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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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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2:01:0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朱南羨從馬上一躍而下,將左謙扶了扶,問:「怎麼樣了?」

  左謙道:「回殿下,柳大人已命巡城禦史在朱雀巷東西兩面設下禁障,逐一排查,覃指揮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末將已分派兵馬,盡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議過後,柳朝明率先請命,令巡城史與兵馬司自東西二城開道設禁,金吾衛不可能在兩個時辰內便趕到朱雀巷。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辛苦了。」

  他的眼裡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顏,器宇軒昂得很。

  左謙抱拳謝禮,轉身問覃照林:「覃指揮使,禮部幾位大人可還安好?」

  躲在茶坊裡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轉而又想到蘇晉,雖說區區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點了醒,猜想蘇晉約莫有來頭。眼前林立著一乾子官階壓死人的大員,也不知誰才是蘇知事背後那位。

  他如實答了一番,在心裡打起算盤,卻沒算出個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誰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鐵面菩薩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裡想甚麼,臉上寫甚麼。

  左謙喝道:「把話往明白裡說,別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連忙磕了個頭,道:「稟殿下,稟禦史大人,稟左將軍,禮部幾位大人雖好著,但是應天府衙門的蘇知事早先過來幫忙,眼下還陷在人群裡頭沒出來。」

  此話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靜了些許。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覷了覷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慣常冷著一張臉,這便算了,朱南羨雖貴為殿下,卻是個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兒,可這一看,眉梢眼底哪裡還找得出一絲和氣。

  左謙恍然憶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鬧吏部,好像就是為一個姓蘇的,心思急轉,問道:「可喚作蘇時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開口道:「蘇晉,時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對,對,正是蘇晉。」

  心底有一股晦氣油然而生。

  蘇晉這廝究竟甚麼來頭?連金吾衛的頭兒與左都禦史都曉得他的小字?這麼有牌面,那你他娘的還跑到這來?還自告奮勇地去撈人?整老子的嗎?

  朱南羨忽問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兩個時辰。」說著,他一頭砸在地上,險些磕出個坑,「稟殿下,稟禦史大人,屬下知錯了,屬下這就去找蘇知事,等把人找著了,再把俺腦袋割下來給知事大人當球耍。」

  卻沒人再理他。

  那頭左謙已下令金吾衛列長龍陣,二人成排,執矛開道,將朱雀巷擁擠的人潮強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這陣仗,以臉貼地,在心裡哆哆嗦嗦地算自己還餘幾個時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邊跪著的江主事,看他這副倒楣樣,想起自己幾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寬慰,在一旁勸道:「指揮使,想開點兒,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不多時,有小兵來報,說找著人了。

  朱南羨看柳朝明一眼,微一點頭,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邁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幾步便頓住了。

  長巷深長,金吾衛分列兩側,盡頭處跌跌撞撞走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邊還懸著一把長刀,隔得遠,看不清是握是提,卻無力地拖著,刀鋒履地,發出尖銳的刺響。

  日暮前的日輝異常濃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頭澆下。

  蘇晉的心裡卻浮起稠密的雲,雷聲轟隆過境,洋洋灑灑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衛從她手裡接過許元喆的一瞬間,她便覺得完了。

  到底還是驚動了親軍,驚動了聖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亂,各方勢力並起,景元帝兵馬中原,立隨為國,景元為年號;十五年前,肅清黨羽,以謀逆罪、勾結前朝亂黨之罪,誅殺功臣,將北都舊址付之一炬,牽連北地數萬人。

  而今天下已定,卻因一場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舊傷疤。

  且不論今年春闈到底有沒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復天下人心,這回又該殺多少人?

  蘇晉一時有些自責,想到張石山柳朝明將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卻有辱其命,恨自己沒能早作準備,竟讓孫印德將衙門的衙差都帶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於拚了命挽回仍是功虧一簣?

  可是,再給自己百餘衙差,又有甚麼用呢?

  蘇晉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

  誰能料到一場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鬧到今日這種地步?她不過一從八品知事,沒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過將自己搭進去,又能扭轉甚麼乾坤?

  罷了罷了,是她腦子進水,才妄圖將社稷禍福扛在己身,誰生誰死於她何乾?權當自己的良心已讓狗吃了,圖個輕鬆痛快。

  有金吾衛上前來攙她,蘇晉擺了擺手,避讓開來。

  她逕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就咳出一口血來。

  也不知是身上的傷所致,還是心緒百轉逼出來的。

  蘇晉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雖盡全力,有負所托,大人要罰,便罰吧。」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臉色蒼白,嘴角的血是烏色,大約內腑有傷。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沒力氣握刀,才將刀柄綁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劃了一刀,衣袖是裂開的,裡頭的衣衫已被血染紅,其餘還有多少傷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約還有被她砍傷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責二十,罰俸三年,你選一個。」

  蘇晉垂眸笑了一聲:「打板子吧,餓死是小,失節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罰三年俸祿,該揭不開鍋了。」

  居然還有力氣說笑,大約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道:「二十板子記下了,改日上都察院來領,先去找大夫把傷瞧好,省得旁人說我都察院仗勢欺人。」

  蘇晉再往地上磕了個頭,吃力地站起身,剛要走,不防身後又有人低聲喚了一句:「蘇晉。」

  蘇晉回過身,一時茫然地將那身著紫衣,玉樹臨風的人望著。

  朱南羨有些無措。他忽然在想,轉眼經年,蘇晉會不會不記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當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豈不十分尷尬?

  思及此,朱南羨咳了一聲道:「你……你便是蘇晉吧?本王方才聽——」頓了頓,看了左謙一眼,左謙即刻會意,湊到他耳邊道:「姓覃。」

  「覃指揮使提起,說你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與柳禦史說,論罪雖要罰,但論功也要賞的,你……」朱南羨再一頓,見蘇晉的眼神古怪起來,不由道:「你或許沒見過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說完,蘇晉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記得了,微臣曾與殿下有過一面之緣。」說著,逕自朝朱南羨拜下:「微臣蘇晉,參見十三殿下。」

  朱南羨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兒喜,一忽兒懊惱,見她又跪又立牽動傷口,立時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難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傷不要緊吧?左謙,你即刻去太醫院請醫正。」

  蘇晉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傷不打緊,去找尋常大夫瞧過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謝殿下厚意,若無他事,還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羨鬧了一出對面不識,見蘇晉執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陽日暮,不多時,五城兵馬司與金吾衛便將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畢。柳朝明見此間事了,稱還要回宮跟皇上覆命,也與朱南羨告辭。

  禮部幾個大員見此,紛紛跟朱南羨拜了三拜,尾隨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時來的刑部員外郎,揪著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羨跟前,問:「十三殿下,這死囚當如何處置呢?」

  朱南羨一愣:「你們刑部處置死囚,來問本王做甚麼?」

  員外郎苦著一張臉道:「是不關殿下您的事,可這死囚原是柳大人為蘇知事討的,可蘇知事似乎將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時候,微臣問過他要怎麼處置,他卻說殿下您在場,他不好做主。」

  朱南羨本想說,左右是個死囚,擇日砍了算了,可聽員外郎說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兩眼,問:「這人是蘇知事討要的?」

  員外郎道:「大約是吧。」

  於是朱南羨深思了一陣,慎重道:「將他帶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著,切不可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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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2:01: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蘇晉沒敢讓大夫細瞧,只對症抓了些藥。

  等閒讓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個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沒睡踏實。

  吃過藥起了高熱,燒到雲裡霧裡時,幾乎以為自己要騰雲駕霧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藥草總算在四肢百骸彌散開來,逐漸將一身沸騰的血安撫溫涼,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從陰曹地府拽回來。

  蘇晉記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殺才亂棍杖打,暈死在街邊,也是這麼生死一線地挺過來的。所謂以下犯上,杖責八十,那只是吏部對外的說辭。事實上他們動的是私刑,以為已將她打死了,隨手扔到了死人堆裡,是她憑著一口氣爬了出來。

  也許是這一生註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蒼仁善,讓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鬧事過後的半夜裡,整個京師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卻不像尋常陣雨急來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澆了兩日,昭昭然將暮春送走。

  酷暑將至。

  後一日,京師上下果真變了天。

  北方仕子與在朝的北臣聯名上書,懇請徹查科場舞弊一案。

  摺子遞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會審,理清鬧事因果,挑唆從犯,涉事衙門,一律從重處置;二撤春闈主考,翰林掌院裘閣老一職,廢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餘學士重新審閱春闈答卷。

  景元帝的處置,面兒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兩碗水端平。

  可當日廷議,景元帝問眾卿之見,戶部侍郎沈奚不過試探著說了句「南北之差,大約誤會」,便引得龍顏大怒,責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書。

  據說這三十杖,還是沈尚書他老人家親自掄板子上的,大約想讓他那光會耍花架子的兒子長個記性,實實在在下了狠手。

  結果將沈奚腿打折了。

  蘇晉身上的傷剛好一些,能踱出房門在院裡轉悠的時候,周萍便將這朝中事一樁一件地說與她聽。

  說到沈奚,在廊簷下曬太陽的劉義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後,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遠了。單說揣摩聖意這一項,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動地站邊北面兒,結果怎麼著?龍顏非但大悅,還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這案子結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書,升任太子少保,少師,這晏太傅府,就該改名兒嘍。」

  蘇晉聽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時鬱鬱。

  她當日為保晏子萋安危,將玉印歸還給了她。想來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沒理由再來衙門,跟她說晁清失蹤當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傷,硬闖太傅府是不能夠,小侯爺任暄也再沒遞策問來,否則還可以拿命犯險,再往宮裡走一遭。

  一旁的劉義褚看蘇晉病怏怏的,又嘮叨開來:「要我說,朝廷上下全是一幫白眼兒狼,仕子鬧事這茬兒,你蘇知事出生入死,該記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幾日,剛剛回魂兒,也就長平侯府的小侯爺來瞧過你兩回。可你曉不曉得,上個月戶部錢尚書上朝時也就打了一個噴嚏,那些個大尾巴狼提著千金藥方,差點沒將尚書府的門檻兒踩破了。」

  蘇晉一邊聽他扯淡,一邊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沒留神聽出個柳暗花明來,不由問:「小侯爺來看過我?」

  劉義褚點了點頭,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屬他的心沒黑透。」

  周萍道:「已來過兩回了,見你閂著門只顧睡,誰也不讓進,就說過幾日再來。」

  蘇晉剛想問任暄何時再來,前頭便有一小廝來報,說長平侯府的小侯爺登門探病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任暄並沒有一副探病該有的樣子。

  起碼眉間鎖著的是憂思,不是關切。

  一見到蘇晉,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蘇賢弟,為兄把銀兩給你備好了,你擇日便離京罷?」

  蘇晉愣了愣,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回來,問:「是出甚麼事了?」

  他們在偏廳說話,四下無人,可任暄聽她這麼問,仍站在窗前左右望瞭望,這才回過身低聲道:「你先前不是幫宮中殿下代寫策問麼?叫人查出來了!」

  蘇晉素日與任暄並沒瓜葛,方才看他愁雲密佈,便猜到是代答策問的事出了岔子。

  她剛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從容一些,問道:「是如何查出來的?已經立案了麼?」

  任暄道:「這倒還沒有。」又一嘆:「為兄也不瞞你了,你這題策問,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曉得,出了名的不學無術,為兄也是防著這一點,還特意幫你將取辭措字改得生嫩許多。立論雖深刻,但皇子太孫身邊人才濟濟,權當是十七殿下向人請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幾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算了。壞就壞在晏子言。」

  蘇晉聽到這裡,心中疑竇叢生,晏子言雖曾為翰林侍讀,而今卻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論怎麼會落到他手上?若說他刻意針對自己便罷了,可此事甚是機密,他怎麼偏偏知道這策論是自己代寫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續道:「當今太子有兩個胞弟,一個十三,一個十七,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齟齬。他也因這事,不知怎地就將你記上了,還特意找了你當初寫得『清帛鈔』來給太子殿下看。

  「當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剛好就在東宮,看了你的『清帛鈔』,就說這字他見過。你說你一個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著,他怎麼會見過你的字?晏子言是個黃鼠狼精轉世的,當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來的策論找出來,太子殿下看過大怒,十七殿下便將實情說出來了,兩日前,晏子言還特地上我府上,將你的策論原本取走了。」

  蘇晉愣了一愣,不禁想問任暄為何還將原本留著,難道不應當事後立時燒了麼?

  可她轉而一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適時給自己留條後路,似乎並沒甚麼不對。

  雖然這代價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蘇晉的神色變得寡淡起來,一時懊悔道:「蘇賢弟,這事是為兄的錯,是為兄不夠慎重。可當務之急,是你能越快離開京師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幫十四殿下代答策問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幾日,刑部沈尚書要傳你進宮問話,幸好柳禦史替你攔了攔,說你重傷未愈,讓你歇上幾日。依為兄看,反正這滿朝上下,也沒誰敢不賣左都禦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擋著,你還是刀槍不入的,不如趁這個當口,遠走高飛算了。」

  任暄嘴上這麼說,心裡實則不想讓蘇晉逃的。

  蘇晉一介書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萬親軍的天羅地網?加之這一兩年來,錦衣衛有複起之勢,若太子一怒之下,請旨讓鎮撫司的人出馬,蘇晉下了詔獄,還不得把甚麼都吐出來?

  所以他一通大論,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蘇晉,他是知道的,而這半月看下來,就連柳朝明這一位鐵面禦史,也對蘇晉諸多寬宥,大約有賞識之意。

  倘若蘇晉真地惜命,便不該逃,該立刻去找這二位金身菩薩保駕護航。

  任暄曉得蘇晉一身倔骨頭,這話倘若直說,怕會激得她當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聞弦音而知雅意了。

  蘇晉想了想問道:「你不是說還未曾立案麼?刑部傳我進宮做甚麼?」

  任暄道:「刑部是為仕子鬧事傳你的,想問問當日的情形。眼下這不是三司會審麼,柳大人這才與沈尚書打的招呼。雖說當日沒甚麼端倪,但晏子言將你策論拿走,必然是想上遞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曉得你這茬了。」

  任暄說完,仔細去瞧蘇晉臉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卻沒料到蘇晉心裡卻想著另一樁事。

  她早先還在鬱結自己將玉印還給晏子萋,晁清的案子雖有了線索,但卻斷了門路。

  眼下刑部傳她,正是良機,若代寫策論的案子能引來晏子言當面對質,她便可當著柳朝明,沈拓的面將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無人肯受理貢士失蹤的案子了。

  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輕賤起來。

  新君立國,標榜了幾十年的仁政愛民,不過是幌子,接近權勢中心,連尋個人都得大費周章百轉千回,若黎民是拚了命才苟活,還談甚麼仁愛。

  蘇晉心底泛起一絲悲涼,卻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絲熹光,總算不是走投無路。

  反正命只有一條,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進去過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問周萍討了刑部的手諭,立時往宮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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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2:57: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刑部檢校驗過蘇晉手諭,說道:「都察院的柳大人來了,正與尚書大人在律令堂議事,官人且等。」

  蘇晉應了,打算隨他去值事房稍歇片刻,不期然一隻手從旁側伸出來,將她攔了一攔。

  來人是個矮胖墩子,生得一臉福相,朝蘇晉笑道:「敢問閣下可是應天府衙門的蘇知事?」

  他身著六品鷺鷥補子,比蘇晉足足高了兩階,卻不曾擺譜,眉目間還隱隱含著謙卑之色。

  蘇晉恭恭敬敬回了個禮道:「正是。」又請教來人姓名。

  原來這矮胖墩子姓陸,時任刑部員外郎,正是當日奉柳朝明之命,給蘇晉送死囚的那位。

  聽聞蘇晉是來跟刑部沈尚書回話的,陸員外略一思索,道:「這樣,蘇知事您不必等,我這就去請尚書大人的意思。」

  說著,也不等蘇晉客氣,風風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審閱仕子鬧事的涉事衙門與人員名錄,外頭有人通報說京師衙門的蘇知事來了,沈拓筆頭動作一頓,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請吧。」

  柳朝明端的冷靜從容,仿佛沒聽到什麼聲兒一樣,沈拓忍了忍沒忍住,才問:「這個蘇知事,可是當年老禦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囑你照拂,你驅車去追卻沒趕上,將事情攪黃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為外物所動的樣子,端起茶悠悠道:「怎麼,尚書大人還記得這事?」

  沈拓「嘿」著笑了一聲:「如何記不得?那幾年提起朝廷後生,老禦史無時無刻不在誇你,說你從容有度又殺伐果決,唯獨這一樁辦得不夠利索,氣得禦史他老人家幾日咽不下飯。」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說話。

  沈拓又道:「後來他老人家還找我想轍,我能有甚麼轍?吏部的通文遞過來,皇上已批了紅。」說著,搖了搖頭道:「當真可惜了,我記得他中進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懷錦繡,儼有你當年風采,便是給個榜眼,乃或給個狀元也不為過。還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紀,生生嚇了一跳,這才將他的名次壓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鋒芒太過招來橫禍。」

  柳朝明一時默然,蘇晉中進士時,他不在京師,後來關於她的種種,也不過道聼塗説。反是那日在風雨裡初見著,倒並不曾有傳聞中的絕世風華。

  他本還惋惜,以為五年的挫敗與磨難,已將此子身上的鋒芒洗盡了。

  直到仕子鬧事的當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來,跪在地上向他請罪。

  鎏金似的斜暉澆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鋒履地之聲仿佛劃在錚錚傲骨之上。

  柳朝明這才覺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許是初見那日,秦淮的雨絲太細太密,將人世間的一切都隔得朦朦朧朧,竟不曾見,當她立在烈火斜陽裡,連眸中蕭索都是傲雪淩霜的。

  陸員外又是請又是迎地將蘇晉帶到了律令堂外。

  待蘇晉見過禮,沈拓道:「你來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鬧事當日的涉事衙門和名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蘇晉應是,將沈拓的問題一一答了。

  沈拓聽後,在公文上刪添些許,這才罷了筆,說道:「先頭傳你,是為瞭解鬧事當日的情形。不過兩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裡頭藏著一篇策論,那送帖人說,正是你的筆記,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鏤著紫荊花,果然是她早前給任暄的那本。

  蘇晉曾是進士,又嘗有文墨流於市井,筆跡是賴不掉的,只好稱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老夫聽聞,這道策問可是翰林每月策諸位殿下的題目,你老實交代,這是為哪位殿下代寫的?」

  其實蘇晉此番前來,正是為招認代寫的罪狀,招來晏子言與她對質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寫一事之所以被查出來,是在十七殿下那頭撕開了口子,已然昭昭於世了,可聽沈拓之言,仿佛並不全然瞭解內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為朱十七隱瞞?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將她傳去東宮私詢問罪呢?平白招來刑部,豈不自相矛盾?

  蘇晉一時想不出因果,兩相權衡,只得道:「代寫一事不假,還請尚書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著笑了一聲,指著蘇晉道:「這廝嘴還挺嚴。」說著,忽然擺了擺手,道:「罷了,老夫手裡頭的案子多得是,沒閒心理會你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又對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個從八品知事,犯了綱紀,你都察院合該管管,此事你接過去罷。」

  蘇晉本是俯跪在地的,聽了這話,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臉困惑地將沈拓望著。

  甚麼意思?難道是要放她一馬?

  沈拓的確是要放蘇晉一馬,他先前問柳朝明的一番話,也是想試探都察院對蘇晉的態度。

  柳朝明有個「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的性子,在這一任七卿(注1)之中,雖十分年輕,心裡頭卻像裝了個千斤墜,這也是老禦史致仕後,保舉他做左都禦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蘇晉,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見是自覺愧對老禦史,虧欠蘇晉得緊。

  沈拓從來奉行秉公執法,當年也跟老禦史並稱為「鐵面菩薩」,而今年事已高,後生可畏,「鐵面」二字傳給了柳昀,自己卻跟自己那花架子兒子學會了熟視無睹得過且過的道理,也罷,且任這些後生折騰去吧。

  沈拓當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攆人的架勢:「還愣著做甚麼,我刑部的地板跪起來格外舒服些麼?」

  蘇晉一頭霧水地被沈拓連罵帶攆地趕出了刑部,心中並沒有鬆快些許,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諭已被檢校收了回去,下回再進宮,只能是去都察院領板子的時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來,也不知自己可還有命走到詹事府。

  蘇晉實以為當下機不可失,立時就往東宮(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後傳來一聲冷喝。

  蘇晉回過頭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時也從刑部出來,手裡還拿著她那本紫荊花密帖,冷著臉問:「就這麼不死心,還要去找晏子言?」

  蘇晉俯首道:「大人誤會了,下官頭回來刑部,一時迷了路,走錯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連南北都分不清麼?」

  蘇晉說不出話來,將身子彎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傷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領了。」

  蘇晉做了個拱手禮,將腰身彎得更低,已然是請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著盯了她半晌,覺得老禦史縱有伯樂之慧,難免一葉障目,只看到蘇晉的錦繡才情,卻不見此人的巧言令色起來著實可惡,一時也不想跟她廢話,吝嗇地說了兩個字:「跟著。」

  蘇晉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卻並不是承天門的方向,而是東宮。

  她在心裡揣摩了幾分,不由意外地問道:「大人這是要帶下官去詹事府麼?」

  柳朝明沒言語。

  蘇晉又道:「下官多謝柳大人。」

  柳朝明驀地折轉身,舉著手裡的紫荊花密帖,面無表情地看著蘇晉道:「不必謝,正是為審你才領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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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詹事府原為打理皇帝皇子的內務所設,景元帝開國後,令其作輔佐儲君之用,因此建在東宮附近。

  仕子鬧事後,晏子言質疑春闈有舞弊之實,皇上授命他為主審,一連數日都紮在翰林院,重斷會試的卷宗。

  卻越斷越無奈。

  會試的好文章,的確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來沈奚的話不假,南北兩地的仕子確實存在差距,所謂的科場舞弊,也許真的只是誤會。

  晏子言覺得自己審卷都快審出魔怔來了,回到詹事府,聽說左都禦史來找,頭一個念頭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難怪做了都禦史;爾後見到跟著柳朝明而來的蘇晉,心想,這位也是南方人,難怪是二甲登科的進士。

  直到聽了這二人的來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蘇晉兩眼,輕笑道:「我還道你一個區區從八品知事,任暄怎麼肯由著你來正午門前問責本官,原來他是得了這樣的好處。買賣做得不錯,拿著本官的顏面去換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錢不過是你的才學,他一本萬利,賺得盆滿缽滿。只是可惜了當年長平侯兵馬中原戰無不勝,生出個兒子,竟是個四體不勤的生意經。」

  他這一番話說得尖酸刻薄,但往細裡一想,卻是參破其中道理。

  蘇晉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問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實屬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無意一爭長短。

  晏子言斜著又瞧蘇晉一眼,覺得此人雖看上去清雅內斂,沒成想竟有個殺伐果決的個性。仕子鬧事當日,若不是蘇晉命人將晏子萋綁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闖出甚麼禍來。

  這麼想著,順口就問了句:「你不是受了傷?」

  蘇晉沒留神他提起這個,愣了一愣,才道:「養了數日,已好些了。」又續道:「刑部傳話,好幾樁案子懸而未決,下官不敢耽擱,才趕著早進宮裡來。」

  哪裡來的好幾樁案子?

  小小知事,與她相關的大案,統共也就仕子鬧事一件。

  這所謂的好幾樁,大約是將晁清失蹤一併算了進去,旁敲側擊地點醒他吧。

  晏子言聽出蘇晉話裡有話,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趕著往案子上撞吧?」

  又覺得蘇晉區區知事,三番五次地對自己出言不遜,方才那點感激之意消失全無,惡聲相向道:「你那日沒死在鬧事當場已是萬幸,好好將養才是正道。更不必趕著早進宮,刑部審案,尚不缺你一個證人。況且少幾個你這樣沒事找事的,京師反而太平些,哦,這麼一看,你那日沒死成當真可惜了。」

  蘇晉聽了這話,雙眼彎了彎,負手平靜地看著晏子言:「大人說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這麼盼著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頭,是有甚麼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麼?」

  晏子言一時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喚人進來治治這吃了豹子膽的東西。

  蘇晉卻不肯退讓,她今日來,就是要從晏子言嘴裡問出晁清失蹤當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這便怕了,何必犯險來這一趟。

  「鬧夠了嗎?」正這時,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聲道。

  蘇晉與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問晏子言:「十七殿下當日呈給翰林的策論,聽說太子殿下已讓掌院轉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時沒忍住心中得意,又對蘇晉道:「本官差點忘了,本官有沒有把柄落在蘇知事手上實不重要,倒是蘇知事有一個現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裡。」

  說著,轉身自案頭取了案宗,正要呈給柳朝明,忽又縮回手,一臉疑惑地問:「敢問柳大人是如何曉得十七殿下的策論是蘇晉代寫的?」

  蘇晉心裡頭窩火,這都甚麼亂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處取了策論原本上遞刑部,這才招來的都察院麼?

  然而這個念頭閃過,蘇晉忽然覺察出不對勁。

  倘若是晏子言將策論原本呈給刑部,那麼沈拓怎會猜不出這案子的另一頭是十七殿下?

  這麼一看,東宮與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麼敢問柳大人,若查實據證,要如何處置蘇知事呢?下官可是聽說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執筆的司晨是被杖斃的。」

  柳朝明道:「前車之鑒只做參詳,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審完,自當以罪論處。」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於是道:「按照禦史大人的說法,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個革職流放吧?」

  說著,忽然合手對柳朝明一揖,白衣廣袖帶起一陣清風:「柳大人,下官縱然十分看不慣蘇晉,但也聽聞仕子鬧事當日,應天府府丞帶著一幫衙差藏在夫子廟裡,東西二城兵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輕重緩急地跟幾個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禮部大員不想辦法疏散百姓便罷了,皆躲在茶坊裡頭,生怕被傷著一分半分,只有他,隻身縱馬而往,雖自不量力妄圖扭轉乾坤,愚蠢至極地真當自己是根蔥,但……下官想為朝廷留下此人。」

  一語畢,轉身橫眉冷目地看著蘇晉,說道:「蘇晉,本官長你幾歲,教你一個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有道是畫虎畫皮難畫骨,你可知當日你在喧囂巷陌出生入死時,躲在茶坊裡頭戰戰兢兢,自始至終都沒出來看你一眼的都有誰?有人跟你稱兄道弟,並不妨礙他在背地裡捅你刀子。」

  頓了頓,微微揚起下頜,又緩了些聲氣道:「當然了,你的所作所為,也並不妨礙本官打心底討厭你,本官慣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幫你這一回,不為其他,為你當日取捨果斷地護了舍妹安危。」

  言罷,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廳堂西角,先開燈罩,將手裡頭的策論往火上燒去。

  白紙黑墨,沾火就著。

  正這時,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門忽然被推開,帶起的一陣風將拿寫著策論的紙吹拂在地,剛剛從紙角燃起的一絲星火倏爾滅了。

  來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繡五爪金龍,身後還跟著朱南羨與朱十七,不用問,當知這一位便是大隨的儲君,太子朱憫達。

  屋內一眾三人齊齊跪地跟朱憫達見禮。

  朱憫達只道了句:「禦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燒了一角得紙上,冷笑了一聲道:「怎麼,是誰膽敢背著本宮毀屍滅跡麼?」

  堂內鴉雀無聲,晏子言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汗。

  朱憫達微微掃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將地上的紙撿起來,呈與本宮。」

  晏子言應了聲「遵命」,起身去拾策論時,臉上血色已退盡了。

  朱南羨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這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早先十七來找他,說惹了皇兄生氣,請他去勸,又提起應天府的蘇知事也牽扯其中。正說著,東宮親衛就來請十七了,說蘇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傳他過去受審。

  京師衙門還有哪一位知事姓蘇?也是聽到這,朱南羨才一頭霧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過來。

  眼見著晏子言拾起策論的指尖隱隱發抖,蘇晉撐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著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羨頗有所悟地想,哦,問題大約是出在這張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紙上吧。

  也是,的確該燒。朱南羨想。

  於是就在朱憫達要接過那張策論的一瞬間,朱南羨一把將其奪過,塞進了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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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廳堂裡落針可聞。

  朱南羨自餘光裡覷了覷朱憫達的神色,很識趣地撲通一聲跪下,卻耐不住嘴裡一團紙支楞八叉地堵著,忍不住嚼了兩下。

  朱憫達的臉黑成鍋底,頓時怒喝一聲:「放肆!」

  朱南羨被他一驚,喉間紙團咕咚一聲,順著喉嚨滑了下去。

  明目張膽的毀屍滅跡。

  朱憫達氣得七竅生煙,爆喝道:「拿刀來!」堂門應聲而開,內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憫達又指著朱南羨道:「給本宮把他肚子剖開!」

  話音一落,朱十七雙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著朱憫達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罰就罰我吧,十三皇兄這麼做,都是為了我!」

  朱南羨一呆,沉默不語地看著他,心說,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這麼做,還真不是為了你。

  朱憫達十分頭疼,這兩個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長大的,一個跪一個鬧,成甚麼體統?

  眼下七王羽翼漸豐,先前的漕運案辦得十分漂亮,外間隱有賢王之稱,連父皇都頗為看重。

  雖說祖上規矩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但景元帝實行封藩製,每個皇儲皆實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帶,正是父皇當年起勢之地,這其中寓意,不必贅言。

  朱憫達滿心盼著兩個胞弟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罷了,他自小崇武,說父皇的江山是從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文不能提筆,武不能上馬,活生生的廢物點心。

  朱憫達再懶得理這兩個不中用的,而是轉身對柳朝明一揖,道:「讓禦史大人見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個禮。

  朱憫達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來,問道:「你姓蘇?可曾中過進士?」

  蘇晉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進士。」

  朱憫達「唔」了一聲,又道:「你抬起臉來。」

  朱憫達是太子,好看的人見得多了去,媚色傾國的妃嬪,溫文爾雅的小生。

  映入眼簾的這張臉,怎麼說呢?

  眉宇間自帶一股清致之氣,竟能讓人忽略本來十分雋雅的五官。

  而除了氣質,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雙眸,明眸裡仿佛藏著灼灼烈火。

  朱憫達想起一句話來,滿腹詩書氣自華,只可惜,多了三分蕭索。

  朱憫達問朱南羨:「你當年去西北衛所前,曾提過要討一名進士來做你的侍讀,教你學問,可正是此人?」

  朱南羨心說,可不就是。

  但話到了嘴邊,他又踟躇起來,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賊心虛地道:「大、大概是吧。」

  朱憫達看他這副沒出息的模樣,冷哼了一聲,又問晏子言:「先前讓你去找蘇知事代寫策論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論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卻道:「回殿下,還不曾。」

  朱憫達想了一想,又問柳朝明:「本宮聽說,蘇知事是禦史大人帶來詹事府的?」

  柳朝明稱是。

  朱憫達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麼,禦史大人才帶他過來問罪麼?」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確實是對蘇知事幫十七殿下代寫策論一事有所耳聞,才過來問詢,可惜並無實證。」

  朱憫達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地看了蘇晉一眼,道:「此事既有禦史大人過問,本宮是一萬個放心,也罷,這事便交給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麼,要怎麼責罰,不必再來回本宮了。」

  與其處置一個八品小吏,不如賣都察院一個情面。

  朱憫達是聰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並無實證」,他便猜到柳禦史是鐵了心要袒護蘇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歲入都察院,六年下來,一直端著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態,從未見過他對誰網開一面。

  不過也好,眼下他與老七勢如水火,兩個胞弟都是頭腦簡單的廢材,若能憑此事贏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說支持,哪怕一星半點的偏重,於局面也是大有利處的。

  想到這裡,朱憫達當即又對柳朝明一揖,說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兩位殿下,轉身走人了。

  等一乾子內臣侍衛都隨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羨這才拍了拍膝頭,方要去扶蘇晉,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蘇知事,起身吧。」

  朱南羨的手僵在半空,然後,往右騰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從地上爬起來,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羨十分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去問柳朝明:「柳大人,那這代寫策論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從懷裡取出一封密帖,置於方才出師未捷的燈檯,燒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左思右想沒整明白,這是左都禦史幹出來的事兒?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識到柳朝明將實證一燒,非但幫了蘇晉,也幫了方才燒策論的自己,立時拜道:「多謝柳大人,翰林那頭下官自會打招呼,必不會再漏甚麼風聲。」一頓,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邊……」

  朱南羨當即會意,伸腳刨了刨十七的腿:「喂,問你呢,你這是找了哪個不長眼的才把事情捅出來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統共就找了小侯爺兩回,他幫我找的人代寫,出了事,自然讓他想辦法。」

  這話一出,蘇晉便明白過來。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鈔》拿給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卻說認得她的字跡,引來朱憫達生疑,朱十七驚慌之下,找來任暄想轍。任暄卻怕引火焚身,只好賣了蘇晉,把她的策論原本呈交刑部。卻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來應天府讓蘇晉逃的吧。

  那麼方才晏子言一番話,說仕子鬧事當日,她出生入死之時,躲在茶坊裡戰戰兢兢的幾個大員裡,便是有任暄的。

  蘇晉想到此,倒也並沒覺得失望亦或憤怒。

  眾生百態,天下攘攘皆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為了利字而將義字忘盡。

  這一番經歷,就算給自己長個教訓,那些兩不相識只為一點蠅頭小利便能稱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當畏而遠之。

  朱十七本以為自己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沒成想代寫一事就這麼結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餘驚未定,攀住朱南羨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這皇宮上上下下,只有你對我最好。你這回冒著被剖肚子的危險,幫我頂了大皇兄一通訓,下回、下回我也替你擋刀子!」

  朱南羨無言地看著他,抬手將他從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來,然後道:「你,過來,本皇兄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說著,他負著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廳堂外一棵榆樹下,對顛顛跟過來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實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義大勇,並不是為了你,且大皇兄沒因此責罰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話要叮囑你,下回你寫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寫我都不管,你若膽敢再找蘇知事,當心皇兄我打斷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轟頂,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了眨,瞬間淚盈於睫。

  幸而朱南羨在他又哭出來前,命內侍將其拖走了。

  此間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後去了。

  柳朝明遙遙對朱南羨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蘇晉跟在他身後,輕聲說了句:「多謝大人。」

  柳朝明沒有回頭,腳下步子一頓,問了句:「怎麼謝。」

  時已近晚,長風將起,蘇晉極目望去,只見宮閣樓台,不見山高水長。

  她說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銘不忘。」

  苑角一叢荒草,無人打理,卻越長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著那一叢韌如絲的荒草,忽然想起老禦史的託付。他心中有愧,一時之間又在想蘇晉重傷被攆去鬆山縣後,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他背對著蘇晉,不由道:「蘇時雨,本官有句話想問你。」

  蘇晉道:「大人請說。」

  柳朝明道:「你可願……」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因為他聽到身後有人一分猶疑兩分關切還帶著七分故作鎮定地問了句:「蘇知事的傷可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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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問話的人是朱南羨。

  蘇晉道:「已好些了,多謝殿下關心。」

  朱南羨頓了一頓,又高深莫測地道:「蘇知事,借一步說話。」

  蘇晉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著她,他默了半日,將未說完的後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羨一揖,折轉身走了。

  朱南羨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這才問道:「蘇知事,你可有甚麼故舊犯了事,讓刑部逮去了?」

  蘇晉原垂著眸,聽到故舊二字,猛然抬起眼來。

  雙眸灼灼如火,朱南羨被這目光一攝,心中滯了一滯才又說:「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討去的死囚?」

  蘇晉反應過來,原來他說的,是鬧事當日刑部帶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來。

  當日她離開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雖不記得長什麼樣,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還是有數的。

  蘇晉道:「殿下有所不知,這名死囚其實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來,為防事態失控,留作一條殺一儆百的退路,可惜來得太晚,沒派上用場。」

  然而朱南羨聽了這話,眨巴了一下雙眼,卻道:「本王已特地盤問過,這死囚說與你相識。」

  見蘇晉詫異地將自己望著,朱南羨又咳了一聲,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軍務纏身,也不是親自盤問,只是屬下的人遞話來說,這死囚連你曾中過進士,後來在鬆山縣當過兩年差使也知道。」

  這就有些出乎蘇晉的意料了。

  她自從鬆山縣回到京師以後,結交之人除了應天府衙門裡頭的,不外乎就是晁清與幾名貢士。除此之外,還能有誰對她知根知底?

  蘇晉不由問道:「那殿下可知道,這死囚為何認識我?」

  朱南羨道:「他機靈得很,說話只說一半,別的不願交代,只顧鬧著自己冤枉。」

  蘇晉一愣,一個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從刑部提出來,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釘釘,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殺一儆百之用的。

  蘇晉想到此,忽然覺得不對勁。

  若是做殺一儆百之用,那麼官府必然要當著眾仕子的面殺人,雖然能暫且控製住場面,但也終會導致民怨沸騰,事後更難收場。

  柳朝明來京師衙門的本意,就是為將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鬧出了命案,豈不與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嗎?

  若不是為了鬧事的仕子,柳朝明從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蘇晉問:「大人可知道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羨道:「掰不開他的嘴。」

  蘇晉仔細回想,當日,柳朝明自始至終只有一句話——我會從刑部提一個死囚給你。

  給她的?

  蘇晉想到這裡,不由問:「十三殿下,那死囚現在何處?已被處斬了嗎?」

  朱南羨方才鋪墊良多,正是在這裡等著蘇晉。

  這死囚的確是他親自審的,但他一沒威逼,二沒動刑,實是談不上甚麼掰不開嘴。

  那日蘇晉傷得不輕,他心中著實擔心,本要親自上京師衙門去探病,奈何府上的總管拚了命地將他攔住,說他堂堂殿下,倘若紆尊降貴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將衙門一乾大小官員驚著,蘇知事日後也不能安心養病了。

  朱南羨細一想,也以為是,從那死囚嘴裡挖出他乃蘇晉「故舊」後,旁的甚麼愛說不說,命人把死囚往別苑安置了,成日巴望著蘇晉能上門領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見人影,實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羨編排了這許多日,已將情緒拿捏得十分穩當,仿佛不經意道:「哦,刑部不知當如何處置,將死囚交給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為其難,將人安置在王府。」

  一時又自餘光覷了覷蘇晉臉色,明知故問道:「怎麼,蘇知事想見?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屬去衙門裡接蘇知事?」

  蘇晉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個死囚給你」。

  一個死囚乾她甚麼事,她目下最擔心的,是晁清的蹤跡。

  今日進宮,晏子言一把火燒掉的不僅是策論,還有她當日保護晏子萋之恩。

  恩怨兩訖,也是不肯讓她從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蘇晉也覺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間,她竟不由寄希望於柳朝明,盼著這個不知來歷的死囚,或可與晁清的失蹤有關,不然,怎麼會「給她」呢?

  再不願夜長夢多,蘇晉對朱南羨道:「若殿下得閒,可否讓下官今晚就與此人見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總管鄭允已候在門口了。見了跟在朱南羨身後的蘇晉,一時大喜過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蘇知事可算來了。」

  蘇晉心道,甚麼叫「可算」。

  見她目露疑惑,鄭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數日,非要將知事候來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將您盼來。」

  鄭允的原意是為他家殿下說句好話,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羨腳下一個踉蹌,轉過頭來,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羨將蘇晉請到南苑,將一身束手束腳的蟒袍換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帶來。

  初夏皓月當空,一池新荷簇簇,時下興蓮子百合湯,鄭允著人也為蘇晉呈上一碗。

  不多時,那名死囚便被人帶來了。

  來人一張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頭問了問鄭允:「要見哪個?」聽聞是蘇晉,渾身一激靈,撲通一聲便給她跪下了。

  卻說此人名叫張奎,曾是京師衙門的一名仵作,兩年前嫌衙門活累,請辭不幹了。

  他與蘇晉其實並不相識,不過是請辭之前,衙門裡說有一名蘇姓知事要從鬆山縣調任過來,曾經中過進士,一時鬧得沸沸揚揚。

  在張奎看來,中進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該在奉天殿進獻治國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門,不封個府尹府丞也該給個知縣當當,斷沒有做個知事還算升官的道理。

  張奎如今犯了事,本以為死路一條,沒想到幾經周轉竟被帶到王府,成日被人盤問與蘇晉的關係。

  他不明就裡,也猜出是因蘇晉的緣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將腦子裡僅有的線索挖出來說與朱南羨聽。

  沒想到還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沒拿他怎麼著。

  蘇晉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張奎卻如見了救世菩薩,連跟她磕了三個響頭,逕自就把所犯之案道來。

  依張奎的說法,他還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裡,張奎與往常一樣,去了城外亂葬崗。

  他在衙門做了十年仵作,雖然後來不幹了,總有些生財的門道。

  義莊裡的屍體都是「經過手」的,沒有值錢東西,亂葬崗卻不一樣,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這夜,他就撿到一個肥的。

  張奎道:「我遠遠瞧見一個少婦立在亂葬崗上頭,綾羅錦衣,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夫人,還喚了兩聲。她沒理我,我就走過去拍了拍她,誰知她一碰就倒。我這才發現她已沒氣了,可面色還很紅潤,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著一樣。」

  張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貴險中求,咬牙向屍體摸去,哪知剛摸到一個玉墜子,後腦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後來,刑部就有所載錄了。

  張奎在衙門牢裡醒來,尋月樓老鴇狀告他奸殺樓裡頭牌甯嫣兒,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來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來,帶到了朱雀巷。

  蘇晉聽了個起頭便疑雲叢叢。

  這樣的案子平日都該由京師衙門經手,怎麼這一樁直接走了刑部?

  她問道:「你曾在衙門當值,該曉得你這事鬧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張奎道:「我問過呀,那些天殺的獄卒哪能跟我這樣的人廢話?」

  蘇晉又問:「你可記得你去亂葬崗究竟是哪一日?」

  張奎細想了一想,道:「我記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壽辰,我想扒了那玉墜子給他祝壽。」

  晁清失蹤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蘇晉一時怔住,她終於在千絲萬縷的瑣碎裡找出一絲隱約可見的線頭。

  刑部載錄,死去的女子是尋月樓的頭牌甯嫣兒。

  許元喆曾與他說,晁清失蹤前,獨自一人去過煙花水坊之地。

  蘇晉又問道:「你可能證明你所言屬實。」

  張奎苦起一張臉:「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將那扒下來的玉墜子藏在了刑部牢裡一個牆縫中,等閒不會叫人發現,蘇官人可命人尋來。」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墜子並不能為我洗脫冤情,但至少能證明我的確為求財,沒有貪圖美色,更不想害命。」

  蘇晉聽了這話,又為難起來,她不過一名知事,如何闖到刑部大牢去找證據?

  朱南羨杵在一旁聽了半日,總算又輪到自己派上用場,於是咳了一聲道:「蘇知事若覺得分身乏術,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蘇晉不放心,毛遂自薦:「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會時時盯著,有任何進展,立刻命人知會你,全由你來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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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2:59: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蘇晉看向朱南羨。

  他身著月白直裰,袖口繡了兩片竹葉,筆挺站在她對面,身後是茂密的竹林,月華灑下,竹海成濤。

  這樣素雅的衣衫,若換了旁人穿,或許是朗朗如清風,溫潤如明月。

  但朱南羨不一樣,他人是英挺的,氣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顯得英姿勃發。

  蘇晉撩起衣擺,往地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愛,他日殿下若有所願,微臣當鞠躬盡瘁,任憑驅馳。」

  朱南羨聽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驀地僵住,嘴角牽動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難堪:「哦,這不算甚麼,你平身吧。」

  蘇晉傷未痊癒,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憑腦中一根弦緊繃著撐到現在,眼下晁清的案子總算有了著落,她放下心來。與之同時,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與疲累浮上來,一跪一起之間險些向前栽去,還好掙紮出一縷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羨見狀,吩咐道:「鄭允,你即刻去宮裡請醫正。」

  蘇晉辭謝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門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羨本想挽留,但蘇晉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爾間竟不好多說甚麼,任蘇晉撐著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為了不相乾的探花郎拚命,平白落了一身傷。」

  他這幾日實沒閑著,頗費筆墨地上了一封摺子為蘇知事請功,誰知摺子沒遞到皇案就被朱憫達扔回來,罵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蘇晉疲憊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當真是個不認識的,下官何必要犯這個險。」一時想起晁清失蹤後,許元喆一字一句地為她抄錄《大誥》,又道:「他是微臣故舊,當時在場又無人認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該由誰去?」

  朱南羨不知當說甚麼好。

  她不過一名文弱書生,做事為人尚能堅守底線,無愧於心。

  一時又聽蘇晉問道:「殿下在宮中,可知道許探花現如今怎樣了?」

  朱南羨道:「哦,約莫是還好。父皇為保證公允,命登科三甲跟著晏子言一同重新審閱春闈的卷宗,時限十日,這麼一算,晏子言今日離開詹事府後,就該上奉天殿回稟父皇了。

  蘇晉聽了這話,臉色不由一變。

  令這一科的狀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為保證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謂公允道義,遠比不過帝位的穩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誅殺功臣,剿滅前朝亂黨,北地死了數萬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終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復北地人心,便不該想著科場案這一碗水該如何端平,他該要想得更深更遠,遠至三十年以前,遠至數百年之後。

  他該要把這場科場案當作一次契機,對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終日的人說:「喏,你們看,朕雖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萬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對你們都是一視同仁的,當年你們中有人犯了錯,朕殺了他們,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錯,朕也一樣要殺他們。」

  更不必顧及這所謂的「錯」是不是「莫須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滿朝文武都會封住自己的嘴巴。

  蘇晉原以為事出以後,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從北方仕子中提幾人上來做成進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慮更深。

  他要做一齣戲,一出給天下人看的大戲。

  他命春闈的狀元,榜眼,探花跟著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著是處事公允,實際上他正是要殺南人以撫北人。這樁案子早在他的聖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裡頭穩固江山的籌碼,是這一科南方仕子一場逃不開的劫難。

  朱南羨看蘇晉臉色蒼白得沒了血色,不禁道:「蘇知事若實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備車馬送你回府也是一樣。」

  誰知蘇晉仿佛從骨血裡又榨出一絲力氣,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請。」說著又跟朱南羨磕了一個頭,「微臣想連夜進宮見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羨本想說這有何難,然而下一刻,他終於明白蘇晉究竟為何如此迫切。

  一切為時已晚。

  鄭允疾步如飛地趕來南苑,通稟道:「殿下,宮裡出大事了!」

  朱南羨一邊摻起蘇晉,一邊道:「何事?你慢慢說。」

  鄭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時,晏少詹事回稟陛下,說他已將春闈卷宗審閱完畢,春闈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諸位進士均沒有舞弊,文章的確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誰知陛下聽了這話,勃然大怒,說晏子言勾結裘閣老一同誆瞞聖聽,已下令將會試所有考官,以及複審大小官員一同下獄,令三日後將……將所有人處斬。」

  此言一出,朱南羨也愣住了。

  鄭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與都察院呈交鬧事涉事衙門與人員名錄,眼下已命刑部帶著羽林衛的人,去各個衙司拿人,連夜押回宮裡審訊。這其中……」他微微一頓,看了蘇晉一眼,「也有京師衙門的蘇知事。」

  朱南羨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從腰間卸下一方牙牌遞給鄭允:「你拿著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謙,讓他即刻領金吾衛來本王府邸,如果羽林衛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鄭允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喊了一聲:「殿、殿下……」

  朱南羨道:「愣著做甚麼!快去!」

  蘇晉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維護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過,若金吾衛與羽林衛對峙,駁的是誰的面子?」

  朱南羨怔住。

  蘇晉道:「不錯,正是陛下。殿下或許能護得了微臣一時,卻不能一世相護,微臣今日躲過去,日後又當怎麼辦?亡命天涯嗎?何況聽鄭總管的意思,刑部押我進宮,不過是為審訊問話,微臣自問無愧於天無愧於地,他們未必會拿我怎麼樣。」

  朱南羨方才也是一時腦熱,聽了蘇晉的話,慢慢冷靜下來,卻又道:「你有傷在身,又奔波勞累,眼下正當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訊,你如何撐得住?」

  蘇晉道:「微臣沒有那麼孱弱,不過一夜,有甚麼過不去?」說著,朝朱南羨一揖拜別,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羨頓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蘇晉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鄭允:「你去備一輛馬車。」然後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徑,蘇晉繞了小半個時辰,至府門,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輛馬車等著她了。

  朱南羨已換回蟒袍,坐在車夫的位子上,沖蘇晉揚了揚下巴:「上來,本王送你回府。」看蘇晉一動不動,他又道,「你不讓本王招金吾衛,本王應了,但你有傷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護你一夜,本王命你也應了。」

  他跳下車轅,側身讓蘇晉登上馬車,擦肩而過時,終是歎了一聲:「蘇時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為何要袒護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這一遭熬過去,你來問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蘇晉掀簾入室,聽到這一句,身形一頓,輕聲回了一句:「臣不想問。」

  馬車轆轆行在京師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羨想起往昔種種,一時懊悔不已。

  車室內寂靜無聲,朱南羨以為蘇晉已累得睡去,裡頭輕聲傳來一句幾不可聞的歎息:「殿下,時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掛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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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2:59: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殿下,時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掛懷?」

  這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令朱南羨握住韁繩的手緊了緊,他甚至能想像蘇晉說這句話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車壁上,疲憊地合著眼,眉宇間是消褪不去的蒼蒼漭漭。

  朱南羨清楚地記得,五年前的蘇晉,不是這樣的。

  彼一時,西北衛所要增派指揮使,他自小尚武,上書請命前去。

  當時景元帝染了時疾,一切大小事務皆由朱憫達代為批紅。

  朱南羨的摺子遞到皇案便被朱憫達扔回來,斥責了一句「盡逞莽夫之勇」,令他閉門思過七日。

  那時的朱南羨還有個撞破南牆都不肯回頭的性子。

  他默不作聲地將摺子收了,回到宮裡,非但閉了門,還拒了水食,連著五日滴米未盡,直到朱憫達命人將門撞開,看到這個半死不活唇角乾裂還仿佛得勝一般咧嘴沖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憫達恨不能把他一腳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邊長大的,朱憫達知道老十三吃軟不吃硬,隨後又想了一個轍,動之以情地勸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讓你去,但你身為天家子,胸中沒點韜略,只會舞刀弄劍,豈不讓人笑話?」

  然後又塞給朱南羨一個信帖,說:「這樣,本皇兄給你一個機會,我這裡有個對子,三日內,你只要能對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聯,證明你肚子裡有點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請命書。」

  朱南羨頭腦十分簡單,他印象中的對子左不過「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樣的,便是要對上十句,又有何難?

  直到他翻開朱憫達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計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羨皺眉深思,這他娘的甚麼玩意兒?

  彼時朱十三尚未開衙建府,還跟著朱憫達住在東宮。

  兩日之內,他拿著對子請教遍了詹事府,文華閣,乃至東宮上下的內侍宮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戰戰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稟、稟殿下,奴才不識字……」

  朱南羨知道自己是著了朱憫達的道了,想必朱憫達早已知會過所有人,不許幫十三殿下對對子。

  於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門口,鬱悶地想,這闔宮上下,還能不能找出一片淨土了?

  正當時,他聽到不遠處有兩個春坊官談論詩文對子,言語中提及明日的詩禮會。

  朱南羨腦中靈光一現,上前打聽什麼是詩禮會。

  原來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會,為各大學與文官墨客交流才學之用。而明日的詩禮會,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進士也會去。

  朱南羨以為,這乃是天賜良機。

  他平日與翰林打交道,轉來轉去的幾個老學究早已看慣了朱憫達的臉色,但新科的進士不一樣,若讓他找到漏網之魚,為他對出對子,去西北衛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羨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詩禮會。

  他是皇子,宮裡有不少人認得他,是故沒有在文思飛揚曲水流觴的文苑裡紮堆,而是繞過竹林,去了後苑。

  後苑有一淺湖,湖心有個水榭。

  朱南羨隱隱看到水榭裡站著一人,那人負手背對著他,身著素衣廣袖,衣袂翻飛,翩翩然好似謫仙。

  此人便是蘇晉,五年前的蘇晉。

  朱南羨順著石橋走過去,喚了一聲:「你是——」

  蘇晉回過身來。

  朱南羨生在深宮,自小才子高士見過不少,也有雅潔之人,令人見之忘俗。

  但蘇晉還是太不一樣了。

  她的眉宇間自含清霜煙雨,回首之間仿佛春風明月都被攬盡在懷,微闔的雙眸裡透出萬千華光。

  她就這麼負手立於水榭中,暗夜無邊的風仿佛因她而起,身後水波不興的淺湖驟然成海,浪潮濤濤排山而來。

  朱南羨徹底呆住了。

  以至於蘇晉跪下向他見禮,稱自己「姓蘇名晉,字時雨,乃這一科的進士」時,他都不記得說一句「平身」,反是東施效顰地道:「哦,我姓朱,名靄,字南羨,行十三,在……正在宮中做皇子。」

  蘇晉低低地笑了一聲。

  笑聲令朱南羨回過神來,他遲疑地問道:「你……會對對子麼?」

  蘇晉有些詫異,抬起頭問:「甚麼對子?」

  朱南羨便將懷裡寫著「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給她,說道:「你若對得上,幫本王寫幾個下聯可好?」

  水榭裡有現成的筆墨,蘇晉提起筆,略微一想,又問:「殿下要幾個下聯?」

  朱南羨頭一回這麼忐忑,生怕為難了她,便道:「三四個就好。」

  卻一想,三四個太不夠了,又道:「七八個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難道自己能連夜再找出第二個幫忙對對子的,最後說:「十個,成嗎?」

  蘇晉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樂樂樂樂府之音」已筆落紙上。

  朱南羨想起往事,那年的蘇晉意氣風發,雙眼一彎便含笑意,眸子裡有萬千光華。

  而時隔經年,當她從喧囂巷陌一身染血地走來,從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後餘生,朱南羨再也沒見蘇晉發自內心地笑過。

  一次也沒有。

  馬車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蘇晉掀起車簾,對朱南羨道:「殿下,微臣自己過去。」

  說著便跳下馬車,走了幾步又頓住,頭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來。」

  京師衙門前燈火輝煌,當先立著二位大員,一位是個矮胖墩子,身著鷺鷥補子,正是蘇晉在刑部見過的陸員外,另一位面生的留著一八字鬍,官品略高一些,身著正五品白鷳補子。

  羽林衛依次將人從衙署裡帶出來,一旁站著名錄事一一做核對,蘇晉遠遠瞧著,除卻大小衙差,還有府丞孫印德,通判周萍與兩名同知。

  錄事核完名錄,小聲稟了八字鬍。

  八字鬍橫眉倒立,怒道:「還不趕緊去找?少誰都行,獨獨不能少了他!」

  蘇晉猜到他們在說自己,繞過羽林衛越眾而出,說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鬍斜著眼掃她一眼,揚了揚下頜給一旁的羽林衛使了個眼色。

  羽林衛當即推搡了蘇晉一把,蘇晉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

  劉義褚在一旁賠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錯了,鬧事當日若非蘇知事,探花爺等閒不能活著出來。」

  八字鬍冷笑道:「劉推官正是說到點子上了,眼下哪裡還有甚麼探花爺?許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賊,而此子蘇……蘇甚麼來著?」

  一旁的錄事回道:「蘇晉。」

  「此子蘇晉,包庇亂臣賊子,不上書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來人,給我上枷子!」

  言訖,便有兩名衙差一左一右持著頸枷上來。

  蘇晉身形削瘦,被這千金重的頸枷鎖兩個時辰,豈不要把肩骨壓折了?

  「本王看誰敢?!」

  忽然,人群後傳來一聲爆喝,朱南羨身著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來。

  羽林衛認出他,當即自兩旁退去,讓出一條道來齊齊跪下:「參見十三殿下!」

  朱南羨逕自走到八字鬍跟前,一腳踹在他身上:「你是個甚麼東西?刑部拿人,你也跟來撒野?」

  八字鬍摔了個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祿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隨刑部一起來應天府衙門拿人的。」

  朱南羨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沒聽清:「光祿寺?就是那個養著一幫廚子夥夫的衙門?」

  八字鬍臉貼在地上,語氣卻隱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與北方仕子一同上書科舉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願還微臣與眾仕子一個公道,才命微臣跟來捉拿要犯。」

  下頭的人從衙門裡搬出一張椅子,朱南羨也不坐,一腳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說說,都有誰是要犯。」

  八字鬍看了一旁的錄事一眼,錄事會意,將手裡的名錄呈給朱南羨,八字鬍道:「回殿下,正是這名錄上的人,陛下親手批過紅的。」

  朱南羨舉起名錄,對著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聲道:「倒是不少。」又對八字鬍道:「本王給你一整夜的時間,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這上面每一個人究竟犯了甚麼錯,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許起身,明白了嗎?」

  八字鬍不敢反抗,眼前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罷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與故皇后感情甚篤,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這三人中,她最心愛的皇子便是朱南羨。

  因此宮中上下除了景元帝與朱憫達,沒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鬍臉貼著地,牙都要咬破了,擠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羨又問:「府尹何在?」

  楊知畏聞言,連忙跪行幾步,挪到朱南羨跟前,連磕了三個響頭。

  朱南羨吩咐道:「你帶著蘇……你們衙門的人,先回裡頭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審完這狗拿耗子的東西,再將該押的人押進宮。」

  楊知畏連聲稱是,他略微一頓,先紆尊降貴地將蘇晉扶起,帶著衙門的人無聲退到裡面去了。

  跪在人群後頭的陸員外眼瞧著朱南羨這一出敲山震虎是打定主意唱下去了,默不作聲地給跪在一旁的小吏使了個眼色。

  小吏會意,悄無聲息地跪行著退出了人群。

  四更時分,七卿面完聖,從奉天殿退出來,回到各自衙署。

  柳朝明一夜無眠,正一邊與趙衍商議,一邊提筆寫奏疏,忽聞門前敲扉三聲,正是他派去跟著刑部陸員外拿人的都察院小吏。

  小吏將一夜的見聞說了,末了道:「本來拿人拿的好好的,十三殿下忽然把光祿寺少卿,刑部員外郎齊齊攔在了衙門外,要他們交代清楚押解之人都犯了甚麼罪名?」

  柳朝明筆下一頓:「為何?」

  小吏道:「雖然十三殿下沒明說,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這一番為的乃是蘇知事。」

  柳朝明將手裡的筆「啪」地拍在桌上,泠然道:「他沒腦子嗎?」

  小吏嚇得一哆嗦,看了趙衍一眼。

  趙衍搖了搖頭,對柳朝明道:「你先別急。」但一時也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皺著眉樂道:「我看十三殿下要是鬧到天亮,等早朝一結束,滿朝上下都曉得他朱十三為了一知事,連他父皇的旨意也敢攔了。」

  小吏覷了覷二位堂官的臉色,又道:「稟二位禦史大人,其實這也不怨殿下,蘇知事原就有傷在身,方才下官遠遠瞧著,只見他唇上一點血色都沒了,光祿寺的馬少卿還硬要給他上頸枷。十三殿下也是怕他熬不過這一夜,這才鬧的。」

  柳朝明抬手捏了捏眉心,嘆了一聲:「算了,我去把人帶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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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小火者:宦官中之地位低者(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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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3:00: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趙衍道:「你是都禦史,皇上下令讓你夜宿當值,等閒離開不得,還是我去。」

  說著,拾起擱在案頭的冠帽,走到門口又退回幾步,問道:「柳昀,你覺不覺得此事甚怪?光祿寺少卿,也就一個正五品的銜兒吧?」

  言下之意,一個無實權的五品官,縱然官階高一些,哪裡來的底氣在京師衙門跟前,當著刑部員外郎的面頤指氣使?

  柳朝明頭也沒抬,「嗯」了一聲道:「這個光祿寺,是該查一查。」

  趙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數就好。」

  楊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帶著衙門一乾大小官員撤到退思堂,卻沒敢歇著,一邊為蘇晉看座,一邊命人煎藥。

  待藥湯上來,又仔細盯著蘇晉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頭指了指:「蘇知事,這尊大佛,可是你請來的?」

  蘇晉方要起身回話,又被楊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你甭說,是本官不該問。」

  一旁的孫印德被折騰了一夜,也指著外頭道:「請神容易送神難,蘇知事,就你請的這位主兒,保得住咱們則萬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們衙門是一個都別想跑,全要跟著你連坐。」

  楊知畏聽了這話,心裡頭「咯噔」一聲,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嚇一跳。

  楊知畏剛扒著府衙的門探出個頭,腿肚子一打顫,逕自又跪在門檻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裡見到銜比他高的,權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斷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來送往,今兒是招誰惹誰了,怎麼連都察院的二當家都來找茬了?

  趙衍借著火光,細細將刑部名錄瞧了一遍,指著上頭一處道:「正是這名蘇姓知事。」然後又對跪在地上的兩位道:「馬少卿,陸員外,我都察院複審案子,有一緊要處需得核實,要即刻傳蘇知事進宮審訊,二位大人不會不賣都察院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說甚麼,只管磕頭道:「趙大人儘管拿人。」

  趙衍又轉身朝朱南羨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這就押蘇知事進宮了?」

  他雖說是押人進宮,但來的時候,身後跟的是馬車而不是囚車。

  由此可見,都察院不會對蘇晉怎樣。

  朱南羨看在眼裡,卻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動刑訊,把人送進宮,甚麼時候能送回來?若都察院審完,刑部又來要人該怎麼辦?

  趙衍覷了眼朱十三的臉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帶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絕不傷他一根寒毛。」

  朱南羨也知道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他雖貴為嫡皇子,卻沒有審案拿人的權利,更何況眼前這一樁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來,皇兄追究起來,該要怎麼交代?他是不怕,可蘇晉呢?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羨的雙唇抿成一道薄線,半晌,才慢慢點了點頭:「好,你把人帶走。」

  這一夜仿佛極深極長,朱南羨看著蘇晉跟趙衍上了馬車,看著馬車在暗夜的街巷中漸行漸遠,直到消失。

  一種似曾相識的無力感近乎殘忍地爬上他心頭。

  馬少卿小心翼翼地過來跟他請示:「殿下,您看……」

  朱南羨一腳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滾!該拿人拿人,別來煩本王!」

  一眾大小官員只好互打著啞謎,舉著火把又把名錄上所謂的要犯嫌犯點清排好。

  朱南羨卻在這無聲川流的人潮中,頹然坐在了臺階上。

  是了,這樣的無力感,五年前他也經歷過一回。

  彼時朱南羨得了蘇晉的對子,隔日便呈給了朱憫達。

  朱憫達雖並不願他的十三弟去西北衛所,但自己好歹是儲君,秉著君無戲言的原則,只能批了請命書。

  朱憫達說:「你既打定主意從武,皇兄也不攔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從西北歸來,我看是該找個人好好教你做學問。」頓了頓,又思量著問道:「你這個脾性,等閒之輩還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麼合適的人選?」

  慣來缺心眼的朱十三頭一回長了機靈,他道:「稟皇兄,皇兄看甚麼人合適,甚麼人便合適。」

  朱憫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實朱南羨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蘇晉討教對聯的事遲早穿幫。

  但他又想了,朱憫達一向嘴硬心軟,這事又算不得大錯,他貴為太子,難不成還會為難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羨沒有猜錯,但這事壞在壞在彼時的蘇晉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將對子呈給朱憫達的當日,吏部已對蘇晉動了私刑,然後給她安了個瀆職的罪名呈書皇案。

  等到內閣擬好諮文,發往各衙司,蘇晉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羨則是在諮文下來的三日後才曉得此事。

  前來回稟的內侍說:「雖說是杖八十,但奴才聽說,人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只剩了一口氣。等通文下來,翰林還沒說甚麼,都察院的老禦史先動了氣,要幫著平反,摺子都遞到太子爺案頭了,也不知道為甚麼,殿下卻說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擱了這半日,人就讓吏部送走了,聽說都察院的柳禦史驅車去追都沒追上,老禦史也氣病了。」

  朱南羨雖生在波雲詭譎的深宮,但自小有長兄如父幫他擋開了外間的兵戈暗鬥,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裡疼愛著,甚至連一向嚴酷苛刻的景元帝,對他都要比對旁的兒子多幾分寬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單純。

  單純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頑劣的執拗。

  內侍的一番話下來,他只聽明白了一處——老禦史的摺子遞到案頭,朱憫達卻說先放半日,朱南羨想,他或許知道為甚麼耽擱了半日。

  朱憫達早就知道是蘇晉代他寫了對子,所以他懶得看,隨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為這半日,蘇晉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羨抓著雄威刀,一路不顧阻攔地沖到了吏部,腦子裡還想不明白,明明幾日前還如清風皓月一般的人,怎麼轉眼間就剩一口氣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員跪了一地,朱南羨沉聲道:「姓曾的王八蛋,給本王滾出來!」

  曾友諒一時間嚇得躲在了桌案下,還忍不住瑟瑟發抖。

  朱南羨何等耳清目明,當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兩半。

  曾友諒撲跪在地,顫抖著告饒道:「十三殿下,微臣錯了,求殿下饒命,求殿下饒命……」

  朱南羨沒理,又一刀下去,鮮血迸濺而出,砍飛了一條胳膊。

  卻不是曾友諒的。

  一旁撲出來一個小吏,幫他家尚書大人擋下了這一刀。

  朱南羨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冷笑出聲,抬起刀指著堂內哆哆嗦嗦跪著的人:「愛擋刀是嗎?信不信來一個,本王殺一個?」

  言訖,最後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離曾友諒鼻子一寸處被一旁伸出來的劍柄擋開,與之同時,身後傳來一身暴喝:「混帳東西,父皇還躺在病榻上,你就這麼胡鬧?!」

  是朱憫達帶著羽林衛到了。

  朱憫達怒不可遏,指著朱南羨道:「來人,把這個孽障帶回東宮!」

  朱南羨跌跌撞撞地被一乾羽林衛押回了東宮。

  他記得,那是朱憫達第一回打他,親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傾盆而下,朱南羨先時還覺得痛,可被這雨水一淋,仿佛又沒知覺了,連帶著沒知覺的還有自己的腿。

  朱憫達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還是太子妃看到,撲過去替朱南羨挨下一道長鞭,哭喊著道:「殿下,別打了,再打十三要沒命了……」

  雨水如注,朱憫達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氣問:「十三,你可知錯了?」

  朱南羨仍跪得筆直,聽到這句話,仿似剛從思緒裡回神。

  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這一天一地漭漭澆下急雨,然後轉頭望向朱憫達,表情一瞬間變得十分難過。

  他問:「皇兄,你為什麼把摺子擱置了半日,是不是因為我?」

  朱憫達的眼眶也在這一瞬間紅了,手裡的鞭子落在地上,過了好半晌,才哽咽著道:「十三,你要知道,這個蘇晉,他是個男人。」

  兩日後,朱南羨身上的傷還沒好,就被朱憫達命人抬上馬車,送去西北衛所了。

  直至今日,他都沒想明白皇兄最後這句話究竟是甚麼意思。

  是說他是斷袖嗎?可他後來去倌樓看過,只覺得毛骨悚然。

  可若說他不是斷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過,又從未遇到心儀的女子。

  朱南羨簡單的頭腦裡從未思考過如此錯綜複雜的事,攪成一團糨糊後,他的處理方式就是甩甩頭,站起身,吩咐一句:「來人備馬,本王要回宮了。」

  趙衍把蘇晉帶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書櫥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蘇晉,免了她的見禮,道:「你跟我來。」

  說著便推開一旁的隔間,隔間不大,異常的乾淨整潔,除了慣常的桌案櫥櫃,還擺著一張青竹榻。

  蘇晉跟在柳朝明身後,看到隔間的陳設,愣了愣問:「大人,這裡是?」

  柳朝明淡淡道:「都察院慣要值宿,我有時實在累了,便會歇在這裡。」

  案幾上擱著的茶壺還冒著熱氣,想來是剛沏好的,一旁還擱著糕餅。

  蘇晉默了一默道:「大人不審下官了嗎?」

  柳朝明看她一眼,道:「那也要你有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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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3:00: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這一日櫛風沐雨,蘇晉實是累了。柳朝明既這麼說,她不再推脫,逕自坐在青竹榻上歇了片刻。

  她唇上沒有一絲血色,柳朝明又看她一眼,沉默不語地斟了杯茶遞給她。

  茶味在舌尖漫開,帶有一絲苦澀,竟是專以白芍烹成的藥茶。

  風有些寒涼,柳朝明將角窗掩上,回身看蘇晉依舊端端坐著,以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個時辰前,內閣再擬諮文,上書裘閣老與晏子言十大罪狀,將刑期提到兩日後,且令各部自查,有牽連者,從重懲處。」

  言外之意,時下人人自危,沒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著。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論罪,該當塵埃落定。

  蘇晉聽了這話,卻問:「柳大人,這案子當真沒有轉圜的餘地麼?」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麼?」

  蘇晉想起鬧市當日,被她砍傷的牙白衫子說的話——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閒事,你要來管,也不怕將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過一名落第仕子,一無官職傍身,二無祖上恩蔭,縱然身後有幾個北臣支持,大都官階低微,憑什麼說這事連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誰?

  蘇晉道:「下官聽到這句話,覺得十分蹊蹺,直覺他的背後一定藏著甚麼人,否則不會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趙衍的話——光祿寺少卿,也就一個正五品的銜兒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戲,竟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蘇晉一眼,明珠蒙塵,蹉跎經年,是可惜了。

  難怪老禦史當年說甚麼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語氣平靜似水:「你知道你的傷為何不曾痊癒麼?」

  蘇晉納罕。

  「操心太過,此其一;其二,太會添麻煩。」

  蘇晉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間的蒼茫色竟剎那消散不少。

  「下官給大人添的麻煩何止一樁兩樁,大人能者多勞,下官還指著大人全都笑納了。」

  柳朝明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轉頭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離開。

  蘇晉又道:「大人,下官以為,謝之一字說多了索然無味,勞駕大人給下官支個帳本,有甚麼勞煩之處,大人就添幾筆劃幾筆,下官也在心裡記著,日後一定加倍奉還。」

  柳朝明知道她慣會巧言令色虛與委蛇這一套,並不當真,可回過頭,卻在蘇晉清淡的眉宇間瞧出一份鄭重其事。

  他一時默然,片刻後,唇邊竟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就怕你還不起。」

  蘇晉歇下還沒半刻,屋外便傳來叩門聲。

  是一名面生的內侍,手裡端著一託盤,對蘇晉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說您有傷在身,特命雜家熬了碗藥送來。」

  蘇晉道:「有勞了。」接過託盤放在了桌上。

  內侍頓了頓又道:「知事大人,您別怪雜家嘴碎,這藥當趁熱吃,涼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蘇晉點了點頭,端起藥碗,忽然覺得不大對勁。

  按說她是兩個時辰前來的都察院,沒幾個人知道風聲,柳朝明要吩咐人給她熬藥,為何要不找個都察院的,而要找一個內侍?

  自己與這名內侍是頭回想見,這內侍合該先問一句「閣下是否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可他不僅沒問,反而像認得她一般。

  蘇晉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發悶,覺得染上了熱症,柳大人說要拿黃連來解,便是熬在了這碗藥裡?」

  內侍陪著笑道:「正是,良藥苦口,大人將藥吃了便不覺得悶了。」

  蘇晉心底一沉,慢慢把藥送到嘴邊,忽然又為難道:「勞駕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異,吃不了苦味,煩請公公幫我找兩顆蜜餞。」

  內侍猶疑片刻,道:「成吧,雜家去去就來。」

  蘇晉悄無聲息地來到門口,等那名內侍消失在廊簷盡頭,她當即閃身而出,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蘇晉不知道是誰要害她。

  但她知道,單憑一個小小內侍,還不能在這戒備森嚴的都察院隨意出入。

  這內侍背後,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將人安插到都察院,應當還是一個權力不小的人。

  這宮內是不能待了,「那個人」既然能派內侍進都察院,那麼就能派人進宮中各個角落去尋她。

  不如撞在巡邏的侍衛手上險中求安?

  不行的,蘇晉想,指不定哪個侍衛就是一道暗樁,自己撞上去,豈不自投羅網?

  唯一值得慶倖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約也是忌憚都察院的,否則他會派人就地動手,而不是毒殺。

  既然忌憚都察院,為何又要選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過一名京師衙門一名知事,若想殺她,趁她在宮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麼事令他非要在此時此刻動手不可了嗎?

  透支過度的身子已開始不聽使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雲端,疲累將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絲般拽扯出來,滲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脈中。

  可蘇晉卻顧不上這些,她仔仔細細將從昨日到今晨發生的事回憶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來看望她,然後她問周萍討了刑部手諭進了宮;見了刑部尚書以後,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燒掉策論,令她逃過一劫。之後去了朱南羨的王府見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師衙門,被趙衍帶回都察院。而她見的最後一個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對柳朝明說,仕子鬧事的背後或許有人指使。

  難道「那個人」要殺她,是因為她覺察出了仕子鬧事的端倪之處?

  這也不對。

  蘇晉回想起鬧事當日,她問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麼意思」的時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動了殺機了。

  倘若這就是最重要的,那麼鬧事之後,她在京師衙門養傷多日,這位背後的人,為何不在當時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麼更緊要的,被她漏掉了。

  腦中有個念頭在一瞬間破繭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說這些日子她說了甚麼,做了甚麼,擋了甚麼不該擋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從昨日到今晨,她從朱南羨的府邸打聽到了晁清失蹤的線索以後,唯一落單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從值事房離開。

  而柳朝明離開不到半刻,那送藥的內侍就來了。

  這說明,或許有個人,從她去了朱南羨府邸後,就一直盯著她。不,也許更早,從她開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就開始盯著她了。

  既然仕子鬧事的案子,背後有人藏著;而晁清失蹤的案子,背後也有一個權力不小的人。那麼這兩樁案子,是否有關係呢?

  蘇晉覺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線索終於在今日穿成了一條線,雖然有許多揣測還有待證實,但她終於知道該從何處下手了。

  宮閣重重,每一處假山奇石背後都像藏了一個人,蘇晉甚至能聽到身後追來的腳步聲。

  她繞過一個拐角,眼前有兩條路,一條通往承天門,過了承天門便可出宮,可承天門前是一望無垠的軒轅台,她穿過軒轅台,無疑會成為眾矢之的;第二條路通往宮前苑,那裡花樹草木叢生,若躲在裡頭,雖不易被人發現,但卻要費時費力地與之周旋。

  自己的體力已所剩無幾,加之舊傷的劇痛像一隻大手,將她的五臟六腑攪得翻天覆地,這麼下去,又能與人周旋到幾時?

  蘇晉這麼一想,當即就往承天門的方向走去。

  她不過一從八品小吏,對方未必會認為她能逃出宮去,不一定在宮外設伏,因此只要能順利穿過軒轅台,就暫時安全了。

  蘇晉握手成拳,罷了,且為自己搏一條生路。

  朱南羨剛回宮,正自承天門卸了馬,遠遠瞧見軒轅臺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這頭疾步走來,身後有人在追她,看樣子,大約來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傷,步履踉踉蹌蹌,卻異常堅定,扶著雲集橋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後縱有兵刀殺伐聲,也不曾膽怯回頭。

  朱南羨一時怔住,倏忽間,他發現這堅定的樣子似曾相識。

  他往前走了一步,喚了一聲:「蘇時雨?」

  可蘇晉沒有聽見。

  朱南羨又大喊了一聲:「蘇時雨——」

  蘇晉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她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撐著雲集橋的石柱,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喚她,可她轉過頭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麼都看不清了。

  心中終於泛起一絲苦澀的無奈。

  蘇晉想,那就這樣吧。

  朱南羨拚了命地跑過去,蘇晉的一片衣角卻在擦著他手背一寸處滑過。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仰身栽進了雲集河水裡,一刻也不停頓地跟著跳了下去。

  天剛破曉,寒冷的雲集河水漫過朱南羨的口鼻,這一夜終於要過去了。

  他勾住蘇晉的手腕,用力將她攬盡懷裡,衣衫已被河水沖的淩亂不堪,蘇晉的外衫自肩頭褪下,露出削瘦的鎖骨。

  朱南羨用力將她托上岸,可就在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絲微微的異樣。

  他愣愣地將手挪開,愣愣地上了岸,然後跌坐在蘇晉旁邊,愣愣地看著她衣衫胸口,隱約可見的縛帶。

  朱南羨腦中盤桓數年而不得始終的困局終於在此刻轟然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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