俠你自求多福吧。”

  崖兒存了三分僥幸,好在當初留的是化名,生州那麼大,雲浮只是其中一部分罷了。只不過回想起來還是有懊悔的地方,不該提起煙雨洲的。干脆說遠一些,就說精舍聖地,也比局限在雲浮強。

  “修行者只能在九州大地上使用術數,出了九州地界必須遵循人間的規矩。”她喃喃自語,忽然回頭狠狠盯住他,“是不是這樣?”

  胡不言往後縮了縮,懼怕地點頭,“是有這規矩,不過遵不遵得看個人,條律也不是對所有人都管用。”

  她皺起了眉,印像中紫府君應當是個墨守成規的人,他自己管著方丈洲那一大片,總得給那些不願升天的地仙做個表率吧。

  胡不言多嘴多舌,看她一臉凝重,不知死活地插了句嘴:“女俠,你是偷了他的書,還是偷了他的心,搞得人家天涯追緝?”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是嫌自己命長麼?再啰嗦把你舌頭割下來!”

  胡不言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的舌頭可是第二金貴,要是沒了,人生就喪失了一半意義。

  怎麼辦?她思量了很久,最後無非兵來將擋。實在不行還可以放棄波月樓,找個地方暫避。但願煙雨洲假神璧的事早些塵埃落定,萬一紫府的人馬趕到煙雨洲,和蘇畫一伙狹路相逢就不妙了。追緝必定會有畫像吧?他還記得她的長相嗎?

  心思慢慢沉澱下來,崖兒回頭打量胡不言,充滿算計的眼神,很快讓那只狐狸察覺到不妙。

  他顫著聲,往後又縮了縮,“女俠,你不會是想殺人滅口吧?”

  她臉上露出吊詭的笑,“世上只有你一人知道我在王舍洲,如果你回到九州,向紫府君泄露我的行蹤,那我就真要亡命天涯了。早知道會有今日,當初就該殺了你,也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胡不言驚恐萬狀,連連擺手說不,“我沒干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那次想潛進你房裡,就是看看你睡了沒有,順便你要是願意,共度春宵也可以……我從來不喜歡用強的。”

  她一哼,“是嗎?可你往我碗裡下迷藥了。”

  胡不言頓時白了臉,發現確實沒有狡賴的余地了,低下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我這輩子就干過這麼一件壞事,還沒干成,可見我有多失敗。女俠,要不然咱們商量一下,看看有什麼折中的辦法,既能讓你相信我不會出賣你,又能留我一條小命。”

  狐狸向來詭計多端,卻也滑頭有趣,崖兒倒並不是非殺他不可,這是逼不得已時的下策。

  她抱胸審視他,“但願你有妙計,能說服我刀下留人。”

  胡不言想了想,雀躍地撫撫掌,“這樣吧,咱們成親,如此一來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了,你看怎麼樣?反正我不怕被連累,就算紫府君追來,我跑得快,可以帶著你一起跑。”

  他跑得快,這點她倒相信。從她離開蓬山到現在,才半個月而已,他已經從方丈洲到了王舍洲。樅言的璃帶車能追風,也得花上四五天,這麼算來這狐狸精的腳程陸上快得驚人。

  她圍著他轉了一圈,她的雙眼能看穿他的原形,除了尾巴壞了品相,其余地方看上去上佳。

  她露出滿意的笑,那笑容多少有了親和的味道,胡不言心裡開出花來,如此雙贏的提議,想必她是答應了。

  他搓著手,激動不已。最初的驚嚇都化成了一蓬煙,完全沉浸在即將娶親的快樂裡。轉圈圈,讓她更清楚地看清未來的夫君,他揚起笑臉說:“女俠……啊不,娘子,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葉鯉不是你的真名吧?”

  她慢慢捻動兩指,“岳崖兒。”

  胡不言點了點頭,“月牙兒,這名字很配你……”忽然頓下來,倉惶看向她,“岳崖兒?波月樓的主人?”

  她說是啊,張開五指,掌心雷紋隱現。當初吸納白狄大將的藏靈子,用的就是這個手印。

  胡不言是識貨的,他驚慌失措尖叫起來,“洗髓印?你要收我?”

  她嗯了聲,“我正好缺只坐騎,看來看去覺得你最合適。”

  胡不言知道這回是在劫難逃了,哆嗦著兩腿淌眼抹淚。最後心一橫,噗通一聲跪下了,“我想了又想,還是不和你成親了吧!當坐騎挺好的,畢竟我喜歡奔跑。旺季我可以背你走南闖北,淡季還能看家護院,如此一專多能,留下我絕對不吃虧。至於印,就別加了吧,會限制我的發揮。我胡不言向來一言九鼎,答應的事從來不反悔……你看咋樣?”

  作者有話要說:

  ①二踢腳: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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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交易達成,崖兒一方覺得很滿意,胡不言一方覺得無話可說。隔河仙,這下是再也仙不起來了,注定要被人永遠騎在胯下。

  不過類似的“胯下之辱”,如果放在男對男的情況下,胡不言會感覺很吃虧。但騎他的是個女人,他自我安慰再三,這女人還曾令他一見傾心,雖然最後性質發生了一點改變,但體位還可以接受。於是這只深目闊嘴,不那麼精美的狐狸留在了波月樓。除了每天五六個時辰的例行暴躁、飯量有點大、廢話有點多,剩下的幾乎全是優點。

  崖兒之前還曾擔心,波月樓裡女人多,怕他半夜去撬同門的窗戶。還好這廝這方面老實了,大概因為吃了女人的虧,不敢再隨意造次。某一天見他瘸著一條腿下樓,看誰都是一臉雷聲加雨點。觀指堂裡開會的時候崖兒隨口問了一句,結果爆發出一場動蕩,魍魎舉起彎刀就要砍他,被明王和阿傍死死抱住了腰。結果猶不罷休,從人堆上跳起來叫罵:“騷狐狸,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你連兔子都不如,你這只敗類!”

  魑魅一臉堅冰站在堂下,再看胡不言那張臊眉耷眼的臉,崖兒知道他沒去撬女人的窗戶,改去松魑魅的土了。魍魎一向脾氣很好,從來不發火,魑魅是他的底線。胡不言這次作死沒挑好時候,被魍魎打斷了腿,是他活該。

  這世上的人,怎麼好像都成雙成對的?胡不言有些委屈地回頭看崖兒,“我要申請病假養傷。”

  上面的人說:“不許。”

  個人操守問題造成的傷亡,哪來的臉要求病假!不過樓主還算講情面,准許每頓給他加個豬蹄,助他快速復原。

  接下來他開始承辦一些顧客的委托,畢竟跑腿的活兒很少,樓裡不能白養閑人。有個顧客給了很高的報酬要求插隊,明王先為他排憂解難去了,於是康居美人頭的單子就轉交給了他。

  狐狸上天入地能通鬼神,他去看了脖子上的創口,切面參差,有撕咬的痕跡。回來告訴崖兒,那姑娘的身子被人吃了,肉是找不回來了,但可以找到骨架。領著駝隊首領打開了廚司後面的甕,甕裡有鹹菜泡人骨,洗一洗就可以下葬了。

  “城裡怎麼會有妖怪吃人?”阿傍想不明白,“這些年來一直相安無事,難道九州的律法改了?”

  胡不言哂笑了聲,“誰說吃人的一定是妖怪,說不定是人呢?”

  像他這種妖,多少對人抱有偏見,大家都沒有理他。

  只不過康居姑娘出事的那個地方,後來陸續又發生了兩起類似的案子,捉拿嫌犯雖然不是波月樓的職責,胡不言還是抽空去看了一眼。

  “可憐。”他說,“邊上埋了個孩子,有人以為是他作怪,在他墳上釘滿了釘子。”

  這世上總有一些無辜的人,要為別人的私心無端受牽連。胡不言嘈切發表他的看法時,崖兒正隔窗聽著細樂,坐在燈下看蘇畫的飛鴿傳書。

  煙雨洲很亂,但萬戶侯府仗著有皇恩,江湖上的人暫且不好動他。城裡的熟面孔越來越多,五大門派的彙合已經完成,只等最終的一聲令下。只不過這兩天出現了一隊陌生的人馬,似乎不是衝著萬戶侯府來的,究竟是什麼來歷,還需要詳查。

  ***

  煙雨洲的幾家客棧人滿為患,較大的被各門派包下後,晚到的外鄉人只好屈居於魚龍混雜的小店。不過入住的還是江湖客居多,大家謹守著非常時期少說話、少結交的江湖規矩,寂靜地穿梭在臥房、馬廄和堂室之間。

  窗外人來人往,但幾乎聽不見腳步聲。只看見剪影來去,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伴隨著檐下燈籠的搖曳,一閃而過。

  蘇畫斜倚在榻頭上看煙雨洲布防圖,生死門門主帶人出去竊聽各大門派的動向,估計也就是明天了,江湖上終要發起一場圍剿,大難過後萬戶侯府還有沒有人剩下,誰知道呢。

  夜漸漸深了,開始下雨。雨點打在窗外的芭蕉樹上,動靜擴大了好幾分。篤篤地,門上傳來一片敲擊,和著雨聲,聽得不太分明。她抬眼看,桃花紙上映出一個挺拔的身形,束著發,定定站著,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叩擊。

  她帶來的人,她自然都熟悉,照輪廓分辨不是自己人。她轉了轉手上戒指,牽起面紗走到門前問是誰,結果門外僅回答了句“是我”,便再沒有下文了。

  是我?是誰?她氣笑了,隔著門扉懶散地說:“時候不早了,恕不見客,請明日再來。”

  門外的人依舊站在那裡,清冷的聲線,逐字逐句道:“有要事相問,請姑娘開開門。”

  其實干他們這行的,最知道薄薄的一扇門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如果對方要殺你,破門而入比多費口舌省事得多。既然有事相問,保不定是和神璧有關。天蠶絲的一端捻在指尖,她伸手拔了門栓。門後的人長著一張不苟言笑的臉,冷眼打量她,直言問:“姑娘可認識葉鯉?”

  不是為牟尼神璧,蘇畫顯得意興闌珊,“對不住,不認識。”

  她打算關門謝客,門扉闔上之前被對方一掌撐住了,“那姑娘可是波月樓的樓主?”

  蘇畫來煙雨洲,是和崖兒對換了身份的。有些事不必明說,十幾年的師徒,朝夕相處,赴險的事當然由她來做。這生人提起樓主,蘇畫心裡微跳了下,也沒有明確應他,只道:“公子有何貴干,請直說。”

  可是下一刻,她就落進了這人的手心裡,“我家主人要見樓主,還請樓主隨我跑一趟。”

  蘇畫的身手在江湖上也算排得上號,然而這來歷不明的人掌下仿佛帶著鉤子,落掌便能穿過人的琵琶骨,把人狠狠固定住。她掙扎不開,頭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半點還手之力。戍守她的人不知都去了哪裡,沒有一個發現這裡的異常,她毫無辦法,只能任由人押解進了一處僻靜的院落。

  煙雨洲除了多雨,還多芭蕉,多蓼藍草。那院子裡立著一支高高的杆,墨藍的天光下,穿過細碎的雨幕一眼看去,有種深山古剎般的深幽之感。前途未蔔,她卻步不肯前行,押她的人有些不耐煩了,一把扛起她大步往院裡去。廬舍的門吱呀一聲打開,進門後這人毫不懂得憐香惜玉,隨手把她拋下肩頭。緋紅的藕絲裙在半空中劃出綺麗的弧度,虧她軟舞功底扎實,這落地才不顯得狼狽。

  江湖上行走,太多的危險和不確定,時刻要做好應付突變的准備。既來之則安之吧,蘇畫四下打量,屋裡焚香,牆上有畫。回身看見偏廳裡站著兩個黑衣人,一個和這擄人的一樣,仿佛誰欠了他八百吊錢的憤世模樣;另一個卻生了一張難以形容的臉,長眉下的眼如落入深碧的月亮,如雨後急晴的一叢光,照在海外孤懸的島嶼上,分明溫暖,卻又徹骨寒涼。

  她打了個突,不必交手便知道對方不簡單。稍稍退後了半步,語氣裡帶著詰問的味道,冷聲道:“我同二位沒什麼過結吧,請人登門可不該是這樣做法。二位究竟是什麼人?深更半夜強搶民女,是英雄所為麼?”

  拉著臉的那位看了邊上人一眼,“君上,不是她。”

  被稱作君上的男人略皺了皺眉,什麼都沒說,抬指一揮便扯去了她面上的煙紗。煙紗後的臉並不是他要找的那張,他眼裡分明失望,啟了啟唇,嗓音如鏘金鳴玉,無情無緒地問她:“岳崖兒人在哪裡?你為什麼要冒充她?”

  蘇畫鮮少有底氣不足的時候,可是面對這個人,卻無端感到心慌。

  蘭戰在時,岳崖兒奉命出去辦事,大多時候戴著人皮面具,八字眉小胡子,看上去像個油滑的胡商。後來蘭戰被殺,她接掌了波月樓,江湖人只知道“七殺”。她在樓裡走動,也以輕紗覆面,從來沒有顯露過本來面目,這兩個人何來一副篤定的口氣?

  蘇畫笑了,“公子好像弄錯了,我就是波月樓主,絕無冒充一說。你們大半夜的把人擄來,卻連真正要找的人是誰都沒搞清,豈不是笑話?”

  是不是笑話,其實都不重要。對面的人轉過頭,沉沉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陰影,蓋住了滿目波光,淡聲吩咐:“晉乘,把她關起來,等著她的主人自投羅網。”

  蘇畫內心驚跳起來,猛然想起白天在集市上看見的那群黑衣人,雖沒有看清他們的長相,但聽見為首的人喚了“別通、晉乘”兩個名字。現在回憶一番,居然就是這些人。她也派了手下人去查他們的來路,結果查無果,偌大的江湖沒人知道他們的底細,實在令人匪夷所思。現在他們找上門來了,還指名道姓要找岳崖兒,所以他們來煙雨洲的目的不是萬戶侯府,也不是牟尼神璧,而是波月樓。

  怎麼辦,她飛鴿傳書發回去的消息上只寥寥提到這幫人,遣詞造句還不足以讓崖兒引起重視。煙雨洲出了變故,如果她行動受限,勢必會令樓主親自出馬,到時候場面恐怕要失控。

  不能束手就擒,她抽出了腰上軟劍。門外斜風細雨一陣拍拂,吹得燭台上燈火搖曳。她執劍而立,劍首寒光四溢,一聲清喝,挽起劍花便向為首的人攻去。

  然而根本不敵,他甚至不需要動用招式。不過輕描淡寫地抬起手,五指微曲,築起一道旋轉的氣牆,她的劍頓時像深深卡進了石壁,竟無法再移動分毫。

  似乎是懶得周旋,也可能積攢了怨氣,那張漂亮得非人的臉,此刻隱隱起了戾氣。廣袖霍然一揮,她來不及反應,連人帶劍被甩飛出去,重重撞在牆上。這一撞震動了心肺,她按住胸口,吐出好大一口血來。

  那個叫晉乘的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拽起她便將她拖了出去。屋子裡又恢復了靜謐,香煙依舊繚繞,燭火也依舊跳動。沙沙的春雨打在青石台階上,泛起一層粼粼的水光。

  “君上,既然這裡的岳崖兒是冒名的,何不直取王舍洲?波月樓就在那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紫府君轉過視線來,“你能保證和尚一定在廟裡?”

  大司命窒了一下,“琅嬛藏書失竊,君上一人要背負所有罪責。屬下是為君上著急,早早拿回圖冊,對君上有百利而無一害。”

  紫府君低下頭,漠然道:“我走累了,想休息休息。”

  大司命憋了一口氣,想起那三道焦雷,到現在依然心有余悸。法不容情,天界的條例永遠不得破壞,看守失職就必須接受懲處。魚鱗圖失竊的當晚,紫府君光著膀子跪在蓬山最高的山巔,生受了那三道天雷。

  可以說是一場悲劇了,府君看守琅嬛上萬年,從來沒有犯過這樣低級的錯誤。這次的盜賊是個凡人,還是個女人,何以拿到六爻盾的寄靈盒,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是一時大意了麼?可他追隨府君多年,知道他小事上不計較,大事上從未疏忽。自從《萬妖卷》成冊,府君在九州幾乎立於不敗神壇,如今陰溝裡翻了船,讓他愈發對那妖女深惡痛絕。然而府君似乎並不著急,大約性情如此,就算再恨,也不達極致。

  大司命不由嘆息:“君上,三個月期限轉眼就到,多延誤一天就要多擔一分風險。眼下圖冊下落不明,萬一有個閃失,或破損或遭毀,後果都不堪設想。只有盡快找回,君上才好向上界交代,至於那妖女,在琅嬛犯下這麼大的罪過,死不足惜。屬下曾經勸誡過君上,可惜……君上這次千萬不能起憐憫之心,務必要將她繩之以法才好。”

  紫府君臉上浮起倦色來,“圖冊要追回,罪罰也會追究,其他的無需多言。你不必開口閉口妖女不離嘴,罵得再狠圖冊也回不來,反倒讓人覺得你老婆子嘴碎。”

  大司命愕然,這位府君在某些方面的寬宏簡直令人稱奇。這麼長時間了,回過頭來想,確實從沒有從他口中聽到過半句埋怨或是咒罵,這點同他比起來,自己確實落了下乘。

  大司命感到無力和無奈,反省一下,終究是因為自己修為不夠。像府君這樣的,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洗禮,一切看得很淡,萬事萬物自然就都不在心上了。

  他俯首道是,“屬下過於急躁了,應當學一學君上的風度。錯了就錯了,盡量挽回局面,絕不在背後作無用的數落。但屬下一切都是為君上著想,那岳崖兒將整個紫府玩弄於股掌之間,實在可恨……”覷他面色更不佳了,只得悻悻停頓下來,拱手一揖道,“時候不早了,君上休息,屬下告退。”

  大司命一步一步退了出去,紫府君依舊站在那裡,待他走遠之後才蹙眉嘆息。

  玩弄於股掌之間……可不是麼。不單如此,還被騙財騙色,可這種事不能讓手下人知道。他是有苦難言,大司命卻以為他有風度,這風度,實在維持得太辛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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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和她的糾葛,原本以為只是漫漫人生中一場可圈可點的風花雪月,來時甘之如飴,去時當斷則斷。

  如果說愛,應當還不能稱之為愛,至多是欲罷不能。畢竟這樣奇異的姑娘,一輩子難以遇見一次。受她垂青,他歡喜,甚至受寵若驚。她的感情濃烈得如同那晚的酒,輕易就能灌醉他。

  他的壽命,是凡人的千倍萬倍,他和琅嬛一樣永垂不朽。某一個乏味的雨夜,他也回看前塵,最初千年無盡悟道,後來經歷過妖鬼之亂,也遭受過摯友背叛,說豐滿很豐滿,說簡單又很簡單。有段時間他痴迷於旁觀人間的愛恨情仇,但到最後發現不過如此。萬事萬物化為塵土,那些復雜的感情也都消失在歲月這面巨大的磨盤裡,還剩什麼?

  作為仙,他總在否認這個身份,心裡卻知道事實就是如此。他不過比上界那些墨守成規的人多了一點自由,但歸根結底他還是個老實的仙。漫長的孤單無邊無涯,他有時候愛花草,有時候愛飛鳥,卻從來沒有經歷過那樣層次豐富的女人。她誘惑他,他堅持了兩天就放棄抵抗了,因為心猿意馬掩蓋在一層薄薄的表皮下,掙不脫這紅塵浸泡過的身體,心仍是男人的心。只要跺跺腳,她還沒把他怎麼樣,他自己就先融化了。

  冤孽啊,怪自己。

  原本以他的能力,至少可以抹掉這段不光彩的回憶,但他沒有這麼做。他想也許這是修行中注定的磨難,讓他悔恨反省,讓他引以為戒。於是他反復咀嚼,每每重憶當天的情景,不堪和恥辱如噩夢般揮之不散,到現在依舊令他心有余悸。

  那壺酒,不知到底有多大的勁兒,平常他破曉必定要下九重門巡視,結果那天竟然一覺睡到了辰時。

  溫度適宜,耳邊響泉淙淙,要不是朗日高照,他甚至不願意睜開眼睛。

  怎麼會睡在這裡……他起身後有一瞬腦子空白,坐著想了一會兒,才想起昨晚上的事。子時過後她還在這裡,太多的欲望像巨輪碾壓他,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制力轉眼就瓦解了。她在他身下別樣嫵媚,那種忍痛輕笑的樣子,像針一樣扎進他心裡。他定了定神左右觀望,她不在了。泉台石板上留下斑駁的印記,一簇嫣紅,讓他看得有點心驚。

  他愣了會兒,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看上去經驗老道,其實她也是第一次。他穿上衣袍急於找到她,站起身時膝頭驟痛,垂首一看,實在不大好意思面對那些破損的油皮,匆匆拿袍裾遮了起來。

  他在蒼茫廣袤的琉璃宮前奔跑,不敢喊她的名字,怕驚動九重天上的人。於是一處一處尋找,從第一宮找到十二宮,可是到處不見她的蹤影。一種莫名的恐懼逐漸升起來,越變越大,幾乎把人撐破。他至今沒有忘記那種感覺,對習慣了安穩度日的他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他站在空曠的天街上,袖袋空空沒了分量。趕到琅嬛前查看,六爻盾依然在,頂天立地地籠罩整座樓體。距離它幾步遠的正前方放著那只寄靈盒,無聲地嘲笑他的愚蠢和大意。

  他暴怒,一掌擊碎了琅嬛前的望柱,轟然的巨響傳遍蓬山,大司命帶少司命們聞訊趕來,他顫著聲下令:“琅嬛失竊,發動紫府弟子,全力捉拿葉鯉。”

  有些內情不足為外人道,尤其是對大司命。當初大司命確實告誡過他,結果他被色相衝昏了頭,覺得一個凡人女子,根本沒有那麼大的能力。事實證明他小瞧了她,偷了他的書,還讓他對事情的經過羞於啟齒,盜賊做到這個份上,能當開山鼻祖了。

  大司命痛心疾首,“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收留她。”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嘆息,“既然有備而來,恐怕連名字都是假的。”

  什麼線索都沒留下,即便現在推步,人不在面前也推不出個所以然來。

  琅嬛失竊的消息傳到上面,他自願受罰,領了三道天雷。只是無窮盡的恨,如果能夠著這女人,不需大司命說,他也要將她碎屍萬段。

  外面的雨似乎停了,他推開窗看,月亮半掛在天上,烏濃的流雲大片飄過,遮住就是天昏地暗。再續上一枝香,靜坐片刻打算就寢。脫衣的時候牽扯了背上的傷,三道焦黑的疤像巨獸留下的抓痕,從肩頭斜劈下來,即便已經愈合了,也還是隱隱作痛。

  人間來去不能動用法力,否則去波月樓看看也是一彈指的工夫。岳氏遺孤,牟尼神璧……他本以為她只是個會煉劍靈的尋常姑娘,沒想到她在神兵譜上早有了排名。既然如此,棋逢對手,再相見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

  王舍洲,望江樓。

  連綿的亭台樓閣和燈火交織起來,如同一張流麗的畫。遠處也好,近處也罷,處處都是胭脂香味,處處都有打情罵俏。比起波月樓,盧照夜創建的銷金窟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准則。英雄無處可歇?歇在美人的酥胸上吧!只要有錢,享之不盡的快樂任你受用,只怕你不敢來。

  所以他說錢財對他並不重要,這點崖兒相信。一個人不愛財,卻執著於找到神璧,那麼他除了錢財之外,總有什麼要緊的地方是和神璧息息相關的。

  據說這位熱海公子有嬌妻,但沒有人見過她。公子愛之甚甚,不管十六洲的生意做得多大,每夜必要回到嬌妻身邊交頸而眠,從無一日例外。

  崖兒夜探了一回望江樓,她行走於房梁屋頂如履平地,找到盧夫人繡房後,揭了房頂上的一片青瓦窺視房裡動靜。

  月是朗月,天氣一天天熱起來,日子也一寸寸變得有意思,可是這樣的晴夜,這深閨卻沒有開窗。屋裡燃著三兩盞燈,簾幔重重一片朦朧。盧夫人喜歡熏香,不知爐子裡點的什麼香,只覺香氣馥郁直衝天靈。然而厚重的掩蓋下,偶爾卻有極細的臭味游絲般飄過,如果不細嗅,輕易就會忽略。

  一串輕俏的腳步聲,幾個袒肩露乳的婢女挑著行燈進來,後面是風流俊雅的盧公子。盧公子進門便尋找愛妻,一聲聲“小情”喚得熱切。

  婢女都識趣地退出去了,歪在美人榻上的盧夫人才坐起來。可惜始終背對這裡,崖兒只能看見那婀娜的體態和鴉黑的雲鬢,單從背影望過去,應當是個絕色美人。

  美人的嗓音也嬌滴滴,幾乎擰得出蜜來。她靠在丈夫懷裡,有些孩子氣地抱怨著:“額角又紅了一塊,大約是房裡的花粉鬧的。”

  熱海公子仔細打量她的臉,滿眼盡是繾綣的愛意。笑著開解她:“極小的一塊,沒什麼要緊的,睡過一夜明天自然就好了。”輕輕把她的垂發饒到耳後,溫聲問,“今天的藥吃過沒有?我看外面的爐子上還蒸著呢,讓她們給你拿進來?”

  美人來了小脾氣,衝他撒嬌:“我不吃,天天吃藥,見了就想吐。”

  他說不成,抱在懷裡溫柔搖晃著:“就算為了我,勉為其難吧。等將來找到合適的,這份罪就受完了。”言罷回身向外吩咐,“把夫人的藥端進來。”

  婢女應個是,不久拿描金漆盤端著一盞白玉盅進來。經過底下時崖兒細看了一眼,那盅裡盛著類似豆腐腦一樣的東西,頂上點綴三粒枸杞,乍看更像消遣的甜食,不像所謂的藥。

  美人吃藥吃得艱難,一面吃一面發出似哭似笑的嗚咽,他沒辦法,只得親自喂。

  雖然崖兒對這熱海公子滿懷戒心,但看他善待自己的妻子,覺得他至少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他很有耐心,一口口喂完了藥,又絞手巾給妻子掖嘴,然後就是些私房夜話,貼耳軟語。

  很快屋裡響起了急促的喘息,高一聲低一聲地吟哦,情熱到了極致。那盧夫人看著嬌脆柔弱,到了床上似乎就不大一樣了,總之喂不飽,糾纏不休。只聽她吃吃地笑,“好用雖好用……終究有些膩了。唉……唉……我的盧郎,應當更魁偉才是……”

  梁上的崖兒聽得尷尬,心道這女人胃口真不小,又嬌又淫,難怪這熱海公子看遍繁花,最後還是要回到她身邊。

  床幃榫頭吱嘎作響,一只玉臂迷亂中揪住了帳幔,拽得用力,一把將影紗拽了下來。這回她看清了盧夫人的臉,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她稱不上美,甚至可說是面目猙獰。鴨蹼狀分布的肉紅色疤痕爬滿了她的整張臉,就像皮下縱橫交錯的血管都長在了表皮上,饒是崖兒這樣見多識廣的,也不由毛骨悚然。

  這位盧夫人應當經受過什麼坎坷,看樣子是燒傷,傷得十分嚴重,連盧照夜這樣的財力都無法替她挽回容貌。於情理上來說,糟糠之妻不下堂,熱海公子的人品足以令人稱道。可不知為什麼,偏偏又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倒不是俊夫醜妻不相配,是因這盧照夜身上也有許多未解的謎團。

  閨房裡鶯聲燕語不斷,崖兒把瓦片輕輕按了回去,騰起身形躍下樓頂,很快沒入森森的鳳尾竹林。

  波月樓裡依舊熱鬧著,王舍洲幾年來都是白天黑夜顛倒著過,不到醜時,這些浪客絕不盡興。

  窗戶開著,她拔身跳進去,回房換了身衣裳才出門,倚著欄杆垂眼看下面的熱鬧。

  王舍洲的繁華,在十六洲內數上游。各地的商隊都會聚集在城裡,有的安營扎寨自己搭個帳篷攬客,有的則是尋找現成的場地租用。波月樓有好場子,晚上歌舞不斷,傍晚還有說書先生開場。但總是歌舞,難免有落入俗套的嫌疑,因此場地也租給那些商隊,他們帶來罕見的外邦表演,熱辣花哨地,調劑著八方看客的口味。

  今晚有狻猊舞,人驅趕著獅子,做出各種只有狗才會去做的動作,比如鑽環、叼繩、打滾。看客們興致高昂,表演者把腦袋伸進大張的獅口時,台下便爆發出一陣叫好,碎銀漫天飛舞起來。崖兒看著那獅子,百獸之王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無奈,原本有多強大,現在就有多絕望。

  “樓主。”

  邊上人叫了聲,她轉頭看,是明王和魑魅。

  “樓主此行順利麼?有沒有什麼新的發現?”

  崖兒點了點頭,“盧照夜似乎是個很痴情的人,我夜探望江樓,看見了他的妻子。盧夫人容貌盡毀,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了,但盧照夜對她很體貼,體貼得讓人感覺……有異。”

  魑魅很驚訝,“盧照夜腰纏萬貫,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會對一個毀了容的女人一往情深?要我看,如果不是兩人之間有某種契約,那就是盧照夜本人也不正常。”

  感情方面魑魅是很有發言權的,他男女通吃,對於男人的心理摸得極准。明王信他的邪,“哪裡不尋常?”

  魑魅黑眼珠望天,“說不定他戀醜,越醜他越喜歡。”

  明王啐了一聲,“胡說八道,這世上怎麼會有戀醜的人!男人的心思我也知道,就算自己長得歪瓜裂棗,也盼著娶個天仙樣的老婆。”

  魑魅說那可不一定,“有眼高於頂的,當然也不缺有自知之明的。夫妻麼,總要配得過去才好,瞎子能娶瘸子,你配他個聾啞,你看過不過得下去。盧照夜若不是自己喜歡,就說明他一定有問題,我可不相信世上有什麼無緣無故的愛。”轉頭問崖兒,“樓主信麼?”

  崖兒笑了笑,摸著下巴說不知道,“或許就差點緣分,緣分到了什麼都好說。”言罷吩咐魑魅,“望江樓你派人給我盯著,盧照夜的行蹤也要摸透,他去過什麼地方,見過什麼人……最要緊一點,派人去熱海查一查他的底細,越詳盡越好。”

  魑魅道是,忽然想起了胡不言,“那狐狸精腳程快,要不然讓他跑一趟?”

  話音方落,胡不言從廊子那頭過來,揶揄著:“花喬木,你一時一刻都不忘記我,難怪你家魍魎要吃醋。熱海我就不去了,我怕熱,煙雨洲倒是可以跑一趟。”說著把手裡的紙條遞給崖兒,“我剛才在院子裡抓了只鴿子,發現了這個。生死門孔門主的飛鴿傳書,說蘇門主昨晚徹夜未歸,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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