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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 古靈 ]【出嫁從夫之九 只要你一個人】[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36:25     標題: [ 古靈 ]【出嫁從夫之九 只要你一個人】[全文完]

他大爺的!難道他真比不上他爹嗎?

明明他的本事、他的能耐、他的一切……全都源自於他爹,

而世人也都是這麼說的,「青出於藍,還勝於藍」,所以,他不該會輸的。

可……為何當他睜開眼,卻發現世事已非──

他拚命保護的親親老婆,最終只能算是他爹幫他救回家的;

他奮力抵禦的叛軍、敵人,最終還是他爹幫他殲滅的;

這教他哪能接受啊?萬一他那好不容易騙到手的老婆嫌棄他,他要如何是好?

看來只能拿出他最最「厲害」的高招,讓他老婆嚐嚐他的「騷」勁,

果然沒三兩下工夫,他又成為她心目中最棒的英雄,

只是,她卻死逼著他做出承諾,未來不准他再「糟蹋」自己的身子,

他哪可能答應啊!但看到她猛掉淚,他只能勉為其難的先點頭,

沒關係,反正從今以後,他身邊多了兩隻跟屁蟲,應該能幫著他一起保護她……



序 曲


爹爹一再囑咐,當一個,或者好幾個,甚至十幾個言語不太通,模樣很凶悍,每個妳都得仰起腦袋才看得見他的臉的陌生人要「請」妳跟他走的時候,妳一定不能慌張,也不能生氣,必須冷靜下來,好言好語的請教對方──

「我是建昌總兵府的袁翠袖,請問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倘若對方不理會,妳也不可以洩氣,要繼續追問──

「如果你們確實是找我,能不能麻煩你們告訴我,為什麼要捉我?」

對方還是悶不吭聲,跟啞巴一樣,可是,妳依然不能放棄,得再耐心的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請問你們要帶我們到哪裡?」

但是從頭到尾,對方根本看都不看妳一眼,這時妳就必須要有覺悟,妳得自己想辦法逃走,不然就得設法指引人家來救妳。

翠袖和袁紅袖悄然相對點了點頭,先後取下手腕上的翠珠、紅珠手鍊。

「對不起,我們想休息一下可以嗎?呃,有點女人家的私事……」

片刻後,一群人又啟程了。

除了翠袖和袁紅袖,沒有人注意到在那隱密的大樹後,貼近地面的地方多出了一抹淡淡的翠綠,細緻的粉末徐徐滲入樹幹內,半晌後,那抹淡淡的翠綠開始漸漸轉深,再深,更深,最後深到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到。

此後,她們經過的地方,每隔一段路程便會出現這樣一抹綠或紅,無論是風吹雨打也不會消逝,直到一個月後才會自然轉淡褪去。

這麼一來就沒問題了,就算她們自己逃不掉,也會有人來救她們,除非……
不會那麼嘟嘟好,那些樹都被樵夫砍去燒柴了吧?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37:41

第一章


  「大姊,他們究竟要帶我們到哪里?」

  「我也不知道。」

  「你沒問嗎?」

  「我問啦,可是他們都不吭聲,我也沒轍嘛!」

  臨夜,那位帶頭的藏人揮揮手,後面十幾騎便陸續停下來準備過夜。

  負責看守翠袖姊妹的年輕藏女先帶她們去處理姑娘家的私事,再回到營地裏,幾個藏人取下羊皮口袋,正在準備青稞炒熟做成的糌粑,加上奶茶、酥油、奶酪和鹽一起拌和食用,這是藏人的主食,天天吃、餐餐吃,吃得不亦樂乎,翠袖兩姊妹卻吞得腸胃快鬧革命了。

  「我不想再吃這個了!」袁紅袖拉長臉喃喃抱怨。「再吃我真的會吐,我寧願餓肚子!」

  「我幫你去問問有沒有烙餅之類的。」翠袖說,她怎能讓妹妹餓肚子。

  片刻後,她回來,手裏拿著一小塊乾巴巴的烙餅和一杯奶茶給妹妹,袁紅袖一聲不吭,一拿過烙餅便掰成兩半,再把大塊的那一半還給姊姊,笑得頑皮。

  「我們一人一半,誰也別讓他們給餓死!」

  翠袖也笑了,姊妹倆依偎在一起,分享那塊乾巴巴,比石頭還硬的烙餅和一懷奶茶,一邊小聲交換彼此拉長耳朵聽來的訊息。

  「他們會來救我們嗎?」

  「一定會的,你姊夫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姊夫?」袁紅袖不屑的哼了一下。「他那個樣,行嗎?就算他會點輕功,懂些拳腳功夫又怎樣,我們都打不過,他更別提了。說不定他根本沒跟人家動過手,堂堂貝子爺,誰敢跟他打?我說啊,還是得靠趙大哥、黃公子和玉公子吧!」

  「這你就錯了,紅袖,你姊夫才厲害呢!」翠袖輕語,眉宇間俱是得意。「黃公子和玉公子根本比不上他一根手指頭,雖然他殺起人來好恐怖,不過我真的沒見過比他更厲害的人了!」

  她咬下一小口烙餅。「話說回來,其實我們也不是真的打不過,只是我們沒有刀劍,內力不夠,氣道也比不上他們,拳腳功夫使在他們身上就好像在替他們拍蚊子一樣,好看不中用,白費力氣!」

  「往後我要勤力練內功、練拳腳功夫!」袁紅袖用力點頭,誓言般地說。

  「我也是。」翠袖附和道。「總不能老叫你姊夫救我吧?」

  袁紅袖不置是否的聳聳肩,再朝那個領頭的藏人瞥去一眼。「大姊,如果我沒聽錯,那個帶頭的藏人是去年被剿滅的上瞻對土司班滾的侄子,而那個看守我們的藏女是班滾的女兒呢!」

  「你的藏語說得比我好,應該不會錯。可是……」翠袖疑惑地偷覰那些藏人。「班滾不是死了嗎?他們想幹嘛?」

  袁紅袖兩手一攤,一手烙餅,一手奶茶。「我也不知道。」

  「不會是……」翠袖遲疑著。「想替班滾報仇?」

  「那也不該找上我們呀!」袁紅袖搖搖頭。「他們應該去找慶複大人,找松藩鎮總兵,當時是他們攻破如郎寨,也是他們圍困丫魯寨逼得班滾自焚而死,如今上下瞻對也是宋大人駐兵鎮守,找我們幹嘛?」

  「你知道的可真多。」翠袖喃喃道。

  「爹娘談這種事的時候,我都會躲在一旁偷聽,」袁紅袖一臉得意。「我最喜歡聽這種事了!」所以碰上這種事,她不但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興奮得很,暗地裏還希望來救她們的人愈晚出現愈好。

  至於翠袖,她也不怕,有妹妹在身邊,她這個做姊姊的怎能怕!

  「就算我聽了也不一定懂。」

  「那也是,誰讓大姊的腦筋少了幾個彎。」袁紅袖吃吃笑。

  「噓,小聲一點,他們在注意我們了!」

  於是姊妹倆不再出聲,默默啃完烙餅、喝完奶茶,見那些藏人都躺下來睡了,她們也窩進同一條毯子裏,躲在裏頭繼續開講。

  「真奇怪,他們綁了我們,不是應該快快逃嗎?」翠袖困惑的細語。「爲什麽還這麽悠哉,行進速度也不特別快,天一黑就停下來休息,他們不怕人家追來救我們嗎?」

  「我想他們是不怕。」

  「爲什麽?」

  「大姊沒注意到他們走的是幾乎沒有人走過的路嗎?可能是只有他們才知道的路,所以他們不擔心有人會找來,因爲找我們的人根本不知道有這條路。」

  「原來如此。」

  「也許他們還有另一批人,刻意把找我們的人引到別的地方去,這麽一來,更不會有人找上我們走的這條路。」

  「好詐!」翠袖低呼。

  「所以說啦,如果不是爹爹堅持我們必須隨身攜帶彩珠,怕是真的沒有人能夠找到我們呢!」

  「爹爹真聰明!」

  「的確。」

  片刻靜默。

  「紅袖。」

  「嗯?」

  「你也很聰明。」

  「不,大姊,是你少根筋。」

           *

  「他在發燒。」

  「還用得著你說。」

  「你不需要去請他休息嗎?」

  「我請過啦!」

  「然後?」

  「就算我在他耳邊吼,他也沒聽見。」

  黃希堯與趙青楓相對苦笑。

  起初,他們確實被另一批人引錯了方向,走出一天後,趙青楓與傅康、于承峰同時斷定他們追錯了,因爲他們找不到翠袖姊妹倆留下來的引路記號,於是立刻回頭重新再找,浪費了整整兩天才找到正確路線。

  一條沒有人走過,也不應該有人會去走,根本不能算是路的路。

  因爲如此,他們追得更是迫切,連嚮導也被他們丟在後面——反正也用不著他了。不過再迫切也快不了多少,因爲他們必須仔細追尋躲藏在隱密處的記號,免得又追錯路,每在馬上騎過一段路,就得下馬到處翻找記號,找到了就繼續追,找不到就得回頭看看是哪里走岔了,這樣又浪費了許多時間。

  「不管他了嗎?」

  「怎能不管,他是堂堂貝子爺,出了事,我們誰都跑不了!」

  「那怎麽辦?」

  「他不聽話,沒關係,起碼得把藥吃了。」

  爲了彌補浪費的時間,除了尋找記號之外,他們幾乎都待在馬上、吃在馬上、喝在馬上,一天睡不上兩、三個時辰,這樣幾天過去,金日原本蒼白的雙頰開始泛出兩朵嫣紅,清清楚楚告訴人家,他在發燒了。

  「倘若他不吃呢?」

  「除非他是笨蛋,不然一定會吃!」

  金日不是笨蛋,所以他吃了。

  不管黃希堯給他吃的是藥丸、大力丸還是藥湯、蛇羹湯,他都吭也不吭半聲就吞下去,但他的胃口始終不好,每次饃饃拿出來都是啃兩口就收回去了,他們也拿他莫可奈何。

  他是貝子,誰敢管他?

  不過,就算他不是貝子,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常人,他們也不敢管他,因爲……

  「他的模樣真可怕!」趙青楓咕噥。

  「何止可怕,簡直教人不寒而慄!」於承峰啞著聲音追加補注。「瞧他的眼神,既冷又毒,表情更是猙獰,老天,他真的是那個老是裝瘋賣傻,嬉皮笑臉的毛頭小子嗎?」

  「顯然不是。」傅康低喃。

  「他還有更可怕的呢!」當他殺人的時候。

  「大妞兒知道嗎?」傅康問。

  「對,大妹一定不知道,不然她一定不敢嫁給他!」于承峰斷然道。

  「錯!」黃希堯一口否決。「她不但知道,而且還親眼見過他殺人。」

  「殺人?」于承峰失聲驚呼。「他真的會殺人?」

  不然那叫什麽?

  摘花?插花?還是繡花?

  「不會才怪!」

  「看他現在的樣子,的確有可能。」傅康歎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大妹真的不怕?」于承峰不信的再追問。

  「她還幫他數一、二、三呢!」黃希堯說。

  「數一、二、三?」

  「就是數到三,對方如果不快快滾蛋,他就要殺人了!」

  「大妹真的幫他數了?」

  「真的幫他數了。」

  「然後?」

  「那些人不肯逃。」

  「再然後?」

  「再然後?」黃希堯似笑非笑的勾了一下嘴角。「他殺了二十六個人,其中包括無影刀、天雷斧和白骨七劍,一共只用了兩招。」

  兩招?

  二十六個人?

  包括無影刀、天雷斧和白骨七劍?

  三聲驚喘,前方那一乘馬上的騎士突然回眸掃了他們一眼,陰森森的、冷冰冰的一眼。

  「要殺他們,一招太『浪費』了,半招就夠了!」

  四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哆嗦,慌忙低下頭去裝作什麽事也沒,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做任何評論。

  唉,這趟路程可真是愈來愈不好走了!

遠山,煙霧繚繞,跟前,南椏河緩緩而淌,一注入大渡河便逐漸湍流奔騰起來,渡河單靠一根溜索,一次只能一人拉繩自渡,渡得翠袖姊妹倆魂飛魄散,差點沒撒泡尿孝敬河神,眼見藏人們還能拖著馬匹行囊過去,不禁崇拜萬分,佩服得五體投地。

  過河後,藏女隨手扔給翠袖兩件歷史悠久,十分陳舊,搞不好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毛皮袍子,翠袖皺著眉頭打量半天,好不容易挑出一件比較整齊的給妹妹。

  「還冷的話,跟我說一聲,我拿毯子給你披上。」

  袁紅袖看她一眼,沒回聲,默默穿上袍子,再跟翠袖一起上馬和藏人們入山。

  不一會兒,天又要黑了,一行人再度停下來準備食物,袁紅袖乘機把翠袖拉到一旁去咬耳朵。

  「大姊,看來他們是要帶我們到打箭爐,再下去可能是瞻對。」

  翠袖雙眸二兄,喜色湧現。「那不正好,打箭爐是征剿大金川的大本營,我們可以……」

  「大姊,沒有那麽便宜的事好不好?」袁紅袖沒好氣的橫她一眼,實在聽下下去,「就算他們真的帶我們到打箭爐,也不可能進入清兵守備範圍內去自投羅網,他們又不是白癡!」說到這,忽又皺起眉頭。「嗯嗯,這麽說來,也不太可能是要到打箭爐嘛,到底是要到哪里呢?」

  「喔。」翠袖有點失望。

  「最奇怪的是,救我們的人爲什麽還沒找到我們?」

  一提到這,翠袖的精神馬上又振奮起來了。

  「不用擔心,你姊夫一定會來的!」

  「你還真以爲姊夫會來?」袁紅袖翻翻眼,「大姊,我是不想傷你的心才不說的,但……」歎氣。「姊夫不可能會來的,這一路攀山越嶺有多辛苦你也很清楚,姊夫是個嬌生慣養的貝子,他怎能忍受這種辛苦?沒可能的!」

  「我們那回要到稻城更辛苦,他也沒吭過半聲呀!」翠袖辯駁。

  袁紅袖微微窒了一下。「好吧,就算姊夫能夠忍受辛苦,但別忘了,姊夫現在的身子可不太好,搞不好走兩天就累倒了……」

  「啊,對喔,我忘了這點!」翠袖懊惱地敲敲腦袋。「他不應該來的!」

  「放心,姊夫絕不會來。」袁紅袖斬釘截鐵的下斷言。

  不管大姊怎麽說,她就是瞧不起姊夫,又沒幾歲的人,最多比大姊大上一、兩歲,成天嬉皮笑臉、吊兒郎當的不正經,看就知道是那種沒吃過真正苦頭的大少爺,只會仗著貝子的身分發狗威,滿人都是這樣。

  就像那位慶複大人和紀山大人,光會用一張嘴哇啦哇啦叫,其實根本沒幾分實料,見了身分更高的人馬上低頭哈腰,真是窩囊。

  「我也希望他不會來。」翠袖衷心如此盼望。

  「他絕不會來,就算他來了,最多兩天就掉頭回去了。」

  「……希望如此。」

           *

  天藍得像倒懸的海,湍流西岸的大雪山在光影中變幻著山勢,銀白的積雪在峰頂輝映著一層層光暈,白得耀眼。

  陡峭易崩的懸崖峽穀中,數十棟寨屋坐落在崇山綠水之間,別看這小小的村鎮不起眼,在瀘定橋建成之前,磨西面可是川藏官茶道上的重要驛站,定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兩旁俱是供應食衣住行的店鋪,還挺熱鬧的。

  「金公子,請你先吃點東西,順便補給一下,我去找找看他們是往哪邊去。」

  有片刻時間,金日的目光呆滯而茫然,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甚至不曉得自己在哪里、在做什麽,黃希堯滿心憂慮,正想再說一次,那雙大眼睛倏又恢復清明而冷然。

  「找到了立刻回來。」

  「我知道。」黃希堯以眼神向趙青楓示意小心一點,隨即掉轉馬頭離去。

  酒食鋪子前,金日才剛跨腳下了馬,身子猛然一晃,趙青楓及時扶住他,但只一刹那,他立刻靠自己的力量站穩了,甩開趙青楓的手,步履有力的踏入鋪子內,趙青楓擔憂的與傅康、于承峰面面相對,無言。

  金日的身子就跟他的臉一樣,紅得發燙。

  兩天前,金日就如黃希堯所擔心的,瘧症再度復發,雖然給他吃了藥,但他的高燒始終沒辦法完全退下來,而他卻連多休息一、兩個時辰都不肯,一清醒過來立刻上路,頃刻功夫都下想浪費。

  「金公子,你不吃點嗎?」

  「不用。」

  他們進的是藏人的鋪子,除了糌粑、奶茶和酥油茶之外,還有盛在大盤子裏的白煮牛肉,不備碗筷,只給兩把刀,用刀切肉,再用手抓肉蘸辣椒吃,十分豪氣。

  「但你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把你的水囊給我。」

  金日什麽都沒吃,一路上只拚命灌水暍,設法要讓自己的高燒降下來,幾個人的水囊幾乎都是被他一個人喝光的,但他的燒就是退不下來。

  「你都不吃的話,體力會撐不下去的。」

  金日默然片晌,突然粗魯的抓起一片切好的白煮牛肉硬塞入口中,隨便嚼兩下就吞進肚子裏,小奶娃臉上旋即冒出一副想吐的表情,但他硬是咬緊牙根強忍住,那模樣,真的很可憐。

  「我吃了。」再加這麽一句,那語氣像是在說:我聽你們的話吃了,所以你們一定要保證我可以撐得下去!

  趙青楓哭笑不得。「吃一片不夠啊!」

  燒得紅通通的奶娃臉拉長了。「再吃我一定會吐!」

  看他噘著小嘴兒說出這種話,趙青楓又好笑又不知該如何回應,心知金日一定是燒昏了頭,才會出現這種幼稚的言行,而他對應付這種「任性的孩子」委實沒什麽經驗,又不能抓他起來打屁幹搞不好反被他打屁屁,只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于承峰與傅康。

  于承峰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看樣子仍對金日「搶」去他喜歡的女孩這件事無法釋懷,傅康思索了會兒。

  「跟店家買點肉來,我們自己熬湯給他喝吧!」

  待黃希堯回來時,驚訝的發現金日竟已在旅舍裏的房間躺下了。

  「他昏倒了?」

  「不,我給他下了蒙汗——在牛肉湯裏。」這回換傅康面無表情。「最好他能一覺到明天,醒來後當作自己眯了一下眼而已。如果他今天就清醒,我們就得趕緊逃命了!」

  蒙汗藥?

  黃希堯錯愕地張大了嘴,一時不知道該拿出什麽表情出來才好。

  「你怎會有那種……呃,東西?」他及時吞回下三濫那三個不太好聽的字眼。

  「去年有個採花大盜跑到建昌去作案,用的就是這種東西,我捉到他之後,就把蒙汗藥收起來,戰場上療傷時倒是挺好用。」

  也對,免得受傷的士兵還沒療好傷就先嗥叫死了。

  「他會睡多久?」

  「不知道,我也不熟這種東西。」

  黃希堯怔愣了會兒,苦笑。「那只好碰運氣囉!」

  運氣奸,皆大歡喜,運氣不好,大家一起落跑!

            *

  「不敢相信,他們竟敢要我們越過大雪山!」

  「你會冷嗎?我拿毯子給你披上吧!」

  袁紅袖沒應聲,回頭望,雪花片片飄落,蔥蔥鬱鬱依然望下盡,再轉回來往上瞧,漫山雲霧濛濛,巍巍山巔高峻雄偉得令人生畏,簡直就像是連著天似的。

  真的要越過那山頭嗎?

  一般時候倒還無所謂,但現在已入冬了耶,天知道山頭上下多大的雪,有多麽寒冷,搞不好半路上她們就凍成人形冰柱了!

  「喏,毯子給你,披上吧,馬我來牽。」

  「我們一起披。」

  他們走的是一條埋沒在荒草裏,從亂石窖中硬踩出的羊腸小徑,斷斷續續,彎彎曲曲地往上延伸,根本看不見盡頭,還時不時得下馬來勞動兩隻可憐的腳。

  幸好她們的爹爹是武人,她們又是在川境長大,娘親才沒有堅持要她們纏足,任由她們四姊妹留著一雙與藏人、彜人一樣的天足,不然要她們用那種又小又畸形的三寸金蓮攀這種山路,大概走不了兩步就會改用爬的。

  「不行,我們一起披就沒辦法走路了。」

  翠袖把毯子推回給妹妹,袁紅袖只好自己披上毯子。

  「好慢喔,他們究竟什麽時候才會來救我們?」

  山風愈吹愈冷,漸漸變大的雪一點兒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寒颼颼的涼意直逼心頭,袁紅袖終究是沒吃過苦的小姑娘,這時候,疲憊折磨得她信心漸漸流失,耐力已到達崩潰的臨界點。

  翠袖也差不多,但她畢竟是大姊,無論境況多麽絕望,仍然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安慰妹妹。

  「放心,他們一定會來的!」不過,她自己也在懷疑——

  他們不會等她們凍死在山頭上,才找到她們的屍體吧?

他支撐不住了!

  眼看金日那張臉燙紅得像火在燒一樣,呼吸急促紊亂,步履蹣跚不穩,還會轉圈圈,黃希堯當機立斷提出休息的提議,並決定就算金日不同意也要設法點他的睡穴強迫他「同意」,沒想到金日竟然悶不吭聲的默許了,這時,黃希堯四人的腦子裏不約而同浮起同樣的想法。

  他快倒下去了!

  倒吧,倒吧,快倒下去吧,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夠設法先讓他退燒,保住他的小命,不然他要是死在這裏,大家都得陪葬,更別提要救人……

  咦?他在做什麽?

  黃希堯四人正在暗自敲打如意算盤,霎時又目瞪口呆,震驚得看著金日竟然撲通一聲跳入蜿蜒在山麓間的小溪裏,水面上還浮著一塊塊的浮冰,別提溪水有多冰冷,他竟然……竟然……慢著,難道他是想……

  黃希堯與傅康相顧一眼,幾乎同時拔腿跑過去一人抓住金日一條手臂,但並不是要把他拉上來,而是捉住他不讓他沈下去。

  「金公子,你就這樣睡一下吧!」

  金日那雙眼已呈現呆滯昏沈的現象,根本聽不懂黃希堯在說什麽,空茫的睜了好一會兒才無力的闔上。

  「承峰,你去照顧馬匹搭帳篷,青楓,你去打只山雞來生火熬湯。」傅康沈聲吩咐,待他們兩人各自去忙之後,他望著沈在溪中昏睡的金日。「我想我們最好再給他下點蒙汗藥,不然還沒越過這座山,他就會先死在這裏了!」

  直至金日赤焰如火的臉色褪到微紅,他們才小心翼翼的把他抱離開小溪,放到帳篷裏換衣服。

  「老天,他的背是怎麽了?」傅康驚愕得兩眼睜得滾圓。

  累累的疤痕,凹凹凸凸沒一處平整,簡直就像是被人硬刮下一層肉來似的,慘不忍睹。

  黃希堯淡淡瞟他一眼。「你說呢?」

  傅康猶豫一下。「鞭打?」雖然不太可能,但也只有這種可能,可是被鞭打的傷並不會如此嚴重啊!

  黃希堯莞爾。「誰敢鞭打他?」

  他也這麽想,可是……「不然是什麽?」

  黃希堯輕歎。「爲了保護袁姑娘,他差點被活活砍死了。」

  傅康怔了怔。「他的武功不是十分厲害嗎?」難道一切都是虛構的?

  「是,但是……」黃希堯再歎,是佩服,也是感動。

  他曾經認定是金日高燒燒得神智不清,忘了自己會武功,但在他送妹妹回家再回到建昌之後,有一回金日午睡時,他和翠袖無意中間聊起這件事,翠袖立刻回駁說他想錯了,然後一邊掉淚一邊說出當時的實際狀況。

  現在,他則用感慨的語氣,把當時發生的事再告訴傅康。

  「……直到最後一刻,他幾乎只剩下半口氣,護著袁姑娘的手臂仍然沒有鬆懈半分……」

  他緩緩擡起眼來注定傅康。

  「你做得到嗎?只因爲袁姑娘害怕你殺人的模樣,寧願用自己的命去保護她,也不肯再使出武功來讓袁姑娘更怕你,你做得到嗎?在你昏迷不醒,只剩下最後一口氣時,你仍然能用那最後一口氣去保護袁姑娘,你做得到嗎?」

  傅康張嘴,差點脫口說出:當然做得到!

  但是……

  他真的做得到嗎?

  他不知道,沒有人能夠確定自己在神智昏迷的情況下會做什麽事,或者不會做什麽事,沒有人。

  「倘若他的武功真是那麽好,他也可以不殺人而制住對方呀!」

  「在他清醒的時候,沒問題。但當時,他已高燒到神智不清,根本沒有任何思考能力,唯一僅存的意識是自己說過不會再做會使袁姑娘害怕的事。殺人,要殺人就必須使出武功,所以他就不用武功,這是最直接的反應不是嗎?當他清醒之後,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事呢!」

  要殺人就必須使出武功,不用武功就不會殺人,非常單純又直接的邏輯,完全沒有經過任何思考,是的,神智不清的人最多也只能做出這種反應。

  傅康垂眸凝住仍處於昏睡狀態中的金日,好半晌。

  「在得知大妞兒嫁給他之後,我一直認爲他配不上大妞兒,更不明白大妞兒爲何會傾心於他,可是現在……」他黯然苦笑。「我已經沒有資格說他配不上大妞兒了。」

  他疼愛翠袖十年,終究比不上一個能夠爲她付出生命的男人啊!

  兩個時辰後,營火旁,四個男人正在低聲討論如何加快行進速度,又不致使金日過度勞累,驀地,帳篷掀起,金日大步走出,退去高燒後的他回復原先的冷峻,目光犀利地掃向爐火上的鍋子,裏頭熬著不知什麽湯。

  「那是給誰喝的?」

  「當然是給金公子你喝的呀!」

  金日冷笑。「要喝大家一起暍,否則誰也別想要我喝!」

  四個男人駭然抽氣。

  他知道了!

  吞著口水,四個男人面面相覷,大冷天的,額頭上竟然冒出汗滴來,一顆顆溜溜地往下滾。

  他知道他們曾給他下過蒙汗藥了!

  那他爲何沒有殺了他們?

  「至少吃了胡大夫的藥吧!」黃希堯戰戰兢兢的遞出藥丸。「你的高燒是退了,但還是在發燒呀!」

  默默的,金日吃了藥丸,又喝下大半皮囊的水,再去溪邊把水囊裝滿。

  「上路吧!」他說,一邊牽著自己的坐騎,踏上那條只能靠兩條腿走的小土徑。

  眼見他自顧自先上路了,四個男人慌慌張張收帳篷、滅營火,急急忙忙拉上自己的馬追在後面跑。

  現在他們知道他爲何不殺他們了,殺了他們就沒有人給他做奴隸了!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40:09

第二章


  雄偉的貢嘎山在遠方矗立,拉魯河環繞著身軀遊走在起伏的青稞地之間,牛羊和牧歌愉快的融入浩瀚廣闊的草原中,朦朦的霧靄在大片白樺林裏潺潺飄拂,經歷近一個月艱辛到不行的旅途之後,眼前乍然出現如此美好的景致,翠袖姊妹倆下禁感動得直掉眼淚,以爲是在作夢。

  總算不必再攀山,不必再渡河,不必再練習驚險動作,不必再踩在深雪裏簌簌抖索了……

  真的不必了嗎?

  在拉魯河畔,有一片淳樸的藏人村寨,一行人魚貫而入後,藏女便把翠袖姊妹倆帶進最大那棟民居內,直接爬上三樓。

  「你們暫時住這裏。」藏女才說了一句話便轉身要離去。

  暫時?

  「請等一下!」爲免藏女又像之前那樣理也不理她們,翠袖一把揪住她的衣袖不讓她走。「請問,你們究竟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

  藏女看看被捉住的衣袖,再注視翠袖片刻。

  「藏邊。」

  「藏邊?」翠袖驚呼。「爲什麽要到藏邊?」

  「因爲沒有人會想到我們在藏邊!」袁紅袖喃喃咕噥。「大家會拚命在川境找我們,可就沒有人會找到那裏去!」

  翠袖瞥一下妹妹,再低聲下氣的央求藏女。

  「你們要抓的是我對不對?那,請你們放了我妹妹吧!」

  袁紅袖猛翻白眼。「拜託,大姊,他們才不會放我呢!放了我,不等於要我去告訴大家說你被捉到哪里去了嗎?」

  「那你就不要說嘛!」翠袖脫口道。

  「怎麽可能不說?」袁紅袖哭笑不得。「就算我答應不說,他們也不會相信我真的不會說呀!」

  好像在證實她的話似的,藏女用力甩開翠袖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翠袖姊妹倆相顧一眼,不約而同跑到窗邊,兩個人擠一扇小小的窗往外探頭望出去。

  川境各地區的康巴民居都有個別的特點,並不盡相同,譬如她們此刻所處的這棟民居是由片石砌成的碉樓,龐大又厚重,簡直就像是一座碉堡,不管是要攻進去或逃出來都不是簡單的事。

  「看這村寨大小,多半是某個小土司的領地。」袁紅袖猜測道。

  「這裏究竟是哪里?」翠袖困惑的問。

  「不知道,不過……」袁紅袖繼續朝外探著腦袋。「要入藏多半是經過河口或道塢,我們已離開大雪山,所以不是道塢,河口有德靖營駐守,所以也不可能是河口,但之前我有聽他們說前頭那條河是拉魯河,所以嘛,嗯嗯,我猜這裏是河口南方的祝桑草原。」

  「既然要到藏邊,爲何要停在這裏?」翠袖納悶的又問。

  袁紅袖啼笑皆非。「你問我我問誰?」到底誰是姊姊呀?「可能是他們還沒有和藏邊那兒聯絡好,或者是在等那邊派人來接手,我哪知道!」

  「那麽……」翠袖望定碉樓前那些漢裝道服的人。「那些人又是幹嘛的?」

  原只是十幾個藏人把她們從建昌綁走,但在離開磨西面時,竟有七個道士默默跟在他們後面走,仿彿他們是某個神秘的朝拜隊伍似的,想要到聖地朝拜的人跟在後頭就對了。

  之後,他們越過大雪山,在貢嘎山腰的一座寺廟裏停留了三天,這期間,陸續又有十多個漢人加入,不管是道士或漢人,一看就知道是從中原來的,只不知爲何會和藏人湊在一起?

  「只有一個可能。」

  「什麽?」

  「反清複明組織的人。」

  「耶?」翠袖聽得又糊塗了。怎又和反清複明扯上關係了?

  「最好清廷天天都在打仗,打得愈亂愈好,這是反清複明組織最樂於見到的,所以他們總是偷偷派人來幫助藏人,甚至煽動藏民作亂,譬如兩年前班滾的作亂就是他們的傑作……」

  袁紅袖漫不經心地解釋,雙眸往右邊瞥去,那兒有一座小小的湖泊。

  「就這點而言,我覺得反清複明那些人真是卑鄙,反正死的是藏民,他們不痛不癢,多死幾個沒關係,嘖,超惡劣!」

  「原來川境這邊也有反清複明的人。」翠袖吃驚得腦袋更混亂了。

  「當然有,從雲南貴州那邊過來的。」

  「你怎麽知道?」

  「爹說的呀!」

  「我就沒聽爹說過。」翠袖悶悶地嘟囔。

  「因爲你不喜歡聽那種事嘛!」

  轉個臉,袁紅袖又往左邊看去,那兒是一大片草原,還有兩座黑色牛毛帳篷,帳篷前是犛牛群,旁邊是羊圈,那是牧區特有的活動民居。

  「大姊你總是希望大家能夠和平相處,管他是漢人、滿人、藏人還是苗人,最好統統都不要打仗,大家一起來做朋友,但那是不可能的事,爹說的,無論是多麽安居樂業的盛世,還是會有人找藉口開戰的。」

  翠袖沈默了會兒,歎氣。

  「爲什麽一定要打仗呢?我讓你一步,你讓我一步,也不會吃虧到哪裡去,大家和平共處不是很好嗎?」

  袁紅袖回過頭來,見翠袖一臉沮喪,不覺笑起來。

  「要是大家都跟大姊一樣單純,也沒什麽仗好打了,我可不希望如此!」

  「咦?爲什麽?」翠袖訝異地問。

  袁紅袖吐吐舌頭。「將來我想跟爹爹一起去打仗,像我這麽兇悍的姑娘,大概沒有男人敢要吧?所以我會一輩子待在爹娘身邊孝順他們,二姊和小妹搶著說要招贅,但我想她們只要過繼個兒子給袁家就行了,反正爹娘身邊有我在嘛,如此一來,大姊就不必再爲爹娘擔心了吧?」

  聞言,翠袖心頭震撼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原來不只是她,妹妹們也千方百計在爲爹娘設想,每個人都想犧牲自己成全其他姊妹,即使沒有人說出口,但大家都是有心的!

  「紅袖,你放心,有你姊夫在,不會沒有人敢要你的!」她梗著聲音保證。

  「但爹娘……」

  「有你姊夫出面,還怕趙總兵不讓趙大哥入贅嗎?」

  袁紅袖怔了怔,旋即恍然。「對喔,姊夫是堂堂固倫貝子,趙總兵哪敢不聽他的!」

  翠袖點點頭,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他說這件事包在他身上。」

  袁紅袖笑了,「姊夫還算有點用處嘛!」隨即又收回笑容,不屑的哼了一下。「但在這件事上,他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廢物一樣!」

  「他的身子還沒有復原,」翠袖不高興的爲夫婿辯駁。「不能勉強他嘛!」

  只有她最清楚,金日曾在什麽樣的狀況下差點爲她送了命,也是爲了保護她,他才會熬磨到今天還得喝藥休養,但無論她如何解釋,她們都不相信,更無法瞭解。

  因爲她們不是那個被他緊緊護在懷裏不放的人,她們也沒有看見他的背被砍成什麽樣子,沒有人能夠在那種情況下不鬆手。

  唯有他!

  「話說回來,趙大哥他們也好慢喔,」見大姊不高興了,袁紅袖聳聳肩,若無其事的轉開「攻擊」目標,不想讓大姊更不開心。「難道他們還沒有找到我們留給他們的記號?」

  「對喔,真的很久了耶!」翠袖也開始擔心了。

  「你想……」袁紅袖搔搔腦袋。「會不會是我們留得太隱密了?」

  「最好不是,但如果真是的話……」翠袖更憂心了。「怎麽辦?」

  袁紅袖皺眉思索片刻。

  「也許我們終究得自己想辦法逃走?」

  「我們自己逃走?」翠袖驚叫。

  她不是沒想過要自己逃走,但這牽涉到妹妹的安全,她就必須先仔細思考清楚,於是愈想愈不妥當、愈想愈不安全,萬一她們沒逃掉,而那些藏人一火大,乾脆殺掉妹妹怎麽辦?

  畢竟,他們要的人只是她。

  「不然怎麽辦?乖乖跟他們到藏邊?」

  「這……當然不是,可是……可是……」翠袖有點失措地呐呐道。「呃,在他們要出發之前,我想我們總還有幾天時間,我……我會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很不幸的,她能夠「好好想想」的時間比她認爲的更短。

  兩天後,村寨裏出現了十二個身著紅袍的喇嘛……

             *
黎明前,寒風刺骨的冰冷,村寨外的白樺林內,幾個人倚著樺樹,默默地,很有耐心的等待著,偶爾傳出幾聲強自壓抑的悶咳。

  驀地,一條人影閃電般竄入林內,是黃希堯。

  「她們被關在土司碉堡的三樓,天一亮就要出發了。」

  「到哪里?」于承峰急問。

  「藏邊。」

  「達賴喇嘛在暗中幫他們?」趙青楓驚呼。

  「不可能,應該是藏王頗羅鼎。」傅康立即糾正他的猜測。

  「頗羅鼐早就死了,」低沈的、沙啞的,金日慢吞吞地說,又掩嘴悶咳了好幾下後,將目光投向黑夜中的村寨。「現下的藏王是頗羅鼐的次子珠爾墨特那木劄勒,那是個貪婪又暴戾的傢夥,妄想獨攬治藏大權,不時與七世達賴噶桑嘉措發生衝突,我一點也不意外他會插上這一手。」

  「金公子說得沒錯,那十二個喇嘛滿臉橫肉、目光兇惡,絕不會是達賴喇嘛的人。另外……」黃希堯頓了頓。「還有十幾二十來個中原來的漢人……」

  「漢人?」于承峰喃喃道。「怎地連漢人也摻上一腳了?」

  「什麽模樣的人?」金日輕輕問。

  「五個相互稱『老官』的中年人,七個青袍道人,六個衣襟繡蓮花的男女。」

  「老官齋的五巡堂,混元教的八大護教——其中一個去年被我殺了,白蓮教的三蓮三葉,都是反清複明的叛逆份子。」金日沈吟道。「看來支援莎羅奔繼續戰下去的人還真不少!」

  「該死!」傅康低咒。「全都是硬把子!」

  「如今該怎麽辦?」于承峰焦急的朝村寨方向張望。「對方全是硬把子,無論怎麽對上都是一場混戰,想救到人實在不容易,我們該如何是好?繼續跟蹤下去,另找機會救人?」

  「不!」金日不假思索,斷然否決。「天一亮就救人,眼下是最好的時機,錯過就難了!」

  「如何救?」

  「很簡單,只要有人作餌把他們所有人全都引到一處去,其他人伺機潛入土司的碉堡內救人,一救到人,即刻護送她們到東俄洛。」

  「誰作餌,誰負責救人?」

  「我一人作餌,你們四個負責救人。」

  話聲一落實,衆人頓時靜默下來,各個用不可思議的眼光注定他,金日神態安詳的回望他們。

  「怎麽?有什麽不對麽?」

  有什麽不對?

  四人相對翻白眼,再看回金日,各個都在搖頭,黃希堯更是歎氣。

  「金公子,有兩個負責救人就夠了,爲何一定要我們四個一起去救人?」

  「你們四個一起去我才放心,兩……」掩唇,金日又悶咳了一會兒。「兩個救人,兩個斷後,如此才能夠萬無一失,無論如何,翠袖的安全最重要!」

  「但你一個人……」

  「倘若沒有把握,我不會這麽說。」

  黃希堯咬咬牙。「反過來如何?我們四個作餌,你負責救人?」

  「你們四個作餌?」金日嘲諷的撇一下嘴角。「你們有把握把他們全都引到一處嗎?」

  黃希堯窒了窒,無言以對。

  「你一個人就有把握?」于承峰不服氣的沖口而出。

  「當然。」金日氣定神閑地瞥一眼黃希堯。「若然不信,問他,看我是否有那種能耐。」

  黃希堯苦笑,「你確然是有,但那是在之前,現在的你……」他搖搖頭。「不管你承不承認,這一路來,你早已透支了所有的精神和體力,如今你的身子已是處在虛脫狀態,精力耗盡、油盡燈枯,如果不是強行用意志力支撐住,你早就躺下了,大概會昏迷一整年才會清醒過來,再躺個一、兩年才能下床,說不定三、四年……」

  金日不悅的眯起了眼,其他三人紛紛點頭贊同,半點面子都不給他,之所以會如此,因爲金日此時的模樣委實教人心驚。

  這趟路程,出發沒幾天,金日就開始發燒,不管吃多少藥,反反覆覆總不能完全退熱,一上大雪山,他又染上風寒,老是咳得差點連腸子都咳出來。再往後,驚人的高熱幾乎時刻糾纏著他不放,每次都要泡進冰冷的溪中才能降溫,但過不了半天又高燒起來了。

  然而從前兩天開始,一直困擾著金日的高熱突然消失了,之後,他的體溫便愈來愈低,手腳冰冷、雙頰凹陷,臉色白中泛青,眼下掛著一圈濃濃的黑,唇辦也透著灰白,愈看愈像是那種病入膏肓,臨終彌留的病人。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咽下那口氣?

  「總之,你現在能夠用自己的力量站著已經是一項奇蹟,別提要跟人家對打,恐怕戲還沒開場,你就先倒下了!」

  金日的表情更陰沈,但他並沒有發怒,他知道,現在不是冒火的好時機。

  「那麽……」此刻,他需要的是爭取他們的合作。「換另外一種方式吧,你們先在暗處等候,倘若我真有辦法能夠把他們所有人全都引到一處,你們再去救人,如果我不行,我會立刻脫身離開,我們另行再議其他辦法,如何?」

  其他四人相顧半晌後,黃希堯才遲疑地開口。

  「如果我們把人救走了,那你呢?你又如何脫身?」

  金日淡然一哂。「既然我有辦法把他們全都引到一處,自然有能力脫身,不是麽?」

  四人又相對片刻。

  「好吧!」

  金日暗暗松了口氣,然後伸出手。

  「那麽,可以把我的劍給我了吧?」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40:49

東方天際悄悄泛出一抹隱隱的曙光,蒙朧而清新,一層雲上浮著另一層雲,乳白中透著淡淡的紅暈,空氣雖冷得沁心,更教人精神抖擻,看來今日將會是一個適宜出行的好天氣。

  「好了,該起來了,快拾掇拾掇,要出發了!」

  猶沈醉在夢鄉中的姊妹倆硬被叫醒,驚跳起來。

  「要出發了,這麽快?」翠袖驚呼。「但……但……」她還沒想好逃走的法子呀!

  「這給你們。」藏女把一大袋烙餅扔給她們。

  抱著烙餅,翠袖無助地與妹妹面面相覷。「真的要走了?」

  「還有這個……」藏女又扔給她們另一條破破爛爛的毯子。「再走下去會更冷,多條毯子給你們!」

  真的要走了!

  翠袖歎著氣,無奈地開始整理行囊,先把兩條毯子折疊好收入行囊內,又仔細搜尋房內其他所有可供禦寒的東西,不管是不是她們帶來的,能帶走的全都帶走,她可不想冷死在半途上。

  「能不能給我們兩雙牛皮靴?不行的話,一雙也可以,給我妹妹。」

  藏女遲疑一下。「好吧,我去拿給你們。」

  她一出去,袁紅袖就氣急敗壞的叫過來了。

  「大姊,真的要跟他們繼續走下去嗎?」

  「不然怎麽辦?」

  「我們得想辦法逃走呀!」

  「可是……」翠袖苦著臉。「我還沒想到辦法呀!」

  「你……」袁紅袖跺了一下腳。「我來想!」話落,她走到窗前望著外頭,認真使腦筋思考。

  該如何逃走呢?

            *

  天幾乎全亮了,村寨裏的空地上,藏民吆喝著,馬匹駱駝在嘶鳴,有人在上鞍轡,有人在捆紮行李,有人在低聲討論,場面好不熱鬧。

  突然,從村口那頭,嘈雜聲逐漸消失,片刻後,所有的目光全數集中於村口。

  一個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疲憊倦乏,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少年,慢條斯理的步入村寨裏來。

  村寨裏的人定定注視著他,沒有人出聲,眼神愈來愈警戒。

  那個少年,雖然年紀輕輕又一副重病纏身,好像隨時都可能倒地氣絕的模樣,卻又透出一股與常人不同的氣質,似深渺的蒼穹,又似浩瀚的海洋,使人摸不透其中蘊含著的力量。

  最礙眼的是,他還拖著一把劍。

  他吃力的、艱辛的拉動每一步伐,半刻也未停的直入村寨內,直到有人阻攔在他前方,是村寨裏的土司。

  「站住,不准再往前走了,我是這裏的土司,有權……!」

  但土司的話只說了一半就噎住了,正對著那少年那雙眼,他竟有種不寒而慄,毛骨悚然的戰慄感,使他再也吐不出任何言語來。

  那雙又圓又大的眸子是那樣深邃、悠遠而清澈,宛如一池幽靜的潭水,但微波蕩漾深處卻又若隱若現地閃灼著血腥、冷酷與兇殘,就像他手中那把劍反射出的光芒,充滿了邪惡的煞氣。

  「你是誰?」一位黑髯拂胸的道人沈聲問。

  「想幹什麽?」高大魁梧的中年人。

  「瞧他那眼神,看樣子不懷好意呢!」衣襟織繡蓮花的女人嬌媚地拂開落于鬢邊的發絲。「不過,小兄弟,無論你想幹嘛,總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吧,這樣沒頭沒腦的來送死,划得來嗎?」

  少年面無表情的目注那女人片刻,突然,他吃吃笑了,笑靨純真無邪,笑聲裏卻沒有絲毫笑的意味,然後,他冷冷清清的吐出幾個字。

  「我不會死。」

  「哦?那誰會死?」

  「你們。」

  冷不防地,七道冷瑩的、森寒的利芒陡然破空射出,似驚雷、若閃電,眨眼間便到達最靠近他的七個人面前,那七人駭然一驚,防禦的念頭才剛浮現腦中,一切卻已結束了。

  滿場寂靜,衆人驚駭欲絕地瞪著那七人僵立片刻後,方始緩緩裂開爲十四個半身,有道、有俗、有女、有藏人,每個都是整整齊齊的從上到下分裂成兩半,傾泄一地花花綠綠的腸髒內腑,血腥味濃烈得連馬兒和駱駝都不安的直往後退。

  少年繼續吃吃笑。「會死的是你們,全部!」

  驀然一聲怒吼,刹那間,所有人全都圍攏了過來,除了藏民的老弱婦孺,全數都圍攏了過來。

  於是,在嘶啞而暴烈的狂笑聲中,一片炫目的冷電光華如細網般疾灑而出……

行囊都整理好了,藏女卻還沒拿來靴子給她們,翠袖不禁擔心起來。

  「她是找不到多餘的?還是找不到適合我們穿的呢?這可怎麽辦?我們的鞋都爛了,再走下去非破底不可,如果能一直騎在馬上還好,但若還是得下來自己走路的話……」

  「快來,大姊,快來啊,看,那……」是袁紅袖的尖嗓門叫聲,活像雞脖子被勒住了。「那不是姊夫吧?」

  夫君?

  翠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丟下行囊沖到窗邊,粗魯的一把推開妹妹,探出腦袋去……

  「是他!」她叫得更大聲,像看到鬼。

  「耶?真的是姊夫?他真的追來了?」袁紅袖難以置信的喃喃道,一邊跑到另一扇窗去探頭看。「但他一個人想幹嘛?其他人呢?不可能只有他一個人來吧?」

  「不可能!」翠袖斷然道,「他不可能一個人來,也許……喔,天!」

  她用力拉開目光,低低呻吟,袁紅袖則差點嘔出來。

  「天……天哪,姊夫……姊夫把那些人活活劈成兩半耶!」

  「那是他的殺人習慣。」翠袖噁心的嘟囔。

  風中遙遙傳來金日的暴烈笑聲,那樣豪邁、那樣冷酷,袁紅袖根本沒聽到翠袖的話,愈看愈是激動,幾乎想直接從窗口跳下去看仔細一點。

  「好厲害、好厲害,我從沒見過比姊夫更厲害的人了!」

  「我早說過了不是,但你們都不信。」翠袖咕噥。

  「信了、信了,我信了!」袁紅袖興奮地大叫。「超厲害,姊夫一個人對好幾十個人耶!」

  戰鬥圈裏,金日的身形宛如幽靈般左右迴旋穿掠,像一溜影子似的無法捕捉,不時暴閃出漫天奪目冷電,那樣淩厲地以山崩地裂之勢迸射開來,劍鋒劃破空氣的刺耳聲尖銳地撕扯人們的耳膜,周圍的敵手頓時驚叫著四散蹦躍逃開,有人兩兩相撞,有人跌趴在地上,好不狼狽。

  「我崇拜姊夫!」袁紅袖驚歎。

  匆地,她們身後的門砰一聲打開,她們反射性地回頭望去。

  「趙大哥,于大哥,你們也來了!」翠袖驚喜的歡呼。「咦?」

  黃希堯四人連半個字都沒吭,一把捉住她們就走。

  鑒於翠袖姊妹倆的輕功都不怎麽樣,便由黃希堯與傅康一人背負一個,趁所有人都在碉樓前戰得如火如荼,他們從村寨另一頭神不知、鬼不覺的溜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往東俄洛方向疾掠而去。

  直奔出四、五裏路之後,黃希堯突然停下來,把袁紅袖交給于承峰。

  「無論他怎麽說,我都得回去接應他!」話落,轉身奔掠回去。

  其他人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他已不見人影,翠袖一回過神來,即捉住趙青楓的手,焦急的、不安的,不是她的眼睛厲害看出什麽不妥,而是她的直覺。

  「告訴我,是不是有什麽不對?」

  趙青楓猶豫片刻。

  「金公子他……他幾乎是拖著老命跟我們一起追來的,出發沒幾天就開始發高燒,瘧症也復發了兩回,但他硬撐著不肯停下來休息,現在他的身子早已撐過頭了,天知道什麽時候會倒下去……」

  「你亂講!」袁紅袖忿忿地反駁。「姊夫明明那麽厲害,他一個人對幾十個人還遊刀有餘呢!」

  「那是他拚著一口氣非要救出你們不可,恐怕支撐不了多久。」趙青楓泛起苦笑,「他說得沒錯,只有他有能力把所有人都引到一處,好讓我們乘機救出你們,我們……」他慚愧的垂下目光。「誰也沒辦法。」

  拚著一口氣?

  又來了,他爲什麽老是要做這種事呢?

  拚盡最後一口氣,只爲了救她!

  「所以你們……」翠袖瞠大眼,心腔子緊縮得陣陣發痛,痛得她幾乎不曉得該如何呼吸。「你們就丟下他一個人在那邊拚命?」

  趙青楓不敢擡眼看她,翠袖再望向傅康與于承峰,責詰的目光是那麽尖銳。

  「是他說救出你們才是最重要的呀!」于承峰狼狽的爲自己辯駁,「而且他也說,他有能力自己脫身,我們……我們只是按照……按照他的話……去做……」話愈說愈無力,愈說愈小聲。

  「夠了!」傅康按住他肩頭。「我也回去接應他,你們先趕到東俄洛吧!」

  「不!」翠袖陡然拔尖嗓門大叫。「我不去東俄洛,我也要回去!」

  「可是……」

  「我一定要回去!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回去!」翠袖發了瘋似的尖叫嘶吼。「聽見了沒有?我一定要回去!一定一定要回去!」

  從沒見過她如此任性、失控,叫聲中充滿了無盡心痛、惶急與恐懼,於是,傅康不再多言,默默背著翠袖轉身奔回來路,趙青楓也背起袁紅袖跟在後面,于承峰怔忡地佇立原地好半晌之後,方才苦笑著追上去。

  現在,他終於明白翠袖爲何是選擇金日而不是他了。

  碉樓前,雙方仍在激戰。

  但金日的攻勢很明顯的減弱了,他大口大口喘著氣,不停的嗆咳,胃部劇烈翻攪,好幾次都差點嘔吐出來,灰敗的面龐上冷汗涔涔,眼下的烏黑更深,臉色愈來愈枯槁、愈來愈萎頹,而敵方的攻勢相對愈來愈強,一波接一波的輪番攻擊,愈來愈使他招架無力。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全都殺了他們!

  但此刻的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光是想牢牢抓住長劍就已經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又如何去殺了他們呢?

  眼下,他只覺得好疲憊、好虛軟,只想倒下頭來好好睡上一大覺。

  但不行,現在還不行,他必須再撐下去,撐不下去也得硬撐下去,無論如何,他必須撐下去,起碼得撐到翠袖被安全救走爲止,屆時,他才能夠倒下頭來好好睡上一大覺。

  忽地,他發現又有一人加入戰圈,但那人的攻擊卻不是對他,而是他的敵人,他不覺睜大眸子看去……

  是黃希堯,他回來幹什麽?

  狐疑間,但見黃希堯在打鬥中伺機倉促地對他點點頭,當即明白黃希堯是來通知他翠袖已然安全被救走,他也可以設法脫身了。

  翠袖安全了!

  這個訊息在他意識中一落實,頓時,緊繃多時的心情驟然放鬆下來,就在這一瞬間,他腦海中猝而呈現一片空白,突然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做什麽?環顧周遭都是人,他滿心困惑。

  他們想幹什麽?殺他嗎?爲什麽?

  他不解,嗆咳著,步履開始淩亂不穩,虛飃飃的身子也在左右搖晃,雙目神色是一片空茫迷離,手中劍雖仍在揮灑,卻愈來愈遲鈍、愈來愈無力,從來不覺得一把長劍竟是這般沈重,沈重得他幾乎抓不住……

  不,他已經抓不住了!

  低下眸子,他怔愣地望住掉落地上的長劍,卻無力去拾它起來,徐緩的,他擡起臉,想要看清四周的狀況,但兩眼望出去已是一片迷蒙,除了隱隱約約可以瞧見正前方那個敵手臉上那一抹邪惡又得意的表情之外,他什麽都看不清楚。

  「快走啊,金公子,快走啊!」

  急切的大吼聲不知從何處傳來,於是,他顫巍巍的吸入一口氣,努力想要讓自己振起精神,但一切都是枉然,他只覺得腦袋愈來愈暈眩,神智愈來愈迷茫,然後,身體的重量逐漸流失,他恍惚感到自己似乎飄浮了起來,慢慢的、慢慢的愈飄愈高,愈飄愈高……

  當四周圍的敵人又發動攻勢時,他還在想,他們傷不到他,因爲他已經飛起來了。

  很快的,一、二十把兵器一起劈到他身上……

  刹那間,他仿彿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往事如潮水般湧現腦海中,一幕幕、一場場,有如活動的圖畫般極快的映現、消逝、重疊,快樂的、悲傷的、痛苦的、哀愁的,他的一生還挺豐富的嘛,只是……

  他捨不下翠袖呀,他還沒讓她嘗夠他的「騷」勁兒呢!

  突然,他真的飛起來了,飛進一雙強勁有力的臂膀中,他竭力瞠大蒙矓的眼看出去,模糊中,恰好對上一雙冷峻的大眼睛,目光是如此陰驚森然,卻又是那麽熟悉啊!

  「阿……阿瑪……」

  他作夢般的呢喃,幾乎沒有聲音出來,眼皮沈重的闔上,再也撐下開了,然後,他聽到一聲熟悉的冷哼,接著,他的身子轉到另一雙粗壯的臂膀上,他又飛起來了,未幾再停下,一隻熟悉的、慈愛的手溫暖地撫上他的臉。

  「弘普!弘普!弘普!」

  透著無盡疼惜與焦慮的呼喚,不必睜眼,他也可聽出是誰。

  於是他笑了,討好的、可憐兮兮的笑了。「額……額娘,弘……弘普很乖吧?弘普……弘普聽額娘的話,娶……娶老婆了喲,弘普好乖好……好乖呢……」

  呢喃著,他逐漸暈沈了,意識悄悄墜入深沈的、渾沌的黑暗之中……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43:12

第三章


  冬雪深染,挺拔的白楊樹一排排聳立在一望無際的銀色雪原中,山巒連綿起伏,寧靜的小溪河在山邊蜿蜒流淌,灰色的碉樓錯落斜坡上,這景致,說有多美就有多美,雖然冷了一點,但有人就是下怕冷,就是愛這份冰凍的靜謐。

  此刻,碉樓前,一條頑長的人影負手傲然卓立,即使寒風凜凜,呼嘯著陣陣刺骨冷意,他依然動也不動地遠眺那白皚皚的雪山。

  驀地,碉樓大門打開,女人拎著一件厚袍子悄悄來到男人身後爲他披上。

  「你們男人就是這樣,這麽冷的天,就不會多加件袍子再出來!」

  男人沒吭聲,甚至沒看她一眼,只默默探手將她納入溫暖的臂彎裏,她馴服地偎入他懷中,兩臂鎖住他腰際。

  「四天了,老爺子,兒子一直沒醒來耶!」

  兒子一成親就差人送訊兒給她,當時她就急著想來看看,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孩子能讓兒子心甘情願的成親?恨只恨某人一直沒空,直到現在才有功夫陪她跑一趟,沒料到恰好救了兒子小命,一想到這,她就滿心慶倖。

  幸好及時!

  「看兒子那樣昏睡,不省人事,我真的好心疼喔!」

  男人隱透怒意的哼了哼,女人又好笑又好氣的捶他一記。

  「你真是個醋罈子耶,兒子的醋你也吃!」

  大眼兒橫過來狠狠瞪她一下,女人反而笑得更開心。

  「嘖嘖,老爺子,你怎麽還是這麽可愛啊?」

  大眼兒熾焰焰的冒出怒火來,女人大笑。

  「好可憐喔,老爺子,你愈生氣愈可愛耶!」

  咬著牙,男人恨恨地別過臉去,不想再理會她,卻又被女人硬扳回來。

  「別不理人家嘛,我哭給你看喔!」

  女人揚起一張任誰都可以看出——除了某人──是裝作出來的哭臉,立刻,他不動了,面無表情的任由她嘲笑。

  「老爺子,其實你自己心裏也很明白,你是真的好可愛嘛!」說著,她忍不住掐起一把細嫩嫩的臉頰肉。「我呢,就愛你這模樣,每次出門,我就想拿你炫耀給人家看,瞧,我家老爺子多可愛!」

  男人聽得咬牙切齒,卻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由著她掐他的臉巴子,於是,女人反而不笑了。

  「老爺子。」她依戀的貼上他的胸膛。「我真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人呢!」

  怒容瞬間斂去,男人靜靜的環住她,依然不語。

  「老爺子,大夫說弘普的精神、體力都已耗盡,怕得昏睡上好些日子才會醒來,看翠袖守在他床邊寸步不離,隨時都紅著眼眶,我就想到當年的你和我,就算大夫說你不會有事,可是眼睜睜看著你受苦,我的心就好痛好痛……」

  仰起臉兒,她深深凝視他。

  「弘普也是爲她受苦,如同當年你爲我受苦一樣,她心中的痛應該跟我相同,老爺子,真高興弘普能找到一個願意爲她受苦的女人,而翠袖,雖然她的性子跟我不同,但我看得出來,她心疼弘普就如同我心疼你一樣,所以——」

  她很誇張的歎了一大口氣。「拜託你好不好……」

  「什麽?」他終於出聲了。

  「別老是拿一張冷臉子給她瞧嘛,害她每次見了你就躲到我後面去,我都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

  「……」

  「起碼笑一次給她看嘛!」

  「……」

  「來,先笑一個給我瞧瞧!」

  「……」

  「快,笑一個啊!」

  「……」

  「我哭給你看喔!」

  「……」

  這女人!

              *

  床前,翠袖輕柔的擰著毛巾爲金日抹拭臉龐、脖子、胸膛,抹著抹著,淚腺又開工了,水珠兒一滴滴往下滾。

  他又瘦了整整一大圈!

  「大姊,你幹嘛又哭嘛?你哭再多,姊夫也不會馬上醒來呀!」

  「我沒有哭,是眼淚自己掉下來的嘛!」

  是喔,水龍頭沒關緊嘛!

  袁紅袖啼笑皆非。「大姊,大夫不是說了嗎?姊夫起碼得睡上十天半個月之後才會醒來,你就別急嘛!」

  「我不是急,我是……」翠袖抽噎一下。「心疼嘛!」

  心疼?

  那就沒轍了,心疼那種事是不管姊夫有沒有醒來都會有的。

  「等姊夫醒來,你對他好一點就是了嘛!」

  「那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翠袖一再拭去淚水,但它們總是又冒出來。

  「對姊夫,我真是沒話說了,原以爲他只是個嬌生慣養的皇親貴胄,豪門大少爺,沒想到竟是那樣執拗又悍勇,沒親眼瞧見,真的很難相信那是姊夫耶!」袁紅袖讚歎道。「難怪大姊會挑上姊夫,傅叔叔和于大哥還真是沒得比呢!」

  「我寧願他不是這麽勇敢!」

  不勇敢還算是男人嗎?

  袁紅袖抓著腦袋想一想,覺得這種話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呃,我說……說……」她拚命動動腦,想要轉開話題。「啊,對了,真令人驚奇,姊夫的爹爹下手比姊夫更厲害、更狠毒呢!」

  果然,翠袖的淚水立刻止住了,餘悸猶存地打了個哆嗦。「真的,真的,好狠喔,直到我們離開之前,還有好多人,呃,半截,呃,總之,還有好多哀嚎聲呢,好可憐、好慘烈,聽得我毛骨悚然,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我也是,」袁紅袖搓著手臂,點頭附和。「頭一次覺得殺人場面好恐怖,只想快快逃開!」

  「所有的殺人場面都很恐怖好不好!」翠袖橫她一眼。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可以了吧?」袁紅袖受不了的歎道。

  「我說的本來就是對的!」

  袁紅袖猛翻白眼。「是,是,都是我錯,行了吧?」算了,這話題也不夠好,血腥味太濃了,再換一個吧,不過,換什麽呢……啊,有了、有了!「姊夫的爹娘看上去好年輕喔!」

  這個話題就對了,翠袖兩隻眸子馬上亮晶晶的閃爍起來,很是興奮。

  「對對對,比爹娘還年輕呢!」

  「大姊也這麽覺得?」

  「是啊,當時我還以爲他們是你姊夫的哥哥、嫂嫂呢……」

  話說回四天前,當傅康背著她回到村寨裏時,恰好看見一、二十把兵器一起劈到金日身上,黃希堯雖也在戰圈裏,但隔著金日有一段距離,根本來不及救援。

  眼看金日即將被砍成肉片,她正想張嘴拉出一道霹靂無敵驚人的尖叫聲配合一下,下一瞬間,那一、二十把兵器竟然撲了個空,鏗鏗鏘鏘互撞在一起,有幾把還下小心傷到了自己人。

  她不禁呆了一下。

  耶,人呢?

  慌忙轉眼四顧,隨即發現金日被一個男人托在雙臂中,再被轉至另一個像鐵塔般高大的壯漢雙臂上,那壯漢立刻把金日送到立於村寨口的女人跟前,那女人身後還有一個精幹漢子。

  再一次,她正想不顧一切衝到金日身邊,那女人卻搶先一步發出颶風般的超級怒孔。

  「可惡,他們竟敢把我兒子糟蹋成這樣子,老爺子,懲罰他們!」

  話聲一落,只見那個救了金日的男人飛身隨便兜上兩圈,明明手中無刀亦無劍,適才所有攻擊金日的傢夥卻在眨眼間全被砍成了兩截,上半截在神哭鬼嚎,下半截在抽搐顫抖,只剩下黃希堯一個人站在那裏驚駭到差點兩腳癱瘓跪到地上去。

  他是場中唯一不與金日敵對的人。

  然後,那個男人飄身來到翠袖身前,翠袖幾人不約而同驚懼地連連往後退,旋即又定住腳傻眼。

  金日?

  不,不是金日,他們只是容貌極爲酷似,大大的眼兒、小小的嘴,還有那嫣紅粉嫩的腮幫子,幾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但氣質卻截然不同。

  金日是活潑的、是風趣的、是愛笑的、是瀟灑的,而且不到二十歲。

  但眼前這個男人是冷冽的、是無情的、是殘酷的、是邪惡的,而且已經上三十歲了。

  他是誰?

  金日的大哥?

  不對,金日是長子。

  難不成是……

  「等等、等等,老爺子,別動她們,千萬別動她們呀!」

  那女人趕過來了,同男人一樣年歲,三十左右,俏皮可人,尤其那雙杏眼溜溜的嫵媚,活生生會說話似的。

  她一到近前來,先一把將男人扯到後面,再來回仔細端詳翠袖姊妹倆,「你們倆哪一個是……嗯。」目光定在翠袖臉上,唇畔泛起盈盈的笑。「我猜,你就是小日兒的老婆吧?」

  小日兒?

  翠袖猛然張大嘴。「您……您……您是……是……」

  「模樣兒可真甜呢,嗯嗯,我喜歡、我喜歡!」女人笑咪咪的將柔荑撫上翠袖的臉兒,「老爺子,瞧,這可愛的小姑娘就是咱們的兒媳婦呢!她頭也不回的對身後的男人說。

  男人冷哼,翠袖不禁瑟縮了下。

  「別管他,他那人就是這個樣兒,有我在,別怕他會欺負你!」女人喜愛的挽住翠袖的手臂。「來,我們得送小日兒去看大夫,他的情況不太好呢!」

  「但……但……」翠袖呐呐道。「您……您是……」

  女人眨眨眼。「你就跟著小日兒叫我們阿瑪、額娘吧,別的我們不愛聽,嗯?」

  阿瑪、額娘?

  翠袖低喘。天,真的是公公、婆婆大人!

  不過——

  他們會不會太年輕了一點?

  「……如果你姊夫不是長子,我一定會認定他們就是你姊夫的哥哥、嫂嫂,」翠袖一邊回憶當時,一邊繼續爲金日抹拭胸膛,抹到刀疤時稍稍停了一下。「直到現在,我見到他們時,還是會有不可思議的感覺呢!」

  袁紅袖突然哈哈笑起來。「最好玩的是,姊夫的爹爹雖然老是冷著一張臉,陰森森的,可是不管怎麽看都很可愛耶!」

  翠袖嗆了一下。「別……別胡扯!」

  袁紅袖擠眉弄眼。「你自己都快笑出來了,還說我胡扯!」

  「我……我哪有!」

  「還說沒有,你的嘴角還在抽筋呢!」

  「……」

  不一會兒,房內驟然爆出姊妹倆抑不住的笑聲,想壓小聲一點都壓不下去,還愈笑愈大聲。

  沒辦法,誰教那位「長輩」長得那麽可愛!

十一月冬至,窗外雪花飄飄,樓內塘火融融,翠袖剛喂金日喝過藥,正在替他擦拭小嘴兒,某人一頭撞進房裏來,嫵媚清靈的杏眼,俏皮輕快的笑靨,可不正是滿兒。

  「來來來,今兒個是冬至,我親自下廚煮了餛飩,一起來吃吧!」

  「可是……」翠袖兩眼瞥向床上的人,不想離開。「我想待在這裏……」

  「你待在他床邊夠久了。」滿兒硬是挽起她的手臂。「都快半個月了,你也該離開這屋裏出去走走了,到樓下,到隔壁房都可以,去和你妹妹聊聊天,出去玩雪也行,起碼活動一下筋骨吧!」

  「但紅袖每天都會來陪我聊天啊!」翠袖一本正經地駁白。「我也有到隔壁房裏換衣服,到廚房拿水,還到樓下取柴火呢!」

  這小姑娘腦袋裏撐了一根竹竿嗎?

  滿兒翻了一下白眼。「我是說,要你離開這房間到處走走,別老杵在這兒,不然等小日兒醒來,問我床邊怎會多一尊石膏像,我怎麽回他?」

  額娘說話好有趣喔!

  翠袖笑了。「我一直有在動嘛!」

  滿兒歎氣。「是、是,你的確有在動,你的動就是替小日兒擦身子,替小日兒翻身子,餵小日兒暍藥,餵小日兒喝湯,從頭到尾都是小日兒,你又不是他的奴隸,幹嘛這麽累?」

  「但是……」翠袖偷偷瞄一下滿兒身後。「倘若阿瑪身子不舒坦,額娘不也會這麽伺候阿瑪?」

  才說她腦筋直,可又彎起來了!

  滿兒又歎息,「好吧,那我換個詞兒……」她伸出大拇指往那個老是貼在她身後的「跟屁蟲」一比。「若是你不去陪我們吃餛飩,你阿瑪會生氣喔!」

  阿瑪會生氣?

  翠袖驚喘,不由自主又瞄向滿兒身後,頓時覺得允祿的表情好像真的更陰沈了,還給她哼了一聲,不禁嚇得慌忙點頭。

  「好、好,我去、我去!」

  滿兒不由失聲大笑,「老爺子,還是你行,我噴了半天口水,居然比不上你哼一聲呢!」再對一旁的精幹漢子點個頭。「鐵保,大阿哥交給你了。」

  「是。」鐵保恭身應諾。

  待主子們都出去後,他輕步來到床邊,凝目仔細審視小主子,心頭不禁油然升起一股激昂的憤慨。

  他和小主子是打小一塊兒玩大的,在他的印象中,小主子總是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十分得意,那張小奶娃的臉兒也總是圓圓潤潤的十分可愛,二十多年來,何曾見過小主子如此瘦瘠孱弱、氣息奄奄的模樣,此番頭一遭見到,不由得使他既憤懣又痛心。

  可惡,若是他在小主子身邊,拚了命也不會讓小主子被折磨成這樣!

  他慨歎著拿開擱在枕頭旁的毛巾,又見小主子的被子沒蓋好,便細心的把被子掖緊了,想一想,又去多取來一條毯子爲小主子蓋上,剛拾掇妥當,忽見小主子的睫毛一陣細細的顫動,徐徐揚起。

  「大阿哥,您醒了?」他驚喜的大叫。

  圓溜溜的眸子睜大了,金日看著鐵保,眼神先是一片茫然,片刻後才逐漸轉爲清澈,然後,他顯得有點困惑。

  「鐵保?」

  「是,大阿哥。」鐵保彎腰貼近金日,以便聽清楚小主子低弱的聲氣兒。

  「北京城裏的鐵保?」

  「是,大阿哥。」

  「莊親王府內的鐵保?」

  「是,大阿哥。」

  金日眨了眨眼,努力厘清意識。「請告訴我,我在作夢。」

  鐵保失笑。「沒,大阿哥,您沒作夢。」

  不是作夢?

  也就是說,眼前的人不是周公,也不是周公他兒子,而是真真正正的鐵保,那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傢夥?

  「那你在這裏做什麽?」

  「王爺、福晉帶我來的。」

  「……他大爺的!」

  「大阿哥,鐵保是哪裡做錯了,讓您一見就搓火兒?」鐵保嘴裏問得委屈,其實心裏快笑翻了。

  「阿瑪、額娘會帶上你一道來,這只有一個原因:額娘要你來跟著我。」金日咬牙切齒地道,細弱的音量稍稍拉高了,眼裏火花繽紛燦爛。「他大爺的,我自由自在一個人,幹嘛要你來跟著礙事兒!」

  「不只鐵保啊,大阿哥,」鐵保硬憋住笑。「還有何倫泰呢!」

  金日呆了呆,呻吟,「真他大爺的!」又喘回原來的弱聲弱氣了。

  鐵保是塔布的兒子,何倫泰是烏爾泰的兒子,當年塔布和烏爾泰才十二歲就伺候在允祿身邊,如今鐵保和何倫泰都二十五了,早該輪到他們倆來跟著金日,可是金日跟他老子不一樣,他不喜歡有人跟在他屁股後面拉屎拉尿,於是死推活推,打死不讓他們跟著。

  如今,好不容易終於讓他們逮著機會跟定小主子了,怎能輕易放過!

  鐵保忍不住笑開了。「大阿哥,有鐵保和何倫泰伺候您不好嗎?」

  金日嗤之以鼻的哼給他聽。「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兒惹人硌應了!」

  「福晉要鐵保在這兒伺候您呢!」鐵保愉快的說。

  金日恨恨一咬牙。「扶我起來!」

  「是,大阿哥。」

  鐵保小心翼翼的扶他起來靠著好幾顆枕頭半坐半躺著,沒想到就這麽一個小小的動作,金日便喘得差點斷了最後一口氣。

  「天爺,我……我是攀了山,還……還是奔了……三千里路了?」

  「我說,大阿哥,」眼看小主子的臉色竟然開始發青,鐵保笑不出來了,心驚膽戰地猛吞口水。「您再躺回去比較好吧?」

  「不……下要,讓……」金日虛脫似的闔上眼。「讓我歇口氣兒。」

  鐵保連忙去倒杯溫熱的參茶來給小主子喝,好半天後,金日才緩過一口氣來,喘咳幾下,無力的睜眼。

  「我老婆呢?」

  「被福晉逼著離開大阿哥您的床邊去吃餛飩了。」

  鐵保依然戰戰兢兢地端詳著小主子,唯恐小主子的臉色繼續發青,再下去就會變綠,然後變黑,那時可就不妙了。

  「被逼?幹嘛,那餛飩給誰下毒了?」

  見小主子還能耍嘴皮子,鐵保這才放心了一點。

  「打從大阿哥您昏倒那日開始,半個多月來,少夫人一直守在您的床邊寸步不離,不是伺候您,就是握著您的手掉眼淚,眼看少夫人一天天蒼白,福晉覺得不好,趁今日冬至,便親自下廚煮餛飩要少夫人一塊兒去吃,但少夫人堅持不願意離開您的床邊……」

  「是麽?」金日很誇張的拿眼左右張望。「我可沒瞅見翠袖在哪兒,躲床底下不成?快,把她叫出來,我想瞧瞧她!」

  鐵保失笑。「是福晉威脅少夫人,說若是她堅持不肯去跟大家一塊兒吃餛飩的話,王爺會生氣,又那麽恰好王爺哼了一聲,頓時嚇得少夫人半句話不敢多說,慌忙跟著福晉去了。」

  「額娘……」金日哭笑不得,又咳了好幾下。「真詭詐!」

  「大阿哥,」鐵保看著金日。「您精神還好吧?」

  「好又怎地?不好又怎地?」金日沒好氣地反問。

  「奴才該去通知福晉說您清醒了吧?」

  「去通知少夫人,福晉就不必了!」金日喃喃道。

  鐵保又失笑。「是,奴才去通知少夫人,可您千萬別亂動呀!」

  「等我能動的時候,你再來跟我說這話。」金日咕噥,喘咳著,疲憊的闔上眼,就這麽幾句話,他已經累得可以再睡上三天三夜了。

  片刻後,就在他將睡未睡之際,他聽到門外有說話聲,卻怎麽也睜不開眼來。

  「額娘,您不進去?」

  「不,他最想見的人是你,你先進去吧,我們待會兒再進去看他。」

  未幾,他感覺有人坐到床邊來,軟軟的小手小心翼翼的貼放在他胸前。

  「夫君?夫君?」

  有人在呼喚他,低柔的輕喃中透著迫切的期盼,他卻依然睜不開眼,於是,他握住放在他胸前的柔荑,眼睛打不開,那就張嘴說話吧!

  「躺下來。」

  「咦?」

  「陪我睡,好久沒讓你嘗嘗我的『騷』勁兒了呢!」

  「……」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43:30

  雖然沒真的又睡上三天三夜,金日這一覺可也睡到了翌日幾乎同一個時辰才醒過來,喝過藥和魚湯之後,總算又多長了些精神,鐵保很識相的自動退場,和何倫泰一起守在房門外,免得待會兒被某人拿掃把轟出去。

  待閒雜人等一離開,金日便要翠袖坐近他點,仔細審視她片刻後:心疼的撫挲她憔悴的臉兒。

  「瞧你,這般勞累,那些該死的藏人究竟是如何折磨你了?」

  怎麽也沒想到,才兩句話而已,原本還溫馴地任由他撫摸的翠袖,突然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嚎啕大哭起來,金日一呆,頓時倉皇失措地慌了手腳。

  「咦咦咦?你……你這是怎麽了?該死,那些藏人究竟對你做了什麽?讓你餓肚子?鞭打你?還是……」不知道他想到什麽,話猛然頓住,怒氣衝衝的掀開被子要下床。「可惡,我要去分了他們的屍!」

  翠袖慌忙按住他。「不用你去,他們已經被分屍了!」雖然不是左右兩半,但上下兩截的「效果」更驚人,他應該會滿意。

  「呃?」

  「而且他們也沒有對我怎樣,是……」翠袖哽咽著拉回被子幫他蓋好。

  「是什麽?」

  「你。」

  「我?」金日一時茫然,繼而啊的一聲,「你等了倍兒久是嗎?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已是沒日沒夜沒死活地趕路了,可是……唔!」他的嘴被捂住了。

  她搖搖頭,抽噎著。「可不可以……請你答應我……」

  拉開她的手,他點頭。「你說,我什麽都答應!」只要她不掉淚,什麽都行!

  她淚眼汪汪地瞅住他。「不要再那樣糟蹋你自己的身子了好不好?」

  沈默一下。

  「我沒事了。」他小小聲說。

  她不語,依然瞅定他,淚水猛往下掉。

  「我……」他不太自在的咳了咳。「真的很好。」

  她仍是無言,繼續瞅定他,抽噎一下,淚水掉更凶。

  「別……別這樣嘛,」他不安的咧咧小嘴兒。「我真的沒事了,最多再喝上幾天藥,包管又生龍活虎了!」

  她還是不吭聲,瞅他瞅定了眼,抽噎好幾聲,淚水像瀑布一樣。

  他歎息。「我答應。」除非有不得已的狀況。不過後頭一句只能在心裏頭念著,可不能真說出口。「現在你可以把眼淚收起來了吧?」

  見她抹去淚水後,眼眶還是一圈紅,他不禁心疼的把她攬入懷裏。

  「以後別再哭了,我會心疼啊!」

  「那就別讓人家哭嘛!」翠袖倚在他胸前,低喃。「你說我憔悴,你自己卻早已瘦得不成人形,你說你心疼,我的心更痛……」

  「好好好,是我不對、是我不對,我以後不會了!」

  金日趕緊低頭認錯,但翠袖仿彿沒聽見似的繼續呢喃著。

  「以前我不瞭解心痛是什麽感覺,總是會好奇,現在我瞭解了,卻又不想知道了……」

  「翠袖,我發誓不會了!」

  「難怪娘說單純也不是壞事,起碼我不會這麽難過……」

  「翠袖,我……」

  「可是我終究還是瞭解了……」

  「翠袖……」

  「真的好難過喔……」

  不管他怎麽說,她一逕自顧自說自己的,金日不由啼笑皆非,沒轍,只好使出最後一記絕招,噘起小嘴兒,嘟過去……

  當滿兒領著一群人殺進房裏來時,正好瞧見一副十分滑稽的畫面。

  某人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好不容易才止住老婆的自言自語,明明已經臉色灰白得快暈厥過去了,還死不認輸的一邊喘咳,一邊硬把抖個不停的雞爪子伸進老婆的棉襖裏,就像那種七老八十又去咬嫩草的老牛,都已經進棺材半截了,還妄想再多吃兩口新鮮嫩豆腐後才甘願咽氣嗝兒屁。

  男人本色就是得「奮鬥」到最後一刻!

  很不幸的,老牛才剛咬到半口嫩草,嚼都還沒開始嚼,眼前突然冒出一大票觀衆,雙方先是同時呆了一呆,繼而你瞪我、我瞪你的幹瞪了半天眼,他不想半途而廢,拚命使眼色要他們滾蛋,但觀衆們硬是一動也不動,也擺明瞭一旦進了場就不打算退場。

  如此尷尬的場面,雙方竟然能夠保持曖昧的原姿勢僵持不下,誰也下肯先投降,可見某對母子的臉皮確實不是普通的厚。

  直至某只小手拚命拉扯老牛的衣袖,扯得整條袖子都快被扯下來了,老牛這才不情不願的把爪子從嫩草的棉襖裏抽出來,懶洋洋的鬆開環住她的手臂,讓俏臉紅透半邊的嫩草連滾帶爬的逃下床去。

  真個是名符其實的色鬼。

  「我說老爺子,請問該如何形容色狼、好色之徒呢?」滿兒笑吟吟的請教身邊的大爺。

  「……爺們群兒裏不走,娘兒們群兒裏蹭癢癢。」

  「爺們……娘兒們……」滿兒皺眉。「幹嘛拉這麽長呀?短點兒!短點兒!」

  「……見著老娘兒們就拉胯。」

  「嗯嗯,這個可以!」滿兒滿意的直點頭。「小日兒,聽見了?」

  「聽見啦!」金日慵懶的瞟親爹一眼。「阿瑪是在說自個兒吧?不然哪兒蹦出我們這幾個,一個接一個落地,阿瑪幹活兒幹得起勁兒,可忙死額娘啦!」

六月債,還得快。

  兒子的臉紅不起來——多半是因爲身子太虛,娘親只好替他紅一下,外加又好笑又好氣的輕啐一聲,後面一堆人都在偷笑,滿兒臉更紅。

  「就你那張嘴刁!」

  「額娘自找的麽!」不待滿兒變臉,金日即刻接下去問:「我說額娘,好好兒的北京城不待,沒事跑到這荒野山嶺來幹嘛?」

  「來煮餛飩啊!」滿兒回答得可順溜。

  「那我的份兒呢?」

  「沒。」

  「沒?」金日挑高了眉毛。「額娘不是說來煮餛飩的?」

  「是啊,」滿兒笑咪咪的點點頭。「還是你阿瑪最愛吃的蝦肉餡兒呢!」

  「我也愛吃啊!」金日咕噥。「你們大家都吃了?」

  「熱呼呼的吃啦!」滿兒親熱的挽住允祿的臂彎。「你阿瑪吃最多!」

  「那爲什麽我沒?」金日抗議。

  「因爲大夫說你暫時只能進湯湯水水的,其他不成。」滿兒一臉無辜。「你要喝餛飩湯嗎?啊,不成,餛飩湯有油水,你也不行喝!」

  「……他大爺的!」

  「你說什麽?」

  「沒。」

  「最好是沒。」

  除了坐床沿的翠袖和允祿、滿兒之外,床前,袁紅袖、鐵保、何倫泰、黃希堯和趙青楓幾個人全笑開了,至於傅康和于承峰,他們先一步趕回建昌向袁夫人報平安訊去了。

  「翠袖,等我好了,你做給我吃!」金日不甘心的嘟高了小嘴兒。

  「好。」

  「蝦肉餡兒的。」

  「可你別嫌我做的沒額娘好吃喔!」

  「放心,你做的一定比額娘好吃!」

  滿兒沒吭聲,反而允祿不悅地眯起眼來了。

  「別瞪我,阿瑪,」金日滿不在乎地嘿嘿笑。「就算額娘叫你乾啃蘿蔔,你都會覺得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蘿蔔。可我不覺得,也就是說,咱們父子倆口味不同,你不能逼我一定要跟你一起乾啃額娘的蘿蔔,我是你兒子,又不是你孫子!」

  大家全笑翻了,除了允祿,不過他也沒生氣,因爲滿兒笑得最大聲。

  「你這小子,可真是犯貧!」

  金日嘻嘻一笑。「是額娘教導有方!」

  滿兒眯了眯眼,賊賊的笑起來。「那麽,等你好了之後,也該輪到你阿瑪來對你教導有方一下了,嗯?」

  金日瞄一下表情陰冷冷的允祿,也嘻嘻笑著。

  「那就不必了,阿瑪才不想管我的事兒,我可不要惹他心煩。」

  「不會、不會,只要我說一聲,你阿瑪一定會很「開心」的管!」

  「開心的是額娘,阿瑪才不會開心呢!」

  「我說會就會!」

  「不會!」

  「會!」

  「是喔,阿瑪是你孫子!」

  話剛說完,呼一下,人影乍閃,允祿已如幽魂般移身至床前,金日才剛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鐵鑄般的五指已然緊緊掐住他的頸項,床前那雙與他一模一樣的大眼睛流露出狠厲又邪佞的煞氣。

  「你說什麽?」冷酷、生硬、殘忍得不似人類發出的聲音,沒有人懷疑允祿是否真的會親手扭斷兒子的頸子。

  霎時間,包括翠袖在內,所有人都駭傻了,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而金日,他幾乎快窒息了,但他半聲也沒吭,反正他叫破喉嚨也沒用,老爹絕不會鬆手,不過,那個能讓老爹放手的人已憤怒的大叫過來了。

  「你敢動小日兒一根寒毛,我就哭給你看,哭到你死都不能安寧!」

  鐵手立刻鬆開了。

  但滿兒還是氣不過的踢他一腳,「你殺誰都沒關係,竟敢動我兒子!」再奉送一拳,「我辛辛苦苦懷胎十個月生下來的孩子……」又一腳,「你竟想殺了他!」再一拳。「好,你就連我也一起殺了吧!」

  那個被踢又被揍的男人鐵青著臉色一步步往後退,白淨秀氣的可愛臉兒逐漸扭曲成一副恐怖的表情。

  「不許再踢了!」他低吼。

  靜了一下。

  驀地,滿兒很誇張的哇哇大哭了起來,只有雞貓子鬼叫,沒有半滴淚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回賢貴妃找我進宮去探口風,問我要不要找個伴,我就在猜是你在外頭看上了哪位名門閨秀絕世美女,說不定早就姘上了頭,連孩子都生了,所以你現在才要殺了我的孩子,從小日兒開始,一個一個殺,然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把那女人和孩子接回……唔!」

  故事說得正精采,又順又溜,下文還有好幾百籮筐,足夠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偏某人沒有耐性聽下去,冷不防探手攫來她的腦袋,當著所有人的眼,重重的吻下去,看得衆人目瞪口呆,下巴掉了一地——除了金日、鐵保和何倫泰。

  好半晌後,允祿才鬆開她,滿兒一臉迷醉嫣然,卻還是不肯放過他。

  「作賊心虛,嗯?」

  語聲甫落,嬌軀已被托起,人影一閃,蹤迹杳然,衆人又是一陣錯愕。

  「令堂……」好半天後,黃希堯才說得出話來。「不會有事吧?」

  「有事兒的是阿瑪,絕不會是額娘。」金日笑嘻嘻的揉著自己的頸子。「阿瑪這下子可慘了!」被掐這麽一下,換來看場好戲的機會,嘿嘿,值得。

  翠袖連忙去擰熱毛巾來替他熱敷。

  「阿瑪不會真的……殺了你吧?」她膽戰心驚地問,兩手還在發抖。

  「怎不會,保證毫不遲疑,倘若額娘沒有阻止他的話。」金日擡高下巴,方便她替他熱敷。「這天底下可沒有阿瑪下不了手的人,父母,兄弟,子女,他都可以眼都不眨一下的扭斷我們的頸子,除了……」

  他微微一笑,「額娘,額娘是阿瑪唯一下不了手的人,不但下不了手,而且步步退讓、事事容忍,甚至於……」大眼兒徐徐垂落。「只要額娘說句話要他去死,阿瑪也會立時立地的死給額娘看,連原因都不會多問一句……」

  「咦?」黃希堯驚呼。「難不成……難不成當日你說的人就是……」

  金日嘿嘿笑起來。「沒錯,就是阿瑪。」

  翠袖看看黃希堯,再看看金日,滿眼困惑。「誰是阿瑪?」

  這話問得可真奇怪!

  金日不由莞爾。「以後你就知道了。」

  「姊夫,你爹爹又不是啞巴,幹嘛都不說話?」袁紅袖不甘寂寞,也湊到床邊來問。

  「阿瑪原就不愛吭話兒,心裏頭一憋悶就更嚴重,幾乎不開口,真跟啞子差不離。至於他爲何憋悶……」金日咧嘴一笑,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多半是因爲額娘硬逼著他來找我,阿瑪最討厭管我們幾個孩子的事兒了!」

  「但姊夫,你是他的親兒子呀!」

  「那又如何?阿瑪心裏頭只有額娘,我們根本放不進他眼裏,還嫌我們礙眼礙事兒呢!」

  真有這種父親?

  「令尊……」黃希堯遲疑一下。「究竟是內城裏的哪位?」

  「別問,」金日輕輕道。「阿瑪跟我一樣,出了京就不提自個兒的身分,更不想讓人知道我們是誰——除非必要。」

  「但紀山大人知道姊夫是誰,也知道姊夫在這兒了呀!」袁紅袖辯駁。

  「他是知道,但他不會隨意說出去,」金日淡淡一笑。「他不敢。認得阿瑪和我們幾兄弟的人都知道,一旦出了京,就不能隨意泄漏我們的身分,即使當面也最好裝作不認識。」

  「爲什麽?」

  還用問,莊親王府裏的人出京多半是爲了「辦事」,一旦身分被揭穿了,還能辦什麽事兒?

  不過,這種回答可不好講。

  「免得給我們添麻煩。」

  「可是……」

  袁紅袖還想再問,金日很誇張的打了個呵欠,拉被子作勢要躺下去。

  「我累了,三妹,待姊夫我睡會兒,精神好點兒再來陪你嘮扯如何?」

  「嘮扯?」

  「聊天。」

  「嘖,聊天就聊天,幹嘛撈什麽扯,我還撈魚咧!」

  於是,衆人陸續離開,翠袖扶金日躺下後,正想去把火盆弄旺一點,手腕卻被他攫住。

  「別走,躺下來陪我,我先眯一下眼,待會兒就讓你嘗嘗我的「騷」勁兒。」

  話說完,他也睡著了。

  想讓她嘗嘗他的「騷」勁兒?

  等他有力氣發騷時再說吧!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44:38

第四章


  又飄雪了。

  打著哨兒的寒風冷氣透骨,一陣陣刮過去全挾著雪花飛舞,屋外頭,有水的地方全結了冰,遠近的荒原山嶺俱是一片冷清清的寂蕩世界,無盡無絕的蒼蒼銀白,看得人連心都凍結了。

  「這裏過於寒冷,雪期會持續至二、三月,四月時也不見得會回暖,實在不宜休養。」

  「那麽,打箭爐如何?」

  「此刻起碼有幾千兵馬駐紮在那兒,更不適宜。」

  「這麽說來,往東、往北都不成,往西更冷,那就只有往南……嗯嗯,建昌?」

  「建昌是可以,不過……」

  因爲大夫慎重的勸告,金日清醒數天後,大家就開始商量著得儘快趕回建昌,問題是……

  「非越過大雪山不可!」

  「沒錯!」

  「可是……」

  沒下文,所有的視線不約而同集中到金日身上,後者正在喝湯,被大家盯得湯喝不下去,忙著反瞪回去,幸好允祿沒興趣盯他,不然兒子一定瞪輸老子,雖然父子倆的眼睛一樣大。

  「幹嘛了我?」

  「八成會死在半途!」

  一句話問出去,居然給他這麽一個回答,太瞧不起他了!

  「大雪山是不?容易,我越給你們看!」又不是沒越過。

  衆人齊翻白眼!包括翠袖,轉開頭,連看都懶得看他了。

  「你們……」金日憤怒地挺身想跟他們抗議,不料胸脯才剛挺高,喉頭就癢起來了,下一刻,他開始斷斷續續的咳個不停,別說抗議,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自己先投降吧!

  幸好,大夫找了個頂厲害的苗族向導給他們。

  「不越大雪山?可以,但得繞遠路。」

  「還得儘量找溫暖一點的地方走。」

  「也行,路程更遠。」

  「最好是平坦一好走一點的路。」

  「沒問題,路程加倍遠。」

  「遠就遠吧,總之,能平安到達最重要。」

  於是,接下來近兩個月時間,除了除夕、元旦那幾天之外,他們都花費在回建昌的路程上,途中還不時得停下來休息兩天——每當翠袖把腦袋探出馬車外大喊:「又發燒了!」的時候。

  一路南行愈來愈溫暖,翌年元宵節過後幾天,他們終於越過雅礱江回到離建昌不遠的一處彜族小村子,氣候是那麽溫爽宜人,金日也不再發燒了,苗族向導便領了豐厚的酬庸後高高興興的回去了。

  「我們在這兒待兩天吧!」

  再半天就到建昌了,滿兒卻嚷嚷著要在這兒歇兩天,不爲別的,只爲一回到建昌後,她就得被「關」起來了!

  誰敢關她?

  她自個兒!

             *

  樸實素簡的竹籬瓦板屋點綴在粉翠的山谷間,村子四周的草地是那樣的綠,一陣微風吹來,早熟的花辦隨風飄落,幾個彜族孩子在溪邊抓魚烤魚,惹得金日興致勃勃的也想去湊一腳,可惜他連走兩步路都得人家扶著。

  「他……他大爺的!」才走出房門進到堂屋,他就上氣接不了下氣,喘得快昏倒了。

  「大阿哥,您……」

  鐵保擔憂的扶著他在火塘旁席地而坐,火塘坑中立著三塊鍋莊石,上面燉著一鍋牛湯,香噴噴的冒著熱氣,對面坐著允祿和滿兒,下首是黃希堯與趙青楓。

  「不……不在京城,別叫我大……大阿哥!」

  「大少爺,您還是回房裏躺著吧!」

  「偏不!」

  默默地,何倫泰在金日身後坐下,好讓小主子拿他當靠背。

  如同塔布與烏爾泰,鐵保與何倫泰也是恰恰好相反的兩個人。精悍瘦長的鐵保比他老爹更靈活幹練,還多了一份風趣與活力。而何倫泰則比烏爾泰更沈默少言,牛高馬大鐵塔般魁梧的人,卻安靜得常常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除了在房裏,這兩人無時不刻都跟在金日後頭,看樣子是賴定他了。

  「小日兒,你可真任性!」滿兒漫不經心地嘀咕,注意力全在手上的蕎面粑粑——彜族人的主食,翻來覆去的看半天,再嘗試著咬一口。

  裝作沒聽到,金日左看看、右瞧瞧。「我老婆呢?」

  滿兒也裝作沒聽見,不理會他,黃希堯竊笑著咳了咳。

  「呃,在另一間屋裏熬藥。」

  彜族人的瓦板屋非常簡單,通常只有一間臥室、一間堂屋和一間畜欄,要有客人來,就得上竹樓去和儲糧柴草睡在一起。他們只好租下三間民居,主人一家睡竹樓,房客睡臥室,這樣倒也湊合了。

  「額娘,您出來也夠久了,什麽時候要和阿瑪一起回京呀?」

  「耶?你想趕我回去?」滿兒的眼睛惱怒地瞪大,不看蕎面粑粑了。「偏不回去!」

  黃希堯與趙青楓相對失笑。

  母子倆一個口氣,果然是娘親「教導有方」!

  「那可由不得你喲,額娘,」金日斜瞄著允祿。「阿瑪得趕回京了不是?」

  皇上要下江南,莊親王爺得隨行護駕,這是早就決定了的事。

  「不用你操心,」滿兒泰然自若,老神在在。「我早跟你阿瑪說好了,他回京,我留這兒。」

  「咦?」金日呆了一下,瞬間臉變綠了。「不會吧?」

  「爲什麽不會?」滿兒得意洋洋的嘿嘿嘿。「上回他掐你,惹惱了我,只好順我一回,不然我跟他沒完沒了!」

  「耶?」金日不可思議的驚呼,「居然利用我,我卻一點好處都撈不上?」猝而轉向允祿,有點惶亂。「阿瑪,您真要讓額娘留在這兒,一個人,離你三千里遠,您真捨得下、安得了心?」這可不是他想看的「好戲」啊!

  「我會事先安排好。」允祿的聲音又冷又酷,顯然他也不樂意。

  「這怎麽可能安排得好?」金日沒好氣地說。「不把額娘拴在您的褲腰帶上,絕不可能萬無一失的嘛!」

  「哪里不可能?」滿兒悠哉悠哉的再拿起蕎面粑粑來啃。「只要通知你外公一聲就行啦!」

  金日又呆住了。

  對,只要通知外公一聲,天地會就會派人來保護額娘,保證萬無一失……不對,還有一失!

  「那藏人呢?」

  允祿默然,烏黝黝的大眼兒瞥向身旁的滿兒,滿兒立刻舉起手來發誓。

  「我發誓,保護我的人尚未到達之前,我一步也不會離開總兵府!」所以她才不急著回建昌,硬要在這兒歇兩天。

  發誓?

  她發誓?

  「阿瑪,你不會相信額娘吧?」金日難以置信的大叫,「那個女人……」太激動,忍不住咳了起來。「那……那個女人說的話能信嗎?別傻冒兒了,那個女人張嘴就涮人,老是扯謊撩白,時刻變著方兒想搞怪,巴不得阿瑪您任由她胡作非爲,還發什麽誓,轉個眼兒她就忘了個底兒掉,即便她真有心發誓,也把不住自個兒,阿瑪,您可別混了心自嘬雷子啊!」

  一口氣轟到底,說完就開始咳嗽又喘氣,臉都白了,可惜他這一番辛苦全都是白搭。

  從頭聽到尾,允祿面不改色,滿兒則噗哧笑給他聽。

  「這些還用得著你來說嗎?跟了你阿瑪多少年了,他不比你瞭解我嗎?我有什麽毛病,他一清二楚,我哪句話可信,哪句話不可信,他明明白白,我心裏頭究竟在想些什麽,不用說他也猜得上十分,所以他相信我發的誓,因爲他知道……」

  笑容輕斂,她仰起眸子來柔情款款地瞅住允祿。

  「我不想再看見他爲我受苦了!」

  允祿的眼神依舊是冷寂的、是淡漠的,但撫上她臉頰的手卻是如此溫柔、如此親膩,多少年來,他對她的癡狂不但未減少一絲半毫,而且更深刻、更濃醇,雖然他總是如此冷漠寡言,但那份深摯的情意在無言中顯得更雋永、更刻骨銘心。

  這樣的男人,她是唯一能擁有他的女人,怎捨得再讓他爲她受苦呢!

  「他大爺的!」金日低咒。眼見那對不要臉的男女又在那邊當衆表演你儂我儂,他就知道自己的口水是白吐了!

  不過他可不會這麽輕易認輸,阿瑪那邊行不通,那就讓額娘自己敲退堂鼓!

  「額娘,我說您最好還是跟阿瑪回去吧!」

  「哦?」滿兒懶洋洋的收回眼來。「什麽理由?」

  「倘若您不跟阿瑪回去,待阿瑪的公事辦妥,還得再回來接您呀!」

  「那又如何?」

  金日嘿嘿笑,「您想知道?真的想知道?」他狡猾的反問回去。

  果然,滿兒聽得兩眼狐疑地斜睨過來。「爲什麽不想?」

  金日瞥向允祿,又開始嘿嘿笑,不回答,恰在這時,翠袖端著一碗藥進來了,袁紅袖跟在後頭。

  「夫君,喝藥了!」

  「拿來吧!」他慢條斯理的接過藥碗,慢條斯理的吹吹熱氣,慢條斯理的啜兩口,再吹熱氣……

  滿兒挑起柳眉,明知道兒子是有意製造懸疑效果。心裏有氣更不耐煩,卻又不想認輸,咬著下唇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半天,匆也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比兒子更奸險、更賊溜。

  「我說小日兒,上回賢貴妃找我進宮聊天……」

  「我知道、我知道,額娘提過了,賢貴妃跟您探口風嘛,想給您找個伴兒,給阿瑪找個小老婆……」金日興高采烈的替娘親再重復一遍。「啊啊啊,保不齊不只一位……」

  「閉嘴!」咬緊牙根,滿兒依然滿面笑容,雖然有點扭曲,「我要說的不是那個,我要說的是後來太后也讓我去請安,順便跟我閒聊些拉雜事,譬如……」嘿嘿嘿奸笑。「你的親事……」

  噗!

  金日喝的滿嘴藥全噴出來了,猛烈嗆咳著,翠袖嚇了一跳,連忙輕拍他的背,揉搓他的胸。

  「怎麽了?怎麽了?喝太快了嗎?」

  「我……咳咳……成親了!」金日掙扎著抗議。

  「不要緊,」滿兒愉快的「安撫」兒子。「瓊古格格不介意做側夫人。」

  「我介意!」金日怒吼,旋即更劇烈的咳起來。

  見他咳得愈來愈厲害,翠袖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鐵保忙不叠跑去找水好給小主子喝,忙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讓金日舒過一口氣來。

  「他們沒有權力干涉我的婚事。」金日喘著氣,沙啞地說。

  「是沒有權力,不過呢……」滿兒笑吟吟的擱下蕎面粑粑,不吃了。「太后是個老好人,她好言好語跟你提,你好意思當面拒絕,下她的臉嗎?」

  當然不好意思,他又不是沒心沒肝、沒血沒淚的阿瑪!

  金日黑著臉沈默片刻。

  「算命先生可沒說我會娶小。」

  滿兒愣了一下。「算命先生?」現在是說到哪里去了?

  金日斜睨著她,「對,一個預言倍兒精准的算命先生,前年他就算准了我會娶翠袖做老婆呢!」一提到這,他的表情又開始改變了,賊兮兮的沒安好心眼,惡意比先前更加倍。

  誰教額娘要提那種事來嚇唬他。

  「最有趣的是……」一把摟過翠袖來,小嘴兒徐徐勾起狡詐的笑。「翠袖有位天姿國色,冰雪聰明的世姊,向來自認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配得上她……」

  「可真傲!」滿兒滿不在乎的咕噥。「怎麽,她看上你了?」

  「不過算命先生說了……」沒理會親娘的揶揄,金日逕自往下講。「她終究還是會愛上一個男人……」話說著,大眼兒不懷好意的瞅向親爹,後者陰森森的眯起眼來。

  「一個天底下最無情,也是天底下最至情的男人!」

  接下來是一片十分詭異的靜默,滿兒用一張瞬間凍結的臉對著笑吟吟的金日,那副滿不在乎的五官僵硬在原位,好半晌都無法拉動臉皮換上更好看的表情。

  黃希堯與趙青楓坐立不安的苦著臉,鐵保與何倫泰若有所思的相對一眼,袁紅袖聽不懂,翠袖滿頭霧水,這邊看、那邊看。

  現在的氣氛到底是怎樣?

  良久後,滿兒終於出聲了,「是嗎?」語氣卻出乎意料之外的輕鬆,「一個天底下最無情,也是最至情的男人嗎?」嫵媚的眼兒徐徐溜向一側。「我說老爺子,聽到有美女會愛上你,是不是很高興啊?」

  下顎驀然繃緊,允祿原就陰霾的臉色頓時抹上一層烏黑,兇惡猙獰一片,忽又大手一撈捉來她的腦袋,再一次在衆目睽睽之下當場做親熱示範,比上回更火辣十分,看得衆人面紅耳赤。

  翠袖連忙掩住妹妹的眼,金日瞪大眸子認真看,瞧瞧可以偷到什麽絕招,晚上也好現學現賣拿來「欺負」老婆。

  機會難得,請別錯過。

  大半天過後,允祿才鬆開她,滿兒總是眼色迷蒙,神情嫣然,卻仍是不願輕易饒過他——老毛病。

  「瞧你這麽興奮,肯定是很高興……」

  話還沒說完,嬌軀又被托起,人影倏閃,蹤迹已杳,不用問,大家都知道他們幹什麽「壞事」去了。

  「令尊、令堂……」黃希堯呐呐道。「總是這樣嗎?」

  「沒錯,而且到死爲止都會是這樣兒!」金日漫不經心地回答,此刻盤桓在他腦子裏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麻煩。

  倘若額娘沒騙他的話,早晚他總得回京裏去,屆時皇太后免不了召他去請安,請安倒是沒什麽,花點時間跟皇太后討討歡心也就是了,問題是皇太后要真提起那種事,他該如何應付?

  話說回來——

  該死的瓊古格格又是誰呀?

當他們回到建昌時,可巧袁夫人帶著兩個女兒去參加彜族土司之子的祝福禮,汪家母女也上瀘山進香去了,允祿送他們進總兵府後,又交代幾句便轉身上路趕回京城。

  「額娘,運氣真好,沒讓阿瑪碰上那位美人兒呢!」

  對於某人的調侃,滿兒的回答是一拳砸過去,砸得某人暈天黑地,差點當場昏過去,鐵保與何倫泰慌忙將小主子送回房休息。

  他自找的!

  待金日睡著後,翠袖便急急忙忙出來尋找滿兒,怕冷落了額娘大人惹她不快,沒想到東找西找,竟是在大樹上頭找到人。

  「額娘,您……您怎麽跑到那上面去了?」

  滿兒看也沒看她一眼,徑自高高在上的坐在大樹橫枝上晃著兩條腿,興致勃勃的眺望總兵府外頭熱鬧的街景。

  「我不能出去,在這上面看看總行吧?」她招招手。「來來來,上來陪我!」

  也對,不能出去,也只好爬上樹看,聊勝於無,小時候她和妹妹們也常做這種事呢!

  「好。」她的輕功不好,不過上棵樹還行,縱身一躍就上去了。

  於是,婆媳倆像兩個頑皮小鬼,一塊兒高高坐在枝頭上,津津有味的欣賞彜族人那愉快活躍的生活層面,在許多方面,彜族人和漢人都不一樣,對滿兒來講,還真是新鮮有趣得很。

  好半天過去,滿兒才不經意似的開了口,兩眼依然望著街上。

  「小日兒背上的傷是爲你嗎?」

  翠袖靜了一下,慚愧又內疚的垂下螓首。「對不起,額娘,我……」

  「別說對不起,如果是的話,我很高興。」滿兒安撫地拍拍她的手。「那小子總是吊兒郎當、不太正經,害我老是爲他擔心,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這輩子不成親了。如今知道終究還是有個女人能讓他不顧一切,我也就安心了。」

  「但是,他……」翠袖輕輕抽噎一下。 「他差點死了,我寧願……寧願……」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感受,真的!」滿兒握住她的手。「但我想小日兒跟他阿瑪是一樣的,一旦他們把心放在你身上,就等於是把他們的命放在你手中……」

  翠袖又哽咽一下。「我不喜歡那樣!」

  「廢話,我也不喜歡啊!」滿兒忿忿地咕噥。「不過,沒辦法,他們就是那樣,你也沒轍!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是……」

  「是什麽?」翠袖急問。

  「既然他們不顧一切爲我們,我們也要不顧一切爲他們呀!問題是……」滿兒側過眸來凝視她。「你的不顧一切能做到什麽程度呢?」

  翠袖茫然的眨了一下眼。「我不懂。」

  「我也這麽想。」滿兒不以爲意的輕輕笑。「沒關係,我來問你,你是漢人,可曾在意小日兒是滿人?」

  「爲什麽要在意?」翠袖更困惑了。「漢人、滿人、藏人、彜人、苗人、羌人,大家不都是人嗎?只不過穿的衣服不一樣,說的語言不一樣,習俗也不太一樣罷了!我爹說過,不管對方是什麽人,只要你尊重對方,對方也會尊重你,大家就會相處得很融洽、很祥和。我娘也說了,如果你輕視對方,先想想對方是否也同樣輕視你吧!」

  她轉而望住府外來往的人群。

  「我等於是在四川長大的,身邊除了漢人、滿人,更多的是藏人、彜人、羌人和苗人,他們的語言和習俗我都懂,我喜歡他們豪爽熱情的個性,他們也很歡迎我和他們做朋友,大家相處的十分愉快,這不是很好嗎?爲何一定要分彼此是什麽人呢?」

  聳聳肩,她又說:「真要分的話,也只能分好人或壞人,不管是滿人、漢人或彜人、藏人,做壞事都是不對的,這是我唯一能理解的區分,其他,我真的不明白有什麽好分別彼此的!」

  滿兒頗意外的注視她好半晌,歎息。

  「說你單純,其實你瞭解得比大多數人都更透澈呢!」

  她親匿地捏捏翠袖的小手。

  「既然你是這種想法,我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你只要記住一點,他是大清宗室,有他不得不謹守的立場,當他做什麽事令你不滿時,你必須站在他的立場替他想想,如果你自己想不通,就提出來和他談談,讓他有機會向你解釋,嗯?」

  「他的立場?」翠袖歪著腦袋認真思索了一下。「額娘說的是不是像我爹那樣?雖然他並不想管束轄區內的彜民或藏民,希望能讓他們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他是朝廷的官,有他的立場、他的職責,於是不得不做一些他其實並不想做的事,以求得最基本的規範制限?」

  滿兒瞪大眼,更驚訝了。「哎呀,翠袖,你比我想像中更能理解呢!」

  「那都是我娘跟我說的,」翠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額娘您是知道的,我的個性比較單純,很多事都必須跟我仔細說清楚才懂,所以娘很早就開始教導我,一些將來可能會碰到的問題,她都先跟我解釋清楚,儘量避免我在無知的狀況下犯下錯誤……」

  她伸手指向街道上的彜民。

  「瞧,他們都是按照長久以來的習俗生活下來的,那應該是他們生存的權利,但爹不得不定下一些規範來限制他們,小時候我很不能理解,娘才就這件事對我解釋了很多,還說男人總是有些不得不做的事,在這種時候,我們女人就要儘量去體諒他們、支援他們,畢竟,在外頭辛苦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滿兒又怔愣地注視她片刻,匆地環臂將翠袖抱住,緊緊的,兩人差點摔下去,她卻還捨不得放手。

  「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

  「真的嗎?」翠袖也歡喜的笑開了。「我也好喜歡你呢,額娘。」

  「還有你娘……」滿兒鬆手退開一些。「我想我也會跟她相處得很好!」那樣識大體、明事理的女人,她倒是迫不及待的想見見呢!

  「我娘可不這麽想,她很擔心京裏的貴婦不好相處呢!」翠袖單純的笑開嘴。「譬如汪伯母,娘就不知道該如何與她相處,您知道,她太嬌貴了。但額娘就不會,額娘好好玩喔,我想額娘一定會讓娘很意外!」

  滿兒頑皮的擠眉弄眼。「那我們就來看看你娘會有多意外吧!」

  翠袖噗哧失笑。「好!」

  之後,果如翠袖所猜測,袁夫人對滿兒的隨和風趣感到十分意外又吃驚,三兩句話就一見如故地聊開了,不到半天功夫,兩人已成爲直呼閨名的好朋友,晚上,兩人竟然睡到一張床上去了。

  人的相處,契不契合真是很重要呢!

             *

  四天後,一位更使滿兒吃驚的人出現在她眼前。

  「玉姑娘,真的是……」她呐呐道。「好久不見了!」

  「快十年了,三小姐。」玉含煙輕輕道。

  「那麽……」滿兒用力眨了兩下眼。「是你?」

  玉含煙嫣然一笑。「這有誰比我更適合保護三小姐?」

  「說得也是。」滿兒哈哈笑著招呼她進後廳。「我們正可以好好聊聊呢!」

  兩人分別落坐,婢女送上茶水後,滿兒正想問問玉含煙的近況,玉含煙卻先正起了臉色,十分嚴肅的向滿兒道歉。

  「三小姐,很對不起,倘若我知道弘兒……」

  「不要緊、不要緊,事情過去就算了!」滿兒不在意的擺擺手。「我反而擔心你不知會如何懲罰他呢!」

  玉含煙沈默片刻,苦笑。

  「那日,他特地跑回總壇去質問九大長老他父親究竟是誰?長老們立刻通知我,當時我很奇怪他爲何會突然有這種舉動,詢問他許久之後,他才老實吐露出所有事,頓時氣得我甩了他一巴掌,實在沒想到他竟敢傷害弘普貝子,三小姐也知道,除了繼洪少爺之外,漢爺最疼愛的就是弘普貝子,這件事若是讓漢爺知道,漢爺肯定會怪罪下來,所以我立刻將他鎖禁起來,等待漢爺的發落!」

  「那也不能怪他,他不知道嘛!」滿兒好意爲玉弘明做辯解,不爲別的,只爲他也是個生活在滿漢夾縫中的可憐兒。「爹那邊我會去說,你就別怪他了,想想他也是爲了反清複明大業……」

  「不,他是爲了女人。」玉含煙感慨地輕歎。「我辛辛苦苦教導了他二十多年,他卻只爲了一個女人堅持要脫離天地會,因而做出那種事。」

  「女人?」滿兒吃驚得溜圓了眼。「難不成是爲了汪姑娘?」

  玉含煙黯然頷首,滿兒靜默了會兒。

  「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不是很值得人同情嗎?你應該比我更瞭解,一個願意爲心愛的女人放棄一切而不求回報的男人,不多見呀!這下子我擔心的倒是他付出的心血是否能得到回應……」

  她歎息。「那位汪姑娘,該怎麽說呢?她確實天香國色、美貌無雙,又聰明絕頂、胸蘊高才,可惜心性傲慢、眼中無人,想讓她動心比登天還難啊!」

  「三小姐,你只說對了一半。」玉含煙澀然道。

  滿兒愣了一下。「一半?哪一半?」

  「弘兒確實願意爲心愛的女人付出一切,可是……」玉含煙無奈的搖頭,「他並不是那種只願付出而不求回報的男人,他付出多少便一定要得回多少,得不到也要強求,強求不著寧願同歸於盡,所以……」

  她喟然而歎。「他並不是真的願意付出所有一切,起碼他不會輕易付出自己的生命,一旦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就得不到回報了。雖然他是我兒子,但以我身爲女人的立場而言,這種男人並不值得同情,因爲……」

  擡眸,她直視滿兒。「他跟王爺全然不同!」

  四目坦然相對,滿兒頓時明白玉含煙那一片癡心仍在允祿身上,恐怕這份情愫永遠也消褪下去了。

  她不禁滿懷同情的碰碰玉含煙的手。「這下子可麻煩了,如果他對汪姑娘真是如此執著,而汪姑娘又無法回應他,他不是會很痛苦,就是會想盡辦法強求,偏偏感情的事是強求不得的,這麽一來,玉姑娘,我想你最好多開導開導他比較好!」

  「三小姐以爲我沒試過開導他嗎?」玉含煙的神情苦澀而悵然。

  「你……試過了?」

  「試過了,一再一再的試過了,但他連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我想在某方面他和他父親是一樣的,當年他父親無論如何無法放棄皇位,以致死於非命,而今他的兒子無論如何無法放棄傾心的女人,又會有什麽後果呢?」

  不知爲何,一聽到這裏,滿兒不覺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不要這麽說!」她失聲道。「他還年輕,還有辦法挽回,千萬不要輕易放棄他呀!」

  「我沒有放棄,只是很傷感。」玉含煙低喃。「確實我是對他嚴厲了一點,但那也是爲他好,希望能革除他與生俱來的劣根性,端正他的思考方向,無論他父親是誰,總是我親生的孩子呀!」

  滿兒搔搔腦袋,有點無助,雖然她的孩子多,但基本上來講都是好孩子,最多只是稍微任性了一點,並不需要她特別花費精力去教導,對於天性不佳的孩子,她還真是缺乏經驗呢!

  「我們,呃,一起來想辦法吧!」

  這時候,兩個女人之間,不是情敵,也不談立場,只是一雙同樣爲兒女傷透腦筋的娘親。

  母親,確實難爲呀!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47:57

第五章


  自玉含煙到達總兵府那一刻起,滿兒的禁足令便解除了,從第二天開始,她在府裏多一刻都待不住,頻頻往外溜……

  「麻龍火?什麽東西?」

  「彜族人的補年節,大家一起跳舞,席地一起吃肉喝酒,挺熱鬧著呢!」

  「好,去看!」

  總是袁夫人帶路,滿兒興致盎然的跟著跑,玉含煙捨命陪君子,三個女人天天都不見人影,全都回到不知憂愁的少女時代,玩到忘了自己是誰。

  「可惡,爲何我不能出去!」

  「大夫說你得安靜休養嘛!」

  「他大爺的!」

  眼看滿兒天天往外跑,金日瞅得眼紅,也天天怒吼,但翠袖就是不給他出去,不然就兩眼濕噠噠的給他看,他只好丟出免戰牌,再躲在被窩裏詛咒胡大夫全家不得好死。

  哼哼,早晚要給那個蒙古大夫好看!

  這樣到了三月,京裏傳來消息,皇后于南行途中崩殂:四月,大學士訥親爲經略大臣,赴川督師,岳鍾琪爲提督,傅爾丹爲護軍統領,同駐川營效力;五月,皇帝冊諡大行皇后曰孝賢皇后,頒詔天下:六月,自信滿滿的訥親打了個大敗仗,灰頭土臉,傷亡慘重……

  「荒謬!簡直荒謬!」

  自十二年三月以來,金川用兵達四萬有餘,耗銀幾及千萬兩,卻仍對付不了區區一個方圓下過數百余裏,丁壯僅約七、八千的土司,除了攻下一、二十個戰碉之外,其他無功可報,氣得京師裏的乾隆大爺火冒三丈,破口大駡。

  「見敢上這種摺子,難以置信!」

  將摺子丟在地上,乾隆憤而起身,原想將摺子踩個稀巴爛,轉眼一想,這麽做似乎有失皇帝的風度,於是改在案前來回走。

  傅恒默默拾起摺子觀看片刻,驀而皺起眉頭來。

  「奏請築碉以與大金川共險?」

  乾隆猛然回身面對他,目光兇惡。「你以爲可行?」

  「當然不可行!」傅恒毫不遲疑地回道。「首先,此舉違反了攻守異用的原則,其次,兵力財力亦不允許,第三,後患無窮。無論如何,此舉萬萬不可行!」

  乾隆滿意的點點頭,再轉向另一人。「十六叔,你認爲呢?」

  允祿眼神陰鷥,冷漠如故。「釜底抽薪。」

  乾隆怔了怔,旋即恍然。「十六叔是說該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確然。」傅恒贊同道。「但光就訥親大人幾位相互推諉責任的奏摺,根本無法得知之所以連連打敗仗的確實原因呀!」

  乾隆沈思片晌。

  「十六叔,弘普尚在那兒吧?」

  「在。」

  「那就讓他去查查!」

  「臣遵旨。」

             *

  相對于大江南北的酷暑煎熬,北國大地的寒風刺骨,盛夏時節的西昌則是風和日麗,溫暖如春,即使白天再是豔陽高照,到了晚上還是很涼快,是名副其實的四季如春。

  「姊夫!姊夫!等等我們呀,姊夫!」

  「饒了我吧!」

  金日呻吟著停下腳步,不情不願的回頭,果然是袁紅袖與袁蝶袖兩個小丫頭興匆匆的追上來。

  「姊夫,你上哪兒?帶我們一起去!」

  「我說你們兩個,」金日大聲歎氣。「半年前,你們連話都懶得跟我嗑兩句,這會兒又時時刻刻纏定了我,你們究竟想要如何?」

  「以前我們不知道姊夫那麽厲害嘛!」兩個小丫頭齊聲道,老實又現實,然後一人一邊拉扯他的手。「別這樣嘛,姊夫,你要上哪兒就帶我們一起去嘛,下然我們要跟大姊說姊夫趁她睡覺時偷溜出去玩喔!」

  又不是故意的,這也是不得已的嘛!

  原只是他天天躺床上暖被窩,怎知他好了七七八八,卻換翠袖老抱著枕頭呼呼睡大覺,直至他痊愈,她睡著的時間依然比醒著多,因爲她懷孕了,不想吐也不想吃酸,成天只想蒙頭睡覺,跟孵蛋的母雞沒兩樣。

  要等她醒來再出門,恐怕天黑了都不一定出得了門!

  「胡拉混扯,誰說我要出去玩兒了?我是有正經事兒要辦!」金日振振有詞的反駁。「還有,誰又溜出去了?我的身子骨早已好透了,你大姊也不禁止我出門,爲何我不能出去?」

  「姊夫明明還在喝藥!」

  大眼兒一瞪,「補藥!」金日氣唬唬的糾正小丫頭的語誤。「是你大姊嫌我瘦棱棱的她見了倍兒心疼,要我多補補身子,沒事兒就讓我進補喝湯,那純粹是爲了補身,請別亂掰詞兒,謝謝!」

  小姊妹倆相對一眼,兩張小嘴兒一塊兒噘起來了。

  「讓我們跟一下又怎樣嘛!」

  「姊夫好小氣喔!」

  「少來胡攪蠻纏,我說我要去辦事兒,聽不懂麽?更何況……」金日沒好氣的指指身後那兩個無論怎麽趕都趕不走的「影子」。「我有他們倆跟著還不夠麽?再要你們跟上,我還是回房瞌睡去吧!」

  「不管啦,不管啦,我們一定要跟姊夫去啦!」

  哎呀,居然要起賴來了!

  金日揉著額頭,好不頭痛,就在這當兒,從府後方向遠遠走來三個不務正業的女人,看樣子又要出門找樂子去了。

  心頭一喜,他連忙擋到她們前頭去,咧出滿臉諂媚的笑。「額娘,岳母大人,兩位來得正好,幫個忙吧!我得出門辦事兒去,可是……」眼角朝兩旁仍揪著他衣擺不放的小丫頭各瞥去一下。「這兩個滯銷貨,麻煩兩位處理一下好不好?」

  滯銷貨?

  好毒!

  滿兒噗哧失笑。「辦什麽事?」

  金日聳聳肩。「還不知道。」

  奇怪的回答,但滿兒當即會意,示意袁夫人一人一個硬把那兩隻小賴皮鬼扯過來。

  「去吧!」

  「謝啦,額娘,岳母大人!」金日瞄一下玉含煙,啥也沒說,轉身便離去了。

  不是不想說,而是沒什麽能說的。

  雖然彼此算是親戚,但她有她不得不做的事,他也有他不得不做的事,這點雙方都有共同的默契。

  私情論第一,其他的,各幹各的吧!

               *

  浩瀚的波光閃耀在蒼山綠野間,傭懶的陽光映媚著起伏的波浪,連綿起伏的遠山望不盡,岸邊的垂柳在風中搖曳,沁爽的樹蔭下,睡著一個人。

  「大阿哥,來了。」

  「再警告你一次,尚未回到京城之前,再聽你叫我一聲大阿哥,小心我掐斷你的脖子!」

  「對不起,大少爺。」

  「多長長記性兒,別再忘了!」

  「是,大少爺。」

  「去把信拿來給我!」雙臂枕在腦後,金日仍閉著眼,齒間咬著一根草梗搖來搖去,直到一封信函送至他眼跟前。

  「大少爺,信。」

  懶洋洋的睜開眼,金日接過信來打開看了片刻,歎氣。

  「就知道會是這件事兒!」他咕噥著收好信。「要他十天後再來。」

  「是。」鐵保恭身應喏,旋即飛身至樹林邊,對隱身在林子裏的人轉達金日的交代,隨又回到金日身邊。

  金日慢條斯理的起身,負手思索片刻。

  「何倫泰,你回總兵府去,替我好好守著少夫人,她不出門最好,萬一她出了門,你就得跟緊她,寸步不離,如影隨形。」

  「是,大少爺。」

  「走吧,鐵保!」

  三條人影一閃而逝,岸邊又恢復原先的寧靜,野鴨子在水面上逍遙自在的遊蕩,薄雲閒適愜意的輕飄,風,愈來愈懶了。

                *

  高頭大馬的何倫泰與烏爾泰幾乎沒兩樣,同樣魁梧的身材,同樣沈默寡言的個性,唯一不同的是,何倫泰比憨直的烏爾泰精明能幹,他只是不顯露於外罷了,要真比較起來,他還比鐵保更多一分細心和耐心,這也是爲什麽金日要把他派在翠袖身邊的原因。

  從那天起,他就一直守在翠袖房門口,寸步不離,睡得迷迷糊糊的翠袖竟然都沒注意到,直至金日外出「工作」的第六天清晨……

  「睡得好飽喔!」

  兩個月以來,翠袖難得在一大清早就打開眼睛,眼皮也不會重得直往下墜,只覺得自己從不曾如此精力充沛過,她幾乎是從床上跳下來的,又回復以往的蹦蹦跳跳,以最快的速度洗臉更衣,梳發橫釵,然後輕快的踏出房門。

  她終於擺脫昏睡症的糾纏了。

  「你姊夫還沒回來嗎?」一出房門她就碰上了妹妹。

  「咦?大姊,你‘醒’啦?」袁紅袖訝異地上下打量翠袖,注意到她特別抖擻的精神。「姊夫還沒回來呢!」

  不簡單,睡母雞居然知道公雞不在!

  「喔。」翠袖神情黯了一下,旋即又振作起來。「要去吃早膳嗎?我們一起去吧!」娘說的,好妻子不應該妨礙丈夫的工作,就算丈夫不在身邊,她也得好好過日子,別讓丈夫掛念。

  「早吃過了我們,」袁紅袖繼續定向自己的房間,翠袖跟在後頭。「待會兒我們要和娘她們一起出門。」

  「你們又要上哪里去?」

  袁紅袖奇怪的瞄她一下,「忘了嗎?再過幾天就是火把節,外頭才熱鬧呢!」

  「耶?火把節到了嗎?」翠袖吃驚又困惑的搔搔耳後。「真快!」

  「兩個月都給你睡過去了,當然快!」袁紅袖嘀咕。

  姊妹倆一起進房間,翠袖順手關上門,回過身來,袁紅袖已開始更衣換上彜族少女的服飾:色彩繽紛豔麗的織繡上衣、百褶裙、圍腰和披巾,還要纏頭帕。

  「除了娘、額娘和玉姨之外,還有誰要去?」

  「黃公子、趙大哥、二姊、小妹和我。」

  穿戴妥當後,取了荷包,姊妹倆再一起出來,走向前廳。

  「汪伯母她們不去嗎?這種熱鬧該請她們去瞧瞧嘛!」

  袁紅袖翻了翻白眼。「誰說沒請的?每一回娘她們要出門之前,都會先去問問汪伯母要不要一塊兒去,但她沒一次肯,也不准自己的孩子去。像今兒個,娘還不是照樣去請她,我都看得出大的不想去,小的可想去了,但汪伯母就是不准,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

  「藍姊姊呢?」

  「她寧願看書。」

  「可是老窩在房裏也不好啊!」翠袖低喃。「待會兒我用過早膳後,再去勸勸汪伯母好了!」

汪夫人是位道道地地的官家夫人,出身官家,嫁於官家,自以爲高人一等,眼睛長在頭頂上,下巴擡得比誰都高,也不怕踩到狗屎扭了脖子。

  自從來到總兵府之後,吃得好、住得好,又有奴婢好生伺候,結果不但養好了她的身子,順便更養嬌了她的貴氣,明明丈夫已被充軍黑龍江,自己又是寄人籬下,偏還要矜持身分,對袁夫人說話總是用那種以上對下的口氣。

  只因爲袁夫人出身寒微。

  「汪伯母,您真不想出去走走嗎?這對您的身子有好處喔!」翠袖好言相勸。

  「婦道人家怎能隨意抛頭露面!」汪夫人神情傲慢的端起茶盅。「是你那娘親出身寒微,才會那般不知禮不識體,我怎能如她一般貶損自己的身分!」

  聞言,翠袖不覺瞄向窗下,汪映藍正在那裏教導弟妹念書。

  婦道人家不可隨意抛頭露面?

  但當初不也是汪夫人頻頻催促自己的女兒「抛頭露面」出門去爲爹親求人幫忙,甚至勾引男人的嗎?

  「可是,汪伯母,即使是皇親貴胄,也會出門郊遊踏青的不是?」

  「你又知道了!」汪夫人輕哼。「你以爲自己嫁了個宗室貝子就很了不得嗎?告訴你,宗室也不一定高貴到哪里去,要只是個無權無勢的閒散宗室,那也不過是個無用的爵銜罷了……」

  她淺啜一口茶,放下。

  「看看你那貝子夫婿,也不過十七、八歲,而且出京這麽久都不用回去,可見他必然是個乾領皇家俸祿的閒散宗室無疑,空有爵位,朝廷也不派職,無權無勢,半點地位都沒有,給他施禮是給他面子,背地裏誰真的把他放在眼裏了!」

  「但……但他說過他是宗人府右宗人,」翠袖呐呐地辯駁。「還有鑲藍旗滿州都統……」

  「是啊,話在他嘴裏,他愛怎麽說就怎麽說,你要真信了他也太蠢了!」汪夫人又不屑的哼了一下。「想想,他若真是有點地位,慶複大人和紀山大人早就替他‘宣傳’出去了,很快就會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官特地來見他,好歹巴結巴結,但到現在爲止,你瞧見有半個人來見他嗎?」

  她搖搖頭。「沒有,一個也沒!堂堂宗室貝子竟沒有半個人來見他,那只有一個解釋:不值得!這麽說,你可懂了?」

  翠袖張口又想反駁,但轉眼一想,金日曾說過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身分,那她最好不要說太多,反正不管人家怎麽說,她相信他,就算他真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閒散宗室,她也不在乎。

  只要他是金日就夠了。

  「汪伯母,我是好意,想說出去走走可以讓您的心情好點……」

  「不必!」汪夫人完全不想領受她的好意。「我倒想麻煩你別再來騷擾我,現下,我正在擬定計畫,想要讓你汪伯父回來,得有個人到皇上面前說好話,恰好大小金川在打仗,等戰爭結束之後,若是領大功的人能在皇上面前說兩句話,我相信一定沒問題……」

  慢著,這種說法好像什麽時候聽過……

  「請……請等一下!」翠袖期期艾艾地道,「汪伯母,您不會是又想……」兩眼溜向汪映藍。「想讓藍姊姊作妾吧?」

  「廢話,不然憑什麽要人家替我們說話?」

  翠袖窒了一下,輕歎。「只要藍姊姊不反對。」

  「她當然不反對,算起來我也是爲她找歸宿呢!」汪夫人理直氣壯地說。「倘若能讓她作正室,我也想啊!但我打聽過了,那些在前線督戰的大官都早已有妻室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

  翠袖悄悄注視著汪映藍,後者神情淡漠,對她們的談話一點反應也沒有,好像一切都跟她無關似的。

  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未來。

  「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翠袖低喃。

  既然當事人自己願意,旁人又說得上什麽話呢?

  一番勸說無功而返,還被人家說是騷擾,翠袖沮喪地離開西跨院回到後廳,然而她畢竟是個單純的人,不消一會兒功夫,思緒就轉到別的事上頭去了,隨即決定要自己出門。

  她大概可以猜得到娘親她們會到哪里去,應該很快就可以找到她們了。

  於是她回房更衣取荷包,再離開房間,匆匆經過後廳、花廳走向前面,途中還停下來交代婢女說她不會回來用午膳,再繼續往前行,直至臨出府門前,她忽又停下,回頭,仰高臉兒。

  「你幹嘛跟著我呢?」

  她困惑的目注那個足足高她兩個頭,從一大清早她踏出房門開始就一直緊隨在她身後的巨人,起初她還以爲是他閑閑沒事幹,無聊跟著她看看她在做什麽,就好像她小時候也很喜歡跟在娘親屁股後面一樣。可是……

  他已經跟了她快一個時辰了耶!

  「大少爺吩咐,奴才得跟緊少夫人。」何倫泰恭謹的應道。

  翠袖恍然大悟。「是夫君要你保護我嗎?」免得她又被人綁走了。

  「是,少夫人。」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一起去找我娘她們吧!」既是夫婿的意思,她自然要遵從,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再見到他因她而受到傷害了。

  語畢,兩人便一前一後走出總兵府,剛踏下臺階,便陷入一片鮮紅大綠的人海裏,遊啊遊的遊出鎮外,到最近的彜族村寨裏找人,順便跟一些熟人打個招呼,找不著就到另一個村寨找,走得太遠又回頭重新再找。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48:22

  在瀘山下那座最熱鬧的村寨裏,他們沒找到想找的人,卻碰上了翠袖這輩子最不想碰上的人。

  「袁翠袖?」

  冷不防聽到有人呼喚她的名字,翠袖反射性的循聲望去,才一眼,頭皮就開始發麻,第一個反應是後悔轉頭去看那個人,第二個反應是想落跑,隨便跑到哪里都好,只要能避開颱風過境就好.但是……

  「袁翠袖,請別裝作沒瞧見我,太失禮了!」

  僵了一下,翠袖尷尬地收回大步逃開的腳,輕輕歎了口氣,再無奈地轉身面對那位與她同年,妍麗多嬌的少女,連最基本的禮貌微笑都扯不出來。

  「巧佳,好久不見了。」

  「也不算太久,兩年多快三年而已。」少女雙手叉腰,傲慢的上下打量翠袖,再瞥向翠袖身後,目光更是嘲諷。「聽說你成親了,難不成那只大猩猩就是你的夫婿?」

  這位驕蠻的少女名叫宋巧佳,松潘鎮總兵宋宗彰的長女,與翠袖不但同年,而且同月同日生,當年兩人的父親又同在川陝提督麾下任參將,有這種特別的緣分,照常理而言,兩人應該特別要好才是。

  也的確是,在八歲之前,兩人確實非常要好,但就在八歲那年,兩人的母親帶她們上廟裏燒香,一時心血來潮爲兩個小女孩抽姻緣簽,結果翠袖抽到了上上簽,宋巧佳卻抽到了下下簽。

  就從那天開始,兩人再也玩不到一塊兒了,宋巧佳愈來愈喜歡找翠袖的碴,也愈來愈愛貶損她,最終演變成一見面就對她冷嘲熱諷,尖酸刻薄的語氣連生性單純的翠袖都有點受不了。

  幸好兩年後,兩人的父親先後晉升副將,再升總兵,駐地一南一北,說要見面就不是那麽容易了。

  不過雙方究竟仍同住在四川境內,除非大家都不出門躲在家裏吃齋念佛,不然是不可能完全見不到面的,尤其宋巧佳生性活潑好動,總是哪兒有熱鬧她就往哪兒去,這麽一來,彼此碰上面的機會又增加了。

  「他叫何倫泰,是保護我的人,不是大猩猩。」翠袖嚴肅的糾正對方的口誤。

  「保護?」宋巧佳挑挑眉,眼底閃過一絲怨恨。「怎麽,身分突然嬌貴起來了,你嫁了什麽了不得的夫婿嗎?」

  「夫君只是比較關心我而已。」翠袖小心翼翼地說。娘說過,面對宋巧佳,她最好多容忍一點,說話時也得多使點腦筋,千萬別太心直口快,一個不小心半句話就惹毛對方。

  「是嗎?」宋巧佳的語氣酸溜溜的。「你一定挑得很仔細才挑出一個最好的對象,對吧?」

  「是爹爹決定的親事。」戰戰兢兢地,翠袖更謹慎地揀選措辭。

  「你爹?」宋巧佳斜睨著她。「那麽你爹究竟爲你挑了什麽樣的夫婿?是老頭子或年輕人?容貌如何,脾氣又如何?什麽身分、什麽背景?是豪富或顯貴?說來聽聽吧!」

  遲疑一下,「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君對我很好。」話愈說愈慢,簡直像老牛在拉車,實在不能肯定這麽說對不對?

  「對你很好?」宋巧佳表情古怪的喃喃道,匆爾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不好意思說嗎?是怎樣,對方是個糟老頭子?還是醜得見不得人?既沒身分也沒背景?或者是……啊啊啊,我知道了,是你爹的部下,對下對?」

  不待翠袖回答,她笑得更得意,自己肯定了自己的說法。

  「那也不錯啊,難怪你成了親還能住在娘家,這不是很好嗎?對你這種單純的人而言,這的確是最好的姻緣……」

  「不是。」翠袖脫口道。

  「不是?」宋巧佳的笑容僵住。「那是誰?」

  眼見宋巧佳的臉又像麵條一樣拉長了,翠袖頓悟自己不應該作任何辯解,只要宋巧佳高興,她又何必多話呢?

「是……是……」怎麽辦?怎麽辦?她該怎麽說,宋巧佳才不會更生氣呢?

  偏偏她又不會說謊,不然就簡單多了。

  「你爹的同鄉之子?至交之子?部下之子?」

  「不是爹,是……是……」腦際靈光忽閃。「是娘!夫君的娘親和我娘是好朋友,對,就是這樣!」

  「你娘?」笑容又回來了。「原來如此!」翠袖她娘親出身寒微,朋友八成也高級不到哪里去。「這麽說來,多半是他娘親把兒子送來拜託你娘,希望你爹能提拔提拔他囉?」

  這次翠袖學乖了,默不吭聲。

  「這不更好,只要他冀望你爹能提拔他,自然會對你很好,你淨可以爬到他頭上撒野,嗯嗯,怪不得你會抽到上上簽,難怪、難怪!」宋巧佳笑得甚至比先前更開心,嘴角各往旁橫拉一尺,口水差點沒淹出來。「至於我呢……」

  眼睛往後瞄,嘴角不自覺勾起沾沾自喜的笑,聲音壓低。

  「你是知道的,從小我就想嫁個王公貴介,風風光光的做個一品公侯夫人,但我爹和娘都說這個就夠好了,我也只好隨便湊合。來,我幫你介紹……」

  望著宋巧佳身後的年輕人緩步向前,翠袖有點意外。

  那是個年近三十歲的男人,雖然五官十分俊俏,但身材低矮略顯福態,看上去有點笨拙。

  宋巧佳喜歡的不是那種高挑穩健,成熟聰穎的男人嗎?

  「他叫王承先,我的未婚夫,他爹爹是督察院左右督禦史王顯緒大人,」宋巧佳得意洋洋地說。「祖父是這次金川大戰的軍務參贊王柔大人……」

  回過眼來,翠袖更驚訝地目注宋巧佳,後者的語氣神情都非常輕快,甚至還親匿的挽住她的手臂,仿佛又回到她們幼時無憂無慮的時光,曾經橫亙在她們之間的大雪山不知何時已融化於無形。

  「雖然他現在只是個蘭翎侍衛,而且永遠不會是什麽王,也不太可能有機會稱什麽公——所以我才會抽到下下簽吧。不過呢……」宋巧佳再度壓低聲音耳語。「他祖父和父親都是高品大官,再過個十年八年的,他起碼也能撈上個二、三品官做做,最重要的是,他個性溫馴又很聽我的話……」

  她頑皮地吐吐舌頭。

  「我可不像你,未嫁從父,出嫁從夫,那種事我辦不到,我要的是那種事事聽我吩咐,樣樣看我的眼色行事的夫婿,到時候可就有我威風的了!」

  翠袖偷眼瞥向看來脾氣好好的王承先,不知爲何,總覺得心裏毛毛的。

  「可是他大你十幾歲耶,」她細聲說。「你不是應該叫他叔叔嗎?」

  「老天,你別跟我來這一套好不好?」宋巧佳哭笑不得。「男人是論輩分、論地位,不是論年紀的,你懂不懂啊?」

  「可是我娘說……」

  「你娘說的你聽就好,我又不是她的女兒,幹嘛聽她的?」

  「但……」

  「你自己去生蛋吧!」宋巧佳不耐煩地揮揮手。「只要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這不就夠了!」

  說的也是,娘說過,女孩子家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是最幸運的。

  「好吧,你喜歡就好。那……」翠袖輕輕道。「你們什麽時候要成親呢?」

  「自然是要等這場戰爭結束之後。」宋巧佳回眸對王承先使個眼色,讓他跟在她們後面,自己挽著翠袖走在前頭。「他祖父年紀大了,他爹才要他陪著一起來,打完仗之後,我們就一起回京成親……」

  說著說著,匆又興奮起來。

  「你沒去過京城對不對?我想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吧,要不你跟我一起進京去開開眼界,等我成親之後,我再叫王承先派人送你回來,如何?」

  進京?

  恐怕她不去都不行呢!

  「呃……」她該如何回答才好呢?

  「好,那就這麽說定囉!」

  「咦?」等一下,她們說了什麽了?

  「那麽,既然到時候我要招待你進京去玩,現在就先讓你招待我住你家吧!不是我愛挑剔啦,建昌這裏的旅店還真是差勁耶,又髒又舊不說,房間小得想轉個身都不夠……」嘰嘰喳喳,呱啦呱啦,天長地久,沒完沒了……

  翠袖頓時一臉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看來宋巧佳一點都沒變,總是她說了就算,從不允許別人有其他意見,本性雖不差,但既愛抱怨又愛耍脾氣,凡事爭強好勝,只要你不比她強,最好是跟她有天地之差,她就會對你好到讓你感動得痛哭流涕,情願生生世世爲她做牛做馬,一旦你比她強,她就會把你當作仇人,恨你千秋萬世也不厭倦。

  完了、完了,巧佳竟然說要住到她家去,要是讓巧佳發現她的夫婿是個宗室貝子的話……

  嗚嗚,她先躲到大雪山去凍成冰柱好了!

                *

  結果翠袖哪兒也沒躲成,也當不成冰柱,怪只怪她動作太慢,才剛擺好起跑姿勢,就被宋巧佳兩句話拉住了腳步。

  「喂,我好累了,還不快帶我們回你家去休息!」

  「……」好嘛,回去就回去嘛,反正有娘在,不管出了什麽樣的狀況,她應該都有辦法解決……吧?

  抱著最壞的打算,翠袖忐忑不安的帶宋巧佳和王承先回府去了。

  萬萬沒想到,結果竟是出人意料之外,原以爲滿兒會生氣,可她不但不生氣,還覺得挺有趣,興致勃勃的跟她們玩起來——

  「我沒聽錯吧,你叫她額娘?」

  「沒聽錯啊,我是叫她額娘。」

  當翠袖領著宋巧佳和王承先回到總兵府時,恰好滿兒她們也回來了,雙方先後進府在前院碰上,基於禮貌,翠袖不能不替雙方不認識的人做介紹,在介紹到滿兒時,宋巧佳的神情很清楚地顯示出高人一等的傲慢。

  「爲什麽?」

  「夫君是,呃,滿人。」

  「滿人?」宋巧佳相當意外的眨了好幾下眼,繼而聳聳肩,「這也沒什麽,總是也有地位低下的滿人,像是八旗兵丁步卒之類的,重點是……」

  她轉注滿兒。「不管你兒子是滿人或是漢人,既然期待人家的爹爹提拔你兒子,你就得好好交代你兒子,加倍疼愛老婆,別讓她受到任何委屈,千萬不要忘了你兒子的前途就掌握在人家爹爹手上喲!」

  話說得是義正辭嚴,鏗鏘有聲,滿兒聽得一臉錯愕,不解所以,其他人更是面面相覷,尷尬又不知所措。

  翠袖的家人大概都猜想得到爲何會出現這種可笑的場面,但滿兒完全在狀況之外,滿頭霧水、莫名其妙,不過她也看得出其他人的尷尬,猜想她們是有說不出口的苦衷,再說這種情況也很有趣,比正經八百的來好玩多了,既然如此,何不乘機玩玩?

  想到這裏,滿兒當即堆起一臉卑微諂媚的笑,還真像那麽一回事。

  「是是是,宋姑娘,不,宋大小姐說得是,我一定會交代,不,警告我家那個混小子,得加倍再加倍疼愛老婆,老婆說東,他就不可以往西去;老婆要他上天,他絕不可以入地;清早務必先行起床,準備伺候老婆更衣梳洗,晚上老婆不睡他也不准睡;老婆沒用過膳,他連咽口水也不准……」

  好幾聲失笑,翠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想笑不敢笑,連噗哧都不敢,滿兒卻還沒掰完。

  「就算老婆要他頂尿盆兒跪搓板,他也得乖乖的頂上滿頭尿、跪瘸那兩條腿,老婆掉兩滴淚水,他就得捐出兩盆血來抵,總之,老婆是天上的星星,他是地上任人踐踏的糞土,那小子要是敢不聽話,我就先把他踩成狗屎……」

  大家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們終於明白金日的耍寶功夫是從哪里來的。

  而袁夫人也才真正放下心來,做人媳婦最怕碰上惡婆婆,但有滿兒這種隨和又風趣的婆婆,就算是在京城裏,翠袖也絕對吃不上苦。

  難怪她會抽到上上簽!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49:11

第六章


  清晨,第一線曙光初耀,驀而霞光萬道,瞬間,整片大地沐浴在柔和溫暖的晨曦之中,茂密的叢林也擋不住那金色光芒的穿透,點點灑落在靜立于山崖邊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負手卓立在那兒起碼有一個時辰以上了,小奶娃的可愛容顔上一片肅穆,烏溜溜的大眼睛專注地凝視著前方的河川。

  壯美富麗的大金川如玉帶般逶迤而來,飄然南去,兩岸矗立著無數棱角分明的碉堡,有的散落在荒野之中,有些建築在要隘處,更多的是集中在村寨裏,有時一個村寨就是一個碉堡群,即使原是家碉,此刻也全成了戰碉。

  那一座座碉堡高的達四、五十米,矮的也有一、二十米,不但雄偉高大,而且厚實堅固,不易攻堅,難怪莎羅奔能夠和清軍對抗這麽久。

  「這些碉堡確實是問題,」少年喃喃自語。「不過……」

  話說不到兩句,匆又噤聲,不一會兒,一條精悍身影俏無聲息地落于少年身後,恭身敬立。

  「大少爺。」

  「說。」

  「確如大少爺所懷疑,張廣泗帳內的謀士王秋原是莎羅奔的軍師,深得莎羅奔的信任,金川之戰開始之後,王秋才到張廣泗身邊臥底,左右軍隊的戰略部署,致使我軍連連遭挫。」

  「天地會?」

  「不確定,也有可能是白蓮教或龍華會。」

  少年沈思片刻後,方又開口。

  「另外那兩個呢?」

  「阿扣是莎羅奔的女兒,原嫁與小金川土司澤旺爲妻,卻與澤旺之弟良爾吉私通,張廣泗入川後,兩人便向張廣泗詐降,專爲莎羅奔之耳目,伺機傳遞我軍的軍情給莎羅奔。」

  「張廣泗全然不疑?」

  「全然不疑。」

  「愚蠢!」

  少年身後的人默然無語,反正又不是罵他。

  「繼續。」

  「訥親一到小金川美諾寨,便先將張廣泗大大飭責一番,張廣泗一氣之下躲到大金川的卡撒寨。而訥親原是文臣,根本不諳用兵之道,吃了大敗仗之後方才回頭向張廣泗求援,張廣泗乘機冷嘲熱諷,致使兩人之間時起嫌隙,相互推諉責任……」

  「兩個都是蠢才!」

  「另外,軍中傳言,訥親生性驕慣,怕勞苦、怕受傷、怕戰死,一遇戰事便躲入帳篷中,將帥畏死,士兵又如何勇往直前作戰?結果莎羅奔那邊不過幾十人呐喊來攻,我方多達三千余人的官兵竟聞聲遠遁,自相蹂躪……」

  「傳言?」

  「奴才已證實並非僅是傳言。」

  「胡鬧!」

  小奶娃臉兒陰沈沈的,似乎非常生氣,身後那人屏氣斂息,不敢再說。好半天後,少年才出聲再問。

  「岳鍾琪?」

  「倘若兩位主帥都不聽他的,他又能如何?」

  少年沈默了,片刻後,他回身。

  「去把岳鍾琪找來見我,不可與他人知道。」

  「是。」少年身後之人恭身應喏,旋即飛身離去。

  然後,少年又望回大金川,繼續打量大金川兩旁的碉堡,腦袋裏思考的卻已不是軍情公務,而是……

  出來好些天了,不知老婆睡「醒」了沒有?

                *

  倘若能事先知道讓宋巧佳和王承先住到她家來,竟會惹出一件延續到京裏的麻煩,翠袖一定會想破腦袋不讓他們住到她家裏,但她不知道——她又不是算命先生,結果使她後悔莫及。

  「老天!」

  屏住氣息,翠袖傻著眼看著王承先偷偷摸摸的從宋巧佳房裏出來,而這時刻正是清晨時分,再單純的人也猜得出是怎麽一回事。

  她是來敬客軒請滿兒去用早膳的,不料卻意外看見這件事,差點沒嚇壞她。

  「別多事,」滿兒倒是很冷靜。「那是他們自個兒的事,你管不上,嗯?」

  「是,額娘。」翠袖吞了口唾沫。「呃,額娘,我住的翠竹軒還有兩間空房,您和玉姨要不要住到我那兒去?」

  滿兒笑了。「也好,不然哪天當面撞上了,大家都會很難堪。」

  「那黃公子呢?」

  「男客在左軒,女客在右軒,中間隔著敞院,出入也不同門,何況都是王承先上宋姑娘這兒來,黃公子碰上這種事的機會微乎其微,就算不幸撞上了,雙方都是男人、心裏有數,也沒什麽好難堪的,你就不用替他擔心了。」

  於是,翠袖幫著滿兒和玉含煙悄悄搬到翠竹軒去了。

  如果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也就罷了,畢竟宋巧佳和王承先是未婚夫妻,他們想怎樣也是他們自己的事。

  但若是又橫生出其他枝節來的話……

                  *

  深夜,鬱沈沈的黯空傳來幾響悶雷,不消片刻,綿綿的雨絲又落下來了,建昌的雨季總是這樣,不是午後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就是夜裏來場連綿不斷的細雨,下得人都發黴了。

  汪映藍悄然栘身至窗前,姣麗的容顔依然冷漠,美眸更是幽沈。

  「你到底聽見我說話了沒有?」身後傳來慍怒的質問。

  「聽見了,娘,」汪映藍沈靜地凝望著漆黑的夜空。「您說那位王承先公子的父親王顯緒大人是督察院左右督禦史,可以幫爹在皇上面前說好話,但您也別忘了,王大人既是督察院禦史,爲人定然剛正耿直,恐怕不會輕易屈服於女色。」

  「誰跟你說王顯緒大人,」汪夫人不耐煩地揮揮手。「我說的是王承先公子,只要你能成爲王大人的媳婦,他能不幫你嗎?」

  汪映藍慢吞吞的回過身來。「我是罪臣的女兒,王公子不可能娶我作妻室。」

  「那就作妾!」汪夫人斷然道。「只要肯使點手段,哪個男人不會迷上才貌雙全的你,到時候是正室或妾室又有何分別,只要他寵的是你不就行了!」

  汪映藍沈默了會兒,唇畔悄然泛起一絲嘲諷。

  「我懂了,娘。」

  「很好。」汪夫人滿意的笑開了。「總之,你得先設法勾上王公子,儘快成爲他的妻妾,再設法要他去說服王大人幫幫你爹,請皇上寬赦你爹的罪,甚至官復原職,屆時,王公子不就可以把你這妾室扶爲正室了?」

  「明白了,娘。」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女兒!」

  孝順?

  他們這種父母,配讓她孝順嗎?

  不,他們不配!

  不過,既然這世上沒有配得上她的男人,不管她跟誰又有何差別,後半輩子是如何度過的也無所謂了。

  她這一生,根本是白來世上走一遭!

               *

  瞻對,雅礱江畔,少年負手靜靜眺望對岸的大碉寨,仔細聆聽身後人的報告。

  「……如今住在班滾大碉內的德昌喇嘛其實是班滾的兒子沙加七立,而且是慶複大人所刻意安排。」

  「慶複?」少年冷哼。「又是他!」

  「照常理,如郎大捷之後,應只留守五百軍士駐防瞻對,」少年身後的人繼續往下報告。「但此際上下瞻對駐軍足有兩萬多……」

  「因爲慶複知道班滾壓根兒沒死,」少年恨恨道。「不得不防著一手。」

  「多半是如此。」

  「此刻班滾何在?」

  「不是在大金川就是在上下瞻對間流竄,想找著他,恐怕得花上一點時間。」

  少年沈吟片刻。

  「好吧,既然不好找人,就到此爲止,我們回建昌吧!」話落即飛身離去。

  終於可以回去抱老婆了!

             *

  火把節是彜族人一年一度最隆重、最歡樂的節日,從火把節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尋找又長又直的枯蒿枝做火把、準備祭牲品、鬥牛、鬥羊、賽馬等,姑娘們趕制新衣,小夥子們爲情人購置首飾,大家忙得下亦樂乎。

  袁家四姊妹也很忙。

  雖然她們不是彜族人,但打從搬來建昌起,無論彜族人有什麽特殊節日,袁夫人都會帶她們參加。

  入境隨俗,只要能夠融入當地人的生活,日子也可以過得很快活。

  袁夫人說得沒有錯,袁家四姊妹在建昌一直過得很愉快,也交到了許多彜族朋友,不過她們很少進鎮裏來找四姊妹,多半都是四姊妹到她們村寨裏去找她們。 

  「你們今年要上哪座村寨?」

  「前天我碰見阿蘿和銀花,她們要我們上她們村寨去。」

  「那麽,今兒早點用晚膳吧,等天黑就來不及啦!」

  火把節第一天清晨,彜族各村寨的男人都要聚集到河邊殺豬宰牛、打羊分肉:婦女在家煮喬饃、磨糌粑面,準備接下來兩天的熱食。

  下午,各家各戶忙於宰殺祭牲口叩作豐盛的晚膳,並祭祖祭神。

  直至太陽偏西,上山數月的羊群歸來時,全家老少都站在圈門口點數羊群,家長還把一把把炒熟了的燕麥炒麵撒向羊群,祝願羊群繁衍發展。接下來,家長要宰殺一隻大閹雞,察看雞舌、雞膽、雞股以占卜來年的吉凶,並燒雞祭祖。

  待全家人一起吃過豐盛的晚膳之後,天已擦黑,夜幕悄然降臨,東北方冒出幾顆星星,真正的熱鬧才剛開始——

  「快、快,點火把儀式快開始了!」

  「等一下,我的鞋還沒穿好!」

  「啊~我的裙子又掉了!」

  「慢著、慢著,巧佳呢?我不是告訴過她,天黑前一定要回來嗎?」

  「快來不及了,要等她嗎?」

  「回來了!回來了!剛好,趕上了!」

  於是,一群人匆匆忙忙湧出總兵府,疾步向鎮外的村寨而去。

兩刻鍾後,她們恰恰好在點火儀式開始前到達阿蘿的家,幾個人擠在門口觀看阿蘿的父親口中念著火把經,用幹苦蒿杆紮成的火把在火塘裏接火,從屋裏的上方照亮每一個角落,然後將火把交給孩子們。

  火把剛出門,大人就在後面念驅邪避災的詞,翠袖她們也興高采烈的跟著念。

  「燒掉害蟲,燒掉害蛾,燒掉貧窮,燒掉饑寒,燒掉饑荒,燒掉死神,燒掉瘟神,五穀飽滿;六畜發展,人丁署康。」

  一把把火先繞屋轉三圈,轉完後經過牛圈、羊圈,走向自家的莊稼地繞一圈,然後與其他的火把匯合,在黑沈沈的山谷間點燃一條條的火龍,在響徹雲霄的喊聲中分別遊向火把場。

  最後,各村寨的火把集中起來聚成一堆巨大的篝火,然後,彜族人也跟那堆篝火一樣,沸騰起來了,圍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大家開始盡情歌舞,小孩於們有的玩捉迷藏,有的玩「老鷹捉小雞」或「狐狸護石子」的遊戲,歌聲與歡笑聲在夜空中傳出老遠。

  「我要去玩老鷹捉小雞!」袁蝶袖跑走了。

  「我要去玩捉迷藏!」袁紅袖也跑走了。

  「我們去跳舞!」袁舞袖也拉著趙青楓跑走了。

  「我們也去跳舞!」宋巧佳和王承先也跟在袁舞袖後面去了。

  「那我們呢?」滿兒喃喃道。「在旁邊流口水乾瞪眼?」

  「我們有那!」袁夫人笑著指指何倫泰手上的食籃子。「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欣賞歌舞吧!」

  在草地鋪上布巾,翠袖、滿兒、玉含煙和袁夫人一起坐下來喝茶吃點心,一邊欣賞年輕人的歌舞,還有那些卯起來玩到拚命尖叫的孩子們,一邊閒聊三姑六婆:何倫泰倚在不遠處的大樹,兩眼依然盡責地瞅緊了翠袖,如果不是她比一般人遲鈍,一定會被他盯得抓狂。

  「額娘,回京後,我們可是和您一起住?」翠袖滿懷期待地問。

  「不是,那混小子有他的府邸。」

  「……喔。」

  見她失望的垮下臉兒,滿兒不禁失笑。

  「那小子的住府離我住的府邸相距並不遠,不過隔著一條胡同而已。」

  翠袖的眸子馬上又閃閃發亮起來。「真的?」

  「真的。」滿兒疼愛的摸摸她的粉頰。「你要是無聊,隨時可以來找我,我也會常常去看你。」

  「好!」翠袖又歡喜的笑開來了。

  「對了,」滿兒撚起一塊糕餅,不經意似的問:「翠袖,小日兒沒跟你說一聲就出門,一出門又這麽久不回來,你會在意嗎?」

  「爲什麽要在意?」翠袖奇怪的反問。「爹不也常常這樣,所以娘一再教導我們,男人有男人的工作,女人家必須習慣這種事,就算男人不在,我們也必須跟平常一樣生活,妥善照顧好家裏,讓男人能夠毫無後顧之憂的工作,這些我都瞭解啊,爲什麽要在意?」

  「但他什麽也沒告訴你。」

  「能告訴我的自然會告訴我,不能告訴我的,我就不應該問,娘說的,男人家的事,很多都是不適宜女人知道的。」

  滿兒怔愣地看了她一會兒,而後欣慰地笑了,她轉向袁夫人。

  「吟霜,你辛辛苦苦教出來的好女兒就這麽被小日兒搶走了,我還真有點過意不去呢!」

  「但她單純、憨直又遲鈍,這總改不了,你可得多擔待。」袁夫人歉然道。

  「這你就錯了,我喜歡的就是她那一點,相信小日兒也是,放心好了,她一定會受寵的!不過……」滿兒握住袁夫人的手,滿含歉意。「你知道,旗民不得通婚,小日兒是宗室,更不能違反這點,所以……」

  她瞟一下翠袖。「我家老爺子已和虎爾哈氏的興古大人談妥,讓翠袖掛在他名下作義女,未來載上皇室玉碟的將是虎爾哈氏女,你們不會在意吧?」

  袁夫人不在意的搖搖頭。「這個不重要,只要翠兒能夠得到幸福就夠了。」

  滿兒欣喜的猛拍胸脯,「放心,包在我身上,翠袖要是受到一點委屈,我把頭給你!」說到這,她有意無意朝跳舞的少女們瞄去。「聽那小子提過,你們希望讓那位趙青楓入贅到袁家,是嗎?」

  袁夫人瞥向翠袖。「其實那是孩子們自己的意思,我和她爹從來沒這麽想過。何況趙總兵也說了,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否則他絕不會同意!」

  「他真這麽說?哼,只不過是個總兵罷了,耍什麽牛氣!」滿兒嗤之以鼻的撇了撇嘴。「放心,包在小日兒身上,就算小日兒不行,還有我家老爺子在呢,我就不信他敢拒絕我家老爺子!」

  「但他若真拒絕了呢?」

  「那更好辦!」

  「咦?」

  「他若是真敢拒絕我家老爺子,保證我家老爺子會……」

  「如何?」

  「殺了他!」

  「耶?」

  「這麽一來,就再也不會有人拒絕了,不是嗎?」

  「……」

               *

  火把節的熱鬧是從第一天晚上開始,但真正的高潮卻是在第二天。

  這日一大清早,各村寨所有的男女老少全體出動,大家一起背上早先準備好的飯團蕎面、肉食及水果等,身著盛裝趕著各自要參賽的馬牛羊等到山頭大草壩,參加鬥牛、鬥羊、鬥雞、賽馬、摔跤等比賽,放眼望去只見滿山滿穀的人,比千軍萬馬的戰爭場面更壯觀。

  想在這種場合找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因此……

  「青楓,舞袖交給你了,千萬要顧好她呀!」

  趙青楓一手拎著食物袋子,一手握緊袁舞袖的柔荑。「袁夫人,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她!」

  袁夫人點點頭,把第二支食物袋子交給何倫泰。

  「紅袖,你跟著大姊,千萬不要自己一個人跑開,記住了?」

  「其實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嘛!」袁紅袖低低嘟囔。

  「紅袖!」

  「好好好,我不會自己一個人跑開,可以了吧?」

  袁夫人無奈的搖搖頭,再把第三支袋子交給滿兒,第四支袋子交給王承先,第五支袋子交給黃希堯,而後牽起袁蝶袖的手。

  「大家要儘量走在一起,但萬一定散了,彼此一定要有個伴,千萬別給人踩扁了!」話說完,她嚴肅地環視所有人一圈,然後轉身面對千軍萬馬,以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神情深吸一口氣。

  「走吧!」聲落,毅然領著大家一起鑽進人群中。

  袁夫人顧慮的果然不是沒有道理,起先,大家還整整齊齊的一個跟著一個,但不到半刻鍾,只聽紅袖尖叫著,「鬥雞!鬥雞開始了!」翠袖就被她拖走了,何倫泰如影隨形緊隨於後。

  再過半刻鍾,換滿兒大叫,「鬥羊!我沒見過鬥羊!」玉含煙也被她拖走了:接下來是宋巧佳,她也在大叫,「我們去參加射箭比賽!」王承先被拖走了;最後是袁蝶袖,「他們在拔桓,我也要玩!」袁夫人被拖走了,黃希堯隨後緊跟。

  趙青楓與袁舞袖不由愕然面面相對。

  他們並沒有跟誰走散啊,爲什麽只剩下他們兩個?

                *

  「對不起,姑爺,大小姐和大家一起去參加火把節盛會了。」

  連夜馬不停蹄,金日只費了一日夜的時間就趕回建昌來了,爲只爲了抱抱心愛的老婆,誰知就在總兵府門口,他連一步都還沒踏進去,守衛便滿臉歉然的這麽跟他說,說得他一肚於鞭炮火花。

  「他大爺的,我沒死活地趕回來,她居然給我跑去玩兒了!」

  但見他一雙紅嫩嫩的粉頰,氣唬唬的鼓成兩粒水蜜桃,小嘴兒嘟起老高,就像啃了一半的甜餅被誰偷走的小奶娃兒,可愛極了,守衛險些忍不住去買支糖葫蘆來安撫他。

  「對……對不起,姑爺。」想笑又下敢笑,聲音在發抖。

  「可惡!」金日咬牙切齒的低咒。「我該到哪裡找她們?」

  「您只要出了鎮,循著歡呼聲去就行了。」

  不再多言,金日回身便定,按照守衛的指示出鎮,循著陣陣歡呼聲而去,果然很快就來到熱鬧非凡的比賽場地。可是……

  「天爺,這怎麽找人?」

  放眼根本不見人,只見黑壓壓一整片,密密麻麻的滿布四處,金日看得傻眼,鐵保猛吞口水。

  「大少爺,您不會真的想在這裏頭找人吧?」

  「爲……爲什麽不?」

  「……這好有一比。」

  「哪一比?」

  「螞蟻窩裏找螞蟻。」

  「何解?」

  「白費力氣!」

  「……那我只好換個法子。」

  「換什麽法子?」

  「讓螞蟻來找我。」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50:07

第七章


  滿山遍野都是綠的夏意,舉目淨是人山人海,力的角逐不時激起陣陣轟然暍采,姑娘們簇擁著吼出勝利歡呼的男人,誰也沒有料到,在這樣的場面裏,天涯海角分散開來的幾組人馬,竟然奇蹟似的又能聚在一起,因爲大家不約而同全跑到摔跤場來了,女人想看,男人想摻一腳,興致勃勃的全湊到一堆了。

  「他也要參加?」袁紅袖滿眼懷疑的上下打量王承先。

  「喂喂喂,請不要往門縫裏看人好不好?人不可貌相沒聽過嗎?」宋巧佳兩手抆腰,氣憤地抗議。「別看他軟趴趴的,其實他才厲害呢,不然剛剛的射箭比賽,他怎能拿到優勝?」

  其他人相顧幾眼,聳聳肩,相信了。

  說別的她們不一定信,但說到人不可貌相,她們想不信都下行,早有個「標準模範」活生生的擺給她們看了!

  「喂,你們幹嘛都不吭聲了?」

  「我們都信了,還吭什麽聲?」

  「信了?」宋巧佳狐疑的來回看她們。「這麽快?」

  「等我姊夫回來,你就會明白爲什麽我們這麽快就信了,他呀……」

  袁紅袖才剛說到這裏,圍觀人群裏便傳出袁蝶袖的尖叫,硬生生卡斷她的話。

  「姊夫?」

  衆人一聽,異口同聲咦了一下,旋即不約而同鑽進圍觀人群裏,片刻後,大家擠到最前方,果然瞧見金日正在場中和另一位摔跤手比賽。

  「姊夫!姊夫!」

  袁紅袖與袁蝶袖興奮得齊聲尖叫,活像兩隻蚱蜢似的在場邊狂跳,兩手亂揮亂舞,就怕場內的人注意不到。

  金日聞聲回首,雙眸喜色湧現!!螞蟻果然來找他了,就在這一瞬間,砰一下,他被人摔倒了,灰頭上臉的爬起來,小奶娃臉上卻仍是一片喜滋滋,一邊拍拍身上的灰塵,一邊跑向她們,二話不說,先抱住翠袖狠狠啵一下再說。

  「老婆,我好想你!」五指張開覆住她的小腹。「還有小寶貝!」

  翠袖羞赧的滿臉通紅,袁紅袖與袁蝶袖在一旁大叫。

  「姊夫,好丟臉喔,你被摔倒了啦!」

  金日笑吟吟的不在意。「算准了你們會來看摔跤,我才參加比賽,贏不贏不關緊,找著了你們才緊要,丟份兒也罷!」

  「找我們?」袁紅袖擠眉弄眼。「是找大姊吧?」

  金日哈哈一笑。「可給你說著了!」

  「既然你回來了,那麽……」袁夫人看看天色。「都晌午了,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點東西吧!」話落,領頭又鑽出去。

  「好,不過且等等,鐵保他……」

  「大少爺!」說人人到,說鬼鬼到,才剛鑽出人群外,鐵保就出現了,表情十分古怪。「大少爺,猜猜,鐵保瞅見誰了?」

  金日不在乎的笑。「瞅見鬼了?」

  對大少爺而言,那人可不正是鬼!

  鐵保想笑,忍住。「是爺,鐵保瞅見爺了!」

  金曰笑容僵住。「阿瑪?」他大爺的,真是見鬼了!

  「耶?」滿兒更是驚呼。「你們父子倆說好的是不?居然同一天同一刻到!」

  「誰跟他說好!」金日氣嘟嘟的嘀咕。「阿瑪在哪兒?」

  「那頭。」鐵保指指摔跤場對面。

  「那我們往這頭!」轉身要往另一邊走。

  「夫君!」翠袖失笑,硬拉住金日。「怎麽可以這樣嘛!」

  「爲啥不可以?」像個任性的孩子似的,金日噘嘴耍脾氣。「阿瑪最喜歡欺負人家了!」

  「人家?」袁紅袖爆笑。「姊夫,你幾歲啊?」

  不理她,金日管自抱住翠袖不放。「那你要保護我喲,老婆!」

  「才不要!」翠袖咯咯笑。「我也會怕阿瑪,你找額娘嘛!」

  「額娘才不管我的死活呢!」金日嘟嘟囔囔,百般哀怨地吸吸鼻子。「好吧、好吧,既然你們都不顧我,我只好自個兒顧我自個兒,阿瑪真敢欺負我,我就跟他卯上了!」

  言語方罷,翠袖驟然一聲驚喘,他還以爲是被他說的話嚇到了,正想安慰安慰她,又見她的視線越過他肩頭,驚恐地望住他後方,他不禁忐忑下安地咽了口唾沫,猛然回身,正好對上那張幾乎跟他一模一樣的臉兒,陰森森、寒惻惻的,那雙冷酷的大眼兒仿彿要咬下他的腦袋似的瞪住他。

  一溜煙,他躲到翠袖身後,還彎腰駝背地想把自己整個兒藏起來。

  「嘿嘿,阿瑪,請別再瞪眼了,小心眼珠子掉出來,不掉也會著涼!」

  滿兒轟然爆笑。「小日兒,你可真窩囊,竟然貓到老婆背後去了!」

  「額娘,請別汙蠛我的人格,」聲音從翠袖背後冒出來。「我這不叫窩囊,叫識時務者爲俊傑!」

  「我想……」袁夫人極力咽回笑意。「我們還是回府去吧!」

  於是,大家開始往回走,逐漸離開熱鬧的人群,宋巧佳走在最後面,她悄悄拉住了袁紅袖。

  「紅袖,他就是你姊夫?」

  「對啊,姊夫很可愛吧?」袁紅袖說得很得意,她最崇拜姊夫了!

  「可愛?」宋巧佳不可思議的望住金日頑長的背影。「他根本不比翠袖大嘛,而且……」不屑的哼了哼。「還是個無用的窩囊廢,難怪滿人還得靠漢人提拔,我說你大姊還真是可憐呢!」

  袁紅袖聳聳肩,沒說話。

  她喜歡那麽想就那麽想吧,免得她又拿大姊當仇人,姊夫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們自己人清楚就行了。

  人不可貌相,姊夫可是個最佳典範呢!

               *

  頭一回招待親家老爺,袁夫人特別謹慎,晚膳格外豐盛,但她還是從頭揪心到尾,因爲允祿那張臉隨時都是陰惻側的,尤其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就像兩粒冰珠子一樣,酷寒得嚇人,除了滿兒,沒有一個人不怕他。

  不,還有個人,說他不怕允祿,在允祿面前又老是一副畏畏縮縮的老鼠樣;說他怕允祿,偏又不時故意去招惹親爹!

  「老爺子,你最愛吃熏雞腿對吧?來,我幫你……小日兒!」

  「啥事兒,額娘?」

  「那雞腿是你阿瑪要吃的,幹嘛先搶走?」

  金日低眸看看手上的雞腿,聳聳肩,先咬一口再說,然後含著雞肉口齒不清地辯解。

  「雞褪有兩隻。」

  「另一隻我早吃掉了!」

  「你是阿瑪的老婆,你吐出來給阿瑪吃呀!」

  「你是兒子,該你孝敬給阿瑪吃!」

  「才不要,阿瑪老要臉子給我瞧,爲啥我要把雞腿讓給他?」

  「誰擺臉色了?他那張臉本來就長那個樣兒嘛!」

  餐桌旁突然冒出兩聲噗哧笑,也不知道是誰。

  「誰說的,金祿就不是!」

  話一說完,眼前一花,金日手裏的雞腿不見了,轉眼一看,原來長翅膀飛到允祿手上去了。

  「可惡,阿瑪,你搶我的雞腿!」金日怒吼。「人家都咬一口了說!」

  餐桌旁驀然一陣爆笑,允祿面無表情,管自啃他的雞腿,滿兒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老爺子,還是你厲害,一個字都不用吭,兒子就把雞腿‘讓’給你了!」

  「誰讓了!」金日啼笑皆非。「阿瑪,您幾歲了?竟然搶兒子的雞腿吃!」

  滿兒哈哈笑。「這只雞腿原就是我要拿給你阿瑪吃的嘛,所以啊,他非吃到不可!」

  金日氣唬唬的看看滿兒,再看看允祿,匆地扭脖子趴上翠袖的肩頭,嗚咽。

  「嗚嗚嗚,翠袖,你看阿瑪、額娘欺負我!」

  「我……」翠袖也笑得快說不出話來了。「我剝蝦子給……給你吃。」

  金日可憐兮兮的擡起半張臉兒。「我要十隻。」

  「好,給你剝十隻。」翠袖一邊笑,一邊剝蝦子。

  「我要大只點的。」金日抽噎著拿她剝好的蝦子來吃,大眼兒滿含委屈,水汪汪的。「謝謝。」

  四周又是一陣狂笑。

  「滿兒,日兒真是可愛呢!」袁夫人笑道。「原先我還擔心他們小夫妻倆年歲太近容易吵架,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

  滿兒怔了怔。「年歲太近?」

  「是啊,翠袖才十七歲,日兒看來也不過十七、八歲,這年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脾氣總是把不定,一個火上來,說不准就吵起來了。不過看日兒這模樣,應該是不會吧?」

  「十七、八?」

  十分驚訝的語氣,滿兒咕噥著朝金日瞥去,後者揚起尷尬的笑,直往後瑟縮。

  「十七、八歲,嗯?」

  滿兒又重復了一次,這回已轉換成威嚇的意味,金日還想再縮,可惜動作稍微慢了一點點,一個不小心,耳垂子被拎走了。

  「啊啊啊,痛啊,額娘,饒命啊!」

  「過來、過來!」滿兒皮笑肉不笑,揪著他的耳垂子硬扯向前。「小日兒。」

  「額娘,」金日拉開諂媚討好的嘿嘿笑。「有事?」

  「說!」滿兒才不吃他那一套。「老實告訴你岳母,你幾歲了?」

  金日歎氣。「一定要說嗎?」

  「說!」

  「一定一定要說?」

  滿兒使勁一扯他的耳垂子。「說不說!」

  「好嘛、好嘛,說就說嘛!」苦著小奶娃的臉兒,金日可憐兮兮的對袁夫人露出哀怨的笑。「岳母大人,小婿已經,咳咳,二十有八歲了。」

  一片寂靜,驀而……

  「什麽?」滿廳駭異的大叫,異口同聲,碗盤一陣顫動,險些全體陣亡。

  金日一臉快哭的表情。「我已經二十八歲了。」

  「二十八?」

  更驚詫的同聲大叫,翠袖的叫聲最大,還多了一句。

  「那我不就應該叫你……」

  不等她說完,金日動作奇快無比的一把捂住她的嘴。「不准叫我叔叔!」

  翠袖更驚奇,用力拉開他的手,「你怎麽知道我要叫你……唔!」嘴又被捂住了。

  「不、准、叫、我、叔、叔!」金日咬牙切齒地命令。「不管岳母大人是否說過大你十歲以上的男人你都得叫他叔叔,我已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老婆,肚子裏還有我的孩子,你敢叫我叔叔試試看,我會親手把你的嘴巴縫起來!」

  他大爺的,就知道她會想叫他叔叔!

  餐桌旁又是一陣靜默,旋即爆起連聲狂笑,除了金日、翠袖和允祿,餐桌旁沒有一個不笑到翻的。

  難怪他要隱瞞自己的年齡!

打從金日被逼吐露出自己的真實年齡那一刻起,翠袖就一直拿非常奇異的眼光偷顱他,好像她這輩子頭一次見到他這種「怪物」似的,直至夜深進房就寢,她還是在偷窺他,窺得他一肚子霹靂火瀕臨爆發邊緣。

  她要是敢叫他叔叔,他真的會把她的嘴巴縫起來!

  「夫君……」她一邊服侍他褪下外衣,一邊遲疑地開口,兩眼還在偷覰他。

  「……」他全神戒備,兩眼到處搜索,針線在哪里?

  「你真的二十八歲了?」

  「……對,不准叫我叔叔!」

  爲金日更衣完畢後,翠袖再蹲下去替他脫靴,兩眼瞅向上,繼續窺視他。

  「夫君,你真的只比我爹小九歲?」

  「對,絕對不准叫我叔叔!」

  脫好靴子後,金日縮腿上床,翠袖再自己褪下外衫和繡花鞋,眼角還是在偷窺他。

  「夫君,你真的大我十一歲?」

  「對,絕對絕對不准叫我叔叔!」

  翠袖也上床了,金日習慣性的將她攬入懷中,她仰起臉兒。

  「夫君,你……」

  夠了!

  「不准再問了!」金日不耐煩的低斥。「也絕對絕對絕對不准叫我叔叔!」

  「好嘛、好嘛,你不要生氣,我不問就是了嘛!」翠袖委屈的垂下臉兒。

  見狀,金日的心立刻軟成一團麵糊,他輕歎,緊一緊環住她的手臂。「我沒有挫火兒,只是不想你再問,無論我幾歲,你都不准叫我叔叔!」

  「就算我想叫,你也不像嘛!」

  「那你幹嘛問個不休?」

  「人家只是奇怪嘛,」水靈靈的眸子又擡起來了,困惑地瞅著他。「如果夫君你真的二十八歲了,那阿瑪、額娘看上去也只有三十歲上下,難不成阿瑪額娘三、四歲就生下你了?」

  她在開什麽玩笑,三、四歲就生孩子?

  那才是怪胎!

  金日啼笑皆非,「你別給我瞎胡扯,阿瑪、額娘只是看上去年輕,他們可不只三十歲。」

  「那他們幾歲?」

  金日湊在她耳際說了兩個數位。

  翠袖聽得兩眼圓睜,震驚的大叫,「騙人!」

  金日搖搖頭.「不涮你。」

  依然不敢相信,翠袖兩隻眸子仍瞪著老大。「可是……可是……怎麽可能?」

  「怎不可能?」金日笑著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瞧瞧我不就明白了,這張臉盤兒天生就年輕,總是年少個十來歲,阿瑪又食用過兩支可以延年益壽常保青春的紫玉人參,不但又年輕了好幾歲,老得也慢了,人家一年老一歲,他得兩、三年才會老一歲,所以說,他瞅上去只有三十歲並不奇怪。」

  「原來如此……」翠袖恍然道。「那額娘呢?」

  「額娘啊……」掛在唇畔的笑容消失了,金曰沈默片刻。「說到額娘,可就得提到十年前那件事::」

  「十年前?」

  「額娘……」頓了一頓。;「曾毀過容,連眼都瞎了……」

  翠袖猛抽氣,「毀容?瞎眼?」驚駭得大叫。

  金日慢吞吞的點了點頭。

  「記得我妹妹梅兒成親那年,阿瑪承諾額娘要帶她下江南去好好玩一趟,不過隔了一年後,阿瑪才有時間履行諾言。他原計畫搭船直航至江南,可是……」

  以下消音。

  咳咳,那是另一個故事,以後有空再說吧!

               *

  天,剛濛濛亮,自總兵府內悄無聲息地縱出兩條人影,如雲鷹大鷗般飛向鎮外的林子裏,在翠綠的密林深處,早已有一人負手挺立其間,兩條人影先後落於那人身後。

  「阿瑪。」

  「如何?」

  「要我說,這場仗之所以打到現在還打不出個結果來,怪只怪皇上決策有誤,用人不當。」

  話說得既大膽又大聲,反正皇上又聽不見,不趁這機會罵罵多可惜。

  「訥親身爲文官,既沒有帶兵經歷,也缺乏指揮作戰的經驗,更不瞭解金川的地理軍情,又是勳戚後裔,怕苦又怕死,這種人怎能打勝仗?再說到張廣泗,根本就是個傲慢自大的糊塗蟲,打敗仗不知自省,只知奏請增兵進剿,難怪老打輸!」

  嗤之以鼻的冷哼。

  「倘若一開始就起用岳鍾琪,這場仗說不准早就結束了,可是……」

  「夠了,沒問你這些,少多話!」

  金日聳聳肩,明明是阿瑪沒問清楚的嘛!

  「皇上要查的消息呢?」

  「已傳遞回京。」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冷峻的五官,陰驚的大眼睛,森寒得駭人。

  「那麽,去告訴玉含煙,玉弘明已逃出天地會總壇,叫她滾回去……」

  「這種事讓額娘去告訴她不就行了。」

  「再警告她,倘若玉弘明膽敢再來招惹莊親王府的人,致使你額娘憂慮煩心,我會親手將他砍成兩半!」

  「呃,再想一想,還是我去說好了。」

  「叫玉含煙馬上離開,不要再讓我瞧見!」

  「是,阿瑪。」

  那人冷哼,旋即飛身離去。

  「原來玉弘明逃出來了,這下子可多事兒了!」金日沈吟片刻。「鐵保!」

  「鐵保在。」

  「這裏有多少人?」

  「原只有兩人,現在起碼有八個。」

  「好,去給我傳個話……」

  片刻後,兩條人影同時飛離林子,鐵保往另一方向,金日回到總兵府,輕身來到玉含煙房門外,敲敲門……

  再過半晌,另一條纖細人影飄然離開總兵府。

  「好,她走了。額娘那邊,阿瑪會負責吧?」

  金日嘀咕著回到自己房裏,見翠袖還在睡,便悄悄脫衣褪靴再回到床上去,五指喜滋滋的覆上老婆的小腹,想像她肚子大起來時會是什麽模樣。

  就在這當兒,耳際突然傳來翠袖睡夢中的呢喃。

  「唔,叔叔,你回來了……」

  金日渾身一僵,凍結了好半晌,驀地怒氣衝衝的跳下床,光著腳丫子到處翻到處找。

  該死的針線到底在哪里?

             *

  「對不起嘛、對不起嘛,人家是在作夢,不是故意的嘛!」

  自翠竹軒出來,翠袖哭喪著臉緊跟在板著一張臭奶娃盤兒的金日後頭,一路往後廳走,誰都看得出來金日是真格挫火兒了,偏還是有人不怕死的上前來多添幾根柴火。

  「姊夫,你真的二十八歲了?」

  「滾!」

  「咦?」袁紅袖愣住。

  「金公子,你真的二十八歲了?」

  「滾!」

  「呃?」黃希堯也傻住。

  今天的早餐是爆竹配炸藥嗎?

  幾個人先後進入後廳,早膳早已備妥,就等人到齊便可開動,已在座位上的滿兒和袁夫人見金日竟然戴著包公面具來吃早膳,不禁訝異萬分。

  「小日兒,你怎麽了?」

  金日默不吭聲,悶頭坐上他的座位,翠袖小心翼翼在一旁落坐,再悲慘的抽噎一下。

  「對不起嘛,夫君,人家真的是在作夢才會不小心……唔!」又被捂住嘴了。

  「不、准、叫、我、叔、叔!」金日咬著牙根一個宇一個宇吐出來。

  衆人一聽,頓時爆笑如雷。

  「翠兒,昨晚我不是一再交代過了,」袁夫人正著臉色責備女兒,眼裏卻笑意盎然。「你怎麽還……」

  「可是人家真的不是故意的嘛!」翠袖淒淒慘慘的猛吸鼻子。「人家是在作夢嘛,夢裏的夫君不太一樣,看上去好成熟、好深沈,跟阿瑪好像喔,而且……而且還長鬍子!」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金日也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我是男人,自然會長鬍子,你又不是沒瞅見過我冒鬍子碴兒!」

  「可是夢裏的你留了一大把鬍子,跟關公一樣啊!」翠袖理直氣壯的說。

  「大把鬍子?」金日神情古怪的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再看看允祿。「難以想像!」

  他們這種臉盤兒,天生就不適宜加上鬍子,要真搭上了,一定很滑稽。

  「真的、真的!」翠袖卻猶在那邊強調,還比手勢。「這麽大一把喔!」

  「是麽?」金日眉毛挑高了。「那你還是叫我爺爺吧!」

  笑聲又爆起,幾乎掀開屋頂,連金日自己說完後也笑開了。

  「以後不管你是清醒、白醒或是扯夢話,不許叫叔叔,要叫就叫爺爺!」

  「才不要!」翠袖嬌嗔地推他一把。「平白多人家兩輩,才不給你佔便宜!」

  「那你又叫我叔叔。」

  「以後絕不再叫了!」翠袖忿忿道。「要叫就叫你兒子!」

  廳裏再次哄然大笑,金日又挑了一下眉。

  「好個妮子,居然反過來咬我一口,嗯?」

  翠袖得意洋洋的對他吐了一下舌頭,金日正想再說什麽,驀又噤聲,驚訝的望住廳口,其他人也跟著望過去,頓時間,所有笑聲都消失了。

  廳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是纖細高雅,清麗絕俗的汪映藍。

  「我可以跟你們一道用早膳嗎?」

  袁夫人怔了一怔,「當然可以!」她說,然後示意袁紅袖與袁蝶袖挪挪椅子讓個位置出來,心下暗暗訝異不已。

  自搬來總兵府後,汪家那四口人總是窩在西跨院裏,住在那裏、吃在那裏,所有生活都局限在那一小片空間中,既不願意出來和大家一起聯絡感情,也從來不和大夥兒一塊兒用膳,用最孤高的態度把他們四口子和袁家人隔開來。眼下,汪映藍卻突然跑來說要和他們一起用膳……

  她是哪里想不開了?

  至於汪映藍,她除了多看允祿兩眼之外,只注意到廳內的男人之中,允祿似乎根本沒瞧見她,金日用極爲冷淡的眼神注視她,黃希堯的表情是疑惑的,而王承先看她看直了眼,嘴角掛上兩條亮晶晶的口水絲。

  默默地,她在袁紅袖與袁蝶袖之間落坐。

  她的目的達到了。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51:06

第八章


  金日的身子痊愈了,公事也辦好了,依允祿的預定計畫,原是再待幾天就要回京,偏偏滿兒就愛跟他唱反調。

  「不要,我已答應吟霜,在舞袖和青楓的婚事沒談成之前,我不回去!」

  允祿的臉黑了,「滿兒!」他怒吼。

  「我不回去!」滿兒雙手叉腰,仰起臉來吼得更大聲。

  「柳佳氏滿兒……」允祿的五官又開始扭曲。

  「怎樣?」滿兒好像沒看見某人的頭頂上在冒煙。

  「請暫停,暫停!」金日心驚肉跳的岔進去。

  當阿瑪連名帶姓叫額娘時,後果通常都不太美妙,額娘多半會有好幾天沒有辦法坐下來——因爲小屁屁會痛痛,基於安全起見,這邊最好稍微退讓一下。

  「阿瑪,我已經把這件事兒交給岳鍾琪,要他客串媒人去跟趙總兵提這件親事,趙總兵若是彆扭不肯答應,索性跟他說了我是哪座府裏的貝子,相信他也不敢不應承。我想應該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了,咱們再多等兩天也無妨吧?」

  允祿臉色鐵青,下顎繃緊,咬了半晌牙,猛然轉身走開。

  金日不禁松了一大口氣。「額娘,你真是不要命了,阿瑪真格挫火兒了呢!」

  滿兒吐吐舌頭,兩眼偷覰背對他們的允祿。「我知道,不過沒關係,待會兒我去安撫他一下就沒事了。」

  金日翻翻白眼。「阿瑪真可憐!」

  「滿兒,」袁夫人擔憂又歉然地低語。「其實你不需要……」

  「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滿兒不在意的擺擺手,「我家老爺子最疼我了,別看他兇狠得想吃人,其實他才捨不得讓我受到半點委屈呢,不信你瞧!」她手指比在唇上暗示他們別出聲,然後擺出一個起跑的姿勢。

  金日無聲失笑,袁夫人、翠袖四姊妹和趙青楓、黃希堯滿眼困惑,都不知道滿兒想做什麽,好奇的視線全集中在她身上。

  冷不防地,滿兒突然大叫一聲,「老爺子,我來了!」

  旋即起跑沖向前飛躍到允祿背上,雙臂鈎住他的頸子,兩腳圈住他腰際,像個小娃娃一樣扒在他背上撒嬌。

  「老爺子,府後有株好高好高的梨樹,人家都摘不到耶,背我去摘好不好?」

  有片刻時間,允祿沒有任何反應,但很快的,他兩臂往後穩穩地托住滿兒,半聲未吭,默默背著她朝府後行去。

  滿兒回頭對大家得意的笑一下,再滿足地貼回允祿背上。

  「老爺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衆人看得傻眼,直到瞧不見他們的身影了,袁夫人才說得出話來。

  「日兒,你阿瑪真的很疼你額娘呢!」

  「那可不,在內城裏可有名了,不管是先皇或當今皇上,他們都愛拿這事取笑呢!」金日哈哈笑道。「無論阿瑪有多狠,總是拿額娘沒轍。」

  「得夫如此,夫複何求,滿兒真是幸福。」

  「岳母大人請安心,小婿保證翠袖也……」

  「翠袖!」

  金日正想拍胸脯保證做他的老婆更幸福美滿,誰知半空猝然劈來一聲駭人的尖叫,聽得衆人一陣哆嗦。

  光天化日之下,哪來的鬼叫?

  「怎……怎麽了?」翠袖疑懼的望著狂奔到她面前的宋巧佳。

  「那女人究竟是怎樣?」宋巧佳怒氣衝天的爆吼。

  翠袖呆了呆。「誰?」

  「住在西跨院的女人!」宋巧佳兩眼在噴火。「打從那晚開始,承先就天天跑去找她,我跟他吵,他居然說要跟我解除婚約去娶她!」

  「不會吧?」翠袖失聲道。

  袁夫人眉宇緊皺。「日兒,你……」

  「我知道,岳母大人,我會找機會跟王承先說話。」大眼睛瞥向黃希堯,咧咧小嘴兒。「咱們一道去。」

  「我?」黃希堯頓時傻住。

  關他什麽事了?

               *

  由於一整日都見不著王承先與汪映藍的影子,金日與黃希堯只好翌日一早上西跨院外去等著抓人。

  「宋姑娘果然回松蕃鎮了。」黃希堯喃喃自語。

  「怎地,你早知道她要回去?」金日順口問。

  「也不能這麽說,是……」黃希堯猶豫一下。「今兒一大早,宋姑娘胞來左軒找王公子,他的房間就在我隔壁,我無法不聽到他們的爭執吵鬧,最後還聽見甩巴掌的聲音,然後宋姑娘捂著臉頰,大哭著跑出來……」

  「是宋姑娘被打?」金日輕蔑的哼了哼。「男人打女人,真是卑劣!」

  「那位王公子,我實在不喜歡。」

  「同感。」金日懶洋洋的看了一下天色。「不過我們究竟是旁人,也不好插手他們之間的事。」

  「那倒是。」黃希堯雙目忽凝。「啊,他們來了!」

  王承先與汪映藍甫自西跨院出來,眼前便是金日與黃希堯橫成一排擋住他們,一人一個請他們個別談話。

  黃希堯對上了王承先。

  「王公子,袁夫人說了,汪家住這兒她有責任,請王公子謹守禮教,別讓她難做。」

  「但我打算娶汪家小姐的。」王承先大聲抗辯。

  「即便如此,在婚事談定之前,仍得慎行。」

  王承先眼底閃過一絲陰詭。「倘若我不允呢?」

  果如金日所料!

  「那麽……」黃希堯聳聳肩。「恐怕金公子就不得不寫封信去問問王柔大人,他究竟是來打仗的,還是帶孫子來相親的?」

  王承先不屑的低哼。「他敢!」

  見他如此不在意,黃希堯先是一怔,隨即想到王承先與宋巧佳都不知道金日是位固倫貝子,難怪會做出這種輕視的反應。

  「那麽倘若是袁總兵呢?」

  「袁總兵怎樣?」

  「只要袁總兵到王柔大人面前,稍微提兩句說王公子的任性而爲使他家人頗爲困擾,你想王大人會做何想呢?」

  王承先窒住。

  「打仗本就不該帶上無關的人同行,偏你正事不做,老是追在女人後面跑,還爲在戰區效命的人帶來困擾,」黃希堯慢條斯理地說。「即便是一品大臣的王顯緒大人,他也不敢縱容這種事吧?」

  王承先啞口無言。

  別人不知,他可清楚得很,其實他爹爹並不真有多耿介,但爹爹爲人行事格外謹慎倒是真的,好不容易晉升爲督察院左右督禦史,爹爹更是戰戰兢兢,絕不會自落把柄給人抓,若真要說開這件事,別想爹爹會偏袒他。

  易言之,他最好乖乖的收斂一點,別太囂張自找麻煩,否則最後倒楣的只有他自己!

  好吧,這條路不行走,他不會換另一條路嗎?

  至於另一邊……

  「汪姑娘,即便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我找你做什麽,」金日慢吞吞地說,不想費力掩飾對汪映藍的厭惡。「既然寄人籬下,請別讓我岳母大人爲難,嗯?」

  女人,他最憎厭的就是這種自詡清高脫俗的大小姐。

  「汪家也曾幫過翠袖妹妹。」汪映藍冷漠地反駁。

  「但她不僅未曾爲汪夫人帶去任何麻煩,更保護你四處尋人幫忙,這點,她可比你懂事多了。更何況……」金日的語氣更冷森。「她在汪家住了兩個多月,卻陪著你到處奔波三、四個月,算起來,她已經不欠你們汪家什麽了!」

  汪映藍臉色微變,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想做什麽,不過……」金日不以爲然地搖搖頭。「別再犯傻了,以王顯緒的謹慎持戒,甭想讓他爲令尊在皇上面前說話,他沒那資格,也沒那麽傻……」

  汪映藍美眸輕垂,不語。

  「你是個自私自傲的女人,但不蠢,不會想做『白工』吧?」眼帶嘲諷之色,金日淡漠地道。「總之,你們在這兒生活得倍兒舒適,可比陪著令尊過苦日子好,請別再癡心妄想,反倒破壞了這份既有的安樂,明白了?」

  因爲他那種冷淡中透著高傲的命令語氣,汪映藍神色又變了。

  「你又以爲你是誰,竟敢對我如此說話!」

  「對什麽樣的人說什麽樣的話,請問我哪里錯了?」金日譏訕地反問。「記得那位算命先生曾對你言道,汪姑娘你壓根兒沒有任何值得自傲之處,如今看來,你並不曾反省……」

  「你也只不過是個閒散宗室,又有何了不起?」汪映藍冰冷地還擊。

  雙眉高揚,金日反而笑了,笑靨比幼兒更純真,「嘖嘖,可真被你抓到痛處了呢!」他誇張的說,倏又斂去笑容,目光嚴峻。「無論如何,你們一家子寄人籬下是事實,請自重,別讓人說你們汪家人不知廉恥!」

  最後一句指責委實太重,生性冷傲的汪映藍怎能忍受。

  「你放心,既然這裏不能夠尊重我們,我們也不想留在這裏忍受侮辱!」

  「尊重?」金日又吃吃地笑了。「尊重汪大小姐你到處勾引男人的企圖嗎?」

  汪映藍嬌靨猛變。「放肆,竟敢如此污蔑我!」

  金日無辜地眨了眨溜圓的大眼睛。「難道你不是在勾引王承先麽?」

  汪映藍美眸怒睜,卻否認不了事實,緊咬下唇說不出話來,憤而轉身離去,那背脊卻仍是挺得如此高傲。

  懶得再理會那種傲慢自大的女人,金日轉注黃希堯那邊,王承先早已離去。

  「如何?」

  黃希堯莞爾,「王公子相當畏懼他父親呢!」下巴指指汪映藍離去的方向。「你呢?」

  「解決了。」

  「那就沒事了。」

  「錯。」

  「呃?」

  「還有一個大麻煩呢!」

汪夫人並不認爲要求女兒去勾引男人是羞恥的行爲,她是爲了搭救丈夫而不計犧牲,多麽偉大的行爲,哪里錯了?

  因此,當汪映藍向她提出要求,希望能儘快搬出袁家,免得被人家惡意編排說她們汪家人不知廉恥,汪夫人頓時火冒三丈的沖出西跨院,打算去找袁夫人當面興師問罪。

  被出身低微的女人批評指責她這位貴夫人,這才是最令人無法容忍的事。

  這時,金日正在向額娘和岳母大人報告他處理「問題」的過程與結果,滿兒直點頭,袁夫人頻頻皺眉,冷不防一隻火燒尾巴的老母牛狂奔入後廳裏來,跳過打招呼、寒暄和理論,直接進入結論——謾駡。

  「你這個女人,竟敢……」

  這一陣破口大駡可真像狂牛過境般驚天動地,雷鳴轟隆轟隆亂響,狂風又暴雨,金日認真考慮要不要去拿把油紙傘來抵禦口水攻擊,滿兒聽得哈哈大笑,袁夫人只有打開嘴巴的時間,全然沒有出聲的機會,其他人也只有呆若木雞的份。

  哪里來的市井潑婦?

  好半天後,滿兒終於覺得重復過多的罵詞聽來實在無趣得很,這才懶懶散散的說了一句。

  「小日兒,『請』汪夫人閉嘴聽我說話。」

  「是,額娘。」

  金日笑吟吟的遙遙一指,在其他人尚未意會到滿兒的話意之前,廳中便突然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汪夫人又罵了好幾句才發現不對。

  她的聲音呢?

  她驚恐的狂吼,但沒有人聽得見她在說什麽,滿兒笑咪咪的擺手請她坐下,她卻只顧捂著喉嚨拚命想擠出聲音來,猛一眼看上去好像她想掐死自己。

  「好吧,你不想坐就不用坐,不過話可不能不聽。」滿兒輕快地說,視線先在汪夫人後頭的汪映藍身上溜一圈,再回到汪夫人那張驚慌失措的臉上。「別擔心,等你聽我說完話,自然會把聲音還給你。」

  汪夫人憤怒的指著滿兒狂「罵」,嘴巴開開闔闔,卻沒有半點聲音出來,十分滑稽。

  滿兒不在意的微笑。「我要告訴你,無論你出身如何,眼下你也只不過是個罪臣之妻,你要是真明禮識大體,就該懂得謙遜自制,這兒不是你汪家,由不得你在這表現你的狂妄傲慢,倘若你再不知反省,不如請皇上下個旨意讓你們一家五口在黑龍江團聚過活,這你就該滿意了吧?」

  汪夫人神情大變,說了一句話,滿兒聽不見,於是向金日使了個眼色,金日又遙遙點出一指。

  一得回聲音,汪夫人沖口而出,「你憑什麽?」

  滿兒笑笑,「啊啊,說得是,我憑什麽?想請皇上下旨可不是隨便說說就能辦到的事,不過呢……」兩眼朝身邊的人瞄去。「信不信由你,對我家老爺子而言,大事不敢說,但這種小事,他只要跟皇上提一下便行,因爲……」

  目光又移向金日。「他們父子倆都不是你所以爲的閒散宗室喔!」

  汪夫人面頰扭曲了一下。「我不信!」

  「我就這麽想。」滿兒歎氣搖搖頭。「好吧,就算他們父子倆真的只是一對無權無勢的閒散宗室,除了虛名之外,也沒什麽好誇耀的,然而對你們這些罪臣妻女而言,這也就夠了……」

  「其實我們真不愛那種拘泥的俗禮,無聊透了,大家平等相待不很好嗎?」她平靜地說。「但倘若你堅持要論究身分的話,那麽,宗室當面,竟敢不下跪拜見,出言更不遜,藐視皇室之罪,你擔當得起嗎?」

  汪夫人幡然色變,終於明白自己的處境了。「我……我……」我了半天我不出下文來,額上冷汗跟破底的水盆一樣嘩啦啦的淌。

  「至於你……」深思的眼神又落到汪夫人身後的汪映藍那兒,滿兒與汪映藍四目相對片刻。「汪姑娘,聽說你認爲這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配得上你,那麽我可否請教,你認爲什麽樣的男人才配得上你呢?」

  汪映藍有點意外的怔了一下,隨即困擾的皺起黛眉來,顯見她從未思索過這個問題,她沈默了好半晌。

  「我不知道。」

  滿兒笑了。「那麽,你只是尚未碰上那個人而已。當你碰上那個人之後,你才會知道,不管那人是圓或扁,是白癡或天人,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悄然地,她橫過柔荑去纏住允祿的手。

  「他揪住了你的心,死也不放,於是,你再也不在意他是什麽樣的人,更不在乎他是否配得上你,你心坎兒上無時不刻掛著他,你的生命也只爲他燃燒,就算爲他死了也情願!」

  她輕輕歎息,是激撼的,也是滿足的。

  「無論男女,每個人終會碰上那麽一個人,汪姑娘,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沒有人是真正無情的,只問你愛上了沒有,男女之間也沒有配不配得上的問題,只問你愛得夠不夠深。所以……」

  深深地,她注視著汪映藍。

  「請記住,驕傲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醜陋,倘若你無法修正這一點,那麽,當有一天你碰上那個人時,他也不會愛上你這種醜陋得令人難以忍受的女人,於是,你的一片癡心將得不到回報,你的生命將會成爲一場痛苦的折磨,屆時,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浪費了這麽多口水,她是誠心誠意以女人的身分去勸導另一個女人。

  可惜汪映藍太自負、太自命清高,以至於根本不以爲自己是高傲的,至少,她的傲並不過分,而是恰如其分。

  恰如其分的傲是自信、是自愛、是自尊自重,她這麽認爲。

  「或許夫人是好意,但……」嬌靨上一片漠然,汪映藍冷淡地回絕滿兒的「多事」。「夫人可曾想過,我之所以認爲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配得上我,是因爲我根本就不期待男女之間的情愛嗎?」

  一句話就夠了,滿兒頓時明白汪映藍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話,這種女人,對她說再多都是白扯。

  「那就算了,你好自爲之吧!」語畢,她瞄向金日。

  金日會意地微微頷首,旋即望住汪夫人,「汪夫人,倘若你們仍要住在這裏,請莫要再爲他人帶來無謂的困擾。另外……」再轉向甫出現在廳口的王承先。「既然你來川境並無要事,那就帶宋姑娘回京去準備婚禮吧,甭在這兒招是攬非惹人嫌了!」

  「但我不想要巧佳了,我要帶映藍回京!」王承先脫口道。

  金日眯了一下眼。「宋姑娘是你的未婚妻,怎可說不要她就不要她!」

  「我要解除婚約!」王承先毫不遲疑地把睡過的女人踢出門。

  「是麽?」金日冷哼。「隨便你,那也是你自個兒的事,不過只要汪姑娘母女住在袁府一天,就由不得你任性妄爲的把汪姑娘帶走,真要有心,請人來提親吧,照規矩來,懂麽?」

  王承先沈著臉沒吱聲,也不曉得他是沒聽懂,還是根本沒聽進金日的話。

  不過當天過午後,汪家四口子就搬出了袁府,這麽一來,袁夫人就管不著她們的事了。

  隔天,王承先帶著汪家四口子啓程回京了。

              *

  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補藥,翠袖小心翼翼的推門進房,正好金日睡午覺醒來,一眼瞧見她手中的藥碗,馬上哭起稚嫩的臉兒,想蒙頭再躲回被子裏。

  「天爺!」他呻吟。「你真把我當藥罐子了是不?」

  「又不是三餐喝,一天才一碗而已嘛!」翠袖先把藥碗放桌上待涼,再到床邊去服侍金日更衣穿靴。「等你長回我們剛認識時那樣白白胖胖的,我就不再勉強你喝了,好不好?」

  靈巧的手指忙著鎖上馬褂的扣兒,他順勢將她攬入懷中,一手撫在她微凸的小腹上。

  「白白胖胖的?」小嘴兒覆下,在她耳傍遊移。「你當我奶娃兒不成?」

  「真的很像耶!」翠袖噗哧笑。「不過你只有這張臉像,身材可不像。」

  「身子像了還行,要真像了,這……」覆在她小腹上的手指輕輕撫挲著。「哪兒來的?」

  粉頰泛紅了,「討厭!」拍開他的手,她退開一步,繼續爲他鎖扣兒。

  見她紅臉,金日不禁莞爾。「阿瑪、額娘呢?」

  「過瀘山那頭村莊有人搶親,他們看熱鬧去了。」

  「我猜三位小姨子也都跟去了吧?」

  「娘都去了!」

  「可惡,又不叫上我!」

  「你睡得好熟嘛!」翠袖蹲下去爲他穿靴。「我希望你能多睡、多休息。」

  「還睡、還休息?」大眼兒俯下去看她,金日不可思議的咕噥。「胡大夫早說我已痊愈了不是?我自個兒也覺得倍兒精神,多上勁兒,別再拿我當病人嘛!」

  「沒有啊!」翠袖否認。「我只是希望你能再養壯一點嘛!」

  「你要養得我肥得嚕兒的一身肉麽?」

  翠袖皺皺鼻子,「你要真養得出一身肥肉才怪!」起身,過去把藥端給他,央求地瞅住他。「喝嗎?」

  金日輕歎。「好好好,我喝,等我跟豬似的癡肥,你可別嫌我一簍油!」

  翠袖笑開了,「不會、不會,最多我把你宰來吃了!」她按他坐下慢慢喝。

  呼氣吹開藥湯上的熱霧,金日哼了哼。

  「肉都還沒長出來呢,你就要吃了我!」

  翠袖不語,也在一旁坐下,兩手托腮看他喝藥,神情若有所思。

  他啜口藥,瞄她一眼。「怎麽了?」

  「我在想……」翠袖慢吞吞的呢喃。「巧佳不知會怎樣?」

  「你擔心。」

  「當然擔心啊!」翠袖垂下眸子盯住桌面的水漬。「他們都……都……」

  「睡過了。」金日替她說出口。

  翠袖從睫毛下瞅著他。「如果王公子堅持要解除婚約怎麽辦?」

  「這點你不用擔心,我看那位宋姑娘九成九會追上京裏去,爲免事情鬧大難堪,王承先不能不娶她進門。」金日語氣相當肯定地說。「我擔心的是另一樣。」

  「哪一樣?」

  大眼兒瞥著她。「倘若我沒記錯,王承先早已有妻室,而宋姑娘似乎並不知道這點。」

  翠袖怔了一下,眸子猛然瞪圓了。「他成過親了?」

  金日頷首。「成過親了,還有一兒一女呢!」

  翠袖呆了半天。

  「也許……也許巧佳早知道了……」她呐呐道。

  「希望如此,」金日的表情不怎麽有信心。「不然可有得鬧了。總之,宋姑娘終究只能嫁他作妾。」

  翠袖沈默了會兒。

  「娘說,夫君你是宗室貝子爺,早晚也會娶側夫人,要我有心理準備……」

  「阿瑪可沒有,阿瑪只有額娘一人。」金日打斷她不清不楚的低喃。「至於我呢,瞧瞧額娘將阿瑪整成什麽樣兒,我可不想再多來一個幫襯整我!」

  「人家才沒有整你呢!」翠袖嬌嗔抗議。

  擱下藥碗,金日探臂將她納入懷裏。「甭再想那些沒的事了,我不會娶側夫人,嗯?」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在你娶側夫人之前,能不能先……」

  真是死腦筋!

  「沒什麽好先不先的,」金日不耐煩的再度打斷她的話。「總之,我發誓絕不會娶側夫人!」

  這句斬釘截鐵的誓言,不久就受到嚴厲的考驗。

趙總兵終於應允讓趙青楓入贅到袁家了。

  這是岳鍾棋特地送來的消息,又說他是和袁總兵、趙總兵三人一起商談這件事,最後決定交由兩人的妻子處理細節。

  不久,袁士弼果然寄來家書,囑咐妻子安排這件親事。

  「我安排?」袁夫人無助低喃。「我可不懂如何辦入贅的親事啊!」

  「我來幫你!」滿兒自告奮勇摻一卡。

  「翠袖,你也別閑著,得開始整理你的行李了!」金日提醒小妻子。

  「啊,對喔!」翠袖慌慌張張跑回房,一邊扯嗓門求救。「紅袖、蝶袖,快來幫我啊!」

  「天爺!」金日心驚膽戰的追上去。「現在沒人跟你賽跑,你別跑啊!」

  有滿兒和金日的幫忙,親事很快就定下來了,並說好在大小金川的仗打完之後就舉行婚禮,讓趙青楓入贅進袁家來。

  而翠袖也在妹妹的協助之下,及時整理妥好幾大箱行李。

  「老爺子,咱們可以回京了。」滿兒對允祿說。

  「那麽,明兒就起……」

  「請等一下!」

  「等什麽?」

  「翠袖要跟咱們回去,你總得讓她跟雙親道個別吧?」

  允祿臉頰抽搐一下,忍耐。「弘普,去跟岳鍾棋講一聲,讓袁士弼儘快趕回來一趟!」

  金日在偷笑。「是,阿瑪。」

  隔兩天,袁士弼回來了。

  「岳父大人,這條子上頭有小婿的本名,還有小婿和阿瑪在京裏的住址,您要寫信給翠袖,或者有空上京裏玩兒,就照這條子上住址來准沒錯。」

  金日遞了張條子給袁士弼,後者才看一眼就差點掉出眼珠子。

  「這……這……」袁士弼猛擡頭,震驚地瞪住金日。「你……你阿瑪是……」

  「是金祿,出了京,阿瑪就是金祿。」金日笑得純真又無邪。「還有,請先不要告訴翠袖,小婿想給她一個意外驚喜。」

  袁士弼明白了,當即硬吞下驚駭,不再多語。

  於是,七月底,翠袖依依不捨的拜別雙親,又跟三個妹妹抱頭大哭一頓,而後跟著金日啓程了。

  「等等、等等,等等我呀!」

  翠袖回頭望著策馬急追而來的人,驚訝得眼睛眨巴個不停。「巧佳?」

  來騎勒繮停在翠袖的馬旁。「你要跟你的夫婿回京?」

  翠袖忐忑地吞了一下口水。「是。」

  宋巧佳瞥一下金日,再看回翠袖,眼神有些古怪。

  「既然期待你爹能提拔他,我還以爲你會常住娘家呢,沒想到再去找你,你娘卻告訴我你要跟他們回京……」頓一頓。「更沒想到他們是從京城來的,是呈請人民籍遷居外省不被允許,只好再回去嗎?」

  「呃……呃……」她該如何回答才好呢?

  翠袖支支吾吾的不敢隨便亂說,她這種遲疑的態度,反倒使宋巧佳認爲自己猜得沒錯。

  「那也沒辦法,雖然事與願違,但既然都成親了,你也只好跟他們回去羅!」

  「……」她不說話比較好吧?

  「好,那我跟你們一道進京。」宋巧佳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強迫口吻。

  金日既然是滿人,必定住內城,這是朝廷的規定,旗人與漢人必須分開居住,在京城裏是旗人居內城,漢人居外城,除了大臣,誰也別想撈過界,所以翠袖可以堂而皇之的進內城,因爲她是滿人的眷屬。

  相反的,她只不過是王承先的未婚妻,沒憑沒證的根本進不去,非得讓翠袖他們當行李挾帶進內城不可。

  翠袖朝金日看去,後者點點頭,她才對宋巧佳綻開輕快的笑靨。「好啊。」

  她們又等了一會兒,另一騎才趕到,是宋巧佳的婢女月桃,然後再一起上路。

  這年閏七月,又因爲翠袖懷著身孕,行進速度不好太快,當他們終於回到京裏時,已是下旬時分,入秋了……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51:58

第九章


  比起江南的秋,北京的秋來得可早,也深濃得多,舉目是遠山金澄澄,腳底下落葉幾許,棗子鴿蛋般大,雄蟬的啼唱撩起秋的意味兒,一點點沁涼,半醉般的清靜,幾分蕭瑟,幾絲愁緒。

  同翠袖一樣,宋巧佳也沒來過京城,一進外城,兩人就不住好奇的東張西望,頻頻發出驚奇的低呼。

  不過一踏入內城,宋巧佳便逐漸失去聲音,心神不定、眼神忐忑,仿佛擔著什麽心似的,在翠袖問了她一句話之後,她的臉色即刻變樣,有點像悶透的棗兒幹,瑟瑟的,快發黴了。

  「巧佳,要我們送你上王大人宅邸嗎?」

  宋巧佳咬住下唇。「不用,我……我自己去吧!」

  「那……」翠袖遲疑地偷覰著金日。「如果……如果……」

  金日輕哂,上前來。「倘若宋姑娘要找翠袖,可以先到天橋萬明寺對面那家飯莊找小七,他自然會帶你來見翠袖。」

  於是,他們在缸瓦市分開,宋巧佳要轉左走半盛胡同,翠袖他們要繼續往前。

  「夫君,額娘說他們住的跟我們很近呢!」

  「是,只隔了一條胡同,貝子府的大門正對阿瑪府邸的左便門。」

  「真的好近!」翠袖驚歎。「那我們先上哪兒?」

  「直接回貝子府,」金日不假思索地說。「我可不想回阿瑪那兒讓我那些碎嘴碎舌的弟妹們纏著我又掰又扯!」

  他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的,一回到莊親王府前,翠袖正在讚歎王府的恢弘廣博,金日就急急忙忙把她扯進貝子府內,再下令僕人一一鎖上大門、便門、後門,又喚來鐵保、何倫泰和貝子府的康總管。

  「我可警告你們,隔壁那座府裏不管誰來都不准開門!」

  三人相對一眼。

  「可若是王爺和福晉要見呢?」

  「不見!」

  三人一聽,差點當場哭出眼淚來。

  「貝子爺,您別爲難奴才了吧!」

  金日失笑。「好好好,就他們兩位可以,其他位阿哥或格格都不成!」

  「是,貝子爺。」能保住老命最要緊,得罪人沒關係!

  「好,人都齊了?」

  「都齊了,貝子爺。」

  金日滿意的點個頭,轉向翠袖。

  「進府頭一天,來見見府裏所有的下人們吧!」

  接下來,自成親後一心做個好妻子的翠袖,終於開始自覺到她不只妻子一個身分,還有另一個她沒去想過,不,她根本已經忘記的身分——

  貝子夫人。

  這怎能怪她?成親一年來,她一直都只是金日的妻子,最多再加上是阿瑪、額娘的媳婦兒,是鐵保、何倫泰的少夫人,除此之外,他們過得也是一般人家的平凡夫妻生活,誰會閑來無事就提醒自己還有另一個身分,也沒人來告訴她,貝子夫人該怎樣怎樣啊!

  對她而言,貝子夫人只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名詞罷了。

  直到現在,她才驚覺,這個名詞不但不遙遠,根本就扛在她背上,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沈重。

  首先,這座貝子府就比建昌總兵府大上兩倍不止,天知道到底有多深,更別提府裏的奴才、婢女、侍衛,嬤嬤幾十人,眼花撩亂一整片,還有一些連聽都沒聽清楚的規炬,最可怕的是……

  「……以上,就是夫人的職責。」

  以上?

  什麽以上?

  金日說了落落長一大串,結果她只聽到最後一句,其他時間都處在愈來愈惶恐的失神狀態當中,擰在五指裏的手絹兒差點被她扯成破抹布。

  見她半聲不吭,一臉茫然和惶惑,金日當即揮手屏退所有下人。

  「別緊張,」他溫柔地牽起她的柔荑,將她帶向府後。「康總管是我親自去挑的,老實又能幹,府裏大小事兒全交給他就行了,不用你操心。至於其他……」

  他往後瞄一下。

  「香萍和香月是鐵保和何倫泰的妹妹,原是額娘那邊的人,額娘一得知我成親,立馬兒送她們來這邊,好讓她們伺候你。告訴你,她們可精伶了,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幫到你,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可是……可是……」翠袖戰戰兢兢的咽著唾沫。「要是我做錯了什麽……」

  金日歎氣,放開她的柔荑,伸長手臂攬她過來。

  「我說了不用擔心不是?有什麽該知道的、該學的,香萍和香月都會教你;要出門,額娘會陪你,她沒空也會讓我妹妹或弟妹陪你;有人來訪,只要差個人到隔壁府裏吆喝一聲,立刻會有人來幫你應付;久而久之,你自己也就會了,凡事習慣就好,不是麽?」

  翠袖非常專心的聽他說,之後又認真的想了好半晌,那份惶恐終於逐漸淡化。

  「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好好學,可是……」翠袖仰起臉兒瞅著眸子,仍有幾分憂心。「你知道我是很遲鈍的,萬一在無意中惹出了什麽麻煩,怎麽辦?」

  金日哈哈一笑。「交給我辦!」

  「夫君!」翠袖不依的捶他一下。

  「好好好,」他握住她的柔荑親一下,「我想有些事是該讓你知道了。」回身,面對一直緊跟在他們身後的婢女。「來,先見見香萍和香月。」

  那是兩個相當俏皮的少女,一高一矮,一瘦一豐滿,但嘴邊都掛著同樣甜爽的笑容,十分討喜。

  「奴婢香萍、香月見過夫人。」

  「你們,一個去泡壺茶、弄點糕餅來,可別挑那種甜不拉嘰的;另一個幫夫人把衣物箱子送進寢室裏頭去,其他拉拉雜雜的先給放到繡房去。」視線再往後。「鐵保,去通知富良一聲,說我回來了。」

  富良是鑲藍旗滿洲副都統,每回金日離京,總是把一切都丟給富良去頭痛,可憐他一個人幹兩人工,薪餉也沒多半文。

  「是,貝子爺。」

  那三人先後離去,只餘下何倫泰仍舊跟在他們身後,當金日和翠袖進入暖閣之後,他便伺候在門外。如果現在有人瞧見他,一定萬分驚訝,因爲——

  他在笑。

  小主子沒有趕他和鐵保回莊親王府,表示他們可以留在貝子府,留在小主子身邊了。

  盼了十年,終於給他們盼到了!

              *

  暖閣內,西窗下的炕榻上,金日與翠袖親親熱熱地依偎而坐,連腳都擡上去了,她靠在他肩窩上,他還是一樣,撫摸著她圓圓的肚子,好像他多摸幾下,孩子就會給他愈摸愈大似的。

  「你要告訴我什麽事嗎?」

  金日頷首,「首先,我要告訴你,出京我才用金日這個名字,至於我的本名是……」他頓了一下。「愛新覺羅?弘普。」

  「愛新覺羅?」翠袖大叫,猛一下坐正,「我就知道!」她不但不意外,還興奮的大聲嚷嚷起來。「大家都在猜說貝子是宗室爵位,那你一定是姓愛新覺羅,果然沒錯!」

  見她像個小孩子似的得意,還一副想討獎品的模樣,金日不禁莞爾而笑。

  「至於阿瑪……呃,我想先問問你,對京城裏的宗室,你知道多少?」

  「兩個!」翠袖想都沒想就舉起兩根手指頭比給他看。「爹跟我提過兩個,一再的提,所以我印象很深。」

  「哦,哪兩個?」

  「恂郡王允褆,當年軍功赫赫的撫遠大將軍,是我爹生平最敬佩的人之一!」

  「的確,他是個名副其實的英雄豪傑。」金日贊同道。「岳父大人是武將,自然會敬佩他。」

  「另一位是莊親王允祿。」翠袖再說出另一個人。

  「他?」金日意外地睜了睜眸子。「爲什麽?他可沒什麽軍功啊!」至少阿瑪立的軍功應該都是沒人知道的。

  「當然有!」翠袖狠狠地點了一下腦袋。

  「有?」金日攢眉用力想。「什麽時候?」

  「雍正十三年。」

  「雍正十三年?」金日更是茫然。「有嗎?」難道他這個兒子真是如此不孝,連老爹立了什麽偉大的軍功他都不知道?

  「那年貴州苗民叛亂,朝廷派兵征剿半年多毫無成果,反倒使叛亂更蔓延至內地,後來乾隆皇帝改派張廣泗將軍去統一指揮作戰,結果幾個月內就平定了這場亂事……」

  「請等一下,現下你到底在說誰?」金日困惑地問。「莊親王?張廣泗?」

  「哎呀,」翠袖白他一眼。「你聽人家說下去就知道了嘛!」

  「好好好,」金日舉手投降。「你說!你說!」

  「嗯,剛剛講到哪里了?」翠袖自言自語。「啊,對了,當年我爹也參加了那場戰事,才有機會親眼目睹那場決定性的一戰,他說叛兵的巢穴牛皮大箐是個形勢極爲險惡之處,之前朝廷派去的將軍都在那裏吃了敗仗,一說要進攻牛皮大箐,將士們各個都苦起臉來……」

  她咧咧嘴。「我爹也是。」

  金日失笑。

  「將士若是畏懼,准打敗仗,我爹說的。」翠袖嚴肅地頷首強調。「於是張將軍只好用最笨拙的方式,圍困,想要逼他們自行投降。可是那兒煙瘴冪冪,霧雨冥冥,半個月後,士兵們開始生病了……」

  「這可慘了!」金日嘟囔。「那種環境,總是一個接一個病倒的。」

  「那可不!」翠袖用力點了一下腦袋。「所以張將軍開始焦急了,可是又無計可施,正想不顧一切攻進去,就在這時,他出現了……」

  「他?」張廣泗?還是她爹?

  「莊親王嘛!」翠袖嬌嗔的橫他一眼,怪他不仔細聽她說。

  主角終於上場了!

  「啊,是是是,請繼續。」

  「莊親王一個人,真的只有他單獨一個人喔,他就這樣一個人攻進那座危崖如削,峻嶺橫空的牛皮大箐裏去了!」

  翠袖以讚歎的口氣呢喃。

  「我爹說當時他還以爲莊親王只是進去探路,可是半天功夫後,莊親王出來和張將軍說幾句話後就走人了,然後張將軍才領著將士們攻進去,結果牛皮大箐內早已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了!」

  「又大開殺戒了!」金日咕噥。

  「一萬兵馬都束手無策的絕地,莊親王竟然單獨一個人攻下來了!」翠袖激動地揮舞著雙手。「那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我爹每每提到這件事就好感慨,當時莊親王若沒有出現,張將軍一定會命令將士們強行攻堅,屆時一定會死傷無數,特別是我爹,他是先鋒之一,要有死傷,八成他是排第一名……」

  說到這裏,她突然打了個哆嗦,一臉餘悸猶存。

  「每回爹提到這,我就忍不住害怕,也因此我特別記得莊親王,雖然我不愛聽打仗的事,就算不小心聽見了,也都很快就忘記了,可是一想到是他救了我爹,我就滿心感激……」

  她輕輕歎息。「可惜我爹只是遠遠瞧見他的身影,也沒機會看清楚他究竟是什麽模樣……」雙眸忽地一亮,興奮得閃閃發光,兩手忘形地揪住金日的衣襟。「對了、對了,既然我們住在內城裏,應該有機會見到莊親王對不對?對不對?」

  金日再也禁不住放聲大笑。「你早就見過了不是?」

  「我?」翠袖呆了呆。「哪有!」

  「你有。」

  「沒有!人家才沒見過呢!」

  翠袖憤慨地矢口否認,金日不覺又笑了起來。

  「愛新覺羅?允祿……」

  「對對對,那是莊親王的名字,他……」

  「就是阿瑪。」

  愛新覺羅?允祿……就是阿瑪?

  翠袖先是一臉茫然,隨後,兩眼徐徐睜大,愈來愈大,大到不能再大,溜溜的滾圓,然後,整個人凍結在那裏,幾乎連呼吸都靜止了。

  金日笑咪咪的瞅著她,猜測遲鈍的她何時才能夠理解他的話,又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夠消化這個訊息,再費多少功夫去接受這個事實,然後考慮要用什麽反應來表現出她的震駭……

  不知過了多久,他打了個呵欠。

  嘖,到底還要多久,他都快睡著了!

兩天後,金日才知道他是白擔心的。

  他那些一個比一個鬼的弟妹們,弘融雖是弟弟,卻比金日穩重,梅兒和婉兒都嫁到蒙古去了,雙兒又自個兒偷溜到江南去玩,弘昶奉命千里追緝逃妹,弘明才七歲,弘昱……呃,甭提了。

  總之,暫時莊親王府那邊不會有人來鬧他。

  於是,除了上朝之外,他專心待在貝子府裏協助翠袖適應新身分和新環境,而翠袖雖然單純又遲鈍,但在適應環境方面倒是挺有一套,又有滿兒和香萍、香月的幫忙,很快就和府裏的人熟識起來,連莊親王府那邊的人也認識了大半。

  「我好像什麽事都不用做嘛!」翠袖嘟囔。

  「自然有你該做的事,」金日慢吞吞地說。「你得學著梳旗頭、穿旗服、踩寸子,還有宮裏的晉見禮儀……」

  「有有有,這些我都有在學著,」仰起臉兒,翠袖忙道。「你上朝時,香萍和香月都在教我,額娘也會過來跟我說說進宮晉見皇上、太后和各位娘娘必須注意的事,談吐應對等等,我都記住了。」

  兩人漫步在庭園裏,忽地一絲透著寒意的冷風吹來,金日馬上伸臂環住小妻子的肩頭。

  「冷麽?」

  「不會啊!」

  「嗯……」腳步停在蓮池畔,金日思索片刻。「我想還是請阿瑪去跟皇上說一聲,待你生産過後再進宮晉見皇上和太后吧,反正已經遲一年了!」

  「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跟額娘說一下就行了。」

  「如果可以最好,」翠袖尷尬的咧咧嘴。「不然那個寸子真的不好踩耶!」

  金日失笑。「那種事去請教額娘吧,她學踩寸子的經驗可豐富了!」

  「額娘?」

  「額娘也是漢人,她也是嫁了阿瑪之後才開始學踩寸子的。」

  「真的?額娘也是漢人?好,我去請教額娘!」

  九月重陽過後,金日又被允祿支使到新疆去出公差,滿兒乾脆把翠袖接到王府裏住。

  「有些事我最好先跟你說一下比較好。」

  「是,額娘,我聽著。」

  王府偏殿的暖閣裏,滿兒與翠袖一起坐炕榻上喝茶吃醃果子,愜意得很。

  「宗室一般都未滿二十就成親了,但弘普拖到二十六、七才娶老婆,一來是因爲你阿瑪的關係,先皇曾陸續給過幾道旨,因此咱們府裏的格格、阿哥們都可以自己選擇婚嫁對象;二來是弘普自己一直挑不上中意的人……」

  滿兒端起茶來輕啜一口,放下。

  「所以並不是皇上沒考慮到他,也不是沒人願意嫁給他,事實上,正好相反,想嫁給他的人可多著了,皇上不知跟他提過多少次要替他指婚,他總不肯點頭,其他想替他做媒的人就更別提有多少了……」

  「阿瑪也是啊!」翠袖脫口道。

  滿兒僵了一下,「那可惡的混小子告訴你的?」咬著牙。「他們父子幾個全都是在作孽,尤其是你阿瑪,都幾歲的人了,居然還有十幾二十歲的格格、小姐們想給他做側福晉!」

  「那也沒辦法呀,誰讓阿瑪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嘛!」翠袖再次沖口而出。

  這丫頭真是不會看人臉色說話!

  滿兒哭笑不得。「別提你阿瑪了,我要說的是,就算弘普娶了夫人,想給他做側夫人的依然多得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娘說過,那種事爲人妻子不得干涉……」

  「暫停!」滿兒有點頭痛,但仍耐心的擡起手來請她別再說那種會讓人想踢她一腳的話。「既然你是嫁到我家來,有些事你娘說的不算,得我說了才算,懂嗎?至於是哪些事,我會一樣樣慢慢告訴你,但在目前來講,最重要的是這件事:不管是誰,包括太后在內,跟你提起給弘普娶側夫人的事,你都不能同意……」

  「咦?」翠袖錯愕的傻著臉。「我不能?」

  「廢話,當然不能,」滿兒重重地說。「不過你也不好拒絕,所以你必須把一切都推到弘普身上。」

  「推到……夫君身上?」翠袖不知所措的低喃。

  「對,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如果……」

  滿兒開始認真「教導」翠袖如何做一個狡猾又奸詐的妻子,每一個可能碰上的狀況都一一分析給她聽,告訴她如何應對,如何把對方的問題再扔回去給對方,可憐的翠袖愈聽愈無助、愈聽愈惶恐。

  爲什麽額娘說的跟娘說的差這麽多呢?

  娘說男人娶妾是天經地義的事,女人不可以反對;額娘卻說打死也不能讓自己的男人娶妾。

  她,到底該聽誰的呢?

                *

  大金川的仗還在打,沒完沒了,乾隆終於不耐煩了,又改派協辦大學士傅恒前往金川督師,結果,金日才剛自新疆回京不到三天,又被踢回四川。因爲……

  「保證這場仗可以結束了?」

  金日目瞪口呆,乾隆笑吟吟的拍拍他的肩。

  「沒錯,交給你了,堂弟。」

  金日扭頭看看自己被拍的肩,再轉回去瞅著乾隆。「您在跟微臣逗悶子麽,皇上?微臣又不是神威大將軍,也沒打過仗,您把這爛攤子扔給我,是存心讓臣灰頭上臉麽?」阿瑪愛打仗殺人,他可不愛。

  「你沒問題的。」乾隆依然笑咪咪的回到案後坐下,繼續批他的奏章。

  「可是,皇上……」

  「沒其他事了,你跪安吧!」

  「……他大爺的!」

  「你說什麽?」

  「沒,微臣遵旨。」

                *

  貝子爺的寢室內,金日蹲在床前,一臉哭兮兮的捧著翠袖的大西瓜。

  「可惡!可惡!明明知道十二月你就要生了,還讓我去大金川打仗!」

  「打仗?」翠袖眨巴著眼兒。「你是說,像阿瑪那樣『打仗』嗎?」

  「不然還能怎麽打?」金日咕噥。「我又不懂衝鋒陷陣。」

  「那麽,當年阿瑪救了我爹一回,」翠袖呢喃。「這回,也請夫君你在我爹不幸陣亡之前結束這場戰爭,好嗎?」

  金日仰起大眼兒凝住她,歎氣。「好吧!」

  「謝謝!」翠袖喜悅得主動俯下紅唇去親了他一下。

  「那我把鐵保和何倫泰留下來……」

  「不要!」他還沒說完,她就大聲反對。「我在這裏又不會有什麽危險,而你是要去打仗,你才需要他們!」

  「我不需要……」

  「你需要!」翠袖難得如此堅持。「府裏很安全,又有其他侍衛,阿瑪,額娘都在隔壁王府裏,我不需要,你才需要!」

  金日蹙起秀氣的眉。「可是……」

  她掩住他的唇,眸中流露出無盡央求。「算我求你,不要讓人家擔心嘛!」

  金日凝視她片刻,又歎氣。

  「我帶他們去。」

  於是,十一月初三日,金日跟著傅恒的大軍出發了,一心盼望能在孩子出世之前趕回來。萬萬沒想到僅僅十天後,他的孩子竟然……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52:41

第十章


  雖然一直很擔心宋巧佳的狀況不知如何,但金日慎重警告過她,宋巧佳的事只能靠她自己解決,別人硬插上一腳只會讓情況更混亂,所以翠袖始終不敢去探聽宋巧佳的情形。

  不過金日說得也對,只要宋巧佳沒來找她,就表示宋巧佳的情形還不錯,所以不需要來找她幫忙,於是,時日過去愈久,她也就愈放心了。

  然而,就在北風開始呼嘯起冬的寒瑟時,宋巧佳還是來找她了。

  「你是……貝子夫人?」宋巧佳難以置信的盯住翠袖,無法相信這項事實。

  她原是來找翠袖吐吐苦水、發發牢騷的,順便看看最低層的滿人兵丁生活得到底有多辛苦,而身爲媳婦的翠袖過得又有多狼狽,好讓自己平衡一下滿懷委屈。

  沒想到翠袖不只不辛苦,還過得好不風光,這簡直是欺人太甚!

  「我……我……」

  「你的丈夫是莊親王的大阿哥?」

  「呃……那……那是……」眼見宋巧佳的臉色愈來愈陰沈,翠袖苦著臉,快哭出來了。「對不起,我……我只是不想讓你生氣,所……所以……」

  依宋巧佳那張臉來看,那可不叫生氣,而是火山即將爆發的前奏。

  但奇迹似的,她竟然沒有當場爆炸,「是嗎?」不但如此,盯著她一會兒後,嘴角竟浮上一抹詭異的笑。「這不是很好嗎?」

  很好?

  哪里好?

  翠袖心頭有點發毛,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只好保持緘默。而宋巧佳則親親熱熱的拉著她一起坐下,好像兩人之間並無任何不愉快。

  「真是不錯啊,翠袖,竟能成爲堂堂莊親王的媳婦,難怪你能抽到上上簽;不像我,搞了半天,那個王承先竟然早有妻子了,我也只好委屈作二房。既使如此,我還是比那個女人好……」

  那個女人?

  「藍姊姊?她怎樣了?」翠袖沖口而出問。

  「她呀?」宋巧佳幸災樂禍的哈哈笑。「王大人一聽說她是罪臣的子女,不但堅拒讓兒子收她作妾,還不准她們借住在王家,當場把她們一家四口『請』走。王承先沒轍,只好在外城租棟房子讓她們住下,還妄想說服那位高傲的小姐做個沒名沒分的女人……」

  接下去宋巧佳又說了些什麽,翠袖根本沒聽進去,腦子裏只盤旋著汪映藍的處境。

  沒名沒分的女人?

  藍姊姊絕不會答應的!

  那她們一家四口往後該怎麽辦?就這樣讓王公子「養」在外城嗎?倘若一直嘗不到甜頭,王公子又能夠忍受多久?如果王公子再也無法忍受的話……

  她們不就走投無路了?

                   *

  過天壇,再過菜市口,拐進一條不起眼的胡同裏,放眼望去兩旁全是京城裏典型的四合院,方正的屋,小小的院子,倒也純樸幽靜。

  宋巧佳停步在胡同裏頭一戶門前,噙著狡詐的笑,舉起拳頭來敲兩下。

  未久,門開了,一見是她,「你?」汪映藍清麗的容顔上頓時掠過一抹驚訝。

  「別多心,我是來告訴你們好門道的!」也不等人家請她,宋巧佳就硬擠進去,不給汪映藍機會把她關在門外。

  「你來幹什麽?」汪夫人一見到她,更是尖嗓門怒叫。

  「唉唉唉,你們真是沒耐性啊!」宋巧佳笑吟吟的揮揮手。「先聽我說,保證你們滿意!」

  「你到底想要如何?」汪映藍已恢復冷靜,口氣更是淡漠。

  「很簡單,我不想王承先再把心留在你身上!」

  對女人而言,男人的專寵只能是自己,不能是別的女人,如果是別的女人,就得不擇手段趕走。

  「那可由不得你!」汪夫人得意的冷笑。

  「你們這又是何苦?明明知道王大人不可能讓汪大小姐進門,更不可能到皇上面前幫汪大人說情,就算王大人肯幫忙也不太夠分量,你們賴著臉皮纏在王承先身邊又有何用?」宋巧佳雙手擦腰,輕蔑地斜睨她們。「啊啊啊,難不成是不賴著他,你們就沒得生活了?」

  汪夫人雙頰漾起兩抹難堪的紅。「不用你管!」

  「我也不想管,只希望你們離王承先愈遠愈好,所以呢……」宋巧佳踱著腳橫走兩步。「告訴你們一個好門道,保證你們的願望一定可以實現,無論是赦免汪大人的罪,甚至讓他官復原職都沒有問題。」

  汪夫人聽得滿腹狐疑,但仍忍不住脫口問:「什麽好門道?」

  宋巧佳又撩起笑紋,詭譎的,奸險的。

  「你們……」

  「怎樣?」

  「應該知道莊親王吧?」

                 *

  雪花靜靜的飄落,沒了葉子的樹木厚厚的覆上一層銀白,皚皚白雪籠罩的坊巷胡同顯得格外空曠寂寥,就在這淒冷的冬日裏,貝子府門前來了幾個人。

  是汪家四口子。

  以汪映藍的自尊自傲,根本拉不下臉來找翠袖,然而以汪夫人的厚臉皮,只要能達到最終目的,再丟面子的行爲她都可以美其名爲「偉大的犧牲」,所以,他們來了。

  還刻意選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日子裏出現,使翠袖無法拒絕收留他們。

  「我們已經無處可去了,你不能不收留我們啊!」

  很顯然的,汪夫人已經「忘了」曾經如何奚落翠袖,又是如何輕視翠袖那個「無權無勢的閒散宗室」的貝子夫婿,也忘了翠袖曾經不辭勞苦的陪著汪映藍四處奔波,更忘了袁家也曾收留過她們一年多。

  她只記得汪家曾經收留過翠袖兩個月,如果翠袖膽敢不收留她們,她準備當著貝子府大門街上大哭大鬧說貝子夫人是如何忘恩負義。

  不過,翠袖是不可能拒絕他們的,她正在爲他們擔心呢!

  「你們儘管在這安心住下吧!」

  「嗯嗯,很好、很好,你果然是個知恩思報的好孩子!」

  好極了,輕易就給她們「混」進來了,只可惜金日不在,沒辦法立刻讓汪映藍表現一下男人有多麽禁不起美色的蠱惑。

  畢竟,莊親王陰森森的,看上去就不太好惹,天知道何時要變臉,因此她審慎考慮再三之後,決定退而求其次,找金日下手比較穩當,年輕人嘛,總是經不起美女刻意的誘惑。

  另一方面,她還得設法彌補當初在滿兒面前態度不佳的過失,免得滿兒扯她們的後腿。

  誰會知道滿兒竟是莊親王福晉!

  「聽說隔壁就是莊親王府?」

  「是,伯母。」

  偏廳裏,爐火正旺,汪夫人大刺刺的端坐在主位上喝茶,儼如她才是貝子府的主人,翠袖反倒像個陪客似的側坐一旁,挺著即將臨盆的大肚子,不時變換坐姿,香萍和香月看得有氣,但夫人不說話,她們也不能說什麽。

  「怎不見福晉來探望你,你下個月就要生了不是?」

  「這……」翠袖張著嘴,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才好。

  她能說是因爲汪夫人他們住在這裏,所以滿兒不想過來碰上她們嗎?滿兒還特別囑咐她,千萬別讓汪夫人他們過去王府那邊諂媚獻殷勤,她能說嗎?

                       *

  二進東廂的耳房內,汪夫人神情不耐地走來走去,汪映藍冷淡的注視著她來來回回,汪家小弟和小妹趴在窗前渴望能出去玩雪。

  「可惡!真是可惡!」

  汪夫人在火盆前頓住腳步。

  「原以爲翠袖會過去王府請安,或者那個女人會過來探望翠袖,誰知翠袖不過去,那個女人也不過來……」

  她猛然轉身,表情陰騖。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使手段!」

  一個時辰後,翠袖擱下針線,喜滋滋的舉起剛做好的幼兒服前後看看。

  「你覺得怎樣?」

  「好精致呢,夫人。」香月把針線拿開一些,免得翠袖不小心刺到了。

  翠袖聽得眉開眼笑。「那就麻煩你幫我拿去給額娘,額娘說要親手給孩子繡上吉祥花樣呢!」

  香月拿了幼兒服出去,恰好與香萍錯身而過。

  「夫人,可以用膳了。」

  「麻煩你也去通知汪夫人一聲。」

  「是,夫人。」

  香萍一離去,翠袖便伸了個大懶腰,然後小心翼翼的起身,離開屋子踏上回廊,循著花園走向後廳。

  自她進貝子府以來,這條路她走了不知多少回,從入秋走到入冬,向來不曾出過什麽問題,雖然近幾日都在下雪,廊道上濕滑了一點,但只要謹慎些,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誰知她才剛要拐進後廳廊前,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撞擊,使她不由自主地扯出一道尖厲的驚叫,並止不住地往前趴倒。

  「啊~~」

  這就是汪夫人的手段,以翠袖此刻的身子,只要不小心跌一跤,那個女人肯定會匆匆忙忙跑來探視媳婦,而她見到的將是汪映藍多麽溫柔體貼的伺候在翠袖身邊,不管那個女人來幾次都一樣,於是,就算那個女人再討厭她,也會對汪映藍留下極佳的印象。

  多麽完美的計畫啊!

  汪夫人如此認爲,唯一的失策是,她應該派小女兒出馬,女孩兒家的行爲總是秀氣些,再粗魯也不會惹出什麽大麻煩,但她卻支使莽撞的小兒子出場,橫衝直撞的不闖禍才怪。

  她只不過要翠袖小小滑一跤,屁股著地就夠了,小兒子卻讓翠袖狠狠跌趴在地上,而且是用大肚子壓在下面墊底。

  當衆奴僕婢女聞聲趕來時,只見汪家小弟弟驚慌失措的站在一旁,翠袖則昏厥在地上,旗袍上迅速滲出鮮紅的血……

  「請太醫!快請太醫啊!」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5-6 16:53:34

待續

  也許是因爲出身卑微,與其他後妃比起來,皇太后格外慈祥親切,就像一般平常人家的老奶奶,脾氣又和善,是個標準的老好人,這也是金日十分害怕謁見皇太后的原因。

  對於皇太后的要求,實在很難說不。

  「……如果你不喜歡兩個都要,挑其中一個也行。」

  「太后……」

  「瓊古溫柔乖巧,瓊玉活潑俏皮……」

  「太后……」

  「瓊古會是個好妻子,瓊玉適合你的性子……」

  「太后……」

  「來,挑一個吧!」

  金日頭痛得猛掐太陽穴。

  「太后,瓊古格格是誰,瓊玉格格是誰,弘普根本不認識呀!」

  「胡說!」太后失笑。「她們是跟你一起玩大的,怎會說你不認識她們?」

  「跟我一起玩大的?」金日滿眼茫然。「誰啊?」

  太后好笑的搖搖頭。「我這麽說你就應該記得了,大妞兒、玉妞兒,現在,知道了吧?」

  「大妞兒、玉妞兒?」金日驚呼。「是她們?」

  「對,就是她們,她們從小跟你一起玩大,早就決定要嫁給你了……」

  「可是……」他從沒那麽想過呀!

  「你也說過要娶她們的……」

  「我……」沒錯,他是說過,玩扮家家酒的時候,弘融也說過要娶她們,事實上,弘昶堅持一定要娶她們。

  「所以她們一直在等你……」

  「但……」

  「側夫人也可以……」

  「太后……」

  「來,快挑一個吧!」

  「……」

  饒了他吧!



  《全書完》

  編註:有關「出嫁從夫」另外的幾本著作,請看──


  〔古靈〕【出嫁從夫】

  〔古靈〕【出嫁從夫之一 出嫁不從夫】

  〔古靈〕【出嫁從夫之二 出嫁該從夫】

  〔古靈〕【出嫁從夫之三 出嫁難從夫】

  〔古靈〕【出嫁從夫之四 出嫁願從夫】

  〔古靈〕【出嫁從夫之五 出嫁必從夫】

  〔古靈〕【出嫁從夫之六 出嫁誓從夫】


    有關「允祿與滿兒之女──梅兒」的故事,請看──

  〔古靈〕【出嫁從夫之七 只想愛一個人】


    有關「允祿與滿兒之子──弘普(金日)」的故事,請看──

  〔古靈〕【出嫁從夫之八 只為你一個人】

  〔古靈〕【出嫁從夫之九 只要你一個人】

  〔古靈〕【出嫁從夫之十 只疼你一個人】

《 本帖最後由 m82302 於 2010-5-6 17:5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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