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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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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無污染、無公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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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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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6 10:02:2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九章

  「喏,那個屋是你的。」張老太——大名張美珍——雖然對甘卿的性別很不滿意,但人既然已經被自家外甥找來了,大概也不好直接轟出去,還是讓她進了屋。

  因為這個樓北邊是樓道,所以所有臥室都是朝南的。雖然是次臥,但空間並不局促,窗明几淨,一低頭就能望見南小院成排的老槐,窗簾應該是剛剛換洗過,沾著溫暖的洗滌劑味道,牆角還有一盆茂盛的玻璃海棠,紅得肆無忌憚。

  甘卿走進一百一十號院的時候,就打過一次退堂鼓。

  不幸在電梯間撞上喻蘭川和老楊大爺,她又打了一次退堂鼓。

  到了1003,發現張老太不大喜歡她,她其實就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在這討人嫌,稍坐一會就走。

  至於住處,她也想好了,可以去孟老闆那借幾個塑料小凳,拼一拼,先在店裡湊合睡。她沒有傳說中「懸繩臥樑」的本事,但塑料板凳大概也不至於摔死她。

  一切的心理建設,都在這個房間面前潰不成軍。

  別說是向陽,有窗戶的屋子是什麼樣,她都好久沒見過了。

  小樓在院落深處,院裡茂密的植物隔開了馬路上的噪音,汽車鳴笛聲遠得像針尖落地,站在窗邊,以甘卿的耳力,甚至能聽見客廳裡小座鐘的「嘀嗒」聲,安靜得近乎奢侈。

  進來看了一眼,甘卿就決定豁出去,不要臉了。

  張美珍倚在門口,撩了撩長髮,問她:「你沒有什麼不好的生活習慣吧?」

  不要臉的甘卿立刻回答:「沒有,我絕對早睡早起、作息規律,晚上下班回來洗洗就睡,熄燈時間不超過十點半,早晨六點之前一定起,可以給您準備早飯。我不看電視,手機靜音,不會帶客人來,有快遞讓他們寄到店裡。雖然沒有潔癖,但能做到垃圾隨時收、桌子隨時擦,洗完臉順帶洗水池,頭髮絕對不堵下水道,您還有什麼需要我幹的,都可以告訴我。」

  張美珍聽完,啞口無言了好一會:「你……出家幾年了?」

  甘卿感覺這話不像誇她,沒敢貿然接,只好微笑。

  「我不吃早飯,你不用管我,十點之前也別找我,」張美珍擺擺手,「晚上有時候出去玩,回來得晚,我自己會帶鑰匙,你不用留門——不過萬一喝多了,可能會弄出點動靜來,你不神經衰弱吧?」

  甘卿消化了一下老太太的話,趕緊敬畏地搖頭。

  「那就好。」張美珍對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跟她沒什麼話好說了,於是對甘卿念了聲佛,「阿彌陀佛。」

  這年頭,老人都在發少年狂,青年們都在哆哆嗦嗦地搜索醫療保險。

  厚著臉皮,甘卿在新窩住下了。

  這裡實在太舒服了,洗澡的時候沒有尿急的室友在外面砸門,雙人床不但能伸開腳,還能來回滾。洗手間裡沒有徹夜響個不停的水聲,也沒有人不停地趿著拖鞋進進出出,安靜得她不習慣,第一天居然有點失眠,於是她披上衣服起來,走到窗邊曬月亮。

  張美珍女士還沒回來,今天倒不是出門浪——她去了隔壁。

  隔壁這會燈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一百一十號院的、遠道而來的,屋裡坐不下,他們就擠在樓道裡,等著排隊進去,給喻懷德老人上一炷香。

  甘卿年幼的時候,曾經見過那位老人一面,記得他非常慈祥,總是未語先笑,輩分高、劍法一絕,人們有事都找他出面調停,有一次聚會,眾人喝多了起哄,說是要給老頭磕頭,拜他為盟主。喻老當然不肯受,但是從那以後,「喻盟主」就叫開了。

  開著窗戶,甘卿能聽見隔壁南腔北調的人聲,人們說話聲音都壓得很低、很肅穆,一點也不吵,然後有人用口琴吹起了《送別》。

  單薄而悠揚的口琴聲撩撥著仲夏之夜,無傷大雅地走著調。

  她側耳聽著,有些出神。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貓頭鷹室友送的毛絨狗伸著舌頭坐在窗臺上,胸前掛了個小狗牌,先前甘卿焦頭爛額地找房子,沒顧上仔細看,這會,她才發現,狗牌上還有一行字,是貓頭鷹室友歪歪扭扭的孩兒體。

  甘卿把狗牌翻過來,見上面寫著:你的一生,將以什麼立足呢?

  不知道這算臨別贈言,還是貓頭鷹室友自己隨便寫著玩的,甘卿看完,笑了一下,鑽回被子裡閉目養神去了。

  孟老闆說得沒錯,就算是一百一十號院,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除了拜別喻懷德老人那夜,來了不少人物之外,這裡就跟普通的居民小區沒什麼區別。每天出門碰見的,大多是一臉睏頓的上班族和出門上補習班的小學生,還有閑極無聊的大爺大媽們在院裡遛狗、鍛煉身體、嚼舌根。

  一見面就不很滿意的張美珍女士,跟她也一直相安無事——主要是她倆碰不上面。

  早晨甘卿去上班的時候,她老人家還沒起,晚上甘卿已經睡醒一覺了,她老人家還沒回來,同住東八區,中間彷彿隔著一太平洋的時差。

  甘卿在這住了小一個月,張美珍跟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替我收快遞」。

  除了快遞,老楊大爺的孫女偶爾也來送東西。

  老楊大爺的孫女就是他們在電梯裡碰見的那位,叫楊逸凡,據說自己有公司,是個風風火火的女老闆。公司是幹什麼的,甘卿還不瞭解,因為大爺大媽們的閒言碎語不討論事業,他們聊的一般都是「老楊家那個瘋丫頭啊,三十大幾了,也沒個對象,整天在外面瞎混,要多不著調有多不著調,看見她我就發愁」。

  楊逸凡每次被她爺爺派來,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趕上張老太在家,她就撂下東西翻個白眼,張老太不在家,她就拽著甘卿長篇大論一番,把張美珍女士從頭挖苦到腳。

  而送走了喻老之後,隔壁就鎖了門,喻家那位青年才俊沒再來過。

  轉眼,燕寧短暫的夏天匆匆滑過,兩場雨下來,早晚就涼了,秋意露了端倪。

  學生們愁眉苦臉,準備開學,社畜們也被即將到來的第三季度敲了一悶棍,在頭頂KPI的殺機下瑟瑟發抖。

  喻蘭川為了給大爺爺辦後事,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回來以後,整個人都被抽成了一隻陀螺,屋漏還偏逢連夜雨,公司的風控總監——也就是喻蘭川的頂頭上司——在去茶水間拿糖的半路上突發腦梗,才四十出頭,被救護車「嗚哇嗚哇」地拉走,好幾天了,還沒脫離生命危險。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加班狗們捂著「三高」的肚子,都好像看見了自己的下場,一時間愁雲慘淡。部門內部的事更是一多半壓在了喻蘭川身上,壓得他昏天暗地,於是從每天早起練「七訣劍」,改成了早晚各一次,下了真功夫——沒辦法,想活到退休,不努力養生不行。

  在這種情況下,喻蘭川忘了他弟生日,實在也無法太苛責。

  8月30日是劉仲齊十六歲生日,提前一星期,他就開始盼著,父母臨走時囑咐過,大哥生活壓力大,不准跟他要這要那。劉仲齊也不想要什麼禮物,就希望大哥早點回來,陪他吃碗麵……煮方便麵也行。

  他在客廳的日曆上,把這一天圈出來了,生怕喻蘭川沒看見,當天早晨還特意起了個大早,在飯桌上搭訕著問:「哥,今天星期天,你還加班啊?」

  喻蘭川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那你能早點回來嗎?晚飯回來吃嗎?」

  喻蘭川右手拿筷子,左手回微信,雙線並行,忙得不亦樂乎,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慣性地又「嗯」了一聲,然後把這事忘在了九霄雲外。

  寒暑假過生日,總不像在學校裡那麼熱鬧,特別是臨近開學,這會大家都在瘋狂補作業,沒心情關心別的。一整天,只有平時玩得好的幾個同學給他發了信息,遠在異國的父母給他發了電子賀卡,禮物要好幾天以後才能寄到。

  劉仲齊自己出門買了蛋糕,等到了晚上八點,喻蘭川還沒有要回來的意思。他試著打了個電話,占線,發信息,對方沒回。

  九點再打,依然占線。

  十點……這次終於通了,電話那頭很嘈雜,喻蘭川不知跟誰說:「……據我瞭解不是這樣,你這個市場價格哪來的?我希望大家都嚴謹一點,行吧?」

  然後他好像捂住了手機,把聲音壓得很低,飛快地說:「你自己叫外賣吧,早點睡,哥哥這邊現在太忙,有事回去說啊,乖。」

  說完掛了電話,五秒後,手機又震,劉仲齊充滿希望地打開微信,期待哪怕看見一句「生日快樂」,結果收到了一個紅包。

  留言是系統默認的「恭喜發財,大吉大利」。

  劉仲齊一個人在餐桌邊坐了好久,默默切了塊蛋糕吃了,然後他背起書包,拿了兩件換洗衣服,決定離家出走。

  這個點鐘,甘卿已經要睡下了,正要關燈,手機震了一下,有個好友申請,備註寫的是「星之夢顧客」。

  她覺得這些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顧客有點煩,但顧客畢竟是上帝,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通過了。

  「上帝」的頭像是個英倫搖滾明星,名字是「是仲不是齊」,很快發來消息:「你說前三次諮詢免費。」

  就知道是這樣。

  甘卿歎了口氣,縮進被窩裡,琢磨著怎麼打發討人嫌的客人。

  「上帝」又說:「我在星之夢門口,你家店關門了嗎?」

  甘卿打了個哈欠,回復:「營業時間是早十點到晚八點哦,親。」

  「哦,」上帝「正在輸入」了一會,胡攪蠻纏地問,「你能加班嗎?」

  甘卿:「……」

  「上帝」說:「大人不是都加班嗎?」

  「我的工作是洞察星星的軌跡和宇宙微妙的氣場呢親,」甘卿開始胡說八道,「宇宙每時每刻都在運轉,時間是個很重要的參數哦,只有在合適的時間才能體察到命運的秘密。諒解哦,親。」

  「上帝」讓她親得不吱聲了。

  甘卿鬆了口氣,倒頭就睡。

  第二天上午,甘卿照常溜達到星之夢上班,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她正要開鎖,突然一頓。

  星之夢門口掉了一張她的名片,皺巴巴地團著,旁邊潔白的小石階上,有一道人五指抓出來的印——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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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6 10:02:4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章

  星之夢店門前的小路年久失修,有一片地磚沒了,露著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注意的,一腳踩過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見,除了石階上已經乾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裡還有個腳印——不是全腳掌,是腳後跟蹬的,踩得非常深。

  無論是這個腳印的力度、還是泥土翻起來的角度,都不像路人沒事用腳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讓人拖著走,掙扎的時候腳用力蹬地蹬出來的。甘卿的目光轉向石階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發現掙扎沒什麼用,所以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旁邊的東西,先扒了地,沒扒住,又去抓石階,這才留下了手印。

  仔細看,石階上的手指印上,好像還沾了一點血跡。

  甘卿低頭踅摸了一陣,在牆角找到了一顆扣子,上面還纏著線頭,像是暴力拽下來的。

  「孟叔,」甘卿回頭沖隔壁正在準備食材的孟天意說,「昨天晚上您幾點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這兩天降溫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說,「不到十點吧。」

  甘卿又問:「昨天有人在這打架麼?」

  「沒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麼了?」

  「哦,沒什麼。」甘卿繞過地面上的腳印和指印,懷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個醉鬼在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來。

  她開了門,伸手想把門口那個「休息中」的木牌翻過來,誰知才剛一碰,木牌就掉了下來,裂成了兩瓣。

  孟天意聽見動靜走過來,撿起裂開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皺起眉:「手劈的——這是什麼意思?踢館?還是有人找你麻煩?」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飾品店的館?您覺得會是隔壁雜貨鋪幹的嗎?」

  「去你的,沒正形。」孟天意沒笑,沉下臉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動手了?」

  「怎麼可能,大街上碰見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沒現金,都主動給人手機轉帳。張奶奶每天一見我就念佛,」甘卿無奈地一攤手,接過一分為二的木牌,發愁這東西怎麼黏起來,「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煩——您看我這樣的,找我麻煩能有什麼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倒也是。

  倆人摸不著頭腦地琢磨了一會,沒什麼頭緒,只好各自支攤幹活。就在這時,幾個民警步履匆匆地走過來,逢人就舉著張照片問話,後面還跟著喻蘭川。

  孟天意一抬頭:「哎,小喻爺,于警官?」

  于嚴把帽子摘下來,抹去一腦門的汗,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孟老闆,您在這太好了。」

  「又出什麼事了?」

  「別提,還是上次那倒黴孩子。」于嚴說著,掏出劉仲齊的照片,「就這小子,昨天跟家裡鬧脾氣,離家出走了,手機定位是在這附近,您見過他嗎?」

  孟天意湊過去,仔細看了一眼,搖搖頭:「沒有,眼生,等我給你問問——杆兒!」

  甘卿正在往眼睛裡塞隱形眼鏡,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裡頭,異物感一下把眼淚刺激出來了,聽見孟老闆喊她,淚眼朦朧地探出頭:「嗯?」

  她還沒來得及化那個非主流的妝,嘴唇顏色極淡,臉極白,一點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顯眼,讓人想起雪地裡意外綻開的花。

  不知道為什麼,喻蘭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麻煩您看一眼這孩子,」于嚴連忙把照片遞過去,「有印象嗎?」

  甘卿看了好半天:「這不是那個……」

  于嚴:「對對,就是上次在這被人碰瓷的那個,您還幫忙報警來著,叫劉仲齊!附近見過他嗎?」

  甘卿搖頭。

  于嚴重重地歎了口氣。

  就在他轉身要找下一個人問的時候,甘卿忽然遲疑著叫住他:「您剛才說他叫什麼?」

  「劉仲齊,伯仲叔季的『仲』,齊是……」

  甘卿掏出手機,翻出她新加的那個「是仲不是齊」:「是這倆字嗎?」

  泥塘後巷沒有監控,只能通過微信聊天記錄判斷,劉仲齊小朋友在頭天晚上十點半左右,來過這裡,店門口有幾個不祥的痕跡、一顆扣子——喻蘭川這個不知道有什麼用的哥,看了五分鐘,也不能確定這顆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說,就這些這還無法斷定小孩不是自願走的,那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在垃圾桶裡找到的手機,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手機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機身已經摔散了。

  警報升級,青少年賭氣離家出走事件,變成了綁架案。

  於是大家店也不用開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夢門口那一塊地方被圈了起來,一大幫警方的人忙進忙出。

  甘卿把聊天記錄交給了警察,還被問了話,問完,這裡也沒她什麼事了,於是她跟孟老闆告了別,準備回家,走到小路口,卻看見喻蘭川正在打電話。

  喻蘭川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個敞胸露懷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萬一樣,好像身後跟著一排照相機,等著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個光鮮的少爺。

  但「少爺」對著電話,卻又客氣又有涵養,和周圍的忙亂形成鮮明對比,甘卿聽見他說:「……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家裡真的是有點事,走不開……」

  他話沒說完,就被電話那邊的人打斷,甘卿隔著幾步遠,看見喻蘭川暴躁地把眼鏡摘下來,扔在警車車頂上,反復揉捏著鼻樑,表情就像想砍人,說話卻依然是禮貌而且心平氣和的,好像嘴脫離了身體,出來單幹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這樣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證第一時間……」

  電話那頭就「嚶嚶嚶」地開始吠,沒完沒了的。

  喻蘭川就沉默下來,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眯著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對方的話聽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那好吧,我聯繫我部門的人處理,您稍等。」

  接著,他就開始打電話,遙控部門,指揮下屬們幹活,讓這個修改材料,讓那個替他去開會,甘卿看見他靠在警車上,半閉著眼,條分縷析地跟同事們叮囑會議要點,手指一直在揉捏著眼鏡腿。

  長篇大論地說完,喻蘭川口乾舌燥,又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沒有遺漏,這才對同事說:「行,就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禮節性地問:「喻總,家裡怎麼了?沒事吧?」

  喻蘭川:「我……」

  我弟弟失蹤了,疑似被人綁架。

  「啪」一聲脆響,喻蘭川沒控制住手勁,掰斷了眼鏡腿。

  「……事不大,」於是,他又把那句話咽了回去,「處理完我就回公司,隨時保持聯繫。」

  沒什麼好說的,別說是丟了個中二弟弟,就是親媽死了,又能怎麼樣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癢地說句「節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氣一句「有事您說話」。心裡一準就得犯嘀咕——他家怎麼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媽,我們是不是還得表示一下?唉,紅白事總在月底,不窮不來事。

  整個世界都在高速旋轉,每個人都得疲於奔命。

  別人的天災人禍、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亂的不速之客。

  喻蘭川放下電話,發現了幾步之外的甘卿,就沖她一點頭:「麻煩了。」

  甘卿不知怎麼的,一時衝動,脫口說:「你可以找楊大爺幫忙。」

  喻蘭川驚訝地看著她。

  經她一提醒,喻蘭川才想起來。據說在解放前,棍不離手的楊大爺曾是丐幫幫主,後來社會變了,不興那些幫幫派派了,大傢伙也都該找工作找工作、該退隱退隱了。現在丐幫裡的老人們,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幾個補丁,算是保持傳統,平時都過普通日子,偶爾開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鐵要飯」的宣傳教育活動,或是在乞丐們劃分地盤起衝突時過問調停一下。

  但有這張無孔不入的關係網,他們的消息都是很靈通的。

  問題是,她怎麼知道的?

  甘卿話一出口,就後悔得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飛快地笑了一下,她腳下抹油,溜了。

  鑽進泥塘的小雜巷裡,甘卿的腳步忽然一頓,想起了那天在這一片跟蹤她的光頭——不怪她沒有第一時間想起來,實在是這事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當時正忙著討生活,滿腦子房租,這些雞毛蒜皮沒放在心上。

  她從包裡翻出兩半的木牌,心想:不會真沖我來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頭正抱著宿醉的大腦袋,蹲在牆角,像一朵泡發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夥刀疤臉在旁邊驢拉磨似的亂轉,轉一圈歎一口氣。這時,瘸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進來,氣還沒喘勻,先看見了牆角被捆成一團的劉仲齊,差點把另一隻腳也崴了。

  瘸子七竅生煙,大步顛到光頭面前,抬起巴掌,劈頭蓋臉一頓掄:「你是不是瘋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腦漿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頭抱頭鼠竄:「二師兄,哎,師兄別打,我錯了……」

  「師娘那麼大歲數了,整天在醫院伺候大師兄,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你他媽沒用就算了,還出去喝酒鬧事,我打死你個闖禍精!」

  他們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後,就來到了一個城中村落腳。

  這個城中村早就說要拆遷,有幾個釘子戶坐地起價,補償一直沒談攏,還不死不活地放著。其他拿了補償的住戶們已經搬得差不多了,見這地方一時半會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錢,把破平房租給外地人。

  光頭有酒癮,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陣子被師哥和師娘看著,還算收斂,昨天晚上,那兩位都不在,他一時心裡癢,沒管住自己,出門喝了個酩酊大醉,越想越覺得上次在泥塘後巷窩囊。

  酒壯慫人膽,光頭把老太太囑咐他的話丟到了十萬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門踢館,結果撲了個空——人家店裡早關門了。

  光頭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門口掛的歇業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時候,就聽見旁邊有人說:「你要幹什麼,我報警了!」

  一身正氣的劉仲齊同學顯然沒有吸取上次的教訓,沒學會「閒事不管,小心做人」,於是他這會成了一顆憤怒的粽子,給人五花大綁、堵著嘴扔在牆角,試圖用眼神「突突」死這些大垃圾。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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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6 23:45:0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一章

  刀疤臉最小,別人都是他師兄,所以拉也拉不住、攔也不敢攔,只好束手在旁邊站著,獨自承受英雄少年劉仲齊噴火的視線。

  「別打了!」刀疤臉崩潰地指著劉仲齊問,「這個到底怎麼辦?」

  瘸腿二師兄才想起旁邊還有這麼一筆孽債,愁得要命,也沒心情毆打師弟了:「先把人解開!」

  「不行,解開他瞎昂昂(嚷嚷)。」光頭——因為不敢還手,被師兄一肘子掄腫了臉,說話也大了舌頭——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雙小三角眼,見二師兄抬胳膊,連忙又縮脖抱頭,蜷成一坨。

  二師兄不信邪,沉著臉走過去,把劉仲齊嘴裡的襪子團揪了出來。

  劉仲齊嘴還沒閉上,就順勢深吸一口氣,預備咆哮。二師兄被英雄少年張開的大嘴嚇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襪子團塞了回去。

  劉仲齊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繞行鼻腔,老黃牛似的「哞」了一聲,震得自己太陽穴生疼。

  光頭哭喪著臉說:「要是被人花(發)現,左(咱)們連則(這)種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師兄:「還不都是因為你!」

  這些違法亂紀的犯罪分子,死到臨頭,居然還在擔心租房的事!劉仲齊聽了這兄弟倆擔心的重點,氣得要炸,於是肚子裡結結實實地打了個悶雷——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快二十四小時了,他只吃了一小塊蛋糕。

  緊接著,可能是為了配合他,光頭的肚子也起哄似的響了一聲。

  刀疤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細聲細氣地說:「師兄,快中午了,早飯還沒吃呢。」

  二師兄沒了脾氣,一言不發地出了門,買回了幾斤包子。

  然後這三位大流氓圍著劉仲齊和包子團團坐下,二師兄跟他談判:「我們也可以給你吃,但是你不許叫。」

  英雄少年被堵著嘴,用一個巨碩的白眼說話:「你做夢!」

  刀疤臉就捏了個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發麵小包子還冒著熱氣,像加了一層柔光濾鏡,有一塊麵皮給餡裡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隱約看見裡面的餡,濃烈的香氣流露出來——豬肉大蔥餡的。

  劉仲齊:「……」

  由於敵我懸殊,英雄少年不支敗北,在小籠包的攻打下繳械投降。

  二師兄很有技巧地給他身上的繩子換了一種綁法,這樣,他兩隻手雖然還是綁在一起,但能自己捧著包子吃飯。

  半大少年本來就容易餓,劉仲齊一下嘴,根本停不下來,埋頭啃了十來個小包子沒歇氣,噎得直梗脖子。

  二師兄:「喝水嗎?」

  劉仲齊又憤怒又羞恥,蚊子似的「嗡」了一聲:「……喝。」

  二師兄打量了他片刻,有點疑惑地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我的學、生、證,還在你們手裡!」劉仲齊出離憤怒了——這幫不要臉的,暑假都還沒開學,他們居然已經把受害者忘在九霄雲外了!

  三個大流氓面面相覷片刻,竟然好像都有點過意不去,好像他們也知道薅毛不能可著一隻羊似的!

  刀疤臉乾咳一聲:「我師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這樣了。」

  光頭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樣,聽見這話,就背過頭,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臉。

  「都是誤會,」刀疤臉陪著笑說,「我們還請你吃了一頓飯呢。」

  他們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湊個初中肄業,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識還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騙,只要自己小心一點,警察沒那麼大精力到處通緝他們,偶爾運氣不好被抓住了,也頂多蹲幾天看守所。

  可是綁票就不一樣了,這要是在過去,得是土匪才敢幹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麼下場?

  「我們可以立刻給你鬆綁,送你走。」二師兄對劉仲齊說,「反正你也是離家出走的,對吧?」

  劉仲齊差點脫口問一句「你怎麼知道」,好在剛吞下去的十幾個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機了一宿的大腦又重啟了,忍住了沒吭聲。

  「一看就知道,你們這些沒吃過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閑的沒事耍脾氣。」二師兄擺擺手,「放了你,就趕緊回家去吧。好好念書,生在好人家,還不知道珍惜,唉!」

  劉仲齊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被幾個綁匪教訓——他親哥都沒教訓過他!於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麼?」

  二師兄笑了笑,不和他爭辯,隨後臉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說,哼!」

  這瘸腿二師兄方臉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訥的長相,可一冷笑起來,臉上卻橫肉四起,頓時變得猙獰了:「警察沒那麼容易抓住我們,但是我們要找你可不難,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你想好了。」

  劉仲齊吃飽了,一腔熱血都奔著腸胃去了,沒在頭上逗留,聽完確實是有點被恐嚇住了,再說他也不能在綁匪有意釋放他的時候激怒對方,於是抿了抿嘴,沒吭聲。

  瘸腿二師兄沖刀疤臉使了個眼色:「給他解開。」

  劉仲齊被捆了好久,手腳發麻,一下沒能站起來。

  二師兄就過來,抓住了他的腿,劉仲齊嚇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縮,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鐵鉗一樣,說什麼也掙不開。

  瘸腿二師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飛快地按了幾下,少年發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針紮進了肉裡,他差點咬了舌頭,活魚似的跳了起來。

  二師兄翻了他一眼:「忍著。」

  話音沒落,又對他另一條腿施以同樣的「酷刑」。

  劉仲齊汗都下來了,張著嘴叫不出聲,趴在地上一邊流眼淚一邊喘。

  但是奇異的,那陣劇痛很快就消退了,緊繃的肌肉鬆下來,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師兄在他腳踝上輕輕踢了一腳:「行了,快起來吧,活動活動。」

  劉仲齊擦了擦疼出來的眼淚,試著動了一下腿,整個人輕了起來。他遲疑著爬起來,在原地走了兩圈,發現兩條腿非常靈活,幾乎能出去跑個一千五百米,於是震驚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師兄說:「學生娃,太嬌氣,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給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著牆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劉仲齊揉著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種練氣功的人嗎?」

  二師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騙人的。」

  「但是你肯定會功夫吧?我那天看見你們翻牆……」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裡起了些幻想,劉仲齊小心翼翼地問,「就……輕功什麼的?」

  「雕蟲小技,練一兩年你也能翻。」

  劉仲齊是他們學校廣播站的,寫多了根正苗紅的稿,他一張嘴就是「講文明、樹新風」的調調:「那……那你可以去開武館啊,或者去表演、當私教練什麼的……實在不行,按摩師也可以。要是真的厲害,還可以去打職業賽,你們為什麼非得……」

  他話還沒說完,一聽見「職業賽」仨字,光頭就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大叫一聲站了起來,瞪起銅鈴似的眼睛。

  劉仲齊被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好幾步。

  瘸腿二師兄一抬手,攔住光頭,頗為慈祥地對劉仲齊說:「你知道個屁,快滾吧!」

  放走了烏龍綁架案的受害者,光頭被二師兄按在了椅子上。

  這會,肉包已經有點涼了,瘸子用手捏了一個,托在手裡慢慢吃:「老三,別惹事了,咱們馬上就該走了。」

  光頭和刀疤臉同時一愣。

  「師娘昨天晚上跟我說的,」二師兄沒抬頭,「苦了你們哥倆了。師父沒了,大師兄病著,我沒教好你倆,照顧也不周……沒臉啊。」

  刀疤臉呆呆地問:「那大師兄怎麼辦?」

  「回家。」

  「病呢?不看了嗎?」

  「手術起碼五十萬,得自己先墊,回去才能報銷,我跟人打聽了,報也不會給你全報,差得遠呢。」二師兄歎了口氣,「再說,大夫說手術也有風險,不做沒准還能多活幾年,做了,失敗了,人就過去了。師娘說,那既然這樣,咱們就回家吧,衛生所不是有個老大夫開中藥嗎?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臉不甘心:「不是……咱們好不容易來了,就這麼回去?師父和師娘就大師兄這麼一個兒子……」

  「那你說怎麼辦,把咱仨穿一塊賣了,值五十萬嗎?有人買嗎?」二師兄頓了頓,低頭看著自己的跛腳,「昨天師娘跟我說,咱們不該來,燕寧容不下咱們這樣的人啊。」

  光頭發洩似的大叫一聲,跑了出去。

  刀疤臉追了幾步,沒追上,又無措地回頭去看他的二師兄。

  瘸腿二師兄沒吭聲,一手拿著包子,一手揉捏著自己的跛腳,出了神。

  光頭一路跑了出去,在破敗的城中村裡徘徊了幾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幹什麼,有心想找個地方再灌一個酩酊大醉,一摸兜,發現就剩倆鋼鏰了。

  對了,他昨天晚上把錢都花完了。

  師娘他們在快餐店裡只捨得點一包薯條,怕吃完了別人趕,誰都不肯動。他居然因為管不住自己,出門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光頭茫然四顧,正午的陽光細細地蒸著地上的積水,私搭亂接的電線蛛網似的在他頭頂打著結,一根歪歪斜斜的電線杆上貼滿了各種「無痛人流」和「辦證貸款」的小廣告。幾家釘子戶裡還有人,都聚在村口小賣部裡打麻將,地面積了一層瓜子皮,旁邊擺著個舊式的小收音機,電臺正在播相聲。

  人們骯髒而愜意。

  光頭站在旁邊聽了一會,都是老段子,笑不出來,於是他喪家之犬似的低了頭,往回走。

  這時,年久失修的收音機突然跳了台,雜音裡傳來新聞主播四平八穩的聲音:「下面臨時插播一條本地新聞,據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區被綁架,受害者男,十六歲,身高一米七七,失蹤時穿藍色運動鞋、牛仔襯衫,襯衫掉了一枚紐扣……」

  光頭聽完愣了,隨後一激靈,撒腿就跑。

  「師兄,師兄!」他屁滾尿流地跑回他們租的小院,還沒來得及跟二師兄說上話,瘸腿二師兄的電話就響了。

  二師兄的眼皮無端一跳,接起來:「師娘……哎……什麼!」

  光頭喘著粗氣,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漏音的電話裡,教育他們不要坐井觀天的老太太哭了起來,「嗚嗚」地在狹窄陰暗的小平房裡回蕩。

  「我這就過去。」二師兄飛快地說,然後他撂下電話,一邊往外衝一邊對兩個師弟說,「師兄剛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搶救室了,快走!」

  刀疤臉和光頭還沒回過神來,木呆呆地跟著他往外跑。

  光頭被打腫的臉泛著油光,迎風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識到,師娘說帶師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鳴電閃,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卻無從發洩。

  就在這時,光頭餘光掃見了一個狼狽的身影——城中村面積挺大,地形錯綜複雜,劉仲齊手機沒在身上,沒個導航,也找不著人問路,在裡面迷了半天路,現在還沒走出去。

  光頭盯住他,猛地剎住腳步,眼睛紅了。

  「五十萬就能救命,這些有錢人家裡,誰還沒有五十萬?」他想,「反正警察已經在抓我們了。」

  甘卿讓過了兩輛「特快」,終於等來了一輛普通公交車,她打開導航,搜到了那個待拆遷的城中村。

  不算很遠,五站。

  她不用丐幫,不過有自己的門路。

  打聽劉仲齊不容易,打聽光頭卻不難。光頭長得人高馬大、兇神惡煞,這種人進了魚龍混雜的泥塘後巷,一定會被人注意到,她問了幾個經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這光頭也是個酒鬼,酒品還爛,喝多了就找事。

  有老江湖不動聲色地套過他的來歷,光頭嘴很緊,但有一次喝多了,透露過他們在燕寧落腳的地方,似乎就是這個城中村附近。

  不管是不是,她決定去碰碰運氣。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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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二章

  劉仲齊心裡知道,這幾個當街碰瓷小孩的不是什麼好貨,可是人的思維是有慣性的,就如同股民看見今天股票漲了,總覺得明天還會繼續漲一樣,從小沒受過欺負的少年看見惡棍的人品略有起色,也總覺得對方也許還能有個人樣。

  所以他看見光頭的時候,兩腳是釘在地上的,沒想跑、也沒什麼防備。畢竟這夥人剛剛放了他,還請他吃了一頓早午飯。

  光頭動手太快了,如同猛鷹從天上猛衝下來,叼走一隻野兔幼崽一樣讓人猝不及防。

  劉仲齊根本沒反應過來,喉嚨就被一隻大手扼住,隨後他雙腳懸空,被光頭卡著脖子拎了起來,因為喘不上氣來,耳畔充斥著心臟的狂跳,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老三!」

  「師兄,你幹什麼呢?」

  別說劉仲齊,就連瘸腿二師兄和刀疤臉都驚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光頭。

  光頭臉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裡血絲如蛛網,額頭暴起青筋,像傳說中不小心踩進惡鬼之境,被群魔附體的傀儡。

  「五十萬,」他低而含糊地說,「叫這小子家裡拿五十萬來。」

  二師兄爆喝一聲:「你掐死他了!」

  光頭咆哮起來:「不然我就掐死他!」

  劉仲齊開始缺氧,雙手徒勞地扒著光頭的胳膊。

  剛滿十六歲的少年,骨架已經躥起來了,其他的硬件似乎還沒跟上,落在光頭手裡,像根軟綿綿的麵條。

  刀疤臉脫口說:「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錢之前掐死他啊!」

  二師兄:「閉嘴!添亂!滾蛋!」

  但刀疤臉這句有點「就事論事」的話,光頭反而聽進去了,果然略微鬆了鬆手,一口急促的空氣捲進了劉仲齊的肺,嗆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師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兩條法令紋垂下來,看起來又蒼老、又疲憊,「別犯渾了,都什麼時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讓師兄省點心吧!」

  光頭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開吧!」

  「我不。師兄,你們都別管,今天這事跟你們沒關係,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頭搖著頭,忽然,他那又瘋狂又冷靜的話裡帶了哭腔,「反正師兄弟四個,我最沒出息、我最討人嫌,從小師娘就最不喜歡我,師父也嫌我腦子笨,我進去不虧!我給大師兄一命換一命!」

  「你說得是人話嗎!」瘸腿二師兄氣得面紅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氣死我才甘心!」

  刀疤臉意意思思地探出頭:「就……就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見得給錢,給錢……那大師兄也不見得治得好……你說一命換一命,這、這買賣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個趔趄,刀疤臉縮脖端肩,不敢吱聲了。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覺得這話有道理啊。」

  在場三個綁匪與一隻人質集體一震。

  與此同時,丐幫發了密令,一張深深埋在城市地基裡的大網被拽了出來,捕捉著四面八方的風吹草動。

  楊大爺的水開了,他讓喻蘭川稍坐,伸出一雙佈滿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燙杯、乾壺、倒茶,行雲流水:「來。」

  喻蘭川心不在焉地接過杯子,剛要開口,老楊一抬手打斷他:「別急,等。」

  茶水蒸騰起來,老楊就在水霧裡輕輕地說:「我年輕的時候,喝酒不喝茶,還看不起喝茶的,老來,被兒孫逼著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錯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臥是修行,喜怒哀樂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楊爺爺今天幫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們年輕人手裡了,小川啊,你們得學會修自己的心。」

  喻蘭川就著茶品了一下,並沒有接受這番仙氣飄渺的長者之言:「楊爺爺,我認為您歸因不準確,所以您的建議不具備可行性。」

  老楊一下從寒山古剎,被他拉到了寫字樓會議室,一時有些找不著北。

  喻蘭川:「我弟弟失蹤,大概率被人綁架、大概率會受到人身傷害,由此可能產生的傷、殘或者死,任何一個惡劣結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沒法跟我爸媽交代,所以我現在非常、非常焦慮。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為您在貴幫裡有權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對抗焦慮的有效武器。所以當您回首往事,發現自己變得風輕雲淡,其實很可能不是因為您修了所謂的『心』,而是您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能力的提升,獲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楊:「……」

  玄學課變成了社科理論課。

  喻蘭川:「不好意思,我現在說這麼多廢話,其實也是在對抗焦慮。」

  就在這時,老楊的老人機響了,喻蘭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煙的于嚴也衝了進來。

  老楊給了他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來,片刻後,他掛斷電話,報了幾個地名:「這幾個地方的兄弟們報說,看見過可疑的人,但不確定是不是咱們要找的,得你們警察確認了。」

  于嚴一躍而起:「明白,我們分別去調附近的監控!」

  「燕寧這種地方是有很多監控的,真的,不騙您,也就泥塘後巷那種小旮旯沒有,能讓你們僥倖逃脫。昨天晚上,這位扛著這麼大個人,大搖大擺地從泥塘回到這,不知道被多少鏡頭拍到過,只要警察縮小調查範圍,他們有的是技術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腳步,在距離流氓三人組不到兩米的地方站定了,從包裡摸出被光頭砸斷的木牌,很有禮貌地詢問光頭,「另外我請問一下,這是您給我留下的吧?」

  剛才還恨不能手撕了光頭的瘸腿二師兄見到外人,卻上前一步,擋在光頭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無奈地攤開手,露出細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還在輕輕地顫抖,「那天這位光頭大哥一直跟著我,我有點害怕,所以裝神弄鬼來著,其實沒什麼,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幾個看著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實有個小縫能鑽過去,人瘦就行,快跑兩步的事。哦,對,我還拿小孩玩的塑料槍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沒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頭:「……」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您要是沒地方撒火消氣,覺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頓也行,反正我來都來了,也還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後沒人找你們麻煩。」甘卿低聲下氣地說,「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來了,這事性質就變了。」

  劉仲齊聽完,又不知道從哪攢了一把英雄膽,劇烈地掙扎起來:「你快……呃……快跑!」

  甘卿歎了口氣——這孩子記吃不記打,應該是沒打疼的緣故,還好,看來也沒受什麼罪。

  「撒你媽的火!」光頭帶著哭腔,跑著調說,「讓這小子家裡拿五十萬來,少廢話!」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萬幹什麼,」甘卿又朝他們走了幾步,很平靜地和光頭對視,「但是現在警察已經立案了,您看過電視也知道,警察肯定不會讓你們一手交人、一手交錢的。那到時候您打算怎麼辦呢?您其實也不知道,對吧?」

  刀疤臉下意識地推了她一把:「別過來!」

  甘卿就像個輕飄飄的風箏,被刀疤臉這一巴掌推得連退了好幾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腳下一絆就摔了,肩頭的破布包也滾在地上,滾了一層浮土。

  她手忙腳亂地伸胳膊撐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聲,狼狽地苦笑起來:「大哥,您還真跟我動手啊。」

  瘸腿二師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練過的人,往後摔的時候,是不會伸胳膊撐地的,這樣很容易受傷,都是小時候師父教的第一課。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乾脆坐在地上沒起來,拍了拍手上的塵土,她笑了一下:「我總覺得,真想要錢的人,做事會更有計劃一點,您這就是在撒火——怨要錢的人,怨花錢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夠大,賺不來錢……借酒澆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閉嘴!」光頭滿口污言穢語地噴了起來。

  甘卿神色不變,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這時,瘸腿二師兄突然出手,卻不是對付甘卿,而是一掌側切,砸上了光頭的手肘,這一下正中麻筋,光頭勒著劉仲齊脖子的胳膊倏地脫力,瘸腿二師兄一把將劉仲齊拽了出來。

  幾乎同時,光頭反應過來了,大吼一聲,不依不饒地扣住了劉仲齊的肩膀,師兄弟兩個一人拽著倒黴的人質一邊,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師兄:「鬆、手!」

  光頭梗著脖子喘粗氣。

  甘卿的嘴角輕輕地一翹,對這種內訌情節非常喜聞樂見。

  她感覺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裡忽悠冤大頭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邊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澆愁,酒醒後悔,借人撒火,事後更得後悔,這兩件事本質上沒什麼區別。您既然這麼痛恨自己的酒癮,為什麼還老幹這種事?一個坑到底能絆你多少次啊?」

  光頭倏地一顫。

  甘卿:「警察來之前,一切都來得及。你現在放了他,不算綁架勒索。有時候一步走錯,這輩子等著你的就都是荊棘小路,你看著別人的康莊大道,再也轉不過來了,值嗎?」

  光頭不知道聽進去多少,瘸腿二師兄卻微微一愣,彷彿出了神。

  刀疤臉急得要哭:「三師兄,你快行了吧!」

  二師兄回過神來,目光微閃,放輕了聲音:「錢的事,大師兄的病,咱們哥仨一起再想辦法,聽話。」

  禿頭兩頰繃得死緊,片刻後,快要掐進劉仲齊肉裡的手指終於漸漸地卸了力。

  在場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瘸腿二師兄把快要嚇哭的少年往自己身邊拉:「志勇,你啊……」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鎖定了綁匪位置的警察們偏偏在這一刻趕到了。

  早幾分鐘,他們會見到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抓他或是打死他,都理所應當。晚幾分鐘,瘸腿二師兄會把劉仲齊還給甘卿,這事或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可能是命運也欺軟怕硬吧,老天爺專挑倒黴的蛋玩。

  甘卿愣了一下,不喜反驚,心想:「壞了!」

  瘸腿二師兄和光頭在驚駭之下,下意識地做了同一件事――他倆同時下了死力氣,把劉仲齊往自己這邊拉,瘸腿二師兄一把抓向少年的脖子,光頭則因為高,張手一摟,正好卡在劉仲齊口鼻間。

  瘸子想的是:老三還年輕,這罪名我這殘廢替他擔。

  光頭想的是:我不能連累師兄。

  他們常年遊走在社會邊緣,一見穿制服的人,下意識就覺得自己有罪,一時間,他們腦子裡除了「負隅頑抗」與「認罪投降」,眼下好像就沒有第三條路。

  只有活得遊刃有餘的人,思路才開闊,那些走投無路的,都不知道變通。

  可這二位手裡搶的是個大活人,這一左一右要是拽實在了,劉仲齊的小細脖非得當場折斷不可!

  就在這時,一道幽靈似的影子倏地掠過,枯瘦的手憑空插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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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6 23:45:2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三章

  傳統上,過招之前得先「亮明兵刃」,不管兵刃是「明刀」還是「暗箭」,亮明了,幾丈的長刀和半寸的繡花針都可以使。

  但如果大家默認了用拳腳,你打到一半,突然袖裡藏刀,冷不丁地紮別人一下,那這就是卑鄙無恥、不講規矩了,屬於地痞混混一流。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線。

  誰也沒看清她是怎麼從地上躥起來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經到了光頭和瘸子之間,手肘撞向瘸腿二師兄的手腕,與此同時,她指間寒光一閃,像是捏著把小刀之類的東西,帶著厲風,削向光頭的小指。

  動作極其刁鑽、極快。

  手腕處有脈門,光頭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兇器,兩人同時一凜,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虛虛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間刀」也落了空。

  這時,兩人才發現不對勁,原來她只是動作唬人,手肘卻軟綿綿的,根本沒什麼力氣,手指間「嘩啦」一響,捏得也不是什麼「指虎」、「指間刀」,是把鑰匙!

  就在這時,甘卿跟變魔術似的,手裡的鑰匙一閃就不見了,不知從哪弄出了一個小噴霧,沒等綁匪們反應過來,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通狂噴。

  瘸子和光頭正在應激狀態,拳架已經拉開,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時大,被辣椒水徹徹底底地滋潤了一遍。

  那一瞬間,兩位綁匪爆出來的慘叫好像要震碎蒼穹。

  甘卿敏捷地壓著劉仲齊的脖子一彎腰,從光頭胡亂揮過來的胳膊底下鑽了過去……姿勢有點像傳說中的「就地十八滾」,非常沒有高人風範。

  隨後,趕來的警察們趁機一擁而上,把綁匪團夥控制住了。

  劉仲齊還沒從剛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剎裡回過神來,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沒事吧?」

  她手裡辣椒水噴霧沒來得及收起來,餘威尚在,劉仲齊:「阿——阿嚏!」

  他涕淚齊下地連打了五六個大噴嚏,差點把兩隻眼珠一併噴出去,尊嚴全無。於是乾脆破罐子破摔,抽噎兩聲,在眾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來。

  沒人給他過生日,明天就要開學,一天被綁架了兩次,還差點被個光頭狗熊勒死……樁樁件件,哪個破事拎出來,不值一場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機會太少,總是不夠分。

  幸好,今天這些事都攢在一起發生了。

  喻蘭川大步朝他走過來,本來在「揍他一頓」和「哥哥錯了麼麼噠」之間舉棋不定,一張臉時陰時陽,結果被劉仲齊這一嗓子嚇了個趔趄,隔著一米遠沒敢靠近,跟旁邊的甘卿面面相覷。

  他有很多話想問甘卿——你怎麼知道老楊大爺是丐幫的?

  為什麼能在丐幫和警察之前就找到這夥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們幹的?

  為什麼一個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單槍匹馬地來找一夥綁匪?

  你到底是什麼人?

  可是旁邊有個張著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實在也不是問話的時機。喻蘭川只好先沖甘卿點了個頭,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著劉仲齊。

  警車把這一干人等都捲了回去,圍觀群眾們也都各自回了麻將桌,這個開頭很驚悚,結尾有點滑稽的鬧劇就此塵埃落定。

  于嚴來到喻蘭川家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蘭川給他倒了一杯可樂,指了指緊閉的臥室門,「昨天一晚上沒合眼。」

  「這倒黴孩子,算了,我跟你說說大致情況吧。」于嚴坐下來,把光頭跟蹤甘卿、被甘卿整,到發洩怒火綁走劉仲齊的整件事情始末,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其實一開始是烏龍,後來發展成見財起意,想跟你要五十萬……唉,我覺得這幾位今年可能是犯太歲,看他們挑的人,你長得像有五十萬的嗎?」

  連五萬也拿不出來的喻總心裡很淒涼。

  于嚴:「不過這回你得謝謝那飾品店的姑娘,當時要不是她機靈,隨身帶了自製的防狼噴霧,你弟弟現在早就在醫院裡躺著了。」

  防狼噴霧要是真那麼好使,哪還有那麼多恃強淩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蘭川朝于嚴翻了個白眼,心想:你自己噴一個試試。

  半瓶辣椒水解決兩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準,動作一定得非常快,絕對不是「碰運氣」能碰出來的。

  甘卿……那個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過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剛剛出手幫了他,喻蘭川也不方便在別人面前多嘴,於是岔開話題,問:「他們要錢幹什麼?」

  「說是給他們師父的兒子看病。」于嚴歎了口氣,「這哥仨都是他們師父養大的,師父前些年出車禍沒了,留下一對孤兒寡母……他們稱呼還怪江湖的,叫『大師兄』和『師娘』。原來在老家開拳館,不過他們那種小地方,也沒幾個學生,這幾個人業餘時間就瞎混,收點孝敬、保護費什麼的,本來過得也還算挺滋潤。後來大師兄生了重病,當地治不了,只好湊了二十來萬到燕寧來。聽著是挺不少,可是錢嘛,到醫院裡就是紙了。」

  喻蘭川冷冷地皺起眉:「沒錢還不找個正經工作,繼續在燕寧收保護費?」

  「也可以這麼說吧,」于嚴抓了抓頭髮,「鄭林——就那瘸子,年輕時候為了錢,去打過那種噱頭很足的格鬥比賽,唉,其實就是黑拳。別人騙他說這樣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幫他抬身價,將來進個好俱樂部打職業賽,鄭林沒什麼文化,聽人吹得天花亂墜,他就信了。」

  喻蘭川翹起二郎腿,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他也算是有點功夫,剛開始一直贏,這個『虎』那個『龍』的,外號滿天飛,捧得他忘乎所以,結果有一次就被人陰了。那次他們讓他跟一個體重有他兩倍的人對打,事先說好了,為了讓比賽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裝倒地,然後再絕地反擊,對手也打點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樣子,不會來真的。」

  「等真上場的時候,對手給他使了個眼色,鄭林就做好了假摔的準備,誰知道對手突然不按說好的來,直接一腳高掃把他踢懵了,然後一頓暴揍,差點讓人打死在擂臺上,抬下去的時候一身血,從那以後一條腿就不行了。後來這哥仨去報仇,對方報警,一人留了一個案底。」

  喻蘭川:「……」

  「他們仨那形象你也看見了,一身社會氣,尤其那個刀疤臉,看著就嚇人。」于嚴歎了口氣,「出門安檢,別人走過場,這三位得被攔下來查五分鐘。出門應聘,老被人要求帶著無犯罪記錄證明……所以大概也是有點自暴自棄吧。」

  兩人好一會沒說話。

  玻璃杯裡的碳酸飲料浮起細小的泡沫,上躥下跳的。

  喻蘭川覺得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一點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為什麼,聽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煩心事。

  劉仲齊新手機的包裝盒還沒來得及扔出去,這事兄弟倆有默契,一致決定不告訴父母——劉仲齊是嫌丟人,喻蘭川是監護不利,交代不過去——於是買手機的錢當然也沒地方報銷。

  配眼鏡也不比手機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數不深,可以先湊合活兩天,數著日子等工資和季度獎……

  對了,聽說這回的季度獎還不太樂觀。

  于嚴把冰鎮飲料喝了:「說真的,蘭爺,你有沒有差點失足的經歷?」

  喻蘭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這會沒戴眼鏡,他那「衣冠禽獸」氣質裡的「衣冠」就沒了,在人民警察看來,就像個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嚴以為自己要收一個「滾」字的時候,喻蘭川說:「有。」

  于嚴差點從沙發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願放棄遺產聲明,」喻蘭川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我大爺爺留下那份遺囑沒公證過,也沒有備份,遺囑信封上寫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權交給我處理,連看都沒看過。」

  遺囑裡寫了什麼,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蘭川的良心。

  于嚴張了張嘴。

  「放棄聲明剛寄到,」喻蘭川低頭看著自己搭在膝蓋上的手指,「我爺爺奶奶的死亡證明也都蓋好章了。」

  于嚴:「也就是說……」

  喻蘭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說,我現在離八百五十萬,還差一個碎紙機。」

  于嚴咽了口唾沫,發現人民警察的直覺沒有錯,這個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沒法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為易地而處……算了,也別易地了,一個月拿幾千塊錢的小片兒警想像不出來。

  而對於喻蘭川來說,沒有這筆錢,他就是個負債三十年,暗無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來也不敢任性辭職。

  拿到了這筆錢,他可以立刻把貸款清乾淨,憑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黃/賭/毒,以後隨便花天酒地,想辭職就辭職、想改行就改行、隨時可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視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良心的,可這不是「榮華富貴」,是自由。

  人一輩子,有幾個三十年呢?

  于嚴跟他一起長大,知道喻蘭川中二時期的座右銘就是「不自由,毋寧死。」

  「蘭爺……」

  他話還沒說完,喻蘭川的電話響了,老楊大爺打來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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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四章

  喻蘭川繞著絨線胡同轉了八圈,也沒找著能停車的地方,最後只好把車停在了八百米外的商場下面,再自己走回去,感覺還不如不開車。

  一百一十號院的東院門出來,是一條很窄的單行線,馬路對面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剛跟于嚴坦白完自己的心懷不軌,就被叫到這來,喻蘭川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靜一下,於是他在一家飲品店裡點了杯涼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這時,他餘光掃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裡,拿起這個放下那個,挑挑揀揀,不時往對面的「一百一」看。

  喻蘭川順著她的目光一瞥,發現一百一十號院門口有兩個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牆角說話。

  兩個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間,甘卿在水果攤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個摸了個遍,終於,兩個乞丐一前一後地走了,她這才直起腰,摳摳索索地摸出三個鋼鏰,頂著老闆娘要咬死她的目光,買走了倆橙子。

  她在躲丐幫的人?

  喻蘭川腳下輕輕一滑,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說什麼,喻蘭川沒想好。

  他是個典型的冷漠都市人,「關我屁事、關你屁事」協會的骨灰級會員,最討厭管閒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幫的人、還是躲城管,跟他有什麼關係呢?

  這麼一想,喻蘭川又覺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樣子非常懶散,腳好像一直懶得抬,放鬆的雙肩一搖一晃的。但仔細看,腰腹間卻又是繃著勁的,那一點微妙的緊繃讓她整個人就像一把捆起來的柴,再怎麼晃,架子不散。

  喻蘭川看著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爺爺從小教過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槍,當代社會,就算手無縛雞之力也不影響什麼。但行立坐臥,必須有規矩,雖然這些都是不費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勢不對,該放鬆的地方緊張、該緊繃的地方鬆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堅持破壞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氣神都在腰腹間,要是塌了腰,脊樑骨就沒了正形,人就不穩,不是上身往後仰,就得肩頸往前縮。

  越往後仰,肚子越大,腿腳越不堪重負,腰椎、膝蓋、腳踝、腳後跟,一個都別想好。越往前縮,後背越彎、身上的賊肉就都往後背跑,胸口會越來越薄、氣越來越短,後背則越來越厚,慢慢的,就會像肩頭頸後馱著個沙袋。

  這根脊樑骨,今天無關痛癢地消磨一點,明天無關痛癢地消磨一點,短則幾年,多則三五十年,先天再優越,也遲早得給消磨壞了。

  脊樑骨壞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爺爺領著他在「一百一」的東小院裡散步,講過很多類似的話,小時候不懂,聽完就算,大一點,才因為繁重的學業和事業,開始琢磨老人的養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幾年,偶爾想起,又覺得他說得那些養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長。

  武學一道,先是強身健體,溝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視、自覺、自醒,再由此看萬物與百態人間。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跟著人家一路進了一百一,馬上要走到電梯間了。喻蘭川自覺尷尬,正想超過她,假裝只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過頭來,從塑料袋裡掏出個橙子遞給他。

  喻蘭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鬚全尾的份上,」甘卿壓低聲音,「今天在那個城中村你看出了什麼,不要跟別人說。」

  喻蘭川本來也沒打算說:「你放……」

  「放心」倆字沒說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進了他手裡。

  「給你點賄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動起來,瞬間,一個木訥寡言的鄉下姑娘,就變身成了坑蒙拐騙的新式神婆,「萬一透露出去,會有仇家來追殺我的,到時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陰魂可都不會放過你的哦。噓——」

  喻蘭川:「……」

  什麼亂七八糟的!

  上了電梯,喻蘭川才回過神來:「你行賄就拿一個橙子?」

  甘卿不再裝模作樣,懶洋洋地說:「我明天才發工資,身上就剩最後三塊錢了,那橙子一塊五,給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這還不夠?那好吧,這個也給你,算我傾家蕩產了。」

  喻蘭川:「……不了,我也沒有那麼窮凶極惡。」

  這時,喻蘭川按的六樓到了,他走下電梯,甘卿正要關門,他卻忽然回過頭來:「等等!」

  甘卿一偏頭。

  喻蘭川:「你是哪裡人?」

  甘卿:「你猜。」

  「算了,」喻蘭川直接問,「你十五年前,有沒有來過燕寧?」

  甘卿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不記得了,畢竟我今年才十六。」

  喻蘭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電梯的關門鍵,往後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關上的門後。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腦子裡的畫面重合度極高,喻蘭川差點追上去,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有人說:「來了啊,進去吧,老頭等著你呢。」

  喻蘭川一回頭,看見老楊大爺的孫女楊逸凡叼著根煙走了出來:「一把年紀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門,不知所謂。」

  說完,她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著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蘭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進門一看,才意識到楊小姐針對的不是他——老楊大爺家裡,來了個老太太。

  老太太看著和楊大爺差不多的年紀,滿頭白髮,乾癟瘦小,臉上的肉順著兩腮垂下來,跟嘴一併,組成了一個三角,透著幾分凶相、幾分刻薄,還有點可憐的蒼老。

  喻蘭川還沒來得及細想她是誰,老太太就扶著沙發站起來,「噗通」一聲給他跪下了。

  喻總雖然在外面總是一張「都給哀家跪下」的嘴臉,卻還是第一次有人真給他行此大禮,嚇得他扶著門框足足愣了兩秒,才手忙腳亂地跑過去扶她。

  「有、有有有話好好說,您這是幹什麼!」

  老太太看上去頂多八十來斤,喻蘭川伸手一扶,卻發現她跟長在地上一樣,他兩隻手沒能拉起來。

  「錢大娘,」楊大爺歎了口氣,發話說,「他是小輩,您這不是折他嗎?有什麼事,快起來說吧。」

  喻蘭川這才覺得手裡一輕,連忙提心吊膽地把老太太端起來,安放在沙發上。

  這時,他已經大概猜出了這老太太是誰。

  果然,楊大爺說:「這位是錢大娘,以前與丈夫並稱『二錢』,在南邊是有名的義士,腿功卓絕,過去燒煤的那種舊火車都不如她快,早年間,西南一帶有地痞匪幫沿鐵路打劫,直接鑽窗上車,搶了東西就跳車跑,那時候乘客們都不敢開窗戶,就是這賢伉儷牽頭護路,幫著抓了不少壞胚。只可惜……」

  「楊幫主,別提了,我無地自容啦。」錢老太打斷他,「我家老頭的臉面,都被我這老不死和幾個劣徒丟光了,以後死了下去,我都得躲著他——小喻爺,對不住,實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後巷裡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幾個徒弟還……還……」

  喻蘭川心想:這是人話嗎?

  別人家孩子就能隨便碰瓷、隨便綁?

  但是教養使然,老太太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他也不方便張嘴開噴,於是淡淡地說:「沒什麼,警察說了,後面的事您也確實不知情。要是普通的民事爭端,我們肯定也就算了,但是上升到刑事問題,不是我們說一聲『算了』,警方就不予追究了,我也無能為力,您理解吧?」

  錢老太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連聲說了三遍「我知道」,又說:「不敢厚臉皮求您。」

  「國有國法,小川,坐吧。」老楊大爺說,「錢大娘今天過來,主要是過意不去,想見見你,和你說幾句話。她沒有別的意思。」

  錢老太一邊抹眼淚,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話。

  她和她過世的丈夫,早年是當過真英雄的,那時候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後來丈夫一場車禍沒了,只給她留下了一個病秧兒子和三個收養的小徒弟。一個女人養活四張嘴,本來已經舉步維艱,緊接著,時代劇變,風雨交加,送一些人上青天,一些人沉下地,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失業下崗。

  錢老太不幸就是後者。

  再後來,意氣這玩意,就像不良姿勢消磨脊樑骨一樣,被日常瑣事日復一日地消磨,磨著磨著,她就沒了人樣,以至晚節不保。

  只有在昔日的舊友向小輩人提起「二錢」的時候,她才依稀回憶起了當年,幾十年積累的厚顏無恥被過去的榮光輕輕一照,竟一潰千里。

  錢老太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

  她一時恍惚,想不通自己怎麼會這樣。

  可能英雄就不該活這麼長吧。

  喻蘭川抽了幾張紙巾遞過去,沒吭聲。

  老楊大爺等錢老太哭聲漸小,才伸手一指樓上,對喻蘭川說:「小川可能不知道,當年你大爺爺買這房的時候,錢大娘聽說,不遠萬里地托人捎來了兩百塊錢。她哪有錢啊,那都是從牙縫裡摳出來的。」

  喻蘭川:「……」

  「日。」他心裡罵了句髒話,「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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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五章

  因為兒子暫時進了ICU,錢老太才有時間從醫院裡出來,很快還要趕回去,病人情況不穩定,晚上還不一定會發生什麼事。

  她年紀太大了,沒有精力在照顧垂死病人之餘,再去想辦法打聽三個徒弟的情況,只好先顧著一邊。

  ICU門口就像舊時的春運火車站,躺滿了打地鋪的人,角落裡一條小被鋪就的地方是錢老太的,那條小被子紅粉相間,是她結婚那年自己做的被面。

  幾個病人家屬在一邊輕聲說話,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費用的事,說到一半有點氣急敗壞,被路過的護士提醒了,於是各自散開生悶氣,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幾撥,跑到外面去抽煙。

  還有人在打電話,坐在地上,背靠著牆,說話都用氣聲,聽著也像個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這過夜的人們都已經躺下了——單是躺,除了流浪漢,沒幾個人能在這種地方安睡,有人翻來覆去,有人面壁一動不動,有人縮在外套裡一刻不停地按手機,躺累了就要起來坐一會。

  這裡沒有人哭哭啼啼,也沒有什麼關於生命的神聖與思考。

  大家看起來都很累。

  躺下的時候,錢老太想:「又搶救過來一次。」

  她自己聽著,覺得心裡這聲音既不是慶倖,也不是感激,沒敢細想,於是翻了個身,把隨身的布包緊緊地按在懷裡,裡面有楊幫主剛剛取給她的現金兩萬。

  楊幫主送走了錢老太,拎著他的綠拐杖,從路口的自動櫃員機慢慢地往回走。喻蘭川在旁邊陪著他,垂下眼,他不緊不慢地開了口:「爺爺,我明天還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楊大爺看向他。

  喻蘭川優美的側臉像是流水線上生產的,烙著高級白領們標配的表情——左半張臉是「我趕時間」,右半張臉是「不感興趣」,腦門上頂一個「哦」。

  「需要受害人諒解書,我可以給,沒問題。」喻蘭川說,「需要我幫忙,我可以提供幾個朋友的聯繫方式,都是在籌款平臺工作的,可以幫他們做一個募捐項目。項目上臺,我還可以幫忙轉發,證實籌款真實性。」

  老楊大爺沒聽說過這種新鮮的東西,今年過年,他老人家就學一個收發紅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點把孫女逼得上吊,於是他忙問:「還可以這樣?能籌到錢嗎?」

  喻蘭川避重就輕地說:「有人捐就能籌到。」

  至於有沒有人捐,喻蘭川不太樂觀,大家都「身經百騙」了,現在上網搜索公益組織的名字,下面的關聯問題裡准有「XX靠譜嗎?是騙子嗎?」之類。

  「別做夢了,肯定沒人捐。」旁邊忽然有人插嘴,兩人一抬頭,見楊逸凡從自己的車裡爬出來,正在跟代駕揮手,一看就是出門應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沒大沒小地伸出一條胳膊,往老楊大爺肩上一搭,「這個故事要多無聊有多無聊——中年男子,沒錢治病,生命垂危——爆點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滿世界都是啊,爺爺!他有什麼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楊大爺被她的香水味熏了個噴嚏,肩頭一聳,把她抖落下去:「你給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沒個人樣!」

  「爺爺,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楊逸凡才不聽他那套,當著老頭的面叼了根煙,「您沒聽說過那句話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買包買錶』,別人的事,讓社會公共服務機構去管,我既然納了稅,就已經盡到了我的社會義務,等於間接幫過他們了!他們還有困難,那也沒辦法,只能說是公共福利不夠分,有比他們更需要幫助的人排在前頭,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老楊大爺:「滾滾滾……滾!屁事不管,還說風涼話,滾回去自己醒酒!」

  楊逸凡笑了一聲,插著兜,噴雲吐霧地走了。

  喻蘭川——因為和老楊大爺沒有那麼熟,不好像人家親孫女一樣口無遮攔,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表達了對楊小姐的贊同,禮貌地跟老楊大爺告了別:「那我先去十樓看一眼有沒有需要清的水電費,先走了。」

  對於當代年輕人來說,「管好自己的事,不給別人添麻煩」,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準繩,相比而言,老一輩人那種「道義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觀念簡直就是封建餘毒。

  老楊扶著拐杖站在院子裡,一抬頭,看見將圓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這月十五是中元節,居委會提前半個月就掛出了海報,提示人們「文明祭掃,禁止焚燒紙錢」,連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覺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將就木,意氣盡了。

  喻蘭川把大爺爺家檢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屋裡落了一層浮土,他盤算著等下週末請個鐘點工過來,以後每月打掃一次。心不在焉地關燈鎖了門,喻蘭川還是沒想好該怎麼處理這房子。

  經過隔壁,他腳步頓了頓,想起了那個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複雜地注視著1003的門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個人?

  突然,1003的門從裡面開了,喻蘭川還沒反應過來,甘卿就探出頭來:「什麼事?」

  喻蘭川目光閃了閃:「……路過。」

  說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卻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蘭川心裡無端一跳,扭過頭去,就看見甘卿在兜裡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皺巴巴的零錢,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揀揀,捋成一遝,遞給他:「麻煩幫我給那幾個人的師娘送過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沒幾塊錢,就當給老太太買頓飯。」

  喻蘭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為了省幾塊錢,非得等普通公交,說不定能早點到,早五分鐘,這事也不一定是這個結果。」甘卿帶著坦然的窮酸氣,有點過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見『特』字頭的車抬不起腳,條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蘭川接過那一遝零錢:「你不是說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塊了嗎?」

  「是啊,」甘卿理直氣壯地說,「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騙你了嗎?」

  怎麼那麼天真可愛的,還信?

  喻蘭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後,喻蘭川說到做到,先是跟劉仲齊聊了聊,出了份諒解書,然後找熟人,在網上給錢老太掛了個「大病籌款」,就把這事撂下了。

  有了這麼個可怕的經歷,麻煩精弟弟終於老實了,學校一開學,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蘭川加完班,他還沒寫完作業,總算是沒時間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懸而未決的幾個事都有了眉目,壓力源短暫地減少了一些,讓他鬆了口氣,週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門的人宣佈「週末沒事不用來公司」的時候,辦公室喜慶得跟過年一樣。

  而錢老太的籌款項目,也意料之中的,沒什麼人關注。

  大款孫女就知道「買包買錶」,一毛不拔,老楊大爺只好找了他的幾個老夥伴,大家數著退休金,湊了十幾萬。讓人比較意外的是,劉仲齊居然從他的零用錢、以及紅包機哥哥的日常打賞裡攢了兩千多塊,想要捐給錢老太。喻蘭川的季度獎剛下來,有錢買眼鏡了,於是給他弟添了點錢,湊了個一萬的整數送過去,算是那麼個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給了一遝毛票,還有喻蘭川部門的幾個下屬,看見他朋友圈裡轉發的鏈接,點進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馬屁專項用款。

  然後再無人問津了。

  這點錢聽著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車薪,不要說治療費和手術費,都趕不上ICU燒的住院費。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經仁至義盡了。

  週末,喻蘭川約了個鐘點工,去大爺爺家打掃衛生,鐘點工幹著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吹過堂風,瀏覽一堆投資項目的資料,效率不高,目光總是往隔壁飄。隔壁的門一響,喻蘭川就下意識地坐直了,板起高貴冷豔的臉,頭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電腦屏幕。

  隔壁說:「喲,稀客,小川來了啊?」

  喻蘭川:「……張奶奶早。」

  浪費感情。

  就在他索然無味地收回目光時,電梯間「叮」一聲輕響,有人上來了。

  來人是個壯年漢子,一身風塵僕僕,背著個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狹長的樓道,看見喻蘭川,就操著濃重的外地口音問:「我打聽一下,喻盟主是住這一層嗎?」

  喻蘭川站起來:「我祖父已經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還給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爺吧?我就找你!」大漢一邊說,一邊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把大蛇皮袋從肩上掄下來,往喻蘭川手裡一懟,那玩意足有好幾百斤,喻蘭川莫名其妙地接過來,手腕猛地一沉,連忙提了口氣才拎住,差點砸了腳。

  大漢一抹汗:「我坐了兩天的火車,唉,跑一趟真遠!」

  喻蘭川這才反應過來,1004是個「辦事處」:「哦,您請進來坐……」

  「不坐不坐,」大漢一擺手,「我還得坐下午的車回去,一天就這一趟火車。小喻爺,燕寧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後人,東西交給你了,我放心!」

  喻蘭川:「什……」

  大漢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往後退了半步,「噗通」一聲跪了,沖他磕了倆頭,砸得地板「咣咣」作響。

  喻蘭川:「……」

  幹什麼!我要報警了!

  大漢說:「三十多年前,我媽懷著我,坐火車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開了窗戶,碰上了扒窗的,從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媽年輕氣盛,又仗著自己會點把式,不願意捨財,動手跟他們搶,逼著扒窗的賊動了兇器,要不是錢大爺他們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沒我媽,也沒有我了!這些年我們都不知道錢大爺已經沒了,錢老夫人過成這樣,我們對不起恩人,沒臉見她,磕倆頭,勞駕小喻爺帶到。」

  喻蘭川服了:「不是,我怎麼帶?等等,別跑!你還沒說你是誰呢!」

  大漢不答話,一躍而起,沖他一抱拳,然後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從樓梯跑了。

  結實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負,「嘶拉」一下裂了個口,東西掉了一地。

  裡面有乾貨山珍、土特產、被褥、手工點心,還有滿地滾的二十多個大蘋果和一缸自製泡菜!

  喻蘭川:「……」

  而在這一堆匪夷所思的雞零狗碎下,是幾摞擺得整整齊齊的人民幣,用小紙條捆著,紙條上寫著:「結草銜環,無以為報。」

  近四十年,當年無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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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6 23:46:0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六章

  甘卿這個時間本來應該在星之夢,但今天正好是進貨的日子,張美珍女士對小飾品很感興趣,要求她先拿回家給自己挑。所以她剛拎著好幾斤小飾品上樓,就被一排遠道而來的蘋果攔住了去路。

  她順著蘋果往前一看,只見喻先生穿著熨燙平整的法式襯衫,訂了珠貝母袖扣,新眼鏡的鏡片泛著藍綠色的光,活像是準備出席博鼇論壇的派頭……然後他左手拎著一隻塑封的熏雞,右手捧著一袋快要碎成渣的點心,腳下一條小花被,裹著個密封良好的泡菜缸。

  「……」甘卿被這種超級混搭衝擊了一下,「日子不過了?」

  喻蘭川不知道假裝自己正在幫張奶奶撿東西還來不來得及。

  張奶奶顯然不願意背這口土鍋,兩個小青年撅著屁股滿樓道撿蘋果的時候,她老人家就對著門口的穿衣鏡搭鞋子、抹口紅:「早聽說那天有個單身老女人來找楊清,原來是她呀。」

  「楊清」就是老楊大爺的名字,喻蘭川在他送給大爺爺的挽聯上看見過。

  喻蘭川敏銳地從「單身老女人」幾個字裡聽出了什麼,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甘卿背過身,伸手往樓下一指,又斜眼示意妖嬈的張美珍女士,做了個口型——「備胎」。

  喻蘭川剛想拿著蘋果站起來,腿一軟,差點又跪回去。

  甘卿回頭問:「美珍姐,她是誰啊?」

  喻蘭川又難以置信地看向她——現在的人為了巴結房東,都能這麼不要臉嗎?

  張美珍美滋滋地往頭髮上打彈力素,挺有耐心地說:「她叫錢小瑩,年輕時候脾氣又烈又暴,有人叫她『飛腿小辣椒』,後來長大嫁人了嘛,『小辣椒』聽著不太尊重,大傢伙就給改成了『滿山紅』,也是個美人,當年有幾個無聊的閑漢排過美人榜,我記得她排第五還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說:「哦。」

  張美珍奇怪地問:「你個小丫頭知道什麼?」

  甘卿找來一根很粗的針,上了五股棉線,利索地把撕開的蛇皮袋縫上了,來回走了兩趟針,她頭也不抬地說:「榜首是您的那個榜唄。」

  喻蘭川:「……」

  廉恥何在?

  張美珍一愣,然後笑得花枝爛顫,也沒否認,探頭問喻蘭川:「她怎麼了?」

  喻蘭川三言兩語把事說了。

  「嘖,好慘。」張美珍退後兩步,打量著自己的全身造型,一點也不走心地說,「那她不是要變成孤寡老人了?」

  喻蘭川不願意在背後拿別人的難事消遣八卦,於是沒接茬。

  「這也沒什麼呀,」張美珍輕飄飄地呵出一口脂粉氣,「誰還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蘭川同時一愣,張美珍已經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鐘點工收拾完,喻蘭川就雇了幾個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錢老太他們的臨時租屋裡,然後把錢單獨拿出來,親自護送到了醫院,並且仔細看了看,沒能從那張臉上找到昔日「滿山紅」的蛛絲馬跡。

  喻蘭川沒有要多說的意思,放下東西就走,他留下的紙包太大,錢老太一開始還以為是包吃的,撕開密封口一看就瘋了,撒腿追出去,喻蘭川的車已經沒影了。

  當代機動車,畢竟是比幾十年前在山裡拉煤的破火車先進多了,飛腿小辣椒也趕不上了。

  錢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會,發現紙袋封口處有一行字。

  寫著:二十萬整,「磕倆頭」兄送,喻蘭川轉交。

  送完錢回去,喻蘭川整理完週一例會的資料,沒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一般這種休息日,他都會約幾個圈裡朋友去打高爾夫,像在遊戲裡刷關卡一樣,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蘭川突然提不起興致了,回想起來,他本來就對任何球類運動都不感興趣,連比賽都懶得看,下場純粹是陪著別人玩,而和那些朋友們聊的所謂「政策趨勢與時代脈絡」,乍一聽挺高級,其實跟中學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沒什麼本質區別——都是捕風捉影地瞎扯淡。至於靠打球和飯局發展的「人脈」,別說真有用的時候能不能用上,就連在朋友圈裡轉個大病籌款,都沒有人點進去看一眼,隨便給個咖啡錢,可見也是虛無縹緲。

  喻蘭川漫無目的地上了一會網,兩隻手突然自作主張,去搜索了「扒火車黨」,沒搜出什麼結果,他就按著楊大爺給他介紹的「二錢」事蹟,翻查當地舊聞,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就保存下來,然後在當地的論壇和貼吧裡發帖。

  一開始沒人理他,喻蘭川也就把這事放一邊了,過了幾天,他無意中想起來,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其中一個帖子被置頂了。有個人寫了一篇好幾千字的長篇大論,講自己老列車員外公的見聞。

  接著,類似的留言多了起來,有些是真的,有些大概是湊熱鬧自己從傳說裡杜撰的。

  「他們幾個人分別坐在不同的車廂裡,快到地方了,就站起來在車裡溜達,互相使眼色,滿山紅故意自己坐在角落裡,戴個頭巾,在小桌上放個小布包,窗戶打開一點。那些賊眼睛都很尖,看她孤零零的一個女人,也不知道防備,立刻盯上她,車速一降下來,他們就撲上來扒車窗,鑽進來搶她的東西。滿山紅可不手軟,一看有賊上鉤,一把攥住賊伸進來的手腕,把窗戶往下一壓,賊一看上當,狗急跳牆,從懷裡摸出匕首捅她,她一腳掃出去,匕首就飛了,車上埋伏的幾個兄弟們跳車抓賊的同黨。」

  釣魚執法,居然跟她後來碰瓷的套路差不多。

  「我外公說,滿山紅把拖上車的賊抓住,按在地上,膝蓋頂住了賊的後背,就朝趕來的乘警笑,她頭巾掉下來,露出一把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唇紅齒白的……」

  「她坐幾站以後,看見車裡平安無事了,就下車,她丈夫保准已經在站台等她了。據說錢老先生總是讓別的兄弟押送扒窗賊,自己穿山裡的近路,用兩條腿能趕在火車之前到站接她。不知道傳說是不是真的……」

  喻蘭川想了想,聯繫了公司的暑期項目實習生,實習生已經回學校上課了,是他大學師弟。喻蘭川托師弟在大學找了幾個寫校刊的學生,把這些都市傳說似的留言收集起來發過去,讓他們有償寫一篇滿山紅的傳記。

  然後他拿著這篇傳記,聯繫了他們以前投過的幾個文化傳媒公司和自媒體小團隊,包裝了一下,又在當年鬧過扒車黨的地方論壇裡定點投放。

  據說後來「買包買錶」的楊總看見,也在裡面攙和了一腳,買了一撥營銷。

  這是喻蘭川聽人說的,並沒有得到楊總本人的承認。

  終於,在「磕倆頭」兄的二十萬也已經耗得差不多時,「滿山紅」的故事,從一眾籌錢求醫的乏味新聞裡脫穎而出了,雖然閱讀量到底沒有突破「十萬加」,但只要讓記得她的人知道,就已經夠了。

  秋意開始濃重肅殺起來,三兄弟裡的刀疤臉,因為從頭到尾沒有參與綁架,還一直試圖阻止師兄弟,查明後被放出來了。「滿山紅」的故事雖然被一個又一個的社會熱點覆蓋,但錢老太兒子的治療費也籌措得差不多了。

  然而……

  生老病死畢竟是天命,人,力所不及。

  錢剛剛到賬,還沒等交給醫院,錢老太的兒子就突然惡化,她簽了不知道第幾次病危通知單,習慣性地坐在急救室外等。

  窗外忽然起了一陣風,樓道裡緊閉的窗戶被悍風狠狠地搖動了幾下,院裡的大梧桐「嘩」地響了一聲,錢老太心沒有章法地亂跳起來,急救室的燈滅了。

  苟延殘喘地掙扎了幾個月,錢老太成了孤寡老人。

  喻蘭川接到電話的時候,正趕上一場暴雨,全城大堵車,雨刷趕不上擦,前面的車流一動不動,隔壁車主也不怕淋濕,拉下車窗,捲著袖子往外彈煙灰。

  錢老太就在一百一十號院等他等到深夜,雨停了,喻蘭川才趕到,錢老太讓刀疤臉磕頭,被怕了他們這套的喻蘭川制止後,就扶著拐棍,顫顫巍巍地給他鞠了一躬。

  因為天氣不好沒法出門鬼混的張美珍女士,倚在自家門框上,忽然出聲:「小辣椒。」

  轉身要走的錢老太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張美珍。

  張美珍張了張嘴,忽然想起了什麼,又笑了:「沒事了,其實我剛才想跟你說『都會好的』,想了想還是不說了吧,反正也不是真話。天不好,慢走。」

  一切都會變好嗎?

  不會的,變好還是變壞,都得聽天由命。

  可不管什麼樣,不還是得活著麼?

  錢老太帶著刀疤臉下樓,消失在了東小院的樹蔭下。

  張美珍轉過頭來,叫住喻蘭川:「小喻爺,我們幾個老東西都想讓你搬過來住,你楊大爺托我問你一聲,你方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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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6 23:46:2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十七章

  「你不是嫌棄那邊是『老破小』,連個停車位都沒有嗎?」于嚴低頭用筷子戳著一塊「糖醋小排」,試著咬了一口,骨頭是藕做的,肉是豆製品,浸了話梅汁,口感也算是勁道脆爽,酸甜適度……可仔細品味,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劉仲齊同學開學第一次月考進了年級前五,刷新了個人最好成績,由於有了前車之鑒,喻蘭川這回沒敢拿紅包打發熊孩子,所以抽了個週末,帶他出來慶祝——雖然喻蘭川不明白這有什麼好慶祝的,他自己上學的時候從來沒有掉到過第二名。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沒什麼話好說,不想尬聊,於是把于嚴請來作陪,讓人民警察給小崽子加強一下安全教育。

  餐廳是喻蘭川讓助理幫他挑選訂位的,他自己也沒來過,進來一看,這架餐廳的裝潢的格調非常高,小桌旁邊環繞著水系,水下藏著乾冰,水不停地循環,白霧就從四面八方往上浮,人坐在裡面,感覺自己像是來開蟠桃會的神仙。

  一打開菜單才發現,這是一家純素食餐廳。

  于嚴想不出喻總平時在同事面前是怎麼端架子的,助理可能認為他靠吃花飲露活著,拉屎都是大吉嶺紅茶味的。只有這種仙氣飄渺的餐廳,才配得上仙氣飄渺的喻總。

  「那倒沒關係,」喻蘭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綠油油的盤子,「那邊近,我上班走過去就行。小齊上學也方便,地鐵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別的不說,先剩你一大筆房租,一個月七千多,誰白給你?我一個月到手都沒有這麼多錢!」于嚴這貨,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在禪意十足的雲山霧繞裡,噴出了滿嘴的俗話,「不用開車,以後車位費、油錢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車連牌再車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蘭爺,發家致富靠節儉!」

  喻蘭川後悔領著這人出來吃飯了,有點現眼。

  他沒滋沒味地夾了一筷子杏鮑菇冒充的鮑魚:「不是搬個家的問題,那房子有象徵意義,你不懂,住進去就等於是……」

  「我懂,」于嚴打斷他,「你們道兒上的規矩,不就是房產證上寫誰的名,以後誰當盟主嗎?自古江湖險惡、爭權奪勢,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陰謀詭計上位的、靠自宮喀嚓上位的——你,蘭爺,今天靠房上位,前無古人,充滿了時代氣息。」

  喻蘭川懶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歸我們管,以後有什麼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嚴瞄了認真喝湯的劉仲齊一眼,湊到喻蘭川耳邊小聲說,「隔壁還住了一個跟你特有緣的美女。」

  喻蘭川:「滾!」

  于嚴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別辜負老一輩的重托啊,蘭爺。」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攙和他們的閒事,」喻蘭川嫌棄地躲開了他的爪子,彷彿是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錢關係也沒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說,「我還是不了,省得給自己找麻煩……」

  他話沒說完,電話忽然響了,喻蘭川一看來電顯示,臉色就有點不好看——房東來電。

  房東不是什麼爽快人,一通電話打了足有五分鐘,拉著黏的聲音來回繚繞。于嚴一碗假紅燒肉都吃完了,那邊才說完。

  「什麼事?」于嚴覷著他的臉色,抖了個機靈,「不會是要漲房租吧?」

  一身仙氣的喻蘭川放下電話,當著未成年的面,把髒話咽回去了。

  于嚴掐了掐手指,依稀記得喻蘭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簽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烏鴉嘴,童言無忌……不會真要漲房租吧?」

  他倆說話聲音很小,周圍水聲又「泠泠」響個不停,大廳還有個彈琵琶的,因此劉仲齊沒聽清哥哥們關於「國計民生」的討論。英雄少年已經忍了一頓飯了,終於忍無可忍地放下了菜葉子,對喻蘭川說:「哥,我沒吃飽。我想吃炸雞排,真雞。」

  于嚴:「我也想吃,哥,我還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蘭川:「……」

  六月的天,是房東的臉,說變就變。

  洶湧上漲的房租好似龍捲風,永遠比愛情來得更突然。浩浩蕩蕩地奔將過來,把洋氣的喻總沖到了一百一十號院。

  大爺爺的房子他維護得很好,剛打掃過,也不用重新裝修。

  月底,喻蘭川放棄掙扎,拎包入住——包裡裝著拖油瓶劉仲齊同學。

  甘卿聽張美珍說了兩位少爺移駕隔壁的事,不過她是遊手好閒的小打工仔,上午十點才慢騰騰地開工,跟那些上了發條似的白領和高中生時空不交疊,隔壁搬來了好幾天,她只在吃早飯的時候聽見過隔壁門響,沒碰見過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邊啃著孟老闆給她烤的玉米,一邊翻著手機上的日曆發愁——距離這個月發工資還有四天,開支沒計算好,她沒錢了。

  甘卿把啃乾淨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裡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塊錢,發了工資還你。」

  孟天意聽見,嘀嘀咕咕地出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塊錢來塞給她,數落道:「怎麼又沒錢了?你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一天三頓,兩頓在我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麼兩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錢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塊錢收起來,伸了個懶腰,沒正形地說:「我也奇怪呢,您給我看看後背上,是不是有窮神附體?」

  孟老闆怒其不爭地摑了她一巴掌,甘卿連躲都懶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啟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對自己的力氣吝嗇得很,一年四季都透著一股冬眠沒醒的勁,能省一個動作就省一個動作,能轉眼珠不扭脖子,連點頭都比別人省事——別人點頭,是下巴一縮,然後回歸原位,她點頭,就是把頭往下一低,什麼時候需要抬頭了再抬起來。

  孟天意歎了口氣:「你還年輕呢,總這麼混哪行啊,得為將來想想吧?人還是得融入社會,得過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聲:「正想著呢。」

  「你想什麼想!要麼你去學點什麼,我聽說有那個什麼……是成人高考還是自考的?你去報一個,好歹是個學歷,不願意念書,就跟你孟叔一樣,學一門手藝也能糊口,學費我給你墊,將來慢慢還。」

  甘卿:「我手藝還行啊,會做飯,能幫廚。」

  孟天意:「你行個屁!你會吃!」

  甘卿聽完一笑,死豬不怕開水燙地喝了口冰鎮汽水,既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注)

  她眼窩略深,稍有些「眉壓眼」,但笑起來的時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彎成月牙,有種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麼都不想幹,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個人、成個家,好好過日子,這總可以吧?」

  「唔,這個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長成我這德行的,想傍個大款有戲嗎?以後天天在家躺著,汽水一次點兩瓶,摻著喝。」

  孟天意有點氣急敗壞:「你師父要是活著……」

  「孟叔,」甘卿臉上憊懶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說什麼呢,我哪來的師父?」

  她說完,把空瓶往身後一拋,那玻璃瓶極準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裡,正好卡進了一個空位,堪比雜技。扔完,她轉身就走。

  「杆兒,你師父閉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後說,「怕你這脾氣!怕他沒了,以後沒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沒人給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著兜,回頭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燈把她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後,她沖孟天意擺擺手,「早就惹不動了。」

  有了孟老闆借給她的五十塊錢,早飯又能買得起煎餅了,連啃了三天饅頭鹹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後巷,心裡這麼盤算著,剛吃飽又饞了。

  這時,她的手機震了幾下,甘卿接起來,裡面傳來一個非常虛弱的女聲:「喂……是、是我。」

  跟誰都笑眯眯的甘卿臉色突然冷淡下來,愛答不理的「嗯」了一聲。

  「我上次治闌尾炎的那個錢,報銷下來了,我……我是上銀行給你打過去,還是……」

  「不用,」甘卿說,「自己留著交暖氣費吧。」

  「哦,那……」

  甘卿打斷她:「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就這個……」

  「那就這樣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說完,不留情面地掛了電話,一點也不擔心對方臉面掛不住……因為知道對方沒有臉面。

  她今天在店裡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連著兩個人讓她不痛快。進了十月,燕寧的夜風再也不愜意了,開始露出了一點凜冽的前兆,甘卿裹緊了身上的運動服外套,盡可能地把注意力轉移到煎餅上,這樣,她就能對明天充滿了期待。

  抱著「煎餅」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號院,剛一上樓,就看見了幾個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門口。

  甘卿揉了揉眼,還以為自己是思念煎餅思念出了幻覺——那幾個人涇渭分明地站成兩夥,一夥是路北邊攤「山東煎餅」的,一夥是路南邊攤「煎餅果子」的,兩夥人吵吵鬧鬧地把剛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門口。

  「小喻爺你評評理,他們山東幫的先動手打了我們的人!」

  「誰先挑釁的?」

  「誰先越界的?」

  「越你媽X的界,老子一攤一個月純利過萬,用得著跟你們這幫窮皮搶地盤?你們那破煎餅,能攤就攤,不能攤滾蛋!」

  喻蘭川夾著筆記本電腦,木著臉看著月入過萬的兩大幫派撕扯。

  「到這了還敢動手是吧?好,奉陪!」

  「明天誰也甭做生意了,什麼時候比劃出個黑白再說!」

  「怕你?」

  「怕你!」

  甘卿:「……」

  不、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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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6 23:46:3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十八章

  為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一向不出頭的甘卿忍不住插了句嘴:「別,生意還是要做的啊。」

  她經常去買煎餅,山東煎餅幫的老大一回頭就認出了老主顧,立刻來了底氣,聲音洪亮地說:「那也得賣的東西好,才有臉開張,姑娘,你說是不是?我做的是飯,他做的是屎,你們吃早點的當然知道上誰家去。」

  煎餅果子幫的老大也認出了甘卿,冷笑一聲:「誰是屎誰心裡清楚,顧客心裡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尷尬,她其實是一三五去路北,二四六去路南,周日偶爾換口味吃包子,脆的軟的來者不拒,實在不知道該站哪邊,只好乾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兩種口味嘛。」

  「誰跟他們兩種口味?!」

  「他們壓根不是煎餅!」

  牆頭草甘卿不合時宜的勸架反而激化了矛盾,兩大煎餅幫的老大從「文鬥」上升到了「武鬥」。

  武林風氣每況愈下,特別是在社交網絡大規模流行起來之後,年輕後生們沒事亂跟風,好像「約架不去一百一」,這場架打得就沒有格調一樣。

  喻蘭川搬過來才不到一個禮拜,在他日常早出晚歸的情況下,這已經是第二場鬧到他面前的衝突了——上次是淩晨五點,門口洗衣店的老大爺和修補皮具的老大爺聯袂來敲門,表示他倆要決鬥,還要簽什麼「生死文書」。

  他總算明白大爺爺晚年為什麼老是萍蹤浪跡了。

  兩大煎餅幫派圍成一圈,連吵再掐,可能是來得急,都沒摘套袖,打架的兩雙大套袖上下飛舞,蔥花和醬料味也跟著四處飄散,狠狠地刺激了胃裡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蘭川因為低血糖,怒從心頭起,順手把眼鏡扒下來,跟筆記本電腦一起,塞進旁邊人手裡。

  這時,山東煎餅兄橫肘撞人,煎餅果子兄一腳低掃,喻蘭川直接撞進他倆中間,一抬手點了山東煎餅的麻筋,另一隻手按住煎餅果子的肩膀,在他撐地的腳踝上一帶——山東煎餅「嗷」一嗓子,捂著麻了半邊的胳膊肘蹦開了,煎餅果子四腳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過神來。

  喻蘭川這才後退半步,把解開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掃過安靜下來的兩大煎餅幫派。

  要是喻懷德老人還在,這種狗屁倒灶的破事,他們是不敢鬧上來的。

  只是最近聽說十樓來了個小喻爺,既然是「小」,那當然就好欺負得多,傳聞還是個留過洋的人物,大家一聽,懷疑他是個跟老外練過幾年拳擊就回來人五人六的棒槌,於是各路妖孽紛紛冒頭,尋釁滋事。

  兩個煎餅幫的矛盾由來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們鬧事,也是想試試這個小喻爺是軟是硬。

  沒想到小喻爺這個「寒江雪」的後人,真有兩把刷子,才剛一照面,兩位老大就撲地了。

  老大沒了臉,方才起哄的小弟們也紛紛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虛又緊張地看向喻蘭川,等他發作。

  「樓道是公、共、場、所,」喻蘭川一字一頓地說,「諸位『月入過萬』的土豪們,能不能稍微文明一點?」

  山東煎餅幫的老大還沒緩過勁來,揉著胳膊,搭訕著上前一步:「小喻爺……」

  「有矛盾,是吧?」喻蘭川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摸出手機,「等著,我給你們解決。」

  兩大煎餅幫伸長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處世之道。

  就見喻蘭川在手機上按了幾下,然後對著電話說:「喂,您好,市民投訴——我想投訴我們這的流動早餐車,這些人素質極差,亂扔垃圾,還為了搶地盤,到居民小區裡打架鬥……」

  「素質極差」的煎餅俠們差點給他跪下,大驚失色地撲上去,七手八腳地拉開喻蘭川的嘴和手機,求他收了神通。

  山東煎餅幫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爺,有、有有有話好好說!」

  煎餅果子幫的老大:「不至於!不至於!」

  「有話好好說?」喻蘭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點了點山東煎餅幫,又轉頭問煎餅果子幫,「不至於?」

  煎餅俠們怕了他,一邊愁眉苦臉,一邊陪著笑。

  喻蘭川:「打架的打壞了嗎?打壞了去醫院驗傷,驗完傷我給你們報警,該怎麼賠,就怎麼賠。」

  「沒有沒有,沒打壞,切磋、日常切磋,不是個事。」

  喻蘭川:「那就好,地盤的事,以前沒有規矩嗎?有規矩,就按規矩來,別跟我扯別的,以前行,以後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餅俠們面面相覷。

  喻蘭川冷笑一聲:「工商局電話多少來著?」

  煎餅俠們頭一次碰到這種投訴狂,不敢說不行,最後當著喻蘭川的面,捏著鼻子互相擁抱了一下,都覺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頭喪氣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邁著小碎步顛過來,把電腦和眼鏡還給喻蘭川:「小喻爺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著一條眼鏡腿,金屬眼鏡框,一邊的眼鏡腿冰涼冰涼的,一邊沾了她手心的體溫,懸殊的溫差從一邊的太陽穴流向另一邊的太陽穴。

  喻蘭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識的眉目蟄了一下,繃著臉沖她一點頭,寒暄道:「這麼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對拯救了她早飯的恩人,好話不要錢,「回來得正好,不然都沒機會幫您拿東西。」

  油嘴滑舌。

  喻蘭川不知怎麼,想起了她哄張美珍的嘴臉,無端又不高興了,凜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進門,不會看人臉色的弟弟就一臉崇拜地跑過來給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剛才從『貓眼』裡看見了,你也練過嗎?什麼時候練的?以前都沒聽你說過,能教教我嗎?我前一陣還去星之夢找過那個姐姐,結果磨了半天,她就給了我一個報警器,還教了我一招『撩陰腳』,我覺得有點下流……」

  喻蘭川額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裡:「寫作業去!」

  劉仲齊就跟誤食了貓薄荷似的,連蹦再跳地「飛」回了他自己屋裡,還跳起來摸了一下門框。

  這時,公司同事緊急呼叫,說某個就要簽合同的投資項目政策有變,大老闆突然反悔,召喚風控部門線上會議。喻蘭川只來得及用微波爐熱一個三明治,就開始接受各部門的電話轟炸。

  正在他焦頭爛額時,陽臺窗戶忽然「叩叩」地響了幾下,喻蘭川嚇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條拖了出來,伸著個長舌頭似的轉過頭,看見他家十樓陽臺外趴著個「蜘蛛人」,穿著緊身衣,手裡拎著鋼爪和吸盤。

  「蜘蛛人」從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啪」一下拍在了窗戶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寫道:「我是『堂前燕』傳人,我要向你挑戰。武林大會,一決勝負。」

  喻蘭川:「……」

  起碼這一刻,他無比懷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無情的房租。

  對,說起這個遭瘟的「武林大會」,老楊大爺已經跑來催了好幾次,說是場地和海報都做好了,隨時可以給他看。

  武林大會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爺爺主持。

  老楊大爺說:「我們都老了,跟不上時代了,也該讓年輕人出頭了,大傢伙也都想見見小喻爺,小川啊,這回就你來主持吧。」

  喻蘭川:「楊爺爺,我今年真的沒有年假了,咱們聚會能換個時間嗎?春節長假怎麼樣?」

  「不行啊,」老楊大爺說,「春運的火車票買不上啊!」

  喻盟主無話可說,憤而消極怠工,並且開始在網上找新房子,寧負房租,不當盟主了。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隱約傳來「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聲音,緊接著,有女人淒厲的尖叫聲響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閃就不見了。

  房齡大的老樓,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時已近深秋,家家夜裡都是關著窗戶的,這個聲音卻仍然能從窗戶縫裡鑽進來,刺得人一激靈,好像垂死時爆發出的慘叫。

  不止喻蘭川,周圍好幾戶同時推開了窗戶,探頭尋找聲音來源。

  甘卿剛洗了頭髮,正在陽臺上收衣服,餘光掃見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麼牛鬼蛇神。她搖搖頭,向隔壁的小喻爺獻上了同情心,正準備去吹頭髮,也被這慘叫聲驚動。

  這慘叫似乎讓她想起了什麼,甘卿皺了皺眉,靠近窗邊,把窗戶略推開一條縫。

  外面的聲音清晰起來,甘卿聽見鄰居們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話:「八樓還是九樓?」

  「八樓,好像是804,窗戶都碎了。」

  「幸虧是晚上,樓底下沒人,怎麼回事啊?」

  「是不是進賊了,我剛才好像看見一道黑影閃過去了。」

  「不可能吧……這可是八樓。」

  這時,804的人終於出了聲,是很虛弱的女人的聲音,顫顫巍巍地從碎裂的玻璃窗裡傳出來:「是……是有賊。」

  「什麼?八樓也有賊!」

  「這還沒到年底呢,窮凶極惡了吧!」

  「我805的,」一個挺胖的中年男子說,「我看看去。」

  鄰居們連忙喊他:「等等,萬一賊沒跑呢,先報警,等大家一起過去。」

  住在一百一十號院的,大部分都是後來搬進來的普通人,大家紛紛緊張了起來。

  喻蘭川收起自家窗戶上的紙條,目光在周圍逡巡了一圈,囑咐劉仲齊關好門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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