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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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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1:57:4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7
本帖最後由 發表回覆 於 2018-12-13 00:30 編輯

恰逢雨連天 作者:沉筱之

【內容簡介】:

  柳朝明記得,初遇蘇晉,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

  那個時節總是多雨。

  他在朱雀橋邊落轎,她隔著雨簾子對他一揖。

  雨絲洋洋灑灑,他看不真切,只記得她一身素衣,明眸深處仿佛有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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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1:58:1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永濟元年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蘇晉被人從刑部帶進宮,險些叫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見天光,大牢裡頭暗無天日,充斥著腐朽的屍味。每日都有人被帶走。那些她曾熟悉的,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被處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書。

  身上的囚袍略顯寬大,凜冽的風自袖口灌進來,冷到鑽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蘇晉抬眼望向宮樓深處,那是朱南羨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極一時的明華宮如今傾頹不堪,好似一個韶光颯颯的帝王轉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華宮走水——看來三日前的傳言是真的。

  內侍推開紫極殿門,扯長的音線唱道:「罪臣蘇晉帶到——」

  殿上的人驀然回過身來,一身玄衣冠冕,襯出他眉眼間淩厲,森冷的殺伐之氣。

  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蘇晉覺得好笑,嘆自己初見他時,還在想世間有此君子如玉,亙古未見。

  如今又當怎麼稱呼他呢?首輔大人?攝政王?不,他扶持了一個癡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龍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霧氣,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著的人。

  「過來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蘇晉沒有動。兩名侍衛上前,將她拖行數步,地上劃出兩道驚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蘇晉便抬起頭,啞聲問道:「明華宮的火,是你放的?」

  他沒有作聲,蘇晉又道:「你要燒死他。」

  柳朝明這才看見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幾何時,那個才名驚絕天下的蘇尚書從來榮辱不驚,寡情薄義,竟也會為一人悲徹至絕望麼。

  柳朝明心頭微震,卻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亂犯上,勾結前朝亂黨,且身為女子,卻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即日流放甯州,永生不得返。」

  蘇晉又笑了笑:「不賜我死麼?」

  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隨逝者而去。

  囚車等在午門之外,她戴上鐐銬,每走一步,鋃鐺之聲驚響天地。

  柳朝明看著蘇晉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樣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她隔著雨簾子朝他打揖,雖是一身素衣落拓,一雙明眸卻如春陽秀麗。

  那時柳朝明便覺得她與自己像,一樣的清明自持,一樣的洞若觀火。

  他只恨不能將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幾分探究幾分動容,任由她長成參天大樹,任她與自己分道而馳。

  如今她既斷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夠原諒他了。

  「蘇晉。」柳朝明道,「明華宮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蘇晉背影一滯。

  柳朝明淡淡道:「他還是這麼蠢,兩年前,他拚了命搶來這個皇帝,以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燒了自己,拱手讓出這個江山,以為能換你的命。」

  蘇晉沒有回頭,良久,她啞聲問:「為什麼,要告訴我?」

  「你不是問,為何不賜你死麼?」柳朝明道,「如朱南羨所願。」

  囚車碾過雪道,很快便沒了蹤跡。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滿肩,融入氅衣,可他長久立於雪中,仿佛感覺不到寒冷。

  一名年邁的內侍為柳朝明撐起傘,嘆了一聲:「大人這又是何必?」他見慣宮中生死人情,曉得這漩渦中人,不可心軟半分,因為退一步便萬劫不復。

  「尚書大人本已了卻生念,大人那般告訴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後生了。蘇大人在朝野勢力盤根錯節,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今聖上又是假作癡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與大人之間,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們相識五載,連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馬燈一般換了三輪,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還能回來。」柳朝明笑了笑,「我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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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1:5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我心似月,撫過長夜

第一章

  蘇晉初遇柳朝明,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

  那個時節總是多雨,綿綿密密地落在十裏秦淮,鋪天蓋地扯不斷的愁緒。

  也的確是愁得很了,春闈剛過,榜上有名的貢士就丟了一個,今早去他住處一看,桌上還擱著謄錄一半的《大誥》,然而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貢士失蹤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響,須臾間就落了雨。

  蘇晉一路冒雨疾行,過了朱雀橋,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卻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轎。

  四方八抬大轎,落轎的大員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為他舉傘,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語的樣子倒是凜然有度。下了轎,腳下步子一頓,朝雨幕這頭看來。

  蘇晉愣了一愣,這才隔著雨簾子向他見禮。

  這是個多事之春,漕運案,兵庫藏屍案數案併發,大理寺卿忙得焦頭爛額,成日裡將腦袋系在褲腰頭上過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見了蘇晉的名帖,不過京師衙門一名區區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議事,煩請官人稍等。」也沒將人往署衙裡請。

  蘇晉也不是非等不可,將文書往上頭一遞也算交差。

  但這名失蹤的貢士與她是仁義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這位貢士幫襯,只怕舉步維艱。

  雨勢急一陣緩一陣,廊簷下緊緊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紋樣,與蘇晉一樣,都是被打發來候著的芝麻官。

  蘇晉正想著是否要與他們擠擠,頭頂一方天地瀟瀟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裡來了個活菩薩為她舉著傘,一身隨侍著裝,眉目生得十分齊整,說了句:「官人仔細涼著。」將傘往她手裡一塞,逕自又往衙裡去了。

  傘面是天青色的,通體一派肅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尋著這傘的貴氣將她往署裡請了,蘇晉這才想起,這尊貴傘是方才那位落轎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這世道,傘的臉比人的臉好用。

  見到大理寺卿,蘇晉俯首行禮:「下官蘇晉,見過張大人。」

  張石山是識得蘇晉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調來大理寺。當年蘇晉二甲登科,還在翰林院跟他修過一陣《列子傳》,可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而今再見後生,昔年一身銳氣盡斂,張石山心中惋惜,言語上不由溫和幾分,指著一張八仙椅道:「坐下說話。」

  蘇晉依言坐下,這才注意那位落轎大人正於座上另一側閑飲茶。她少小識人頗多,眼前這一位模樣雖挑不出瑕疵,然眼底雲遮霧繞,不知藏著什麼。

  蘇晉想起一個句子來,曉開一朵煙波上。

  張石山道:「你托劉寺丞遞來的文書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寬心,好歹是朝廷的貢士,我再擬一份公文交與禮部,務必將人找到。」

  艱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無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禮部審完公文,著手找人又是什麼時候?讀書人一輩子盼著金榜題名,後日即是殿試,晁清等不起的。

  蘇晉想到這裡,道:「不瞞大人,此事京師衙門也查了,晁清這幾日都在處所用功,並無可疑之處。只失蹤當日,太傅府三公子的來找過他,像是有過爭執,之後人才不見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當今太子的侍讀,時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張石山問:「如何證實是少詹事?」

  蘇晉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貢士處所的武衛驗過的。」

  張石山為難起來,此事與晏三有關,他要如何管,難不成拿著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麼?得罪太傅便罷了,得罪了東宮,吃不了兜著走的。

  張石山一時無言,隔著窗隙去看烏沉沉的天色,春雨擾人,淅淅瀝瀝澆得人心頭煩悶。

  倒是座上那位落轎大人悠悠開了口:「晏子言來過,後來又走了麼?」

  「走了。」

  「走的時候,晁清人還在?」

  「還在。」

  那一位端著一盞茶,平靜地看著蘇晉:「既如此,倒不像幹晏子言甚麼事。京師衙門不願接這燙手山芋,所以你來大理寺,請張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著區區一面之辭去審少詹事?」

  蘇晉被這話一堵,半晌才吐出一個「是」,雙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響頭,「請張大人幫學生一回。」

  到底是讀書人,滿腹詩書讀到骨子裡,盡化作清傲。都說膝下有黃金,若不是為了故友,一輩子也不要求人的。

  張石山看她這副樣子,心中已是動容,方要起身去扶,卻被一旁伸來的手攔了攔。落轎大人端著茶,慢慢踱到蘇晉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本官同你說幾句實在話,你聽好。」

  「今年開歲不順,什麼世道你心中該有數。莫說是丟了一個人,哪怕死了人,燒了幾座廟,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過去就揭過去了。為官當有為官者方圓,跟大理寺講情面買賣,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裡,蘇晉回到應天府衙的處所,坐在榻上發呆。

  鄰屋的周通判看到了,問:「那位張大人將你回絕了罷?」又搖頭嘆道:「我勸過你,這些當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裡的石頭,一則迂腐,二則嗜『蠅』,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單名一個萍字,當年春闈落第,憑著舉子身份入的京師衙門。蘇晉轉頭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裡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員,你識得幾個?」

  周萍嚇了一跳:「年紀輕輕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說,「不過自景元帝廣納賢能,這樣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蘇晉默不作聲,在案幾上抹平一張紙,沾水研磨。筆落紙上,須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鎖眉看著,竟慢慢看癡了,那紙上人長得極好,一雙眉眼仿佛本就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蘇晉擱下筆,問:「這個人,你識得否?」

  周萍道:「雖說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幾個,可這等樣貌,這等氣度的,若不是戶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禦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屬了。」

  蘇晉沉默了一下,聲音輕飄飄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這條道兒,是徹底被堵死了。蘇晉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亂棍加身,昏死在路邊。只有晁清來尋她。風雨連天,泥漿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將她架在背上,索性連傘也扔了。蘇晉渾渾噩噩間說了聲謝,晁清腳步一頓,悶聲回了句:「你我之間,不提謝字。」

  受恩於危難,結草銜環以為報。

  周萍方起身就聽見叩門聲。天未明,蘇晉站在屋外,眼底烏青,大約是輾轉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爺的密帖呢?拿來給我。」

  周萍原還困頓著,聽了這話,陡然一驚:「你瘋了?」

  蘇晉不言語,逕自從一方紅木匣子裡將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鏤空紫荊花樣,裡頭還寫著一道策問。

  這樣的信帖面上瞧著沒甚麼,裡頭卻大有文章——當今聖上以文治國,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發策問,令諸皇子作答,時限三日,答出無賞,答不出卻有罰。收到這樣的密帖,大約是哪位殿下躲懶,找下頭的人代答。

  宮中規矩嚴苛,雖說密帖經手之人甚少,但若鐵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欽天監一名司晨就因幫十四殿下代擬了一道策論被活活打死。

  蘇晉將桌上一杯冷茶潑到硯臺裡,碾墨鋪紙,落筆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觸目驚心,連忙將門掩上,跟過來問:「昨日我要燒這密帖,你攔著不讓,心裡就有這打算了?」

  蘇晉「嗯」了一聲。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麼?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蘇晉淡淡道:「危牆雖險,尚有一線生機,總好過屈身求人。」

  周萍要再勸,外頭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臉,走到門前,回頭看蘇晉仍舊一副筆走如飛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囑:「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轍,你莫要衝動,切記三思而後行。」

  蘇晉沒抬眼,回了句:「記得幫我畫卯。」

  策問論的是中興之本,蘇晉答罷,收拾好筆墨出門。外頭又在落雨,雨絲如斷線,細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紙傘。這是柳朝明的傘。蘇晉想,此一行,若能撞見柳朝明,便將這傘歸還了。

  周萍說三思而行,她不是沒有聽進去。可有甚麼辦法呢?她實在不願欠旁人什麼,點滴之恩,便要湧泉相報,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這一生註定艱險,長此以往,還是與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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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蘇晉到了侯府遞上名帖,府外武衛驗過,稱小侯爺上值未還,煩請且先候著。

  小侯爺任暄是長平侯的獨子,為人有些自來熟。

  長平侯過世後,光耀一時的侯府徒留一個空架子,好在聖上念任暄謙恭有度,禦封他為禮部郎中。

  明日是殿試,任暄在衙署核對了一日貢士名錄,等到散值歸家,已暮色時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籠罩天地,他老遠分辨出府外站著的人是蘇晉,心裡猜到她的來意,一時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請到廳堂,以好茶奉上。

  蘇晉將密帖取出:「請小侯爺過目。」

  任暄五年前就讀過蘇晉的文章,彼時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論清放乾淨,頗具名氣。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這麼交給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後會於取辭措字上做些改動,你放心,絕不讓翰林那老幾個瞧出端倪。」

  蘇晉道:「全憑小侯爺做主。」

  任暄仔細將密帖收了,想了想問:「你甘冒此風險,可是在京師衙門待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說是詹事府錄事有個缺,雖只是九品,好歹在東宮手下做事,比起京師衙門體面許多,你可有意?」

  蘇晉一時默然,未幾才道:「小侯爺既在禮部,必然曉得晁清失蹤一事吧。」

  任暄稱是,蘇晉續道:「晁清與下官乃故舊。我去貢士所問過,他失蹤當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來找過他,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且二人有過爭執。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時候,晁清人還在,也查不到少詹事頭上。我官微言輕,自知闖不了太傅府,只請小侯爺能讓我與晏三公子見上一面,也好當面討個究竟。」

  任暄沒料到蘇晉此番周折,為的竟是旁人。往細裡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應天府衙門大約不願得罪人,想將這案子摁下,蘇晉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韙,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來的罷。

  這也算是捨己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語上也親厚幾分:「不瞞蘇賢弟,為兄因一樁私事,實在不便領賢弟去太傅府拜訪。不如這樣,明日一早,你扮作隨侍與為兄一同進宮。晏子言每日五更必從金水橋畔過,為兄幫你攔下他,你也好問個明白。」

  是夜,蘇晉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過早膳,上了馬車,任暄又問道:「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幾個,賢弟便不再識的誰了罷?」

  蘇晉應道:「彼時在翰林院只顧修書撰文,與人結交甚少,且只有區區數月,當不會有人認出下官。」

  任暄道:「這就好,你是不曉得新上任的左都禦史柳大人,治紀甚嚴,若叫人瞧出端倪,發現我與賢弟綱紀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蘇晉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勢:「哦,倒未曾聽說過此人。」

  正午門前,車馬止行。又因宮中為消彌火患,禁了諸臣燈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員可乘轎提燈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橋畔寥寥站了數人,都在等掌燈內侍前來引他們入宮。

  任暄領著蘇晉等在橋頭,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著梆聲來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將話頭引到殿試,就道:「昨日核對貢士名錄,本該有八十九名,沒成想失蹤了一個,去衙門一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禮部這頭要應付差事,報的是家急返鄉,但你也曉得羅尚書愛究細兒的性子,回頭怕他問起,又差下頭行走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了,那處武衛說這貢士失蹤前,你去過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聲:「胡說八道。」又眯著眼問:「小侯爺拿這話來問我是甚麼意思?疑心我將人劫走的?」

  他生的長眉鳳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廣袖長衣的氣度,宛如古畫裡的魏晉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風流,晏子言一副眼高於頂的模樣,是曲高和寡得過了。

  任暄笑道:「若是懷疑你,我還來問你做甚麼?通風報信麼?」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為是,目光不經意落到蘇晉身上,不由道:「怎麼,身邊換人了?」

  任暄道:「阿禮病了,就隨意帶了另一個,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貢士所上打聽的。」

  蘇晉上前打了一個揖:「小人賈蘇,拜見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沒有接話,上下打量著她,一時沒移開眼去,蘇晉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貴人多忘事,但貢士所的武衛並非空口無憑,他們說少詹事去過,是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為在聽笑話:「一群莽夫信口開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徵,本官從來愛惜如命,絕不外帶身側,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蘇晉抬頭直視晏子言,攤開右手:「那麼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裡的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盡頭只有月色,羊脂玉所製的印章瑩潤生輝,晏子言的臉色暫態變了,伸手就要奪玉印,蘇晉卻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樣子卻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麼東西,竟敢問責本官!」只是月色下,蘇晉煢煢孑立,淡漠冷靜的樣子,叫他覺出一絲似曾相識,「不對,我像是見過你的,你是——」

  金水橋另一頭照來一星光亮,眾朝臣本來湊在一處瞧熱鬧,被這光亮晃了眼,俱作鳥獸散。

  二品以上大員因不必等候燈火,沒幾個早來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門的,大約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鐵面菩薩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著菩薩的轎子能隔開全世界,什麼動靜都聽不見才好。偏偏菩薩就在他跟前落了轎,轎前的掌燈隨侍還和和氣氣地招呼:「小侯爺早,少詹事大人早。」

  蘇晉聽聲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給她送傘的那個。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肅靜的便是左都禦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語,連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燈隨侍又道:「老遠就聽見小侯爺與少詹事大人興致正高,不知是聊甚麼,叫小人也來湊湊趣。」

  任暄十分謙和:「安然哥子說笑了,少詹事不過是瞧著我換了個面生的隨侍,隨意問了幾句。」言罷還給晏子言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裡知晏子言不吃這一套,涼涼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兩步,對面站到蘇晉跟前,「我已記起你是誰了,景元十八年的進士,蘇晉蘇時雨可是?」

  昔日與晏子言不過在瓊林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沒說過,實沒成想他竟記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還有個察覈官常的左都禦史,假扮官員隨侍,這錯處說起來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裡扣帽子,因此是萬萬不能認的。

  蘇晉只當自己是個長重了樣的,旁若無事地看著晏子言,張口問道:「什麼蘇時雨?大人是不是記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聲:「你大可以不認,卻不要以為只我一人記得你!」雙袖一拂,轉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辦案,回京後,在詩禮會上提起當地的解元蘇晉蘇時雨,說其文章有狀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燈火,映在柳朝明眸深處,輕輕一晃,如靜水微瀾。

  半晌,他淡淡道:「是麼?」順手拿過提燈,舉在蘇晉近前照著看了一會兒。巧言令色,冥頑不靈,跟那日在大理寺風雨裡見著的樣子一般無二。

  柳朝明將提燈遞還安然,轉身回轎,冷清清說了句:「不認得此人。」

  任暄沒想到這一茬兒瞞天過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筆帶過,大喜之餘又有點劫後餘生的僥倖,忙拉著晏子言拜別了禦史大人的官轎。

  正巧引群臣入宮的掌燈內侍來了,晏子言再看蘇晉一眼,「哼」了一聲,甩袖往宮裡而去。

  任暄扭頭盯著他的背影,等人走遠了才對蘇晉道:「晏子言這個人,脾氣雖壞點,但為人還算敢作敢當,我看他方才的反應,委實不像去過貢士所,可你手裡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蘇晉道:「是,我也疑心這個。」

  任暄來回走了幾步,說道:「這樣,你且先在此處等著,待會兒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聽打聽,看看晁清失蹤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麼去了。」

  ==========================================================

  註:

  1. 蘇晉,京師衙門(應天府衙),知事,從八品

  2.柳朝明,都察院,左都禦史(就是都察院老大),正二品

  3. 晏子言,詹事府,少詹事(就是詹事府老二),正四品

  4. 任暄,禮部,郎中,正五品 (但他襲了一個侯爺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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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日的新陽並不絢燦,寂寥廖掛在天邊,不時起了風,層雲越卷越厚。

  蘇晉抬手搭了個棚,眼見一場急雨將至,偌大的正午門,竟沒個躲雨的去處。

  她攏了攏袖口,打算找個旮旯角蹲著,身後有人喚了聲:「蘇先生。」

  是任暄的隨侍,阿禮哥子來了:「今早侯爺與先生走得急,連備存的貢士名冊也忘帶了,我給送來,又想或要打雨點子,就將先生的傘也一併帶著。」將手裡油紙傘遞給蘇晉,一面朝四下望瞭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這天是說變就變。」

  蘇晉謝過,見他懷裡冊子露出一角,不由問:「我記得禮部的文書是鑲碧青雲紋的,這個怎麼不一樣?」

  阿禮道:「哦,這是羅尚書私底下讓弄的貢士名冊,說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經文書,但要比禮部的名錄齊全些。」

  又取出文書,拿給蘇晉看,「也沒甚麼見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當家的管得寬,連窮書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個門兒清,叫我說,管這些做甚麼,學問念得好不就成了?」

  蘇晉隨手翻了翻,阿禮的話不假,這名冊宛如族譜,大約的確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禮見蘇晉面色沉沉,湊上來問:「蘇先生,你看這名冊,可發現一樁怪事?」

  蘇晉道:「怎麼?」

  阿禮環顧四周,唯恐叫人聽了去:「這一科的貢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爺說,南北差著這麼些人,不知會鬧出什麼糟心事!」

  且不提這一科的貢士,單說春闈前,自各地來的舉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數,而春闈之後,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貢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滿,到貢士所鬧過幾回,還是周萍帶著衙差將人哄散的。

  蘇晉避重就輕:「小侯爺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藪,多些舉子貢生也不怪。」

  他們躲在廊簷下說話,遠天一道驚雷忽作,豆大的水點子打下來,簷下一處地兒暫態濕了。

  阿禮一面撐起傘,一面對蘇晉道:「這雨勢頭急,簷頭下尺寸地方遮擋不住,先生不如隨我去禮部避避,左右小侯爺出來沒見著人也要回禮部的。」

  蘇晉也以為是,撐起傘跟他往禮部去。

  這日是殿試,禮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獨留一個司禮製的主事執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頭打瞌睡,恍惚裡聽到廊廡外有碎語聲,探出頭認了認來人,迎出去道:「什麼風把阿禮哥子吹來了?」又接過阿禮的傘晾曬在一旁,半彎身將人往裡請:「可是替侯爺送文書來的?」

  「是,小侯爺早上走得急,將都察院要的貢士名錄忘了,我便送來。」阿禮應道,伸手也跟蘇晉比了個「請」。

  江主事這才注意到蘇晉,上下打量,只見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氣度清雅至極,一時拿捏不準此人身份,抬著眉毛虛心請教:「這一位是?」

  蘇晉遞上名帖,行了見禮,阿禮道:「蘇先生是與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開名帖,一看不過是應天府區區從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進裡頭來罷。」

  三人還沒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後還跟著都察院二當家的,副都禦史趙衍趙大人。

  江主事驚了一跳,瞌睡頭是徹底醒了。當即請了二位貴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聖上賞的『龍團兒』上旬就吃完了,眼下還剩些『銀絲』,是卑職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將就。」

  趙衍笑道:「那敢情好,我們那兒的『龍團兒』還是整塊的,禮部喜歡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點頭稱是,想了想,隨即惶恐說:「豈敢豈敢。」

  趙衍擺了擺手,意示不必客氣,又道:「我與柳大人要去宮外一趟,想著日前請禮部整理的貢士名冊大約已弄好了,便過來取。」

  江主事哈著腰:「是,尚書大人與小侯爺都叮囑過這事,昨日下官將名冊整理好,小侯爺還親自帶回府核對,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囑阿禮哥子送來。」言罷笑眯眯看著阿禮,自等他取出文書交差。

  阿禮心道這回是倒楣大發了,他先頭跟蘇晉碎話,把名冊給她就沒拿回來。

  柳大人的鐵腕手段小侯爺可沒少跟他嘮叨,眼下若叫他抓個現行,發現自己將禮部的文書交給外人,打死他事小,連累小侯爺可不成的。

  阿禮急出一腦門子汗,雙膝一軟已然要跪下,蘇晉先他一步雙手奉上文書道:「請柳大人趙大人過目。」

  阿禮雙眼一閉,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覺著大約玩完了。

  廳堂裡死一般寂靜,半晌,柳朝明冷聲問道:「禮部的文書,怎麼在你身上?」

  蘇晉還沒作聲,江主事忽然搶著道:「這位後生乃禮部鑄印局新來的大使,這兩日方上任,區區未入流,不入大人法眼也無怪乎。」

  他自以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扯回妄語,圓出個生路,豈不知單這兩日,蘇晉與柳朝明已打了兩回照面,一回在大理寺,她是應天府從八品知事,一回在正午門,她乃侯爺府隨侍。

  柳朝明的聲音淡淡的:「哦,眼下是禮部的大使了?」

  蘇晉甚無語,她原想著說阿禮怕名冊被雨水打濕,她幫忙藏著,哪裡知這江主事是只軟腳蝦,柳朝明不過一問,竟自亂陣腳。

  眼下被趕鴨子上架,被迫認了大使的身份。

  柳朝明接過名冊,隨手翻了翻:「既是禮部的人,想必多少也整理過這本名冊,哪幾個是你撰次的?」

  方才沒細看,只粗略掃了頭幾頁,蘇晉道:「回柳大人,名冊頭幾位便是卑職撰次的。」

  柳朝明道:「懶得看,你背出來本官聽著。」

  蘇晉只好應是。

  江主事以為死到臨頭,背躬得像只老山參,然則聽蘇晉越背越匪夷所思,不由慢慢直起腰,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姓名,籍貫,家中行幾,祖上營生,為官為商,擢遷貶謫,無一不對,仿佛這名冊當真是她撰寫的一般。

  柳朝明聽了一陣兒,打斷道:「行了。」將名冊合上,定睛看著蘇晉,悠悠道了句:「是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言罷,將茶碗蓋蓋上,與趙衍站起身。

  江主事見二位大人一副要走的架勢,扯著袖口揩了揩額汗,彎身恭送。

  柳朝明走到門檻處又頓住腳,沒頭沒尾問了句:「你那位故舊,是哪一日失蹤的?」

  蘇晉怔了怔,彎身施以一揖:「回大人,是五日前,四月初九。」

  柳朝明淡淡「哦」了一聲,繼而道:「四月初九,晏子言廷議過後便去了東宮,至晚方歸,哪裡來的閑功夫去貢士所?」

  換言之,那日拿著晏家玉印去找晁清的並不是晏三公子。

  其實早上攔下晏子言問過以後,蘇晉也猜到這一點了,只是沒想到為自己證實這個猜測的人,竟然是柳朝明。

  蘇晉一時躑躅,鬧不明白柳朝明意欲何為。又琢磨著對這麼個莫測難料的人物,當如何道謝,才顯得體面且真誠。

  那頭柳朝明已一腳跨過門檻,漠然又道:「蘇晉。」

  蘇晉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聲冷氣:「還賴著不走?是等著本官命巡查禦史將你攆出宮嗎?」

  出宮的道兒只一條,柳朝明與趙衍在前頭走,蘇晉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

  驟雨已止,承天門角樓上的鐵馬鏽了,風吹過,鈴音也是古啞的,趙衍就勢朝身後望了一眼,壓著嗓子道:「這就是蘇晉。」

  柳朝明「嗯」了一聲。

  趙衍搖頭道:「可惜了,當年老禦史讀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璣,針砭時弊,說天下治吏之文章,無人能出其右,原想著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豈知你我驅車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幫殺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雲未必好,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趙衍笑道:「怕只怕老禦史舉才於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諸。」

  說話間已至承天門,都察院小吏牽著馬車候在門外,蘇晉快走幾步道:「柳大人。」雙手將傘舉至平眉,鄭重道:「下官謝大人借傘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遠天,雨雖已止,雲卻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馬車,想起趙衍方才的話,又道:「聽你的意思,曾還有人問翰林討過蘇晉?」

  趙衍道:「我也是後來聽錢三兒說的,蘇晉被打發去鬆山縣後,十三殿下追問過他的下落,知其遭遇,還跟吏部鬧過一回,嚇得曾友諒那貉子以為捅了什麼不得了的簍子,則差沒把官辭了,所幸朱十三之後隨軍去了西北衛所,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聽他說著,一面掀開後簾看了看,蘇晉一本正經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子班,看到馬車絕塵而去,將紙傘往身後一背,抄了條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車簾,微微蹙眉:「朱南羨?」

  =========================================================

  註:

  未入流:沒有品級的官吏,就是連九品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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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1:59: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任暄一回禮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門檻上,哭得老淚縱橫,問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說了,續道:「下官以為這蘇晉和下官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好心幫他扯個謊,誰知道他跟柳大人是舊識,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裡,下官這平白無故得罪了都察院兩位堂官,一頭撞死得了。」

  與任暄一道回禮部的還有羅尚書,弓著身聽江主事哭訴了一陣兒,覺得他十分囉嗦,嗮道:「活該,老夫早就教過你們,多磕頭,少說話,讓你嘴禿嚕惹禍。」

  任暄聽出來個疑點,問:「柳大人與蘇晉是舊識?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淚:「怎就不能,下官親耳聽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幫蘇晉查案子,問甚麼失蹤日子,還說晏詹事的閒話,誰不知左都禦史是個鐵面菩薩,能請動他老人家幫忙,沒有過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時怔住,倒是先一步來串門子的戶部侍郎沈奚聽了半日牆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記得您有個孫子,與柳大人差不多年紀,您喚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適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麼不合適?能要我命的都是我親爺爺。」

  沈奚扯著官袍上三品孔雀繡問:「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著淚眼,抬頭看他:「你是管銀子的,我祖宗!」

  那頭沈奚笑作一團,任暄就著門檻,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彈劾百官之權,晁清一案由他們審理最好不過,蘇晉若與柳朝明相識,何必拿著密帖來找自己呢?捨近求遠不提,左右還落個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聽消息,撞見了十三殿下,這才知朱南羨已從西北回京,聖上頗有看重之意,竟賜了金吾衛領兵權。

  任暄不知蘇晉記不記得朱南羨,但當年十三殿下為一任翰林大鬧吏部,倒是一時談資。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無路,十三殿下鬧不定願管這閒事呢。

  任暄興致衝衝回來,原想告訴蘇晉朱十三回京這一喜訊,哪裡知柳朝明憑空插了一足進來,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顯得多餘。

  阿禮備好轎子,進來問:「小侯爺,這就上應天府衙門尋蘇先生去麼?」

  任暄擺擺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罷。」

  蘇晉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處所,周萍就從堂屋出來,拽住她問:「整兩日不見,你上哪兒去了?」

  蘇晉看他滿頭大汗,袍衫髒亂的模樣,道:「別問我,你是怎麼回事?」

  周萍長嘆一聲:「別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廟鬧事,我帶衙差去哄人,還起了衝突,有幾個趁著形勢亂,把我掀翻在地上,還好五城兵馬司來人了,才將鬧事的攆走,我也是剛回來。」

  蘇晉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遞給他:「這衙門上上下下都曉得你老實,往常不過是將棘手的案子丟給你,眼下倒好,外頭有人鬧事也叫你去,你一個書生,讓你去是跟鬧事的人說教麼?」

  周萍接過茶,寬慰她道:「這回鬧事的也是書生,我去說教說教也合適。」

  蘇晉想到早上看過的貢士名冊,不由道:「再有仕子鬧事,你是不能去了,實在推不掉,索性稱病。」

  周萍連聲應了,又問:「晁清失蹤的事,你有眉目了麼?」

  蘇晉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點。」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廡,低聲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說是他家公子將玉印落在此處,她特地過來取。」

  「昨日?」

  依現有的眉目來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貢士所。這是哪裡來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麼,我就跟她說,晁清失蹤了,衙門要查這案子,收走了證據,她若要玉印,只能兩日後來京師衙門。」

  蘇晉問:「她願來嗎?」

  周萍道:「她說明日脫不開身,等後一日,她天不亮便來。」

  周萍看蘇晉沉默不語,又道:「我覺得這丫鬟行事蹊蹺,便記下她的模樣,等楊大人回府,可向他打聽打聽此人。」

  蘇晉搖頭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誰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師,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裡的,倒還有一位被人退過三回親,正待字閨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傳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騰不出空閒,那當日將玉印落在貢士所的,只能是這位聲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裡無不在議論仕子鬧事的,瞧見周萍來了,忙抓著往細處盤問。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闈的主考是裘閣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曉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這些仕子鬧一鬧,等心平了,氣順過來也就散了,並不是甚麼大事。」

  劉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寬,豈不知昨日夜裡,都察院來人請楊大人喝茶,就為這事,議了一夜還沒回來。」

  周萍一驚:「都察院也管起這鬧事的仕子來了?」

  劉推官道:「你以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調進內廷,就因乙科出身,裡頭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陣子受不了乾脆致仕了。」

  說著,又掃一眼角落裡抄狀子的蘇晉,「不信你問他,他倒是甲科出身,當年還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進士,而今屈於你我之下,怕是這輩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臉來:「義褚兄此言差異,百裏奚七十拜相,黃忠六十投蜀破敵,時雨年紀尚輕,日後作為尤未可知。」

  劉義褚道:「你就愛說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貶謫已是造化,還盼著升遷?」

  周萍還欲再辯,那頭蘇晉已抄完狀子,呈到劉義褚跟前,一本正經道:「大人說笑了,下官心無大誌,只願苟且,此心安處即是吾鄉。下官在衙門裡呆著甚好,只要劉大人肯通融,準下官時不時去外頭打個尖兒便好。」

  劉義褚斜乜著她:「怎麼,去外頭野了兩日還不夠,又要出去?」

  蘇晉道:「是,有點私事,申時前便回。」

  劉義褚嘴上雖沒個把門,對底下倒還寬宥,深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門道,於是道:「你儘管著去,要是被孫老賊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會管你死活的。」

  蘇晉方出衙門,就聽身後周萍喚道:「時雨,且等等我。」

  蘇晉詫異道:「你怎也出來了?」

  周萍回頭望了眼府衙,嘆氣道:「劉義褚說話不過腦子,我不願與他一處呆著。」一頓,又問:「你這是要上貢士所罷?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個原則,跟劉義褚敘話,只撿輕巧的說。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為然,心裡頭卻是沒底的。再思及那群鬧事的將散之時,跟他撂話說走著瞧,滿肚子愁悶簡直裝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蘇晉倒苦水。

  蘇晉道:「你這是鹹吃蘿蔔淡操心,春闈又不是京師衙門操辦的,哪怕事態鬧大了,皇上要問責,上頭還有內閣,禮部頂著。」

  周萍鬱鬱道:「雖是這麼個理,但我仍要去貢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禮部能平平安安地將杏榜上各位老爺請進宮,明日唱了臚,封了官,我這顆心就能歸到肚子裡了。」

  說話間已至貢士所,武衛查過官帖,入內通稟,不稍片刻,許元喆便急匆匆地出來了,一路走還一路急問:「蘇先生,可是有雲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貢士,長得眉清目秀,可惜人無完人,打娘胎生得長短腿。

  蘇晉不置可否,只是道:「找個清靜處說話。」帶許元喆繞去後巷,這才問:「元喆,你仔細想想,春闈前至今,雲笙可曾與外頭的人結交?」

  許元喆道:「先生上回已問過了,雲笙兄自來京師,除了先生,來往無非是同科貢士。」

  蘇晉默了一默,道:「我說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結交過?」

  許元喆臉色一白:「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從來不近女色,蘇晉知道。

  也正因為此,此案從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蘇晉見許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麼,竟是樁不能與我說的?」

  許元喆十分為難,垂著眸子道:「先生莫要問了,雲笙兄說過,此事便是他死,也絕不可與先生提及半分。」

  蘇晉平靜地看著他:「那他萬一當真是死了呢?你也不願說嗎?」

  許元喆仍是垂著眸,臉上陰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

  註:

  1.甲科:進士出身

  2.乙科:舉人出身

  3.舉人做官通常會被歧視,仕途也不順。

  4.金吾衛:屬上十二衛,直接隸屬皇帝,相當於親軍/禁軍。(這裏仿明朝官製與軍製,熟悉明史的也許知道,所謂明初上十二衛,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錦衣衛)

  5.五城兵馬司:簡單來說,等於帝都公安局與城管大隊。(文中的帝都是應天府,即南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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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2:00:1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許元喆道:「約莫是這個月頭,雲笙兄喝得酩酊大醉回來,一身脂粉氣,說是去了秦淮河坊的尋月樓,還讓我萬不能與先生提及此事。」

  蘇晉問:「為何不能與我提及?」

  貢生去煙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何不能與人言?

  許元喆道:「他不願說,我便不好追問了。自始至終,連他去的是哪間河坊,究竟見了誰,我都不曾曉得。」

  晁清失蹤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說,他去了河坊後不幾日,人就失蹤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貢士所留下玉印當真是她,又怎會跟煙花水坊之地扯上乾係呢?

  蘇晉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抬頭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時過半,便道:「你先回罷。」

  許元喆猶疑片刻,從懷裡取出一本冊子,是《禦製大誥》。

  景元十四年,聖上親頒法令《大誥》,命各戶收藏,若有人觸犯律法,家有《大誥》者可從輕處置。

  許元喆赧然道:「這一卷原是雲笙兄要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傳臚聽封,元喆有腿疾,勢必不能留京,這後一半我幫雲笙兄抄了,也算臨行前,為他與先生盡些心意。」

  他言語間有頹喪之意——身有頑疾難做官,跛腳又是個藏不住的毛病,想來明日傳臚,是落不到甚麼好名次。

  蘇晉卻道:「你治學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聖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許元喆自謝過,再拱手一揖,回貢士所去了。

  天邊的雲團子遮住日輝,後巷暗下來。一牆之外是貢士所後院,隱隱傳來說話聲,大約是禮部來人教傳臚的規矩了。

  這處貢士所是五年前為趕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蘇晉上京趕考,被疾馳的官馬所驚,不慎撞翻一處筆墨攤子。

  攤主是位白淨書生,蘇晉本要賠他銀子,他卻振振有辭道:「這一地字畫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銀易求,心血難買。」

  蘇晉不欲與他糾纏,將身上的銀錢全塞給他,轉身便走。

  豈料這攤主當真是個有氣節的,將滿地字畫抱在懷裡,一路尾隨,還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錢財,在下不能要。」

  蘇晉不勝其煩,到了貢士所,與武衛打個揖,說:「後頭有個江湖騙子,懷抱一捆字畫,專行強買強賣之事,你們若瞧見,直接攆走省事。」

  言罷一頭紮進處所內,落個耳根清淨。

  她這頭將行囊歸置好,沒留神背後被人一拍。

  那書生攤主彎著一雙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蘇晉。」

  四下望去,滿院寂寂,蘇晉目瞪口呆地問:「你翻牆進來的?」

  早春時節,杏花綴滿枝頭,打落翹簷上。

  翹簷下,書生雙眼如月,笑意要溢出來一般,雙手遞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雲笙,不巧,與兄台正是同科舉子。」

  一見如故,一眼投緣,不知可否與兄台換帖乎?

  蘇晉想起舊事,靠在後巷牆邊發怔。

  晁清原該與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闈後,他父親辭世,他回鄉丁憂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裡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頭像被拔了刺的蝟,毒芒全都收起來,輕飄飄掛到雲後頭去了。

  周萍來後巷尋到蘇晉,約她一起回衙門。

  蘇晉問:「你跟禮部都打聽明白了?」

  周萍嘆一口氣:「左右傳臚唱臚都是那套規矩,再問也問不出甚麼,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麼不妥當的,再仔細計較不遲。」

  午過得一個時辰空閒,劉義褚捧著茶杯,站在衙門口望天,餘光裡掃到「打尖兒」回來的蘇晉,拚了命地遞眼色。

  蘇晉會過意來,掉頭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門內傳來一聲呼喝,伴著聲兒出來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劉義褚口中的「孫老賊」,應天府丞孫印德。

  孫印德日前假借辦案的名義,去輕煙坊廝混。今早趁著楊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來,原也是做賊心虛,正好下頭有人進言說蘇晉這兩日躲懶,心中大悅,想借著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漲漲自己的官威。

  孫印德命衙差將蘇晉帶到退思堂外,冷聲道:「跪下。」一手接過下頭人遞來的茶,問道:「去哪兒了?」

  蘇晉沒作聲,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話,這原是我的過錯,近幾日多有落第仕子鬧事,我放心不下,這才令蘇晉陪著,去貢士所看看一切可還妥當。」

  孫印德翻了翻茶蓋,慢條斯理道:「本官問的是今日麼?」

  蘇晉往地上磕了個頭,道:「回大人的話,下官日前去大理寺為失蹤的貢士登案,後因私事,在外逗留兩日餘。」

  為宮中殿下代寫策問的事是萬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著走,眼下只能認了這啞巴虧。

  孫印德冷笑一聲:「私事?在朝為官辰進申出,是該你辦私事的時候?」頓了一下,吩咐道:「來人,給我拿張椅子。」

  這是要坐下細審了。

  頭頂層雲翻卷,霧濛濛一片,更往遠處已黑盡了,是急雨將至。

  孫印德抬頭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廝將椅子安在廡簷下,一邊飲茶一邊道:「你以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麼私事?八成是尋到門路,去查你那位故舊的案子了吧。」

  蘇晉道:「大人誤會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萬個膽,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還狡辯?」孫印德站起身,厲聲道:「來人給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頭硬,還是本官的——」

  話未說完,當空一道驚雷劈下,照的整個退思堂一明一暗。

  孫印德被這煌煌天威驚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虧,後半截兒話不由咽了回去。

  劉義褚借機勸道:「孫大人,眼下已近未時,府尹大人約莫是快回衙門了,他若得知蘇晉這廝的惡行,必定還要再審一次,您連著數日在外頭辦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為呢?」

  應天府尹楊知畏雖是個三不開,但一向看重蘇晉,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勢必惹他不快。

  被劉義褚點了醒,孫印德順杆往下爬,點頭道:「也是,本官這幾日為了手裡的案子,寢食不安,實是累了,這廝就交由楊府尹處置罷。」再抬頭往廊廡外一望,伴著方才一聲驚雷,豆大的雨點子已落下,又沉著臉皮道:「但罰仍是要罰的,且令他先在此處跪著,好生反思己過,等甚麼時候想明白了,再來回本官的話。」

  蘇晉跪在風雨裡,渾身濕透,他既這麼說,應了就是。

  孫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蘇晉,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若待會兒你叫這火閃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應得。」

  說話間,前堂跑來一個衙廝,高聲通稟道:「孫大人,楊大人回府了!」

  孫印德不悅道:「回便回了,嚷嚷什麼?」

  衙廝跪倒在地,臉上懼色不減:「回孫大人,與楊大人一同回衙門的,還有大理寺卿張大人和左都禦史柳大人,眼下楊大人已帶著二位大人往退思堂來了。」

  話音方落,前頭門廊處已繞出三人。

  孫印德揉了揉眼,認清來人,疾步上前撲跪在地:「下官應天府府丞孫印德,拜見柳大人,拜見張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來訪,有失遠迎,還請二位大人治罪!」

  張石山道:「你既不知我與柳大人來訪,何來遠迎一說,起來說話罷。」

  孫印德磕頭稱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臉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經意,落在煙雨茫茫處跪著的人身上。

  孫印德義正言辭道:「稟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懶曠值,私查禁案,被我罰跪於此,正待處置。」說著,對雨中呵斥道:「蘇晉,還不拜見柳大人,張大人。」

  蘇晉這才折轉身子,朝門廊處看來。

  急雨如注,澆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動了一下。

  大約是想說什麼,亦或要自問,寥寥數日,這是第幾回見了。

  然後看向空茫處,連語氣也是冷靜自持的:「下官蘇晉,拜見柳大人,拜見張大人。」

  這副淡漠的樣子,令柳朝明自詡澄明的思緒裡突生一剎混沌,仿佛有人抓著狼毫尖兒,將豎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亂了什麼,他不得而知。

  孫印德看他神色有異,試探問道:「柳大人,依您看,這廝當如何處置?」

  對未知茫惘漸漸化作一絲不可名狀的,遏製不住的怒意,卻說不清由來。

  柳朝明邁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拋下一句:「跪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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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柳朝明是為仕子鬧事來的。

  春闈至今,仕子聚眾鬧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狀子遞到大理寺、都察院,狀告春闈主考裘閣老徇私舞弊。

  科場案非同小可,柳朝明與張石山商議後,只簡略奏明聖上,決定等傳臚之後徹查。

  當務之急,是傳臚當日的安危。大典過後,狀元遊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門出,途經夫子廟,至朱雀巷,一路當嚴防死守,萬不能出岔子。

  楊知畏道:「明日我在宮中,府衙一切事宜當聽孫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張大人的意思,凡有鬧事,一併抓回衙門。」

  孫印德掐死楊知畏的心都有了,狀元遊街,眾百姓爭相競看,當真有人鬧事,混在百姓裡頭,哪能那麼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難都避到宮裡頭去了,還將這苦差事甩給他?想得美。

  孫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遊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馬司負責,當真有人鬧事,那下官豈不要跟指揮使大人要人?下官區區一府丞,指揮使如何肯將人交給下官?」

  楊知畏道:「這你不必憂心,我會將府尹掛印留與你。」

  孫印德又道:「若下官帶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師衙門又由何人坐鎮調度?」

  楊知畏見他推脫再三,不悅道:「自當由劉推官頂上,署內事宜繁多,但也不是離了誰就不行。」

  劉義褚聽了這話卻為難道:「下官平日裡審個案,訴個狀子倒還在行,奈何舉子出身,不熟悉傳臚的規矩,恐難當此任。」

  張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師衙門,連個知儀守禮,調度坐鎮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機道:「回稟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進士出身,當年受教過傳臚儀製。」

  張石山自然曉得這個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蘇晉。

  外頭風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後生的安危,聽了這話,就勢道:「便命他進來說話。」

  少傾,蘇晉站在退思堂門檻外,跟張石山柳朝明行禮。她淋了雨,唯恐將濕氣帶進去,並不進堂內。

  張石山原想讓她去換過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張石山曉得他一向看中守禮克己之人,怕再對蘇晉寬宥,惹他不快,便開門見山對蘇晉道:「你既是進士出身,想必熟知傳臚大典的規矩,你便從唱臚起,自遊街畢,一一講來。」

  蘇晉應是,方說了兩句,柳朝明冷聲打斷:「聽不清。」

  蘇晉頓了一下,只好大些聲氣從頭講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臉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聽下去,將茶盞往案上一擱,訓斥道:「是沒人教過你該站在哪裡回話麼?」

  退思堂鴉雀無聲,蘇晉道:「回大人,下官一身盡濕,恐將寒意帶進堂內,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氣,該是下官的罪過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難看:「那你還杵在這?」

  他的話沒頭沒尾,儼然一副要定罪論罰的模樣。

  蘇晉稍一遲疑,當即跪地行了個請罪的大禮,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來了,換了身乾淨衣裳。

  雨細了些,春陽掙脫出雲層,灑下半斛光,將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蘇晉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裡,方才莫名的戾氣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鬆了口氣,依張石山所言,將傳臚的規矩仔細說了一遍,無一不妥。

  張石山點了點頭,命一乾人等悉數退下,只留了蘇晉。

  他囑咐道:「雖說明日留你在衙署調度是以防萬一,但孫印德畢竟是個靠不住的,你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蘇晉稱是。

  她雖換過衣衫,但發梢未乾,泠泠水意稱著修眉明眸,清致至極。

  柳朝明的目光在蘇晉身上掃過,淡淡道:「明日,我會命刑部給你送個死囚過來。」

  又是句沒頭沒尾的話。

  蘇晉揣摩片刻,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拿這死囚做文章,當真有仕子鬧事,殺一儆百?」

  柳朝明卻不置可否:「你看著辦。」

  蘇晉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書生,連傷人都不曾,君子遠庖廚,寧見其生,不願見其死,遑論取人性命,下官不會。」

  柳朝明面無表情道:「你生來便會拽文?」

  蘇晉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過她身邊冷冷丟下一句:「不會便學。」

  至晚時分,霞色噴薄而出,一方天地濃豔似火,應天府一乾大小官員立在衙門外規規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對蘇晉嚴苛的態度,孫印德看在眼裡。

  他排頭立在車馬前,投其所好地請教:「柳大人,不知蘇知事躲懶曠值,私查禁案,數罪並罰,該是個甚麼處置?」

  柳朝明轉頭看他一眼,聲音聽不出情緒:「他私查禁案了?」

  孫印德連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馬車,一面說道:「禁案只是個說法,其實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前一陣兒有個貢士私自回鄉了,他非說是失蹤,要鬧到太傅府,詹事府頭上去,若不是下官攔著,怕是要攪得天下大亂。」

  看柳朝明不語,孫印德又壓低聲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這蘇知事面兒上瞧著像個明白人,皮囊裡裹了一身倔骨頭,臭脾氣擰得上天了,早幾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責八十棍還……」

  他話未說完,馬車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將車簾放下,把他與柳朝明隔出裡外兩個世界。

  小吏朝孫印德一拱手,笑道:「孫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實在有話,不如改日上都察院與柳大人細說。」

  孫印德急忙稱是,又遲疑道:「只是下官區區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該何時上門,才不至於叨擾了左都禦史大人?」

  小吏沖車夫使了個眼色,車夫一揚鞭,馬車骨碌碌走了。

  小吏彎著一雙笑眼,對孫印德打個揖,歉然道:「這原是我的過錯,昨日巡城禦史巡街,瞧見孫大人您當值時分去了輕煙坊,喝得爛醉如泥,方才出衙門的時候,柳大人還叮囑下官,說等此間事畢,請孫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蘇晉連夜又將《隨律》,《隨法典要》以及《京師街巷誌》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兩位堂官並頭找上門來,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過的貢士名冊,心裡猜到這次的仕子鬧事並非面上看著那麼簡單。

  自古科場案無一不是一場連皮沾著骨頭的血雨腥風。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餘年前那場聲勢浩大的謀逆案,罷中書省,廢宰相,株九族,牽連萬餘人,直至今日還在追查同黨。

  蘇晉知道,也正因為此,柳朝明才沒有去找五軍都督府,沒有去找上十二衛,而是吩咐區區應天府帶著衙差去拿人,若當真有仕子鬧事,只當是暴民收押。

  只有將事件的本質化繁為簡,才不至於釀成大禍。

  到底是做學問做慣了的人,翻起書來如老僧入定,直至外頭響起拍門聲,蘇晉才回過神來。

  天邊已泛魚肚白,劉義褚捧著盞熱茶,打著呵欠歆羨道:「還是你好福氣。」

  蘇晉道:「怎麼?」

  劉義褚鬱鬱道:「昨夜孫老賊點天兵天將,二更天便叫我們起身,跟他去城內各個點巡視,你是張大人點名留下鎮場子的,唯獨沒吵了你。」

  蘇晉道:「既然把人都帶走了,你怎麼還在?」

  劉義褚道:「不留下我,你還盼著孫老賊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輩子血黴,把人都帶走,也是鐵了心不叫你好過。你還是求菩薩保佑,今兒可千萬別出事兒,否則孫老賊在外巡視,頂多算個辦事不利,你這鎮場子的沒鎮住,當心都察院的柳當家活剝了你的皮。」

  蘇晉皺眉道:「眼下衙門還剩多少人?」

  劉義褚道:「算上我,也就十來人吧。」說著,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蘇晉,樂道:「我說你這廝怎麼葷腥不沾,原來竟藏了個仙女兒似的相好,嘴還挺嚴實。」

  蘇晉聽他滿嘴胡謅,面無表情地將門閂上,換了身淺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臉,才又將門打開,一邊冷聲道:「你上回誣衊皋言有個相好,結果那人是……」

  話說到一半便頓住了,門外站著的人,已從劉義褚變作一身著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將明,風從天末吹來,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還在四下張望,循聲望來,看到蘇晉,呆了半日才問:「是……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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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蘇晉心裡頭壓了一座魏巍高山,好不容易從千頭萬緒中理出一個線頭,才想起今日是太傅府千金,晏子萋晏大小姐登門造訪的日子。

  晏子萋仍自稱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蘇晉將她請到花廳,斟了盞茶遞給她。

  晏子萋卻沒個閨閣女子的樣子,一路來四處張望,大約不曾受教過「禮儀居潔,耳無塗聽,目無邪視」。

  蘇晉看她抿了口茶,問:「你可知你家公子為何將玉印落在了貢士所?」

  晏子萋道:「貢士所進出不是有武衛把守麼,他們沒見過我家三少爺,少爺便拿這玉印叫他們瞧。」

  蘇晉反問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證身份不是更妥當?」

  晏子萋訕訕道:「我家少爺出門得急,沒帶上官印。」

  「是麼?你是晏三公子甚麼人,連他身上揣沒揣著官印都曉得?」蘇晉又問,一頓,合手打了個揖,平靜地喚了聲:「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時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頭,穿了素裙裝,裡裡外外打扮妥當,以為一切都萬無一失了,沒成想這蘇晉只瞧了她兩眼,便識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牽強:「蘇公子誤會了,我……奴婢哪是甚麼小姐,不過是貼身侍奉三少爺,曉得的多了些罷了。」

  蘇晉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時三刻,該是上值的時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與晏子萋多作糾纏,逕自道:「蘇某雖是末流知事,但尋常丫鬟見了我,便是不稱一聲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卻喚我公子。」晏子萋張了張口,剛欲辯解,蘇晉打斷道:「此其一。其二,你若當真是丫鬟,斷沒有本官斟茶與你,你不推讓就接過去的道理。你自初見我,不曾向我行禮,自進得花廳,也是你坐著,我站著與你說話,可見是養尊處優慣了,此其三。」

  蘇晉定睛看著晏子萋:「還要聽其四其五麼?」

  晏子萋被這一通大論震得說不出話,過了會兒,她訕訕地擺了擺手:「哎,那個……」像是在嘆氣,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魚,還妄圖垂死掙紮。

  蘇晉自小與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書」好歹涉獵過,心中對大家閨秀的形容有個大致輪廓,斷不像晏子萋這般不成體統的。

  一時又憶起她已被退親了三回,也不是沒有因由可溯。

  然而這樣也好,她不嬌弱,不矜貴,反而是好說話的。

  蘇晉有的放矢:「我可以將玉印還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為何要去找晁清,你與他說過甚麼,又因何事爭執。」

  晏子萋垂頭喪氣地思量了一陣,終於放棄掙紮:「我可以告訴你,但——」她驀地抬起頭,看向蘇晉:「我有一個要求。」

  蘇晉道:「你說。」

  晏子萋道:「今日狀元遊街,你帶我去瞧一眼。」

  蘇晉無言,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陣兒。

  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實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其中因果不便與公子細說,但是……」

  但是蘇晉對這因果不感興趣,外頭天已亮透了,她將晏子萋撂在花廳,轉身往當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還在她袖囊裡揣著,遲早能叫晏子萋開口。

  蘇晉一跨過前堂門檻,裡頭當值的幾個齊刷刷將她盯著。

  劉義褚萬年不變地捧了盞茶,「咳」了兩聲,十分正經的樣子:「蘇知事,咱們衙門上值,可不興帶家眷的。」

  蘇晉的腦仁兒剎時疼了起來,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目光對上,還尷尬地沖她笑了一下。

  劉義褚溜達到蘇晉身邊,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兒的人?可許過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蘇晉將她的身份透露出來,活學活用地施了個禮,輕聲道:「稟大人,大人誤會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來找蘇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頓了一頓,心生一計,說道,「公子還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馬不停蹄地將信物交給長平小侯爺,就是禮部的任郎中大人,聽說眼下正帶著新登科的狀元遊街呢。」

  劉義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遊街的地兒?」

  那頭蘇晉已吩咐道:「阿齊,備馬車。」

  立在堂前聽了半日牆角的一小廝探出個頭來,看了看蘇晉,又看了看晏子萋:「敢問知事大人,姑娘這是要去夫子廟,還是要去朱雀巷?看時辰,新登科一行人馬出宮門該有好幾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蘇晉額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這時,外頭連滾帶爬進來一人:「劉大人,蘇知事,出事了!」

  這人是今日當差的衙役,昨兒二更天被孫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興許是被嚇著了,說得顛三倒四。

  蘇晉聽了個大概。

  遊街途中一直有人鬧事,至朱雀巷,場面徹底失控,五城兵馬司的兵衛只險險護得禮部幾個官員與狀元爺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馬,捲進人潮裡去了。甚至有人與官兵打起來,有死有傷。

  那衙役煞白著一張臉,驚魂未定:「小的從未見過這陣仗,那些鬧事的連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騰個不死不休!」

  劉義褚聽到有死傷,臉也白了,問道:「孫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帶人巡視去了麼?沒跟著狀元爺一行人馬?沒幫著五城兵馬司治治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帶人跟著的,可走到夫子廟,那些鬧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親不認,孫大人就……」

  「混帳東西!」不等他說完,劉義褚一拳砸在門柱上,也顧不上誰官大誰官小,轉頭看著蘇晉,問道:「你來說,該怎麼辦?」

  蘇晉只覺從昨日到今晨,這一茬兒接著一茬兒如驚濤拍岸,撞得她太陽穴生疼,而今到了這旦夕存亡的一關,她竟奇異般冷靜下來,餘光裡掃到一步步悄無聲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聲:「站住!」

  伴著這一聲呼喝,守在府門外的兩名衙差將水火棍交叉一併,攔在晏子萋跟前。

  蘇晉沉聲吩咐:「來人,把她給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結舌:「你敢——」話未說完,已有差役背著麻繩來了,他們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為是尋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將她捆了起來。

  蘇晉又問阿齊:「馬車備好了嗎?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帶了哭腔:「你這麼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蘇晉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這腦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待了。」她頓了頓,又一想這京師上下不知哪條街巷還藏著趁亂鬧事的歹人,晏子萋這一去未必無恙,便從袖囊裡將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裡,冷冷道:「拿走防身。」

  蘇晉看著阿齊將晏子萋拎上馬車,回頭便與劉義褚道:「你留下,給我備一匹馬。」

  劉義褚愣了愣:「你瘋了?」

  蘇晉一陣風似地折回堂內,取了官服往身上籠了,一面說道:「不然呢?守在這裡坐以待斃?還是帶著十幾個衙差抓人去?怕是連夫子廟都殺不過去就要被打回來。」

  差役已將馬備好,劉義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說那群鬧事的看見當官的六親不認,覺得蘇晉簡直作死,再勸道:「那你好歹將這身官服脫下來啊!」

  蘇晉翻身上馬:「我區區知事,沒了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動尚在當場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馬司借人?」

  劉義褚一把抓住韁繩,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時雨,你聽我說,衙門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這差當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幹了,往後的日子山遠水長,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蘇晉知道他是為自己好。

  她勒韁坐於馬上,看著天邊變幻莫測的雲,耳畔一時浮響起喊打喊殺之聲。

  十年前的浩劫猶自振聾發聵,遑論今日?

  蘇晉低聲道:「我不是跟自己過不去,是人命。」

  劉義褚聽了這話,愣然地鬆開韁繩,蘇晉當即打馬而去,濺起一地煙塵。

  有衙役在一旁問:「劉大人,我們可要跟著去?」

  劉義褚搖了搖頭,他們十來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孫老賊雖不學無術,但看蘇晉倒是看得準,面兒上瞧著是個明白人,皮囊裡一身倔骨頭。

  劉義褚心裡不是滋味,他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將「安穩」看得比甚麼都重要。

  可蘇晉那一句「人命」仿佛點醒了他,讓他隱隱窺見這場荒唐的鬧事將會結下的惡果。

  難怪堂堂左都禦史和大理寺卿會並頭找上門來。

  劉義褚當機立斷道:「你去找周通判,讓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與蘇知事匯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著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說蘇知事獨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讓他無論如何,命巡城禦史也好,驚動上十二衛也好,去看看蘇知事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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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朱雀巷沸反盈天。

  蘇晉策馬立於不遠處,情況遠比她料想的糟糕。

  熙攘的巷陌儼然如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將往來的百姓,維持秩序的官兵捲進去。間或有鬧事的不管地往裡沖,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有人竭力想擠出人群,卻分不清東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間,也不知是否將人踩在足下。

  鬧事的與百姓混在一起,都在這亂成一鍋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團爛鬻,已然分不清誰是誰了。

  南城兵馬指揮使怒喝道:「封路!給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狀,四通八達,他手底下的人多數被捲進人潮身不由己,餘下的還要護著幾個朝廷大員的安危,哪裡來多餘的人封路。

  蘇晉翻身下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處怎麼就一個司?東城西城的兵馬呢?」

  「這還用問?那群暴脾氣的王八羔子鐵定在哪兒跟人幹起來了!」覃照林罵道。

  蘇晉來的路上已略有耳聞。

  眼下京師上下全都亂了套,四處都有鬧事的人,聽說還有數名仕子舉著「裘舞弊,南北異」的旗號鬧到了承天門外。

  蘇晉略一思索,又問:「你手頭上使喚得動的還有多少人?」

  「百來號吧!」覃照林邊說邊轉頭掃她一眼,一看竟只是應天府一區區知事,頓時頭疼地「嘖」了一聲,嘀咕了一句:「怎麼來了個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後頭的茶坊,不耐煩道:「擱裡面兒帶著去,別跟這礙眼!」

  茶坊外頭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幾個朝廷大員就躲在裡頭。

  正當時,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從人群裡擠出來,哭喪著臉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揮使大人,沒找著……」

  覃照林一把揪過他的衣領,目眥欲裂:「沒找著?!」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過氣,憋得滿臉通紅,覃照林把他推開,啐了一口罵道:「一群廢物點心!」

  校尉摔了個狗啃泥,爬起來順了兩口氣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殺吧?」

  「抽刀子殺?」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陣風,將剛爬起來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腦子進水了?且不說你能不能分清這裡頭誰是鬧事的誰是尋常百姓,就是分得清,這些鬧事的縱然王八蛋,你敢隨便殺?他們可是有身份的舉人仕子,沒皇命下來,殺一個,賠上你十個豬腦子都不夠!」

  蘇晉上前一步將校尉扶起,撿重點問道:「你方才說找人,可還有甚麼人陷在人群裡頭?」

  校尉見眼前這一位雖是文質書生,比起已氣得七葷八素的覃照林,好歹還算鎮靜,便實打實交代道:「回這位官爺,當真不是俺們不仔細找,只是這新登科的許探花誰見過?單憑一張畫像可不成呀,擱俺們大老粗眼裡,你們這些讀書人都長得秀鼻子秀口一個模樣。」

  蘇晉愣了半日,才問:「你說的許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許郢,許元喆?」

  貢士名冊她看過,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個姓許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連連點頭道:「對,對,正是這個名兒!」

  正午時分,豔陽當空,暮春的天並不算得炎熱,蘇晉卻驟然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將你手底下百號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兩個出口,從那裡疏散人群,只要不讓鬧事的從城南正陽門出城,其他都可從長計議。」

  「你懂個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誰他娘的給老子撈人去?誰他娘的給老子抓鬧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夠,還妄想著能以一治百,化腐朽為神奇麼?」蘇晉負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無法取捨,只會顧此失彼,得不償失!」

  覃照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有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蘇晉目光深處的刀兵之氣。

  這一雙本該屬於讀書人的清雋眸子裡藏著星火灼灼,彈指間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著校尉道:「你先聽這小白臉兒的,調八十人擱城南兩巷口蹲著,等東西城兵馬司那群王八蛋來了,讓他們抽人把茶坊裡那幾個弱雞崽子送走。」

  校尉苦著臉問:「那大人您幹甚麼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齒:「老子他娘的撈人去!」言罷,大步流星地往人堆裡紮去。

  「回來!」蘇晉當即喝道,轉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給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蘇晉也不跟他廢話,抬手握住他腰間刀柄,一把抽出。

  長刀出鞘,刀光如水。

  蘇晉割下一截袖擺,將刀柄纏在手腕上,對愣然盯著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認得人麼,你就去撈人?」然後她握緊刀柄,頭也不回地朝亂如潮的人群走去,拋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著蘇晉的背影,從牙縫裡崩出句話來:「大爺的,見過找死的,沒見過這麼能找死的!」回頭吩咐校尉:「還不找兩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澤泥潭,陷進去便沒了方向。

  恍惚中,蘇晉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殺聲如變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滿血的短匕,藏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裡,孤立無援。

  蘇晉穩了穩身形,心想道,這些鬧事的既然是沖著登科的仕子來的,那麼身為探花的許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裡端。

  尋常百姓看到鬧事了都會避之不及,只要逆著人群,必然能找到許元喆。

  再往裡走,往外擠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著他們圍成一個半圓,隔著人隙,隱約能見靠牆半臥不知生死的許元喆。

  蘇晉暗暗吸了口氣。

  刀尖履地,發出尖銳的刺響之聲,蘇晉不作聲,撥開人群走到許元喆身邊,拍了拍他的臉,喚道:「元喆,醒醒。」

  許元喆竟還留有一絲意識,迷迷濛濛睜開眼,看到蘇晉,眼眶裡霎時蓄滿了淚,沙啞著道:「先生,我……疼……」

  蘇晉點了一下頭,輕聲道:「我知道,忍著。」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摻著許元喆才走了沒兩步,身後一陣勁風襲來,一道悶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蘇晉一陣吃疼,雙膝一軟,向前撲跪在地,不防後背又是兩棍掃來,劇痛幾乎令她的五臟六腑移了位,喉間一股腥甜翻湧而上,竟嗆出一大口血來。

  眼前浮現一雙黑頭皂靴,頭頂一聲音嗤笑道:「我道是誰,原不過一從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閒事你要來管,也不怕將小命交代了?」

  說著,抬起一腳踩在蘇晉持刀的手上,周圍一陣哄笑聲。

  蘇晉只覺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這劇痛之下,頭腦卻異常清明起來。

  她仰起頭,淡淡問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麼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聽到這一問,目色中一絲驚慌一閃而過,咬牙道:「給我宰了他!」

  然而話音剛落,蘇晉摻著許元喆的手一鬆,電光火石間從靴裡拔出一把匕首,紮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無,蘇晉顧不上手上疼痛,當機立斷撿起長刀往前拚命一揮。

  她聽見皮開肉綻的聲音,溫熱的血迸濺到她的臉上身上。

  也不知這牙白衫子死了沒有。

  視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間,蘇晉竟想起了一些不相乾的,刑部不是要送個死囚讓她殺一儆百麼?如今她無師自通,死囚人呢?

  蘇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個亡命徒:「不是說要宰了我嗎?要麼上,要麼滾,否則誰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誰!」

  至申時時分,東西二城的兵馬司終於在朱雀巷彙集。

  覃照林身後的茶坊應聲而開,禮部的江主事上前來跟覃照林行了個大禮,道:「今日多虧覃指揮使庇護,大恩大德,深銘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氣了,這正是在下職責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問指揮使,早時可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來過了?」

  覃照林稱是。

  江主事四下望瞭望,問:「那他現在人呢?」

  覃照林嘆了一聲:「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擔心的,蘇知事進那朱雀巷裡頭找人去了,已近兩個時辰,還沒出來。」

  江主事驚了一跳:「還沒出來?」又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喃喃道:「壞了壞了。」

  覃照林看他這副樣子,簡直匪夷所思:「怎麼,莫非這蘇知事還有甚麼來頭不成?」

  正當時,長街盡頭忽聞金角齊鳴,馬蹄震天,一眾將士官員策馬而來,身後還跟著數千兵衛,皆是頭戴鳳翅盔,身穿鎖子甲。

  竟是金吾衛的裝扮。

  覃照林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倒是江主事,認清排頭二人,登時就拽著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聲行禮:「卑職拜見柳大人,拜見左將軍。」

  柳朝明冷著一張臉,並不言語。

  左謙抬手將他二人虛虛一扶,也不出聲,反是轉身號令道:「眾將士聽令!列陣!」

  肅穆的金吾衛方陣驀地分列兩側,長街盡頭再次傳來馬蹄聲。

  馬上之人紫衣翻飛,一雙眼如星月,明亮至極。至眾人跟前,他勒馬收鞭,駿馬前蹄高抬,揚起一地塵土。

  左謙單膝跪地,高呼道:「參見十三殿下!」

  一時間,眾將士得令,齊身跪拜,山呼海嘯道:「參見十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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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1. 左謙:金吾衛指揮使,正三品 (金吾衛:屬上十二衛,親軍衛之一)

  2. 覃照林:南城兵馬司指揮使,正六品 (簡言之,城管大隊城南分隊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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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7 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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