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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 -【伊人(旖情傳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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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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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14:4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謝璃 - 伊人(旖情傳奇)

「老師」——他總是這麼叫她。
他並不知曉,從他遇見她的那一刻開始,
這位恆常恍神、容易受驚的秀麗女老師,
並非他想像中的「她」。
她輕如鴻毛,一顰一笑只存在某些人的記憶中,
如果不是為了一個執念、一個等待,他今生今世不會遇見她……
為了他年少時的執著,她許下了承諾,
讓這場持續多年的漫長眷戀有了新的邂逅。
她找到了他,愛上了他,準備還他的情。
在重逢的一瞬間,他竟躊躇不前;
人事已非的今日,當年的誓言能否不顧一切的實踐?

男:安曦  
女:宋伊人(趙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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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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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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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15: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安曦,看著我,想一想,秋天會讓你想起什??」

  「天涼啦,食欲變好了,媽的,我奶奶從不煮燒酒雞!」

  「……還有呢?」

  「橘子,橘子啦,我喜歡吃橘子。」

  「還有呢?再想一想。」

  「柿餅!我奶奶床頭櫃藏了一大落,媽的,怕我幫她幹光!」

  「只能想到吃的嗎?再想個不一樣的。」

  「老怪物嘍,我奶奶啊!不是說日薄西山嗎?秋天就給我這種感覺啊。別誤會,我指的是她的年紀啦,她的精神可比夏天還勇悍?!」

  「安曦……把你的二郎腿放下,再想最後一個相關詞,把它們發揮串連成五百字短文,我不再?難你,今天說到此結束。」

  ……

  不該再想起,尤其在這時候,可那些鎖進記憶匣子裏的對話,鮮明地、只字不漏,一一竄出腦海,使他突然想抽根煙。

  手指在薄外套的口袋裏摸出一隻成就的打火機和一根壓扁的煙,湊近略乾澀的唇,點燃,深吸一口,他眯著眼,依靠在捷運二號出入口旁的水泥牆上。黑色電扶梯冉冉而上,陸續吞吐著缺乏表情的下班人潮,他?頭瞄了一眼電子廣告牌,還有三分鐘列車抵達。

  「去吧,應該快到了,別讓人家等。」身邊的女人提醒他,語氣柔軟,模樣認真。

  他扯扯唇角,想釋放出無所謂的笑,身體卻動也不動,徑自抽著無味的煙。他很清楚,這一分鐘的耽擱,會讓滿懷善意的女人開始焦慮,他無意這?做,但就是邁不開腳步,勉強回應:「別擔心,我答應你的事一定做到。」

  儘管剩下半截時,他在牆面捺息,向女人做個出發的手勢,三並兩步奔下電扶梯,在轉角處將煙頭?進咧著口的銀色圓柱垃圾桶內,翻出口袋裏的票卡,通過閘口,立刻聽到列車轟轟進站的壯烈聲勢。

  隨著電扶梯趨近月臺,列車同時抵定,他站定不動,在上下車交錯的面孔中搜尋辯視著。

  進出車廂的人潮很快淨空,列車起動駛離,刮起一道強烈的氣流,外套翻揚,左右環視一遭,沒有見到等待的目標。

  「大哥,我在這。」女孩嗓音略沈,穿著白色制服上衣,黑色褶裙,及肩黑髮有些紊亂,裹住單薄的面龐,若有所思的笑容保持著。

  他低下頭,兩手插進牛仔褲前方口袋,在前方引領,女孩跟隨著他,沿著黃線走了一小段距離,兩人停在一張長型石板椅前,他率先就坐,她拽進臀下的制服裙褶,彎腰傍著他坐下,兩人自然的舉措搭配和諧;頭頂上方是斜傾的樓梯底部,右手邊是工具機房的一道邊牆,他們被覆罩在洞開的一方天地裏。

  她挪整好坐姿,書包平放在並攏的膝上,纖細的手裏握著白色的迷你手機,向左微微傾靠著他,一縷少女淡馨悄悄漾開,在兩人傳遞。他沒有拒絕那般恬適怡人的芳氛,呼吸始終保持平穩,將之納進肺腑深處。

  隔著兩層衣料,她的手臂漸進貼住他,以輕款的力道;他縮了縮臂,露出僵硬的淺笑:「女孩,坐過去一點,別讓人以?我在拐騙未成年少女。」

  「擔心什??」女孩不以?然的撅起上唇,從書包拿出手掌大的小東西,逼近他鼻尖,「看!不說出來,人家以?你是哦我親大哥,我們倆長得超像的,對不對?」

  女孩手中的木框小圓鏡裏,映照出一張趕不上時光速度的文秀男性臉容,刻意剪成的刺蜻五分頭,淡化不了有兩道深褶的長睫大眼帶來的陰柔,配上他那具瘦苗長挑的骨架子,他像個大學生多過社會人士,對一個成年男人而言,這可不是什?值得稱頌的優點。

  女孩歪著臉探視鏡面,「你今天怎?了?你不是什?都不在乎的嗎?看!你眉頭皺得--」

  有點粗魯地推開鏡子,他直視前方,靜默了好一陣,眉間輕鎖,女孩注意到了,再度歪靠過來,眼睫快速煽動著,小心翼翼到:「你現在--很難過,有事情發生了,你想對我說什??」

  柔亮輕軟的長髮在她肩上滑動,耳畔的矢車菊髮夾仿佛躺在黑色緞綱裏,他克制了撫觸那片發絲的欲望,安置喟歎。

  女孩,你既然擁有一顆纖敏覺察的心,感應了我的憂傷,?何不能憶及前塵往事?就算是一點點也好。

  無法探知他的心事,她開始著急,「大哥,不要緊的,你說吧!」

  他移開目光,展開世故的笑容,輕快地回應:「沒什?,只是想告訴你,最近我工作有些變動,可能要調職到上海去,以後--我們不能再這樣見面了。你要大考了,該多花點時間在功課上,所以最好--」

  女孩膝上的兩手突然握緊,指節緊繃,視線定在空氣中,兩人迅速陷入了沈默。

  他頓了頓,咬牙繼續到:「最近耽誤了你太多時間,你應該--」

  「是主任嗎?還是我家人?」她偏頭緊盯著他,霧瞳裏漾著灼光,與其異常冷靜,「還是我?我讓大哥煩惱嗎?」

  「當然不是你!」他勉強接腔,掠過她的凝視,「和你無關,是我的問題。」

  「那你發誓!」聲量低且短促,面龐更加挨近他,他幾乎可以數出她兩頰上幾顆淡淡雀斑。

  他楞了一下,「發誓?」掩飾地乾笑兩聲,捏了捏她的粉腮,「發什?誓啊?你以?我在開玩笑?小孩,今天又不是愚人節,沒頭沒腦開什?玩笑?」

  「那?什?--」她僵直地站起來,兩手無措地舉起又垂下,薄唇輕顫,罕有的反應出乎他的預期。「我不是小孩,大哥,你說什?我都聽,我可以考前三名,我不會再蹺課?我願意參加鋼琴初賽,只要你別那樣說--」

  他伸出掌心掩住她的嘴,四目張望,女孩的眼蒙上一層水波,倔強地在眼眶內晃動,他硬著頭皮承接那雙審視的目光,不消一會兒,終於投降,縮回手?「不要說了,就這樣吧--不是什?大不了的事,對不起,因?我的私心讓你煩惱。好好過你的日子,生活上有什?問題,一樣可以寫信給我……」

  「不對,不是這樣的,你有事沒告訴我,我感覺到了。」攫住他的手,使勁握牢?「你在怕什??」

  「趙熙,別亂猜。」他略施力掙脫她的手。

  怕什??他再次自問著。

  女孩,我怕的、我追索的,此刻或許此生都無法向你言明,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僅拿十七年的遙遙光陰,還有我仍銘記,你卻空白若素紙的種種往事。

  念頭輾轉無法訴諸言語,他無奈地笑了,「哪有怕什??你過敏了。走吧我送你回家,晚上我還有事要忙。」

  「不回家!」女孩堅決地宣告,「大哥,我彈琴給你聽,你愛聽的那首,現在就去!」

  她拽起他,就要奔上電扶梯,他紋風不動,施力反掣,女孩原地動彈不得,背對著他,沒回頭,也沒放手。

  「別鬧了,我今天不想聽。坐下,讓我們好好把話說完,你幾歲了?」無論口吻多溫柔,拿不容反駁的冷靜仍然使女孩松了手,頹下肩。

  「大哥,如果我現在二十七,你是不是就不會說這些話了?」

  「和你幾歲無關,不過你如果想讓別人對你放心,就乖乖聽話,做你現在該做的事。」曾幾何時,他也必須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了?

  女孩不置可否,仍然背對著他,他可以想象那張小臉上的絕望表情,一切都是他的錯,他開始了這段關係。

  沒來由一陣心軟,他?起右手,指尖輕碰她的肩,「喂,生氣啦?我是說--」

  女孩的馨香發撲而來,涼軟的唇覆上他張開的口,靈巧的舌滑溜而進,纏繞了他兩秒,卻在他未及反應前退出,兩隻胳膊隨即環住他的頸項,小臉側貼住他的肩窩,安靜地依偎著他。

  ?那意外,他任她懸貼著,兩臂張開,不知該置放何處,唇瓣餘留著她的濕濡和溫度。他垂視胸前的青春軀體,微傾的角度使她右頰的黑髮往耳後退開,躲藏在腮下的一枚青花胎記隨即彰顯,如一枚新月,紮進他的眼簾,心臟猛烈縮緊,他趕緊調開視線,太慢了,他必須做幾道吞咽動作,才能逼退喉口的酸楚。

  周身的人影來來去去,沒有人駐足特別留意他們,他們像城市裏四處可見的年輕情侶,隨性表達滿溢的愛意。

  「大哥,這就是我現在該做的事,不要離開我,你說過的。」

  列車進站,她的耳語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是他仍然讓那些字樣鑽入了心,濕了眼角。

  兩隻停駐在半空中的手終於垂放在女孩的纖腰,女孩更緊地依附他,他一時語塞,?起頭,越過女孩的肩,十步舉例處,不知何時追隨而來的女人佇立在月臺邊,擔憂地看著他們,帶著指責的神情。

  心底響起了一記警鐘,他雙掌堅決地推離女孩,低叱:「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

  女孩僵立著,與他對視了一陣,像瞭解了什?,恢復了原有的平靜,撫整垂散的發絲,掖了掖裙角,說詞依舊強硬:「我知道,你也知道,你只是不敢!」

  她再一次深深注視他,用力咬著下唇,「但是大哥,我不會?難你,我知道有人?難你,我希望你開心,等你不在乎別人說的話了,我會找到你的,別忘記你對我說過的話?請你不要忘記。」

  她執意的要他允諾,他硬生生別開臉,不肯言語。

  眼眶再次泛紅,她杵立不走,許久,他始終不看她,她漸漸明白再多的堅持都徒然,他顯然已下決心。她掩住口,毅然轉身離開,走了幾步,發現了前方的女人,腳步立刻緩下。女孩的個頭和女人差不多,坦然無礙的敵視使女人頓覺不安,擦肩而過的那一瞬,女孩附耳對女人說了些什?,女人變了面色,待一回神?女孩已消失在來來去去的人群裏。

  女人錯愕萬分,神思不屬走向他,她盤起雙臂強烈質疑道:「我們認識不是一年半載的,老同學的交情了,你不是有什?事瞞著我吧?」

  「……」他閉了閉眼,扭頭不打算回答。

  「不是我不相信你,你們剛才……而且,趙熙還敢說那樣無理的話,如果你們真是關係單純,她絕不敢說出那?肯定的話。安曦,到底是怎?回事?」

  「她是你的學生,難道你還不瞭解她?」他怒目而視,急促的口吻顯然失去耐性,「我已經做到承諾了,學生還給你,你不必擔心無法向她親人交待了,我可以走了嗎?」

  「安先生,你當我是什?人了?我是關心你,不希望發生誰都不願意見到的事。你輕描淡寫你們之間所有的往來,但你知道她剛剛說了什??她竟然說--」

  「李明慧!」一聲斷然喝阻,她嚇得倒退。

  「我不想聽,不必告訴我。」他堅決地轉身,快步踏上冉冉而升的電扶梯。

  女人疾疾追上,不死心地質問:「?什?不想聽?你怕什??安曦,安曦?」

  「……」

  他繃著面龐一語不發,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捷運站,女人腳程慢,幾次趕不上他,焦灼不已,眼看他就要快速穿越綠燈僅剩六秒的斑馬線,顧不得失態,她揮臂撥開擋住前路的行人,勾住他的臂肘,大喊:「安曦,你真不夠意思!」

  他定住不動,緩緩回過頭,女人前額淨是濕汗,在這張熱暑蒸騰之下,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她做得夠多了;況且,如果不是她,他不會遇見趙熙。

  「你到底想怎樣?」退回路口,他無可奈可地望著女人。

  「我就是想知道,短短幾個月,她如何說出那樣的斷言?」她緊緊扼住他的手腕,怕一言不和冒犯了他,令他拂袖而去。

  意外地,他沒有逃避她的咄咄逼人,相視良久,她糾結的眉頭化開了,似笑非笑,眼波裏卻滿含苦澀,他吞了吞乾渴的喉頭,低聲道:「明惠,我豈止認識了她幾個月,我十七年前就認識她了,這?說,你滿意了嗎?」

  她一驚,縮回手,像聽到了不可思議的怪談,更像是被隨口搪塞了一個玩笑,但眼前那張從不?飾的臉,沒有一絲敷衍的痕?,他說的是實話。

  安曦非常清楚,記憶匣子一經開?,就再也無法合上,他選擇了她作?訴說的物件,不僅是從學生時代就表現聰慧的她較可能理解,主要的一點,是她參與了他部分的過去。許久不再刻意回首的過去,她一直將之深深鎖在衣櫃底下,一個生了斑斑紅繡的餅盒裏。

  「安先生,你不打算告訴我所有的事?」

  他?頭仰望著午後仍然明亮的天空,短暫笑了一秒。

  告訴她,意味著得細細回首,而回首的路,卻如此遙遠。

  「那?只要聆聽,不要懷疑、」

  回到那條小徑,回到那一天,他永志不忘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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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永遠記得,那條蜿蜒曲折、濃蔭蔽日的山林小徑,直通就讀的群華高中體育館旁坍塌一塊的後牆,印滿了他古同中三年的凌亂足跡。

  他必須好好描述這條小徑。

  那條野草叢生的小路,一側傍著森林緩坡、一側錯落幾株繁茂的大葉合歡,春夏兩季樹冠高張,花香撲鼻,陽光僅能從枝葉間灑落,十分幽涼,但算不上寧靜詩意,以為白天時,各方古怪的蟲鳥交相鳴唱,偶爾蛙類跟著湊興,震天價響,簡直不得耳寧;緩坡上不知名的野花星羅棋布,雖將一片單調的綠意曾艷不少,可也惹得蜂蝶處處飛,除了得小心野蚊不時叮咬,還得防範某些帶著敵意的蜜蜂隨時送上一針,眼睛隨時要睜亮,別一腳踩中在草叢間瞎竄的青竹絲。

  秋冬耳根清淨多了,但繁花盡落,合歡枝極枯葉片片,高掛的莢果隨風拍擊,發出如潮聲浪,顯得蕭索,總之,他並沒那麼享受這段路程,他生性缺乏詩意。

  他專挑這條快捷方式翻牆進校園有三個原因,其一,這條路七彎八拐到他家可節省不少時間,對於常睡過頭的他是很有必要的;其二,在校門都被教官當眾攔下糾正儀容和走路姿態,令他很不爽;其三,這所學校是私立中學,學生家境多半優渥,家長不是大老闆、鄉鎮長、民代,就是校內董事、高級行政人員,或是觀光民俗老闆,最差的家裡有幾畝田種些時令觀光水果也比他家強,早晨朝會前,校門口兩旁參天的刺桐樹底下,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高級轎車或校車,如果他大刺刺牽一輛破腳踏車走在那群天之嬌子當中,說有多顯眼,若正巧被一日之計在意找碴的教官逮著數落立威,他的不爽就會漂到最高點。

  所以,高中三年,他從正門進出校園的次數屈指可數。

  高三開學那一天,他如常牽著那輛腳踏車穿越那條專屬小徑。

  前晚下過一場雨,他的褲管沾拂了水珠和泥漬,他毫不在一怠,一晃眼就到了盡頭的廢土坡。校園圍牆有一個破塌口開在坡底,他抬高腳踏車率性地把它拋置在塌口右側草堆裡,那是他的私人臨時停車位,他不擔心有人會對這輛破車有興趣。

  正要翻跳過塌口進入校園,耳際驀地捕捉到陌生的聲響,隱隱從圍牆另一側十分突兀。

  他反射性縮回跨出去的右腳,靜心諦聽,薄細的聲音屬於女性,像是一邊抹淚,一邊抽泣。這塊角落被一株枝繁葉茂的鳳凰木遮蔽,壯實的粗干剛還擋住塌口,平時只有少數哈煙族造訪,煙蒂隨手就往圍牆後的土坡拋擲,此時太早,誰有雅興在這逗留?

  他躡手躡腳在土坡上蹲下,有意讓另一側不知名的女生先行離去。他若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和她打了照面,兩個人都尷尬,搞不好被誤會成行蹤鬼祟的偷窺者就不妙了。知道這條快捷方式的同學不多,萬一她胡亂嚷嚷,成了公開的秘密,校方認為安全考慮,把牆砌補起來,他可虧大。

  膝蓋蹲到發酸,對方的啜泣始終保持同樣的頻率,換句話說,沒有休止的跡象。看看表,早自習已經遲到,再拖磨下去又得向風紀解釋一番,解釋倒無所謂,討厭的是風紀臉上一對犀利的近視眼瞪著他瞧,搞得他發毛,煩不勝煩。他不安地站直,踏起腳尖,伸長脖子鵠望,探量對方確實的位置。

  變化就在一瞬間,快得他措手不及;他腳下的土坡經過一夜雨水浸潤,變得濕滑不堪,他上半身前傾,重心不穩,腳底跟著打滑,整個人如坐滑梯一路滑到底,一雙大腳狼狽地掛在塌口外,不用說,對方勢必收到不小的驚嚇,他聽到了驚慌的女性低喊,「誰?」他贈了半天爬不起來,一道長影覆蓋住他,他直覺地抬頭,迎著晨曦,終於見到了對方面目,他立即呆得厲害。

  她不是學生,一頭濃濃的燙染過的過肩卷髮被眼光刷上了酒紅色,薄軟的橄欖綠裙裝服貼著纖瘦的身段,手裡拿著一本簇新課本和一頂草帽,臉盤小,下顎尖,臉頰上有濡濕的淚痕反光,兩樣圓瞪,大概被憑空冒出來的人嚇壞了,唇蠕動了好與會仍說不上話。

  年輕女人是學校新近才滿一年的國文老師程如蘭,聽說暑假訂婚前出了場不小的車禍,在醫院躺了兩個星期,痊癒的速度超乎預期,很快能行走如常,外表看不出一點異狀。

  此刻,她正歪著腦袋很驚奇地大量他,單純的表情缺乏被社會洗禮過的世故,顯然在思索如何適當地應付這小插曲。

  「對不起,我抄近路從那邊來的,我沒要嚇你……」他指指圍牆後方,窘迫到想撞牆自盡。

  他的新褲子完了。她往林間眺望,喃念著:「啊?那裡有路……」十分訝異的模樣,視線接著落回他身上,她匆匆抹乾淚痕,朝他伸出手,「快起來吧!」

  藉著她的手,他迅捷地一躍而起,兩人面對面後,才發現他高了她半個頭,他手心沾染了她的濕淚,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她。在教師平均年齡四十歲以上的老學校,她一向是那些思春期男學生的談論物件之一,他雖沒興趣加入,對她多少有印象。她靜靜看了他幾秒,流露幾分懊惱,有些為難地開了口:「這位同學,你不會把看到我的這件事說出去吧?」

  「嗄?」出乎意料的要求,這句話不是該他說的嗎?

  「你有意見?」她眨著眼,似乎有點緊張。

  他當然沒意見。看來她有難言之隱,不過這不管他的事,傳揚女老師的八卦不是他的嗜好,她大可放心,只是最好雙方都能保守秘密。

  他拍去書包上的大片泥漬,「沒意見。老師可不可以也不要把看見我的事告訴教官?」他指指隱藏在後方的小徑。

  她回頭張望了一下,「是秘密嗎?」

  「是。」他大方坦承,「這條路離我家近。」

  她會意後點頭,戴上草帽,不再發表意見,大概認為學生的把戲層出不窮,這也算不上什麼。「我要到教室去上課,你也快回去吧!」

  她說話有點慢,轉身時表情恍惚,似在思量什麼,走了兩步,又遲疑地回頭,不確定地問:「這位同學,你知不知道三年級的教室怎麼走?」

  「啊?」他一定是耳背了,她在這所中型學校快一年了,不會連各年級教室的分佈都還懵懵懂懂吧?

  「是不是要繞過那件體育館?」她指著不遠處一棟灰色建築物追問。

  「我剛才找了好一陣,還是沒看到標示。」

  「唉--」他覦看她幾眼,輪到他滿腹疑惑。他未曾受教於她,印象中的封頻是她平時作風開明,但考試要求嚴格,課堂表現兢兢業業,反應問題相當敏銳。會問出這麼出人意表的話,實在不是大而化之的他所能理解。「我看,我帶老師走一趟好了。」

  她敞開笑顏,一臉感激,令他如墜雲霧中。不是開玩笑,她當真忘了教室怎麼走,看來那場車禍後遺症不小啊!

  他可以繞著多餘的遠路,穿廊爬梯,還經過校長室、教師辦公室,她從頭到尾沒有看出不對勁,安靜地跟隨著他,一路左顧右盼,低念著路標和班級名稱,偶爾遇到熱情打招呼的學生,不時欠身微笑,比新生還文靜有禮,像是來校際觀摩交流的交換學生。

  程如蘭反常的舉止使他益發納悶。穿過一座連接兩棟平房的短廊,他正要向她說明三年級的六間教室都位在短廊的另一端,從第一間教室火速衝出一個戴著眼鏡嚴肅女學生,昂首怒目逼近他。

  「安曦,我警告你,下次再敢幫大頭傳信,我一定饒不了你。」

  他呆了呆,腦袋一時轉不過來。「李明惠,你有毛病啊?」

  「有毛病的是你們這些臭男生,變態!」高挑的李明惠狠狠瞪著他,「還有,關爺有請,下課後請到教務室一趟。」接著嗤笑道:「你又桶紕漏啦?不知道操行分數夠不夠扣啊?」

  「笨死了,教務主任哪管這個:」一貫無所謂地翹起下巴,眨動眼皮洩漏了不安,他心神不寧地就要一頭鑽進教室,餘怒未消的李明惠忽然畢恭畢敬站好,朝他背後喊道:「老師好。」

  他猛然記起身後還有個人,忙回頭為程如蘭介紹一番,「對了,老師,這一排全都是三年級教室,最後一間是電腦教室,然後是洗手間--」

  「你少遜,老師又不是新來的。」李明惠推了他一把,熱絡地靠近程如蘭,「老師,我替你拿好聯絡本了,桌上的花是我準備的,老師看看喜不喜歡?」一邊伸手指著靠窗那張導師用桌。

  他倚著前門,想著如何對李明惠反唇相譏。程如蘭仰頭看了看掛在門楣上的年級標示,若有所悟道:「這就是三年禮班了,真不容易找到啊!」轉眼看向他,堆起友善的笑,「謝謝你,安曦。」

  他可不笨,他很快就搞懂了,程如蘭原來是這學期三年禮班的新導師,代替出國進修的上一位導師。

她像個新生微帶羞怯地站在講台前,也不管學生是否全員到齊,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後,翻開名冊開始一一點名,鬧哄哄的教室霎時歸於平靜,他背貼著牆悄悄溜回座位。

  點名不久,他心中的疑惑越積越深。她發出的聲音清脆,每一次停頓都要花上數秒的思索,才會接續念出下一個學生的名字;每一個動作乍看優雅,實則緩慢;她似乎習慣略低著頭,掀起眼睫探視對方,那生澀的神情,很難和往昔的伶俐形象連結在一起。

  他支著下巴,遊目四顧,每一位同學大都興致勃勃地注視著程如蘭,唯獨他神經質地搜尋她的異常之處。他突然有一股衝動想敲敲大伙的腦門,大聲說出自己的不解--喂,同學們!你們相信她找不到教室嗎?

  話來不及說,椅角倒是遭到重重一踹,他前後顛了一下,氣憤地掄起拳頭就要往後揮擊。死黨黑面利落地擋住他的拳頭,在他身後低喝:「在性幻想啊?叫你三次了都沒聽到,大家都在看你了啦!」

  慢速回身,他鎮定地坐正,無視那些含著訕笑的注目,面無表情地舉起右手,應道:「有!」

  程如蘭探了他兩眼,沒有停駐太久,也沒多說什麼視線轉回到名冊上,唇畔忽然綻開一抹溫婉的微笑。那張不似久經人事的女性羞容,竟使他的心房怦然一跳,雖然嚴格說來那個笑容並無特定物件。

  他暗咒了一聲,從書包抽出筆記本開始胡寫亂畫,整個早自習都沒有抬起頭來。

  從教師走到教務處大約只有一百公尺,以安曦現在的感覺有一公里遠,當然,他以龜速走路功不可沒,因為他希望永遠也走不到那裡。

  「走啊!發生什麼呆?以後有的是時間!」只有他慢了下來,就有人用傘頭不停戳他的背,現在那個人自行越過他在走廊上篤篤前進。

  那是他奶奶,鎮上的爭議人物,年逾七十了,滿頭霜發用黑色發網綰成小包袱,窄長的面龐細紋橫布,尖細的鼻樑本來沒什麼不對勁,但聳立在瘦磷磷的臉骨上就成了小型鷹勾鼻,眉疏眼利,老皮皺縮,褐斑遍佈看得到的任何地方,走路搖晃幅度增大,背駝,嗓子尖刮,整體外形毫不猶豫地邁向修煉有成的老巫婆境界。

  除了對教務主任關永昌沒半點好感,他更不希望那個奶奶這副尊容大搖大擺出現在這裡。

  老太太起了什麼雅興到此一遊?當然不是,她是來談話的,物件就是關爺。

  來到這所設備進步新穎的學校,任何笨蛋都會瞭然,除了不低的升學率,學費這麼昂貴真是其來有自;五星級廁所、負荷人體工學設計的課桌椅、先進亮潔的休閒活動設備,

  站在那裡,心裡不由得就起了寒愴感,深覺附近那所乏人問津、老舊頹傾的公立職校才是他的歸鄉。

  不過他奶奶有的是辦法,他們家的成員只有兩個,就是他奶奶和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結束麵攤生意的奶奶,是怎麼持續賺錢的?

  沒有執照的短期小額放貸!外行人聽了一開頭準是一頭霧水。

  不可思議,鎮上熟頭熟面的中老年人、新來乍到的外鄉人,只有手頭一時不便,無法從正規管道求援,口耳相傳,他奶奶就成了最佳物件;她的利息比銀行高、比地下錢莊低,除了簽下一張借據,再來就是抵押一件借款人自認為此生最珍貴的身外物,大小貴賤真偽,她再收進床底下一個掛了手掌大的不銹鋼鎖頭的陳年烏心木收藏箱裡。這麼些年了倒沒見老太提案出什麼差錯,坦白說,很少有人對她深沉思索的模樣不敬畏三分的,她人又乾脆不囉嗦,借不借一句搞定,回頭客戶很多,早年曾外祖的當鋪還真教會了奶奶不少訣竅,只有去年,一個外鄉人借了五萬元之後,在還錢日到期前一晚,舉家落跑,租來的空房一張紙片都沒留下,他奶奶板著鬼見愁的臉沒說什麼,回家對著抵押品看了老半晌----一直呲牙咧嘴、神經兮兮的黃色雜種長毛狗。

  她用傘柄敲了敲狗頭,狗兒低唔一聲,惶恐地夾著松鼠尾巴伏低趴下,氣焰全消,奶奶歎口氣道:「算了,一群可憐的傢伙!」

  黃狗被落跑的主人遺棄,就此成了奶奶的隨身護衛?並且取了名字--「泥巴」,因為它的嗜好和豬一樣,喜歡找泥地打滾,今天不用說也跟著來了。

  「奶奶,其實讀隔壁的『南山』也沒差,我無所謂啦!」看到教務處主任的表示名牌了,他掙扎著迸出兩句。

  私校學費不菲,老人再會精算,也無法年年如此。況且,近年來到家裡借貸的人也少了,有了信用卡大家周轉更加方便。

  「想混流氓趁早滾出我家,那間學校全都是牛鬼蛇神的壞傢伙!」一說道這老人必定咬牙切齒,附帶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

  老人舉起傘尖朝主任辦公室門板敲了兩下,寬敞明亮的主任辦公室裡。凸額亮得發光、戴副金邊眼鏡的中年男人向門口望來?看見一對怪怪祖孫倆和一隻昂首翹尾的黃狗魚貫而入,抬抬嫌惡的八字眉,屁股始終咩離開那還在那個高椅背皮椅,你那人搓了搓兩手到:「久違了,安老太,什麼風把您老人家吹來啊?」

  「小胖,我來跟你談談學費這件事。」老人開門見山,拉了張椅子在關爺辦公桌前坐下。

  小胖一點都不胖,他是行政階級裡唯一的本鎮人士,辦校經驗豐富而被延攬於此,本名關永昌,老人叫的是他的乳名。安曦在街上聽關家上一輩的老人這麼叫過他,可在這種需要尊敬的地方被愚蠢地叫喚乳名,實在臉面無光。

  關爺扯扯領帶,清清喉嚨,面不改色道:「安老太,這個應該和會計室談啊!我不管這個的。」

  「我就想和你談!」

  關爺一臉啼笑皆非,用手帕抹了抹泛油的額頭,繼續申明:「老太太,您在開玩笑吧?國有國法,校有校規,照章辦事--」

  「我說了只和你談!」老人的傘尖在地磚上忽然重重叩兩下,泥巴豎起長尾,不客氣地咧齒對關爺低吠,安曦窘迫地站在一旁,踢了狗腿一下,泥巴挨痛,汪叫一聲竟回頭反噬安曦,大口咬住他脆弱的球鞋頭,他一驚,連忙使勁甩腿,泥巴意志力驚人,絲毫不放鬆,身體隨著他的腿一百八十度離心擺晃,一人一狗簡直在做馬戲團雜耍,它的利齒幾乎要陷進他的腳趾了,老人急忙用傘柄敲一下地板,厲聲喝叱,喝叱的物件不是狗,是安曦。

  「安曦!跟你說了多少次別惹他!」有了主人撐腰,這只瘋狗滿意地鬆口,趴回老人腳下,閉目養神。

  老人對著目瞪口呆的關爺道:「小胖,少跟我來這套,事在人為,我認識你們關家一輩子了,跟我說規定?瞧我人老沒見識吶?」

  關爺誇張地揮舞兩手,「您這就誤會了我豈是這種不尊老之人,我可是辦教育的呀!可是老太太,我也不能為所欲為呀,學校有學校的規定--」他拚命往脖子抹汗,不斷往窗外瞧,似乎極為緊張。

  「小胖,這學期的學費你全得替安曦擔待了。」老人家蠻橫地打斷對方的官腔,語出驚人。

  關爺和安曦俱是一震,尤其是關爺,一顆蛋形頭顱開始脹紅,快要負荷他的綽號了。

  安曦窘得快要待不下去。他奶奶也未免太得寸進尺了,本來揣度她大概想喬獎學金的名額,沒想到竟然是要校方全額免費,以為關爺是不經世事的軟腳蝦嗎?這兒可不是慈善機構啊!更何況安家並非三級貧戶。

  關爺乾笑不已,神情古怪突兀,他再度搓搓兩手,用對付家長委員會的絕佳耐心道:「老太太啊,這我可就愛莫能助嘍!私校嘛,沒本錢可無法運轉啊!這樣吧,安同學若能保持三次段考前三名,我們學校設有獎學金,下學期註冊費可免,其他雜費就不行了,這合情合理吧?」不愧是名校主任,沒有立即把他們轟出去。

  「誰理你的獎學金!」老人嗤之以鼻。安曦難堪得想走人。這不是鄉下人在胡鬧嗎?他扯了扯奶奶的衣袖,附耳道:」奶奶,別鬧了!「「小子懂什麼!」他奶奶格開他,一手往腰間褲頭摸索,摸出一塊用白布纏包的小物,仔細打開後,直接遞到關爺眼下。隔了兩步之遙,安曦頭一次看到一塊礦石竟能如此圓潤生輝,他貧乏的鑒識力只知那是一塊橢圓形比十塊銅板大的翠玉,鑲著一道銀邊,價值應該不菲。

  「見過嗎?」

  「這怎麼會--」關爺面色紅得驚人,伸手就要拿取,老人眼明手快,合攏五指,將翠玉纏縛好後揣在腰間,露出篤定的笑容。

  「很眼熟是不是啊?」 老人聲音忽然低下,眼珠閃爍異光,雙方對峙不久,關爺竟有些神色委頓,奶奶腰桿筆直,強硬得奇異,放佛背後有股推動她的龐大能源,力量駭人。「我收了半輩子了,也等不到你爺爺來贖回,當年我給他的那筆錢,四十幾年連本帶利夠買幾棟透天厝了。」

  「安老太。」關爺右拳握緊,面有屈辱。「東西是我爺爺押在您手裡的,這事不能賴在我頭上。再說,他現在也不再了……」

  「做過的事能當作沒做過嗎?這塊傳家寶可不是抵押品,是信物,我付出了代價,他也該償還,你想想看吧!或者要我上你家去和你奶奶談談?那大伙可就沒面子嘍。」老人遽然回頭,對安曦使個眼色,」小子你先出去,帶泥巴出去轉轉。」

  他一刻都沒猶豫,拉了狗繩拔腿就溜出去。直覺告訴他最好是不再待下去,秘密聽多了不會是好事,最起碼也得給關爺一個面子,如果他以後還得在這間學校平安度日的話。

  鑽出辦公室,迎面差點撞上來人,他抓住對方的身體穩住彼此,觸感細膩,一看是女人的臂膀,再往上瞧,不好是程如蘭,他趕緊反手帶上背後那扇門,身體擋在門口,不安地看著她。

  「安曦,是你啊!」程如蘭笑了笑,不改軟軟慵懶的語調,「你在這裡做什麼?上課了啊!」

  「沒啊!剛好經過,就要回教室了。」說歸說,還是站著不動,因為程如蘭正路起腳尖往門內張望。「老師,關爺有客人,現在不不方便。」不知道出自哪種心理,他並不想讓她看見他奶奶,特別是為了他的學費這件事。

  「有人?噢,真奇怪,主任剛剛才讓李老師通知我來一趟的啊!」滿臉不解。她聳聳肩,突然慶幸地笑了,「也好,我也不愛來。」

  她轉個身,還來不及跨步,就驚駭地捧住胸口,僵立在原地,發直的眼瞪著前方;他循著她的視線下移,立即忍俊不住,不過是一隻狗,他家那只神經狗。

  「老師別怕,它不會咬你。」他笑著安慰,還作勢用腳尖色了一下泥巴的頭。

  接下來的變化,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只平時只會狗仗人勢,遇到大型犬就夾著尾巴落跑的雜種狗,竟然全然不理會他的逗弄,前所未有的緊繃肌肉,前肢低下,後肢高聳,喉嚨發出古怪的低猶,犬齒皆露,做出攻擊的預備姿勢。

  程如蘭退無可退,大眼流露恐懼,下顎微微顫抖,向他求援,「安曦,安曦......」

  泥巴反常的表現使他又羞又怒,他連忙彎腰摸地上那根狗繩,想將它拖開,一邊喝罵:「笨狗,皇太后不在,表演給誰看?」豈知泥巴反應快了一瞬,一躍而起向程如蘭撲擊,他大吃一驚,下意識抬腿踢過去,泥巴摔落在三公尺外,發出嗚嗚痛鳴。

  他趨近程如蘭,忙出言撫慰:」老師沒事了,它今天吃錯骨頭,發瘋了,你沒事吧?」

  程如蘭維持原本僵立的姿勢,一聲不吭,直視前方空氣,像一具櫥窗人偶。

  「老師?」他再喊了一次,程如蘭仍然動不不動。

  他伸長脖子,仔細凝視她,一股駭然直湧向腦門,那雙黑瞳失去焦距,僵滯在眼眶裡,像蒙上一層霧,沒了靈動的光,她的胸部甚至不再起伏,如同被急凍在冰櫃裡的人。

  「老師?」他不死心再喊一次,腦袋空白一片。

  手指試探行戳了戳她的肩膀,被這麼一推,她彷彿失去了支撐點,直挺挺往前傾倒,來不及思考,他張臂接住了她,沒料到她毫無意識,根本無法自持,全身的體重依賴他承受,沒有心理準備的他節節後退,一個後退,一個顛簸,坐到在地,懷裡的女人跟著壓在上方。

  空蕩蕩的長廊,正值上課時間,沒半個人走過,他驚愕不能自己,騰出一隻手往她身上摸去,預備扶起她,觸手是一團不可思議的柔軟,他嚇的縮手,軟馥的軀體又倒回他胸前與他緊密貼合。

  「不會吧?這樣就暈了?」他慌亂得不知所措。

  身後的門打開了,熟悉的烏鴉嗓刮過他的上方,「安曦,你在搞什麼鬼?還不快起來?這女人是誰?」

  他很想站起來,很想好好解釋一番,但是身不由己充血的某個部位讓他不能冒險做這個動作,他吃力的回頭,對詫異得合不攏嘴的兩位目擊者求助:「有誰能幫個忙弄盆冷水來把她潑醒?她被狗嚇暈了。」

  冷水應該能夠讓他的身體恢復正常吧?

  他悲哀地祈禱。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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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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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當他眼皮輕鬆的睜著直視天花板,陽光溫柔的佈滿一室,頰畔還有清爽的秋風輕拂,他就知道他完了,轉頭看一眼枕邊的鬧鐘,指標告訴他直覺完全正確,他遲到了。

  「奶奶--」他怒火中燒地高喊,一骨碌翻身躍到地板上,抓起椅背上的制服胡亂套上頭,火速衝進於是洗漱,拚命撫平鏡子裡東翹西扁的刺蜻頭,幾次不成功,放棄整發,將衣擺扎進褲頭,抓起書包衝到樓下廚房。

  暗沈的老木桌椅旁,老人慢條斯理吃著米粥,瞟了他一眼:「小子急什麼?又不是第一天遲到。」

  「你知道我會遲到還不叫醒我?」邊抱怨一邊檢視今天的早餐內容。

  「我遲早會死,能叫你到哪一年?把鬧鐘放遠一點,吃了虧才會學乖。」

  他置若罔聞,注意力在那些陶碗裡的醬菜,哀叫:「不是吧?又是粥?來不及了,有沒有別的可以帶走的?」

  「饅頭。」老頭下巴示意電鍋的方向。

  饅頭?暗地飄罵,還是抓了個白饅頭就嘴咬了一口,經過老人身邊,不忘踹了一下那只目中無人的神經狗。

  老人怒舉起枴杖,「臭小子,不踢他你不舒服,給我滾回來……」

  他得意的笑,不到一分鐘 已經騎著破腳踏車飛馳在屋外的柏油路上,老人的斥罵和泥巴瘋狂的吠叫已經隨風遠揚,手裡的饅頭三兩下就下肚,還是覺得餓。他不算矮,暑假連個月已經拔到了一米七八,但如果長期跟著他奶奶吃那些長壽素食,他不能期盼自己有傲人的胸肌。

  其實對他而言,身形清瘦問題並不算壞,壞就壞在他的長相,尤其是那些眼睛,他奶奶只一次說過:「男人生這副女人眼,以後有的苦頭吃!」

  他像他過世的母親,深描的雙眼皮下,眼形大如杏仁,睫毛濃密,配上不夠粗獷的嘴鼻,雄性特質蕩然無存,他好幾次得板起臉才能阻止那位已成為上流名媛為大志的班花張若芸試圖替他上妝,張若芸信心滿滿對他保證:「包你變成美型男一枚。」

  他幽默感不夠,毫不考慮就把一頭柔軟層次給剪了,恆久保持參差的五分頭。為了淡化那雙眼睛的陰柔感 ,總是半垂著眼走路,見人僅釋出三分笑,表情不多,久而久之,真有那麼點高深莫測的味道。

  「可是我還是他媽的餓。」他不禁譏諷出粗話,轉個大彎,在人煙稀少的省道行進。

  群華高中位於鎮外兩公里的校外,通常在看到警衛處前,他就會提早彎進一條隱秘的山徑,騎到顛簸處才牽車步行。

  深秋已降,風一波波往身上掃,腳下落葉憲章作響,草木的氣息一鑽進體內,所有的緊張便慢慢被淡化了。

  他腳程比平時略快,左轉右拐不久,見到前方一從野牡丹,就是路徑中段了,不經意一瞥,樹縫間似乎有一抹白色,不太自然的搖晃,很快消失在視線死角。

  他興起了好奇,扛起車子小跑追過去,開闊的四周卻一片樹海,沒有不尋常的現象。他在拐進下一個彎道,樹林間又捕捉到那片白,隔著十公分,忽隱忽現,他追上去,終於在曲折的小徑變直後,得到了答案,一個穿著白底花裙的女子在獨行,似乎也在趕路。

  雖然大為錯愕,他並沒有停下腳步,前方的女子聽見了碎葉聲,戒備的回首張望,隔再遠,他都不會錯認那位女子就是程如蘭,經常容易受驚的模樣。

  這是怎麼回事?他頭頂冒出個大大問號。

  兩人越發靠近,他心中的疑團就越滾越大。這個難以預測的女人,冷不防就消失似,害他被班上同學嘲諷了好幾天,卻又百口莫辯。誰會相信他的描述?都說他艷福不淺。不知道他連做了三天的怪夢,夢見程如蘭昏死以後再也沒有醒過來,大家直指他是兇手,自此以後,他自動和程如蘭保持相當的距離。

  他盯著她,她的眼珠比一般人淺,但此刻看上去再正常不過了。一個月前的異象難道是他的眼花?不可能?他是班上唯一一個上了高三仍保持1. 2視力的奇葩。那日他近距離和她相視,她的眼瞳根本就是真空的,沒有活人該有的神采。

  他理不出個頭緒,胸口總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怪。

  「安曦,不是快遲到了嗎?」程如蘭笑得勉強,試圖擺出的老師姿態掩飾不了被撞見的尷尬。

  「老師,怎麼在這裡?」他答非所問,注意力放在她的高跟鞋。她纖白的小腿上都是草屑和泥巴,昨晚下過一場雨,草木中含有大量的水分,她何必挑這時段踏青?而且是在這種只有挖筍老農才會涉足的地方。

  「這裡很好啊,我喜歡散步。」

  這是他第一次碰上說謊很糟的成年人。她的臉頰染上一小片紅暈,垂著手佯裝觀察身邊的植物,兩手在背後絞成一團。

  一陣安靜,覺察到他的不信任的目光,她站直了,撫了撫耳際的髮絲,羞澀的說道:「其實我不喜歡走大門,路上沒什麼樹蔭;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一進門,老覺得許多人在盯著我瞧,我很不習慣。那天看你走這條路,我想應該不太有人發現,所以走了一次,沒想到這裡的景色還不錯,就是蟲子多了點……」她忽然打住,認真的問:「你知道為什麼他們老盯著我看嗎?」

  這又是他頭一次碰上這麼輕易將心事和盤托出的成年人,哪像他奶奶,無論耍任何招都別想敲開她那張滿口假牙的嘴說出他親生父親的去處。

  他揚揚手,「沒什麼啦,大概看你漂亮!」

  「哦?」她歪歪腦袋,摸摸臉蛋,面露失望,「是這樣的嗎?」

  雖然他順口胡謅的一個理由出來,但是她的反應也未免和一般女人差不多,難道她渴望聽到他直言「所有人愛看你因為你可能被車撞壞腦袋」嗎?

  程如蘭臨危受命接上畢業班,顯見她的專業能力受到的肯定,但是這個肯定不久便在學生嘗鮮的熱潮漸漸消退後,暴露出諸多的疑點。

  比方說,程如蘭謙和又禮貌,說話的分貝從未高過正常人的平均值,難以製造恐嚇的效果,加上她的價值觀異於一般執教老師,學生常有的不良作為很難激怒她,所以這個班的風紀秩序前幾周下來敬陪末作,班上一不小心就處於亂哄哄的場面,從走廊經過這個班,總能聽到風紀股長李名惠的尖叫聲夾雜嬉笑怒罵中。

  此外,程如蘭的課堂表現平平,內容不精彩,多半是照本宣科,她的音質青嫩,聲線又多保持固定的頻率,上課不到二十分鐘全班陣亡一般,睡得不省人事。

  再者,最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程如蘭時常以不注意,就陷入了心不在焉的初審狀態,有時在批改作業,有時則是在書寫板書的時,有時在和學生對話中,總之她的斷電現象無時不刻的發生,學生相繼心生古怪,滿腹狐疑,但她太溫和了,像只無害的馴鹿,發呆的神情又稱得上可愛,這一點倒是無人苛責。

  然而,重點是,從前的程如蘭哪裡去了?

  這一點不是粉飾太平就能過去的,於是,她成了教務主任常召見的物件,據李明惠的線報,程如蘭在教務主任的面前姿態故我,答話慢半拍,也不據理力爭,表現不但離伶牙俐齒有一段距離,偶爾還會冒出個令主任傻眼的回答,讓主任事後一張紅臉像暴開的番茄。

  事情加油添醋傳開後,她無視上級壓力的隨行反倒令那些對她能力有質疑的同學另眼相看,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學生開始巧妙的替她護航;既然班導如次另類,他們只好自立救濟,免得程如蘭學期結束後因不適遭校方免職。

  「對了對了,不必管那些白癡,老師,你想走大門就走大門,這裡蚊子多,會把你的臉叮成豬頭的。」

  「我可以噴防蚊水,我不喜歡他們那樣看我。」不等他說完,她旋身繼續向前走,不知是沒有意識到,抑或是不介意他的粗言,沒有顯露被冒犯的不悅。

  他發呆了一下,接著懊惱起來;他的私人領地被迫和他人分享,而且不必經過他的統一,就得拱手歡迎,這是他的運氣吧?

  到了塌口,她想到了什麼,不自在的提起,「對了,安曦,你不會告訴別人我不走大門的事吧?」

  「……不會!」怔了兩秒,他立即一臉誠摯,「這是老師的秘密阿!」

  她露出了滿意的笑,躡手躡腳的跨過塌口,拍掉腿上的粘物,從手提包拿出一把傘,撐開後,繞過樹幹時離開他的視線,女人愛美真不怕麻煩,隨時記得遮陽,難怪她比印象中更白皙了些。

  搖搖頭,抿著一線的唇角輕洩得意。

  秘密阿!又是一個不請自來的秘密,把這些秘密關在腦子裡有什麼用呢?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也許以後不必再背那些拗口的古文,也不必再考小考,搞不好無聊的周會也可免了…

  只是,如今程如蘭的思維異於常人,若他有所要求,她搞得懂他的暗示嗎?

  他搓搓鼻樑,忍不住懷疑起來。

  程如蘭伸出食指,在檯面是輕輕一按,指腹隨即沾滿了薄薄的灰塵。梳妝台上疊堆的彩妝品,成列的香水,散放的髮飾耳環,已經有一段時間乏人問津,依照她現在的習慣,恐怕還要冷落它們一段時間了。

  現在她開始苦惱,幾分鐘前,她隨意從衣櫃取了見最不惹眼的洋裝換上,臉上輕抹一層乳液,以她感到最自在的模樣走到了客廳,意外的,接受到家人的異樣的眼光,尤其是程母,欲言又止了一番,才開口:「小蘭啊,你是不是應該……」

  好好整裝一下。

  她知道為人母的想法,但說不出個好理由,淨是笑得歉然。程父將報紙擱在一邊,善解人意的解圍:「有什麼關係?自然就好。維良不是外人,不會在意這些的」維良是她名義上的未婚夫,如果不是那場車禍,本來應該如期舉行訂婚禮。

  「媽,別老囉嗦小蘭,我那件西裝改好了沒?」這是程如蘭的大哥,對她眨眨眼,和父親同聲同氣的他,表達的是同樣的無聲語言--沒關係,想做什麼就去做吧!經過醫院那段生死交關的歷程,他們極為珍惜「乍看」完好無恙的小妹平安回歸從前的生活,縱使她變得記性差了點,動作慢了點,習慣怪了點,脾氣也好得多,也無損於她是程家小女兒的事實,更何況醫師叮囑過,這麼嚴重的撞擊,完全沒有影響是不可能的,他們一點也不介意。

  但是她相當的介意,而且渾身不自在,所以草草用完早餐,她又回房,對著一室陌生卻必須努力熟悉的一景一物枯坐。接下來,她該思量如何面對即將來訪的沈維良,這又是一個難題。

  怔了半天,隨意旋開一隻橘色唇膏,對鏡抹上唇瓣,忽然怔怔看著鏡中那張臉,十指自額頭兩腮,慢慢摸索下來,下滑到胸口、腰際、打住,喃喃自語起來:「原來他喜歡這樣的臉、這樣的身體,還有這樣的心,我怎麼都不知道?打扮?他也喜歡女人打扮的漂漂亮亮?我是傻子,什麼都看不清,反應慢半拍……」她咬著唇,猛然抓著腦袋自責。「但是他不應該,不應該……」拳頭錘擊檯面,禁不住嚶嚶啜泣,淚水蔓延了兩隻手掌,瞬間又止聲,「不能哭,不能哭,一切都過去了,哭也沒用……」

  她深吸一口長氣,抑制奔騰不已的悔恨。她不能無端失控,上次就讓那個行事特異的安曦給撞見她失態的樣子,他看起來大而化之,沒問些什麼,但絕非無心眼,這段時間她一定得撐住。不過有時候真難防範,比方說那只其貌不揚的老狗,竟然一眼看穿她,當場把她嚇得魂飛魄散,不支昏倒,成了一樁笑話。對了,狗,得多注意狗!幸好程家沒養狗,她可不能三不五時昏倒讓人生疑。

  「小蘭,維良來了,現在方便嗎?」程母將輕掩著的門推開了,探頭問道:「啊?方便,我現在沒事。」她從座椅上挶促的站起來,背抵著梳妝台。

  昨晚沈維良來電告知今天將來拜訪事,她已入睡,沒有親自接聽。今早被知會後,她開始坐立難安,和前兩次見面相較,並沒有漸入佳境,反而更加惶惶不安。到底該如何面對他?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她甚至無法想像,因為一旦進入想像空間,就會引發心痛,一心痛必然導致失常,一失常絕對嚇壞一干人等。

  「如蘭?」沈維良不知何時已走進她,困惑的抬起她下巴,一臉憂心,「你哭過啦?」手指掠過她臉上的一方濕痕,她嚇得倒退一大步,避開他的撫觸。

  沈維良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顯得很突兀,但程如蘭過於生分的舉措讓他不敢再冒進,他想了一會,自行坐在床沿,輕快道:「這次出差忙了一個月才回來,一陣子沒看到你,我們好像更生疏了,一點也不像快要訂婚的情人,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她聆聽著,緩緩抬眼,鼓起勇氣注視他。

  「你要不要考慮休一段長假?每天開三十分鐘的車到郊外上課對你的身心總是負荷,依你的情況,請長假校方應該不會反對。」

  她看著他。

  這一段日子,他可是一點都沒變,一貫神采奕奕,繁忙的工作只有令他更加自信,姿態更挺拔。費解的是,從認識他那天起,她幾乎沒有見過他為任何事,任何人傷神,單單別人為他傷神過,為他若無似有的溫柔髮傻過,但是他是那麼迷人,彷彿為他傷神是注定的詛咒,而他也習慣了這種狀況,從不質疑,理所當然的接受一切好意,接受的不留痕跡。

  以往她一直以為,從他專注的凝視裡,曾經看到獨一無二的愛意,現在仔細思量,她突然不那麼確定了,或許,他的眼裡原來什麼都沒有,是她誤會了?那些為他傷神的女人都誤解了?

  「如蘭?」他舉起右掌在她面前揮了兩下,「哈羅,還在嘛?」

  她連連點頭,擠出笑容,「在,我……偶爾還會頭痛,做惡夢,有些事記不大起來,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不是有意的。」她走過去,謹慎的解釋著。

  「這很正常,我能理解,不過你……」他瞇著眼端詳她,繼而皺眉,「不會是--把我忘了,卻不敢直說吧?」

  她愕然,接著失笑,「怎麼會?你在開玩笑,我怎麼會忘記你。」

  「哦?」他站起身,不十分確信的表情,「能證明嗎?」

  「怎麼證明?」她心不在焉的反問,落入另一個思緒。

  「很簡單,」他捧住她的臉,說話時的熱氣拂在她鼻尖,「你受傷以後,我就沒吻過你了,讓我看看你的表現和以前不一樣?」說著俯下了唇。

  那幾乎是剎那間的事,當她驚魂未定時,看到的畫面是自己握緊的右拳,和跌坐在床上摀住左臉,大驚失色的沈維良。

  「如蘭,你做什麼?」沈維良不可思議的驚聞,他連她的唇都還未碰到啊!

  「你……」她胸口劇烈的起伏,淚眼模糊,指著他厲言:「你才是什麼都忘了!你忘得比誰都快,為什麼半年不到,你就可以輕鬆的對別的女人又吻又抱?你到底有沒有心?讓我看一看,看一看你的心--」

  她撲上去,揪住他的衣領,使勁拉扯。沈維良制住她,駁斥道:「你在胡說什麼?我忘了什麼?我不就在你面前?」

  「伊人,記不記得這兩個字怎麼寫?你那麼聰明,不該忘得那麼快,告訴我,請你告訴我,求求你……」來不及了,來不及阻止潰堤的眼淚,她頹然滑下床沿,成串的淚珠灑在裙角,濕成花。

  「伊人?」他呆若泥塑,默念一遍,好看的五官凝聚了複雜的表情,口吻轉為低冷,「伊人,為什麼提她?我們不是說好,不再提這件事。」

  「我真的不懂,如蘭,你讓我糊塗了。我們都決定要訂婚了,為什麼再提起伊人?是不是你始終不相信,我沒有愛國伊人,還是你又聽到了什麼?」

  她鬆開十指,慢吞吞的直起身,用衣袖抹乾面龐,正好衣裙,撫順亂髮,激烈的情緒消失迅速,恢復淡漠有禮的姿態,只是語帶僵直,帶著隱忍的顫音:「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別見怪。最近急性差,我保證,不會再提起她了。」

  沈維良歎了口氣,扣好被扯脫的衣扣,遺憾的看了看她,走到門口,思索一下後,慎重表示:「我希望你盡量把心情恢復起來,如果你對我真有疑慮,不妨把訂婚延後,不必太勉強。

  「維良,對不起。」

  「不虛言抱歉,我只是不明白,我已經選擇了你,你又何必擔心?」

  房門掩上,她木然走到窗前,視而不見的望著窗外的玉蘭樹葉。

  她終於親耳聽見他說了那句話,本來只存在想像中,一旦真的道出,她竟然能穩穩站住,沒有昏厥,那麼,當初為何不能如此?沒錯,那句話如利刃劃過,她幾乎可以感到無形的血從胸口流出,但,不過是一句實話,她為何不能面對?為什麼?

  「因為我錯愛了你--好痛--」她掩著的心臟部位,看著窗台,喃喃念道:「原來沒有愛過,沒有愛過……」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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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安曦對群華高中沒有特別的厭惡,依他奶奶的想法,為了避免讓無父母的安曦未來變成大流氓危害鄉里,儘管他奶奶一毛不拔,節約開支,還是極力安排他進入這所私立學校,嚴格禁止他和隔壁職校的學生往來。但如果可以任他選擇,他寧可就讀他奶奶稱為「流氓養成學校」的南山商工。

  首先,女同學的外形就比群華高中的更勝一籌,看去來順眼多了,不像他班上那幾位,一個比一個不自然;有點姿色的像張若芸一般裝模作樣,功課好一點的就像李明惠一樣得理不饒人。至於男同學,除了開賭場的老爸選上縣議員而全家漂白的黑面之外,其餘多半話不投機,這也難免,誰不知道他是專門放利的奶奶養大的。

  第二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念完職校,他可以立刻找個工作養活自己,不必仰仗奶奶,然後可以大大方方餵養自己,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杜絕他奶奶那些幾乎快讓他成仙的素菜。這種大快朵頤的渴望,不是班上那些飯來伸口的傢伙可以體會的。

  如果有人問他,在群華高中幾年最美的時光是什麼?他必定毫不猶豫的答「午餐時間」!餐廳那些勤於變化的菜色真是沒話說,美中不足的就是餐廳就是份量有限,除了撈不到好料的清湯無限量供應之外,每位學生只能盛一次菜,固定四道菜一碗飯,不多不少不滿餐盤,簡直只能餵飽那班成天想著節食的笨女生。

  今天,照樣他是第一個趕到餐廳排隊的學生,當偌大餐廳坐滿一半學生時,他已經風捲殘雲的掃完餐盤了。

  「安曦,大頭要你把信再交給李明惠一次,怎麼樣?」黑面落座,交給他一封飄著廉價香味的信封。大頭在隔壁,是學校的籃球隊隊長,顧名思義,一個頭比尋常人大得多。

  至於黑面,血統和黑人無關,但莫名其妙一張黑乎乎的臉和卷卷頭幾乎和黑人相差無幾,只是缺了厚唇一項。

  「不幹,我決定不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他一口回絕。

  「幫一下啦!你不是很她有一點親戚關係?看你面子她才會收信。」

  「你不知道那個恰查某,六親不認,凶得很,一副等著宰人的樣子,上次已經警告過我了。」他大口喝湯,揮手不再想討論下去。「大頭病的很不輕,什麼女人不追,追那個男人婆?虧他媽是大美女,一定被他的壞品味氣死。」

  「他說這樣才有挑戰性,他想看資優生發騷的樣子。」黑面賊眉賊眼的笑。

  「拜託別讓我吐好不好!」他撫著喝完湯的肚子。

  「大頭說只要你肯幫忙,他請你吃了一鍋他家賣的姜母鴨,而且還要介紹南山的校花給你,那女的是他表妹,一定約得出來。」黑面喜滋滋的道。

  「真的?」他兩眼發直。

  「真的啦!到時候你要是不中意再介紹給我,好兄弟沒話說吧?」黑面搭住他的肩,黑臉眉開眼笑起來頓時泛起紅光。

  「我是說那鍋姜母鴨!」說道美食,精氣神就來了。「他不會耍我吧?」

  「不會不會,就約兩天後,這個週末,怎麼樣?」

  「介意我在這裡坐下嗎?」

  連個男生的話題中斷,齊齊向發問物件望去。有禮的語氣配上客氣的甜笑,班上成員除了行事特異的程如蘭,沒有第二個女生具備這樣的特質。

  「老師,請坐,請坐!」黑面肅立起敬,一邊困惑的張望教職員用餐室,隔著半截玻璃窗一覽無遺,裡面寥寥坐著五六位教職員,空位一堆,程如蘭為何移駕到學生用餐區?

  「老師盡量吃,我也去打菜了。」搔搔頭,黑面丟給他一個眼色,把應付程如蘭的工作留給有經驗的安曦。

  不知是否已非第一次和安曦交集,程如蘭倒沒有顯得太拘束,在他對面放妥餐盤後,彎腰把草帽安置在牆角。他不禁瞧了一眼外頭的天色,是個多雲的陰天,需要攜帶帽子嗎?

  帽子是寬邊設計,樸實無華,不具美觀作用,她真的真的很不喜歡日光啊!

  「安曦別急著走。」

  他下了一跳,不過是挪動一下臀部,她竟察覺了他的意圖。

  「沒要走,只是再去舀湯。」勉強坐定,偷看她平靜的神態,又瞄了眼附近走動的學生,回教室後,恐怕免不了又有一番嘲弄了。就他所知,願意和學生打成一片的教師並不多,選擇扮演嚴師的角色以後通常很難放下身段。

  「喝再多湯也不會喝飽啊!」

  隨口並出那麼一句,他暗驚不已,放下空碗,忍不住又打量起她。身體微微左移,偏個角度直視她的眼眸,色澤很正常,此時正靜靜看著浮游在湯麵上那個的芹菜末。

  「好油,我吃不下。」猶豫一下,她下了斷語,將餐盤整個推向他,請求的眼色,「安曦幫我個忙,吃完它。」

  他足足呆了十秒,想盡各種推脫之詞,最後在無底洞般的胃口驅使下 ,不客氣地拿起筷子,二話不說,專注的進攻幾乎原封不動的菜色。

  她抿了抿嘴輕笑,小聲道:「你不必覺得奇怪,我怎麼到這兒來湊合,我跟你說過了,我不喜歡他們那樣看我,也不愛聊辦公室八卦,和那些人一道吃飯挺不舒服的,不如在這裡自在。」

  他停頓了一瞬。她在和他訴心事?

  「以後你陪我一道吧!一個人用餐也很怪,你不想說話也行,我的食量小,還得麻煩你替我吃完另一半,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唔?」嘴裡塞滿了白飯,只能用圓睜的眼表達錯愕。

  「不願意嗎?我常看你十分鐘解決午餐,湯倒是喝了五六碗以上,看來你很喜歡這裡的伙食,當然,我可以預先分你一半,剩下的我再吃完。」

  他抓起她的那碗湯,兩口灌進肚子,順暢了堵塞的喉嚨後,忙應:「不介意,不介意,老師的吩咐怎麼會介意!」

  「那太好了,你真是好學生。」

  他努力吞嚥,眼眶半濕--如果填飽肚子就能當好學生,他必定當仁不讓。

  「咦?這封信是給李明惠的?」他拾起桌上那封香噴噴的信,正面背面看了一遍,出現好玩的表情。

  他險些噎著,筷子一丟,急切奪回,扼住的赫然是她的手,馬上收回,按壓下噴噴的心跳,急道:「不是我,是隔壁的王志明,我只是替他轉交--」

  她充耳未聞,指尖徑直跳開背面的小貼紙,取出裡面的信紙,濃重的香水味一陣撲鼻,她皺了皺眉,有意無意的說:「我記得學校不贊成男女同學私下談戀愛,你們犯規哦!」

  「老師拜託,不要沒收。」他低聲合十懇求,深怕被大頭撞見這一幕,說破嘴也不會有人相信他的清白了。

  她很快瞄了一遍字跡歪斜的內文,眉峰跳動,明顯在按捺笑意,「唔……錯別字太多了,哎……為什麼要抄這首歌的歌詞呢?很難感動女生啊!而且這香味很怪……」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不再發表評論,折好信紙,又回復若有所思的模樣。

  「安曦,如果這個秘密,我一定不會說的,你呢?你也一樣會替我保守秘密嗎?」

  霎時語塞,四目交會不久,他只能點點頭。

  「我就知道可以信任你,慢慢吃!」她一臉豁然,拍怕他的手背,「對了,最後一堂綜合時間到辦公室來找我。這次國文段考表現很不理想,作文有兩篇草草了事,默寫小考沒有一次完成超過三分之一以上,我知道上課打瞌睡,回家不理會的結果一定是如此,不過應該不是你的錯,我講課太無趣了,沒辦法讓你精神集中,那就一對一講解吧!」走的時候沒忘記拿走那頂隨身草帽。

  他傻眼的目視她走開。

  運氣總是這樣背,他極少能暢然的大吃大喝,不是得偷偷摸摸的把食物偷渡進臥室裡不被他奶奶發現,就是不踏實的吃著向朋友扣來的東西,他早該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低估了程如蘭,這頓飯換的是他的守口如瓶,她可不打算在其他方面對他放水。

  只是,她怎麼知道他老吃不飽?他慾求不滿這麼明顯嗎?

  「靠,管他呢!」

  他搓搓臉,深吸口氣,決定先將肚子餵飽再傷腦筋。

  他不奇怪自己為何被挑中留堂,他奇怪的是成績離譜的不只國文這一科,留堂的永遠是程如蘭--一個教學普通,凡事卻認真的匪夷所思的女人。

  「安曦啊--可不可以多用功一點,你應該辦得到啊!你不喜歡總是被我留下吧?而且是國文這種科目。」她歪著頭歎氣,歉然的加一句,「老被我囉嗦你一定很不耐煩吧?」

  不耐煩?倒不會。傻眼?有那麼一點,因為沒遇到其他老師這麼問他。

  他的性格其實相當樂天,再倒楣的事發生過後也能自我解嘲,拋到腦後,不刻意達成別人的期待,所以成績總在倒數三分之一;如果不是對數理天生敏感讓他不必費太多心神考出好成績,其他文史科目一塌糊塗的分數絕對能他敬陪末座。

  但是第一名從來就不是他的志向,所以這一點也無法困擾他,只是程如蘭開口了,而且如此抱歉的語氣,為難的是,他總不能老實回答她 「我不介意被你留堂,因為看你傷腦筋的樣子挺好玩的。」

  真的很好玩啊,沒有一個女生能引他這麼大的觀察興趣。

  首先,第八堂課把他叫進教室辦公室就是一個不明智的決定,在多數教授眼中,她不折不扣是個怪胎,誰都等著看她因故失常怎麼在學校呆下去,有了她做墊背,關爺很難再對其他老師挑毛病,她根本是個活生生的劍靶,這個劍靶不但要懂得明哲保身,還自找麻煩做一對一個別輔導,能不增添笑料嗎?

  你的字體,我的天啊,看看你的字,翻閱他剛繳交的作文簿,她拍了下額頭,像出了車禍一樣 「你不能讓他們好好站立著嗎?

  他聳聳肩, 「看得懂就好」十五分鐘的作品能多有質量??

  「可是我看得很難過啊!不可思議--為什麼你的字和你的臉背道而馳呢??」她端詳他之後非常驚訝的下評語,沒發現周圍故作鎮靜的同事臉部開始變形。

  「我又沒練過。」提到他過於秀氣的長相,他沒好氣的辨上一句。

  「不過,--關主任寫的一手的好字,也和他的臉背道而馳啊」」立刻發現了一個反證,她露出咋舌的表情附近老師的肩膀立刻產生抽動。 「安曦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既然沒練過......」她寧著眉思索,接著翻開課本的其中一篇到, 「那好吧,現在抄這篇課文,抄三遍,認真練習!!」

  「不是吧,三頁啊!」如果是唐詩他絕對沒話說,可這是現代散文,況且這不是把他當小學生看?」

  「你寫不寫?」她儼然不快,似乎鐵了心演好老師的角色。 「是你說沒練過的」

  「寫,當然寫。」因為那些看好戲的老師們不打算遮遮掩掩,直接咧嘴大笑了。

  他接過白紙勉為其難的提筆,活到這一刻,一舉一動還沒有被這麼在意過,為了縮短被觀看的刑期,他比平時投入點,擔心她使出怪點子----提升他的程度,幾分鐘的安靜後,他傾斜的筆頓住了。

  她目不轉睛的注視著他的筆尖,一派認真的有點孩子氣,那是別的老師身上難得顯露的特質,感覺和她的距離拉近,他們師生的分界消弭了,他傾著頭,看那眨也不眨的睫毛,俏皮的舌尖,她不過是一個稍長他幾歲的女大學生罷了。

  「老師幾歲了?」他拉低嗓子問。

  「二十六了。」她不假思索答出數位,突地收神,責怪到,「小孩,你分心了,快寫!」

  他忍住莞爾,繼續寫下去,不是瞟她幾眼,為什麼現在才發現她是一幕好看的風景?心曠神怡的不得了,尤其當她禁不住動氣時緋紅的雙頰。

  半個小時後完成了,她掃視一遍,頹下兩肩,沒救!難道要用那筆矯正器?「算了,我再想辦法」

  他幾乎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一昧注意著她五官的變化,片刻,手裡被她塞進一本課本。

  「做什麼?」他不解。

  「朗讀啊!這一篇你從沒默寫完整過,多念幾遍就熟了,念十邊」

  「在這裡?」

「你有更理想的地點嗎?」

  當然沒有,無論在那裡 「做這種蠢事永遠是目光焦點,尤其是一篇拗口又做作的文言文,不要吧老師--」他給個商量的眼色,被暗笑一番他無所謂,但是讓她成為笑柄就沒有必要了,他耳語說道 「我保證十分鐘默出來,不蓋你」

  真的?不很相信地撇望他, 「寫不全跑操場三圈哦?想清楚哦!」

  「沒問題,」他比個OK的手勢,大操場正在鋪設新的PU跑道,他頂多就在排球場繞圈子」繞撒謊那個十圈也不會多喘一口氣。但是程如藍時而正常,時而傻氣,說不定哪他根筋不對真叫跑還未干的新操場。

  保險起見,他抱著頭,卯足了勁,集中心志默誦那篇曲曲折折,幾千年前的祈禱文,並且暗暗發誓,將來他若歸天了,那個傢伙敢寫這種咬舌的東西在他墳前亂唱或墓碑上亂刻一通,他必定顯靈嚇死那傢伙,時間一到,信筆揮完,他將寫好的紙推到她面前,她火眼金睛辨識完一群瘸腿缺胳膊的字體,神情極複雜,哀歎一聲 「你很有潛力嘛!」

  就是那個字,算了,反正就要全面電腦化了,你將來就盡量避免用這手恐怖的字見人吧」

  他愜意的背起書包,無所謂的聳肩 「我才不像大頭那枚傻子,寫什麼情書!馬子真是煩死人 「有那種閒工夫伺候他們,不如每天吃得飽睡到自然醒,那才爽裡 「幹嘛看馬子臉色!」

  她微怔,沉默了。

  「老師不要誤會啊,我不是說你啊,你比他們好多了。」他趕緊補強幾句。她突然失笑,搖頭,眉頭浮現困惑,「我是在想除了吃飽睡到自然醒,你有沒有別的願望了嗎?特別一點的願望?」

  願望當然有,輪廓很模糊,具體成型的不多,依他的實際現況,也不容許他作太多白日夢,太多夢徒增遺憾,他絕不自找麻煩。

  他朝身後瞄了眼,人走的差不多了,辦公室總共只剩4,5個人,他左右游移著眼珠,彎身湊近她,聲量低得只讓她聽見, 「老師,你看過探索頻道沙漠奇觀嗎?我非常喜歡那種地方,一望無際的沙丘,狂風一吹,就來個大遷徙壯觀無比,生存下來的動植物比你想像的多,超級大蜥蜴,響尾蛇,長在地底的怪鼠,有一雙大耳朵可以散熱的狐狸,各式各樣的仙人掌,雨一來,花就開,雨一走,什麼都沒有留下。沙漠看起來一無所有,其實豐富極了,但是沒多少人敢永遠停留在沙漠中心,科技在厲害也無法勝過沙漠。我的願望,就是在沙漠呆一天,一天就好,那才酷了!」

  她聽的瞬也不瞬,半張的嘴喃喃「雨一來,花就開,雨一走,什麼都沒留下......」

  「是啊 「酷吧?」見她輕易對他的鬼話認真,他樂的扯下去。

  「一個人嗎?你只想一個人去嗎?」她瞇著眼問這個問題難倒他了,他從沒操心過伴侶的問題,他一個人習慣了,一個人自由自在,兩個人的話......他看著她的眼睛,嬉皮笑臉起來, 「再加老師你一個人也沒關係的啊,老師很溫柔,又不愛吃東西,最適合寸草不生的地方了。遭了,不行,那裡太陽厲害得不得了十把傘也沒用的,老師會曬成黑炭的啊,真可惜,」他煞有介事做出婉惜狀。

「謝謝你賞臉!沙漠啊......」她俯首沉吟了下 「也不是什麼難事,你若真心想去,我可以帶你去。」不是蓋的,她還真的什麼都能接腔啊!她真的知道他說了半天的地方在幾萬公里以外,不是在市中心影片出租店的販賣架上嗎?

  莫怪學校裡不少人暗傳她秀逗,現在他也不得不懷疑了,程如藍不是撞車裝傻了,就是被外星人打開過腦殼放入變身晶片,變身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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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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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15: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實在是太痛快了,言語難以表達的感官,當然依他不怎麼樣的文學程度,要拼湊出絕佳好詞是難了點,可以確定的是,現在若有人想要終止他正在進行的享樂,絕對會遭到他不客氣的白眼,所以,有三十分鐘之久,除了舉手喚送菜小弟過來,他埋在碗裡的頭幾乎都沒抬起來過,算算麻油米線就來了五碗,正鍋香味直冒的姜母雞有四分之三下了他的胃。

        米酒和老薑纏繞的熱氣在眼前醉人,使他的臉又紅又脹,通體舒暢。

        飽嘗濃郁的湯頭幾次後,他終於心滿意足的靠砸椅背,甘心把注意力分給前面的兩位友伴;左邊靠牆坐的是黑面,因搭訕不順利而敗興地少手跺腳,右邊是大頭半騙半哄邀來的表妹,美麗的巴掌臉上心眼圓睜,半瞪著安曦判若無人的吃相,校花大概碰了兩次筷子,便被他史前無力的投入震懾住了,並且逐漸發現自己的吸引力遠遜一鍋好不優雅的姜母雞而生悶氣。

  「你們吃夠了嗎?不夠再叫啊!」安曦可有可無的招呼著,得不到兩人的積極回應,他無所謂的聳聳肩,放眼搜尋無比熱鬧的店內,找不到大頭,回頭會著跑堂的小弟喊 「喂再來一盤鴨血糕!」

  校花表妹臉色大變,霍然起立。

拎著皮包悶頭向店外沖,戲劇化的舉動令安曦訝異的張嘴,不明所以的問:「咦她急著去那裡啊」

  「豬頭啊,你就知道吃」黑面啐他一口,跟著追了出去。

被虧的不疼不癢,剩他一個更是加倍自在,索性直接用大勺掃清鍋底,鴨肉送到嘴邊,眼角隨處亂瞄,街上有個匆促的身影勾住他的目光。

  街道不寬,傍晚時分又有夕陽,不至於誤對,那熟悉的身形,隨風擺盪的衣裙和發尾,分明就是程如藍。

  這間店面在市區的小吃街上,離他居住的小鎮有半個鐘頭車程,聽說程如蘭就住在這一帶沒想到如此巧合在週末遇上她。

  胡亂抹了抹油膩的嘴,離開了坐熱的椅子,他小跑步跨過街道,追過著程如蘭的背影。

  有點無聊,說不出特別的理由,反正不急著回家,程如蘭又具備某種程度的特異,窺伺她有一定的娛樂性。

  她和一般逛街的女性不同,不在東張西望,也不在櫥窗前逗留,非常專心的走著,像在趕路,走到街底,她不假思索向左轉,這條街高級餐館林立,她依舊不加流連,往前直行。他盡量和她保持著四、五步的距離,人潮擁擠,不必擔心讓她發現,才這麼慶幸不久,她陡然停步,冷不防回頭,快得他不及藏身,被迫和她打了照面。

  他半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覺得耳根霎時發熱。她的確看見了他,詫異地歪著頭走近他,他掌心猛發汗,直往褲管抹擦,一眨眼,卻見她露出驚喜的笑容, 「安曦,是你啊!你來逛街嗎?」

  他錯愕地望著她,搞了半天她以為他們是巧遇嗎? 「是、是啊!」

  這情景不在他的預料範圍內,一時真說不出適當的對話來,但是她看起來是那樣的愉快,眉心比在學校舒展多了,並且毫無為人師的架子,笑容真情意切,沒有半點虛飾,他竟不由自主跟著笑了。

  「太好了,想請你幫個小忙,有空嗎?」她靦腆地問。

  「呃,有空。」他兩手空空插在牛仔褲袋裡,在不屬於他的市街裡晃蕩,說他忙也很可疑。

  「如蘭,怎麼在這?」

  一輛停泊的藍黑色轎車裡,鑽出一位年約三十左右的男性,發現了街邊徘徊的程如蘭,直截了當便問,一身斯文書卷氣,卻目露精明,穿著正式,應該不是在私人時間中,與男子同車的其他三個人都上了年紀,看起來均非等閒之輩,下了車後相偕進入了一家門面堂皇的蘇杭菜館。

  程如蘭顯得相當驚訝,往後靠近安曦,表現得極不自在,「我......那個......」停頓了幾秒,忽指著安曦, 「這是我學生,他叫安曦。」

  「嗨,你好!」男子禮貌周到地和他握了握手,又轉向程如蘭,等她交待行程。

  「剛考完試,我陪幾個學生看電影,正要到電影院會合。」她說得很快,分明是急中生智。安曦暗自一驚,不動聲色微笑不語地配合她。

  「喔?」尾音抬高,簡單的一個字含意便不單純了,男子無暇追問下去,他看看表道: 「那好,我今天有飯局,你好好去玩吧!別太晚回家了。」男子的叮嚀像在對著熟稔的親人,遲疑的眼神充滿不確定。

  待男子走開,她吁了口氣?突然拉起他的手說:「走吧!」來不及問去哪,她三並兩步往前疾行,沒多久便左轉到另一條街上,一家小型電影院果真就在前方不遠處,專放映二輪影片。「老師,剛才那位是......」他試探地問。

  她剛才說了謊,不擅撒謊的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未婚夫。」她心不在焉地答,自動放開了他,從皮包掏出一張伍佰元鈔票,對他說: 「安曦,麻煩你幫個忙,看見售票窗口了沒?請你向那個售票員買票,順便和她多聊幾句,隨便說什麼都好,我在這裡等你。」

  多麼無俚頭的要求!售票員是個長相普通的中年婦人,又不是可愛辣妹,買票歸買票,為何要閒扯淡?況且,她當真要和他一道看電影?現在這個時間點只能觀賞到其中一部恐怖悚片啊!

  「可以嗎?」她態度是這麼溫和,口氣裡請求多過命令,眨著眼殷殷企盼地看著他,彷彿要他做的是非常重要的事,縱使他心裡有再多彆扭,也無法拒絕這個乍聽無害的請求。

  他兩手接過那張鈔票,靠近售票口,一派鎖定。

  「兩張『追魂』。」

  中年婦人表情平板,劃位後將票以及找零從窗口傳給他, 「五排八號,九號。」

  「那個......請問這部片好不好看?」

  「我不看恐怖片。」

  「看的人多不多?」

  「不多。」

  「我不是七點這一場唯一向你買票的人吧?」

  婦人看他一眼,面露不耐,「如果你怕可以不要看,還有另外一部卡通片。」

  他偏頭瞥望站在海報櫥窗旁的程如蘭,她踏著腳尖,目不轉睛注視著婦人,神情有些動容。

  他按捺疑惑,轉身對她聳聳肩,回到她身旁, 「沒話說了,老師。」

  「謝謝你。」她仍在觀望,婦人縮回座位,已經看不到人了。

  「老師,你認識她?」那異常流露的關注是遮掩不了的。

  「嗯,一個朋友的媽媽,好久不見了。」回答得很簡單,道理卻不大通,不過他不準備探究,因為被搞得一頭霧水的他只想確認她是否真想進電影院。

  「那......票怎麼辦?」他揚揚手裡的票。

  「唔?」她狀甚不在意,」噢,扔了吧!」

  「扔了?」他豎起耳朵, 「兩張一起扔?」這些票是買好玩的?

  「咦?你買了兩張?」她拍了一下前額。

  「......」他該說什麼?

  她看看他,他那過分秀致的雙眼已經透出古怪的光芒了,再不安撫他一下,勢必又引起諸多聯想,遂挺直脊背,正色道:「那好吧,別浪費,一起進去看吧!看哪一部?」

  現在才問他。

  知道片名後,她亦不置可否,逕自走到販賣部買了一包奶油爆米花和一瓶可樂塞到他手裡,見他發傻,她十分認真地說明:「你們年輕人看電影不都要吃這些東西?」

  這女人真鮮!心頭忍不住浮現這麼一句。真想見識一下面對恐怖鏡頭的她會有何與眾不同的反應?有沒有可能再次神魂俱喪?念頭一起,他不禁樂了起來,這次他得把握機會好好觀察一番,或許有新的發現供他研究也不一定。

  興高采烈進了觀眾席坐定,他前後左右環視一圈,暗悴一起:「靠!」

  舉目所望不超過五顆人頭,八成是一部賣相不佳的大爛片,特效只會令人發噱。

  很不幸,這部想像中的大爛片卻在開場二十分鐘之內讓他手上滿滿的爆米花灑了半盒出來,全無胃口。空曠的席位暗影幢幢,他不斷挪動坐姿,試圖對畫面中不時蹦出的慘白面孔無動於衷,接著冷不防的震撼音效迫使他的右腳抽措一下,放在腳邊的可樂隨之翻倒,潑灑在鞋面上。

  「不要怕,都是假的。」程如蘭在他耳邊幽幽說著。

  幸好電影院光線不良,沒有發現他面頰不受控制地抽動了兩下。

  太丟臉了!為了彌補失態,他抬頭挺胸,正襟危坐,如果不是在公共場合,他甚至想吹一段口哨表現悠哉。撐場了十幾分鐘,身側有些奇怪動靜,他斜瞄了一眼,發現剛才的顧慮太多餘因為身旁的女人不會有餘暇注意到他了。

  不可思議,銀幕上的駭人鏡頭竟有催眠作用?他緩緩向另一側拉遠身體,測試她是否果真入睡,臂上的重量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因為他的拉遠動作,她的側臉頰慢慢下滑,貼附在他的左胸。

  無庸置疑,她睡著了,睡得非常酣甜,輕微拍晃她的肩頭亦無濟於事,可粗魯的搖醒她絕對不算明智,難道讓她清醒著笑話他的醜態再說,劇情正走到關鍵處,繃緊神經之際,有個活生生的人依偎可以壯膽不少,還是別打擾她為妙。

  就這樣,他一面抵抗著激起疙瘩的鬼氣森森,一面呼吸著她的髮絲馨香長達一個鐘頭,直到燈亮人散,他俯看她,忽然一陣迷惑。她是道地道地的女人吧?連只瘋狗都能嚇壞她,為什麼驚悚片反倒令她無聊到入睡太誇張了!心有不甘,他屈起指頭捏緊她的鼻翼,無法呼吸的她驀然醒覺打直坐正,揉了揉眼皮,神智不太清楚地傻望他, 「開始演了嗎?」

  「演完了」他攤攤手,「不過老師你睡得好,睡得妙,這片子無聊透了,不如回家睡大頭覺。」

  「啊?」她仔細回想一遍,同意道:「的確是,哪有這麼神通廣大的鬼,他們都搞錯了。」

  很另類的回答,但讓他很不爽。身材不夠粗獷,面貌不夠陽剛都不至於打擊他的自信心,但膽量不如一個大不了他幾歲的女人簡直不可原諒。

  出了電影院,街上行人如織,夜生活才剛要開始,他的節目已經結束。

  各懷心事一前一後走著,拐了兩條街,周圍才漸漸冷清,她向他道別:「謝謝你啊,安曦,下星期一見。」她搖搖他的手,像個姐姐般的溫柔神情。

  那單純的溫柔,瞬間驅散了他心內所有的芥蒂,他忘了說再見,看著她走開的背影好一會兒。

  想起腳夫踏車還擱在大頭家的店前,必須打道回府,這時有人搭上他的肩。「是他嗎?美珍。」

  「就是他,狗眼看人低,以為念群華的就了不起了!」有女生忿忿接腔。

  他還來不及回頭,身軀便被強猛的臂力往後拖行,他反射性掙扎,短短幾秒間,便摔跌在兩棟高樓間的夾巷裡。

  「靠!有毛病啊!敢動你老子......」脫口的話沒講完,鼻樑骨霎時出現劇烈的鈍痛,嘴裡充斥著血腥味,他被莫名地攻擊了。沒有多想,彈跳起身回拳,對方更快,第二次痛擊落在他的胸口他後腦著地,立刻昏頭轉身,感覺腹部再次被對方狠狠踹中,一陣噁心,爬不起來。

  「很帥嗎?跟女人一樣漂亮有什麼好跌的?踏花你的臉......」沒聽過的粗糙男聲。

  他真倒楣,四肢動彈不得,只能發出悶哼。難道今晚這條小命就被廢在這髒兮兮沒人管的地方了

  他費力地側轉身,躲開另一波踢打,有個清朗的女聲突兀地響起: 「你們在幹什麼?」

  「走開啦!美女,不關你的事!」粗嗓子想喝退好事者。

  「......咦?那是我弟弟,你們為什麼打我弟弟?」

  「你弟弟?你弟弟該打!我警告你少管啦,不然連你一起打。」

  折射進巷子裡的光線稀少,他勉強睜開腫脹的眼皮,依稀看到羅列前方的幾條影子,其中一位長髮及肩,身形熟悉,他撐起上半身,虛弱地呼喊:「老師」

  陌生男生轉身踹他一腿,「看你還跌不跌!」

  胸膛又吃了一記鞋印,一根形似棍棒的長影隨之揮下,他認命地閉上眼,先是聽到了程如蘭的驚喝:「不要......」,然後是一片中斷的死寂,和巷子外朦朧的人車喧囂。

  奇跡般地,預料中的皮肉之痛沒有發生,他吐了口裡的血,按撫著急亂的心跳,疑惑地朝巷口望去,微弱的光影裡,終於看清楚前方的一班人馬,加上意外現身的程如蘭,共有兩男兩女。

  其中,兩男一女是青少年模樣,女生赫然就是那位校花表妹,男生則全然陌生,三人包圍著程如蘭站立著,中間那名男生手持長棍,長棍斜亙在程如蘭胸前,所有的人都僵立著,他的角度只看得見那三名青少年的臉,他們一致驚呆,張口結舌地注視程如蘭,忘了安曦的存在。

  他忍著前所未有的巨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趨近那一群男女。校花表妹注意到湊過來的安曦,被他鼻管淌下的兩道血流嚇了一跳,推推身旁的男伴,「夠了!快走!」

  兩個男生如夢初醒,拉著校花表妹一溜煙竄跑。安曦吐了一口血水,繞到程如蘭面前,如釋重負地想張臂擁抱她表達激動,兩手一張,停住,真愣愣盯著她。

  那根長棍被她握住一端,緊抵在她胸脯,形成捧花姿態,稍微猜想,就知道揮棒那一刻,她以正面迎擊,雙手攫住棍身,但力道太大,長棍依然觸身。

  他直視她的臉,渾身結實的一震。

  她凝住不動了,蒼白的臉失去了血色,馬路上間歇的車燈閃過巷口,不時掠過她的臉,兩顆眼珠如玻璃彈珠,神辨徹底消失,看不見眼前的景物,她再一次變成了人偶。

  「老師?」他顫抖著喊,伸手捏住她鼻翼,人偶依舊是人偶,不動。

  「不會吧?不要啦,不要選在這時候,拜託拜託啦!」

  他握住她的肩,只輕搖了一下,她手中的棍棒便匡當滑落地,整個人往前倒,這次他有了防備,穩穩接住了她,傷處一經擠壓,痛得他迸淚。

  「我這是走了什麼好運?起碼也先告訴我你住哪裡再昏倒比較好吧?」

  他狠喘一口氣,彎膝將她小心地背在背上,重壓又促使他吐出一口血水,他拉起她一片裙擺,順手揩手臉龐上的血污,龜步走到馬路旁手招車。

  試了幾次,好不容易終於有計程車肯停下載客了,謝天謝地,他忙不疊將她塞進後車座,辛苦地「喬」好兩人的坐姿,說了地址,終於喘了口氣。司機猶豫地開了口,「年輕人啊,你女朋友沒事吧?要不要送醫院?」

  「送醫院?」有道理!他靈機一動,在她週身摸了半天,錢包竟然失去蹤影,沒錢怎麼付醫藥費?

  「不用了,回家算了。」他奶奶總還出得起車費。

  車子停留原地不前,他抬起頭,從後照鏡瞥見司機充滿質穎的不信任眼神,明白了什麼,火氣立時全開,他沒好氣地掏出證件,丟給對方,吼道:「看什麼看啦!這是我的學生證聽到了沒?,她是我妹妹,喝醉了啦!我是好人啦!還不快開車?」

  躺了一晚,雖然全身上下各處的痛楚依然爭先恐後地在和他作對,手裡的湯匙仍不忘把香濃的紅豆湯一勺勺送進嘴裡,儘管一雙利眼在斜前方懲罰性地監看他,但是挨打後還有口福實在太難得了,不好好把握怎行!

  「跟你說過了多少次,少跟黑面那些人來往,看看你的下場,自己遭殃也罷,還弄個女人回家,你是怎麼了?活得不耐煩了?我還沒死呢,想跟你死老爸一樣混流氓,趁早給我滾出去,我就當作沒養過你!」

  一年大概有一、兩次,只有遇到這種時候,他奶奶才會提到一向諱莫如深的他爸爸,再以深惡痛絕的口吻厲責一番,手裡枴杖在地上敲得叩叩響。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些人莫名其妙,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啊!而且這事和黑面根本沒關係。」他咬著一片陳皮含糊地辯解。

  「喔?那個女人呢?她是你的老師沒錯吧?怎麼也淌了渾水了?死小子敢為非作歹我就先閹了你,「少唬弄我!」拳頭一捶,彈跳的湯碗溢出了一些紅豆湯汁。

  「幹嘛那麼生氣?人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小心暈過去,我總不能把她留在街頭吧?她身上什麼證件都沒有,怎麼送她回家?」他仰頭喝完最後一口湯,拿起大湯瓢往鍋裡舀。「別人就算了,你幹嘛老是把我想歪啊!」

  「別喝個精光?留一點給你的老師,」老人拍一下他的手背,忽然狐疑地左顧右盼,矮下身子朝桌底、沙發椅上查看,「奇怪,你有沒有看見泥巴?到哪兒去了?從昨晚你回來後就沒聽見它的聲音……」

  他不出聲,放下碗和湯瓢,躡手躡腳往樓梯方向倒退,直到後背碰到了手扶,一回身就要溜上樓,老人知時叫住了他,「小子,我在問你話怎麼跑了?」

  「我上去看看老師醒了沒。」他頭也不回,踏板蹬蹬衝上樓,不敢多逗留,轉角直往臥房跑,半途一個影子從另一道門後閃身出現,巧立在走道中央看著匆匆的安曦。

  「老師?」緊急煞住,他關心地檢視程如蘭的皮肉傷。

  「安曦啊,這是你家嗎?」她轉頭看了看陌生環境,和衣而眠使她的衣裙皺巴巴,她說話聲音變弱了些,臉色尚未恢復紅潤,圓領敞開的部分肌膚,明顯一道紅青瘀痕到衣領底下看不見的地方。

  「是我家,對不起,老師昏過去了,我不知道您的住址,沒辦法送你回去……」

  「我明白,不要緊。」她盯著他鼻唇間的一片腫脹,皺眉問:「有沒有關係?要不要看醫生?」

  「沒關係啊!」不很在意在揮手,隨即困惑地搔搔頭,一臉過意不去。「老師昨晚走了為什麼要回來?」

  她撥撥耳畔頭髮,不好意思笑了,「昨晚一走開,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錢包弄丟了,想回去和你借點車費回家,不巧遇上那件事……」

  借錢?他不禁失笑,忽然發現她其實是個很糊塗的女人,漫無心機,很容易陷入怔忡,做事全憑直覺,缺乏危機意識,坦白說,她待在家裡會比較安全,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問了,「老師,你常昏倒,身體沒問題吧?」

  她怔了怔,稍微偏頭,轉個身看著窗外,沉默了許久,咬著下唇,苦思的模樣帶點惆悵,他以為觸犯了她的隱私,正愁如何轉開話題,她卻啟齒了,「我是常昏倒,只要一緊張,或受到驚嚇,就會控制不了身體,我已經很努力不昏倒了,不過太不容易。安曦,如果以後類似的情況發生,讓你遇上了,請不要慌張,只要保持安靜,我會回復正常的。」

  多麼另類的隱疾!是車禍的後遺症吧?讓她和昔日判若兩人。誠心而論,現在的她雖然不比以前靈光,但可愛多了,單從她想都不想替他挨上那一棍,就值得他在心裡為她記上三個大功。

  「這裡很疼吧?」他指指她的肩窩,十分不忍。

  「還好。」她不以為意的輕笑,「及時昏過去,沒感到疼,而且我的手也擋去了部分力道,那些孩子真不應該。」

  「老師,」他挺起胸,鄭重地宣誓,眼裡眨著激動的光。「以後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請儘管說,我一定義不辭做到,我…」他想了一想最直接的表達,「不管怎樣,我一定挺老師到底,請老師安心。」

  這誓言的孩子氣成分逗得她忍俊不禁,但是他不算小了,個頭比她高上一截,唇上還有隱隱青髭,平時的吊兒朗當表現了他急欲成熟的心理,她不能笑、不該笑,他是這麼認真,而且懂得感激,值得鼓勵一番。

  「哎呀,你這麼說我真的不好意思了,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最希望的還是你把書念好,雖然那不是人生的一切,但在你還沒有找到更重要的事前,那算是最當務之急的事,所以…」她轉了轉眼眸,害羞的笑,「你看我又說些陳腔爛調了,哎,我真不會說話,這不是我的長才。我想說的是,別太任性,好好把握每一刻,許多事,錯過了就不能重來了,無論花多少力氣都沒有用,真的,一點用都沒有,像我…」

  她陡然噤口,一股憂傷和落寞襲上眉目,他連忙出面,「我知道了,老師,你不用舉例,我奶奶每天都不厭其煩的提醒我,她比任何人都…」

  「安曦…你這混小子…」一聲厲喝穿過他和程如蘭,他奶奶以不可思議的氣勢搖擺前進,直抵他的臥房,碰聲撞開門,頭也不抬地鑽進去。

  房裡傳出古怪的刮搔聲和低鳴聲,程如蘭低問一臉緊張的安曦:「出了什麼事?」

  他奶奶旋風般衝了出來,手上抱著一團毛絨絨發抖的東西,程如蘭俯首仔細一看,禁不住「呃」了一聲,倒退了兩步,安曦擋在前頭護住她。

  毛絨的東西不過是泥巴那隻老狗,只是狗嘴被膠帶纏住,狗腿被五花大綁,屁股後還沾了一片黏呼呼的東西,驚懼的狗眼不敢直視安曦,一徑往老人懷裡竄躲。

  「說,你沒事把它搞成這德性做什麼?還關在衣櫃子裡!要不是我在底下聽見它掉出來,拚命在抓地板的聲音,還不被你整傻了?」他姐姐怒不可遏,整張老臉皺得更歷害。

  「安曦你…」程如蘭詫異得說不出話。

  他咬咬牙,抬高下巴,一副豁出去的擔當態勢, 「對啦,是我啦!我怕這只瘋狗又發神經嚇壞老師,乾脆綁起來關它一個晚上,那麼緊張幹嘛,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你這......」他奶奶看了一眼程如蘭,吞下不大妥當的辱罵, 「好,很好,既然你那麼理直氣壯,那一櫃子沾了狗尿的棉被,衣服請你自己清洗乾淨,我不管你了,你好自為之。」

  如果是今天以前,他八成會涎著臉向他奶奶討饒,畢竟整理內務不是件輕鬆愉快的事,現在他任憑他奶奶搖下狠話,擋住程如蘭的身軀不曾稍移,直到那隻狗被抱遠了,一根毛也看不見了,他才垂下兩臂,面對如驚弓之鳥的女人。

  「老師,沒事了。」他像完成一件壯舉般心生愉悅。

  「安曦啊,」她長舒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的表情。「與其一只狗因為我而差點斃命,不如暈倒一次也罷,我沒那麼重要,真的。」

  那一瞬,他以為她說的是客套話,那只瘋狗怎能和她相提並論?後來,他才明白她說的是實話,除非不說出口,她從未騙過他,她不重,她輕如鴻毛,只存在某些人的記憶中,如果不是為了一個執念,一個等待,他今生今世不會遇見她。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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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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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16: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陽光太明艷,路太坦蕩,車內太寂寥,她幾乎無所遁形,神識又一點一滴陷入混沌,慢慢眼皮也合上了,就要睡去了,但是身邊的人說話了。

  「如蘭,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裡?」

  她勉強撐開眼皮,努力端正坐好,灌了一大口冰涼的礦泉水,振作起精神。

  「啊?你在和我說話?」笑容很恍惚,男人皺眉了。

  「我說,你那晚去看電影,第二天才回家,到底去了哪裡?」沈維良說話很少加重語氣,最近頻率變高了,而且無奈得很,多半發生在和程如蘭對答時。

  她低下頭,審視手裡的半瓶水,中氣不足地說: 「那天媽媽不是告訴你了?」

  「到大學同學家?哪一位?做了你三年學長,你有哪一位交好的大學同學我不認識的?好好的出門為什麼裙子沾了血回來?」面無表情是他最嚴厲的表情,連串問題形成了層層羅網,身她兜頭罩來。


  她沒能回答任何一個問題,車身疾馳,目的地彷彿遙不可及,她收回心神,看著他開車的側臉,面目平靜無波。「你真的關心我?」
  「不然呢?」他像在忍著氣。

  「不然呢......」她看著前方複述著,一股濕氣蒙上眼眶,前路霎時朦朧。

  有一段時間了,她總以為,所有的感受,包括愛與恨,歡喜與討厭,傷痕與追悔,都會隨著光陰的累積變得淡薄,輕淺,麻木,終將隨風而逝,現在證明,這種推想太簡單了;每一次,從他的言語,笑顏,舉手投足所得到的愛的訊息,一切只歸屬於程如蘭,沒有例外,他的愛意宛如烈焰熾燒她的週身,像利刃亂過她的肌膚,無不一次能倖免,只要她見到他一次,深烙的傷痕就被掀揭一次,從未能完全癒合。接觸他,是一項殘忍的試煉,依她裡裡外外的脆弱狀態,能若無其事多久?她不敢下判斷,她不信任自己,她必須打一劑預防針,暫時疏遠他。

  她輕輕說: 「你放心,我沒有去不該去的地方,可是我沒辦法給你一個好的解釋,慢點,維良......請在前面那棵山芙蓉樹下停車。」纖指指示前方彎道處。

  他依言緩緩煞車,疑惑地看著她。「學校還沒到啊?」

  「我習慣從樹後面那條小徑走到學校側門。」她按開門鎖,默思一會道: 「不必擔心,也別想太多,請給我一段時間和空間,不用太久,你愛的如蘭會回來的,和以前一模一樣,請多點耐心畢竟那不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車禍。等待,對於其實不吝惜說愛的你而言,不該是難事,對嗎?沈維良。」

  她知道那棵樹名叫山芙蓉?

程如蘭不應該清楚?

她對於花花草草一向缺乏熱情,剛才她卻輕而易舉地道出樹名。

此刻她下了車,繞過那棵開滿白色碩大花朵的野生植株,隱沒於不起眼的山野步道中,走路的姿態輕鬆自如,毫不勉強;過去,她鮮少選擇踏青,健走這一類的休閒活動。

因為擾人的飛蟲,亂擦細嫩皮膚的長草,不知名的生物,她一概敬謝不敏,現在為何都不介意了還有她語重心長的語氣,那異樣的勸慰口吻,對他使用全名稱謂,刻意保持相處的距離,情人間的親暱幾乎消失, 「你愛的如蘭」?

這是什麼意思他已經不能確定,他的如蘭是否和她美好的外觀一樣,從那聲車禍裡完完整整地回來了。

一置身於林蔭拱護的小路上,一切因日照引起的昏沈立即消散,肌膚彷彿吸納了四面八方的涼氣,讓她在彈指間恢復成精神奕奕的良好狀態。

  越來越熱愛這片林子了,她凝神傾聽各種蟲鳴鳥唱,專注帶來平靜,忘了尚未密合的傷口疼痛;掠擦過小腿的草葉輕輕在撫慰她,使她緊抿的嘴角微綻笑意,並且輕盈地哼起了曲子一首不曾流行過的冷門曲子;十隻手指甚至在隱形的琴鍵上跳躍起來,一邊走路,一邊仍能準確無誤地彈出每個音符。

  彈出每個音符是她醉心的小遊戲,讓她不再是嬌貴的程如蘭,而是漸漸被遺忘的另一個人,另一個姓名難以啟齒的人。

  彈奏到最高潮,她仰頭對著好似在俯看她的樹冠吶喊: 「你們知道我的名字嗎?我的名字?」

  一陣風驟然拂過,力道足以晃動枝級,一列樹冠似在交頭接耳,忙不疊回應她,她笑得更歡快了,接著喊: 「對,我不叫程如蘭,我叫......」

  答案在唇齒戛然而止,前主盡頭處,有人在等候她,那人踢著小石子,用枯枝揮打著坡旁野草,百無聊賴的樣子,應該等候有一陣子了。

  兩人都發現了彼此,彼此都在怔怔相望,相望間對方扔掉了手上枯枝,走近她,咧開嘴友善地笑了, 「老師,你今天忘了戴帽子。」

  「安曦?」她困窘得耳根漫紅一片,斂起仿彈的十指,背在身後。」是啊,我忘了戴帽子,出門太急了。」因為另一個男人的堅持護送讓她亂了方寸。

  「今天陽光很強,一點都不像秋天。」她瞇著眼仰望碧空如洗,不像聽見了她方才忘我的獨白。

  「對啊,一點都不像秋天。」

  「前面沒有樹蔭了。」他指示圍牆後通往教室的露天路段。

  「唔,沒有樹蔭了。」

  「老師不是怕曬嗎?」視線回到她臉上。

  「對,我怕曬,我元氣不足。」她手足無措地漫應著,忽然發現師生兩的對談有如初次約見一時找不到話題的小情侶,立刻噗哧地迸笑出來。

  他不是很明白笑點何在,可見她愉快,也跟著眉開眼笑,一隻手伸進書包,掏出一把折疊黑傘,往天空撐開,移往她的頭頂上方,她錯愕的抬起頭,傘身十分陳舊,傘尖的圓心四周有兩、三個破洞,但不妨礙阻隔大部分的光照,也不妨礙她接受到一份純真的體貼。

  「真是謝謝你啊!可愛的安曦。」她的眼睛又濕熱了,趕緊別開臉邁步前進。

  被讚美為可愛不會令十八歲的大男生感到飄飄然,但從她嘴裡說出是如此不同,他接受到了一分感動。只是一個心血來潮的小動作!而讓她感動的這把傘,還是他奶奶不厭其煩的塞進他書包以便他有備無患的結果。

  跨過塌口,他回身牽了她的手一下,柔軟的觸感讓他心跳快速跳了一下,她沒有察覺,傍著他的傘往前走,繞過那顆鳳凰樹,他突然握住了她手腕,意外的喚她:「老師。」

  她不明所以的止步,他已將傘柄撒塞進她手心,「老師,傘給你,前面人多,我先走了。」

  來不及問明,他大踏步疾走,瘦苗的身影交錯在一群打掃校園的學生之中,轉眼不見了。

  幾個學生看見了她,敷衍地行個舉手禮,彼此交換一樣的眼神。

  她大約明白了什麼,不以為意的笑了。安曦不想兩個人並行成為校園焦點,她的話題方歇,不宜再掀漣漪。

  「看你平時滿不在乎的酷樣,沒想到也有細心的時候。」她自言自語著,胸口忽然輕鬆了起來,兩個月來這所學校給予的無形壓力驟然減輕了不少,她不再孤獨地抵抗所有的質疑目光,有人誠心地接納了她,即使就那麼一個人。

  她泰然自若的撐著那把醒目的黑傘,在秋高氣爽的天候裡,踢行在此起彼落的注目中。

  她不叫程如蘭,那麼她叫什麼?

  足足有兩天,他無法將盤恆在腦袋裡的吶喊驅離。如果那天沒這麼巧讓她發現他在等她,他該已聽到了答案,而答案會是什麼?

  苦惱地抓爬著一頭刺青短髮,筷子上的宮保雞丁吸引力驟降,他一貫的直腸肚得不到結論,少有的打結了。

  桌面多了一個餐盤,對座有人一屁股坐下,向前貼著他耳朵說:「喂,大頭說李明惠看見他沒在瞪他了,只是還是不回信,可不可以請你在傳一下信,最好把她約出來,他說禮拜天再請你……」

  他狠狠白了黑面一眼,擺起陰鬱的臉色悶聲不吭。

  「還在生氣呦?別那麼火嗎!人家表妹什麼時候被男生那樣瞧扁了?你光吃不說話,她坐冷板凳這麼久當然不爽,她老頭是那一帶的狠角色,不給你一點顏色看怎麼行!」

  「……」他摸摸好不容易消腫的鼻樑,翻白眼瞪著黑面。

  「兩鍋姜母雞,怎麼樣?大頭說叫他表妹向你道歉,誤會嗎!」

  「免了,我對那個蛇蠍美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媽的,差點打歪我的鼻子,你以為我有個有錢的老子讓我去整容啊?我連那枚魔女的眼睛鼻子都沒看清楚就被兄弟海扁,靠!一肚子薑母鴨都快吐出來了!叫大頭自己想辦法,我不想鳥這件事。」

一想到那狂流的鼻血把程如蘭的裙擺染成滿江紅就反胃,程如蘭的度量不是普通的好,報銷了一件裙子一句微詞都沒有,相信換作是心狠手辣的魔女,他恐怕已身首異處。

  「考慮看看嘛!兩鍋分兩次吃也行啊!」

  「耶?你這麼熱心幹嘛?不是看上魔女了吧?勸你把命留著好好等畢業,你要是死在她手裡我絕不會去靈堂拜你。」

  「喂!很毒哦你……」

  黑面的話被中斷,狹小的桌面再度擠入第三個餐盤,豐盛的程度比起兩個男生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約而同向上望,是笑臉迎人的程如蘭。

  「老師……」黑面自動起身讓座,程如蘭搖頭按下他的肩膀,沒有入座的意思。

  「安曦,我吃不下,幫忙解決,別浪費了。」語出驚人,她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只有短短兩秒,兩秒裡言語無限。

  他來不及做出反應,她已爽快的離開,停留的時間極為短暫。

  「吃不下?不會吧?」黑面兩眼發直,瞪著餐盤裡的菜色,每一樣菜堆積如小丘隆起,因為教職員人數不多,給菜的量通常沒有限制。「真奇怪,吃不下為什麼叫了一大盤?

  哇!跟關爺一樣猛,她這麼瘦,平時胃口有這麼大麼?」

  安曦沒有回答,靜靜看著程如蘭刻意留下的午膳,上面沒有動過的痕跡。他和她面對面用餐過幾次,她通常象徵性的挑了幾口菜便不在進食,淨是喝湯,不似為了瘦身,她通常看也不看一眼那些熱氣四溢的食物,就毫不留戀的全盤推給他。印象所及,開學之初,她進餐的次數屈指可數,為了讓他飽腹,她果真準時每天做這個多餘的動作,只為了他?

  「只為了他」這個推想像一股漫升的暖流,瞬間包圍住他,他甚至想不起丁點的回憶有誰可為了他特意做一件事,他奶奶不算,他奶奶做事從不徵求他的意見,更不介意他的喜惡。

  「吶,我現在要好好吃飯了,你別再和我說話,一句話都不准說。」他鄭重向黑面宣告,拿起筷子,對準那幾座小丘,心無旁騖的吃起來,想繼續插嘴的黑面,見他一副神聖的模樣咬嚼食物,吞下就要出口的疑問,「有真麼好吃嗎?」

  沒有約定、沒有暗示,在小徑入口的相遇成了他和程如蘭每天的必經儀式。

  起初兩次她特別詫異,不明白為什麼總能在固定的時間遇上這位大男生,第三次終於會意,他刻意等待她一道走完這段路徑,這個事實在她心裡反覆猶豫,勸阻他的話最終未說出口。

  因為他的理由聽起來很恰當……

「這條路有時候會冒出蛇來,怪蟲也很多,我幫老師注意一下,被咬到不太妙。」

  而且他的態度自然不彆扭,安靜地陪著她走,總在適當的時候扶她一把,隔開頭頂橫生的枝葉,替她遮蔽從枯枝縫隙灑落的光線。偶爾林間出現帶著狗巡走私人竹林的農人,他會動作敏捷地擋在前面,直到危機解除。

  再者,這段並肩的過程一點也不無聊,不必她努力找話題,他總能開啟話端,內容不外乎是他奶奶的怪吝事跡、他奶奶對他失蹤多年父親的行蹤守口如瓶、校園裡狗皮倒灶的搗蛋事件、關爺生猛的八卦消息,把她逗得咯咯笑不停。

「拜託,安曦停一下,我肚子好痛。」偶爾她會笑得直不起腰,甚至差點滑下小坡,看的他目瞪口呆,一臉困惑和尷尬;為什麼讓自己憤恨不已的事,在她眼裡充滿了笑點。

  「安曦你好可愛。」她末尾的評語總是那麼一句,很少換新,不是很令他滿意,但是她笑得這麼起勁,笑到心坎裡,蒼白的面龐逐漸泛光,他只好欣然接受這幾個不大雄風的字眼,假裝它們的意義和 「你真帥」差不多。

  那麼,他告訴她的理由是真正讓他駐足等待的理由嗎?

他不回答自己,挖掘出了真正的答案,他怕再也不能毫無顧忌的與她談天說地了。

他並不缺乏說話的物件,他珍惜的是被認真的對待。

  認真地對待,成了程如蘭不經意施放在他心中的一顆種子,每天一段短短的步行,就是澆灌的時光,種子萌芽,迸葉,串高,他欲放任它生長,直到他的話慢慢變少了,凝視她一顰一笑的時間變多了,他再也不能假裝看不見心田里的那顆種子已默不作聲地開花了。

  開花了,微笑變多了,心卻惶惑了。

  惶惑的是漸漸想多知道一點她的事,她有多愛她的未婚夫?

那個看起來不簡單的男人,她為何對那男人撒謊,寧可和學生看一場無聊到打盹的電影?

  她從不提這些,沉默時她的面容飄忽,總似在若有所思,也長陷入不明的憂傷,但只要他一說話,笑意就輕易地展開了,那樣真心的歡樂誰都不願隨意破壞,有意無意的,他避開了那些他無從過問的問題。

  而她擅長聆聽,很少打岔,懂得適時表達意見,往往讓他以為自己是個說話高手。和她說話的重要性,已和美食的誘惑一樣不分軒輊、引頸期盼了。

  能維持多久?

他從不庸人自擾追尋答案,他只是等待,不分晴雨。

  這一天,下雨了,不怎麼考慮,他拿起傘照舊站在入口那可山芙蓉後等候。

  程如蘭並未依時出現。

  時間一分一秒滑過,八點整,已超過早自習,如果她有心到校,必會穿行這條山徑,如果他想走大門,不會不聲不響,雨絕非她的阻礙,她曾懊惱地對他說過:「安曦,我喜歡陽光、喜歡夏天,但是我的身體不允許,我只能在夜晚、陰天、雨天、室內活動,否則就頭暈,真沒辦法,我是個好多麻煩的人。」

  難道遲到了?

不,她缺席了。

  無來由的確定,他收了傘,發足狂奔,只花了五分鐘跑完全程、飛躍過塌口,繞經教務處,有人伸手攔截了他,「喂,跑那麼快做什麼?幫我拿周記到教室,你今天遲到了厚?」

  定睛一看,是李明惠,她皺著眉上上下下掃視了他兩遍,撇撇嘴說:「你怎麼搞的?帶了傘還全身濕成這樣?裝帥啊?」

  不理會揶揄,他劈頭就問:「老師呢?」

  「那個老師啊?」

  「程如蘭啊!」他不耐的喊。

  「耶?你幹嘛那麼緊張?今天請假啦,剛才我在裡面偷聽到關爺對校長說,她家人說她昨晚昏倒了,我看她又要被參上一筆了,你知道嗎?第一次段考總成績我們班倒數第二耶,不知道期中考能不能起死回生……喂!你去哪裡?我話還沒講完……」

  他快步越過她,再也無任何心緒關心其他事。程如蘭昏倒了?這次是為了什麼?遇見了瘋狗?莫名的發病?什麼時候甦醒?如果不醒呢?

  他陡然停步,回轉身,大步走向李明惠,漂亮的面孔變得殺氣騰騰,李明惠倒退一步,還沒開口斥責,他已搶先說話:「今天放學有沒有空?」

  「幹什麼?」她面露警戒。「又想幫大頭傳話?沒空!」

  「管他去死!」他悴了一口,逼近她道:「一起去看程如蘭,去不去?」

  「喂?」她遲疑了半晌,終於輕輕額首。

  並非屈從於他逼人的氣魄,而是她不曾在他臉上看過如此慎重的神情,還有一雙比她更秀美的眼睛裡遮不住的倉皇,他因何而倉皇?

  安曦努力的回想。

  當他隨著與程如蘭有七分相似的母親登上樓梯時,因為太緊張了,在途中還跟搶了一下,他只好轉移心情,努力回想以前是否有類似這麼緊張的經驗,結論是……完全沒有。

  確實沒有,他十八歲的人生沒有真正在乎過什麼,掉淚的經驗都在六歲以前,記憶早已模糊,即使從外頭幹架回家免不了被他奶奶修理一頓,也激惹不出他的一番傷懷,對任何人而言,狂亂的心跳從來只起源於在乎,所以,他有在乎的物件了。

  在心裡承認了,緊繃的情緒忽然就鬆弛了,轉個方向面對程如蘭的房門時,他輕揚起唇角笑了……他在乎程如蘭。

  程母敲敲門面,裡面傳來應答聲,有氣無力的青嫩嗓音,「媽,進來吧!」

  程母對他和李明惠微笑點頭,微笑裡掛著難言之隱,她歎口氣,「真是謝謝你們來看她,如蘭的學生都是好孩子。

她早上就醒了,不過昏倒以前的事似乎忘了一些。進去吧!

  也許看到你們能有提醒的作用,待會再下來吃些甜點。」

  雖然聽得一頭霧水,兩人仍是有禮的道聲謝,順著敞開的房門望進去,整潔而女性化的閨房裡,程如蘭穿著整齊,坐在梳妝台前,回頭張望著。

  「老師。」李明惠率先走向前,熱情地握住程如蘭的雙手,「您沒事真好,嚇了我一跳耶!」

  目光流轉間卻很快換上世故的笑容,程如蘭小心應對:「對不起,我以為是其他學生來看我,謝謝你,還勞煩你們來一趟,嗯……可以稍微提醒我一下,你是哪一班的學生嗎?我不記得教過你們這一班,不好意思,我精神不太好,一時想不起你的名字。」

  李明惠傻住,回頭和安曦面面相覷,沒遇過這類場面的她,不懂應對巧妙的技巧,她實話實說:「您以前教的是二年級,這學期是我們三年禮班的班導,我叫李明惠,風紀股長,老師想起來了嗎?」

  「……」

那是一排空白的表情,持續了好幾秒,程如蘭沒有再追問下去,但慣有的恍神消失了,她機智的應變,「啊!我想起來了,真不好意思,明惠,班上同學都還好吧?」

  「不,不太好,您不在,他們都吵翻了……」或許感覺到無法言說的不對勁,李明惠噤聲了,望向始終不響的安曦。

  「老師。」安曦開口,凝視著程如蘭,對方朝他點點頭。

  「嗨!你好。」禮貌地站立起來,沒有喚他的名,沒有靠過來,秀氣的站姿、審量的目光、節制有禮的肢體動作下,潛藏著方位謹慎,那是他在程如蘭身上不曾感受到的東西。不止如此,那眼神是陌生的,無論言談再怎麼演出精準,眼神無法被遮掩,她不認得他,完全不認得他,如同對待學校其他叫不出名的學生一樣隔著一大透明的牆。

  這事實像一顆拳頭狠狠擊中他的胃,他的舌根頓時五味雜陳。

  「也謝謝你來看我,這位同學……對了,你們下樓吃個點心吧!我媽甜點做的不錯哦。」程如蘭將兩手合貼,緊靠前胸,那又是陌生的小動作。安曦沒有放過她的每一個動作細節,以往她緊張時通常會撥理頰畔髮絲,微低著頭,露出靦腆的表情,這樣冷靜地直視對方前所未有。

  「走吧!你看夠了沒有?」李明惠扯了他手肘一下,悄悄耳語著,回頭對程如蘭笑說,「老師,一起下來嘛!你不在旁邊我們會不好意思動手。」

  「馬上就來,我整理一下東西。」他笑得勉強。

  安曦悵然若失,隨著李明惠步出房門,邊走邊回首,在程如蘭將房門掩上的霎那,他再也忍不住,遽然返回,霍地推開門,脫口對著一臉戒心的女人道:「我叫什麼名字?老師,我是誰?」

  「你……」她步步敗退,面露駭異。

「我不知道……」

  他拽住她的細腕,「你真的忘了?我今天在那條小路上等你,一直等你,你為什麼沒來?」

  「什麼小路?你為什麼要等我?」圓睜的眼說明了她的全然無知,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甘,她被逼退至梳妝台,無可躲逃。

  他不放棄質問:「老師,我是安曦,你不是第一次昏倒,為什麼這次卻忘了?為什麼?」

  「安曦你做什麼?」李明惠慌張的跟進,拉扯他的手臂替老師解圍,他憤憤不滿地揮舉甩脫,繼續逼問程如蘭。

  「老師記起來,快記起來,我是安曦,我是安曦,我是安曦……」兩掌捉住她的肩頭猛力搖晃,劇烈的波動是她驚恐不已,張嘴想喊,喉頭卻窒塞了,眼眸圓睜,窗口印滿他焦灼的面孔。

  「安曦住手,你嚇壞老師了……」李明惠驚喊。

  他倏然停止晃動,撒手退後。

程如蘭立定不動,瞳孔渙散,身軀僵凝,和每一次昏厥前的序曲一樣--先定格,接著就是傾跌,他壓制闖了禍的揣揣不安,張開手臂,接住她委頓的身體,兩人一起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她認不認得你有什麼要緊,你非要弄昏她不可?完了啦!你會不會人工呼吸……」李明惠往門外探看,急得迸淚跺腳,繞著兩人團團轉。

  「閉嘴別出聲!」他咬牙低吼,已經盯著伏在胸前的女人,隨著他猛烈的心跳,程如蘭沒有血色的臉蛋也跟著上下起伏。

「老師,醒來,別睡了、醒來!」他輕輕在她上方喚著,發現自己眼眶濕了、嗓子澀了,兩手堅持扶抱著她不放。

  彷彿聽到了他的召喚,她頭部微微轉動,唇半捂,睫毛快速扇動。

他憋住呼吸,不敢亂來,朝李明惠拋個眼色,李明惠點點頭,輕巧的掩上房門,安靜的在另一側觀侯。

  片刻,程如蘭眼皮緩緩掀起,渙散的瞳眸努力聚焦,她眨了眨眼,又疲憊的閉上,聲氣虛弱,「安曦啊,謝謝你!別害怕,我說過我會沒事的……」

  在李明惠看來,程如蘭醒了是好事,不醒大家一塊倒楣,至於她前後表現的差異在何處李明惠並不在乎,也瞧不出端倪,所以當見到安曦激動的擦拭眼角,嘴裡重複著「我知道你不會忘?我知道……」,她著實詫異。聰明的她不動聲色,和安曦一左一右扶起程如蘭,她瞄了安曦這個遠親兼同學,就那一眼,她瞭然於心,一段不被允許的故事,已在眾所不覺中默默展開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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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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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16:4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教務處主任辦公室裡。

  程如蘭越來越心不在焉,面前的人就越發慷慨激昂,唾沫幾乎要飛沾上她的臉了,她也不躲開,極力凝聚專注力,給予對方一點適切的回應,可惜多說多錯,她開始擔心對方血壓要破表了。

  「程老師,你知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說我的?說我讓一個剛帶班經驗不足的年輕老師領導畢業班是個錯誤的抉擇,如果不是對方判斷力有問題,就是私心作祟,你說說看,我該承認哪一項好呢?」關爺頂著咋紅的頭,揮臂陳述。

  她想了想,如實答道:「依我看,您就承認前面那項好了,判斷力誰都有可能出錯,至於私心,我個人相信,您對我帶班的表現不敢領教,每個人都看在眼裡,很難誤會是別有私心吧。」

  「聽聽你這是什麼話,這是在怪我對你不夠照顧嘍?請仔細回想一下,如果不是你前一年帶班表現突出,我有必要搬磚頭砸自己的腳嗎?你不但不知恩圖報,還每況愈下。

        先別說一落千丈的考試成績好了,就連整潔和秩序都吊車尾,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全班集體中邪嗎?有人得罪了筆仙嗎?這種理由能哄得家長心花怒放,然後大大方方樂捐嗎?拜託一下,我很想在這所學校退休,請不要讓我一把年紀還得翻山越嶺到另外一所學校上班,可不可以行行好啊?」他誇張得拱手作揖,紅暈終於淹沒到額角,令人觸目驚心。

  「您其實......」她嚥了咽喉頭,「並不算老,爬山應該不是問題......請問,山的另一邊真的還有一所學校嗎?有其他簡單的方法到達嗎?」她突然生出了一探究的興致,認真地看住他。

  「當然還有,就在......」他右掌啪一聲搭上前額,瞠目良久,想不通為何陷入這種狀況外的對答,他決定對上級承認他判斷力的確出了一點差池,絕非私心袒護。

  開玩笑,他的私心絕不會用在一個思考力迥異於常人的女老師身上!雖然他不否認當初對她是存有不少好感,這不能全怪他,誰讓這所學校裡優秀的女教師差不多老得可以當妖精了。

  「好了,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他伸手比出「慢走」的手勢,兩手背在腰後,領先踏出主任辦公室,開始四面環顧,巡堂另找出氣標的去了。

  她長吁了一口氣,跟著離開辦公室,陽光此際突然探出雲層,走廊一片明亮,她舉手遮擋,順著陰涼的內側前進,不久,她摸進了空置的音樂教室。

  這裡三面綠蔭圍繞,光線較為暗淡,她感到充分的氧氣滋生,露出輕鬆的笑容。

  視線移往窗邊的一架烏亮鋼琴,她的笑意更濃,緩緩走近,只考慮了一下,便掀開琴蓋,調整好坐姿,做好預備動作,十指安放在正確位置上,定住幾秒,冷不防一路迤邐過去,不思熟慮即敲出不絕於耳的音符。

  起初緩如慢步,單調如落葉蕭索,聽不出精彩之處,隨著速度漸進加快,層層疊疊,音階不斷攀升,如遠揚的斷線風箏,一顆心為之高懸,飄蕩無依,在捉不住尾巴剎那,風箏立刻峰迥路轉,直墜而下,但是一朵雲恰好承接住了,緊繃的心得到紆解。她的手指沒有間歇過,琴鍵宛如供她賓士的草地,毫不羈絆她自由揮灑,在抵達結尾的勾勒處,十指有力的一敲,餘音尚未散盡,她乍然回頭,和後方不知靜聽多久的人兒對望。

  只震驚一瞬,她便又鬆懈,熟稔地喚:「安曦啊!」

  安曦靠近,俯視著她,表情安靜。「老師。」

  「這一堂是體育課,怎麼跑來這裡了?」她和氣地詢問。

  「李明惠說你被關爺叫去教務處關切,我來看一下。」

  回答很簡短,卻明白揭示了他從教務處一路跟著她,看著她如入無人之境,表演著鋼琴獨奏。這過程他一聲不響,只靜靜觀察,為什麼?

  「你擔心我啊?」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不要緊的,關主任不會對我怎樣。沒辦法啊,你們成績真的退步了嘛!」

  他心神不寧的聽著,問了不相干的問題,「老師會彈琴?」

  「嗯。」她大方坦誠,「六歲那年,媽媽賣了外婆送她的戒指,買了一架鋼琴給我,從那時候開始就學琴了,直到我......」她停了一下,聲音明顯哽啞,「現在的家沒有鋼琴,我平時得到這裡才有機會彈彈喜歡的曲子,不過,也快沒機會了。」指頭輪流按撫著琴鍵,發出高低不一的單音。   

       她的話總是帶著語病,她身後總是一團濃濃迷霧,他卻由衷知道,她沒有撒謊,她說的是實話。陳如蘭不會彈琴,家中客廳和臥房沒有任何鋼琴的蹤影;長年學琴的人家裡不會連一架簡易電子琴也沒有,陳家家境富裕,女兒學琴卻不置琴絕對不是尋常的現象。

  去年班際合唱比賽,陳如蘭帶的班的訓練事宜,全然委託另一名音樂老師伴奏,她若有此琴藝,何必多此一舉?她話裡的主角是另一個未知的女人,並非陳如蘭,這段時間和他相處的不是昔日眾所熟知的陳如蘭,真正的陳如蘭曇花一現過,就在她的臥房裡,以陌生拘謹的態度和他相對,完全不認識他。

  他不明白關鍵在何處,他也許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但是他不在乎,他擔憂的是眼前這個女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消失,不再出現在那顆木芙蓉樹下。

  「老師,這曲子很好聽,曲名是什麼?」他笑著問。

  「曲名是冬月,是我高中時期的鋼琴老師自娛自樂的曲子,我聽了很喜歡,向她要了譜練習了還一陣子,每次想碰琴取暖時,很自然就挑了這一首,你想再聽一次嗎?」

  「嗯,想。」他用力點頭。

  「如果你真喜歡,我可以錄卷帶子給你,讓你隨時聽。」

  「好。」當然好,只要是她為他做的任何事,他都滿心接受。

  她很快就定位,表情像是小女孩般的雀躍,這次一開頭她略微施展了華麗的指法,顯然極為開心有了聆聽的觀眾,一個不帶異樣目光的聽眾,她特意為他表演了一手。

  她專心而陶醉,沒注意到安曦從容的聆聽,轉為激越的凝視。他深深地凝視女人的側臉,憂戚和喜悅同時爬上心頭,胸口不斷翻滾著一個決定--該不該說?

        說了有什麼後果?

        還能每天準時見到她嗎?

        她是怎麼看待他的?

        他不擅與分析想像,他只有難以阻攔的衝動,在血液裡蓄勢待發。

  沒想到下意思動作快過他的決定,那些音符不知不覺中退縮為背景音樂,耳朵聽不見,眼中只有她,他冷不防伸出右手,抓住她仍在移動的左手腕,接近尾聲的曲子突兀的畫下句號,她抬起頭,與他詫然相視。

  五指緊束,幾乎會留上指痕,或許是太出人意表,她不知怎麼反應,滿眼溫和的詢問,既無指責,亦無戒備,更沒有抽回手腕,僅只是耐性地等待著他表示,還有關心,她的表情充滿了善意的關心,在這種時候。

  承接不了那樣坦蕩的注視,終究是無法說出口,他縮了手,後了悔,道了欠,「對不起,老師,我不是故意的。」

  說不清的懊惱,他轉身就走,未到門口,她喚住他,「等一等,安曦。」

  他停步回頭,她離開了琴椅,向他邁近,仰頭看著他。

  「你有話對我說?」她淺淺地抿起嘴角,語調放柔。

  他搖搖頭,不單是因為無法拿捏表白的分寸,還因為除了可以放肆揮霍的青春,他其實一無所有。

  「你不說,是要我猜?」

  「......」他倒是有興致讓她猜,恐怕猜到天荒地老也猜不出來。

  「猜對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猜不到的啦!」他感到有趣的笑出來。

  「請你答應我。」她難得鄭重的請求。

  「......我答應你,老師。」他挺直脊背站穩,收起痞子口吻。

  她放心笑了,平靜的說:「安曦,你喜歡老師。」

  不扭捏,不故左右而言他,她直爽地道出答案,他一時準備不及,直愣愣瞪著她。

  「猜中了?猜中了說話算數,不會反悔吧?」她俏皮地眨個眼。

  來個矢口否認也不會有人信吧?

        他的頸項熱辣辣一片蔓延,比口頭承認還要算是證明。只是他不明瞭,她這樣毫不拐彎抹角地說出別人的心事,是認為沒什麼大不了,還是天性使然?

  他不禁結舌,「老師怎麼知道-」怎麼知道?

        當然不難知道,還有誰會花這麼多心思和一個不具好感的人相處?

        然而,如果她真的明白他的心思,卻不排斥每天的小小會面,是否她同樣也對他漸漸滋生了好感?

  「因為老師也喜歡你,你是好孩子啊!」她答的很乾脆,安曦心裡一顆注滿了希望的氣球卻霎時洩了氣。

  好孩子?

        比起被讚美為可愛實在好不到哪去。

  看出他的不滿,她露出鼓勵的笑顏,「喜歡不是壞事,想你這樣的年紀,總是很輕易的喜歡一個人,輕易地轉身遺忘一個人。

別誤會,不是說你不認真喔!坦白的說,我很羨慕你呢!

       和你相處,常讓我又記起那段什麼都不必深思熟慮,也不需步步為營的輕狂日子,睡個覺,吃頓飽,發頓脾氣,摔爛幾件東西,明天有時嶄新的一天。

        可是,多數人的人生,是無法,永遠這樣進行下去的,必須多想一點點,在乎一點點,才能避免遺憾……儘管如此--似乎覺得說下去不太恰當,尾聲越來越黯沈,沈蕩到他聽不見的谷底。

  而年輕躁動的他無法觸及她內心無聲的喟歎,他根本只想得到最直截了當的答案--他喜歡的人有多喜歡他?

        不管明天,不想未來。

        可恨一站在她面前,他不得不卻步,不敢任性冒險,他只能學著旁敲側擊,「我不隨便喜歡別人,真要喜歡上了,就不會改變。」

  「……」她不置可否指頭捲繞著發尾一徑微笑。

  「我說的是真的。」他瞪直了眼。

  「沒說是假,別生氣。」她抿著嘴,若有所指地問,「安曦,如果我不是生作這張臉,你會喜歡老師嗎?」

  這是在測試他膚淺的程度嗎?

        他毫不猶豫地用力頷首,同時紅了臉,說不出話。

        她見狀,一時後悔,忙轉變話鋒,「對不起,我失言了,我不是要問這個,你--你會幫我忙吧?」

  「你說什麼我都去做--呃……除了默書以外。」

  「太謝謝你了。」她握住他的手,萬分感激。

  手裡掌握著她溫涼的纖指,一陣悸動竄心,他不敢亂動,訥訥得問:「老師,為什麼想找我?」他能為她做什麼?

  「因為--」她略微沉吟,眼神篤定。「我相信你,在這人世間,我只相信你。」

  同樣疑竇叢生的答案,他按捺了追問的企圖,彷彿擁有了被交託的寶貴痛惜,全身灌注了熱力,為了回報她的信賴,他也熱切地說著:「老師,我也相信你,不管你是誰,我都相信你,請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私下揣想了很久,她的身份很有疑點,她很可能是一個冒牌貨,因為和程如蘭長得太相像而糊里糊塗被派來瓜代已經車禍病危的本尊,至於原因則是不詳;也有可能她患了書裡描繪的精神分裂症,一個腦袋裝了兩個分身,所以前後言行不一,原因也不詳;或者,她根本被遴選為某種生物科技實驗的受試者,正慢慢轉化為另一種人,當然,原因更是不詳。

以上總總,他都不在乎,不論她是誰,她自始至終都記得他,待他如一,那才是重點。

  「真的嗎?不管我是誰?」她張大了眼,似乎很震驚他的說辭。

  「當然是真的,我接受尺度很寬的。」他拍了拍胸脯,又猶豫了一下,「除非老師男扮女裝,您是--男人……」他沒考慮過轉變為同性戀者,老實說這項難度高了點。

  「這點你倒不用擔心。」她低首淺笑,「只是……將來你不要嚇一跳就好。不過安曦,請你千萬相信,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會意地彎起唇角。

  「我想再彈一次琴,再陪我一下好嗎?很久都沒有聽眾了。」她正式邀請他,表情有點羞赧。

  傻瓜才會拒絕。

  他選擇了一個最佳的角度觀賞她撫琴的一舉一動,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非常快樂。此刻,他一點都不知曉,她邀請他參與的不僅只是一場耳朵的饗宴,而是一場持續了多年的漫長的眷戀,長得他後來再也沒有屈指數過歲月。

  這是間非常普通的老公寓,靜靜坐落在市區邊陲舊小區巷弄裡,他仰頭細察公寓外觀;不太起眼,壁磚三三兩兩剝落,外牆接縫長有不少苔痕跡,周圍缺乏綠意,巷子逼窄,只有三成日光進駐,不是那麼理想的居家環境。

  他站在紅色的公寓大門前,躊躇良久,在身後目光的鼓勵下,終究按了門鈴,報上來意。門開了,他再次回頭望著程如蘭,她溫柔地回以微笑「去吧!別緊張,就照著我告訴你的話做,不會太難的,我在樓下等你。」

  「……」

        也是是背著光,站在階梯口的她,形影竟有些單薄灰暗,像要消失在視線中一樣迷離。

        「老師--」他忍不住喊。

  「去啊!我在這裡等你。」她碰了碰他的手指,溫暖的血肉實感驅除了他的不安,他朝她點點頭,勉強掙出一個笑容。

  受命造訪的地點在三樓,爬上最後一階,就看見半開的鐵門有人在往下窺探,他直接將手中的水果提籃遞出去,「伯母,您好。」

  雙方同時打了照面,也同時詫然,對方相當錯愕,他則是驚異不已;女主人是位中年女士,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他在戲院門口向她搭訕過,她正是那名不耐煩的售票員,女人記性不如他,直問:「我是不是見過你?」

  「應……應該沒有。」他支吾否認。

  「喔!」顯然沒有釋懷,人還橫檔在門口,再次確認他的來意,「你剛剛在樓下說,你是伊人的大學同學?」

  「是……是。」答得很心虛,宋母不斷以閱人無數的利眼打量他。

  「你看起來很年輕,有二十六了嗎?」

  為了怕露餡,他今天特地將頭髮抓了發蠟,穿了長袖衫、薄外套、不作怪的牛仔長褲,和半晌開眼睛行的同學借了一副平光眼鏡裝成熟,看來效果有限。

他搔搔頭,努力搜尋稱頭的答案,對方卻忽然讓開了一半空間,歎口氣道:「進來吧!反正伊人也不會在乎了,誰來都一樣。」

  就這樣讓他過了關,登堂入室,他大大鬆了口氣,跨過門檻,進入了那個不到五坪大的窄小客廳。

  簡素的程度和他奶奶不相上下,收拾得一塵不染。從陳舊的擺設看得出來宋家生活很不寬裕,但在一些小細節上卻透露出父母對子女的期待與濃厚關愛,例如電視櫃上陳列的獎狀、獎牌,靠窗一架山葉鋼琴,上方堆疊著琴譜,四周還有不少紀念性照片,幾乎是同一名女生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的留影,照理應該就是宋伊人。

  他好奇的湊前瀏覽,女生一雙濃眉下的眼眸園黑晶亮,鼻頭圓挺,笑起來一臉緊然,酒窩深陷,顯得天真陽光,烏黑的直髮正好觸肩,有時則綁了俏皮的馬尾,穿著不很講究,多半是休閒裝扮,體態健康,不胖不瘦,臉頰恆常圓潤泛澤。

其中一張群體照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四個一身登山裝備的大學生模樣的合影,前排挨得頗近的一對男女,左邊是宋伊人,右邊竟是-程如蘭的未婚夫!

  他瞇起眼睛,仔細端詳,那樣秀逸的五官不會認錯才是,為何出現在此?

  「你應該知道吧?伊人大二那年參加了登山社。從小,為了保護她彈琴的手指,我不讓她進廚房、做太多家事,沒想到她突然鬼迷心竅一般,硬是要加入,說是要鍛煉身體,不想太嬌貴,我不可能保護她一輩子;現在想想,她應該是為了她那個學長才做的決定。

伊人長大後不再喜歡訴苦,老是快快樂樂的不讓我多心,真不知道她到底吃過什麼苦、流過什麼淚?」一陣哽咽,在他的膛視下果決地止住。

「坐吧!你叫什麼名字?」宋母指指沙發。

  「我姓安,安曦。」他不習慣淚水,一切讓人軟弱的東西他本能地排斥,這個地方乍看平常,卻不知為什麼環繞著一股哀傷的潛流,令人坐立不安。

他收起一探究竟的盲動,只想盡早脫身為妙,索性也不坐了,開門見山便說:「是這樣的,伯母,宋--伊人以前向我提過,她有些重要東西?都放在一個舊的喜餅盒子裡,不知道您曉得嗎?」

  「喜餅盒子?」宋母愣住,「……是有這麼一個盒子,小時候她看了喜歡,我讓她拿去放些小東西的,從沒想過看它一下,事實上,我有一段時間沒有進去過她的房間了,我還是不習慣那個房間空蕩蕩的感覺,有問題嗎?」

  「沒、沒問題。」他忙擺手,「有一張我和她的合照,可能放在那個盒子裡,可不可以麻煩您,替我找一下,好讓我拿回去--作紀念。」

  他像念台詞般說得生澀無比。可說得出盒子這個親暱朋友才會知道的收藏物,宋母沒有理由生疑,她考慮了一下,對他說:「一起進來吧!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張,都這麼久了,為什麼現在才來找照片?你和她認識多久了?她為什麼沒有向我提起過你?你以前和她同班嗎?」

  一連串的提問像埋怨,幾乎令他招架不住,他支支吾吾地跟進屬於宋伊人的私人空間,隨意掃了一眼。

房間並不大,除了必要的床、衣櫃、書桌外,沒有多餘的傢俱,牆上張貼了兩張鋼琴名家演奏會的海報,書倒是不少,一落落疊置在地板上,寸步難行;沒有看見散放的衣物,書桌上也是一片乾淨利落,角落整齊堆放著登山背包和一些隨身裝備,沒有特別女性化的物品。

  宋母打開每個書桌抽屜,毫無所獲,轉移衣櫃搜尋,依然翻找不著,回頭看向床鋪,她移步過去,掀開床頭櫃,彎身探進一隻手,果真構出一個盒子模樣的東西來。

  他隔了兩步之遙望去,盒子大約三十公分見方,盒面印有漂亮的西洋古典仕女圖案,可能有點年份了,盒蓋邊緣出現了一些鐵銹,不是什麼昂貴的質材製造卻不丟棄,可以猜想得出盒子的主任十分念舊。

  用力摳開盒蓋,裡面裝滿細瑣的小物,不外乎是小女孩在文具店買得到的鍍銀小手鏈、水珠項鏈、花朵髮夾、綵帶、小卡片、畢業紀念冊,全都不值錢,全都附帶了主人兒時回憶。

        有趣的是從小學到大學的大頭學生照,也有一一護貝後整齊收好;乍舌的則是一再出現程如蘭未婚夫的各式生活照,顯見兩人交情匪淺。他看得正專心,宋母轉頭問他:「你確定照片在她這裡?全都是她和別人的照片啊!」一手還在翻找,不意從底部抽出一本薄薄文件,仔細一瞧,宋母兩眼立即打直。

  她將盒子遞給他,迅速翻閱文件。

       他斜揪過去,看來像是一份壽險保單,條文完全無法詳閱,實在是對方拿著文件的兩隻手抖得太厲害了,他總共只瞄到受益人的部分寫了一個女性的名字,接著便被宋母猝然跪倒在地的突兀動作嚇傻了。

宋母把臉埋進文件裡,放聲痛苦,「你留下這東西給我做什麼」我要這麼多錢做什麼?伊人你說啊?我要你回來,回來……」

  一陣麻冷鑽進四肢,他忽然想通了什麼,暗罵聲「靠」慌得直搔後勁,眼珠子猛打轉,環視看不見的空氣。

直覺告訴他,宋伊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她的母親根本不知道有這份保單的存在,才會乍見一時難受,情緒崩潰。

  百分百實情是這樣沒錯。

       這家人真古怪,為何連個像樣的遺照也不擺放一張,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幸好他沒鬧笑話,觸犯禁忌被攆出門去。但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難道讓他不著邊際的安慰老人家?他連對他奶奶都做不到啊!

  只好遵照程如蘭事前的吩咐,順手在盒子裡取了張宋伊人的照片,對這還在抽噎的宋母直哈腰,「伯母,合照找不到沒關係,我拿張她的照片作紀念好了,請多保重,節哀啊!」

  宋母哭得厲害,無暇理會他,他也不管了,下意識倒退著出門,老覺得背後涼風習習,得貼著牆走才有安全感。

出了那道鐵門,疾步直下兩層樓,衝到公寓門口,他煞住腳步,扶著門框困惑起來。

  程如蘭應該早就知道盒子裡有些什麼內容了,保單才是重點,照片是誘使宋母開啟盒子的最佳藉口。

她和宋伊人絕對不是泛泛之交,若切身之事能知之甚詳,為何不直接找上門告訴宋母,反而繞個圈由他這個不想幹的人冒充一個不存在的朋友,詳裝尋找一張不存在的照片。

  止不住的疑問,抬眼望去,程如蘭佇立不遠處,眸光入場,只是多了一份期盼,他謹慎地開口:「老師,她找道保單了,我找到照片了。」

  「啊!太好了!」她激動地掩住胸口,為的絕對是前者,她完全不關心他伸出的掌心中展示的照片。

  多麼直接不遮掩的反應,他還需要為什麼?程如蘭大概怕他年輕易壞事,所以打從一開始就只教他去照片,不告訴他實情吧!

  正想抱怨兩句,一滴淚陡地墜落在她的面頰,下滑,他嚇了一跳,不自覺屈起指頭替她拭去,但不太對勁,鼻頭、額角、髮梢都有,越來越多,連他手臂都沾了數點圓印,仰頭看天,居然下雨了,落速極快,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巷口奔去。

  沿路公寓都缺乏屋簷,停歇不得,繞經兩個巷弄,終於躲進一處民宅較開敞的前廊。

        他們面對著濕透的路面,拍去身上的雨水,又為彼此拂拭一頭一臉的濕濡,兩人都不發一語。

  但他不時看著她,看著她皺眉,卻不和他眼神接觸;看著她轉身遠眺天色興歎,流露惆悵,卻不吐露一字一句。他轉身與她並肩齊望天際,「老師你還有沒有事需要我替你做的?」

  她聽了瞇眼笑,「沒了,謝謝你。」偏頭凝視他,「我請你吃飯吧!肚子餓不餓?你想吃什麼?吃什麼都可以,吃多少都沒關係喔--」

  他沒說話。他在她心理,除了吃就是睡吧?但是他什麼都不想吃,也沒興趣回家睡大頭覺,他想瞭解他、瞭解她、瞭解她……

  「兩位進來坐吧!免客氣!」操著台語的蒼老嗓音在背後響起,兩人一齊回身,才發現不知不覺滯留在一處私人開設的小型宮廟前,規模不大,站著公寓的兩層樓,剛點上的一灶檀香不時飄來,刺激他的眼鼻,他柔柔鼻子,搖手道:「不用麻煩了,阿伯,雨小一點我們就走。」

  老人笑瞇瞇也不勉強,撐起松垂的眼皮打量他,視線移至程如蘭臉上時,眼眶不自然得膛大,似乎想極力看清她的面貌,原本灰濁的瞳仁忽然聚了焦,有了光度。

  老人緩緩抬起右臂,指著程如蘭,「你……為什麼還不走?」驚疑的語氣不似下逐客令,反像質問。

  程如蘭慌忙後退,老人語氣轉為嚴厲,「你該走了,你的時間到了,不該佔著不走。」

  「阿伯,你不用趕她,我們馬上走。」安曦不悅地以身屏障,不讓態度頗差的老人進逼程如蘭。

  「不知輕重的臭小子,我趕的是她不是你,還不塊閃開!」老人以枯枝般的臂膀隔開他,不打算放過程如蘭,「快回去吧!各有各的路,不要留戀了,你牽掛的人會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擅自改變什麼,快回去!下輩子好好做人,千萬別再任性了。」

  安曦越聽越糊塗,倚著他的程如蘭卻瞬間僵直,一聲不吭,彷彿默認了一切指責,他一急,阻止老人再度發言,「阿伯,不要講了,我們馬上就走。」

  「說什麼傻話,該走的是伊,你不要再亂了啦!閃到一邊去!」

  程如蘭滿面淒惶,冷不防轉身,衝進倡狂的雨勢中。他拔腿就要追隨而去,老人以想像不到的勁道扳住他的手臂,指頭幾乎掐入皮肉中,「不可以去,你這猴園仔不知死活,伊不是你可以喜歡的查某啦!」

  「什麼啦?臭老頭!」他扭動肩頭,怒不可揭。

        「關你什麼事啊?」

  「你以為伊是誰?伊不是你看到的那個人,和你說話的查某早就不在人世了,伊佔了別人的身來完成願望的,你別再欲了,回家讀書去,前途卡要緊啦,多管閒事沒好結果……」

  他幡然回頭,定住不動。

  這是在做夢嗎?

        他聽到這光怪陸離、似真似假的瘋言瘋語發生過了嗎?

        但是驟雨打在身上為何如此真切?

        程如蘭為何迫不及待地逃離?

        而他呆立在這座不知供奉何方神明的小廟前,煙霧冉冉如夢似幻……

  他使勁捏緊腮肉,痛感十足---

        一切如實地發生著,老人沒有消失,還在用綠豆小眼厲瞪著他,先前窮極無聊對程如蘭的異樣言行所做的各種假設,難道真的被他猜中了一部分?

  但是沒有興奮感、沒有新鮮感、沒有與同好分享討論的渴望,油然而生的只有恐懼,渾身顫慄的恐懼-----

怕自己見鬼了嗎?

  前方迷濛的街道上,早已看不見程如蘭的蹤影,他揪緊領口衣襟,為何胸口似被挖空了一塊,空虛不已?

  他挎著肩,拖著步伐,慢慢走進雨中。

         ※   ※   ※

  也不知道頹坐在後院石階上有多久了,屁股坐麻到似一塊石頭,反正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他換了蹲姿,繼續發傻。

  從日昇到日落,光影在院子裡以各種角度轉移,從明亮到暗淡,凱望到眼睛也花了,黃昏終於來臨,手邊不知不覺堆攏了一地被他扯下的細碎菊花花瓣,全是他心不在焉手癢的結果,一整盆碩艷的黃菊只剩下數枝長莖和花萼,活像一群紳士禿了頭。

  他奶奶提著掃帚,前後打掃過他的下盤不下三次,他乖順地抬起腳,任憑兩腳被粗魯的撥來掃去,仍是無動於衷。

        他奶奶幾次想發火,見他連口都懶得開,一臉失神,聞到那麼點不對勁的苗頭,她識趣地噤聲觀察。

  最後一次經過安曦身邊,一地的鮮黃花瓣終於成功點燃他奶奶的怒火,一陽指直戳他腦門,「臭小子,一整天要死不活坐在這裡拔光我的花,給我滾遠一點,看了就不舒坦,失心瘋了你!」

  他也不回嘴,往旁移個空位,讓他奶奶收拾花屍。

  「別告訴我你又在哪裡闖了禍,我老了,可沒本事替你收拾。」

  他靜靜看著他奶奶,聽而不聞。

  「不說話?想嚇唬我?」

  他輕輕歎了口氣,這口氣讓他奶奶渾身發毛。

         看來非同小口,安曦根本是只跳蝦,何曾傷春悲秋過了?

  「我警告你,你再給我裝神秘,我就給你吃棒子!」她揚起掃帚,在他面前揮了兩下。

  他眨眼也不眨,一手托著下巴,嘶啞著嗓子開了口,「奶奶,我老爸到底在哪裡?」

  他奶奶的掃帚掉在地上,打散了花瓣。

  「怎麼突然問這個?你聽到什麼了?」老臉凝重起來。

  「我問了十年啦!」他沒好氣地白他奶奶一眼。

  「當他跟你媽一樣,死啦!不准再問了。」老人拿起畚斗,蹣跚得走開。

  「你不說也沒關係,我朋友他叔叔是調查局的,他查一查就知道了。」

  他奶奶不走了,站了半晌,突然轉向拿著掃帚怒氣騰騰衝向他,他一愣,舉臂就擋,準備挨棒子。

        數到三,臂膀還好端端一點事也沒有,稍移一個縫隙觀看情勢,他奶奶在上方激憤地眨著眼,嘴囁嚅著,卻冒不出半句話來。

  彼此僵持著,沒有人打破緘默,他懷著同情端詳他奶奶。

        死守一個秘密這麼多年到底有什麼意義?

        她應該活得很不痛快吧?

        她是不是擔心太多了?

       他老子就算殺人越貨也不干他的事。

        自小面對父親失蹤的事實,從期盼到憤怒到麻木,以至於無所謂,他不曾興起「萬里尋父」這個念頭,純粹是出去好奇,再說,沒有人比他更有知道的權利。

  「死小子就這麼想知道嗎?」對峙好半天,帚柄終於掃了過來,不斷朝他背後擊打,老人咬牙痛陳,「敢威脅我?我怕你嗎?你想知道我就讓你知道!你老爸是流氓,北部數一數二的大流氓,他以為改名換姓、離鄉背井就沒人知道他是誰了,什麼壞事都幹,我早料到他會出事,沒出幾年,真的讓我說中了,判了無期徒刑,把年輕老婆、半大不小的孩子丟給我這個老人,當我欠他一輩子嗎?

       我警告你安曦,你敢去找你老子我絕不讓你再進家門一步,聽明白了沒有?

       給我好好做人、好好做人--

  「流氓啊?」挨了痛,閃躲不了,他反正用力拽住長柄,兩人各持掃帚異端,喘著大氣,盯著對方,「真是流氓啊?又讓我蒙對了,怎麼老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我是帶衰烏鴉嗎?能不能反向操作,也許老師就可以永遠留下來……」他沉思著,一邊喃喃自問自答,「不可能吧?神很厲害,一定可以看穿一切……」

  「你這孩子--瘋了。」

         老人愕然,鬆了手,不知如何是好。

  「奶奶,我出去一下。」他挑起裡,拍拍屁股,臉上帶著一種果決。

  「出去?這麼晚了,明天還要上課吶--」

  老人沒能攔住他。慢慢一生人,她從未成功攔住任何一個想離開她的男人,她虛弱地挨著石階坐了下來,抹去眼瞼的濕濡,依舊不哭泣。

           ※   ※   ※

  他總共投擲了五顆石子,第五顆奮力一擲,終於一舉中了,那面玻璃發出清脆的裂響,默數不到五秒,一個女性身影出現在窗口張望,因為背光,看不清面目,從身形判斷,是程如蘭無疑。

  「老師下來,我是安曦。」手圈成筒狀在嘴邊低喊。

  影子猶豫了一瞬,沒說什麼,卻消失在窗口。

  他不安地靠著圍牆等候,換了無數站姿。如果能哈跟煙就好了,也許心跳會慢一點,手心不至於冒汗。他集中心智背誦古文,深怕一胡思亂想,程如蘭就不來了。

  轉個身,他的心直線墜地,程如蘭悄然現身了,與他面對面,帶著很淡很淡的笑意,閃爍的眼神裡有怯意,只是一台你光景便形容憔悴,她低垂著頭,淡聲道:「安曦,你把窗子打破了。」

  「對不起啊,可是老師,你還欠我一頓飯。」

  「啊?」她揚起蒼白的臉,先是一怔,接著笑容慢慢從眼角眉梢漾開,她抿著唇隱忍著什麼,一滴淚滑下面龐,很快地用手背拭去。

  「不會吃很貴的,老師不要哭。」他替她抹去接二連三落下的淚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激動的女生。

  「那--去哪兒吃?」她破涕為笑,振作起心情。

  「到我家鎮上那家老麵店吧!老師吃過沒?很贊咯,我從小吃到大的。」他興奮地推薦。

  她點點頭,「怎麼去?做公交車?」

  他搖搖頭,指著牆邊的腳踏車,「我載你,很快就到了。」

  她歪著頭打量,出現童心未泯的表情,「好啊!」

  沒想到她應允得如此爽快,完全不彆扭,他一跨上坐墊就定位,她旋身便跳上了後座,以側坐的姿勢,兩手輕扶著他得 腰際,不過分親近,也不生分。

  他長吸了口氣,踩起踏板,向前滑進。

  季節已入尾聲,秋風出乎意料地強勁,掃過每一寸土地,成了他最有力的翅膀,推動著他們飛馳在柏油道路上,每一個轉彎、上坡」俯衝,都在最流暢的線條上進行,街景從商店、斑馬線、車陣,變化為竹林、矮丘、電線桿、山巒,每一樣景致來不及映入眼簾便後退遠離,只有那輪初升的明月,始終在他們的前方,映照著方向。

  速度越快,她的手抓得越緊,寧靜的省道上除了擦身而過的車輛,幾無人蹤?

他哼起歌來,東南西北亂哼一通,不哼歌不能宣洩他漲滿胸臆的快樂;她一徑格格在笑,偶爾鬆開一雙手,平行伸直,模仿禽鳥飛翔,風帶起了她的長髮和柔軟的裙擺,拖著她的胳臂,恍惚間,就像要振翅而飛,飛上天際。

  車身在她就要遺忘時間時戛然而止,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的確是家老老的小麵店,像開張了一輩子沒歇息過,泛黑的木頭桌椅可以當古董了,但是那飄香幾里的濃郁湯頭,不到五坪的店面充斥著熟客。

  「沒位子了。」

       她發出可惜的惋歎。

  「沒關係。」

  他熟門熟路的走進去,向忙碌的老闆叫了兩碗麵,她趕緊搶付了錢,只等了一會,他兩手高舉托盤,上頭盛著兩碗麵,微笑著。

「我們到哪裡去。」下巴指向路邊一棵歷史悠久的老榕樹。

  坐在附近老人下棋的專用石椅上,他們愉快地吃了面,碗公不小,他稀里嘩啦兩下便吃完,放下筷子吧避諱地看著她吃,她察覺了,將剩下一半麵碗推向他,笑道:「吃吧!我食量小。」

  他不推脫,開心地端起碗,吃著她嘗過的食物,胃裡暖熨得如一塊炭火,他是如此地接近她。

  「還吃嗎?再叫吧!」她關切地問。

  「不了。」他用袖口抹淨油膩的嘴巴,放下空碗,拉起她,「我們去探險。」

  「去哪兒?」

  他不答,示意她再次上車。

  他準備探險的地點竟是學校!

        當車子悄悄停在一處大王椰子樹環列的圍牆前,她搖頭笑了,「你每天在學校待得還不夠嗎?」

  他把車藏放在樹後,兩手向頭一攀,腳一蹬,幾個連續動作,輕鬆翻越過另一邊,她正擔心裙裝礙事,他半身已垂掛在上方,向她伸出援手,「快啊!老師,別被警衛發現了。」

  費了一番周折,裙子半截沾上了泥灰,膝蓋也磨紅了,在他的護持下,她跳下了圍牆,和他一起置身在樹影幢幢的校園中。

  他繼續帶著她快步穿廊越室,她不禁起疑,這裡還有什麼地方值得他探索?

  她在背後緊張兮兮說著:「安曦,你不會想偷考卷吧?我們不可以這麼做,回去吧!」

  他輕笑一聲,不予回應,直繞到一列玻璃窗下,屬於音樂教室的側窗,才對著她說:「老師,進去彈首曲子再走吧!」

  互相凝望,沉默。

        她告訴自己,如果還有下半輩子,那麼終其一生,她絕不會忘記這一刻--有一個大男生為了她甘冒犯規,讓她再嘗彈琴的滋味。

       對於她,他到底明瞭多少?

  「……謝謝你,但是前後門和窗子都上鎖了,我們進不去的。」她抹了抹眼角,有了鼻音。

  「我知道怎麼進去。」負責打掃過這間教室,他清楚有哪閃窗子鎖不住,形同虛設。

  靠牆那一扇果然一推即開,兩人先後跳了進去,也不開燈,就著月光,摸到那架冰冷的鋼琴。

  坐定後,她伸出手掌,從左到右,慢慢滑過琴蓋,她要記住這個觸感,永遠記住。

  「老師,我要聽那首『冬月』。」

  她愉快地點頭,掀開琴蓋,試了幾個音,熟悉而流暢的開始月夜的誦奏。

  週遭所有的靜謐像是為了傾聽而屏住呼吸,他聽不到任何的雜音,耳裡只有她十指下的音聲,眼裡只有她專注的側臉,被月光撫慰的側臉,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他奢想著:如果時光可以停留,就停留在這一刻,不想從前,不求未來。

  但是她停住了,非常突兀地,截斷了正在攀升的樂章,一片募然死寂中,嗡嗡餘音迴盪在教室,她合上了琴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老師……」他一臉不解。

  「安曦,我不是你想像的那個人,我不是。」她清晰地說出。

  這一刻總是要到來,兩個人都不可能假裝無事太久,然後一旦到揭露秘密的時候,卻也免不了惶惑,那意味著不可控制的結果。

  「那--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他保持鎮定,他要讓她明白,他不是只懂吃睡、沒有擔當的草包。

  「我不想騙你,我不得已……」

  「我知道老師不會故意騙我。」他屈身蹲在她面前,定定看住她。

  「謝謝你告訴我。」

  「你--真是好孩子……」她輕撫他的額發。

  「我不是孩子,你大不了我幾歲。」第一次鼓起勇氣更正她。

  「是,你不是孩子了,對不起,沒有看低你的意思。

  她滿滿吸了口氣,垂下眼睫,顫著唇說出:「我叫宋伊人,八個多月前,在市區毅行街的一個轉彎路口,發生了一場禍......。當時......就過去了。」

       「宋伊人?」

        像被狠咬了一口,他木然重複念了一遍。

  宋伊人,他早該猜到的不是嗎?

       他不笨,他比任何人都注意她,知道她身上的每一項疑點最終將導向令人神傷的結局,他只是不願承認,僅僅在心裡猜測,但猜測終究是猜測,和事實有一線之隔,事實是----

       宋伊人是一縷沒有血肉之軀的魂魄,她親口承認了,就代表著和他之間的距離,將被無限的擴大,擴大到他無法企及的地步。

       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是他?

       他第一次喜歡一個女人,卻連努力的餘地都沒有?

       在現實的世界裡,她甚至將不再被記起......

      「安曦?」她晃動僵若泥塑的他,「不要擔心,我不會傷害你,我就要離開了,我只是想在離開前,告訴你一聲,你幫了我這些......」

       「不要離開,拜託!」他攫住她的手。

       「你不說,我不說,不會有人知道,就永遠當你是程如蘭,好不好?」

        她怔愣著,在大男生漆黑的瞳眸中,發現了一股掩不住的情愫,竟蓋過得知事實的震撼,她溫柔地笑了。

       有人不顧一切喜歡她,卻在錯誤的時刻發生,他們連展開故事的機會也沒有。

     「你一點都不害怕嗎?」

      「不怕」

        她是如此地信任他,她可以選擇隱瞞到底的,就這一番真誠,跨越了人鬼殊途的障礙,他確信自己喜歡這個女人。

      「你知道嗎?我的力量很小很小,魂魄的影響力沒有那麼神奇,和電影描述的完全是兩回事,安曦,如果不是巧合,我不該,也無法回來的,更不能和任何人再續前緣,我有我的路要走,不能違反定律的。」

      「什麼樣的巧合?不能再製造一次嗎?那個沈先生呢?你還活著時不是很喜歡他?現在他是你的未婚夫,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放手呢?」

      他連聲追問。

     「......」

      她緘默良久,似有無盡悵然,終於無聲舒口氣,緩緩說著:

    「他不是我的未婚夫,他是程如蘭的未婚夫。」

    「有什麼不一樣?他看到的還是同一個人啊!」

    「傻子!」

       她拍一下他的頭,「靈魂不一樣啊!你無法永久愛一個軀殼的,只要我不讓如蘭回來,日子一久,他感受到不對勁,一樣會離開的,他愛的是程如蘭的心,不是我的心。」

       說到最後,聲線薄弱欲斷,顯見這番解釋對她而言有多困難,他從未真真實實愛過一個人,該千方百計留下對方,哪來一堆苦衷。

     「他對你不好,是不是?」

     他作出猜測。

    「不算是」

      她想了一下,盡量中肯地敘述,「算是一場誤會吧,他對每個人都好,而女人,也容易對他好,坦白說,我喜歡他勝過他喜歡我,為了他,我做的改變不少,加入登山社後,他很照顧我,我以為那就是動心了,愛讓人盲目,視而不見,一直到畢業後,不見他正式表態,我還以為,工作忙碌的他,不想那麼快定下來,我可以等待,我擅長等待,這是練琴多年培養下來的耐心,當時不知道,他不需要我的等待,如蘭是我的高中同學,在一次聚會中,他們彼此認識了,開始了一段我並不知曉的關係。」

    「他騙了你?」

     「......他沒有騙我,他從未說愛我,是我自己傻,傻得不可思議,傻到看不出他們之間別有意味的眼神;傻到以為如蘭拒絕三個人共游是因為不願佔了我和維良相處時間;傻到聽見她宣佈婚訊,以為是一場玩笑,傻到去質問維良,讓他殘忍的說出事實;傻到在證實的那一刻,只想做一個無知無覺的人,遠離椎心的痛......」

       她越說越快,到最後胸脯劇烈喘著,嘶啞的嗓子再也說不下去。

     「你做了什麼?」兩手包握住的十指透問及此事冰涼,不停顫慄著。

     「我做了什麼?我...... 」

       她做個綿長的深呼吸,平復激動的靈魂。

      「細節不是很清楚,只記得衝出他的辦公室,上了車,加油門,一直加油門,老覺得不夠快,想盡快遠離一切......」

       所有的衝動,造就了誰都不願意發生的結局。

       他何必讓她再重述?

        他幾乎可以想像那不顧一切的飛馳,只有毀滅一途,而又是怎樣的痛苦,才能令一個人心神俱喪?

      「還痛嗎?」

        他指指她的胸口,「傷口痊癒了嗎?」

      「不怕,只剩靈魂,感覺不到肉體的痛苦的。」

      「我是指......你的心」

        她再度沉默,表情複雜。

      「那......為什麼在程老師身體裡待下來了?」

        不想再令脆弱的她為難,他換個問題,「程老師去哪裡了」

       「這都是我的錯。」她小聲地答,「真是我的錯,不甘心離開人世的魂魄到處遊蕩,只想找如蘭問個清楚,她為什麼瞞我瞞了這麼久,那一天,她開車經過同一個出事地點,我忍不住追上去,沒想到,她居然看得見我,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車子失去控制,撞上了橫向經過的卡車......」

      「嘎?」

       他沒想到程如蘭的車禍竟是因為見鬼!

      「她的身體受創不大,精神卻受到極度震撼,一時魂飛魄散,找不到路回來,我是罪魁禍首,她就要訂婚了,不能就這麼躺下去,再說,我離開人世太匆促,來不及交待一些事情,我需要一個行走自如的軀體所以,就趁機待下來了。」

     「所以老師怕曬,怕看得見你的魂魄的狗?」

      剎那間,所有的疑點,一一連結上了。

     「嗯,我元氣太弱了,這畢竟不是我的世界身體也不是我的,我盡量扮演她的角色,等如蘭回來,卻常常力不從心,把她原本給學校的好印象搞砸了......」

       難怪她常在狀況外,總是無端恍神,三不五時戴著那頂草帽遮陽,而一受驚嚇,便上演離魂記,飄蕩在肉身外,看著一群為她亂成一團的人們慌張奔走。

        「程老師回來過,對吧?」

       他想起到程家探訪她的那一次,她反常態的表現。

       「是,如蘭回來過,但不完整,七魄少了一魄,所以反應不夠快,也記不起許多事,你那樣對著她喊,她一時受不了,神識又脫身了,其實我得謝謝你,因為你,我才有機會用正常方法向我母親交待,讓她晚年無虞,如蘭的身份不適合出現在我家,我母親始終不諒解她和維良,我一直找不到適合的人選,安曦,我知道我不能給你太多承諾,我的時間不多了,但是如果有機會不管是今生或來世,我會好好報答你,你發誓......」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的愛......」

         他遽喊。

       說出來了,就這麼毫不顧忌地表白了,他把臉埋進她的兩掌,莫名的痛若漸漸蔓延。

       她的願望已了,不會再為任何人留下了。

       「安曦,你沒見過真正的我呢!你以為你喜歡上的是誰?」

        她啼笑皆非,心疼地輕撫他的後腦杓。

     「我有你的照片,我愛你的靈魂,我不管你在誰的身上,我愛宋伊人,請你留下來,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不會像姓沈的傢伙一樣傷害你,真的我發誓,求求你......」

        掌心裡,她察覺到了溫熱的濕氣,那是他的淚,伊人心一酸,不知如何平撫這段走岔了的關係。

       「這不公平吶,如蘭必須回來......」

      「他們對你才不公平!是他們害的,為什麼他們可以快活一輩子,你就不能?」

       他仰起臉怒吼。

        她拚命遙頭,「不是這樣的,是我自己造成的,沒有人能勉強別人愛自己,是我太脆弱,承受力太低,人生很長,傷害了自己,傷害了愛我的媽媽......」

      「不要這樣說,請你不要說---」他猛然緊緊環抱住她,在伊人肩頭啜泣。

        伊人被動地讓他擁抱,調整呼吸的節奏,努力表現平靜,一派輕鬆地說:「安曦,你瞧,我什麼都不能給你,就連擁抱,都得借助別人的身體。你太年輕了,你是個好男孩,有大好前程,等你二十六歲時,世面見多了,也許瞧也不瞧我這種女生一眼,到時想起十八時說的話,就會笑自己笨不可言......」

      他立刻抗議誰說的?

       我沒什麼了不起,我老子是個無惡不作的大流氓,奶奶也怪裡怪氣,哪裡比得上你彈得一手好琴,有個把你當寶的媽媽,我永遠不會嫌棄你!」

     「我明白,我明白,但是都太遲了,即使你不介意年齡上的距離,也沒有機會了,宋伊人這個女人,已經徹徹底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了。安曦,你聽我說,永遠別看輕自己,好好生活,好好努力,如果你隨便度日,我會很遺憾的,謝謝你帶給我最後一段人世的回憶,我都放在心裡,所以......」

        她因哽咽而停頓,「所以,請你放開如蘭的身體,不能對她不禮貌,好嗎?」

        她提醒了他一個重要的事實,她失去了和人正常溝通的憑藉之後,不過是縹緲的魂魄,無論擁抱有多真實,肌膚有多溫熱,心跳有多快速,這副軀殼始終不是真正的宋伊人,他如何和一團空氣相愛?

  他的愛情,注定來得突然,去得倉皇。

        不情願地放開她,隔了兩步距離,他看著伊人,極力隱忍滿腔洶湧的情緒,表現得像個不撒賴的成熟男人,「老師......不,宋伊人,請問你決定什麼要走開?」

       就是這樣,她要看到的就是他這樣堅強的模樣,最起碼,她沒有再製造另一個遺憾。

      「我不確定,該是這兩天了,程家父母對女兒時好時壞的狀況很困擾,終於決定請人收驚作法,在她聚合完全之前,我就得先離開,記住,別再來找我,別讓如蘭困擾。」

        「真的確定沒有任何辦法了?你一定要走?」

         他內心還殘存一絲希望。

        她肯定地頷,「一定要走,無論用什麼方式留下,都是干擾別人的生命,勉強延續的人生,也無法長久,甚至會引發不可預期的後果,我不能這麼做。安曦,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嗎?我不會傷害你。」

       「那麼,你將會去哪裡?」

       不管她天下地,有了方向,他總是找得到她。

       「還不知道,天律自有安排,到時候,又是一個新的人生了。」

       「我可不可以去看你?」

       「-------」

        她低頭不語,即使在陰影下,他還是感受到了她的千般為難,她苦笑道:「我想,你不會對一個嬰兒有興趣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忘記一切。」

         他不懂,更有萬分的不甘心,他既不能愛一團空氣,又不能追求一個女嬰,或許是男嬰也不一定,難道一切已注定,他們只有擦肩而過,停留一瞬的緣分?

        她並不知道,那一瞬,已在他心裡烙下一個又熱又痛的印痕,他恨恨地咬牙, 「那......我們今天應該說再見了」

    「最好是,無預警的離開,對誰都好。」

      接下來又是一段難挨的安靜,他縮緊拳頭,克制著說粗口的衝動。

      他的楣運何時才會終止?

      老天就不能讓他好過一點?

      他甚至連個商量對策的物件都沒有,誰會不把他當精神病看?

       連黑面也不會相信他!

      咬得下唇生出鹹味,他終究屈服了,設法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那......你可不可以,再為我彈一閃那首曲子?」

       她當然不會推辭,這是她以宋伊人的意識為他做最後一件事。

       他在鋼琴前方盯著她,那張月光下的面目,逐漸模糊,和另一張抿著梨渦的微笑重疊,不久程如蘭的五官淡出,剩下的,是他在照片中見過的,純粹屬於宋伊人的臉。

      他睜睜真視,瞬也不瞬地,一時時將她刻劃在心裡面。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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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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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17:0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程如蘭又請假了,連續三天。

星期三的早自習時間,李明惠在全班面前宣佈這個消息,沒有人感到意外,程如蘭並非第一次請假,大家自力救濟慣了,照樣進行例行活動。

李明惠不在意其他同學的反應,她特意繞經教室後方,瞥了坐在倒數第二排的安曦好幾眼。

覦看的動作太缺乏技巧,安曦原瞇枕著臂,死氣沉沉地伏在桌面上,被莫名無禮地觀察,他略掀眼皮,露出凶霸的目光,不友善地直嗆,「看什麼?」

「凶屁啊!」

李明惠不甘示弱,「我高興看不行嗎?」

「走開,別擋老子抄黑板。」

「你手上連枝筆也沒有,騙誰啊!」

「你管這麼多做什麼,我犯著你啦?」

「我說你一大早見鬼啦,火氣那麼大做什麼?」

他最聽不得的就是「鬼」這個字眼,五分鐘前黑面才因為話中穿插了「心裡有鬼」四個字莫名吃了他一頓排頭,現在又再一次被她挑動了敏感神經,一觸即發,他整個人跳起來,不顧眾目睽睽,摔了課本,直衝出教室。

他漫無目的地橫衝直撞,胡逛亂繞,只想把壓在心坎沉甸甸的氣壓甩脫。

上課鐘響,他置若罔聞,低著頭前進,直到撞翻了迎面而來的學生手上的一疊作業本,洩了氣,才頹然停下腳步,蹲下和對方一道撿拾散落的本子。

身旁跟著加入一雙幫忙的手,他瞄了一眼,是李明惠,憂心仲仲地看著他。

撿妥所有的本子,交還對方,等周圍人散得差不多了,他語氣稍緩,質問她道:「跟著我幹嘛?」

「要不是你奶奶拜託我看著你,我才懶得管你。」

她白他一眼。

「老太婆真多事。」

他抓了一把廊沿的灌木叢綠葉,灑在排水溝裡。

「別這麼說嘛!她很擔心你耶,說你變個人似的。」

她端詳著他焦躁的模樣,小心翼翼問:「你在擔心老師嗎?放心吧,她有家人照顧,不會有事的」

瞥到他面色一緊,明白自己猜對了,她無奈地勸慰:「安曦,別怪我多嘴,你這樣是沒用的,老師都要結婚了,況且,她大你八歲耶,這不大好吧?」

……

他別過臉,不理會她。

「你真是--」

她跺下腳,見他一臉堅決,不打算回教室了,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算了,今天上完課我陪你走一趟老師家,探探她,這樣總可以安心上課了吧?」

她沒有料到安曦對程如蘭的迷戀竟超乎想像的深,發展下去會是什麼光景?

想想令人發毛,安曦卻乍然回身,目光炯炯盯著她,認真地以眼神確認她的話。

「不用瞪我,沒騙你啦!」

她縮了縮肩,那雙令女人失色的雙眼竟令她害怕。

「既然要去,現在就去,何必拖到下午。」

原本的陰沈一掃,煥發出生氣來。

「喂,得寸進尺啊!」

你以為現在的週末啊

「?她不禁拉開距離,怕他當真。」

「我求你,就這麼一次,將來你有什麼事我一定挺你,絕不蓋你。」

他扼住她手臂,焰得死緊,她掙脫不了,又氣又急。

「你奶奶說得沒錯,你真是失心瘋了,拜託別嚇我--」

就這一次,我說到做到。

「美麗的眼睛逼出灼火,他重申他的要求,腦筋一轉,直接想出計策,」

我從後門溜出去,你想個藉口請假,在我有附近那棵老樹下會合,你不來,我就自己去,怎麼樣?

她還能說什麼?

依他這種瞻前不顧後的火躁個性,讓他單獨直闖程家,會有什麼好結果?

到頭來他那狠角色奶奶不找上門來指桑罵槐,搞得李家不得安寧?

真倒楣,我幹嘛跟你有親戚關係啊!

她哭喪著臉。

她若知道接下來的情況超越她的能力所及,就算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會答應走這一趟,她從來就不瞭解安曦。

搞不懂你耶!

來就來嘛,幹嘛帶這只丑不拉嘰的狗啊?

你以為它會幫你的凶相加分吶?

「李明惠一路在公交車上忍了半天?終於在程家門外,嫌惡地發出抗議。」

你不懂啦!

「他伸長脖子往大門裡窺探。」

帶來就算了,還讓它戴口罩,怪裡怪所的。

  我看它不太好惹,你把它拴在門外好了,別嚇壞人家了。

「她由衷建言。他斜瞇她一眼,不客氣地拒絕,」

我千辛萬苦把它從我家搞出來,差點讓我奶奶發現,你要我把它留在外面,你當我神經病啊!

「」

喂,我是好心勸你,萬一它咬了人------

喂!你按門鈴幹嘛?

把泥巴留在外面啦!

安曦二說不說,用力把了門鈴,一聲緊接一聲不放鬆,急切的程度令門內的人三並兩步衝來開門。

李明惠窘不可抑,怕他壞事,一把推開他,擋在前頭,迎接開門的人。「咦?是你們啊?快進來快進來!你們太有心了,這麼關心老師。」

程素聞笑容滿面,和上一次的心事重重判若兩人。

安曦魂不守舍,拽緊手裡的狗繩,程母看見泥巴,並不介意,還摸了摸泥巴的頭,「真可愛」。

難得被衷心讚賞,泥巴竟乖巧地蹲坐,俯首任人撫摩。

寒暄一番後,李明惠開門見山問:「老師還好嗎?」

「好、好,她沒事,」程母高興地直點頭,這幾天她累了點,今天我讓她再休息天,明天應該可以上課了。

進來吧!

這麼說宋伊人應該是離開了?

安曦思忖著,心臟隨之劇烈鼓動。

隨著程母走進客廳,程父從報紙堆裡抬頭來,慈藹地朝他們笑笑,「麻煩你們來看如蘭了,真是好孩子,坐吧!」

「我們想看看老師可以嗎?」

安曦急問。

當然可以,她就在後院,起床好一陣子了。

程父指向廚房的方向。

他走得飛快,跟不上步伐的泥巴東歪西倒地被拖著走,發出嗚嗚」界鳴。

院子不小,有二十多平,在寸土寸金的市區算是難得,程家非常能怡情養性,沿著院牆種了一排扁柏,白色矮籬內有含笑、七里香、桂花等聞香植物,中央有幾株不同色調的茶花,開得十分盎然悅目。

程如蘭站在白色的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彎腰俯看枝頭上的花蕾,對著身旁的男人代聲談笑,精神看起來不差。

察覺身後的動靜,和如蘭的男人一齊看過來,雙雙站直了身子,訝異地直視他和李明惠。

「老師。」

李明惠向前喚。

程如蘭不解地眼神投來,審量李明惠,但盡有幾秒,但出現恍悟的表情,露出親切的笑意,顧然她高過李明惠,視線轉向後方的安曦,隨即一臉警戒,笑容勉強,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經驗,與師生情份,她舉起手,說了聲:「嗨!安曦,你也來了。」

「老師。」

他直勾勾盯著她,盯了約有半分鐘之久,她雖不自在,但沒有閃躲,倒是身邊的男人沈維良看出不對勁,對這個穿著制服、神情複雜難解的大男生興了困惑,隨口問道:「你們特地來的?請假了嗎?」

「是啊,請了半天,今天早上課不多,都是複習考試範圍。」

李明惠趕緊答。

安曦移開目光,寒意直趕四肢,不必再費力搜尋,那雙妙目已失卻了原有的溫柔和關注,眼睛騙不了人,他一直確信這一點,這次他看向沈維浪,從頭到腳地打量,一絲不放過。

他漸漸明瞭,這個外形挺逸的男人如何能迷惑女人,連男人也不得不對他折服吧。

宋伊人不過是其中用情最深的一個。

然而沈維良選擇了美麗能幹的程如蘭,他並未對純良執著的宋伊人動心,安曦無從理解其中的曲折,只是打從心底確信,沈維良沒有處理好三個人的關係,才讓一廂情願的宋伊人肝腸寸斷,猝死於意外,他不是直接的劊子手,卻是推波助瀾的始作俑者。

「說到這裡,明惠,班上復`考進行到哪裡了?可以請你明天抒發經一科的進度表交給我嗎?」

程如蘭認真地問。

這個要求當場令李明惠愕然。

程如蘭是班導,複習考的進程應該瞭若指掌,為何反倒向她詢問?

但程如蘭不是第一次行止異常,李明惠一向是個懂事的好學生老師左右手,她識趣地應和:「可以啊!我明天一早就交給老師。」

安曦面無異狀,內心清晰無比;真正的程如蘭這幾天忙著填補空白的三個多月,她必是敏感的察知在迷茫昏蒙時做了一些她想不起來的事,她小心地不露破綻,努力恢復以入的記憶和舊時的生活態度,尤其是和沈維良的關係,安曦不經意看到,她和沈維良在背後十指交握,他們重新獲得了彼此。

伊人呢?

還會有誰記得她?

一股憤慨油然而生,他蹲下身,除去泥巴狗嘴上的安全罩,解開它脖子上的繩勾,親暱地拍拍它的背脊,湊在它的耳邊,悄悄下著命令:

「泥巴,快去,看到那個漂亮的女人了嗎?你曾經想咬她的,記得嗎?現在就去嚇嚇她,我絕不會騙你,快去!」

沒有人聽見表情友善的他耳語些什麼,他慫恿著泥巴,渴望再一次看到失控的程如蘭離魂,他要宋伊人回來,不顧一切要她回來。

得到自由的泥巴,輕鬆地伸展腰身,抖抖糾結的毛髮,對著空氣檔聞西嗅,沒有做出攻擊的預備動作,反而原地抓耳撓腮起來。

他不耐地皺起眉頭,沈聲下令:「去啊!不去我扁你。」

這句威脅它彷彿聽懂了,畏首畏尾地看了看安曦,慢吞吞向前走去,停在程如蘭足前。

目光聚集下、泥巴沒有符合主人的期待長毛直豎、張牙舞爪、做出常有的備戰姿態,它低低嗚鳴,一下一下地舔起程如蘭的腳趾來,討好地搖尾乞憐。

程如蘭不疑有他,俯身搔搔狗兒的頸項,妖聲逗弄:「安曦的小狗嗎?叫什麼名字?」

安曦洩了氣,伴隨失望而來的,是大量的憤怒,源源推動著他,讓他未及細想就下了決定。

他霍然直起身,屈起了拳頭,迎向沈維良,冷不防欺身過去。沈維良的注意力完全在未婚妻身上,笑容持續著,當飽含恕意的揮擊掃過下顎,血腥味直竄口鼻時,他還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已仰倒在地。

安曦橫跨在他腰腹,拳頭精準地落在那張完美的面龐上,每一拳都附加一句怒責:「都是你、都是你,是你這個混蛋!是你殺了她!就是你!」

一聲尖叫刺耳地響起,李明惠衝上前企圖制止瘋狂的安曦,住手啦,你發什麼瘋啊!

安曦打紅了眼,揮臂將她甩了幾步遠。

程如蘭怔上半天回神後,除了尖叫還是尖叫,尖叫聲引起了程家父母的注意,前後奔赴現場,程父不加思索,一舉擒抱住失去理性的安曦,拚命將他拖離毫無還手餘地的沈維良。

安曦扭動掙扎,餘怒未消;沈維良奮力昂起上身,一臉紅腫,又驚又懼,鮮血不斷從鼻孔淌下;程如蘭扶起他,淚眼汪汪,「你有沒有怎樣?真是太過分了……」

「安曦你神經病,你被鬼附身啊!」

李明惠不敢置信,爬起來後直打顫。

「年輕人,到底是怎麼回事?維良得罪你了嗎?你們是第一次見面吧?」

程父壓抑住慌亂,朝雙臂被控制住的安曦質問。

他狠瞪著沈維良,「問那個混蛋啊!他心裡有數。」

沒頭沒腦的回答終於惹火了程如蘭,她起身回頭,走向安曦,揮手便是一記麻辣的耳光,打你這個沒教養的學生!

你今天要是說不出個合理的解釋,別想再待在這所學校。

「誰希罕!」

他仰起下巴,悴了一口,怒視她和沈維良,咬牙切齒,「別以為你們可以逍遙,我要你們永遠記和宋伊人、宋伊人、宋伊人……」

三個字如同符咒,把每個人都釘住不動。

程父鬆開他,默不作聲和程母對望;程如蘭瞪目呆立,半晌合不攏嘴,沈維良忍著錯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抹去一嘴殷紅,「你認識伊人?」

安曦揉了揉發痛的指節,緊繃著臉,牽起縮在角落的泥巴,繫好頸圈,拍拍髒污的褲管做著離開的準備動作。

「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你和伊人是什麼關係?」

沈維良按住他的肩頭。他不客氣地揮落沈維良的手,再狎近對方的側臉,狀似耳語;「你沒有資格知道。你們一定會記得宋伊人,可惜不會讓你們很愉快。」

沒有人再攔住他,沒有人打破沉默。

他自行步出程家,抬首望向明亮無雲的天際,輕輕說了聲:「伊人再見」

風款款吹來,遣蜷環繞他,似無聲的撫慰。

他垂首看著沾著血漬的右手,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他請了兩天假,對內對外都稱病,病名是腸胃不適,拉肚子。

但是時候到了他照樣吃飯,吃完便上床發呆,發完呆便昏睡,病容看不出來,比平日沉默倒是真的,走到哪裡都掛著興味索然的表情,問不出個梗。

他奶奶忍著不發作,坐在樓梯口最醒目的位置上觀察他的動向,他也不以為然,經過電話機時總會望上一眼,電話多數時啞然無聲,偶爾響上一次又都是找他奶奶的,就是沒有學校的來電。

程如蘭沒有告他的狀。

第二天,他確實了這個事實,心裡並無僥倖的竊喜,只有省卻麻煩的輕鬆。

可惜空洞的感覺並沒有放過他,鎮日如影隨形,耳機裡狂鬧的舞曲遮蔽不了,專心做深呼吸卻煩躁得想吼叫。

念頭一轉,趁奶奶出門,把泥巴偷偷抓進房裡訓練喝酒,酒是他奶奶精心泡製的寶貝人參酒,才灌了三小杯泥巴就不支倒地趴在地猛吐舌,樂趣盡失。

缺乏小酌物件,他獨自啜飲著悶酒,喝灑經驗屈指可數,只覺得還算順口,一杯接著一杯,無聊了,還從罈子裡挖出一小截像手指的參肉,咬了一口,淡而無味,隨手扔給地上發出怪叫的泥巴。

酒精逐漸發揮了力道,他渾身暖和,筋骨鬆弛,半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身軀像浮游在雲端,軟綿綿失重無依,但緊黏不放的虛無感終至消失了。

眼簾慢慢垂下,剛密合不久,就有人在叫喚他。

「安曦?安曦?」

似遠或近,似熟悉又陌生,總之,不是他奶奶。

「安曦醒來,安曦?」

固執地不睜開疲倦的眼皮,叫喚的聲音於是更堅持,音量放大,仍喚不醒他。

鼻尖突然被用力捏緊,阻止氧氣通過,他不由得張嘴呼吸,費力地張開惺忪的眼,和一雙帶著笑意的黑眸相對。

  他花了數秒鐘清醒,整個人驚坐起,背抵床頭,兩眼發直,如墜五里霧中。但絕非霧裡看花,那影像太真實了,倚在床尾的年輕女人,一身素淨白衫連身裙,小麥膚色,巧笑嫣然,酒渦時不時在頰畔出現打招呼,眸子圓黑瑩亮,兩股烏黑髮辮垂至胸口,健美的小腿在床邊俏皮地晃蕩,她又喚了聲:「嗨!安曦」

「伊人嗎?」

他試探地喊,那形貌,活脫脫是相片中人。

「不認得我了?」

她下了地,走到他面前,歪著頭打量他的醉態,小嘴椰榆他。

「年紀輕輕學人家藉酒澆愁叫喔?」

我沒有,我只是……想念你。

說不出口,眼裡是不停的濕潤。

他作夢了,一定是,左右手輪流抹拭眼角,移開,伊人依舊栩栩如生。

他探手出雲,指腹滑過她的面頰,擦過她的髮辮,停在她的手心,溫涼如昔,觸感似真。

他目不轉睛地端詳她的五官,每一寸肌膚,他甚至瞥到了她耳後下方有一小塊青色胎記,他囁嚅地說:「我終於看見你了,真正的你……」

「是啊,真正的我。」

她輕拍他的面頰,他聞到了她身上說不出名字的淡淡花香,隨著她的動作揚芬,令人忍不住心生愉悅。

他忙不疊問:「你不會走了吧?你會留下嗎?」

奇跡出現了嗎?

有更好的方法讓她留在人間人嗎?

她笑而不語,執起他的手,「走,一起去個地方。」

「去哪裡?」她還是不答,牽起他一道站在他的窗前,只手推開窗子,涼風立刻撲面而來。天光明亮,雲朵飄移,不知誰家播放的流行歌曲隨風傳來,軟綿綿唱著……

「愛你無計可施,你明白嗎……」

深深唱動他的心,他握緊她的手。

他注意到她不畏光了,大方地迎向初冬的太陽,不禁為她高興。

「來站上來。」她伶俐地攀出窗外,站在突出的窗台上,面臨外面的街道。

「啊?」

她膽子真不小,窗台十分窄,只有二十多公分,背貼窗子站在那兒實在不是個好主意。

  「來啊!不要緊的,有我在 」她鼓勵地對他招手。

他牙一咬,不再遲疑,跟著躍上去,鑽出支心驚膽顫地與她並肩貼靠。

「接下來呢?」一起欣賞外頭走動的鄰居和街景嗎?

這有何精采之處?

「跟著我跳」

「不是吧?」

他瞪大了眼,看著腳下至少有四公盡高的地面,驚呼;「這是二樓耶!」

也許死不了,斷條腿卻不是不可能,再說,他也不願她受傷,這遊戲一點也不高明,目睹的人很難不認為他們一塊跳樓殉情。

她笑著搖頭。「那就閉上眼,我會扶著你的。」

「你確實?」他心生為難,宋伊人真不是普通女生。

「安曦,你相不相信我?我絕不會傷害你。」

「……」

他凝視著她,那充滿溫柔的善意,欲言又止的笑容,他相信她,他愛戀這個女人。

我們走吧!

他緊緊閉上眼,左手勾住她的腰,要不是比她高大,他真想抱棵樹一樣抱著她,這種遊戲就算是黑面他們也不敢挑戰。

不用緊張,很快就到了。

他笑著安慰。

他在作夢嗎?

內心再一次質疑,但臂彎裡的腰肢如此有實感,鬢角的髮絲拂著他的臉,棉質衣料柔軟地輕觸他的手背,她就在他身邊,一點也不假。

她挽著他,腳尖略微一蹬,腳下立刻失去憑藉,耳邊充塞著呼呼風吟,他提心吊膽偎貼著她,等著兩人四仰八叉,狼狽落地。

幾秒過去,他們還在御風飛翔,預期的慘狀並無發生,但是他開始感到懊熱,四面八方的強烈熱氣襲來,幾乎不能順利的呼吸,額角滲出了汗水,背脊逐漸濕透,一波波的熾烈風沙不時刮擦他的面龐,他再也忍不住,掀開了眼皮,

「媽的好燙!」

他脫口喊叫,掀眼的同時,他們也落了地,一觸及地面,赤裸的腳底板
  
像踏上了烤盤,燙得他哇哇叫,他一蹦一蹦地輪流單腳站立,嚷個不停。

「現在正中午,是燙了點,站到這兒來,會好一些。」她將他拉進一塊陰影裡。腳底得到了紆緩,他開始遊目四望。

這一定是夢!

不過一瞥,他悲哀地就此斷定,舉頭眺望,地表上只有單調的景象---連綿不絕的沙丘,潔淨無垠的藍空,熱風一襲,沙丘就開始改變形狀另一處地平線,他居然看見了幾個模糊移動的小小人影,後面跟著一串駱駝隊伍,慢條斯理越過沙地。

一定是夢!

莫名其妙地置身在沙漠,難到會是事實?

他就地抓了一把沙,沙粒從指縫間流散,落在他的腳面上,太真實了。

但他腦盤尚未糊塗到這種地步,公交車還未搭上呢,一眨眼就景物全非,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縮在一塊突出的岩塊下,忍受蒸騰的熱氣,他絕望地看向她,說不出半句話。

「不開心嗎?這不是你的願望嗎?你說過想到沙漠看看的」她不改笑顏。

他霎時呆愣,無法移開目光。

他是說過這些話,但當時是逗著她玩的,只有三分認真,她卻銘記在心,為他一償夙願。

「你特地回來為我做這件事?」

「嗯」

「太酷了,怎麼辦到的?」

她指指腦袋,「肉體有限,心靈無可設限,只要你虔誠地嚮往,就能無所不在。」

說得太玄了,他不懂。

「你這麼神通廣大是不是我要的你都做得到?」

她細想了一會道:「安曦,我沒有那麼偉大,我欠了你,在天律允許的範圍裡,盡可能實現你的願望。」

儘管喉嚨乾渴,烈日灼曬,他仍然感到了寒涼。

「所以,你還是會走?」

她不說話了,捧起他的臉,在額角吻了一下「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請讓維良他們好好過吧!」

他淨是搖頭,千言萬語梗塞在喉頭,卻又知道說了沒什麼結果,說與不說間,他難受得紅了眼,最後出一個問題,「如果……我想知道,如果我和你差不多年紀,你會不會……喜歡我?」

「會」她的答案並沒有讓他失望。

受到鼓舞,他再接再厲,「那麼,如果在我老去之前,有幸和另一個不知名的你見面,你會不會記得我?」

她垂首認真思量,「不知道」

  他咬著唇,忽然想耍賴起來,一股狠勁握住她的肩,「你一定要記得,不准忘記,你說你欠了我,那麼想辦法在我老死前還給我」

「不要隨便在這個命題上下承諾,安曦,如果你未來另有所愛,我會誠心祝福你……」

「我不管,答應我。」

他逼近她,「答應我。」

「……」

「宋伊人,答應我。」

「……」

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答應我。

她歎了口長氣,響應他灼灼目光,明知承諾不一定能實現,一時的迷惑未見得是永遠的愛情,還是應允了他,她衷心希望這個大男生快樂,無論以何種方式。

我答應你,如果在你老去前與你想遇,一定記得你。

「像吃下了定心丸,他開心地咧嘴笑了,將她一攬入懷。」

那麼你也要答應我,好好振作起來,珍惜自己,你如果當了賭場老大,或是為非作歹,我恐怕會遇不到你。

「我答應你」
「那…… 我們回去吧!」

「再等一下。」

讓他再多保有一點溫存的回憶。

耽擱一分鐘,就想要下一分鐘,耽擱了十分鐘,就會想要一生,她輕輕掙脫他的擁抱,指著熱氣氤氳的遠方,瞧!那是什麼?

「他順著她的指頭望去,一隻外形似羊,背腹白底,臉與四肢有黑色斑紋的動物向他們走來,嘴裡咀嚼著東西,頭上兩根筆直的長角幾乎有一公尺以上,十分罕見。

  他目瞪口呆,興奮地叫:「那是劍羚。」他看過雜誌上的圖片。

「數量很少,只有沙漠裡才看得見。」

轉過頭,想與她分享關於劍羚的一切,已不見她在視線範圍內。

他轉了個圈,極目四望,除了沙漠,就是天空,還有那只獨行的劍羚。

  「宋伊人?」

他急喊,繞著岩塊找尋。

「宋伊人?」

沒有回答,她騙了他,她離開了。

  「宋伊人,你太不夠意思了,我話還沒說完吶!」

一聲聲吶喊像是細微的水滴,沒入沙地裡,不留痕跡。大地一片奇異的寂靜,沙漠仍是沙漠,消逝的人不會再回來。

  「宋-伊-人」

極盡肺腑一喊,換得烈風熱情一掃,他舉臂擋住飛沙撲襲,同時間,所以的景象如同扁平的畫面,朝他所在的中心點扭曲聚合,形成一道龐大的漩渦,快速地帶著他旋轉不已,產生了催吐的陣陣暈眩。

  他蜷起手腳,護住頭,抵擋著驟變的結果,在旋轉中,有人抓住他的肩,粗魯地搖晃,一慢憤怒地喊他,「臭小子給我醒來,聽見沒?」叫聲實在刺耳,縱是再昏頭,也會不由得清醒。

  「你在鬼叫什麼?真要把我氣死,竟敢把我的半罈酒給喝了,你給我起來!」

吼聲加上在他耳朵上的用力一旋,他迅速睜眼,搗著發痛的耳朵。

  不再是沙漠,頭頂是熟悉的天花板,四周是凌亂的被褥,遠一點的桌面上有打開的酒罈,床邊站著一個怒目而視的老太婆,果真是黃粱一夢。

  「醒了吧?你是怎麼回事?」他奶奶氣急敗壞指著他,「我剛剛去找了明惠,她把我幹的那些糊塗事全都說了。

你真是瘋了,竟然喜歡上你的老師,還把那男人打了一頓!你也不想想,萬一他告了你,我怎麼請得起律師!」

  「沒有?」

他奶奶火大地拍了一下桌面,「有人見你在阿旺的店前面和她共吃一碗麵,還說沒有?」

  「真的沒有啦,那是誤會。」他氣息慨慨地辯白。

  「不是我愛嘮叨,人千萬不能走錯一步,有些人就是不能去喜歡,你看看我就是--」老人赫然住嘴,動了動眼珠子,黯然地挨著床坐下,想起了什麼,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不以為然地打了個呵欠,其實已無力在乎,那場真假難辨的夢境掏空了他的力氣,他虛弱地倒頭躺平,想徹底再睡一場,他隨意打發奶奶,「奶奶,我保證沒事,明天就會去上學了,你放心,我不會像我老子一樣的。」

  「你老子當年也是這麼說的,安家男人沒一個像樣--」他奶奶激動的比手劃腳之際,突然眼尖,發現了安曦床鋪上有不對勁的地方,更加破口大罵,「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別老是帶著一身髒上床,瞧這新換上的床單,怎麼全是沙子?你到底是去哪裡鬼混啦?知不知道我一個老人家清理這個家有多辛苦,尤其你這窩豬圈--」

  沙子?他霍然地彈跳起,兩手摸索著床鋪,觸手果真是如假包換的沙粒,散佈在床位一帶,連同趾縫、腔骨,都找得到細沙的蹤跡。他趴伏著,兜攏雙手努力掬起一撮薄沙,埋首審視,直到眼見看得發酸了,抬起頭,看著他奶奶,他奶奶立即被他熱淚盈眶的模樣嚇了一大跳,怒火滅了一半,「你又那根筋不對啦?又不是第一次討罵,這麼激動做什麼?把床單收一收我來洗……」

  不等他奶奶動手,他自動把床單捲成一佗,抱在胸前,「我洗我洗,你去忙你的吧!」

  他衝到樓下,在他奶奶保存的瓶瓶罐罐裡找到了只巴掌大的玻璃瓶子,把收集來的沙粒全數倒進去,密封好,噙著神秘的笑朝瓶子仔細端詳。

  這個貌不驚人的瓶子密封的不只是一個秘密,還有他今生說不出口的,最初的愛戀。

  程如蘭在學期結束前無預警的離開學校,辭職理由是修養未見大好的玉體,新的班導由更年輕的代課老師暫代,為了嶄露頭角,有所表現,新班導實施鐵腕作風,嚴格訂定各項班規,將班上整頓了一番。

  眾人叫苦連天之餘,安曦更為沉默了,憤世嫉俗的表情消失,變得事不關己的淡漠,也不再遲到溜課,功課雖未有驚人的突飛猛進,但維持中平水平。

  他再次造訪宋家,向宋母要回那個生了鐵銹的喜餅盒子,將有沈維良的部分裁剪掉,把填裝沙子的玻璃瓶一塊放進去收藏。

第一個月,他天天將她的照片一一細審,百看不厭;第二個月,大約兩、三天回味一次;第三個月,偶爾拿出來瞄一眼,不久之後,他將盒子埋進衣櫃底層,不再取出。

不再看那張臉,因為每個細節都銘記在腦海裡,永誌不忘。

  他選擇了北部的大學,遠離待了十多年的老家。他考上了並非最頂尖,但還算不錯的公立大學,對他奶奶,還有另一個女人有了交待。

他邁向了普通人,或者說是大部分人都會走的道路,不特立獨行,也不特別愛湊熱鬧。

他某種安靜的眼神特別收到一些女生的青睞,他不拒絕女生的邀約,卻又不是很積極和她們來往。

  「搞不懂安曦在想什麼!」這是她們的共通評語。

但是他又是這麼正常,聽到男同學講黃色笑話也會笑得前仰後合,話不算多,對事情的看法頗有見地,卻不干涉別人的任何決定,所以人緣相對地好。

  上大學後,他再度長高了三公分,骨骼壯實了些,但身材是永遠的瘦削。

兼了幾份差,能隨心所欲地吃了,卻不再有濃厚的吃的興致。

  偶爾他會主動追求女生,那些女生多半長得圓眼圓臉,長髮垂肩,體態健康,如果多副酒渦,交往的時間會更長,但他是戀情壽命幾乎都短暫,最長不超過一年。

  「安曦很好,但是我實在不瞭解他。」和他交往過的女生都這麼說。

他說出來的個人簡歷太簡單,但是他沉思的眼神一點都不簡單,她們不能容忍捉摸不定的男生。

  時日一久,安曦回首過往,越發覺得十八歲那年做了一場分不清真假的夢,慢慢在記憶裡褪色,褪了色的回憶實在很難讓人無謂的憑弔,更何況他的回憶無人能訴說。

  他積極的過新生活、找工作,做個一般長輩會讚許的上進年輕人。

他看起來過得很好,不愁吃穿,工作時間十分長,所以獲得的機會比別人多,社交很少,因此不沾是非,親族人丁單薄,沒有特別的家庭煩惱,除了他奶奶的喪禮讓他奔波了一個月,他很少為別人傷神。

  不傷神大抵是因為不特別在乎,他不特別在乎能獲得多少眾人欣羨的東西。

  「那麼你到底在乎什麼?」有一次,酒後耳熱之餘,一位交好的男同事問他。

  到底在乎什麼?他徹底迷惑了。

他沒能回答這個問題,就像沒人能回答他,十八歲時夢裡的機遇是真是假,他此時只有一種切實的感受--人生為何如此漫長?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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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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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18:4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人多的地方,他一向盡量不涉入,他尤其怕吵,鬧哄哄的喧嘩總令他走避,但他今天不得不親自登門見一個人。

  走出電梯,進入這所規模不小的才藝家教班,或許是週末,下課後的放鬆熱鬧在門後展開。他忍耐著噪音,尋到擠滿了聊天學生的櫃檯處,詢問一位忙著對學生解說課程內容的年輕女性:「請找李明惠小姐,我姓安,她的朋友。」

  「我知道,主任交待過,你是她高中同學。」女人頭也不抬,按了分機鍵對話筒道:「主任,安先生外找。」看來李明惠這幾年將這幾家家教班經營的有聲有色啊。

  高中畢業多年來,除了有層遠親關係的李明惠,他和班上同學多半只在同學會上相遇,偶爾事繁也缺席不出現。

他在半導體業界的工作忙碌,同學們時有所聞,並不特別怪罪他的疏離,但下個星期的聚會他因一場重要的出差而分身乏術就不同了,這不是普通的餐敘,而是從前的死黨黑面的婚禮,據說班上將全員到齊,除了他。

  他今天特地帶上一份厚禮,準備委託李明惠在婚禮當天轉交一對新人,順帶表達他不能赴宴的歉意。

  「安先生,主任請你到辦公室旁邊的空教室等她一下,她還在和家長交談,請向走廊直走再轉右。」女人清楚的指示他,順便看了他一眼,女人明顯一愣,他別開臉迅速走開。

  他知道女人在詫異什麼,他已經三十五歲了,看起來卻比同齡的李明惠小上幾歲,關鍵在於他那雙眼睛,他奶奶生前說過會讓他吃苦頭的美目,還有永不馴服的刺青短髮,他還是不習慣女人盯著他眼睛看。

  他照著指示前進,越過主任辦公室,裡面的確有交談的人聲,他停在所謂的空教室外,推開半掩的門。

教室不是空的,教室裡有架鋼琴,鋼琴前有個穿著制服的高中女生,正在研究琴譜,被開門聲驚擾,回頭望向他。

  他說聲抱歉,退一步要走回櫃檯,想到那裡的紛擾,他又走進門,對女孩道:「對不起,介意我在這裡等一下嗎?我在等你們的主任。」

  女孩睜著充滿審量的大眼,在他身上轉了兩圈後回答:「隨便。」語氣帶著年少無所謂的任性,和沒來由的敵意。

  他揀了張椅子在她身後落座,難處隨身雜誌打發等待的時間。

  女孩手指在琴鍵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彈敲,頭微偏,不時覦看他這個不速之客。

他察覺到了,先是不予理會,但女孩似乎對他產生了好奇,指下的音符斷斷續續,難以入耳,他一望去,女孩反應很快,回頭不和他對上眼,他聳聳肩,繼續中斷的閱讀。

  如此數次,女孩像是要引起他更多的反應,可以彈起滑稽不合樂理的曲調,聽了這裡他忍了一會,終於放下雜誌,對著她的背影問:「你多大了?」

  女孩轉身正對他,嘴角隱隱掛著得意的笑意。

「十七。」

  「哦?十七了?怎麼我以為你彈的是兒歌。」他笑著揶揄。

  「你多大了?」女孩面色一沈,不服氣反問。

  「我十八歲時,你剛在學吃奶呢。」他挑眉道。

  「哦?那就是三十五歲了?」女孩學著他的口吻,「和主任差不多嗎?我以為你是她弟弟呢!」

  他怔了怔,皺起眉頭,怎麼自己和一個出言不遜的小女生鬥起嘴了?

他低下頭不再搭腔。

  「你等著和主任約會嗎?」女孩不準備結束對話,又開始話端。

他沉默不答。

  「那你可能要等上一陣子了。」

  他看向她,忍不住問:「為什麼?」

  「因為我爸才剛來找她,他們一定會吵上一段時間,最近都是這樣的,你有得等了。」

  她語出驚人,毫不隱瞞。

他一時傻眼,接著問:「你爸?吵架?因為你嗎?」

  難道是上門找碴的家長?

這女孩一副不太好相處的模樣,學習上必然不會太聽話。

  「一半一半。」她答得挺妙。

  他認真的看著她,「一半一半?唔……不太懂。讓我猜猜看,是不是你亂彈一通惹了鋼琴老師生氣,老師告你的狀,你爸疼女兒,不明就裡,來找老師理論,老師搞不定你爸,請主任出面解決,對吧?」

  「……」

女孩眨著眼看他,神情不斷變化,良久,她抬起下巴,噘嘴駁斥:「錯,我沒惹老師生氣,我只是不喜歡來上課。我爸不是為了我來找主任麻煩,我爸是為了他自己,主任最近和他鬧分手,我爸不肯,主任就躲他,他就找上門來,藉口是我最近老是蹺課,找她商量對策。

看!你都猜錯了。

  他目瞪口呆,竟從一個小女生嘴裡得知李明惠的近況。李明惠不肯公開的戀情,莫非是和一位元有婦之夫發生的?

  「這不能怪爸爸,爸爸離婚才兩年,不想這麼快再婚,主任不接受,就要和他攤牌,還說她認識了新的男生,如果我爸不想娶她就不等我爸了。」

女孩一股腦說出家務事,看樣子應該是在心裡撐了很久,不挑物件就道出一切。

  「你不喜歡李主任嗎?」將她的話前後組合一番後,他認為這才是癥結所在。

  女孩做出沒好氣的表情,咬了咬唇,答非所問道:「那你喜歡嗎?」

  他又頓住,「我喜歡和你喜歡有什麼相干呢?」

  「當然有。如果你喜歡主任,我爸就一定沒機會了,那我喜歡她有什麼用?」

  這理由著實令他啼笑皆非,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就認得和我有關?」

  「我曾經見過你和主任在樓下的咖啡館約會,她說的新的男生就是你,對不對?」小臉全是懷疑。

  「見面不等於約會,小女生想太多了,大人的事不要管太多,他們自己會有辦法解決的,你別在裡面搞破壞就行了。」他搖搖頭,拿起雜誌,停止再探是非。

  「先生,你八點檔連續劇看太多了,我不是這種女生。」女孩扭頭背對他,被惹毛的模樣。

  女孩的反應很新鮮,他煞有介事的雙手合十道:「那我們來誠心祝福他們一切順利好了。」

  女孩偷偷看他,對他大方的表現產生迷惑,不由得問:「你真的不是主任的新男朋友?」

  他不置可否,收起雜誌,走到門口,「我還有事,不能待太久,看看他們談完了沒。」

  話才說完,辦公室的門就被粗魯的推開,率先走出的是李明惠,她足蹬高跟鞋、挑染的削薄短髮、一身簡潔的米色套裝,氣沖沖朝外走去,順道刮起一陣香風;後面緊跟著一名西裝筆挺、面有怒色、約莫四十出頭的男士,一前一後追隨而去,顯然爭執尚未結束,轉移陣地去了。

  「我就說啦,你有得等了!」女孩一道站在門口,目送兩人消失,溜出別有意味的笑。

  「我不等了。」他看看時間,「先走了,小孩,多保重,快樂一點。」

  最後善意的祝福,讓女孩怔了一下,她低下頭,背靠著門框,把玩著裙擺,意識到男人走了,她緩緩抬起頭,捕捉他的背影,為什麼初次交談的陌生人輕易的知道她不快樂?

  她摸著兩頰,無端為自己被看穿心事而悶悶不樂起來。

  不想再有意外,這一次說好在家教班樓下咖啡館裡約見。他在電話中目睹的事件隻字未提,他從不過問別人的心事,再說,也不認為有資格指點別人迷津。他的感情生活未必比別人來的踏實,否則,為何當那麼女人試探性提出分手要求時,他總是爽快答應,從不挽留?

  「安曦,你沒有心。」最後一個來往的女人曾恨恨的對他說。

他沒有心?所以感受不到別人的心?

  他站在咖啡館外的走廊下,思索這個問題。咖啡館禁煙,他不得不暫時棲身在外頭,抽著戒了數不清次數的煙。也或許,他其實只適合一個人生活,便不用再尋找答案。

  「我可以抽一根嗎?」一隻纖細的手臂伸到他眼下,順著手指往上探,他看見了學生制服。

  「你幾歲?學人家抽什麼煙!」他熄了煙,不溫不火說著。女孩背著書包,正要上樓的模樣。

  「不是說過了,十七。」女孩從他手上奪走了剩下三分之二的煙蒂,從書包拿出一隻昂貴的金屬打火機,含著煙就要點起來。

  火苗靠近煙頭,女孩瞥了他一下,發現他不像其他成人,義正辭嚴的阻止她,他盤著胸注視她,等著她進行下去,那毫無波動的目光,深不見底,沒有輕視、沒有責難,只是純然的注視,注視裡有一種瞭解,她突然感到索然無味,熄了火,把那截煙遞還他。

  「算了,你一定會告訴主任。」她自我解圍,「我討厭人囉嗦。」

  他冷不防執起她的右手,拉到眼前,觀看她的手指,又湊近她的髮梢,深呼吸兩秒,她被他突兀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輕斥:「幹嘛?」

  他笑了笑,「你根本沒有抽煙的習慣,何必勉強做這件事?」她身上完全沒有附著一絲煙味。

「打火機是你父親的吧?」她抿著嘴盯著他,不發一語。

  「不想上去?」他揚眉問,「那就別勉強,但也別做些傻事讓家人為你傷腦筋。你氣你家人眼裡只有他們自己,從不問你的感受,那或許是他們的疏忽,不表示你得把自己搞糟才能引起他們的關注。小孩,你知道嗎?大人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別以為他們比你堅強,好好照顧自己吧!」

  這是哪來的男人?為何能輕易透視她不想上課只想在外面逗留的念頭?但他句句切中她的心緒,態度自然,面帶微笑,她連頂嘴的慾望也沒有了。

  「你怎麼知道?」她不是滋味的問。

  「小孩,我也年輕過好嗎?」

  「我不是小孩,而且你也不老。」她學著他背靠廊柱,表情是軟化後的頹喪。

  「那就別淨做孩子氣的事。」

  她不服氣:「那他們愛了又說不愛,說不愛又愛,就不孩子氣嗎?」

  「那是因為不瞭解自己。」他看著她倔強的側臉、那充滿寂寥的眼神,她只有十七歲,這些情愛的糾葛對她而言是難解了些,思及此,他故意岔開話題:「你在這裡學琴多久了?」

  「兩年了,從爸爸認識主任了以後,就替我換了先現在的老師。」

  原來如此,男人為的是近水樓台。「你不愛彈琴嗎?」

  「愛,但不愛在這裡彈,這個老師總讓我彈些無趣的曲子。」

  「什麼叫有趣?像上次你彈的那些兒歌?」他故意打趣。

  她瞪睨他,「瞧不起我?」

  「豈敢?我連兒歌也彈不出來呢!」

  這話十足的挑釁,她鼓起腮幫子想了想,猛然扯住他的袖子,往轉角直奔。

  「怎麼了?去哪?」

  她一股蠻勁拖著他走,轉彎毫不猶豫,可見目標明確,他不擔心她能把他帶到哪裡,他擔心的是李明惠到了咖啡館見不到人。

  女孩要去的地方原來只在路口右轉二十多公尺處,一家鋼琴專賣店。

  還摸不著頭緒,她已踏進自動玻璃門內,滿室搜尋一遍後,直接走向角落一架古典直立鋼琴。只見她掀開琴蓋,本來在招呼其他客人的店經理湊過來,面有難色。店裡放著一面明顯的警示牌,上面有冷冷的字樣--『請勿隨意觸摸,有需要請內洽』。

大概是怕她進來彈著好玩的,站在一旁監視。

  「大哥,你說這一架好不好?我很喜歡。」她轉頭問安曦,迅速眨個眼。
  「……不彈彈看怎麼知道。」他配合應答,內心莞爾。

這女生挺機伶,佯裝的有模有樣,畢竟年輕,經不起一丁點刺激,總急著證明自己。

  店經理聞言展露商業笑臉,慇勤哈腰,「請彈彈看,您妹妹有眼光,這架音質不錯,昨天才剛到的新貨。」

  女孩在鋼琴前坐定,十指在正確的琴鍵上安放好,彈奏前,偏頭看了安曦一眼,止不住的笑意流露在俏皮的表情裡。

  他無奈的攤攤手,指著腕表,表露無聲的語言--「我相信你有一手,但是我趕時間,請快一點。」

  女孩聳肩不理會,極其嫻熟地試了幾個連續音後,深吸一口氣,全神貫注的開始彈奏正式的樂章。

  他不很專心的在聽,準備在她彈了幾段後,就鼓掌叫好,拔腿走人。他斜靠在牆邊,又瞥了一下表面,就在看向她的那一霎那,冷不防的面色全變,全身僵硬。

  音符一路拖曳揮灑,賓士旋繞,在中斷舒暢淋漓處嘎然而止,還未竟,它等待個四拍後再匍匐爬升,他幾乎可以精準的默哼出下一段。毫無疑問,女孩彈奏的是盤恆在他心裡多年的『冬月』,一首市場上不可能找得到音碟的曲子,他兩手臂浮起了一片疙瘩,頭皮緊縮發麻,想移動僵木的雙腿,但做不到,他將每一個音符都一一接收進體內。

多年前,他曾從一個女人那裡獲得一卷自彈的演奏帶,初拿到時不斷反覆聆聽,經過歲月洗禮,早已不堪播放,這個女孩是從何處學來的?

  他的神情也許很嚇人,女孩發現了,收手不彈,困惑的站起身,移步到他面前,彼此默望著。

  他身體雖然不動,眼眸伸出卻掀起軒然波濤,她甚至看到一層水氣,慢慢浮現在他眼眶,映照出她的影子,她可以據此判斷,她成功的以琴藝說服了男人。

她彈琴並非玩票,但不認為自己技藝驚人到足夠撼動他,有另外不知名的原因,讓男人洩露了心思。男人和她一樣,內心有極為脆弱的角落,角落裡到底埋藏了些什麼呢?她進入揣想。

  「大哥,你還想聽嗎?」她輕輕問。

  他幾不可見的搖頭,神色凝滯,不等店經理詢問,俯首走了出去。她快步跟上,心中七上八下,卻不敢開口。兩人一路噤聲,回到咖啡館廊下,她正躊躇是否道別了,他徒然回頭,捉住她的隔壁,厲聲追問:「你是從哪裡聽到的?誰教你這首曲子的?是誰?」

  女孩驚愣住,說不出話。等不到答案,他愈發心急,加重的手勁將她直推抵到廊柱,無可後退。手臂被緊束的發疼,她咬著牙承受,喊道:「大哥,我會告訴你的,你別難過。」

  他登時停止逼迫,反思自己的動作,馬上鬆手。她的手臂清楚留下擠壓的手指印痕。她叫他別難過?他有多失控?她懂得什麼?

  「對不起。」他揉了揉眉心,萬分抱歉。「真的對不起。」

  「沒關係。」她有些不知所措。

  「別怕,我沒有惡意。」他退後一步,盡量恢復面容的平靜。

  「我知道。」
  「……你知道?」

  「你不是說過,大人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他忍俊不住,捏了一下她發紅的腮幫子,「學的可真快!」

  「大哥,那個--」沒有說下去,眼睛不安的轉向他身後,他機警的回頭,和一臉不解的李明惠打了照面。

  「趙熙,你不是該上課了嗎?」李明惠語調特意放柔。

  趙熙?女孩名叫趙熙,他在舌尖默念了一次。女孩點頭應承,瞄了他好幾次,他頷個首,女孩明白了什麼,轉身走進電梯間。

  「她--你們怎麼認識的?」李明惠困惑不已。

    「還不是拜你所賜。」他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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