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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古靈 ]【出嫁從夫之七 只想愛一個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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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5:43:5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故事開始



  「臣弟叩……」

  「免了,免了,先把調查結果呈上來給朕瞧瞧再說,嗯……果如朕所料,牽連上的人還真不少……嗯嗯!很好,很好,十六皇弟,你辦事依然俐落明快如昔,朕很滿意。」

  「臣弟告退!」

  「別,別那麼急著走,朕還有話同你說呢!」

  養心殿東暖閣,「幹元資始」匾額下的錦榻上,雍正一手拿著莊親王呈上的調查報告,一手忙招回已準備離開的莊親王允祿。

  自康熙皇帝喪儀始,養心殿便為雍正之倚盧,喪期過後,雍正亦正式以養心殿為燕居與理政之寢殿,東暖閣起居,西暖閣批閱奏章,召見大臣面授諭旨在正堂,朝會聽政則至幹清宮,也不再每日上朝,改為每五日或不定期。

  換言之,在東暖閣以私人召見成分居多,這會兒看雍正的神情也是,眉眼間隱然帶笑,似有什麼不良企圖地盯住允祿,卻又刻意擺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怪詭譎的,這種表情若是拿去朝堂上獻寶,肯定會嚇壞一干大臣們,不管有罪沒罪,皇帝大爺尚未開啟龍口,下面就先伏滿一地怕死的老傢夥。

  「臣弟恭聽。」

  可惜莊親王大人不怕死,所以雍正那種臉色嚇不到他頭上去。更教人掃興的是他始終是那一百零一副「縱使你砍了我全家人的腦袋都無所謂」的冷漠態度,全然不拿皇帝大爺當一回事。

  不過雍正已經習慣了,不但習慣,此刻他就是期待允祿這種態度,否則他哪有機會享受打破那張冷硬面具的成就感。

  「十六皇弟,梅兒已十三歲了,朕有意為梅兒與另幾位宗室格格指配婚事,不知十六皇弟以為如何?」

  這話聽來是雍正的體貼,可話說正確一點,其實是雍正打算拿抱養的公主和幾位宗室格格來充當政治犧牲品,以為鞏固滿蒙聯盟,以及籠絡或犒賞八旗親信之用,這是宗室女子的「唯一用處」──政治聯姻。

  「既是皇上已有所打算,皇上徑自定奪即可,何來問臣?」

  雖已年過不惑,允祿卻依然髮黑如墨,除了氣韻更深沈之外,那張清秀俊逸的容貌上竟然連半絲蜘蛛網都沒有,看上去猶如三十許人,得天獨厚得教人恨不得在他臉上劃上幾個大叉叉。

  可惜沒人敢。

  此刻,他語氣漠然地反問,一派事不關己的態度,正是雍正所期待的反應,他不覺露出微笑,狀似很滿意,然後手扶炕桌案面推出一張紙。

  「那麼十六皇弟何妨看看,這幾位是朕挑出來的額駙人選,不知十六皇弟……咳咳,是否有特別中意的人選以為梅兒之額駙?」話落即兩眼緊盯住允祿,打算好好欣賞一下某人臉上的「風光美景」。

  果不其然,允祿先是冷然如故地欲待開口拒絕,卻又突然半途收回並揪起兩道清秀的眉認真思量起來,揣測妻子知曉這件事之後將會有何種反應……

  該死!

  不過片刻工夫,那張平時總是又臭又平板的表情終於失去一貫的冷然,開始出現極其有趣的景象,不僅五官呈現扭曲之狀──好似被擰幹的破毛巾,而且又黑又白又紅──仿佛放錯了染缸的織布,熱鬧得不得了。

  可惡,那女人必會無端掀起一場驚天駭浪般的風暴,又哭又鬧、要死要活,一會兒要離家出走,一會兒要出家作尼姑,存心不讓他有好日子過。

  只因為女兒要嫁人了!

  憤怒地咬牙切齒半晌後,可憐的莊親王大人仍是忿然搶去禦紙仔細斟酌選擇。

  他可以不理會,也確然不想理會這種無聊事,但一想到老愛胡攪蠻纏的任性妻子,他不能不理會,不能不預作提防。

  雍正悶笑不已。

  要說他是有私心,故而對允祿刻意厚待,特別讓十六皇弟有選擇的機會,無如說他就是想瞧瞧這一片刻的精采畫面。

  難得啊!

  板著臉,莊親王裝作沒瞧見雍正的訕笑,置回禦紙於案面上。

  「都不要。」

  雍正呆了呆。「那你要誰?」

  莊親王立刻拿筆在名單最後又添了一個名字。

  只一眼,雍正笑容乍失,詫異浮現。「他?十六皇弟確定?」

  「臣弟確定。」

  「可是……」雍正遲疑一下。「皇弟要讓梅兒遠嫁至漠北,十六弟妹……」

  「既是臣弟之意,不容她置喙!」允祿容色冷然。

  是喔!話說的是鏗鏘有聲,明明早已屈服于老婆的「淫威」之下了。

  「但……」雍正仍是不解。「容恒豈不更好?」原以為允祿必然會挑上容恒,結果竟然大出他意料之外。「況且梅兒也曾向朕提起,她喜歡的是容……」

  「容恒不適合她!」允祿斷然道。

  「可是梅兒若是下嫁與容恒,則可常留京中隨時得見,十六弟妹……」

  「喀爾喀貝子!」允祿的語氣更是斬釘截鐵。

  雍正不禁傻眼,因為允祿的口氣極為強硬,顯示他絕不更改決定的意念。

  這倒奇了,大部分宗室王公都不願意讓女兒遠嫁至蒙古吃苦,有的親王、郡王甚至會隱匿不報屆婚齡的女兒,提前私聘與京城旗人,允祿卻堅持要讓長女遠嫁至漠北,這究竟是為何?

  「既是十六皇弟堅持,朕依了你也未嘗不可,不過十六弟妹那頭可得皇弟自個兒擔待喲!」

  「婦道人家沒有多嘴的餘地!」允祿嗤之以鼻地說。

  「是喔!等她跟你大吵大鬧之時,屆時看你怎麼收拾!」雍正喃喃咕噥,見允祿臉色微變,忙藏起笑容大聲道:「那就這麼決定了,十六皇弟,朕會將梅兒指配與喀爾喀貝子。」

  「臣謝皇上。」

  「不必,不必!不過……」雍正擠眉弄眼。「關於這件事兒,皇弟尚有其他要求希望朕成全的嗎?」譬如留條後路給他,好讓他在搞不定老婆的時候有機會改變主意之類的。

  「有。」

  哎呀!不過隨便猜猜而已,不會真教他給蒙著了吧?

  「什麼事兒先說說看。」

  「請皇上給臣弟一年時間。」

  一年時間?

  啊!允祿打算用一年的時間去說服老婆嗎?

  可是……

  以十六弟妹那性子,真說服得了嗎?

  想到沒人能拿他奈何的允祿偏偏拿他自己的妻子沒轍,雍正禁不住又想笑,政務繁忙之余,莊親王府裏屢屢傳出的笑話可是他最大的身心調劑,不知這回又會傳出什麼樣的趣事兒呢?

  真讓人期待!

  「還有嗎?」重點!重點!他想聽的是允祿主動承認可能搞不定老婆。

  「有。」

  「說吧!」哈哈,這回肯定是了!

  不是!

  聽完允祿第二個要求之後,雍正笑不出來了。

  這事兒可大可小,端看他夠不夠大方,可若是他想表現一下自己是個大方的皇帝,對其他人又說不過去,嘖!允祿果然聰明,居然把這種麻煩問題光明正大地扔給他。

  唉!早知道就不問了,樂極果然生悲,嗚嗚,頭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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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5:45: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那年,雍正駕崩。

  那年,乾隆即位。

  翌年,乾隆元年正月裏,落雪飄飄覆大地──

  清宮中,楸樹是一種格外受到珍視的樹木,禦花園坤寧門外有兩株,甯壽花園內也有一株古老的楸樹,鬱影蒼蒼、寧靜安逸,樹前有一座十分別致的亭軒,軒中石地被精細地雕琢成蟠龍九曲十八彎的溝槽,巧奪天工。

  此刻,在軒亭裏有位灰髮旗裝女人安詳地倚窗看書,偶爾持杯啜飲,閑望軒外綿綿絮絮雪花落地無聲亦無痕,皚皚罩滿一片白茫茫,瞧來恬適淡泊得很。

  「啟稟太妃娘娘,端柔長公主求見。」

  聞言,灰髮旗裝女人──順懿密太妃抬眸,當即擱下書本揚起一臉欣悅。

  「求什麼見,外頭雪這般大,還不快讓她進來!」

  太監應命而去,片刻後,一位清妍秀麗、纖細嬌小的素雅旗裝少女踩著寸子嫋嫋婷婷而入,但見她杏眼純真俏皮──像極了某人,小嘴紅豔誘人──像極了另一位某人,甜蜜蜜柔膩膩,一眼看去原該是個活潑快活的小姑娘,可此際卻是一派端莊拘謹、肅穆冷然,嬌靨上不見半絲笑容,活脫脫像是誰欠了她幾條人命似的,近前即規規矩矩地雙手貼腹,兩膝下蹲。

  「梅蕊給太妃娘娘請安。」

  「起來吧!」密太妃抬手虛扶,再吩咐兩旁伺候的太監宮女們。「你們統統退下。」

  數位太監宮女們一一離去,密太妃始終端坐不語,旗裝少女亦中規中矩地肅立一側,活像大人升堂問案差役一旁伺候。

  直待那幾條礙眼又礙事的人影一消失,旗裝少女即刻變了個樣兒,踢掉寸子拉高裙子,撇下規矩丟開禮儀,乳燕投林般的飛入密太妃懷裏。

  「奶奶,奶奶,三、四天沒見,梅兒好想好想您喔!」笑臉盈盈,天真爛漫,如同尋常人家的小兒女般呢呢喃喃的又撒嬌又訴怨,適才的高雅端莊早已扔到地上去踩到稀巴爛了。

  「奶奶也很想妳啊!」密太妃慈祥和藹地揉著梅兒的螓首,萬分疼惜。「怎地這兩天都沒來跟奶奶請安呢?」

  屁股順勢坐一旁,上半身卻仍賴在密太妃懷裏,梅兒仰起嬌憨的容顏嘟起小嘴兒訴苦。

  「還不都是皇兄,又找人家囉囉唆唆一大堆。」

  「是皇上?」密太妃臉色黯了黯。「他告訴你了?」

  「告訴啦!」

  「你願意?」

  「不願意怎成?是先皇的遺命啊!梅兒可不想連累了莊親王府,更何況……」梅兒紅唇不在意地一撇。「梅兒根本不在乎是誰。」

  「梅兒,你……」密太妃不安地輕撫那張白嫩的嬌顏。「仍喜歡容恒?」

  「喜歡啊!」梅兒大方地承認。

  「為什麼?」密太妃不解地問。「連面也不曾見過他半回,你怎會無緣無故喜歡上他?」

  「聽宮女們說的呀!」

  「宮女?」密太妃有點哭笑不得。「她們說什麼?」

  「她們說容恒瀟灑風趣又開朗健談,梅兒喜歡那種男人,不喜歡像阿瑪那樣老是冷著一張臉,成天吭不了兩句話的男人,真不知額娘怎會對阿瑪那般的死心塌地?」梅兒俏皮地吐吐舌頭。「可惜皇考是把珍格格指給容恒,卻把我指配給超勇親王的兒子喀爾喀貝子承袞紮布。」

  「所以你就隨便湊合了?」

  梅兒聳聳肩。「額娘說過,女人家希罕的事兒只得兩樁,其一便是能嫁個相愛的夫婿,如同額娘和阿瑪一樣,既是不能,那梅兒只好求第二樁囉!」

  「第二樁又是什麼?」

  「自由。」說到這兒,梅兒又仰起嬌靨露出央求之態。「所以奶奶,幫幫梅兒好不好?請皇兄給梅兒兩年自由,兩年後梅兒一定會乖乖嫁給承貝子,好不好,奶奶,好不好嘛?」

  承貝子,蒙古喀爾喀貝子承袞紮布,超勇親王策淩與固倫純愨公主之長子,初授一等台吉,後封固山貝子,除了隨同其父徵兵作戰之外,多數時間代其父駐屯練兵於蒙古賽音諾為部遊牧地,京中極少有人認識他,多半只識得其父而不識其子,因此,乾隆會特意為他指婚也實在是令人相當意外。

  「自由?」密太妃疑惑地反問。

  「梅兒想到江南去瞧瞧。」

  「江南?」密太妃失聲驚呼,「你你……竟然想出京上江南?這……這……」她不禁大大皺起眉來,「這種事有違宮裏的規矩,恐怕……」為難地搖頭。「很難啊!」

  「不難,不難!」梅兒忙道。「皇兄最孝順了,只要奶奶去找太后說情,肯定沒問題。」

  「這……」

  「好啦,好啦,奶奶,幫幫梅兒嘛!」

  「好吧!我試試看。」為了心愛的孫女兒,密太妃決定試試。

  「萬歲!梅兒就知道奶奶最疼梅兒了!」

  結果確如梅兒所料,密太妃只一提,性情活躍好動的皇太后當即應允為端柔公主說項;一來是如果可以的話,她自己也想上江南去瞧瞧;二來是看在密太妃的面子上,畢竟密太妃也算得是她的長輩。

  而生性至孝的乾隆帝也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既是母后開口,兒臣哪有不允之理。」

  「梅兒叩謝皇太后、皇上恩典!」梅兒喜逐眉開地叩謝皇恩,再進一步要求。「皇兄,這回到江南,臣妹想輕車簡從,可以嗎?」

  「輕車簡從?」乾隆遲疑一下。「可以是可以,不過四皇妹得帶上朕為你挑選的護衛,平時他們聽你的,可一旦有緊急狀況發生時,為了四皇妹的安全,四皇妹得聽他們的,同意嗎?」

  「幾位?」梅兒謹慎地問。

  「這……嗯!朕想……」乾隆沈吟了會兒。「就四位吧!兩男兩女,如何?」

  幸好,不多。

  梅兒松了口氣。「好,就依皇兄之意。」

  「四皇妹打算何時出發?」

  「待雪停後。」

  「雪停後嗎?唔……」乾隆沈吟片刻。「那麼朕就先與策淩親王說定這件親事,兩年後再教承袞紮布來迎親成婚,可以吧?」重點是他必須先和策淩說明這項婚事尚有不可對外人言的內幕,如此某人才有反悔的機會。

  唉!皇考的遺命裏就這樁事兒最麻煩。

  「可以啊!」梅兒無所謂地聳聳肩。「請放心,兩年後臣妹一定會乖乖嫁給承貝子。」

  乾隆滿意地點點頭。「很好,那在你出發之前,朕會為皇妹挑好護衛人選。」

  「謝皇兄。」

  「還有,記住,只得兩年喔!」

  「臣妹記住了!」

  雖然只得兩年,但是,夠了,她不貪心,多少女孩兒家一輩子連一天的自由都不曾擁有過,特別是像她這種生於宗室,長於宮中的少女,能有兩年自由,已是天大的恩典,她該抱著感恩的心好好去品嘗這兩年的自由,然後再回到牢籠裏來,認命地接受她既定的命運。

  誰教她是公主呢!

  ☆ ☆ ☆

  正月下旬,莊親王甫自宮裏回府,向來不曾平靜太久的莊王府邸又起波濤,下人們原是見怪不怪,如同往常一般當看場笑鬧劇也就罷了。

  可這場爭執竟是越演越熾、越吵越激烈,雷鳴風吼、山崩地裂,眼看桌椅要砸了,屋頂要掀了,眾下人們忙不迭地紛紛四處逃難去,只塔布、烏爾泰、佟桂和玉桂逃不得也,四處屋角恰好各畏縮一個。

  「不成!不成!你得給我去跟皇上抗議去!」

  「胡鬧!」

  「誰人跟你胡鬧!梅兒不過十四歲,皇上便要把她指配給什麼什麼爾貝子作繼室夫人,我還一輩子呢!也不想想那傢夥都已經二十七歲了,不過小我六歲而已,又是個蒙古粗漢子,聽說他那兩位前妻還是被他活活淩虐而死的,你你你……你這死沒良心的阿瑪,當初換來了弘普的自由,換來了所有孩兒們的自由,為何不也換來梅兒的自由?」

  又跳腳又撒潑,滿兒一如當年般兇悍,而允祿亦不變地冷峻嚴酷,一任妻子咆哮怒吼,他只不屑地冷眼瞧她在那兒發瘋,無動於衷。

  「既是給了先皇,我拿什麼立場去換?」

  滿兒窒了窒,仍是強辯,「可你畢竟是梅兒的親生阿瑪呀!」

  「不,現下她已是和碩端柔長公主,不再是莊親王府的大格格了。」

  「她明明是我懷胎十月所生!」

  「你已給了先皇。」

  「那……那這會兒我不給了,我要梅兒再回來作咱們莊親王府的大格格!」

  「不可理喻!」

  「欸,竟敢說我不可理喻!」滿兒怒極沖上前去又踢又打,還踩著寸子,也不怕閃了腰,拐了腿。「我不管,我不管,你非得給我解決這檔子事不可,不然我跟你沒完沒了!」

  允祿冷哼,慢條斯理地抓住她兩手扔開,再徑自退開兩步去負手閑眺窗外銀燦雪景,滿兒不由得氣結,不過她終究是身經百戰的不敗英雌,這點小小挫折難不倒堂堂莊親王大福晉,眼看這招沒用,立刻換上另一招──終極苦命招,猛然趴上炕桌去大哭大嚎,又拍桌又捶胸。

  「嗚嗚,我好命苦喔!小時候得苦哈哈地生受著親人們的冷言冷語,大了又不幸嫁給你這種冷眼冷面的冷丈夫,成天冰冰冷冷的沒一絲溫情,虧得我還這般愛戀於你,你就這麼厭惡我,連我生的女兒都不管她死活嗎?」

  又抹淚又擤鼻涕,滿兒大聲哽咽。「好吧,好吧!既是你這般厭惡於我,就讓我帶著女兒死了也罷,省得礙著你的眼、煩了你的心,你淨可以再去娶個貴族千金小姐,她高貴端莊,你冷漠無情,恰好配成一雙!」

  不信這招沒用!

  但見允祿猛然回過身來,面色鐵青。「你這瘋女人,我沒有不管她,原就料到你會這般不依不饒,早在一年前我便開始為她設想、為她安排,她那額駙也是我為她精挑細選的,這樣你該滿意了吧?瘋女人!」

  聞言,滿兒不禁呆了呆。「欸?你……你早就知道了?梅兒的額駙也是你為她挑的?」說到這裏,陡然又變了臉色。「太過分了,既是你挑的,為何不挑容恒?起碼梅兒還能留在京裏頭,你……」

  終於逮著機會上前來進奉兩句良心建言,「福晉,」佟桂悄聲道。「您早該瞭解王爺的脾氣了不是?王爺若是不管便啥也不管,可王爺若是插上了手,保證萬無一失,您又擔個什麼心思呢?最多您好言好語去問上一問,擔保王爺會給您一個最滿意的答復!」

  說的也是,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允祿的性子她哪能不清楚,他要不插手便罷,若真插上了手,哪一次不讓她稱心又如意的?

  思量至此,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好幾圈,滿兒忙抹去鼻涕淚水,悄悄偎向又拿背對著她的夫婿,兩條藕臂滑膩膩地纏上了他的腰際,準備使出過去所向無敵的撒嬌絕招,原是躲在四處角落的人見狀忙避了出去。

  現下絕對不是王爺福晉需要人伺候的時刻。

  「老爺子,對不起嘛!人家是心急了點兒,你不會生氣對不對?」

  「……」

  「好嘛,好嘛!最多今兒個夜裏我不睡了,專程『伺候』老爺子一整晚,這總可以了吧?」

  「哼!」

  「嘻嘻嘻,老爺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哪!告訴我好不好?為什麼要挑上那傢夥呢?」

  「……」

  「老爺子~~」

  「……」

  「老爺子~~」

  「別搖了!」

  「那你告訴人家嘛!」

  「……」

  「老爺子~~」

  「告訴你別搖了!」

  「那你就說嘛!」

  「……」

  「老爺子~~」

  「該死,真是個瘋婆子……」

  ☆ ☆ ☆

  「臣叩見……」

  「不必,不必,十六皇叔是長輩,不必如此拘禮,來,來,先坐下再說!」

  同樣在東暖閣,卻是景物依舊,人事已非。

  「十六叔,朕就直接提正題吧!」乾隆撫著光滑的下巴沈吟了會兒,「是這樣,皇考生前已同朕談過四皇妹的親事,以及皇考應允十六叔之事,朕自當依循皇考的意思辦理,所以朕必得先問一下……」雙目一凝。「十六叔,你後悔了嗎?」

  允祿眉端一挑。「喀爾喀貝子!」

  乾隆很顯然的有些失望。「這樣嗎?」真可惜,他也很期待能聽到十六叔主動承認搞不定十六嬸兒,偏偏十六叔不肯如他願。「呃!不後悔就好,那就……啊!對了,前兒個太后……」

  他一五一十的把梅兒要求兩年自由的事兒說了,允祿始終淡漠如故。

  「……朕不願違逆太后的請求,只好應允,不過這樣一來也恰好……」話聲一頓,驀而岔開話題。「皇考說要給十六皇叔一年時間,十六叔,可以了嗎?」

  「可以了。」

  「那麼十六叔尚有其他要求希望朕成全的嗎?」

  「公主下嫁之時,請內務府莫要遣嬤嬤陪嫁。」這是家裏那個瘋女人的「命令」,他不想提,又不得不提。

  「這事兒簡單,朕會吩咐內務府。」

  身分高貴的公主們下嫁後依然是高高在上,公主睡府內,額駙居外舍,公主不宣召,則不得共枕席,公婆要見媳婦兒還得行屈膝叩安禮,這樣尊貴的公主們卻只含糊了陪嫁嬤嬤們,不得她們點頭同意,公主們想見夫婿一眼都不成,只能咬手絹兒啃指甲,哀哀怨怨地抱枕頭度過漫漫長夜。

  這種事他早已有所聞,正好藉這機會徹底解決也好。

  「還有嗎?」

  「有。」

  「說說看。」

  「臣想請辭……」

  「慢慢慢……」乾隆趕緊抓起其他奏摺假作忙得不得了。「那個以後再說,以後再說,朕眼下忙得很,忙得很,十六叔跪安吧!」

  唉唉唉,早知道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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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5:45:51 |只看該作者
  二月,天兒開始轉暖了,梅兒也早已準備妥當,一待乾隆遣人去通知,即刻拎著包袱興高采烈地奔向禦花園,不穿旗服,不踩寸子,也沒有旗髮鈿子,拉開腳大步跑,恨不得早點離開這座豪華的大牢籠。

  禦花園北方的延暉閣裏,梅兒一見著乾隆便興奮地轉了個大圈兒。

  「皇兄,瞧瞧梅兒,瞧瞧梅兒,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乾隆目瞪口呆地傻了好半晌。

  「你……打算就這個樣兒出門?」

  「對啊!」梅兒低頭瞧瞧自個兒。「不好看嗎?這褂子太花了嗎?」

  「褂子太花了?」乾隆啼笑皆非。「四皇妹,妳是位姑娘家呀!幹啥梳辮子穿長袍馬褂作男人樣兒?」

  「方便嘛!而且這樣更安全,」梅兒振振有詞的解釋,還學男人大搖大擺地走兩步給皇帝看。「瞧!沒人知道臣妹是女孩兒家,這不少去很多麻煩嗎?」

  沒人知道?

  唉!這種任誰一見就穿幫的西貝貨,想唬誰呀?

  難怪她會突然變得這樣活蹦亂跳,說話又隨便,原來是以為一旦換上男裝就可以立刻化身為男人,作男人的言行,擺出男人的舉止。

  真是幼稚,她以為男人這麼好當嗎?

  乾隆翻翻白眼。「好吧,好吧!你愛怎麼穿就怎麼穿,由著你了。」他歎歎氣,然後轉向一旁等待中的四人。「哪!這四位便是朕為你挑選的護衛,兩年後他們亦將隨同你到公主府去。」

  「皇兄是說……」梅兒眨眨眼。「他們是我的人了?」

  「對,他們已先撥入公主府邸,從今兒個開始他們就是妳的人了。來,額爾德、車布登、德珠和德玉,先見見。」

  那四位正待上前見禮,卻被梅兒陡然一聲刺耳尖叫駭得他們個個一陣哆嗦,不但忘了施禮,還以為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刺客來襲,險些拔出刀來表現一下他們的忠肝義膽,看看能不能撈上件黃馬褂來穿穿。

  「呀呀呀!」梅兒兩眼瞪大,「她們……」一臉的新奇。「是雙生姊妹耶!」

  老天,男人會這樣尖叫嗎?

  要真有,也只有太監吧?

  「那有啥稀奇,」乾隆齜牙咧嘴地猛摳耳朵。「十六皇叔不也有對雙生兒?」

  「那不同,那是一男一女的雙生兒,可是她們……」梅兒驚歎地望定那雙豔麗奪目,英姿凜然的大姑娘,不斷來回。「天哪,天哪!她們一模一樣,真的一模一樣耶!」

  右邊的姑娘微微一笑,先屈身見禮,「奴婢是德珠,這兒……」再指著自己的右臉頰。「有顆痣。」

  「咦?真的!那……」梅兒急忙轉向左邊。

  左邊的姑娘也跟著屈身見過禮,「奴婢是德玉,這兒……」再指住自己的左臉頰。「也有顆痣。」

  「哎呀,哎呀!真的耶,真的耶!這樣你們倆相對站一起就好像在照鏡子,連那顆痣也恰恰好對上了邊兒呢!好好玩兒喔!」梅兒好玩地兩邊來回看。「不過這樣就不會認錯人了,對不?」

  德珠姊妹倆相對一笑。「的確,熟人絕不會認錯。」

  「皇妹,他們也是兄弟喔!」乾隆再指指另兩位頎長挺拔,卓爾不凡的男人。

  不會也是雙胞兄弟吧?

  「耶,是嗎?」梅兒興匆匆地轉過視線去,以為會看見另一對雙胞胎,正打算好好瞧瞧男人的雙胞胎是什麼樣兒的,沒想到僅只一眼,兩隻澄澈明亮的杏眸便直勾勾的盯住左邊的男人,不自覺地發了楞,有點疑惑,也有點困擾。

  見她突然失去聲音,還一臉恍惚的模樣,乾隆不禁詫異地推推她。

  「皇妹?四皇妹?」是昨晚太興奮沒睡好,現在不小心睜眼睡著了嗎?

  「嗯?啊!」梅兒一驚回神,雖然一時之間表情仍有些迷惑,好像不解自己為何會突然失神,不過片刻後即恢復原狀,並很有自信地指著左邊的男人說:「那他一定是哥哥!」

  乾隆好奇地摸摸光滑的下巴。「皇妹為何如此肯定?」

  「因為他比較高!」梅兒回答得毫不猶豫。

  乾隆再次哭笑不得。「因為他比較高?」這是什麼謬論?普天下有這種兄弟排序法嗎?

  最高的是老大,最矮的是老么?

  「對,」梅兒一本正經地點著螓首。「而且他的目光深沈內斂,看上去既成熟又穩重,還有那張臉老是繃得緊緊的,想來必定是位嚴肅正經不愛說笑的人,再加上那張嘴也總是抿成一條直線,約莫還是個沈默寡言、不善言詞的人……呃!就是那種一竿子打不出半響屁的人……」

  幾聲噗哧失笑,就連乾隆也忍俊不住地揚起笑意,而那位一竿子打不出半響屁的人卻僅是半垂下濃密的睫毛,神色絲毫未變。

  「……再有,他的服飾雖然簡單樸素,流露於外的儀容氣度卻又如此雍容高雅,可見他生性樸實又有內涵,是個實實在在的男人,作哥哥的大都擁有這些個性。另外……啊!對了,他比較好看。」

  前面說得還滿有幾分道理,可說到最後又走調了。

  「他比較好看?」乾隆喃喃重復。

  這又跟兄弟排序扯上什麼關係了?

  最高最好看的是老大,最矮最醜的只好滾到隊伍最後面去當老么,那如果是最高最醜,或者是最好看最矮的又該怎麼論?

  排中間?

  倘若只有兄弟兩人呢?

  白天老大,晚上老么?

  德珠、德玉忍不住又掩嘴悶笑,而右邊那位立刻提出嚴正抗議。

  「公主,這話您可就說差了,大家都說卑職比老大好看喔!」

  梅兒聞言瞥過眼去,旋即大驚小怪的叫開來,誇張到了極點。

  「哎呀呀,真的耶!確實好看多了耶……」

  右邊那位馬上咧開倡狂的大嘴。「對吧?對吧?我就說……」

  「……你的袍子。」

  倡狂的笑被攔腰斬斷。「呃?」

  「瞧你,一身花紅柳綠比窯姐兒臉上的脂粉更花俏,嘻皮笑臉的沒一刻靜,跟老母雞似的,說你不是弟弟也沒人信,更何況……」梅兒俏皮地眨眨眼,「你剛剛不也承認他是老大了?」說完即得意地笑開了。

  嗚嗚,好過分,居然拿他跟窯姐兒、老母雞比,還「套」他的話!

  右邊那位呆了片刻,繼而哀怨地朝身邊的兄長瞅過去一眼,咕噥一句沒人聽得懂的話,不吭聲了──居然眼睜睜看著親弟弟被欺負也不幫一下腔,這位「比他高、比他好看」的哥哥更沒良心!

  乾隆忍住笑。「皇妹猜得沒錯,額爾德是哥哥,車布登是弟弟。而且確如皇妹所言,額爾德是個沈穩可靠的人,所以朕才特意挑上他來帶領其他三人護衛皇妹你,皇妹聽他的話准沒錯。」

  梅兒老老實實的點頭。「臣妹知道了。」不清楚的狀況最好聽別人的,自以為是只會讓自己出糗,這種事她早就學乖了。

  「很好,那……」乾隆朝她身後瞄了一下。「皇妹不帶上幾個宮女伺候著?」

  「不用,不用!」梅兒連連搖頭。「不管帶上這個或那個對其他人都不公平,橫豎臣妹自個兒打點得了自個兒,那就索性一個都不帶。」

  乾隆頷首,「皇妹個性一向獨立,既是皇妹自認應付得了,朕也不想勉強,若真需要人伺候,也還有德珠、德玉在。可是……」再往順貞門方向瞥一眼。「皇妹也不打算坐轎?」

  「不要,不要!」梅兒更是搖頭。「坐轎反倒不方便,騎馬行了。」

  「好吧!那……」乾隆朝身後的太監使了一下眼色,太監立刻上前將一個鼓鼓的褡褳交給額爾德。「裏頭有六千兩銀票,為免遺失,朕交給額爾德保管,皇妹需要用錢找他要即可。」

  「謝皇兄恩賜。」

  「那麼……」乾隆環視五人一眼。「馬兒就在順貞門外,你們儘早出發吧!鄂爾泰與張廷玉還在養心殿等候朕呢!」

  才剛說完,已見梅兒福下身去唱喏,「恭送皇上!」

  乾隆呆的一呆,失笑。

  「哎呀,趕人哪!好好好,朕走,朕走,你們自個兒啟程吧!」

  皇帝大爺一離去,梅兒立刻歡天喜地的跳起來大聲宣告,「終於可以出發了!各位,咱們走吧!」說罷即迫不及待地搶在前頭奔出延暉閣。

  按規矩,公主走在最前頭也是理所當然,其他人忙隨後跟上去,德珠、德玉次之,額爾德和車布登殿后,幾人一齊望著公主蹦蹦跳跳的身影,不約而同地開始擔心起來。

  這位活蹦亂跳的公主,究竟會帶給他們什麼樣的麻煩呢?

  ☆ ☆ ☆

  禦花園與皇城北神武門有兩門之隔──承光門和順貞門,此時,梅兒一行人便是魚貫往承光門而去,途中,她聽見其他三人輪流對同一人提出問題,不覺拉長了耳朵。

  「老大,咱們要從阜成門出去嗎?」

  「還是先出外城,老大?」

  「走宣武門嗎,老大?還是正陽門?」

  聽到這裏,梅兒立刻回過頭去湊一腳。「我們先出外城好不好,老大?」

  那四人肯定已合作過不少時間,默契著實驚人,梅兒的最後一個字才剛出口,四人便在同一瞬間動作劃一地頓住腳步,就像久經訓練的戰士,連表情也是一模一樣的驚駭。

  梅兒正感納悶,又聽他們在同一剎那異口同聲地發出惶恐的驚呼,一樣大聲,半字不差,除了額爾德,他兩眼睜得最大,好似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說什麼?!」

  「呃?不行嗎?」梅兒只好也跟著停住腳步。「好吧!那我們直接從阜成門出去好了。」

  那四人相覷一眼,表情怪異。

  「請……請問公主剛剛說什麼?」車布登吶吶地問。

  「我們直接從阜成……」

  「不不不,前一句,前一句!」

  「前一句?」梅兒想了一下。「我們先出外城好不好?」

  「對對對,」車布登拚命點頭。「然後,然後?」

  梅兒怔了怔。「我們直接從……」

  車布登白眼一翻。「不不不,前面,前面!」

  他是老年癡呆嗎?

  前一刻才問過的話,居然轉個眼就忘了!

  「我們先出……」

  「不對,不對!」車布登不耐煩地歎著氣。「請問公主剛剛在叫誰?」

  梅兒恍然大悟。「老大啊!」

  車布登冷然抽了口氣,「老老老……老大?」結結巴巴地重復。「公公公……公主,您怎能叫他老大?公公公……公主若是不愛讓卑職等護駕,早早早……早說嘛!別害卑職等掉掉掉……掉腦袋啊!」

  掉腦袋?

  有這麼嚴重嗎?「可是你們都叫他老大,為什麼我就不能……」梅兒驀而噤聲,怔楞地望住額爾德那張英挺不凡的俊臉,雖非那種書生型的俊美倜儻,卻是更令人心折的英偉俊朗。

  但此際,那兩道修長的劍眉之間因她的話而撩起數痕嚴肅的皺褶,沈鬱的烏眸中隱約流露出一股不以為然。

  不知為何,僅僅是那樣一個無言的反對之態,竟使她莫名其妙地心虛起來。

  「不……不行嗎?」

  「確實不宜,公主。」

  這是額爾德頭一回出聲,梅兒驚訝地發現居然有人能夠把高雅清冽的氣質表現在那低沈深邃的嗓音上,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暮鼓晨鐘,直接浸潤到人的心裏頭去。

  她不覺指住他脫口對車布登說:「他的聲音也比你好聽耶!」

  那四人不禁呆了呆。現在又是說到哪里去了?

  「你真的不喜歡說話嗎?好可惜喔!」梅兒頗遺憾似的喟歎道。「你的聲音真的好好聽耶!」

  聞言,其他三人不約而同地以譴責的目光投向額爾德──現在不是勾引女人的時候好不好,再瞪回梅兒──這個不是重點吧?

  「四公主,麻煩您,請專心一點!」車布登以教導無知幼童的語氣說。「現下我們談的是四公主不宜叫喚卑職的大哥為老大的問題,卑職等還年輕,請公主莫要因一時的任性而斷了卑職等綺麗美好的人生,光輝燦爛的前途好不好?要說老大,四公主您才是老大,您喜歡我們叫您老大嗎?好,卑職等就叫四公主老大,可以了吧?」

  「才不要!」梅兒馬上撅起紅唇斬釘截鐵地拒絕。「作老大很辛苦的耶!」

  車布登忍耐著。「不叫就不叫,不過也請四公主不要亂叫我大哥為老大,這要是讓隨便哪位宮女太監聽到,真的會害死人耶!」

  「嗯!的確是,那……」梅兒咬著手指頭想了一下,「我們出京後就不必顧慮這麼多了吧?原就不想讓人家知道我們的身分,所以也不好顧慮那麼多,」她兩眼認真地凝住額爾德。「那時候也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車布登想也不想便以那種「這還用問嗎」的口氣斷然否決。

  但梅兒依然望定額爾德,好像車布登說的不是人話,她聽不懂,一意等待額爾德的答案。車布登只好用手肘頂頂兄長,催促他趕緊回公主一個她聽得懂的人話。

  「仍是不宜,公主。」額爾德斂眉垂目,沈穩地回道。

  「這樣啊……」梅兒有點失望地垂下瞳眸,隨即又揚起。「那我應該叫你們什麼呢?」

  「廢話,當然是叫名字啊!」車布登脫口道。

  可是梅兒仍舊看也不看車布登一眼,只拿詢問的眼神盯住額爾德,車布登不禁誇張的歎了口氣,再一次用手肘撞撞兄長,後者慢條斯理地瞥他一眼,車布登趕緊又瞪眼又皺鼻又歪嘴的做各種只有他自己瞭解的暗示。

  快說啊,白癡!

  說什麼?

  笨蛋,要她叫我們的名字就可以了嘛!

  你不是告訴過她了?

  可是她不聽我的,只肯聽你的嘛!

  誰說的?

  我說的!

  你別胡說!

  我哪里胡說了?沒瞧見她一直盯著你看嗎?

  他是瞧見了。

  額爾德的眉宇間不禁再次畫出好幾道皺褶。「叫卑職等的名字即可,公主。」

  梅兒兩眼一亮。「好啊,好啊!那你們也叫我的名字,我叫梅蕊,不過大家都叫我梅兒,你們也叫我梅兒好了!」

  請問她所謂的「大家」是指誰?

  開玩笑,居然要他們叫喚公主的閨名,她到底想要他們掉幾次腦袋?

  車布登頭痛地拍著腦門,「天哪,天哪!四公主,這更使不得,我們有十顆腦袋也不夠叫一回呀!」然後又拚命用手肘頂兄長,而且越頂越使力,存心撞斷他的肋骨似的。「告訴她,老大,快啊!晚一點咱們就沒腦袋吃飯啦!」

  額爾德冷靜地抓住弟弟的手肘,慢吞吞地挪開,雙眸始終恭謹的垂地。

  「公主,確實不合規矩。」

  這樣也不行?

  「這不可以,那又不合規矩,到底要怎樣嘛!」梅兒開始不耐煩了。「就跟你們說了,我不想讓人家知道我們的身分,那你們又『死』公主『死』公主的叫,呆子都猜得到我們是誰了!」真搞不懂,明明是簡簡單單的一件事,為什麼一定要搞得這麼複雜呢?

  「死」公主?

  車布登倒抽冷氣。「老天,四……不,端柔長公主大人,拜託您別亂栽贓嫁禍好不好?卑職哪敢咒您死……呸呸呸,這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他拍了兩下自個兒的嘴巴子,再露出滿臉討好的笑。「哪!公主大人,以後卑職等就叫您端柔公主,這總行了吧?」

  哼一聲,梅兒腦袋一撇。「叫公主就是不行!」

  「可是……」

  「那叫小姐可以嗎?」德玉忽地打岔進來。

  「小姐啊……」梅兒遲疑一下,點頭,「是還可以啦!但……呃,不對,不對!」又搖頭。「不可以,當然不可以,我是男人耶!怎麼可以叫我小姐呢?」說罷,還刻意抽出腰間的摺扇刷開來瀟灑地搧了兩下。

  可惜的是,儘管她已經很努力了,仍是顯得相當不倫不類,再配上那張清秀稚嫩的嬌靨,沾沾自喜的表情,看上去還真是滑稽得很。

  這樣就叫男人?

  嗯!沒錯,是像男人,娘娘腔的男人!

  幾人相覷一眼,俱是一副忍俊不住的表情,就連額爾德眼中亦悄然掠過一抹異采。

  「那就……」德玉極力憋住笑容。「少爺?」

  螓首微傾,梅兒咬著指甲想了一下。

  「叫少爺是可以啦!不過我還是覺得如果你們肯叫我梅兒的話……」

  「行了,行了,就叫少爺,就叫少爺!」車布登急忙打斷她的「有意陷害」。「好了,這個問題解決了,現在該來討論一下最重要的問題。」

  「什麼問題?」

  「公主……不,少爺大人,南方大得很哪!咱們究竟要先上哪兒去?」

  「這個嘛……」梅兒搔搔腦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耶!你們有什麼好建議嗎?」

  車布登兩眼驟睜,亮晶晶地盈滿期待之情。「卑職最好的建議就是請公主大人快快打消這種出京去玩兩年的餿主……不,是好主……也不對,是怪主意,然後乖乖聽皇帝大人的話嫁到蒙古去!」如此一來,他就可以立刻回家去抱大老婆親小老婆了。

  「絕不!」梅兒毫不考慮地否決了他的爛主意。

  真不上道!

  滿眼亮晶晶的期待霎時化為兩汪水盈盈的淚珠,「我就知道。」車布登喃喃道,可憐兮兮地吸了吸鼻子,再哀怨地橫她一眼。「那卑職就沒什麼好建議了。」嗚嗚,如果他那美麗的大老婆和可愛的小老婆在寂寞之餘送他幾頂綠帽子戴戴,那都是她害的!

  「公主,何不先上杭州?」額爾德突然說道。

  「杭州?」梅兒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啊,對喔!我可以先去探望表哥表姊他們嘛!」高興地看額爾德一眼。「還是額爾德聰明,好,咱們就先上杭州去!」語罷,再次興致匆匆地領頭往承光門而去。

  「真不公平!」車布登跟在後頭喃喃咕噥。「我跟老大只差一歲,為什麼公主只聽老大的,不聽我的?」

  「因為他比你高,比你好看,聲音比你好聽,還有……」梅兒頭也不回地說。「他也比你聰明!」

  「也就是說,」車布登怨歎地扁了扁嘴。「我永遠當不成老大囉!」

  「除非你比他高、比他好看、比他聰明,聲音也比他好聽!」

  聞言,車布登立刻橫過視線去,不懷好意的眼下是滿嘴諂媚的笑,笑得額爾德渾身不對勁。

  「我說老大。」

  「嗯?」

  「我是你親愛的弟弟對不對?」

  「……所以?」

  「你就不能讓我一點嗎?」

  「……讓你哪一點?」

  「譬如切斷兩隻腳板子,這樣你就比我矮了;或者在臉上劃上兩道花,如此一來,我肯定比你好看;抑或者在頸子上橫一刀,哼!我就不信啞巴的聲音會比我好聽。如何,老大,稍稍讓親愛的弟弟我一點點就夠了?」

  「……你自個兒去抹脖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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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5:46: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公主……不對,少爺,咱們先上秦皇島去瞧瞧如何?」

  「行啊!」

  「少爺,有廟會耶!多停兩天好不好?」

  「好啊!」

  「少爺,拐回去到保定可不可以?」

  「可以啊!」

  用不上十天工夫,車布登幾人便發現梅兒出乎意料之外的好說話,雖然偶爾表現得有點單純幼稚,但絲毫沒有預計中那般難以伺候,既不任性霸道,也不刁蠻跋扈,連擺擺架子都不會,是個天真爛漫又活潑隨和的小公主,老實說,他們還真是有些失望。

  他們原已準備好銅皮鐵骨,準備來煉一下百煉金剛,可現在不要說是火了,還猛潑冷水,這樣還有什麼搞頭?

  除了要求她放棄出京玩兩年的念頭之外,其他無論任何意見,人家一提她便同意,打尖用膳時,一碗陽春麵和一杯茶就足夠把她打發掉了,也不排斥在錯過宿頭的夜裏睡山洞打地鋪。

  她甚至婉拒讓德玉姊妹倆伺候,堅持要自個兒動手處理自個兒的事,包括鋪床、梳頭和洗衣服,而且隨時隨地都蹦蹦跳跳的像個小頑童,最喜歡拿著一支糖葫蘆到處逛。

  嘖,這哪像個公主嘛!

  而且她還相當無知,如果他們壞心一點,隨便哄兩句就可以把她耍得團團亂轉,順便把她頭手腳分解開來論斤論兩賣掉,陪伴這種主子四處遊歷實在不能算是什麼苦差使,相反的,還可以稱得上是一趟輕鬆愜意的度假。

  好吧!既然煉不成金剛,退而求其次,來練練玩功也好。

  「少爺,前頭石家莊雖不大,但客棧的住宿吃食都還算可以,要不要在那兒過一宿?」

  日影漸斜,天際悄然抹上一道橘紅,這是他們出京半個月後的黃昏前時分,一路騎馬騎得屁股發麻,幾人便在官道旁樹下歇腿喝水喘口氣,順便閒聊下一站要在哪里打尖過夜。

  「好啊!你們說什麼就什麼。」

  是喔!要她打消出京的念頭她就打死不聽!

  由於德珠、德玉的提議,他們先行到秦皇島嘗嘗初春海風的寒冷滋味,然後沿著長城到尊化,再跑到唐山,又上滄州去看鐵獅子,再往回走到保定,一路逛逛停停,居然半個月後才來到石家莊,不知道的還會以為他們一出京後便以龜速前進,存心想拚個天下第一慢的名銜來和天下第一關別別苗頭

「少爺,請問您敢吃香肉嗎?」

  「香肉?」很香的肉?

  除了沈默寡言的額爾德之外,梅兒已經和其他三人混得很熟了,她覺得他們很有趣,他們也覺得她委實不像個公主,反倒像是自家小妹妹般可愛,閑來無事總喜歡逗逗她玩兒,特別是車布登,一天不逗她一回就渾身不對勁。

  誰讓她不給他回家去抱老婆。

  「就是狗肉啦!」

  「狗……狗肉?」梅兒倒抽一口氣,由於太過吃驚,所以沒注意到若非額爾德悄悄扶她一把,她早就屁股一歪摔下馬去作滾地葫蘆了。「天哪!你你……你不會是說要吃可愛的小狗狗吧?」

  可愛的小狗狗?

  車布登兩眉一挑,正準備用力給她譏嘲回去,眼角卻見額爾德橫眸警告過來,心頭咚的一下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以一般正常情況而言,最令他們兄弟畏懼的本應是生性嚴酷不苟言笑的父親,但不知為何,包括他在內的七個弟弟最害怕的竟是冷靜沈著又有耐性的大哥。

  雖然他並不冷漠,也不無情,更不殘虐,只是嚴肅了一點,一本正經了一點,無趣了一點,可是無論任何事──也許只是某個笨蛋一個不小心說錯了某個字眼,大哥甚至不需要費力氣吭一聲,只要隨隨便便瞪過來一眼,七個弟弟就爭先恐後一溜煙躲進烏龜殼裏半天不敢出來了。

  明明是一個人犯錯,大家卻一起嚇破膽,真孬!

  「好好好,不吃香肉,不吃香肉!」咧著心驚肉跳的笑臉,車布登見風轉舵趕緊改口。「那吃獅子魚總可以吧?」唉唉,真窩囊,虧他都已經是個二十五歲的大男人,還有三個老婆兩個兒子,居然還會怕哥哥怕成這樣,嗚嗚,好丟臉喔!

  「獅子魚?好奇怪的名字。」梅兒喃喃道。

  「你管它名字奇不奇怪,」車布登沒好氣地說。「吃起來好吃到爆就行了!」嘖,真是可惜,聽說石家莊的香肉風味獨特,別具一格呢!

  「那明兒個一早再出發去看看蒼岩山的橋樓殿。」德珠興致勃勃地提議。

  「還有正定府大菩薩,」德玉追加。「如果可以的話,再去毗盧寺瞧瞧。」

  「都可以,都可以,」梅兒一臉單純的笑容,連連點頭。「你們想去哪兒都可以!」

  德玉姊妹倆眉開眼笑。「謝謝少爺!」嘻嘻,這一趟有得玩了!

  「嗤!那種東西有什麼;好看的?」車布登卻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態度,「告訴你們,叢中的花會才夠熱鬧,」原來已經想到邯鄲去了。「不但人多,好玩的把戲更多,還可以順便吃上一頓好的,嗯!對,索性在那兒玩個痛快再離開好了,然後再去……」話越說越溜,語氣越講越囂張,到最後提議變成決議。

  總之,他說了就算!

  「你們,不要太過分了!」只有在這種時候,那位老是板著一張嚴肅的包公臉,而且「一竿子打不出半響屁」的老大才會開金口吐出一兩句寶貴的金言金語。

  車布登與德玉姊妹倆相顧一眼。

  「哎呀!別這樣掃興嘛!大哥,都辛苦好些年了,難得輕鬆一下也不成嗎?」

  「不成!」額爾德堅定地否決。

  「不成?」車布登瞪大眼。「難不成這兩年裏我們還是得戰戰兢兢地過?」

  「沒錯。」

  「為什麼?」車布登差點扯喉尖叫,「稍微犒賞自己一下有什麼大不了的,公主也不介意啊!」話剛說完,身旁突然傳來兩聲驚恐的抽氣,莽莽撞撞的笨蛋才驚覺自己在無意中觸動了「機關」,不禁心頭一跳,背脊立時泛了涼,一想到即將面臨的災難,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不不不,我不是……」

  很不幸的,他的力挽狂瀾只來得及列出標題,始終面無表情的哥哥便冷靜無比地開啟了災難的預告。

  「這不在於公主介不介意,而在於此刻並非適於輕鬆的時刻,別忘了公主是皇上親自交托給我們的責任,容不得半絲差錯,否則不單只是皇上降罪論罰這麼簡單,恐怕還會……」

  黃河開始決堤。

  額爾德話說得是不疾不徐,語氣也不冷不熱,丁點火藥味也聞嗅不著,好像善良的老百姓在說溫和的床邊故事,然而這一連串「故事」說下來,內容卻跟以上兩種形容詞全然搭不上半點邊。

  從降罪論罰到削官降爵,再從削官降爵到午門砍頭,又從午門砍頭到淩遲處死,複從淩遲處死到全家抄斬,一層一級越往下說越嚴重,簡直是到了萬劫不復的境界。

  「……倘若這還不足以令你們知所警惕,那麼或許我應該再警告你們……」

  好狠!

  原以為全家抄斬已經夠悲愴了,沒想到他還嫌不夠壯烈,又繼續晉級到株連九族,連一百歲以上的老人瑞、初生幼兒和挨家挨戶的貓貓狗狗跳蚤耗子都不放過!

  接下來呢?還有誰要陪葬?

  車布登三人猛咽口水,脖子越縮越短。

  「……必然令你們悔恨萬分卻已不及,特別是當……」

  黃河水繼續漫淹兩岸。

  車布登三人的臉色由發白、轉綠到變黑,最後成為三張非常漂亮的景德鎮五彩拚盤,冷汗涔涔、心驚肉跳,仿佛已經可以見到自己被五馬分屍的慘狀,腦海中更是腥風血雨、屍橫遍野,惶恐驚怖之餘正打算跪地求饒,免得現下就被大哥安上「千古罪人」的墓誌銘,提早埋進十八層地獄裏去反省思過。

  就在這當兒,某位不太清楚狀況的旁觀者卻突然橫裏岔進來一句,當下聽楞了四顆霹靂無敵聰明的笨腦袋。

  「額爾德,你有沒有想過去唱戲?」

  「呃?」

  如同老太婆的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的罪刑驀然中斷,正在忙著繼續往下論刑的人愕然啞口,沒頭沒腦被判了一大堆罪孽的人也茫然不知所以,四人八隻眼迷惑地瞪住梅兒,實在跟不上某人的思緒邏輯。

  唱戲?千古罪人要唱戲?

  請問要唱哪一齣?秦檜還是魏忠賢?

  百思不得其解,額爾德只好輕蹙眉宇困惑地不恥下問。

  「請恕卑職不解公主何意?」

  「你的聲音啊!真的好好聽耶!低沈醇厚又清澈圓潤,還帶著股令人陶醉的韻味兒,每次聽你說話,我的背脊骨都會發麻呢!」

  梅兒一本正經地解釋完,再轉向車布登三人露出歉然的笑。

  「真是對不起,雖然我很同情你們被他罵得好可憐,但還是很壞心地任由你們讓他罵,這樣我才能夠多聽一點他的聲音。所以呢……」

  說到這裏,她又回過眼來笑嘻嘻地對上額爾德。

  「請儘管罵,罵得越多越好,最好罵到我聽夠了你再停,好,請繼續吧!」

  內容很可笑,但這一串話說得是那樣正經八百,好像真有那麼一回子事似的,教人分辨不出她到底是在說真的還是假的?

  不過無論是真或假,經她這樣一「稱讚」,還有誰繼續得下去?

  偏就有!

  不但有,而且連她也給「罵」進去了。

  「公主,」額爾德連根眉毛也沒掀一下。「請莫忘您是金枝玉葉萬金之軀,本就不該任意出京,是皇上一片愛護之心才勉強應許公主這種超越本分的要求,公主就該體諒皇上的辛勞,萬勿任性而為惹來禍端為皇上多添煩擾……」

  對象換了人,卻依然是滔滔江水滾滾泛濫,從北方淹沒到南方,淹了農田再淹房舍。

  梅兒聽得雙眸越睜越大。

  哇!任性自負、驕佞無理……哇哇!刁蠻跋扈、強橫霸道……哇哇哇!氣焰囂張、仗勢欺人……

  她是這樣的嗎?

  然後,當她發現額爾德叨叨絮絮說了一大堆之後還捨不得閉嘴時,她開始拚命眨眼,一面偷偷傾身側向德玉那邊去,悄細低語。

  「德玉,你們老大是在對我訓話嗎?」

  「好像……」德玉抿著唇,實在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緊張。「是耶!」

  「好厲害!」梅兒佩服地驚歎。「他一定念過很多書,通曉的詞句還真不老少,好像怎麼用都用不完耶!」是誰說他不善言詞的!

  德玉忽地掩唇發出一聲怪響,臉不敢變形,眼底卻充滿笑意。

  「真的呢!他訓話時從不愁缺少詞句用,這也是我們這麼害怕老大的緣故,他有……呃!恐嚇人的怪癖,一上了癮頭就沒完沒了。」她憋著笑小小聲說。

  「最厲害的是,他從不指著人家鼻子罵,只會『好心好意』的『提醒』你,倘若不聽從他的『勸告』將會惹來多麼淒慘悲壯的下場,每一字每一句都直接殺進你的心坎兒裏頭去,狠狠地嚇破你的膽!」

  一邊耳朵傾聽德玉的細聲解釋,一邊耳朵聆聽額爾德繼續滔滔不絕,梅兒越來越驚奇。

  這樣兒能算沈默寡言嗎?

  以她來看,這個人根本是愛說話愛得不得了,想必是礙於身分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作長舌男,只好平日硬憋住,等逮著個適當的好時機再一口氣給他發泄出來,免得積「話」成疾。

  「……最忌目空一切、驕蠻莽撞,以至於……」漫漫洪水仍在肆虐。

  好辛苦,從剛剛到現在,他連停下來喘口氣都沒有呢!

  「現在我終於瞭解什麼叫做『天長地久有時盡,此“話?!綿綿無絕期』了!」

  想想,這個人也許還是讓他沈默寡言一點比較好,特別是在這種時候,她究竟是該乖乖聽訓好,還是舉白旗抗議好?

  不過這些她都不在意,不在意他是啞巴或長舌男,也不在意他是包公或鍾魁,她最在意的是,打從頭一眼見面開始,她便能隱約感受到額爾德對她抱著一種警衛的態度,過分恭謹、過分敬憚,總是小心翼翼地用戒慎的眼神看著她,好像在防備她隨時會跳起來咬人似的。

  她又不是跳蚤!

  「他會說到什麼時候才肯停止?」

  「公主聽煩了?」德玉低問。

  「煩是不會煩啦!因為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不細聽內容的話,還以為他在唱曲兒呢!可是……」梅兒滑稽地又擠眼又皺鼻子。「要請我吃這種『大魚大肉』也得給我點兒消化的時間嘛!一次就來全套的滿漢大餐,我會拉肚子的啦!」

  德玉失笑,忙又掩住。「要讓老大停止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梅兒立刻虛心求教。

  「認罪求饒。」

  「認罪求饒?」這可新鮮了,她又沒犯罪,求什麼饒?「嗯……」咬著手指頭,梅兒沈吟片刻。「不,我有更快、更簡便的法子!」

  「什麼法子?」

  「瞧著!」話落,梅兒又擠了一下眼,然後對那個猶在忙著發大水的人展開一臉純真無辜的笑。「我說老大……」

  這個厲害!

  只兩個字而已,洪水即刻止泄,額爾德窒愕地半張著嘴,看樣子還差點噎喉,其他三人看得既欽服又崇拜,差點放聲大笑。

  「……我餓了,等我們到石家莊用過膳之後,屆時隨你愛怎麼嘮叨就怎麼嘮叨,我都會乖乖聽你嘮叨完,行嗎?」

  額爾德慢慢闔上嘴,看了她一會兒。

  「行,但請公主切莫再稱卑職為老大了。」

  梅兒吐了吐舌頭,趕緊起身上馬,竊笑。

  當然可以,只要他不再拿她作發泄發表欲的對象,什麼都可以!

  而車布登三人更是暗呼僥倖不已,逃得更快,先起身的是梅兒,後上馬的也是梅兒,還離著馬兒有一段距離,其他三人早已四平八穩地端坐鞍上了。

  在恐嚇與威脅的長期蹂躪之下,頭一回能自無人能逃脫的魔掌中輕易地逃出生天,這簡直可說是奇蹟降臨,懷抱著感恩的心,三人的腦袋裏都已經開始進入算計步驟。

  往後,無論有什麼「建議」都可以放膽提出來了,嘿嘿嘿!只要……

  天際那一道澄豔的橘紅已然渲染成半片眩眼的瑰麗,宛如仙子的彩帶旖旎過天幕,五騎不覺加快了蹄步,期待能在天晏前趕到石家莊,好好洗個澡,再飽頓好餐,然後躺在軟綿綿的床上舒舒服服睡他個好覺。

  啊!光是想想就令人心情舒暢,不記得有多久不曾這樣想要如何就如何過,這真是一趟愉快的旅程啊!

  ☆ ☆ ☆

  愉快個屁!

  如果能任由他們自個兒選擇,他們寧願放棄陪伴偉大的公主出遊的「殊榮」,回家去作兩年閑閑無事幹的廢人,每天只等著吃飽喝足再去睡覺,這才算是真正的悠閒。

  不過他們也不太挑剔啦!既然無從選擇,他們也能在這趟旅程中自得其樂一番,畢竟這位公主並不難伺候。

  出京時是五人行,不料半個多月後竟然變成十一個人,這,才是最大的災難。

  「喂喂喂!你們前頭的,等等我們啊!」

  咦?前頭的?誰?他們嗎?

  五騎正待馳入石家莊,半截裏突然傳來鬼叫聲,幾人不禁狐疑地各自勒住坐騎,十隻眼不約而同地往後掃去,但見另六騎健馬如飛而至,兩女四男,額爾德四人都沒見過,梅兒卻是滿臉錯愕,出京以來未曾消褪過片刻的輕鬆自在也在同一瞬間悄然斂去。

  「是他們?」

  「他們是誰?」見她神情不對,車布登忙問。

  「二十三叔允祁貝勒和兩位貼身護衛,以及十二叔履親王的女兒珍格格、婢女果月和履親王府侍衛思崇。」梅兒慢吞吞地說。

  「珍格格?她不也是……」

  「對,這回被指婚的宗室格格裏也有她一份,她被指給了容恒。」

  「那他們來幹嘛?」

  「我也不知道,不過……」梅兒不安地咽了口唾沫。「我有點不祥預感,希望不是我想象中那樣。」

  「如果是呢?」

  「如果是啊……」表情逐漸凝重,梅兒無意識地又開始啃起指甲來了,「唔!這個就……有點麻煩了……」她攢眉沈吟。「二十三叔不好應付,珍格格更是刁蠻,連她那個婢女都難纏得很,我看若是不事先說好,這一路上大家都不會好過到哪里去……」

  這麼可怕?他們是豺狼虎豹,還是妖魔鬼怪?

  「好,就這麼著!」好像終於理出個頭緒來了,梅兒對自己點著頭說道,原先洋溢在她嬌靨上的純真稚嫩亦隨之消失不見,轉個眼即換了個人似的,看得車布登幾人睜大眼闔不上。「記住,待會兒交給我來應付就好,你們可千萬別開口喔!」

  哇!瞧她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模樣,現在是怎樣,她要去打仗了嗎?

  狐疑的忖度間,那六騎已然來到近前停住,梅兒立刻策騎至四人前方。

  這時的梅兒無論是眼神或表情,全然是一副皇家公主的派頭,高雅端莊、矜持拘謹,臉上沒一絲笑容,甚至還有一點倨傲之態。

  不知道她是要傲給誰看?

  「二十三叔,珍格格,你們怎地也來到這兒了?」就連說話語氣也是那般沈穩謹慎,不復原有的嬌脆甜蜜,好像七、八十歲的老太婆,就差沒先咳兩聲吐口痰再發言。

  「你可以得兩年自由,為什麼我不可以?」

  四人八隻眼又很有默契地同時轉向那位珍格格,滿眼敬佩。

  這個更厲害!

  這女人並不是很美,最多中上之姿而已,不過那副傲慢姿態可是超一流的囂張,見了公主不但不問安,兩眼還往上吊,口氣比誰都尖銳,下巴也抬得比誰都高,神氣活現,比公主更公主。

  就不知道她在跩些什麼?

  「你是說……」

  「太后也給了我兩年自由,怎樣,不行嗎?」

  就擔心是這樣!

  「沒人說不行,珍格格,我是說,你們為何要追在我後面?」

  「我們哪有追在你後面?」珍格格脫口反駁。

  「那你剛剛又叫住我。」莫不成適才真的是鬼在叫魂?

  珍格格窒了窒。「這……我……我們是……是……」

  「其實這也沒什什麼嘛!」允祁懶洋洋地插進嘴來。「梅蕊你出京兩日後,珍哲便得知消息馬上跑去向太后做同樣的要求,太后不好厚此薄彼,也只有應允了。恰好我閑著沒事,便自願陪伴她出京,既然她也計畫到江南去,想想大家一塊兒走不是更熱鬧嗎?所以我們就追上來囉!」

  他在騙小孩嗎?

  「是二十三叔自個兒也想玩兒吧?」

  「梅蕊果然聰明,一猜就中。」允祁哈哈一笑。「不過你們這樣繞過來走過去,我們追得可真辛苦呢!」

  又沒人讓他追!

  「其實二十三叔說的也沒錯,人多是熱鬧點兒,不過梅蕊原是想自由自在地過這兩年,所以不得不請二十三叔和珍格格先答應梅蕊幾件事,若是兩位難以接受,那倒不如現下便分道揚鑣,免得三方都難過。」

  允祁雙眉一挑。「怎麼,要跟你同行還得答應你的條件?」

  誰教他「追」她,沒聽過嗎?

  女追男隔層紗,男追女隔重山。

  「不敢說是條件,二十三叔,只是希望大家能互相配合,好讓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最愉快的旅程。」要想「追」她,先攀過這座山再說!

  「是嗎?」允祁懶懶的笑,雙臂交置在鞍頭上。「你先說說看。」

  讓她說了就得聽她的,他最好別後悔!

  「謝謝二十三叔。首先……」梅兒手往後一比。「梅蕊身後這四位是皇兄特地撥給梅蕊的護衛,所以請二十三叔和珍格格莫要隨意使喚,他們是梅蕊的人,既然兩位自己都帶得有人,想來亦毋需梅蕊的人伺候吧?」

  珍格格臉色一變,正待撒上一潑,允祁及時橫臂阻止她,「先聽完再說。」然後笑吟吟地再問,「還有呢?」

  笑裏藏刀?

  待會兒得小心他吐出小李飛刀來!

  「再有,梅蕊有梅蕊想去看看的山川名勝,二十三叔和珍格格自然也會有特別想去瞧瞧的地兒,但梅蕊絕不會硬逼兩位一定要陪我上哪兒去,也請兩位莫要強求梅蕊一定要陪你們上哪兒去。」

  話說得不亢不卑,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梅兒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同時也聽得車布登等人直眨眼,心想得對她另眼相看了,沒想到這位看似單純幼稚的小公主也有如此成熟穩重的一面,可見她的好說話並非好欺負,只是生性隨和不愛計較,看來往後不能隨意逗她了。

  嘖,真可惜!

  「沒了?」允祁的模樣更懶散。

  「尚有最後一項。」梅兒歉然道。「出門在外梅蕊不敢多做要求,住宿隨便,吃食更隨便,尤其不想驚動地方官費心費力來招待我們,若是兩位依然打算要享受如同在京裏那種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適生活,最好不要跟梅蕊一道。」

  這可是她的好意喔!大家事先把話說清楚了,免得半路上有誰唧唧歪歪的老囉唆不快活。

  可惜打小嬌生慣養的高貴格格根本不吃她那一套,生平沒聽過「尊重」這兩個字眼,只認為大家都應該聽她的,因為她的額娘是當今皇太后的妹妹,所以她不僅是皇帝的堂妹,也是表妹,雙重血緣情分誰能比得上,梅蕊一個「小小」的公主竟敢要她聽她的?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沒讓允祁再有機會阻止,珍格格即搶先一步尖吼過來。「格格我是尊貴的親王女,他們是卑下的護衛,我想使喚他們就使喚他們,想奴役他們就奴役他們,你憑什麼說不行?」

  妳皇帝啊妳?

  「他們是皇兄撥給梅蕊的人,」梅兒咬牙硬吞下難聽的回嘴,耐心地解釋。「而且珍格格自己也帶得有人,不是嗎?」

  「我才帶了兩個人,不夠用!」

  「只要珍格格不要太挑剔,兩個人該夠了。」

  「兩個人哪夠!我在家裏頭隨時都有三、四個人跟著,出了門起碼也要有五、六個人伺候!」

  「那格格出門時就該多帶上幾個人。」

  「我懶得帶那麼多人,橫豎我還可以使喚你的人!」珍格格霸道地說。

  說來說去她就是要人。

  深吸了口氣,「梅蕊剛剛才說過,請不要任意使喚我的人。」梅兒拿出最後一絲耐心重申她的條件。

  「我偏要!」珍格格潑辣地拔尖嗓門。「我就是要使喚你的人,就是要奴役你的人,你又能拿我怎樣?」她以為這樣就可以嚇到所有人,卻嚇不了從小在宮中長大的梅兒。

  很好,給你臉不要臉,那就給你難看的!

  「我不准!」珍格格話聲甫落,梅兒即沈下臉色,語氣也強硬了起來。「我不准你動我的人!」宮中嬪妃為了爭寵奪愛而互別苗頭是隨時可見的常事,明裏罵暗裏諷,甚至起手動腳的場面她都見過不知幾多回,哪會怕她一個小小的親王格格,她這種的還不夠看呢!

  「你憑什麼不准?」珍格格氣勢洶洶地怒叫,模樣更是悍野。

  她以為這是小孩吵架,大聲就可以贏了嗎?

  「就憑我是先皇賜封的和碩端柔公主!」梅兒依然很冷靜,但口氣上又多加了幾分強悍,氣勢毫不稍讓。

  「妳……」

  「珍哲!」始終在一旁眯著笑臉閑看戲的允祁察覺到梅兒的臉色不對,連忙阻止珍格格繼續往下說出更囂張跋扈的話。「梅蕊,別在意,你也知道珍哲的性子,看在她是你堂姊的份上……」

  「沒錯,珍格格是梅蕊的堂姊,而二十三叔是梅蕊的親叔叔,論輩分,梅蕊不能不聽兩位的。」梅兒很不客氣地打斷允祁期待她讓步的暗示。「可話又說回來,堂姊也只不過是十二王叔側室所出的多羅格格,二十三叔是多羅貝勒,而本公主則是相當於郡王品級的和碩公主,若論身分,兩位得跟梅蕊下跪……」

  說到這裏,珍格格與允祁隨即同時愀然色變,表情難堪得很,她不由自主放軟了語氣。

  珍格格她可以不管,但允祁終究是她的叔叔。

  「不過梅蕊並不想拿這無謂的頭銜來壓制兩位,所以也請兩位莫要強逼梅蕊好嗎?既是出門遊玩,圖的就是開心,何必在這一開始就鬧得大家都不愉快?若是兩位無法忍受梅蕊所提出的要求,何妨眼下就各走各的路,這樣誰也用不著勉強誰,不是嗎?」

  允祁尚不及做出任何回應,事實上,他的腦筋都還沒開始轉彎呢!珍格格又搶著先大吼過來。

  「我偏要與你一道!」

  兩眼往上翻,允祁沒可奈何地歎了好幾口氣。

  「就一道吧!」此刻,他已經開始後悔這回自願和珍格格一道出京的愚蠢決定了,看來這必是一趟多災多難的旅程,別說是愜意的玩樂,想全屍回到京裏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嗚嗚,他是笨蛋!

  「那麼梅蕊的要求……」

  「我答應,行了吧?」

  梅兒瞥向珍格格,後者卻咬住下唇望向他處故作不知,她無奈地聳聳肩,除非她真打算拿身分去壓制別人,而這是她最不願意做的事,額娘說過,王族的特權應該是用來幫助人而不是欺壓人,所以只好隨珍格格了。

  唉!真倒楣,誰不跟來,偏偏是這位刁蠻格格跟來,往後的旅程恐怕不會輕鬆到哪里去了。除非……

  她能甩掉這位刁蠻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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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5:4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石家莊確實不大,算算只有百多戶,能找著住處實在很不容易,十來個人一住進去差點把一家小小的客棧給擠爆了。

  「老大,你說咱們公主一會兒天真、一會兒成熟,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

  端坐幾旁,車布登捧杯啜飲熱茶,閑問正在褪長袍的哥哥。

  「你我沒資格評論主子。」

  兩眼往上一翻,「受不了,老大你這人就是這樣,老是一本正經不知變通,真無趣!」車布登咕噥。

  額爾德不語,開始擰毛巾擦拭上身。

  「好吧!不說咱們公主,說那位刁蠻格格總行吧?」車布登讓一步,沒辦法,不說話嘴巴真的很癢。「嘖!不過是位多羅格格,卻比咱們公主更傲慢,論姿色也沒什麼好跩的,真不知道在囂張些什麼,我說啊!那位容恒可要辛苦了,他……咦?這麼晚了是誰?」

  一陣輕細的敲門聲打斷了車布登的評論,他狐疑地前去應門,誰知門一開,連來人是誰都尚未看清楚,一道黑影便咻一下從他身旁急竄入房內。

  耶!是貓?是狗?還是耗子?

  嗤!這家客棧真差勁,居然讓貓狗隨便跑進……不對,貓狗會敲門嗎?

  他連忙回頭,旋即瞠目驚呼,「公主?!」

  「快!快關門!別讓人……呀!」

  仍是一身長袍馬褂的梅兒好奇地睜大雙眼,目注額爾德看似依然很鎮定,卻猛然背過身去,以令人贊佩的速度丟開毛巾套上內衫長袍,差點翻倒臉盆撞倒椅凳,她險些失笑。

  奇怪了,她現在是「男人」啊!男人被男人看有啥好緊張的?

  更何況她也不是沒看過光著上身的男人,阿瑪和哥哥的身材她早就看到不想再看了!

  「額爾德,你的身材跟我阿瑪好像喔!瘦瘦的,可又結實得很,一身有力的勁道,再加上那些刀疤箭痕,嘖嘖,真夠看!啊,說到這……嗯嗯……」撫著下巴,她認真端詳起來,已經忘了她究竟是來幹嘛的了。「你也跟我阿瑪一般高呢!」再橫過眼去。

  車布登不由得楞了一下,指住自己的鼻子:我?

  「對,你,我敢說你的體格肯定沒有你大哥這般有看頭!」梅兒斬釘截鐵地下定論。

  「誰說的?」車布登不服氣地反駁。如果不是大哥兩隻眼把他狠狠地盯在原地,他馬上脫光衣服讓她仔細欣賞個夠。

  「我說的!」

  車布登張了張嘴,隨即又緊緊閉上,因為大哥那兩隻眼瞪得更可怕了。

  好好好,主子說的都是天理、是聖言,就算她說他是女的,奴才們也只有認了。可是……

  嗚嗚,他好可憐喔!他又沒幹嘛!主子幹啥一定要把他貶到地上去吃灰呢?

  「敢問公主大人,半夜三更的,您溜……不,大駕光臨究竟有何要事呢?」

  「啊,對了!」終於想起自己溜到他們房裏來的目的了,梅兒忙揮揮手。「快,快坐下,我有要緊話同你們說!」

  「是。」

  車布登屁股一歪正待坐下,眼角卻不小心給他見到額爾德仍筆直地站在一旁動也不動,這會兒若是有哪條狗經過,肯定會當他是大樹跑到他腳邊去撒尿;自然,大哥不動,車布登也不敢動,屁股乖乖的又抬了起來。

  大哥面前的小懦夫他是當定了。

  「哦!拜託,別這麼彆扭行不行?」梅兒受不了地撫著額頭。「這些日子來我們不都同一桌吃飯,現在又有什麼好忌諱的?」真是長眼睛沒見過這麼死板的人!

  「眼下是在房裏。」額爾德低沈地提醒她。

  「沒錯,確實是在你們房裏。」梅兒歎氣。「可我是要同你們說悄悄話,你那麼高,我這麼矮,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天地相隔如此遙遠,我講小聲點你聽得到嗎?」

  車布登忍俊不住地失笑,額爾德卻仍站得挺直。

  「禮不可失。」

  兩眼一翻,「天哪!」梅兒呻吟,「我說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紆尊降貴到地上來好讓我方便講話嗎?」她很誇張的仰高臉蛋,推推他,可憐兮兮地對上他的眼。「你瞧,仰著脖子話說久了,我的頸子說不定會斷掉喔!」

  她說得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車布登不禁笑得更大聲,額爾德卻仍頑固地不肯收回他的堅持,梅兒只好使出下下策。

  「就算我命令你好了,行不行趕快坐下?」

  「對啊!老大,這是公主的命令,你敢不從嗎?」車布登趕緊推上一把,他就不懂,能坐為什麼要站著?

  額爾德遲疑一下,「既是公主的命令,卑職只好失禮了。」終於坐下了。

  車布登連忙在另一邊落坐,免得待會兒又坐不到。

  「公主大人,究竟是有什麼急事需要現在跟我們談?」

  「自然是很嚴重的事!」梅兒神態慎重地點點頭。「現在,請你們千萬記住,往後路上,無論是二十三叔或珍格格要使喚你們做任何事,或者是他們的婢女或護衛要請你們幫忙,你們絕對不可以答應,若是他們怪責下來,你們一概推到我頭上來就是。」

  「為什麼?」車布登奇怪地問。

  「這個嘛……唔!其實二十三叔是還好啦!雖然為人散漫老是闖禍,可也不會太過惡劣。但要說到珍格格啊……」

  梅兒打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充分表示出她的不屑。

  「告訴你們,她呀!可是內城裏出了名的野蠻格格,我敢擔保你們只要應了一回,往後就沒完沒了,她非把你們奴役到死不可,就算奴役不死你們,也要硬掰個理由懲罰你們,甚至隨便安給你們一個殺頭的罪名。你們不知道,不是她自己的親信,她都很不客氣的!」

  「好狠的娘兒們!」車布登喃喃道。「不過我實在搞不懂,她又為什麼一定要跟著咱們呢?」

  梅兒撇一撇嘴。「不甘心吧!」

  「不甘心?不甘心什麼?」車布登一臉不解。「公主求得了兩年自由,她也得到了兩年自由不是嗎?」

  「但我是公主,她是格格,皇兄撥了四名護衛給我,她卻一個也沒有,只好自個兒從家裏帶出來。」

  「這也不奇怪呀!哥哥是皇上,妹妹自然是公主,皇上以哥哥的身分派人護衛自個兒的妹妹,這更屬正常;而履親王還在,自是要由他派人來護衛自己的女兒,這又有哪里不對了?」

  車布登問得合理,梅兒卻聽得白眼一翻。

  「她才不會考慮那麼多呢!她只想到無論如何也要『分享』到皇上撥給我的護衛,所以才會只帶了兩個人出門,目的就是要拿這作藉口來使喚你們,順便把氣出在你們頭上。」

  車布登雙眉一揚。「也就是說,除非公主把我們分兩個給她,否則她絕不會甘心?」

  「答對了!」梅兒頷首。「不過我絕不會把你們給她,並非是我小氣,而是跟著她的人都沒好日子過,挨打是小事,鞭打是常事,一個運氣不好連腦袋都沒了。皇兄既然把你們給了我,我就對你們有責任,所以你們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你們,絕不會教你們讓人給欺負去!」

  她要保護他們?

  一個尊貴榮寵,養尊處優的十四歲小公主竟能如此細心體貼地關懷到奴才們的處境與安危?

  額爾德深深注視她一眼。「容卑職大膽猜測,珍格格是針對公主你嗎?」

  兩眼一亮,「我就說嘛!還是額爾德聰明,一猜就中!」梅兒讚歎道。

  「為什麼?」車布登脫口問。

  梅兒聳聳肩。「因為我額娘出身不太好,她是被滿人強暴的漢女所生下來的孩子,可那又如何?她還是個很好的女人啊!所以阿瑪才會那麼寵愛她,但有些人就是不服氣,憑什麼她那種出身的女人可以作親王福晉?又憑什麼她那種女人生的女兒可以成為堂堂公主?」

  她毫不隱瞞自己的出身背景,無論其他人怎麼說,她從不以自己的額娘為恥,厭惡的是那些驕矜傲慢的批判眼光。

  「所以我在宮中都得戰戰兢兢的過日子,一板一眼地作個完美的公主,小心翼翼地不給人抓到我的毛病,免得連累阿瑪和額娘。」嘴角勾起兩痕自嘲的紋路,話越說越是無奈。「人家羡慕我是公主,卻不知我這個公主作得有多辛苦。」

  歎息著自己倒了一杯茶,她輕啜一口,再慢吞吞地擱下。

  「雖然先皇在世之日,我還能三不五時的回莊親王府去輕鬆一下,但自先皇往生之後,唯有在密太妃宮殿裏,還有額娘和妹妹進宮裏來看我時,我才能放鬆精神,因為我長大了,不允許再任意出宮了。」

  說到這兒,唇畔逸出淡淡的苦笑,清妍稚嫩的嬌靨上再度抹上不相襯的早熟與無奈,「這樣辛苦的日子我並不想要,但有什麼辦法呢!誰教先皇當年挑上了我,我也只好認了。」她低低呢喃。

  「沒想到公主這行業還真辛苦!」車布登嘟囔。

  嗚嗚,好感動,終於有人瞭解她的苦了!

  猛抬眼,臉上是一片「難得知音人」的激動表情,「沒錯,沒錯,真不是人幹的耶!」梅兒忍不住提高了嗓門大聲附和,再孩子氣的嘟起小嘴抱怨。「所以人家才不喜歡你們叫我公主的嘛!好不容易離開宮裏,你們還要叫我公主,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提醒我不可忘了公主的身分,這哪算自由嘛?」

  忽而,她又黯然垂首,歎氣。

  「說老實話,我寧願待在莊親王府裏,在那兒我只是梅兒,不是什麼公主,下人們仍當我是大格格,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蹦蹦跳跳,還有我額娘疼我,哥哥和弟弟妹妹們也會陪著我一起玩、一起鬧,真的好快樂。可是……」

  她可憐兮兮地抽抽鼻子,「若是我真的兩年時間都待在莊親王府裏,八成又會落人話柄,無端為阿瑪和額娘招來不堪入耳的閒言閒語,惹來無謂的麻煩,我不想這麼自私,只好放棄這種妄想。」再次歎息。「作人真的好辛苦喔!」

  這回連車布登都不曉得該如何做回應了。

  額爾德則緊鎖雙眉,以更幽邃深遠的眼神專注地、慎重地凝睇著她,仿佛在審視評估她,又好似在考慮什麼重大的問題。

  良久,良久……

  「卑職有七個弟弟三個妹妹,不介意再多個妹妹。」他突然說。

  梅兒楞了楞,不懂他在說什麼。「嗄?」

  他有多少個弟弟妹妹關她什麼事?故意這麼說好讓她嫉妒嗎?

  了不起啊!她也有一個哥哥,五個弟弟妹妹,雖然現在已沒有多少機會和他們聚面,但他們仍是她最親愛的兄弟姊妹啊!

  不過車布登立刻就懂了,「對,對,再多個小妹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剛剛好湊齊一打!」他哈哈大笑著附和。

  「呃?」梅兒仍是不懂。

  「小妹,」車布登擠眉又弄眼。「這兩年裏你可得乖乖聽二哥我的話喲!」

  小妹?

  梅兒又呆了呆,繼而猛睜雙眸,驚喜地指住自己的鼻子。

  「你是說,這兩年裏我……我可以作你們的……小妹?」不必是公主,也不必是小姐或少爺,而是他們的妹妹?「真……真的嗎?」毋需一本正經,也毋需小心翼翼,就像在莊親王府內,可以任性地又玩又鬧,甚至向他們撒嬌的妹妹?

  「沒錯,不過……」偷瞄大哥一眼,車布登忽地把頭湊過去她那邊,兩人正大光明地講起悄悄話。「告訴你喔!妳啊!最好小心一點,老大是很恐怖的喲,他可是常常……」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咦,真的嗎……嗯嗯嗯……哇!好可怕……唔、唔……還有……天哪……」

  居然當著他的面撬起他的牆角來了!

  額爾德眉峰挑高。「該回房去睡覺了。」

  細碎的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兩顆腦袋一起轉過來,梅兒眨了眨眼,又指住自己的鼻子。

  「我嗎?額爾……呃!不,大……大哥?」她試探著叫了一聲。但見額爾德不僅沒有反對,直至前一刻猶存的恭謹戒慎也已不復見,她不覺興奮地笑開來,歡喜得整張小臉蛋都紅了。「大哥是在叫我回房去睡覺嗎?」

  「沒錯,話說完了,你該回房去睡覺了!」額爾德嚴肅地說。

  梅兒又眨了眨眼,突然噗哧一下,又轉回去對車布登耳語。

  「他真的很像我阿瑪耶!」

  「會嗎?哪里像?莊親王爺冷峻又嚴酷,老大不會啊!只是有時候舌頭長了一點……不,是很長,比萬里長城更長!」

  「唔,這個嘛……」咬著手指頭,梅兒蹙眉認真思索。「我也說不上來啦!頭一眼見到我就覺得他好特別,害我一直盯著他想看看究竟是哪里特別,後來才想通原來是他和阿瑪很像,雖然長相是不像啦!但身材高矮都像,那種雍容高雅的氣質更像,同樣嚴肅沈穩又不愛講話,也同樣有一雙深沈莫測的眼,幸好他不像阿瑪那般冷然,聲音也比阿瑪好聽,而且……」

  她的長江更長!

  「再不去睡覺,我就請你吃三天大餅!」額爾德的語氣雖嚴肅但始終不帶半絲火氣,不過隱藏其中的威脅性熟人仍是一聽便知,可是……

  靜了靜,悄悄細語又起。

  「二哥,請問什麼是大餅?好吃嗎?」

  威脅錯方法了!

  車布登爆笑。「老大啊老大,終於有人能讓你吃釘子了,真是太偉大了!」

  額爾德淡淡瞟他一眼,再轉注一臉無辜的梅兒。「倘若你再不去睡覺,三天之內不准你出房門,給我好生待在裏頭面壁思過!」

  「耶?那怎麼可以!」梅兒一驚跳起來,慌慌張張竄向門口,「我去睡!我馬上去睡!」忽又停住,回頭。「呃……大哥,記得要把剛剛我說過的話警告德珠和德玉喔!」

  「我知道。」停一下,他多問了兩句。「這麼晚了,你為什麼不去找她們,反而找上我們?」

  梅兒嫣然一笑。「因為你才是老大啊!」

  說得好像他是山寨裏的大王似的。「明兒個記得換回女裝,多個妹妹無所謂,我可不想再添個弟弟。」

  梅兒吐了吐舌頭。「是,大哥!」

  待梅兒安全地回到對面客房裏後,車布登才關上門,回身,見大哥依然若有所思地端坐原位。

  「老大,她一點也不似傳言所形容的那般惡劣呢!」

  緩緩端起適才梅兒用過的茶杯,額爾德漫不經心地徐徐轉動著。

  「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原以為她會如同傳言那般蠻橫傲慢又狡猾任性──就像珍格格那樣,」車布登邊說邊坐回原位。「這也不奇怪,畢竟是在宮裏頭嬌生慣養長大的嘛!而且才十四歲──仍是相當幼稚的年歲,又是生性冷酷殘佞的莊親王的女兒,再可惡一點我也不會吃驚,卻沒料到事實上她竟是如此早熟懂事,這才教人訝異!」

  杯子停止轉動,額爾德望住茶杯,眼神奇異。

  片刻後,他仰杯一飲而盡,「而且……」再慢條斯理地將茶杯放回桌面。「令人心生憐惜。」

  「令人心生憐惜?嘖嘖!老大居然也會用這種形容詞,真是詭異。」車布登滿臉揶揄的驚歎。「不過呢!嗯嗯,說的也是,她確實令人憐惜,完全不像托雅大嫂,是吧?」

  「是不像。」

  「老大突然改變態度……」車布登好奇地打量哥哥「為什麼?」

  先行瞟他一眼後,額爾德才慢吞吞地說:「雖然她一直表現的很隨和,但我仍以為她是如同某些位公主格格們那樣虛偽狡猾,好的一面不過是在作戲,事實上正在暗中計畫如何捉弄我們,所以依然時時刻刻提防著她。」

  「的確,她隨和得不像個公主,難怪老大會懷疑,」車布登喃喃咕噥。「連我偶爾都會懷疑一下。」

  「沒想到她不僅以親切隨和的態度與我們相處,更拿高傲倔強的面貌去應付那些傲慢的親人,也從來不曾捉弄過我們,相反的還任由你們逗弄她」額爾德的語氣仍顯然相當意外。「也沒料到她在宮裏的處境竟是那般艱苦,而她又是如何為了父母而強忍下這一切,這樣委曲求全的女孩子……」

  「該當得到滿足願望的機會?」車布登替他說完。

  額爾德點頭。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很正常嘛!誰像老大你,永遠都只有一張包公臉。」車布登嘟囔。「所以,你改觀了?那麼我猜想往後的旅途應該不必再那樣小心翼翼的了,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輕輕鬆松的享受這趟旅程了?」

  「……或許。」

  聞言,車布登立刻一蹦半天高,興高采烈地歡呼。「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為……」說到這裏他才想到不對勁。

  為什麼?

  為所欲為?

  不對,他原是想拿大哥不願讓公主喚他「老大」的弱點來好好利用,如此一來,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予取予求」了,可若是公主往後都要叫他哥哥、大哥、大哥大大,叫老大又有何不同?那……那他的仗恃不就……不就……

  嗚嗚,沒了!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瞥向大哥那邊去,瞧著大哥那詭譎的眼神,如果不是夠瞭解大哥,他真要懷疑這整個狀況是不是大哥早就設計好的。

  「我說老大,再仔細想一下,我還是覺得讓公主叫我們哥哥不太好耶!」

  他想起死回生,不過他不是神仙,想把死人救活實在不太可能。

  「哦!如何個不好法?」

  「當然不好啊!那是以下犯上耶!」

  「這一路上,你早就犯過不下上百回了。」

  窒了窒,車布登忙提詞自辯。「哪里有,我只是對公主提出建議而已嘛!」

  「車布登。」

  「老大?」

  「哪里涼快哪里睡去吧!」

  「……天兒還這麼冷,竟然叫人家去睡涼快的地方,真沒良心!」

  好吧!這條路不通,總還有別條路可走,好好利用公主叫他二哥的機會,這不也照樣可以來趟輕鬆愉快的旅程嗎?

  ☆ ☆ ☆

  該死的一點也不愉快!

  一路逛一路往南行,簡直就像蝸牛在爬行,也沒再拐到哪里去亂亂行,竟然三天後他們才開始邯鄲行,只因為珍格格一直在故意找碴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

  明明是她自己不行好不好!

  早上起不來,日頭尚挂著老高便吵著要歇息,不管去哪里她都要抱怨,無論是吃或住她都有數不盡的不滿,甚至連路上石子多一點她都不爽,埋怨過來抱怨過去,最後居然說要坐轎!

  包括允祁在內,每個人都想掐死她!

  「我們到底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來幹什麼?想吃頓像樣一點的餐食都沒有!」

  「珍格格,邯鄲雖不是什麼大城市,可也不算窮鄉僻壤,哪,瞧見了沒有?」梅兒指指飯館外街道上熙攘的人群,耐心地解釋。「這兒還有熱鬧的花會,用過膳後我們就要去賞花並觀看遊藝雜耍,很有趣的喲!」

  珍格格不屑地哼了哼,「真是小家子氣,京裏頭的花會不更熱鬧!」然後拉長喉嚨吼到鄰桌去。「喂!你們去一個找找還有沒有更好的酒樓!」

  梅兒頭也不回地擺出「不用」的手勢。「思崇,你去!」

  珍格格立刻瞪過眼來。「你憑什麼使喚我的人?」

  「你又憑什麼使喚我的人?」梅兒馬上反擊回去。

  「妳的人多啊!」

  「那也是我的人,輪不到珍格格來支使!」

  「你這……」

  「好了,好了,」眼看她們又要吵起來了,允祁趕緊插進去打圓場。「這家飯館也差不到哪里去,不用再找了,就算找著了恐怕也早已客滿了。」真奇怪她們哪里來那麼好精神一路吵,他都快被她們吵瘋了!

  「那就叫他們讓位啊!」珍格格理所當然地說。

  「不行!」梅兒斷然否決。「我說過不想讓人知道我們的身分,倘若格格堅持要如此做,那我們就此分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屆時格格愛怎麼喧嚷自己的身分都不關我的事!」

  聞言,珍格格氣唬唬地瞪眼片刻,驀然別開頭去不吭聲了。

  暗自松了口氣,梅兒趕緊起身,「啊!又有桌位空出來了,我想我們最好分三桌坐,兩桌真的好擠喔!」話落,連忙逃到額爾德那一桌去了。

  允祁見狀又無奈又好笑。「我說珍哲,你究竟要跟她杠到何時呀?」

  「直到她分給我兩個護衛為止,否則我絕不放過她!」

  「這只是小事……」

  「是小事,但我就是吞不下這口氣!」珍格格咬牙切齒地說。「有個雜種額娘,她憑什麼當上公主?我就是不服氣!」

  有什麼好不服氣的?她自己的額娘出身也好不到哪里去,父親不過是個四品典儀官,祖父甚至是個白丁,家世甚為寒微,當年太后亦是以使女身分入侍雍王府,每天打掃刷馬桶,若非運氣好和雍正睡了一晚就讓她生了個兒子,她額娘哪有機會入侍十二王爺?她自己又哪有資格在這兒叫囂?

  「你這又是何必?」暗裏嘲諷,允祁面上卻仍是一派平和地好言相勸。

  「我管你必不必,我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珍格格更是倡狂,已經口不擇言了。

  允祁不禁皺眉。「喂喂喂,別忘了我可是你叔叔啊!」他是個很隨便散漫的人沒錯,可也沒隨便到能容忍晚輩對著他大聲放肆。

  珍格格瞟他一眼,紅唇一撅,不說話了。

  而另一桌,梅兒一坐下便忙著道歉。

  「對不起,大哥,珍格格好過分,讓你們受到委屈了。」

  「不用替她道歉,小妹,這並不是你的錯。」額爾德平靜地說。「況且這種事我們也早就經歷過不知多少回了。」

  「是啊!小妹,我倒覺得你比我們更可憐呢!」車布登同意道。

  「其實我們也沒什麼委屈啊!因為都被小妹你擋住了嘛!」德玉也附和道。

  「我說……」德珠擠著眼。「老大,想個法子甩掉他們嘛!不然我們是不怕被那位刁格格欺負去,但小妹光是忙著跟那位珍格格吵個不停,哪里玩得起來,就算有得玩也不痛快呀!」

  「嗯……」額爾德沈吟。「這倒也不難,上巳節開封有迎神賽會,只要鑽到裏頭去轉上兩轉,很快便可以甩掉他們了。」

  「那在這兒也可以啊!」德玉用下巴指指熱鬧的街道。

  「笨蛋,這兒太小了,也不如開封那麼熱鬧,我們又已經在客棧訂了房,跑不掉啦!」車布登大剌剌地指點無知的小女人,惹來好幾顆水煮蛋。

  「確實,開封的迎神賽會人潮極為洶湧,光是要進城裏頭去就不容易了,所以……」額爾德轉向梅兒。「小妹,珍格格若是又吵著要坐轎,儘管讓她坐,屆時後悔的是她自己,那可怪不得我們。」

  耶!坐轎?這跟坐轎又有什麼關係?

  梅兒滿頭霧水,不解其意,直至進入開封城之後,她終於明白了,而珍格格更是懊悔到不行,捶胸頓足、破口大罵,恨不得砍自己一刀。

  在萬頭鑽動的人潮中,想要把自己擠進去已屬不易,得抱著「有去無回」的覺悟,把自己當繡花針一樣往針孔般的縫隙裏塞,然後任人推,任人擠,也許往前進,也許往後退,也或許橫到汴河裏頭去捉魚。

  若是不小心跌倒了還得任人踩,但基本上這是不太可能的事,因為根本沒有容許你跌倒的空間。

  在這種情況下還硬要坐轎子的人腦袋肯定不正常!

  只見大格格的轎子遠遠的被人群阻在那頭動彈不得,連她要出轎子來勞煩自個兒的雙腿走動都出不來,只能掀著簾子又叫又吼,眼睜睜看著梅兒等人仿佛被鬼追似的沒命地往前鑽。

  一旦看不見轎子,五個人立刻回到城外寄馬處,各自跳上馬埋頭往前狂奔,奔向南……不,是……

  西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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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他們以為我們會往南行,絕不會想到我們竟然會拐到西邊去。」

  因為額爾德這麼說,所以他們一跳上馬便往西邊狂奔,直至遙望太行山,五騎漸緩,再見王屋山,幾人陸續松了口氣。

  「王屋山獵屋不少,但只在秋獵時才有人住,現下正好讓我們用來躲幾天。」

  「食物怎麼辦?」梅兒問。

  「山裏多的是動物和野菜、野果。」

  「我們自己打獵嗎?啊,好好玩喔!」

  梅兒興奮地在馬鞍上直跳,但額爾德的下一句話立刻讓她的臉色從美麗的嫣紅剎那間轉為悲慘的青綠色。

  「你不會打獵,得負責剝皮除內臟。」

  「……」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大……大哥,梅兒跟你打個商量好不好?」

  「打什麼商量?」

  「剝皮和除內臟這種偉大的任務請交給別人,梅兒負責烹食和洗碗好不好?」

  「……你會烹食?」

  「真失禮,」梅兒橫過去一眼。「人家也是女孩子啊!當然會烹食,額娘說不會中饋算不得女人,所以把她會的活兒全傳授給我了。」

  「好,那就讓你試試吧!」

  「行,你們就等著我大展身手吧!」

  她自信滿滿地猛拍胸脯,其他人卻只拿懷疑的眼看過來看過去。

  不會拉肚子吧?

  ☆ ☆ ☆

  沒人拉肚子。

  不只沒人拉肚子,而且……

  「天哪,真好吃!」車布登捧著肚子呻吟。「我從來沒有吃得這麼撐過!」

  「我做的糕餅點心更好吃喲!有機會再做給你們吃。」梅兒得意洋洋地說。

  「那麼以後你就和德珠、德玉輪流負責烹調和洗碗吧!」額爾德一邊阻止她收碗筷,一邊拿眼神示意德玉洗碗。「不過你在宮裏的時間居多,福晉怎會有時間教你?」

  「那簡單,額娘先寫下食譜來給我自個兒研究,有問題留待回王府時,或者額娘來宮裏看我時再問,問奶奶也行。」

  「奶奶?」

  「密太妃呀!」梅兒說著,一邊仍幫著德玉收拾碗筷擦桌子。「我常常借甯壽宮的膳房來學做菜,還有女紅琴棋書畫等,雖然有些仍不太熟稔,但該懂的我都懂了。」

  「為什麼要學那些?」額爾德又問。

  「宮裏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嘛!如果不找些事來做做,真的會悶到瘋掉!反正那些事學了早晚會用到,所以……」說到這裏,她紅了紅臉。「呃,我總要嫁人的嘛!得學著替夫婿縫補衣衫,或者做兩樣小菜讓夫婿下酒,額娘說過,奴婢傭仆再多,可有些事還是得由妻子親自來。」

  「別位公主格格們卻不這麼想。」她們只會讓人伺候,會下命令,從來不曾想要自己動手。

  「她們是她們,我是我啊!」

  「確實,」額爾德慢吞吞地點了點頭。「她們是她們,你是你。」

  宮裏的生活無聊,山裏的生活更沈悶,特別是春雨綿綿下不停,想到山裏去閑晃都不成,不能出門只好窩在屋裏找樂子。

  可簡陋的獵屋才那麼丁點大,三個女孩兒擠一張木榻,兩個男人搭地鋪,原地繞一圈就全看光了,想散步也僅能散兩步,於是車布登提議搖骰子比大小,取了碗來大家便開始拿果核下賭注,除了額爾德只在一旁負手觀戰之外,其他人都越叫越大聲。

  「大、大、大……耶,我又贏了!」梅兒興奮得差點跳到桌上去。

  「再來!再來!我就不信老押不中!」

  結果車布登第一個把果核全輸光了,於是額爾德很客氣地告訴他要如何還清「債務」。

  「晚膳你負責。」

  「欸?不要吧!老大,外頭在下雨耶!」

  額爾德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得車布登的脖子馬上又縮短了一大節,於是三個女孩子便一塊兒嘻嘻哈哈地把哭兮兮的車布登給踢出門去了。

  然後梅兒先去泡了一壺茶給額爾德和德珠姊妹倆,再坐下來靜靜地縫補大家的衣裳,看上去是那麼乖巧嫺靜,與片刻前那種又叫又笑又鬧的天真頑皮樣截然不同,仿佛不同人似的。

  德珠與德玉相覷一眼,閑來無事好奇地提出心中存在已久的疑問。

  「小妹,你怎會想到要到江南呢?」

  梅兒瞟她們一下,再垂眸認真縫紉,一邊把曾經告訴密太妃的理由再說一次。

  「……我是在京裏頭長大的,從未出過京──不懂事時不算,平日裏老聽額娘提說南方有多數新奇有趣,所以才想到江南瞧瞧去。我不貪求,只兩年自由也就夠了。」

  德珠更好奇了。「你見過那個容恒?」

  「沒啊!不過宮女們見過,她們形容的正是我中意的那種男人,因為我不喜歡像我阿瑪那種冷漠寡言的男人,他呀!連和我這個可愛的女兒多說兩句話都不願意呢!要和那種男人過一輩子,我肯定會悶死!」忽地停下來困惑地咕噥:「真搞不懂額娘怎會那般癡愛阿瑪?」然後搖搖頭,繼續穿針。「也許是額娘的品味比較特別吧!」

  德玉噗哧一笑。「那你一定很喜歡車布登,很討厭老大囉?」

  「咦?」梅兒吃驚地猛抬眸。「為什麼?」

  「因為你說過,老大和你阿瑪很像,而車布登呢!大家也都說他開朗又風趣,哪!你不是說你喜歡那種男人嗎?」

  「欸?可……可是……」梅兒放下女紅,困擾地拚命搔腦袋,差點把自己的腦袋當針包插下去。「我是很喜歡車布登,但並不會想要嫁給他呀!而且我也不討厭大哥,他是跟阿瑪很像,可也不完全像,起碼大哥就不像阿瑪那般嚴峻冷森,也不像阿瑪那樣老愛生氣,大哥脾氣好好喔!總是那麼冷靜又有耐性,所以……」

  她目注沈靜的額爾德,肯定地搖頭。「不,我不但不討厭大哥,跟車布登比起來,我還更喜歡大哥多一些呢!」

  「為什麼?」

  「咦?這個……唔,我想是因為……因為……」說到一半停住,梅兒不覺又開始困惑地猛搔腦袋:因為額爾德很像阿瑪,可是這樣不是很矛盾嗎?

  見梅兒滿臉迷惑,德珠與德玉相視而笑,沒再追問下去,卻提出了最重要的結論。

  「那你就不是真的喜歡那個容恒了嘛!」

  「嗄?是……是嗎?」梅兒還在搔腦袋,更是疑惑。「但……但……」

  「至少你不會因為不能嫁給他而感到難過、痛苦,不是嗎?」

  「那倒是,我只是有點失望,不能嫁給他的話,我就不能……不能……」又是話說一半驀然啞聲。

  「留在京裏。」德珠接替她說完。「你只是想留在京裏頭而已,對不?」

  怔忡地呆了片刻,又低頭想了半晌,梅兒才沮喪地吶吶道:「也許是吧!」

  「不必這樣沮喪,相愛的夫婿是不容易找,但只要你願意,那種感情也是可以在成親後再慢慢培養的。」德珠憐惜地撫挲她烏黑柔亮的雲絲。「你見過承貝子嗎?或許你和他能……」

  「不可能!」也沒聽她說完,梅兒便斷然否決。

  「為什麼?你見過他?」

  「我是沒見過他,但他是蒙古人啊!」

  「蒙古人又如何?」德珠滿頭納悶的問號。

  「蒙古人都是那種高大威猛又滿臉胡碴子的粗漢子,」梅兒表情認真地解釋。「說話像打雷,走路像地震,一個巴掌可以勒住三支脖子……」

  「雞脖子。」德玉小聲咕噥。

  「妳的脖子!」梅兒大聲糾正。「記得前幾年有一回我回莊親王府玩,額娘乘機帶我出外城去逛,可巧瞧見一個蒙古人只一拳就打死一匹滿街亂跑的瘋馬,那蒙古人看上去可兇猛了,塊頭魁梧得跟頭牛似的,光是一聲大喝就差點讓我的心從胸腔子口迸出來,害我連作了好幾個月的噩夢!」

  她猛點頭強調她的語氣,再嘟囔,「難怪和惠公主嫁到蒙古沒兩年就死了,肯定是作噩夢嚇死的!」

  德珠姊妹噗哧失笑。「她是難產去世的好不好?別這麼誇張嘛!」

  「哪里會誇張?額娘也說蒙古人多數是那種又粗又壯的個頭兒,想想,一個只會讓我作噩夢的夫婿怎麼可能同我培養出什麼感情嘛!」梅兒振振有詞地說。

  「蒙古人是有大半都那個樣兒,但並非全都是啊!」德玉笑道。「啊!我知道了,你不是怕蒙古人的樣子,而是聽過承貝子虐待死兩個妻子的傳言,所以害怕了,對不?」

  「才不呢!」梅兒搖頭極力否認。「奶奶在宮裏聽了數十年的傳言,結論是傳言有九成九都不可信,這點我相信。譬如說我……」

  她指住自己。「我也知道宮外傳言我是個傲慢狡猾又任性霸道的公主,沒辦法嘛!有時候不傲慢一點,某些人就會吃定你是軟柿子故意刁難──譬如珍格格;不狡猾一點,隨便走兩步路就會踩到人家設下來的陷阱。我不想讓額娘成天為我擔心嘛!所以只好盡力保護自己。不過……」

  她搖搖食指。「任性霸道我可不承認喔!能讓步的時候我一定會讓步,但不能讓步的時候我也會堅持自己的意思,如果因為這樣就說我任性霸道,這可就太不公平了!」

  「你是說……」德玉眨眨眼。「你不相信傳言?」

  「當然不信!」梅兒斬釘截鐵地說。「只要沒有人能夠證實人真是被他害死的,我就相信他是無辜的!」

  「那妳又怕他?」

  「他是蒙古人啊!」

  德玉呆了呆,與德珠無奈地相對一眼。

  又回到原點了!

  「算了,這種幼年噩夢你得自個兒去克服,我們幫不了忙,不過如果你想知道承貝子的事可以去問車布登,他們是老相識。」

  「咦?真的?好,我一定會去問!」

  看梅兒一副認真又慎重的模樣,德珠姊妹倆不禁竊笑不已。

  「你想問什麼?」肯定是問承貝子長得好不好看。

  「問承貝子一巴掌可以勒住幾支脖子?」

  「……」

  德珠姊妹倆哭笑不得,而額爾德則從頭至尾只是靜靜地喝茶,靜靜傾聽她們的對話,偶爾朝梅兒投去意味深長的眼神。

  確然,傳言不足以信,在她身上,這句話已經得到充分印證了!

  ☆ ☆ ☆

  雨一停,山裏的生活就變得非常有趣了──對梅兒而言。

  「大哥,大哥,梅兒也要打獵,教梅兒射箭!」

  「大哥,大哥,教梅兒起火!」

  「大哥,大哥,教梅兒……」

  奇怪的是,梅兒怎麼找都是找上額爾德,她的解釋是額爾德才會認真教她,其他人,包括德珠姊妹倆,都會拿她當小狗先逗個過癮再說。

  「真是,這樣她也能玩得這麼開心!」車布登不甘心地嘟囔。

  「別忘了她是個不自由的公主,」德珠笑望那個卷起褲腳在溪邊學抓魚的小姑娘。「這些事對她來講是非常新鮮的遊戲。」

  「是啊!她玩得開心,卻把我們晾在這裏喂蚊子!」

  話甫說完,梅兒身邊的額爾德馬上頭也不回地交代過來。

  「你閑著沒事幹?以後的食物就由你一個人負責。」

  「欸?不是吧!」車布登垮著臉哀嚎:這也太有事幹了吧!

  所以說,吐苦水最好不要出聲音。

  數天後──

  「咦?今天輪到你嗎?」

  拎著獵物來到溪邊,車布登一見到愁眉苦臉的梅兒不禁失聲大笑。

  「大哥說要學打獵便得學著習慣剝皮去內臟這種事。」

  車布登繼續大笑著在一旁的大石上坐下,看著她一面歎氣一面噁心,邊不情不願地動手剖兔剝皮。

  「二哥,」為了分心不去注意那些花花綠綠又黑又白的內臟,梅兒隨口找話聊。「德玉說你認得承貝子是嗎?」

  「認識啊!打從我懂事開始,我們就混在一塊兒了。」車布登笑嘻嘻地蹺起二郎腿。「怎麼,想問他什麼嗎?」

  「我想問……」梅兒咽了口唾沫。「他一手可以勒住幾支脖子?」

  車布登楞了楞,再次爆笑。德玉是告訴過他梅兒可能會問他關於承貝子的事,卻沒想到梅兒真是問這句話。

  「六支。」嚇死她!

  立即,他聽到一聲驚恐的抽氣,好半晌後才又出現另一句戰戰兢兢的問題。

  「他……他是不是很高大?」

  「何止高大,他高丈八,橫三尺,一頭亂糟糟的髮像獅子,滿臉鬍鬚像瘋子,一說起話來十裏遠的人都聽得到,走步路足以把人震到三千裏外,總之,你要看巨人,選著他看就對了!」

  這種形容詞也未免太誇張,三歲小孩都不會信,沒想到梅兒聽完後居然再也沒有聲音了,車布登想做修正都沒機會。

  直至她把所有的獵物都處理好,起身面向他,他才注意到她略顯蒼白的臉色,視死如歸的毅然表情,於是他明白她已經利用這段時間做好心理建設,決心不久的未來將會嫁給一個可怕的巨人。

  回獵屋途中,跟隨在梅兒身後,瞧她那強作挺直的背脊,車布登不由得無聲狂笑不已。

  這位小公主真是有趣,不多逗逗她實在太對不起自己了,所以……

  就讓她繼續誤會下去吧!新婚之夜,她自然能夠自己解開這個天大的玩笑,不過呢……

  屆時他一定要先落跑才行,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因為……

  ☆ ☆ ☆

  在山裏「玩」了一個多月後,梅兒終於主動提起要離開了。

  「大哥,咱們上敦煌去看佛像好不好?」

  「敦煌?唔,好吧!」原就沒有一定的路程,先上哪兒都無妨。

  於是,他們又上路了,到蘭州,到成都,到長沙……繞了一個小圈子,一路遊山玩水逛廟會,三個多月後的中秋前,他們終於來到杭州。

  「大哥,大哥,那是什麼,看起來好好玩兒,我們去瞧瞧好不好?」瞪大盈滿新鮮好奇的眼珠子,扯住額爾德的袖子,梅兒又在叫了。「還有那個……那個……啊,我要吃那個!」說完,人已經跑掉了。

  額爾德忙跟上去,車布登與德珠姊妹倆牽著馬尾隨於後。

  「又來了,她不是來探望親戚的嗎?怎地只想到要吃要玩?」

  「這一路上,老大……」德玉吃吃笑。「把她給寵壞了!」

  車布登抽抽鼻子。「嗯哼!我這個親弟弟他就不管了,明明……」兩眼一亮,「豆腐羹?我也要吃!」顧不得埋怨,一個虎跳,他也蹦過去了。

  不一會兒,攤子前,四個人忙著唏哩呼嚕地喝豆腐羹,活像豬進糟食,還連呼好吃,只額爾德一人斯斯文文地喝著。

  「小妹,姑娘家進食別這般粗魯。」

  小嘴兒一撅,斜過去一眼,「好嘛!」梅兒咕噥著把最後一口羹喝完,碗還給老闆。「連吃個東西都要嘮叨,大哥真像個娘兒們!」

  「嗯?你說什麼?」低低的嗓音,沈沈的威嚇。

  「啊,哈哈!」梅兒吐吐舌頭,趕緊打個哈哈。「沒,沒!」以前是不懂,但半年時間相處下來,已足夠她瞭解額爾德這種隱藏在平靜表面下的洶湧暗潮了。「我說是二哥撞了我一下,准是又想欺負梅兒了!」

  兩句話就把麻煩推到一邊去,這時誰站她身邊誰倒楣。

  「嗄?」車布登一呆,一口羹喝進鼻腔裏頭去,「冤……冤枉啊!大人,」見額爾德橫過眼來,忙嗆咳著喊冤。「我是無辜的!」好好喝著羹,又沒幹啥,他是招誰惹誰了?

  「二哥最喜歡玩我了!」梅兒眉梢眼角俱是狡黠,猶不肯放過他。

  「我才沒有!」車布登氣急敗壞地大聲否認。

  「沒有?才怪!」梅兒不甘示弱。「請問是哪里的誰想要騙我吃狗肉、蛇肉、耗子肉的?又是哪里的誰騙我去抓蛆蛆、抓蟑螂,還騙我苗人吃肉餅都是夾上螞蟻來吃的?」

  原來是要報仇!

  「那……那是之前好不好!」車布登吶吶道。「現在有老大挺你,還有誰敢動你?說你一句,你就立刻跑去向老大告狀,然後老大就還我一整池口水,差點淹死我,什麼友愛啦、親情啦,什麼兄妹之情啦、手足之情啦,為什麼那種東西就不用一點在我身上,我也是他弟弟咩!」

  德珠姊妹倆相對大笑。「他在吃醋!」

  「他嫉妒我!」梅兒更是樂得拍手大叫。「他嫉妒大哥比較疼我!」

  「誰跟你嫉妒!」車布登漲紅了臉。「我有老婆疼就夠了,誰希罕老大疼不疼。」

  「好咩,好咩,那你就去躲你老婆懷裏哭咩!」

  「妳……」

  「住口!」威棱的眼神掃射過來,額爾德沈喝。「兄妹倆當街大吵成何體統,再吵就罰你們禁足三天!」

  聞言一驚,梅兒與車布登不約而同縮短了脖子,不敢吭聲了。

  「吃完了就上鑣局去,別再磨蹭了!」

  「好嘛!」

  不過走不上半途,他們便改變主意轉道西湖,因為路人的竊竊私語。

  「……那位貝勒爺還沒怎地,可那位格格委實可惡……」

  「……不小心擋了路,她就一腳把我那孩子踢進湖裏去,險些淹死了……」

  「……到處白吃白喝,還要嫌人家做得不夠好吃掀桌子……」

  「……霸道的硬抓佟家鑣局的閨女去伺候她,又打又罵又踢又踹,全身沒一處完整,還不讓人家睡覺……」

  「……我們又能怎地,那可是皇親,還有知府大人派人護衛著……」

  「……已經待在這兒三個多月了,究竟還要……」

  聽著聽著,輕快的腳步逐漸沈重窒慢起來,最後終於停住,幾人面面相覷。

  「不會是……」

  「珍格格和二十三貝勒?」

  「他們是來……」

  「等我們的?」

  「……去看看吧!」

  真是不死心的傢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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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5:50:20 |只看該作者
 

  西湖天下景,遊者無愚賢,

  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

  杭州之所以美,是因為有一座令人如癡如醉的西湖,詩情畫意的情境,曲橋亭榭撲朔迷離,嬌俏的容貌予人以各種不同感受的美之景致。

  其中最為高雅清香的景致莫過於西北角的「曲院風荷」,熏風閣中倚欄賞荷,荷香漫溢熏風入懷,淡淡的清豔在碧清的湖面上展露高雅的丰姿,燦爛的陽光下更添一抹嬌嬈。

  但此刻,所有的高雅和妖嬈都被破壞殆盡,那位可惡至極的大格格居然拿小石子去砸荷花,因為她覺得好無聊;更可惡的是,允祁沒有陪著她一起胡鬧,卻多了一位陌生的輕佻年輕人「鼓勵」她「再接再厲」。

  「好可惜,差一點點,不過沒關係,下一次格格一定能丟中荷花心,來,石子給你,再來!」

  再來?

  「住手!住手!住手!」遠遠的見到,梅兒便拉起裙襬氣急敗壞的叫過去。「你瘋了不成?還不快住手!」但跑沒兩步便被知府派來的護衛官兵氣勢洶洶地擋住,額爾德與車布登立刻上前一左一右護住她。

  珍格格斜斜的橫過眼來。「哎呀,你終於來啦!」

  聽這語氣,果然是特地來等她的,梅兒不禁又氣又無奈。「你究竟想幹嘛?」

  「跟你一塊兒啊!」

  「我不想!」

  珍格格聳聳肩。「那也可以,把你的護衛分兩個給我。」

  「一個都不給!」梅兒斷然拒絕。

  「那我就跟定妳了!」珍格格懶洋洋地又丟了一顆小石子砸爛一葉荷角。「先警告你,若是你敢又落跑,我就再回到這兒來等你,看你能避到什麼時候!」

  「你……」梅兒氣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再一注目,發現珍格格身後有四位鼻青臉腫的少女可憐兮兮地垂眸落淚。「她們是我表姊妹?」

  四位少女驚愕地抬眼。

  「沒錯,」珍格格得意地頷首。「既然你不肯把人分給我,我就挑她們來伺候,順便,嘿嘿,出口氣!」

  「你太過分了!」梅兒憤怒地尖叫。「任性又野蠻,你這還算是個王室格格嗎?」

  珍格格尚未回嘴,那位輕佻年輕人便狐假虎威的吼過來。

  「哪里來的刁女,竟敢對珍格格說話如此無禮,不怕被拉去砍頭嗎?」

  既非皇上,也非皇太后,竟然有人敢要她的腦袋?

  梅兒不禁呆了呆。「他是誰?」

  車布登吃吃一笑。「他就是容恒。」

  「欸?他就是容恒?」梅兒驚呼。「他怎麼這麼混蛋?」

  輕佻年輕人臉色陰沈下來。

  「竟敢罵本少爺是混蛋,大膽刁女可知本少爺是誰?」

  梅兒眯了眯眼,「我討厭他!」然後傲然揚起下巴。「管你是誰,我就是要罵,混蛋,混蛋,混蛋,狗仗人勢的大混蛋,怎樣?」這種人她怎麼可能會喜歡,那些宮女都瞎了眼嗎?

  沒想到一個小小民女竟敢如此侮辱他,容恒立刻狂怒地揚聲大喊,「來人啊!給我把這刁女拉下去砍了!」

  「喳!」

  知府派來的護衛大喝一聲便要抓住梅兒,額爾德與車布登一人只各出一手便將七、八個牛高馬大的人丟進西湖裏,撲通撲通全下水去學青蛙叫。

  容恒面色大變。「反了,反了,竟敢……」

  「大膽!」額爾德忽地怒叱一聲。「和碩端柔長公主在此,誰人敢無禮!」

  和碩端柔長公主?

  霎時間,四周跌入一片極端的靜默,曲廊上的人,以及圍繞在四周看熱鬧的人,甚至還在湖裏載浮載沈的人,俱都震驚地呆住了。

  梅兒瞄一眼額爾德,立刻明瞭他的意思,於是臉孔一板,兩眼威棱地投向珍格格。

  「珍格格,本公主在此,還不來拜見!」

  珍格格愀然色變。「妳……」

  「大膽,在本公主面前竟敢你呀我的,不懂規矩嗎?還不快來跪見!」

  珍格格傲然別開臉。「我偏不!」

  梅兒雙眼一眯。「德珠!」

  「卑職在!」

  「去教教珍格格見公主的禮兒該怎麼施法!」

  「卑職遵命。」德珠欣然應喏。

  「妳敢!」珍格格再次容顏大變,還有點慌亂。「你敢碰我試試看,我……不,不准碰我……放手,我不……放開我……不,不,我絕不……」

  在珍格格的大嚷大叫中,梅兒始終保持雍容端莊的姿態,直至德珠硬把她按在地上,由著她繼續尖叫臭罵不休,梅兒始轉向愕然呆立的容恒,眼微眯,後者一驚忙打下千去。

  「容恒見過公主!」

  其他一干人等也紛紛趴伏下地。

  梅兒哼了哼,「本公主不想透露身分是不想擾民,不想拿身分壓你是為親情,倘若你認為這樣就可以吃定本公主,那你就計算錯誤了,珍格格。」望著依然掙扎不已的珍格格,她冷然道。

  「好吧!如果你真是想同本公主一道也是可以,但本公主需先講好,往後一路上你見了本公主都要規規矩矩的施禮,一切俱得聽命于本公主,否則別怪本公主叫人掌你嘴巴子!」

  「妳……妳敢!」人已經跪在地上了,珍格格卻還不肯認輸。

  「妳看本公主敢不敢!」梅兒強硬地威嚇道。「當然,如果你改變了主意不想同本公主一路也是無妨,但本公主依然要你謹記在心,即便是皇親國戚也沒有權力隨意擾民,所以……」她瞥向其他人。「你們起來,去一個給我喚知府來!」

  「喳!」

  說去一個,眨眼間卻跑得一個也不剩,連容恒也溜了,想是去搬救兵。

  「總之,不准你再隨意擾民,否則回京後本公主必會上稟皇上,治十二王叔一個教女不嚴之罪!」語畢,梅兒對德珠點頭示意,後者隨即放了珍格格。

  誰知珍格格這樣還學不到教訓,一跳起來就破口大罵,還想揍那四個少女出氣,德珠輕而易舉便擋住她的花拳繡腿,讓那四個少女逃到梅兒身邊,梅兒充耳不聞那些不堪入耳的辱罵,只顧低聲安慰那四位表姊妹。

  而後,在知府慌慌張張趕到的同時,允祁也匆匆忙忙的出現了。

  「下官杭州知府拜見公主!」

  「起來吧!」梅兒轉注允祁。「二十三叔,麻煩你,珍格格再不住嘴的話,別怪我叫人掌她嘴!」

  但是允祁也止不住乖張跋扈的珍格格,梅兒正感苦惱──真的要叫人掌嘴嗎?德玉突然對她耳語兩句,她雙眸一亮。

  「可以嗎?」

  德玉頷首。

  「好極,那就交給你了!」話落即睜大兩眼興致勃勃地望著德玉飛身掠向珍格格,在珍格格尚未有所警覺之前,德玉飛快地點出一指……

  「啊,好好玩喔!」梅兒看得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只見珍格格仍在大罵,不,她又驚又怒地罵得更兇狠,活靈活現的母夜叉一隻,可卻沒有半點聲音,唯有那張嘴不斷的又開又闔,好像剛被釣上來的魚就快窒息了。

  德玉點了她的啞穴。

  「很好,很好!」梅兒滿意地直點頭。「珍格格,先說好喔!想跟著我,你就得有心理準備隨時嘗受這種滋味,那張嘴亂來,我就叫德玉點你啞穴,行為亂來,我就叫德玉點你麻穴,現在,你改變主意了嗎?」

  珍格格怒瞪著眼,只顧氣得渾身發抖,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就當你已經改變了主意好了,」梅兒聳肩道,「那就記住剛剛我說過的話,不准擾民。」再瞥向知府。

  「知府大人,麻煩你給我盯著珍格格,倘若她又胡作非為,你就給我好生記住,回京前我會來一趟,若是你知情不報,回京後本公主定然在皇上面前參你一本,說你是個只懂得逢迎拍馬的無用爛官,治你一個徇私怠惰之罪!」

  知府誠惶誠恐地再度趴伏於地。「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再有,我到杭州是來探親,不想騷擾百姓,無論任何人見了我都毋需施禮,也不必諂媚逢迎,我不吃那一套,懂了嗎?」

  「下官懂了!下官懂了!」

  「好,那大家各自散場吧!啊,對了,二……呃,不對,車布登,你去查一下,看珍格格欠了哪家店飯錢或拿東西不給錢的,你全去給結了,順便再多補一點給人家作補償。」

  「是,公主。」

  「那咱們到鑣局去吧!」

  「等等!」

  梅兒回首。「二十三叔,還有事?」

  允祁苦著臉。「梅蕊,饒了珍哲吧!」

  梅兒瞟一眼仍在無聲大罵的珍格格。「不,她太過分了,得吃點苦頭,明天,明天我會叫德玉去點開她的啞穴。不過她若是又亂來,別怪我叫德玉再點她其他穴道!」語畢即頭也不回地離去。

  珍格格立刻淋漓盡致地表演出一出「河東獅亂亂吼」,橫過去一掌甩翻自己的婢女,再一腳踹過去差點讓自己府裏的侍衛「下面沒戲好唱」了,看得容恒臉色發青,拚命咽口水。

  是他父親特意叫他來奉承討好珍格格,沒想到卻讓他見識到未婚妻的真面目,恐怖的真面目。

  這就是他未來的老婆?

  不,他寧願出家當和尚!

  唯恐被颶風波及,知府連忙帶著手下人跑了;四周圍觀的杭州百姓們個個眉開眼笑的溜開,準備去轉告其他百姓們這場「喜劇」;允祁猛吸鼻子,第一千萬次後悔隨她出京。

  嗚嗚,他想回家!

  ☆ ☆ ☆

  梅兒並沒有住進鑣局裏,因為不管她怎麼說,她的親人們總無法不拿她當公主看,老是那樣恭恭敬敬、謹謹慎慎,令人怪不自在的,所以她只好住到客棧裏頭去,而且三天後就決定離開了。

  「受不了,受不了!」梅兒抓狂地大叫。「無論走到哪里,不是磕頭就是跪拜,我又不是觀世音菩薩,那麼虔誠幹什麼?明明說了不用的嘛!」

  「送子娘娘?」

  眾人爆笑,梅兒益發惱火。

  「你才豬八戒呢!我不管,我要離開了!」

  「離開就離開囉!不過……」車布登眯眼沈吟。「珍格格那邊呢?」

  一想到珍格格,梅兒的腦袋馬上漲成兩個西瓜大,因為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珍格格當面對她撂下了宣戰書。

  「我會讓你後悔的!我一定會讓你後悔莫及的!」

  真是瘋了,那個女人!

  「這點不能不防。」額爾德冷靜地說。

  「她會……」德珠環顧眾人。「來陰的?」

  「肯定是。」德玉立刻同意。「偷偷追蹤在我們後面找機會耍陰險,她那種人最拿手的就是這種卑鄙手段。」

  「那怎麼辦?」梅兒沮喪著臉咕噥。

  「我倒是有個好辦法!」車布登又想炫耀一下他的聰明,看看夠不夠格讓他當上老大。「咱們分兩路!」

  額爾德眉峰一皺。「分開走?」

  「沒錯,」車布登立刻賞給大哥一個「你真聰明」的眼光。「我和德珠、德玉先想辦法引開他們,一待珍格格他們被我們誘開,大哥你和小妹馬上往反方向走,等他們發現之後也沒轍了。」

  「好,好,好,這個好玩!這個好玩!」梅兒興奮地大叫,躲貓貓最好玩了!

  「誰跟你玩啊!」車布登斜睨著她。「公主大人,這可是不得已的辦法耶!你別在那邊亂興奮好不好?」

  額爾德思索片刻。

  「也只有這個辦法了,那麼我們何時在哪里會合?」

  「時間到在莊親王府會合。」車布登很乾脆地說,旋即舉手阻止額爾德反對。「我知道你會不贊成,但想想,我們想得到要會合,珍格格自然也想得到,所以她必然會跟定我們,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勢必不能如她所願地會合,對不?」

  額爾德又沈思好半晌後才勉強同意。

  「好吧!也只有如此了。」

  於是,兩天後的黎明時分,有五騎在南邊城門甫開之際便急馳而出;一炷香過後,另七騎快馬加鞭隨後追上去;片刻後,又是兩騎自北城門離開。

  果然上當了!眾了避免撞上另一夥人,梅兒與額爾德決定往青海去,再到西藏,又到四川,為免引人注目,他們學著入境隨俗,又是漢裝又是藏服、苗服,還學人家講怪腔怪調的語言。

  由於額爾德總是任由她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愛多留兩日就多留兩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所以梅兒玩得很開心、很盡興。

  但是有這麼一天,他們從一場景頗族祭典上回到客棧裏,梅兒突然覺得很累,不是身體上的累,而是厭煩了,厭煩每天不停的吃喝,不停的玩樂,她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一點意義也沒有──

  額爾德道過晚安後正待回房,卻見梅兒若有所思地杵在自個兒房門口一動不動,好像被點了穴道似的。

  「怎麼了?」

  梅兒徐緩地仰起兩眸怔忡的對上他的眼,不知從何時起,她發現額爾德的眼神裏若有似無地添了抹溫柔,從不見笑容的唇畔也不時揚起愉悅的紋路,說話依然嚴肅,但柔和多了。

  她喜歡他這種轉變,使她更眷戀與他相處的時刻。

  「大哥。」

  「嗯?」

  「我十五歲了耶!」

  「我知道。」

  梅兒眨了眨眼,緩緩落下雙瞳,盯住腳上的繡花鞋。

  「大哥。」

  「嗯?」

  「我累了。」

  「想回京了?」

  「……不。」

  修長的手悄悄撫上她的髮,輕輕摩挲著,她也喜歡他這種同樣不知何時開始的習慣,讓她有被疼寵的感覺。

  「那妳想如何呢?」

  「我想……上廣州府。」

  這一日,恰恰好是他們出京滿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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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5:51:1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荔枝灣別苑,當年允祿曾經帶著妻兒躲到這兒來,打算偷渡到番邦國家,卻在最後一刻被雍正「逮」個正著。

  如今,荔枝灣的荔枝依然又大又甜,別苑的主人卻已十多年未見。

  「這兒只每兩個月會有人來打掃一次,其他時間都沒有人在。」

  「看來清掃的人才來過不久,這裏還挺乾淨的。」

  梅兒與額爾德相偕在別苑裏繞了一圈,最後選擇臨荔灣湖的廂房暫居,再分工合作,一人整理廂房,一人出外採購必要用品和食物;兩天後,一切俱已就緒,可以舒舒服服的住下來了。

  很奇怪的,這麼一定下來之後,梅兒反倒精神旺盛起來了。

  「大哥,我們去摘荔枝!」

  「這種季節有荔枝嗎?」

  「對喔,還不到時候呢!」梅兒失望地垮下臉。

  輕輕的,他扶起她的下巴。「我們上白雲山摘梅,你做梅餅給我吃,嗯?」

  黯淡的嬌靨瞬間迸耀出燦爛的光華,「大哥想吃梅兒做的梅餅嗎?」梅兒漾出驚喜的笑靨,隨即挽住額爾德的臂彎。「好,我們去摘梅!」

  老實說,她並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一聽到額爾德說想吃她做的梅餅便如此興奮,而且這種興奮的程度比這一年來見識到各種新奇事物的感覺更深刻……

  不,不一樣,這兩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是發自內心的奇妙感受,很甜蜜,很溫暖,一想到額爾德吃梅餅時的讚賞表情,她就忍不住沾沾自喜起來。

  這是半年來她不太自覺的變化之一。

  出京後前半年,她忙於認識他、熟悉他;後半年,他們朝夕相處,一塊兒走遍西南青藏川境,彼此也更加認識、更加熟悉,不知不覺中,雙方的心境和舉止上也都出現了些許變化。

  不自覺的變化。

  因為不自覺,所以不知,直至他們暫時安定下來,不再東奔西跑,他整理庭苑花草,她做飯給他吃,閑來漫步荔灣湖畔,或者上茶館品茗吃點心,有時候索性往草地一躺,睡上一整個下午。

  現在,他們終於有機會察覺到自己和對方的改變,那些不自覺,而且很微妙的改變……

  「確實好吃!」

  額爾德誠心讚賞不已,這可由他頻頻取食的動作上得到證實,梅兒見狀笑得合不攏嘴。

  「你同阿瑪一樣都很喜歡這種清淡的點心呢!」

  「我想任何人都會喜歡的。」

  午後,微風徐徐,羊蹄夾花絢爛地盛開,粉紫色的花瓣片片飄落,飄在草地上、角亭裏,額爾德看書看一半,梅兒即端來一大盤花費了整個上午做出來的各色點心讓他品嘗。

  雙臂抱膝,下巴頂在膝頭上,兩隻烏黑明亮的杏眼眨呀眨的,「真的好吃?」梅兒猶不太有自信地問。「不是安慰我?」好奇怪,以前她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的說,但此刻,她竟然一點把握也沒有了。

  「真的。」啜了一口茶,額爾德又說:「我毋需安慰你,事實就是事實。」

  耀眼的笑容乍然燦放,「那你就多吃點兒!」梅兒喜孜孜地說,然後從圍欄的石椅這邊爬到那邊,親熱地靠著額爾德。「大哥。」

  「嗯?」

  「你很喜歡看書?」

  「是啊!」

  「為什麼男人都很喜歡看書呢?」

  「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歡看書。」放下書,額爾德溫和地俯視緊偎在他身邊的梅兒。「你不喜歡我看書?」

  「不是,只是很奇怪,每一回我見著阿瑪,他總是在看書,而且只要額娘不去煩他,他就能一直一直看下去,真佩服阿瑪那麼有耐心。」梅兒俏皮地皺皺鼻子。「唔,對喔!大哥你也很有耐心,難怪喜歡看書。」

  有耐心的人都喜歡看書?

  奇怪的推論。

  「莊親王府的幾位阿哥們不喜歡看書嗎?」

  梅兒聳聳肩。「到年紀念書的只有哥哥和大弟、二弟,他們都跟額娘一樣坐不住,總是看沒一會兒書就偷溜出去玩。不過……」咬著手指頭,她蹙眉沈吟。「小弟就不太一樣了,雖然不過才四歲,可他就跟阿瑪一樣不愛笑也不愛鬧,連哭都不會,老是拿那雙跟阿瑪一模一樣的冷眼瞧人,好像在嘲諷人似的,怪詭譎的!」

  「像你阿瑪,嗯?」

  斜斜地飛過去一眼,「可不是像極了!」梅兒嘻開小嘴兒。「我敢擔保他長大以後必然會同阿瑪一個樣兒,到時可不知會不會有第二個額娘來讓他傾心,也對他傾心。」

  「幸好只有他一個,而非你所有兄弟全都像你阿瑪。」

  梅兒噗哧笑。「沒錯,幸好,幸好!」

  拈起一塊淡綠色的糕點放入嘴,「你像你額娘?」額爾德漫不經心地問。

  「除了嘴像我阿瑪,」梅兒指指自己的嘴。「其他全跟額娘一個樣兒。」

  隱約泛出一抹奇異光彩的瞳眸凝住她手指的部位,「你的嘴……」額爾德微微一眯眼,移開。「很誘人。」

  梅兒哈哈大笑。「你這話最好別讓阿瑪聽見,他會殺人的!」

  「你阿瑪看上去也大不了我多少。」

  梅兒笑得花枝亂顛。「這話更不能讓阿瑪聽見,他會把你撕成碎片喂狗!」

  額爾德認真想了一下。「或許真的會。」

  「一定會!」梅兒斬釘截鐵地說。「這種列屬禁忌的話唯有額娘可以說,也只有額娘可以任意嘲笑阿瑪,或許會惹來阿瑪不悅,但他絕不會對額娘冒火,無論額娘做任何事,阿瑪可以十成十的容忍下來。反過來……」

  她噗哧笑出聲,「阿瑪只要一個字說不對,額娘就會對阿瑪又罵又踢又打,跟個凶婆娘似的,再不行還有一哭二鬧三『我死給你看』,那種撒賴招數連我看了都覺得好丟臉。但是……」垂眸,歎息。「我知道額娘愛死阿瑪了,而阿瑪也同樣深愛額娘,額娘不知跟我說過多少回當年阿瑪為她豁命流血的往事,教人聽了好生羡慕呢!」

  「你期待承貝子也能為你豁命流血?」

  猛抬眼,「才不是咧!我又沒有虐待狂,何況我們連面都沒見過,他怎麼可能麼我做那種不要命的事。我是說……」梅兒又咬起手指頭來了。

  「瞧,我身邊見過的男人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就連皇上,即便他最愛皇后又如何?除了皇后,此刻後宮裏還不是照樣排著十幾位嬪妃等待皇帝蒞臨指教,往後興許更多。那麼多男人裏,唯有阿瑪才是最專情的男人,他最愛額娘,一生也只有額娘一個女人。」她得意又驕傲地抬高細緻纖巧的下巴。

  「你……」額爾德眼眸深沈。「希望承貝子只有你一個妻子?」

  梅兒聳聳肩。「那種事我是不敢奢望啦!只希望他能允許我擁有一個清靜的私人空間,好讓我獨自安靜的過活,我可不想同後宮嬪妃那樣爭奪一個男人的寵愛,很難看耶!」她又不是狗,老是去跟一大群母狗搶一根爛骨頭。

  「何用他允許,忘了嗎?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連策淩親王見了你也得屈膝叩安,更別提承貝子,想要什麼,你只消說一聲,誰人敢不從?不想見他,你只消說一聲,又有誰人敢不遵?」額爾德淡淡地提醒她。

  「不,不對,」梅兒不以為然地猛搖頭。「倘若我嫁過去了,他是夫,我是妻,妻從夫,天經地義,夫尊重妻,理所當然,論什麼公主,論什麼尊卑,那都是毫無意義的。額娘說過,身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倘若我倆沒有感情,端著公主的架子又有何用?我只覺得可笑!倘若我倆有感情,又何必讓一個空幻的頭銜橫亙在我們之間?我只覺得愚蠢!」

  「那要論什麼?」

  「自然是論倫理綱常。」

  她說得有力又毫不猶豫,可見這是她發自衷心的肺腑之言。

  額爾德緊抿著唇,深邃的瞳眸仿佛要探入她內心般盯住她的側臉,怔忡地沈默了好一陣子。

  靜得太久,梅兒不禁狐疑地橫過眼來察看,以為他睡著了。「大哥?」

  悚然一機伶,額爾德急忙移開目光。「什麼事?」

  「你不舒服嗎?」梅兒關心地問。「怎地呆了?」

  「沒有,我只是……在想些事情。」無法說出口的事。

  「想什麼?啊,對了!」梅兒忽地拍了一下大腿。「咱們明兒去一趟花市。」

  「花市?」

  「對啊!園子裏的花都枯了,咱們買些花種子來種好不好?」

  「是可以,不過你會種花嗎?」額爾德滿眼懷疑。

  「不會,可是我們可以問花販子嘛!」

  額爾德想了一下。「是可以。」

  「那明兒五更前就得起床了喲!」

  「五更?」

  「曉市交五更就開始了呀!」

  曉市?

  這下子又得逛上一、兩個時辰了!

  ☆ ☆ ☆

  種花這種事說難不難,說簡單可也不簡單,要盡心照料,要細心呵護,尤其一開始的時候,倘若方法不對,就算種子種下去了,你渴望它開花,年年月月深情款款地盯著它,它卻連芽也不給你冒出來。

  「你真的要種在這裏?」

  「花販子說的呀!這種天氣七天不發芽就得重種,那邊種不起來,也許這邊的土壤比較適合嘛!」

  「好吧!花鋤給我,我來挖。」

  「那我去蓮花池提水!」

  卷高了衣袖,額爾德高高舉起花鋤,鋤了片刻,蓮花池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拍水聲──仿佛淺灘上的魚在叫救命,還有咕嚕嚕的冒泡聲──好像大熱天裏誰在猛灌清水,心頭一驚連忙回頭,卻只見到兩隻手在池面上揮舞,如果不是看不見她的腦袋,他會以為是誰在歡呼。

  一個倒旋,他即刻飛身掠過池面一把抓住揮舞的手,嘩啦啦地拉起濕淋淋的人兒納入懷中,一邊繼續飛向廂房,一邊急問懷中的人。

  「小妹,你還好吧?」

  不知喝了多少水的梅兒不停嗆咳,不但吐出好多水,眼淚鼻涕也跟著冒出來,滿頭滿臉糊糊的一片,根本沒辦法回答他。

  「小妹?」

  又過了好半晌,嗆咳聲才稍稍緩和下來,梅兒勉強擠出一絲笑,「那水好……好難喝……」然後揪住他的衣襟深深埋進他懷裏。「真的……好難喝喔……」

  細微的啜泣聲隱約自他懷中溢出。

  摟緊她微微顫抖的嬌軀,他知道她害怕,心裏想的是溫言安撫她、呵護她,讓她鎮定下來,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腦袋裏卻很明白換下濕衣裳才是她現在優先該做的事。

  「小妹,先換下濕衣服,我去幫你燒熱水。」說著,他想要把她放在床上,她卻揪住他不放手。

  「那……那石頭好滑,我不……不小心滑下去……」她的聲音也在顫抖。

  「我知道,不要緊,只要泡一下熱水就沒事了。」他的聲音輕細得仿佛微風飄過。

  「我……我以為可以自己爬上來,可是……可是池底也好……好滑……」

  「你應該叫我的。」

  「水好……好深……」

  「以後提水由我來。」

  「我……我不會游水……」

  「過兩天大哥教你。」

  「我……」

  「小妹,放開我,你必須先換衣衫。」

  「不要!」

  靜了一下,額爾德輕輕扶起她的下巴。

  「小妹,相信我,已經沒事了,嗯?」

  她的睫毛上猶沾著幾滴水珠,不知是池水或淚水,濕潤的杏眸盈盈如秋水,無助的,淒迷的,怯生生的瞅著他,像被毆打後再遭遺棄的小狗,柔膩的嘴唇嗡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入眼她那驚魂未定的柔弱模樣,原想再多撫慰幾句的額爾德不禁有些恍惚,心臟奇異地緊縮,眩惑於她這一刻的楚楚可憐神韻是那麼美,那麼扣人心弦;更心驚於胸口中的激蕩,是陌生的,也是令人震撼的,於是,他也說不出半個字了。

  四目相對,無言的情韻在渾然忘我中悄然對流。

  片刻後,不自覺地,他徐緩地俯向她,她眨了眨眼,瞳底的無助消失了,同時抹上困惑與穎悟,她的眼眸更濕潤,仿佛掩上一層淡淡的薄霧,隱藏住她心底的千絲萬縷。

  他的唇幾乎貼上她,就在這一剎那,她清甜如蘭馨的氣息先行呼上他,瞬間,他如遭雷殛般地全身一震。

  「我在做什麼?」旋即丟下她猛然跳開,滿臉罪惡地落荒而逃。

  留下梅兒怔忡了好半晌,而後,她雙手交覆在胸口輕輕歎息。

  原來,這就是額娘所說的心動嗎?

  好美的感覺啊!

  但是,她實在不應該為他心動的,她早已許配給喀爾喀貝子,這是不允許反悔的婚事,她不能也不應該為其他男人心動,她最好趁早與他分開,以免自己越陷越深惹來痛苦。

  她的理智如此告訴她。

  然而,她內心深處也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她不想和他分開。

  也許她要求這兩年的自由,尋求的就是這麼一次心動的機會,現在好不容易尋著了,她割捨得下嗎?

  不,她割捨不下他,也割捨不下這份心動。

  所以,痛苦亦無妨,折磨也值得,縱使這相處的日子注定不會有任何結果,她還是不想和他分開。

  如果她只能擁有黑夜前的夕陽,就讓她好好擁抱這僅有片刻的燦爛吧!

  ☆ ☆ ☆

  廣州府沒有蘇杭的纖細優雅,也沒有開封的繁華鼎盛,更沒有北京城的宏偉壯觀,但它卻十足是一座美的城市。

  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終年燦放的百花令人好似置身於花的國度裏,入目是隨處可見的繽紛璀璨,淺醺的風吹來的永遠是濃郁的香,還有高大挺拔的白樺,亭亭如蓋的古榕,這是一座充滿自然風情的城池。

  不過梅兒的花卻是怎麼種都種不起來,種得她快挫火兒了。

  「桃花若是再種不起來,我就改種蘭花,蘭花種不起來就種菊花,菊花種不起來種桂花,桂花種不起來種……」

  「買這麼多菜吃得完嗎?別浪費了!」

  溫煦的陽光下,提著菜、拎著水果、包著魚蝦和肉,梅兒與額爾德兩手俱是滿滿的食物,走在星星點點的樹影下。

  她滿腦子想的是懷裏的花種子,額爾德擔心的卻是吃上三天都吃不完的食物。

  「哦!大哥不是說前兩天在茶館裏吃的鮮蝦餛飩和蟹黃雞翼球很好吃嗎?我想試著做做看。」

  「……唔。」

  「大哥覺得上回我做的山楂奶皮卷和蜂巢芋角如何呢?」

  為了挽回一點顏面,她卷起衣袖進廚房裏使出渾身解數,證明她在花圃裏不行,但在廚房裏可是沒有幾個人比得上的。

  「……甘香濃郁,口味道地。」

  「太好了,我試了兩次就成功了呢!」

  「……」

  自溺水那日開始,額爾德又回到原來那個嚴肅呆板的公主護衛,沒有笑容,沒有疼愛,淡漠而矜持,老是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偶爾被她逮到久久凝視的目光,他也總是一臉罪惡感的迅速別開視線。

  她知道,他對她也有同樣的感覺,雖然他什麼也沒說。

  因為心動,所以萌生罪惡感。

  他必然也明白這是不被允許的,她是堂堂和碩公主,而他只是一個小小的護衛,他沒有資格對她心動,更沒有資格對她興起非分之想。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許配給別人了。

  但是他心動了,甚至差點褻瀆了她,所以他只好避開她,以免自己犯下無法挽回的大錯。

  他們都知道,他這麼做才是對的。

  「之前沒有多少機會展現手藝,現在既然暫時安定下來,我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

  「我可以每日每餐煮不同的菜,整整一個月喔!」

  「……」

  他們都知道,他這麼做才是對的。

  但是他做的到,她做不到。

  因為他是個成熟的男人,而她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他可以壓下心中的感情,可以漠視她的依戀,可以拒絕她的付出,可以刻意與她保持距離。

  她做不到。

  不過她可以不在意他的冷淡,不在意他的拒絕。

  夕陽雖燦爛,卻已勾上幾抹暗黑,她要擁抱這燦斕,便也得連這幾抹暗黑也擁抱進來。

  只要能親身感受到擁抱夕陽的美好,就算被暗黑所傷也值得。

  「當然,大哥若是有什麼特別想吃的菜,儘管告訴我沒問題。」

  「……」

  「沒有嗎?那麼……有不喜歡的菜,說了我以後就不會再做。」

  「……」

  「也沒有嗎?那就……」

  只要能親身感受到擁抱夕陽的美好,就算被暗黑所傷也值得。

  不過她一點也不覺得受到任何傷害,如今,她常常要對著他自說自話表演單口相聲,他則悶不吭聲作啞巴,即便如此,她也能悠然自得地愉快無比。

  哪怕是毫無意義的相處,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亦能樂在其中。

  一路走一路說個不停──她一個人,他們終於回到別苑,在門口,梅兒把菜全交給額爾德拿去廚房,打算關好苑門後先去瞧瞧這回種的花籽冒出芽來了沒有,沒有的話她就要改種蘭花了。

  突然,闔上門的動作半途停住。

  梅兒好奇地遙望遠處走來的母女,三十多歲的女人挑著兩擔青菜,裙裾拉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清清秀秀的小臉蛋,可愛極了,母女俱是一身陳舊襤褸的衣裙,看上去生活極是窘迫。

  這兒是富貴人家的別苑區,原是不該有窮人出現的,梅兒猜她們是貪圖路近才打這兒經過。

  「請等等!」梅兒不覺脫口喚住她們。

  女人臉上立刻浮起一片驚慌。「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不該走這條路,下次不會了,我保證……」

  「不,你別緊張,我……」梅兒忙緩下語氣安慰對方。「呃!我想買菜。」

  「買菜?」女人看了一下擔子裏的青菜,這才松了一大口氣。「請問姑娘想買多少?」

  「全部!」梅兒再度沖口而出,但她並不後悔。

  「全部?」女人驚訝地喘了一口氣,旋即躍上滿臉狂喜。「是,是!」

  趁女人忙著把青菜包紮起來放在苑門口地上,梅兒蹲下去對小女孩露出甜甜的笑,小女孩也羞赧地回以甜甜的笑。

  「爹爹呢?」

  「爹爹病了,娘娘要賺錢請大夫給爹爹看病。」

  梅兒不覺朝女人看過去一眼,女人也回她一眼,然後低頭繼續忙碌。

  「為了養活我們母女,我家男人工作太辛苦,現在該換我來照顧他了。」

  女人的語氣非常平淡,卻包含了無怨無悔的深情,梅兒不禁心頭一陣酸澀,趕緊把濕潤的目光移回小女孩臉上。

  「你幫娘娘的忙嗎?」

  「嗯!」小女孩用力點頭。「我幫娘娘賣菜。」

  「好乖。」她疼愛地摸摸小女孩的頭,然後起身。「多少?」

  「三十文錢夠了。」

  梅兒伸手入懷,遲疑一下,然後掏出一塊碎銀塞入女人手中。

  「對不起,我沒有零錢,就這給你吧!不用找錢了。」

  女人惶恐了,捧著碎銀不知如何是好。「這……這……姑娘,這實在是太多了,我不能……」就這麼小小一塊碎銀,居然讓她掉下眼淚來了。

  不讓女人把碎銀還回來,梅兒兀自吩咐道:「還有,下回你再有賣不完的菜,全給我送來,我都買了……呃,苑裏人多,需要很多菜。」

  聞言,女人的淚水更是潺潺而下,止不住,抱著銀子哽咽不已。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

  梅兒又蹲下,塞了幾文錢給小女孩。「妹妹好乖,來,這給你買糖葫蘆吃。」

  小女孩咧開驚喜的笑。「謝謝姨!」

  望著那對母女離去的急促腳步,梅兒知道女人要趕著回去請大夫給丈夫看病,胸口不由得又是一陣翻騰。

  片刻後,她轉身,卻見額爾德靜靜地瞧著她,表情嚴肅但眼神奇特,有贊佩,有感動,還有一些她不懂的東西,她不禁尷尬地咧咧嘴。

  「那個……我們最近吃太多肉了,我想吃多點青菜比較好。」

  兩擔青菜?

  那足夠二十口人吃了,她想改行當牛不成?

  但額爾德並沒有提醒她這件事實,僅是彎腰提起那些青菜走回廚房。

  「我喜歡吃青菜。」

  梅兒笑了,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對啊,對啊,青菜也很好吃啊!譬如芥蘭菜炒肉絲、魚香茄子、鑲肉苦瓜……」居然列舉起「菜」單來了。

  然而不過片刻,她開始越說越慢,笑容也逐漸消失,最後浮上滿面悵然之色。

  「其實我倒羡慕她,雖然生活困難,但夫妻恩愛,一路走來雖艱辛,只要能互相扶持依偎,又有何苦?」

  額爾德忽地別開臉,眸底痛苦之色一閃即逝,梅兒沒有注意到,她想著別的事。

  「大哥,我們住在這兒兩個多月了喔?」

  「嗯?啊……」額爾德深吸了口氣,轉回目光。「是,兩個多月了。」

  「那你……」梅兒斜著眼瞟向他。「有沒有發現城門口的乞丐越來越多了?」

  「有。」額爾德頷首。

  「大哥知道為什麼嗎?」

  「民間生齒過繁,田少人多,以至於糧米短缺物價上揚,尤其是沿海遼東至廣東的缺糧情況更為嚴重,再加上連年風潮災、水災,侵貪之員又比比皆是,貧戶自然只見多不見少。」

  「朝廷沒有撥銀賑災嗎?」

  「是有,但……」額爾德朝她瞥去一眼。「有些地方真正賑濟到災民的銀兩並不多。」

  梅兒立刻明白了。

  雍正帝肅貪雖嚴厲,然而官場長久以來的積習,官員互庇的現象並非能輕易根除的,重刑之下始終有人勇敢的貪,壯烈的貪。

  而乾隆帝一即位即標榜以中道治國,改行寬和政策,這簡直就像在鼓勵大家一起來貪,貪瀆的風氣因而又熾熱地吹起來了。

  「侵吞?」

  「這也是官商勾結的好時機。」

  梅兒腳步驟停,瞄了他一下,旋即垂眸思索起來了,額爾德也跟著止步,詢問地俯視她。

  片刻後,她仰眸,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吃不了這麼多青菜。」

  「我知道。」

  「最好請人幫我們吃。」

  「可以。」

  於是兩人齊步往後轉,又走回苑門口。

  「貧民都住哪兒?」

  「東門外。」

  「哦……大哥。」

  「嗯?」

  「我忘了買魚。」

  「我們可以先去魚市一趟。」

  「還有肉,剛剛買的肉可能不夠。」

  「再順道去肉市。」

  「呃……米……米……」

  「也去糧行一趟。」

  他們買了很多魚,很多肉,還有很多米,但是甫一見到那一大片破敗的貧戶區,梅兒很清楚以她微薄之力根本幫不上忙,杯水車薪實在濟不了啥事。

  「大哥,誰負責賑糧?」

  「多半由各省布政司負責。」

  「這樣啊……」梅兒沈吟片刻。「大哥,倘若我們沿海走一趟,你以為我們會碰上珍格格嗎?」

  「不一定。」

  「不一定?好吧!那就只有冒個險了。」

  「妳是打算……」

  梅兒頑皮地擠了擠眼。

  「到沿海各省的布政司去逛逛,瞧瞧他們的花園夠不夠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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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5:56: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堂堂和碩公主名頭雖響亮,卻沒有權,但是她有高貴的身分,還有一張嘴。

  什麼都不怕,就怕她在皇帝大爺的耳根子旁嚼上幾句「閒話」,無端招來皇帝大爺的「眷顧」。

  乾隆為政雖寬仁,但照樣懲貪。

  自廣東一路「逛」下來,雖治不了貪官,可梅兒總要監督他們將百姓該得到的賑濟落實到百姓身上之後,她才肯心甘情願地上路。

  此刻,他們正往江寧而去,時序也已入秋,遠處山腳下丹楓如火,襯著澄藍的天,予人目清神爽的舒適感,即便如此,秋日仍是令人感傷的季節。

  所以她才會覺得那楓林雖美,卻又如此淒然嗎?

  策馬慢騎,梅兒有意無意地時而轉頭向身旁的額爾德一瞥,心中悄然浮起一股無奈。

  每每監督賑濟工作得到圓滿的結果後,他給她的眼光是贊佩的,是激勵的,但人卻離她越來越遠;相對的,自從察覺到對他的那份心動之後,相處的時日越久,她越能感受到那份心動的提升,戀慕的情意是如此明顯地在她心中逐漸加溫,使她不自覺地老是想親近他。

  但只要她進一步,他總是立刻退三步,雖然氣苦,但她也明白他這麼做才是對的,也是不得已的。

  沒錯,他是不得已的。

  因為她瞧得見他眼中越來越常顯現的痛苦與掙扎,還有滿滿的罪惡感,這些激烈的負面情緒折磨得他有些憔悴了。

  她心疼,她不忍心,所以總是按捺下自己的渴望。

  這種事她倒是比他精擅。

  從她瞭解自己在宮中的一舉一動將會影響到阿瑪額娘的處境時開始,她就總是按捺下自己的欲望,學習如何將痛苦化為堅強,接受她想要的也許永遠得不到的事實,並滿足於她所能擁有的。

  多年下來,這已經成為她個性中的一種習慣,她不是不難過,只是……

  習慣了。

  就這點而言,相信成熟的大男人也不一定能及得上她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女。

  「大哥,還有幾個地方要去?」

  「遼東離京師不遠,情況不嚴重,所以只剩下蘇境了。」

  「只剩下蘇境?那麼,我還有半年時間……」

  她能做什麼呢,在這半年時間裏?

  他們相處的時間只剩下半年了。

  她想做什麼呢?

  ☆ ☆ ☆

  縱使皇帝愛民,朝廷積極於撥銀賑災,但若是地方官根本不拿賑災當作一回事,甚至還忙著催租征賦,百姓不亂才怪。

  一踏入蘇境,梅兒與額爾德便不斷耳聞這種情況。

  「……暴雨水患,麥收無望……」

  「……囤積居奇,哄抬米價……」

  「……擁入典吏衙署,毀壞轎椅家私……」

  「……聚眾罷市,抬神哄鬧,威脅官府放賑……」

  「……饑民搶奪官糧……」

  「……截搶外運米船……」

  額爾德大皺其眉,梅兒連連驚呼不已。

  「大哥,蘇境好像最嚴重啊!」

  額爾德頷首。「今年蘇境已歷經三場暴風雨了。」

  「難怪。」梅兒喃喃道。

  宜興縣的丁蜀,一派陶鄉風情的小鎮,陶鋪的路、陶砌的房、陶圍的院、陶疊的牆,純樸又高雅,這兒居民的生活似乎不太受水患的影響,但在飯館內,食客所談論的俱是風災水患所引起的民亂。

  「我們要不要先到無錫去看看?」

  「不適宜。」

  「為什麼?」

  「既是最亂的地區,自然不安全。」

  也許是因為他越來越冷淡的態度,越來越拘謹的言詞,也或許是因為他現在連眼神也不給她瞧見……不,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一個多月以來他都是這種教人火冒三丈的態度,面對她總是半垂著眼眸,也不再趁她不注意時凝視她,就好像沒有她這個人似的。

  這種情況實在令她生氣,致使她忍不住賭氣地脫口道:「我偏要去!」頭一回,她表現出任性的姿態。

  沒辦法,她才十五歲呀!

  沈默一下,「那就去。」額爾德仍是不看她。

  她想挖出他的眼睛!

  ☆ ☆ ☆

  事實證明額爾德說的話才是對的,而梅兒賭氣之下所做的決定是錯誤的。

  還不到無錫,只不過在鄰近某個無名小村莊裏住了一宿,翌日上路不久,他們居然碰上了一票劫匪,而且還是亂七八糟的雜牌軍,男女老幼,鋤頭、斧頭、菜刀、剪刀全都包了,甚至還有人揮舞著剃刀和炒菜鏟,最厲害的是奶娃娃的嚎啕大哭,那種要奶喝的尖嚎真是天下無雙,所向無敵。

  「他們到底要幹什麼?種田?打獵?做飯?還是搬家?」梅兒驚訝地咕噥。「不會一起來吧?」

  額爾德瞥她一眼,再看回那一票可笑的雜牌軍。「你們想幹什麼?」

  他本就有一股天生的雍容氣勢,再加上這會兒的沈肅語氣與威棱眼神,簡直就像個領兵衝鋒陷陣的前鋒將軍,威風凜凜所向無敵,頓時駭得那票「劫匪」臉色青白地連退兩大步,除了男人們之外,其他人的「武器」鏗鏗鏘鏘掉了一地,破破爛爛的,好像鐵鋪裏有待整修的工具,還有娃兒嚇得尖聲大哭,老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搞不好再也爬不起來了,看上去好不淒慘。

  好半晌之後,一個結實粗勇的壯年莊稼漢才抓著斧頭,在眾人的「推舉」下緊緊張張的上前一步。

  「把……把你們身上的銀票和銀兩統……統統交出來!」結結巴巴地說完,馬上回頭詢問地望著大家,看他是不是有說錯什麼?

  大家拚命點頭鼓勵他,於是他勇氣倍增,轉過頭來繼續說:「留……留下買路錢就……就饒你們一命……不,兩命!」又回頭,大家再次拚命點頭,他挺了挺胸膛,突然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還威風八面地對他們揮揮斧頭,「對,就是這樣!」也不再結巴了。

  是怎樣啊?做攔路劫匪是這樣做的嗎?

  換她來說還比他們溜呢!

  梅兒啼笑皆非地環顧那群團團包圍住他們的雜牌軍,心中並不生氣,也不害怕,反而低勸額爾德按照他們的話做。

  「大哥,你瞧瞧,他們個個肌黃面瘦、衣衫襤褸,可見他們是饑寒交迫的貧戶饑民,為了活命不得已出此下策,怪不得他們,反正我們也不怕缺錢,就把銀票銀兩給他們吧!」

  「給了也沒用。」

  「呃?」

  梅兒這才察覺額爾德的語氣很奇怪,不覺納罕地朝他看去,發現他臉色凝重,兩眼注視的不是那些包圍住他們的「劫匪」,而是道旁柏樹下兩對雙臂環胸悠哉悠哉狀似看熱鬧的年輕男女。

  「他們是誰?」

  「慫恿這些百姓來搶劫的人。」

  「咦?」梅兒連忙再凝目仔細端詳。

  沒錯,他們既不像貧戶也不像饑民,而且又佩刀又帶劍,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江湖人物。

  「把銀票全交出去也不行嗎?」梅兒更壓低了聲音問。

  「和碩端柔長公主在沿海各省督促官府賑災之事已廣為流傳,恐怕他們是已經知道你是誰而特意來綁你,交不交銀票都一樣麻煩。」額爾德輕輕道。

  梅兒抽了口氣。「那他們為什麼要慫恿百姓來搶劫?直接綁我就好了呀!」

  「他們在試探,倘若你真是公主,絕不會傷害這些百姓,待確定之後,他們自然會親自下手。」

  「他們……」梅兒咽了口唾沫。「為什麼要綁我?」

  「八成是反清複明組織的人。」

  「天!」梅兒驚喘。「那怎麼辦?」

  「先解決那幾個慫恿者。」

  梅兒望著那幾個人楞了一會兒,「對不起,」螓首慚愧地深垂。「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為她的任性,他們也不會碰上這種事。

  額爾德這才收回視線俯下眼來看了她一下。「你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

  仰眸,「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很抱歉為你招惹來麻煩。」梅兒可憐兮兮地說。「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額爾德輕輕歎息,嚴酷的表情融化了,「這也不能全怪你,我……」他停住,徐徐望回那幾個麻煩人物。「也有責任。」

  「但明明是我……」

  「喂!你……你們還在嘀咕什麼,到底交……交不交?」越等越緊張,那個莊稼漢耐不住又結結巴巴地吼過來。

  目光轉注那些「劫匪」,梅兒也歎息了。

  「大哥,不要傷害他們,無論他們是否被慫恿,總是情有可原。」

  「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做起來著實不容易,不能傷害他們,又得保護梅兒,還要抵抗他們愚蠢的攻擊,防備那幾個江湖人物卑鄙的偷襲,最最可笑的是,還得阻止那些「劫匪新手」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誤砍了自己的人,這可不是普通的高難度。

  大概只有一個辦法……

  額爾德左臂猝探鎖住梅兒腰際,猛吸氣,頎長的身軀在一片驚駭聲中驀而騰飛升旋,同時右手入懷取出一張銀票射向莊稼漢,旋即淩空暴轉,輕盈的身影宛如一抹疾逝的流星般斜射向道路另一端,眨眼間即逝。

  沒想到他們眼中的甕中之鱉竟然會使出逃之夭夭這一招,堂而皇之地溜出他們的手掌心,柏樹下四個年輕人不禁呆的一呆,繼而狂吼一聲隨後追上去,最後一個還朝空中甩出一支響箭。

  留下那一大票被扔在原地的「搶匪」舉著揮舞一半的「武器」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肥羊」跑了,現在他們該怎麼辦?

  直至那位莊稼漢搶匪仁兄從地上撿起一張一千兩銀票,頓時目瞪口呆地傻了眼,四周的人見了更是張口結舌,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子事。

  「肥羊」先留下「買路財」再逃?

  真上道!

  好半晌後──

  「我們是不是改行攔路打劫比較『安全』?」

  ☆ ☆ ☆

  風聲在耳邊呼嘯,兩旁的樹影飛快掠過,快得來不及將閃過眼前的景物攝入瞳孔內,梅兒雙臂緊摟住額爾德的頸脖,驚異地張大眼,感受那無可比擬的速度,現在才知道原來人可以跑得比馬還快。

  不,他是在飛!

  兩眼往下落,梅兒發覺額爾德不知何時已飛到樹梢上來,抽了口氣,雙臂不由得更使力,並緊張的把臉埋進他的頸側,再也不敢朝下看了。但是……

  她在他懷裏呢!

  她以為永遠不可能會有這種機會,他甚至不會再多看她一眼,但此刻,她真的在他懷抱裏呢!

  雖然初次與男人如此貼近使她緊張得心頭小鹿亂亂撞,羞澀不安地想推開他,但這片刻的溫馨與甜蜜更令她依戀不已,情不自禁更貼住他;陣陣純男性的氣息撲鼻襲來,讓她感到有些慌亂,也有些振奮,那寬厚有力的胸膛更教她深刻的感受到她對這個男人的感情。

  她多麼希望能永遠依偎在這副胸膛上!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自她懂事以來,她就知道自己已經喪失很多選擇的權力,包括她想永遠依賴的懷抱。

  所以,就這片刻間也好,她也只想要這片刻間,讓她能夠作一場短暫的美夢,想象自己曾經擁有過這副胸膛,即使是短的可憐的片刻間,這依然是一場美夢,依然是她曾經擁有過的。

  這片刻間的美夢,足夠了!

  不過,雖然她不在意這片刻時光有多短,但最好還是能越長越好,然而世間事總不如人意,美夢由來最易醒,她不過才陶醉了一會兒,飛馳之勢便猝然而止。失望之餘,她不禁訝異地瞧了他一下,但見他神情陰鬱地盯住前方,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前方赫然是八個老少不一的武林中人。

  「他們又是誰?」

  「同黨,想必是適才那支響箭所召集而來的。」說著,他慢慢將她放下地,心中明白這一戰恐怕是逃不過了。

  「又是反清複明組織的人?」梅兒喃喃道,見那八個人老少不一,僧俗道尼皆有,甚至還有位美豔婦人,三十出頭,眉眼間嬌俏可人,看神氣狀似八個人之中帶頭者。

  正打量間,美豔婦人出聲了。

  「把公主留下,你自去逃命吧!」倒是挺乾脆,直截了當挑明瞭說,也很慷慨,居然肯放過「清狗」。

  「要公主留下,可以,」額爾德毫不猶豫地說。「先過我這一關!」

  「挺忠心的嘛!」美豔婦人盈盈上前兩步,目中忽地出現一抹疑惑。「奇怪,我們見過嗎?」

  「沒見過。」額爾德不假思索地否認。

  「我也認為沒見過,不過……」美豔婦人蹙額,「確實有點眼熟啊……」隨即甩甩頭。「算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想把命留在這兒嗎?好死不如歹活喲!」

  「不必多說,」額爾德下顎繃緊,冷硬地道。「劃下道來吧!」

  就在此時,先前那兩對男女也追到了,十二個人團團圍住額爾德與梅兒。

  「既是如此,」美豔婦人緩緩舉起右臂,「就按照你的願望,讓你博個忠勇護主之名吧!」右臂猛然落下。

  十二個人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圍撲上去。

  在那片宛如驚濤駭浪的壓力襲到之前,額爾德已然再次摟住梅兒腰際有若龍捲風般暴旋而上,同時以快得無可言喻的速度推出三十七掌並飛出包圍圈,梅兒也很捧場地適時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以壯聲勢,就在那一瞬間,許多緊迫的問題同時浮現在他腦海裏。

  梅兒完全不會武功,這是最糟糕的狀況。

  她不但無力自保,也無能幫上他的忙,這都不打緊,她還老是在驚險狀況時失聲尖叫──就在他耳傍,叫得他魂飛魄散心驚膽跳,差點聾了,這才是最緊急的問題。

  還有那十二個敵手,他相信其中有八個即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江南八俠的親傳弟子,其他那四個也非弱者。

  而他拜師學藝時間未久,縱然師傅傳授給他的武功招式奇絕天下,內力卻不足以盡展出招式的威力,他實在沒有把握在帶著梅兒,僅能以單手應戰的情況下猶能全身而退,又不可能放下她,他猜想她會立刻跌在地上爬不起來。

  「閉上眼睛,不要叫!」他低叱,刷一下抽出從未使用過的軟劍,橫臂一掄,暴閃的流燦光華有如狂風暴雨般漫天倒海地湧向四面八方。

  梅兒噎了口氣,忙收回扯一半的尖叫,閉上眼。「對……對不起。」

  「不叫你張眼便不能張眼!」身形一晃,灑逸地脫出三丈外,軟劍抖起一溜溜寒芒,淩厲無比地暴射追掠而至的敵人。

  「知……知道了。」

  軟劍繼續左右翻騰,上下回轉,一片片、一波波、一層層晶瑩奪目的燦芒縱橫交織,似流虹,似瑞雪,又似翻天巨浪,逼得那十二人左支右絀地陷入纏戰之中,意外又驚駭地開始懷疑他們是否太小看對手了。

  「不過區區一個護衛而已,能厲害到哪里去?」

  這種想法是否太樂觀、太不謹慎了?

  原以為可以手到擒來,沒想到卻耗在這兒苦苦糾纏,倘若時間拖久了讓官兵趕來,屆時事情鬧大了對他們可是一點好處也沒有。

  搞不好這個計畫一開始就是錯誤的,綁了公主又如何?

  值得冒這種險,只為了拿清廷公主去交換前朝的玉璽嗎?

  怎麼衡量都不值得!

  不過想是這麼想啦!那十二人手底下卻仍不留情地出招,緊湊密集地相互配合,層層不斷的刀光劍影仿佛天羅地網般兜頭兜臉地朝敵手覆蓋過去。

  額爾德倏地一聲怒喝,軟劍猛然揚起一圈雄偉無匹的日陽般光輪,層層密密地擴散開來,霎時間,只聞一片清脆的叮叮咚咚聲,仿佛滴水落玉盤,那十二人便狼狽地退回原位了。

  眼看情勢不對,美豔婦人忙朝一位白衫年輕人使去一個眼色,後者會意地微微頷首,於是,十二人稍退即回,再度合作無間地以悍勇無比的氣勢圍攻上去。

  額爾德目光深凝,半步不退,右手猛揮,幻映出一團團光影銀弧,頓時,六人踉蹌退開,但另六人即刻補上位置,就在這時,美豔婦人又一次向白衫年輕人使了個眼色,白衫年輕人眼中陰毒之色倏閃,在氣出飛眾的同時自口中吹出一根細如牛毫的銀針,目標是──梅兒。

  額爾德沒有注意到。

  他沒有想到白道中人也會使出這種下流手段,更沒有想到他們會傷害梅兒,再加上距離也太近了,那根銀針又不帶絲毫勁氣,等他察覺到有異時,那根銀針已然距梅兒不到兩指寬遠,他只能竭力閃避,但是……

  「住手!」美豔婦人陡然大喝。

  其他十一人應聲退開,額爾德右手垂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梅兒依然趴在他左肩上,雙眼緊閉。

  「我想你應該察覺到了,」美豔婦人滿臉得色。「你的主子中了銀針,那銀針上塗了唐門劇毒,倘若沒有唐門的獨門解藥,她活不過三個時辰……」

  梅兒抽了口氣,但還是不敢睜眼,因為額爾德沒讓她睜眼。

  「……為了你主子的性命,你最好乖乖的把她交給我們,我相信清狗皇帝定然不會……呃?」

  話說一半,美豔婦人突然呆住,同其他人一樣不敢相信額爾德會再度使出逃之夭夭那種爛招,只一個起落,人影便消失在眾人眼前。

  「怎……怎麼會?他不怕他的主子毒發身亡嗎?」美豔婦人無法置信。

  「不可能不怕,除非……」白衫年輕人陰沈地眯上眼。「中銀針的不是他的主子。」

  美豔婦人美眸倏睜。「是他?」

  「只有這種情況能夠解釋他的行為。」

  美豔婦人皺眉,「真傻,他以為在他毒發身亡之前可以把他的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嗎?」搖搖頭。「太愚蠢了,那種毒可是無法以內力阻止蔓延的,而且他越是使用內力,毒也蔓延的越快,照他那種盡展輕功的情形來看,恐怕用不上一個時辰他就得上地府去換個主子盡忠了!」

  「那麼我們只要等他毒發身亡就可以輕易擄著清狗公主了?」

  美豔婦人頷首,「沒錯,這樣倒是便宜了我們。」她彎身拾起一條細金鏈子,上面墜著一枚梅花墜子,看了一下,納入懷中。「好,那我們追上去吧!別失了他的蹤跡。」

  說罷,美豔婦人領著其他十一人便待隨後追上去,誰知連口氣都沒來得及吸上來,面前驟然飄落一人,毫無徵兆,無聲無息,仿佛鬼影現身,嚇得眾人差點失聲叫出來。

  不過眾人再驚嚇也沒有美豔婦人那般驚嚇,甫看清眼前人的模樣,她的五官一下子扯歪了,臉如死灰,眼珠子瞪得就要掉出來了。

  「你你你你你你……」

  其他人見狀不禁驚疑不已。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會抖起嗓子來?這太不正常了,對方到底是哪一號牛鬼蛇神會嚇得她如此失態?

  思忖間,眾人不約而同朝那人仔細看去。

  也不怎麼樣嘛!大眼小嘴兒,清清秀秀的書生型人物,三十多歲年紀,斯斯文文的,雖然眼神冰冷了一點兒,表情嚴酷了一點兒,煞氣濃烈了一點兒,可這也沒什麼了不起啊,值得嚇成那樣嗎?瞧,還在那邊:你你你……

  真是太丟臉了!

  「王瑞雪,多年不見,你連話也不會說了嗎?」那人許是被「你」的不耐煩了,冷冰冰地嘲諷道。

  美豔婦人──王瑞雪噎了一下,「你你你……你想幹什麼?」又你了半天才勉強說完一整句話。

  那人冷冷一哼。「想動我女兒,先問過我再說!」

  他女兒?

  誰呀?沒事誰會去動他……慢著,難道是……不會吧?

  王瑞雪臉色開始發綠。「她她她……她是你的女兒?」

  「適才我是那麼說的。」

  王瑞雪呆的一呆,脫口道:「但她是公主啊!」莫不成他和雍正的嬪妃有一腿或兩腿?

  仿佛能看出她的想法似的,那人眼色更森然,語氣更寒瑟。

  「她是從小抱養在宮中的公主。」

  王瑞雪又窒了一下。「是……是柳姑娘生的?」

  「我只有一個妻子!」

  王瑞雪的臉全扁了,「天哪!誰不好挑,我偏去挑上他女兒,」她不由得苦著嗓子喃喃埋怨自己。「真是不要命了我!」

  「妳倒有自知之明。」

  「哪能沒有,」王瑞雪不情不願地咕噥。「我都被你廢過一次武功了!」

  「這回我會點你殘穴。」

  「不!」王瑞雪失聲驚叫。「不要,我不是想動你女兒的主意,真的,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兒,我發誓!我……我絕不會再去找她,遠遠見上她我就躲,這樣可以了吧?」

  那人冷森森地注視她片刻。

  「滿兒生的孩子你們最好都躲遠一點!」

  「那還用得著你說!」不只他的孩子,與他有關的所有人事物全都要躲得遠遠的,最好這一輩子都不要和他扯上任何關係!

  那人滿意地頷首,再伸出右掌。

  「什麼?」王瑞雪兩眼茫然地看著他的手。他要什麼?炫耀一下他的手比女人還要細緻白嫩?

  啊,對了,他要解藥!

  一聲不吭,王瑞雪立刻乖乖奉上銀針劇毒的解藥,只盼眼前的煞星快快消失。

  「不是這個。」

  「咦?你不要解藥?」王瑞雪錯愕地楞了楞。「那你要什麼?」也是,他向來只在意滿兒一人,其他人的死活根本不論。

  「金鏈子,那是滿兒給梅兒的。」

  瞧,又是滿兒,滿兒的孩子,滿兒送女兒的金鏈子,他的腦子裏永遠都只有滿兒,難怪姊姊對他癡心至今,因為這樣的男人實在不多,連她都很羡慕滿兒能得到這樣一個男人的專情。

  王瑞雪把金鏈子放在他掌心裏,他立刻握緊拳頭將金鏈子包起來。

  「還有……」

  「呃?」

  「別讓我再看見你!」

  「我更不想瞧見你!」

  那人哼了哼。「記住你說過的話。」

  王瑞雪尚未及回應,只一眨眼,那人即已失去蹤影,心情一松,頓時腳軟坐倒地上。

  「王姑娘,他究竟是誰?」

  王瑞雪瞟一眼那張張不以為然的臉,「還會有誰?」苦笑。「不就那個我姊姊下令所有人都要遠遠避開的人。」

  一陣令人窒息的沈默,繼之以一片此起彼落的驚呼。

  「莊親王允祿?」

  「答對了,」王瑞雪仍在苦笑。「可不正是那位煞星!」

  那個該死的娃娃臉,好過分,居然看上去依舊那麼年輕!

  ☆ ☆ ☆

  風聲再一次在耳邊呼呼吹嘯,梅兒仍是緊閉雙眸,只猜測他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讓她張眼。

  好半天後,突然,額爾德一個躓簸險些將她摔在地上,梅兒差點睜開眼,但額爾德馬上又站穩了腳步繼續往前飛奔,她松了口氣。

  可是不過片刻,他又一次踉蹌,這回,她注意到他有點喘息。

  「大哥,你沒事吧?」

  「我……沒事。」他的語聲喑啞。

  「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不可以。」說著,他又顛跛了一下。

  她又注意到他奔馳的速度很明顯的減慢了,心裏有點不安。

  「大哥,你真的沒事嗎?」

  「沒……」還沒說完,他人便往前撲倒,但仍在最後一剎那勉力翻過身來仰跌在地上以免壓到她。

  都摔得七葷八素了哪還管得了額爾德許不許她睜眼,梅兒一回過神來馬上朝被她壓在地上的額爾德看去,但見他面色灰敗唇瓣泛青。

  「大哥!」她驚恐的叫,慌忙從他身上爬到一旁。「大哥,你怎麼了?」

  額爾德勉強張開眼睛,「不……不要緊。」然後使力撐起上半身。「我必……必須把你送……送到江寧交……交托給……給……」話說一半突然倒回地上去。

  這回,他沒再睜開眼睛。

  「大……大哥?」梅兒顫著手推推他。

  額爾德一動也不動,梅兒益發心慌,更加使力推著他毫無動靜的身子。

  「大哥?不……不要嚇我啊,大哥!」

  額爾德依然沒有任何反應,梅兒不禁惶恐地哽咽出聲來,淚水奪眶而出。

  「我發誓,大哥,我絕不會再賭氣,不會再任性了,大哥,你醒醒啊!」

  可是無論她如何懺悔嗚咽,又推又搖,額爾德始終毫無反應,她不由得撲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天哪,誰來救救大哥啊,誰來救救他呀!」

  但是在這荒山野地裏,除了野狼野狗,連鬼影都不見,哪里會有人聽見她的呼救聲?

  連叫救命的人自己都知道不可能有。

  「我聽話,不再賭氣,不再任性,我一定會聽話,求求你,大哥,醒醒啊!我還沒告訴你我喜歡你,求你醒醒吧!大哥,醒……」

  「你發誓?」

  咦?

  「不再賭氣、不再任性?」

  呃?

  梅兒急忙抬起頭來循聲看去,但見額爾德臉色已恢復正常,唇瓣溫暖,哪有一絲半毫中毒的徵象,他徐徐打開眼,往下凝住她,她愕然離開他胸前挺身坐正,眨了眨眼再仔細確認一次,然後,杏眸中驀然閃射出狂喜的光彩,沒有被欺騙的憤怒,唯有如釋重負的歡欣。

  「大哥!」她再次趴回他胸前嚎啕大哭,高興的大哭。「太好了!大哥,太好了,你沒事,你沒事……」

  剛勁有力的健臂憐惜地環住她纖細顫抖的肩,臉上飛過一抹無奈的痙攣,瞳孔中是無盡的愛憐與深沈的痛苦。

  他還能忍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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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5:57:1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兩江總督衙署原為前朝漢王府,建築恢弘巨大,還有花園流水,富麗堂皇不輸北京內城裏的王爺府。

  不過對梅兒來說,再也沒有任何建築物比得上皇城那般偉大。

  「大哥,你真的沒事嗎?」秋水明眸仍眶著一圈紅,梅兒擔憂地瞅著額爾德一再又一再地問。

  「我根本沒中毒針,怎會有事?」

  又盯著他端詳半天,見他臉色紅潤神采奕奕,梅兒這才放下心來,繼續沿著杜鵑花圃往前漫行。

  「不過還真是差點嚇死我了呢!我以為大哥真的中毒針了,想著說大哥若是真的死了,梅兒該怎麼辦?沒想到大哥竟然沒事!」

  「……」

  「唔,我在想……」梅兒摘了一朵杜鵑。「乾脆就讓兩江總督去督促江寧布政使落實賑濟,我們在這裏休息幾天,無論如何,這兩個月裏來,我們確實是趕得好辛苦呢!」

  她不氣他騙她,不氣他嚇她,只為他設想,想他是這兩個月來太勞累了,而她的確是賭氣下錯了決定,所以他耐心用罄,決定給她一點小……不,是大刺激,這是她應得的警告,她想。

  額爾德臉頰痛苦地連連抽搐了好幾下。

  不過她也沒有忽略,她對他越體貼,眸底戀慕之情更濃,顯現在他神色上的痛苦就越深刻,她注意到了,也可以感覺得到他在掙扎。

  現在,她更可以確定他對她不是無情,而是開不了口。

  「不要想太多,大哥,你還是多休息一下吧!這一年半裏來真是辛苦你了。」

  要想還是由她來想。

  如何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解決他們之間的身分距離,擺脫她既定的婚事,好讓他能開得了口,這是她的問題,也只有她能思索這個問題,因為癥結全在於她。

  雖然只在兩日之前她依然認為自己只要能作一場短暫的美夢就夠了,可是在他中毒面臨死亡之際,她以為他一定會死,以為自己一定會失去他,當時那種絕望的痛苦宛如心被撕裂了一般,深刻沈重得教人無法承受,也使她沒有辦法如同過去那樣消化這種痛苦。

  她堅強不起來!

  如果他真的死了,這股痛苦必定會伴隨她一生,終身折磨她的心靈,直至她老死……

  不,或許她會跟著他一起死!

  於是,她知道了,她不想只能作一場短暫的美夢,她不想讓自己從這場美夢中清醒,因為她只想要他一個人,她沒有辦法再自己騙自己了。

  所以她必須想辦法,想個能讓他們在一起,又不會連累到莊親王府的辦法。

  或許,她應該回去找額娘商量?

  ☆ ☆ ☆

  「嗚嗚嗚,老爺,人家為什麼不能去看梅兒嘛?」

  「別老是用同一招!」

  「……老爺,好啦,讓人家去看看梅兒嘛!好啦,好啦,瞧,人家都在跟你撒嬌了耶!」

  「……」

  「……死鬼,你到底給不給人去看女兒?不給我扁你喔!」

  「……」

  「……嗚嗚嗚,我好命苦喔!嫁了你這種又冷又冰的老公,我……我還是死了算了……」

  「……」

  「……」

  「……」

  「惡羊撲狼!」

  「該死!」

  大野狼厲害,惡羊更兇猛,只一下,大野狼就被惡羊撲到床上去了。半個時辰後,惡羊心滿意足地趴在大野狼胸膛上剔牙兼打嗝。

  「老爺,為什麼不讓人家去看梅兒嘛?」

  「你會忍不住。」

  「忍不住什麼?」

  「告訴梅兒那些她現在還不適宜知道的事。」

  「其實你也沒告訴我多少嘛!」惡羊喃喃抱怨。

  「夠多了。」

  「那又為什麼不能告訴梅兒?」

  「……」

  「好嘛,好嘛,不問就不問嘛!那告訴人家女兒好不好總可以吧?」

  「很好。」

  「很好?好個屁!倘若不是你安在天地會裏的臥底通知你,讓你十萬火急趕來,適時擋下那枚銀針,女兒就差點被人家給綁走了,你還說她很好?」

  「沒人敢再動她了。」

  「你警告過她們了?」

  「對。」

  惡羊突然狠狠地揪起一把狼毛。

  「玉含煙?」

  「王瑞雪。」

  「哦!」狼毛逃過一劫。「不過皇上真的好小氣耶!梅兒好歹也是個公主,他也不派個大內高手什麼的,居然派出那種三流護衛,保不了我的寶貝女兒,自個兒還差點完蛋大吉,是怎樣,宮裏最近很缺人手嗎?連那種三腳貓也派出來了!告訴你,如果梅兒真的出了什麼差錯,就算皇上和喀爾喀貝子饒得了他,本福晉也饒不了他,你得幫我宰了他!」

  「他功力不足,這趟來我給了他一顆大還丹,以後就保得住你女兒了。」

  「你保證?」

  「我保證。」

  「好吧!我相信你,那……你真的不給我去瞧瞧梅兒?」

  「不給。」

  「絕對不給?」

  「不給。」

  「……我可不可以背著你偷偷去看?」

  「……」

  ☆ ☆ ☆

  「咦?」

  路走一半突然停步,梅兒眼帶狐疑地望定某個方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除了互相推擠的人群之外也沒瞧見什麼礙眼事物。

  「怎麼?」額爾德問。

  「我好像瞧見了……」梅兒依然伸長了脖子往前張望。「阿瑪和額娘耶!」

  「他們若是有來,怎會不來看你?」

  「唔……說的也是,可能是我看花了眼。」梅兒喃喃道。「我們還是去買西瓜吧!」

  於是兩人繼續往夫子廟前擠過去,買到西瓜後再租了一艘畫舫遊河吃瓜。

  「大哥,賑濟已經都處理好了呢!」

  「你想離開了?」額爾德問,並遞了一條濕毛巾給她。

  放下最後一片西瓜皮,梅兒接過來濕毛巾擦了擦手。

  「我想回廣州府,我已經習慣那兒的逍遙自在了。」

  「那我們明兒個就走。」

  不過人在倒楣的時候運氣都很背,翌日,梅兒與額爾德甫一踏出江寧城門,迎面便撞上三個目瞪口呆的人。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雙方異口同聲驚呼。

  然後,對方又多加了一句,「完蛋了!」隨即回頭張望,恰好見到珍格格數騎快馬奔至。

  「終於!」珍格格一見到梅兒便揚起一臉得意,眼裏清清楚楚地寫著:總算被我給等到了吧!

  梅兒皺了一下眉,隨即展開一抹端莊溫雅的笑。

  「珍格格,還不見過本公主?」

  得意消失,珍格格憤怒地哼了哼,當作沒聽見似的扯疆策馬進城裏頭去。

  「她還是會尾躡而來。」車布登肯定地說。

  「那還用說!」德玉咕噥。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說好不會合的,結果還是碰上了頭。」德珠搖頭無奈道。「現在怎麼辦?」

  梅兒看了一下額爾德,再低頭略一思索。「還是到廣州府,橫豎我們住在別苑裏,她也拿我們沒轍,就算她要住進去也是可以,不過一切得按規矩來,讓她自個兒選擇吧!」

  因此他們還是按照預定到廣州府去,只不過多了幾根大蠟燭,恐怕沒辦法像之前那樣自在了。

  人生,總無法十全十美。

  ☆ ☆ ☆

  重陽前,他們又回到廣州別苑,除了跟德珠姊妹倆學游泳之外,梅兒繼續努力種花大業,大部分時間都是由德珠姊妹倆陪著她,至於額爾德則是能躲她多遠就多遠,如果能搬出去的話,他大概會馬上落荒而逃。

  倒是車布登三不五時會來陪她磕磕牙,閒聊八卦。

  「……這回任務完成之後德珠就要成親了,說到她那未來夫婿可真是奇怪,明明整天笑嘻嘻的,卻講不上兩、三句話,真教人懷疑他是不是啞巴。」

  正蹲在舊花圃旁修剪花草的梅兒抬頭看了車布登一下,後者坐在八角亭的欄杆上晃兩腿。

  「比大哥更不愛說話?」

  「沒錯。」車布登曲起一膝抱住。「呃,提到這,我想問你,小妹,你是不是和老大吵架了還什麼的?」

  「沒啊!」起身,移到一旁去,再蹲下繼續修剪。「為什麼這麼問?」十幾年前種的花草雖然大都因為乏人照料而枯萎了,但有些反而生長得更茂盛,譬如薔薇,只不過因為缺乏修剪,看上去顯得非常雜亂而已。

  「呃,這個……」車布登抓抓頭髮。「我是覺得你們之間的氣氛好像有點奇怪,不如咱們分開走之前那麼自然。」事實上,是非常不自然。

  「……或許吧!」

  哈,就說他眼光夠精明吧!

  「為什麼?」

  梅兒沒有回答,沈默好半晌後,頭也不抬地反問,「二哥和承貝子是很好的朋友嗎?」

  「何止是好朋友,大家都說我們是兄弟!」

  「那麼好嗎?」梅兒低喃。「那你一定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會虐待妻子囉?」

  這回換車布登緘默了好一會兒。

  「妳想知道?」

  「廢話,」梅兒橫去一眼。「不然我問幹嘛?」

  「為什麼?」

  當然是沒安好心眼啊!

  倘若承貝子會虐待妻子的傳言是事實,她就可以利用這個藉口光明正大的要求皇兄取消婚事了。

  不過這個原因她打死也不能說。「自然是因為我要有所心理準備啊!」

  「準備什麼?」車布登不以為然地挑了一下眉。「就算他真的有那種怪癖,你是堂堂皇室公主,他也不敢傷害到你頭上來呀!」

  「但是我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嘛!」

  「他是什麼樣的人啊?唔……」車布登想了一下。「他很喜歡看書……」

  梅兒呆了呆,皺眉。

  很喜歡看書的巨人?

  難以想像!

  「……不愛說話……」

  幸好,一說起話來十裏遠處都聽得到的人還是少開口為妙!

  「……不愛笑……」

  沒差,反正滿臉亂糟糟的鬍子,就算笑死了也沒人看得出來。

  「……也相當有耐性。」

  最好是,否則隨時都要打死人了!

  咦?不對,既然是很有耐性的人,又怎會虐待妻子?

  「既然如此,為何會傳出他虐待妻子的謠言呢?」

  車布登深深注視她。「你相信我說的?」

  「當然相信,你跟他那麼熟不是嗎?又不是不認識他的人道聽途說來的話,為什麼不相信?」梅兒奇怪地反問。

  「誰知道,」車布登聳了一下肩。「也許我會因為他是我的好朋友,所以為他說好話。」

  烏溜溜的眼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梅兒漾起狡黠的笑。

  「二哥才不敢,否則等我知道事實之後,我會把你整得變豬頭!」

  車布登怔了一下,繼而失聲大笑。「你真是個可怕的鬼丫頭!」

  「所以說二哥最好不要騙我啊!」

  「不會,」車布登笑著搖搖頭。「我要騙你就乾脆不說,說了便不是騙你。」

  「好,那就快說吧!」梅兒催促道。

  車布登沈吟片刻,思考該從哪里開始說起。

  「你知道承貝子的首任妻子是誰嗎?」

  「好像聽說過,是……」梅兒想了一下。「五叔的三格格嗎?那時我還不懂事,所以不太肯定。」

  「也是,那年你應該才五歲,承貝子是十八歲,三格格也是十八歲,而且……」車布登低喃。「她很像珍格格。」

  「那也不奇怪,她們是堂姊妹呀!」

  「不,我是說個性。」

  猛然瞠大眼,「她們……個性很像?」梅兒結結巴巴地說,而後驚歎。「承貝子慘了!」

  「那可不……」

  由於背景強硬,三格格嫁到了婆家照樣驕蠻任性到不行,新婚夜便先來個下馬威,威嚇夫婿最好莫要違逆她、惹惱她,否則她會直接告到阿瑪恒親王那兒去,恒親王再上告皇帝,屆時奪爵罰俸是小事,要你全家人老命來賠罪也是有可能。

  多虧承貝子能容忍下來,為了不想替出征打仗的父親招來無謂的麻煩,他硬是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當夜就睡到書房裏去。

  自那而後,三格格自己成天到處亂晃,耀武揚威地欺壓夫婿的族人,卻始終不給夫婿進房門半步,更不准夫婿管她,這倒也罷了,最令承貝子難以忍受的是,三格格對待幾位姨娘也同樣傲慢。

  雖說姨娘並不是承貝子的親生母親,可也是對他有撫養之恩的人,他怎能容許妻子對長輩不敬,於是當年猶年輕氣盛的承貝子為此同三格格吵了幾回架,甚至在盛怒之下甩了她一巴掌,三格格一氣之下跑回娘家向恒親王哭訴說夫婿毆打她,鬧著說她不回夫家了……

  「毆打?未免太誇張了!可是……」梅兒攢眉思索。「我記得五叔人還挺端正的,應該不會這樣就信了她的話吧?」

  「你沒猜錯,恒親王是不信……」

  想是恒親王也瞭解自己女兒的性子,並不追究那一巴掌,說好說歹又把她給送回蒙古。經此一事後,承貝子也學乖了,他終於瞭解是三格格根本不想嫁到環境困苦的蒙古,卻被指婚許配給他,氣不得皇上便恨到他頭上來,於是他索性搬到另一廂房去住,並吩咐大家都不必去管她,由著三格格愛怎麼鬧就怎麼鬧。

  但蒙古草原生活究竟與京裏的優越環境相差極大,除了打獵之外實在沒有其他樂趣可言。正巧那時征討準噶爾的主將被召回京裏會商,準噶爾乘機攻進漠北,承貝子匆匆出兵防禦,承貝子一離開,三格格便做了一項決定……

  「什……什麼決定?」梅兒忐忑地問。

  車布登輕哂。「半年後,承貝子回去,三格格已然身懷六甲……」

  「那是好事啊!」梅兒脫口道。

  「好事?」車布登露出嘲諷的蔑笑。「我剛剛不說了嗎?從新婚第一日開始,他們就不曾同過房。」

  梅兒怔了怔。「那……那……」

  「那是內務府大臣阿裏袞的孩子。」

  梅兒吃驚地張大嘴,連啊都啊不出來。

  「幾經思量,為了保全恒親王的顏面,承貝子在一個月後對外宣稱三格格因病亡故,再過一個月,她以恒親王義女的名義改嫁給阿裏袞。這件事的內情除了承貝子的家人、阿裏袞、恒親王和先皇之外,沒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哇,好寬宏大度的人!」梅兒讚歎。「不過能嫁給中意的男人,這下子三格格她該沒話說了吧?」

  「誰中意阿裏袞啊?」車布登翻翻白眼。「她只不過是在找一個最喜歡的男人而已。」

  三格格做的決定很簡單,她不要皇上為她指定的男人,她要自己找,所以承貝子一領兵出征,她便立刻啟程回京。

  清制規定下嫁蒙古的公主、郡主等回京必須經過內務府請旨,所以三格格就認識了內務府大臣阿裏袞。阿裏袞年輕又能言善道,很快便得到三格格的賞識,又恰好阿裏袞的妻子因難產而逝,寂寞得很,三格格長得也不錯,故而兩人一拍即合,很快就合到床上去……

  「她怎麼敢!」梅兒不敢置信地驚叫。

  「她是料定了承貝子會看在恒親王的面子上不好把事情鬧大。」

  「真……真是不知廉恥!」

  「確實。」車布登深有同感地猛點頭。「而且……」

  三格格與阿裏袞暗中來往了四個月後即對阿裏袞感到厭煩了,於是決定這個男人不夠好,她要另外找一個更好的。

  正當這時,她赫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只好匆匆趕回喀爾喀草原,打算想辦法把孩子賴到承貝子頭上,可惜承貝子不上她的當,也不願意戴綠帽子,因此她被迫改嫁給阿裏袞,而這個男人是她早已厭倦的傢夥,想到仍要被「困」在這種男人身邊,她自然更是滿懷怨懟……

  「她不會是……」梅兒吞了口唾沫。「還想繼續找下去吧?」

  「即便是也不容易,恒親王盯得她死緊,怕她又惹出什麼醜事來。」車布登聳一聳肩。「無論如何,那都不關承貝子的事了。」

  「也是。那後來呢?」

  「後來……」

  由於不滿承貝子不肯乖乖任由她擺佈,「害」她失去找男人的自由,為了報復,她便開始編寫劇本捏造事實,把那一巴掌說成了拳打腳踢,把因病亡故說成了被夫婿虐待死,到處傳佈閒言閒語。

  謠言,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過分!過分!好過分!而且……」梅兒跳起來,不敢置信地大叫,還猛揮花剪。「居然沒有人認得出散播謠言的就是三格格本人嗎?」

  「請……請小心一點!」頭一剪就從他眼前飛過,駭得車布登趕緊跳到亭子裏去,免得莫名其妙變成瞎子兼刀疤老三。「你也知道皇親貴族就是這樣,名義是義女,其實是私生女,大家都這麼認為,既是如此,同一個父親,容貌相似又有什麼好奇怪?何況她懷孕之後胖了很多,模樣多少有點不同,這樣更沒有人懷疑了。」

  「真是太可惡了,等我回京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事稟告皇上!」梅兒忿忿道。

  「稟告皇上就不必了,我想皇上也許早就知道了。」

  「就算皇上知道了,」梅兒不甘心地嘟高了小嘴兒。「可是謠言就這樣流傳開來,承貝子的名譽……」

  「不,當年謠言並沒有傳得這麼厲害。」車布登搖頭道。「謠言之所以會流傳開來,是在五年後承貝子的第二任妻子過世之後。」

  「那又是為什麼?」

  見梅兒進亭子裏來把刀剪放在石桌上,車布登才放心地雙臂抱胸倚上亭柱。

  「你知道其其格公主嗎?」

  「知道啊!蒙古科爾沁部達爾漢親王的小公主,也是阿敏濟公主的小妹,聽額娘提起過好多回囉!」話落,雙眸猛睜。「其其格公主是承貝子的第二任妻子?天哪!她不會跟阿敏濟公主一樣可怕吧?」

  「唔……該怎麼說呢?」車布登蹙眉。「表面上,她是個內向又溫柔乖巧的小姑娘。」

  「表面上?」梅兒狐疑地重復。

  「表面上。」車布登點頭。「事實上,她的心機深沈又惡劣,以捉弄人為樂,她的內向是虛偽的表面,她的溫柔乖巧更是騙人的把戲,平常一副恬靜小媳婦的模樣,暗地裏卻不斷設計各種陷阱整人,每當人家狼狽地中了她的陷阱時,她就躲在旁邊偷笑。」

  他鄙夷地搖搖頭。「但是起初都沒有人想到是她在作怪,只以為是承貝子的弟弟在頑皮,直至有一回,她的遊戲玩得太過火,導致承貝子的妹妹瘸了腿,策淩郡王一怒之下誓言徹底追究,這才查到一切都是其其格公主搞的鬼,她卻還辯稱她只不過是太無聊找點樂子而已。」

  「好做作,好虛偽,好任性,好頑劣!」梅兒恨恨道。「然後呢?策淩郡王如何懲罰她?」

  「沒有。」

  「沒有?」梅兒抗議地尖叫。

  「來不及。」車布登搖頭。「她根本不擔心策淩郡王會懲罰她,照常玩她的整人遊戲,沒想到在策淩郡王尚未想出適當的方法懲罰她之前,她自己就在設置陷阱坑害人之際,不小心跌入井中淹死了。」

  「欸?!」梅兒呆了呆,繼而喃喃咕噥,「這可不正是自作自受嗎?」

  「很不幸的,其其格公主是阿敏濟公主最疼愛的小妹妹,她一聽說妹妹亡故,痛心之餘竟然根據五年前的謠言指控妹妹也是被承貝子虐待而死,無論承貝子如何辯解她都不聽……」

  「謠言就是這樣渲染開來的?」梅兒喃喃道。

  「沒錯。」

  「好冤哪,承貝子!」梅兒深深歎息。「這些事先皇全都知情嗎?」

  「先皇知道。」頓了頓。「我想當今皇上應該也都清楚得很,所以皇上一即位便想到要為他另行指婚。」

  「原來如此。」梅兒泄氣地嘟囔。

  能知道承貝子原來不是虐待狂當然是好事,但這下子她想拿承貝子會虐待妻子的事作藉口來退婚的計畫便成了泡影。

  車布登若有所思地端詳她。「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呃?」梅兒靜了一下,聳聳肩,車布登見狀不禁好奇起來。

  「為什麼?」難不成她有被虐待狂?

  梅兒沈默片刻。

  「二哥認為承貝子有可能拒絕這件婚事嗎?」

  「沒可能!」車布登想也不想地回道。「皇上賜婚,誰敢拒絕?」

  「我想也是。」梅兒沮喪地垂下螓首。

  車布登有點明白了。「你不想嫁給承貝子?」

  梅兒抬眸無言瞅著他,可憐生生的。

  車布登打量她半天,「你……喜歡老大?」突然做出更進一步的大膽猜測。

  梅兒吸了吸鼻子,又垂下兩眼。

  「這個……」車布登滑稽地咧咧嘴。「恐怕……」

  「很難。」梅兒歎氣。「我知道,但我還是要想辦法,我不想一輩子活在痛苦中。」

  眯著奇特的眼神,車布登又凝視她許久。

  「你是個好女孩,或許老天真會如你所願吧!」

  ☆ ☆ ☆

  車布登看得出梅兒與額爾德之間的不自然,德珠姊妹倆卻比他更厲害,她們一眼就察覺到梅兒與額爾德之間的微妙感情,因為她們是女人,女人總是比較細心又敏感的。

  「你打算怎麼辦?」

  「我以為我可以放棄,」梅兒坦誠地告訴她們。「但現在,我不想放棄了,我要全力爭取。」

  「有志氣!」德玉拍拍她,然後繼續狼吞虎咽梅兒片刻前才做好的茯苓餅。

  還熱呼呼的呢!

  德珠則幫著梅兒把各種點心一一排上盤,準備拿出去伺候男人們。

  「可是你想怎麼做?」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梅兒苦著臉,慢條斯理地舀兩匙茶葉放進茶壺裏。「皇上已經同策淩親王訂下這件親事了,要取消實在不太可能,除非讓阿瑪去請求皇上,可這樣一來,後果便得由阿瑪和額娘來承擔……」

  「他們不會願意?」

  「只要是為我們好,額娘什麼都願意,而只要額娘願意,阿瑪向來都會按照額娘的希望去做,但是我不想啊!」梅兒喃喃道。「我不想讓阿瑪和額娘為我承受後果,更不該用阿瑪額娘的痛苦來交換我的快樂,你們不認為如此嗎?」

  「我想他們不會……」啪一下打掉德玉又悄悄摸過去的手。「在意。」

  「可我在意嘛!」

  「那你還能怎樣?」

  「我……」歎氣。「也不知道。」

  「那就慢慢來吧,反正還有幾個月時間。」

  「可是如果我一直想不到辦法呢?」

  德珠與德玉相對一眼。

  「那就得看你怎麼選擇囉。」

  看她怎麼選擇?

  如果……如果真是要讓阿瑪額娘代她去承受那些因她而招惹來的閒言閒語以換取她自己的幸福,這種選擇,是不是很不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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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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