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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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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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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0:14:3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章 心事

  太子提的要求卻令沈宜秋始料未及,上輩子她替他做的衣裳有上百身,自她入宮,他的貼身衣裳便幾乎是她包攬的。

  尉遲越好潔,貼身衣物一概是雪白的顏色,冬季用西域白疊布,春秋用吳綾,夏季則用春羅和細葛布,都是不耐浣洗的料子,一身衣裳洗個十來次便舊得沒法穿,她便一直在縫新衣。

  她不善言辭,從小到大的教養更讓她不能將許多事宣之於口,便把對夫君的心意都傾注在這一針一線中。為了叫他穿得舒服些,她將冷硬的新布一寸寸用手悉心搓揉,又不惜花成倍的時間用藏針縫,將針腳都藏起。

  白線縫在白布上,盯著看上一會兒便會頭暈眼花,她白晝忙著宮務,常常只能夜裡對著燈火縫,燈燭晃眼,更是雪上加霜。

  她上輩子不過二十來歲眼睛便不好,大半是因這些衣服而起的。

  只因他第一次收到她縫製的衣裳時眸光微動,說了一句「還從未有人替孤縫過衣裳」,她便任勞任怨縫了六年,直到後來有一日,她在他的中衣領口發現一株金線繡的蕙蘭,方知那一個個點燈熬油的不眠夜,那模糊的雙眼,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自苦。

  何婉蕙自比她聰明,深知該往哪裡使勁,她壓根不必費那力氣,只消在宮人縫好的衣物上繡株蕙蘭。

  沈宜秋如今回想當年的自己,就如冷眼看一個陌生人,心中毫無波瀾,只覺不可思議,怎麼會有人傻到這種地步?

  不成想重活一世,此人會用蘭亭真跡向她換一身衣裳,真叫人啼笑皆非。

  她看了眼男人的眼睛,莫非真的換了個人麼?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上算的買賣,她點點頭:「殿下不嫌棄妾的女紅粗陋便好。」

  尉遲越見她一口答應,心中的歡喜幾乎要滿溢出來,將她圈在懷中揉了兩下,隨即想到做針線傷眼又傷手,便道:「不必做一身,做條褌褲便是,也不必著急做,孤不缺衣裳穿。」

  他想得這樣周到,沈宜秋自要承他的情,順水推舟道:「多謝殿下體諒,妾粗手笨腳,又不曾裁製過男子衣裳,的確需摸索一段時日。」

  這褌褲不能不做,也不能做得太好,不然他穿得稱心適宜,還想再要別的,豈不是給自己找事。

  故此醜話說在前頭,到時候呈上去的活計不太像樣,他也不好說什麼。

  尉遲越哪裡不知道她這是就坡下驢,上輩子她做起衣裳來又快又好,一條褌褲哪裡難得住她。

  然而想起上輩子那一身身衣裳,他只覺自己此刻挾恩圖報,有些心虛——以他上輩子的行徑,實在是一條褌褲也受之有愧,若非她對上輩子的事一無所知,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個口。

  他輕輕撫了撫沈宜秋的背,低低地叫了一聲「小丸。」

  懷中人應了一聲:「殿下有何吩咐?」

  尉遲越扯了扯嘴角:「睡吧。」

  這輩子他一直在竭盡所能地補償她,可他虧欠過的那個人,與他懷裡的人,究竟能不能算作同一個人?

  翌日早晨,從校場回來,尉遲越便即遣黃門去寧府送信,邀寧彥昭前往崇文館賞《蘭亭序》帖。

  寧十一郎原以為太子昨日在麟德殿的答覆不過是推託之詞,未料他竟真的邀他前去賞書帖,莫非這《蘭亭序》真叫他賞了人?書帖的新主人又會是何人?

  昨夜麟德殿席散已近亥時,今早太子一大早便遣人來傳信,可見書帖就在東宮,那《蘭亭序》的新主自然也在東宮,莫非……

  寧彥昭心裡一動,隨即覺得這猜測甚是不經,《蘭亭序》是無價之寶,設身處地去想,太子也不可能將它賞給新婚不久的妻室,即便那人是她……

  寧十一郎不再往下想,收回思緒,摒除雜念,便即命僕從備馬,披上鶴氅出了門。

  到得東宮門外,寧家僕役遞上名刺,便有黃門將寧彥昭引至崇文館。

  太子已在館中等候,見他到了,起身相迎,親自延他入座,命黃門奉茶:「寧公子請。」

  寧十一行禮入座,不動聲色地打量太子,只見他作家常裝束,一身玄青色襴袍,未戴冠,頭髮用白玉簪束起,宛如一個尋常文士,但舉手投足間氣度不凡,只消一眼便知是天潢貴胄。

  他神情雖是和顏悅色,但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審視起人時如刀鋒般銳利。

  寧彥昭自詡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被這雙眼睛看上一眼,也覺背上有些發涼。

  與此同時,尉遲越也在打量寧彥昭,他雖已進士科擢第,但還未拜官,仍是一身白袍,一張小白臉彷彿敷了粉,倒比袍子還白上幾分。

  太子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背,他每日在校場習武,又頂著日頭騎馬往來於東宮、太極宮與蓬萊宮之間,自不比終日坐在書齋中不見陽光的寧十一,白得那般離譜,但這膚色也算得白皙,體魄更不是文士可比,無論怎麼看都是他更勝一籌。

  尉遲越心裡的鬱氣稍微紓解。

  相對寒暄了幾句,飲了兩杯茶,尉遲越便命人撤去茶床,換上書案,去取《蘭亭序》書帖。

  不一時,大黃門捧了木函來,尉遲越從他手上接過,遞給寧彥昭。

  寧彥昭趕緊行禮,鄭重其事地接過,端端正正放在書案上,打開盒蓋,只見裝裱古樸的卷軸靜靜臥在木函中。

  尉遲越道:「寧公子請隨意觀覽。」

  寧十一郎道了謝,小心翼翼地從木函中取出卷軸,解開絲繩,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方絹帕墊在手下,慢慢將卷軸展開。

  尉遲越目光落在那方絹帕上,只見帕子一角繡著株紫藍色的菖蒲花,微感詫異,男子大多用素帕,便是繡紋樣,也多是松柏、竹葉、雲鶴之類,繡花卉的倒是很少見。

  寧彥昭察覺他的目光,手不由一頓。當初他將帕子送還給沈七娘,本以為可以放下——畢竟他們只有一面之緣,他雖鍾情於沈七娘,卻不過是淡淡的情愫。

  然而他著實低估了「求不得」三個字的威力。日復一日的遺憾與不甘,未能讓記憶中的容顏褪色,卻叫她的一顰一笑越發鮮妍。

  帕子一角的菖蒲花,便成了他與自己的一個暗號,心底的秘密叫他痛苦,這痛苦中卻也隱藏著甜蜜。

  今日他出來時太過匆忙,一時大意,竟忘了換帕子。秘密隱現,偏偏叫最不該見到的人窺見,寧彥昭心中既慌亂,又有幾分快意。

  尉遲越盯著人家一方帕子看,叫人發現,有些不好意思,索性光明正大地打量了兩眼道:「這紋樣倒是別致。」

  寧十一方知他一無所知,暗暗鬆了一口氣:「舍妹玩鬧,叫殿下見笑了。」

  尉遲越不疑有他,只耐心等著寧彥昭細細欣賞書帖。

  寧十一做事謹慎小心,原本沒什麼放心不下,但這書帖如今是太子妃之物,他肩頭又多了一重責任,定要親自盯著方才放心。

  寧彥昭也頗為識趣,看了一刻鐘便小心收起書帖,按原樣放回函中,蓋好蓋子,還給太子,長揖道:「多謝殿下成全僕多年夙願。」

  尉遲越笑道:「寧郎不必多禮,借花獻佛罷了。」

  說著接過木函交給來遇喜:「收回櫥中,叫人將鑰匙送還給娘子。」

  寧彥昭心中一震,東宮上下能稱「娘子」的只有一個。

  《蘭亭序》的新主人竟真是太子妃!

  百般滋味忽然齊齊自他心中湧出,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該作何感想。

  尉遲越恍若不知,請他移步書齋:「寧郎文辭具博,詩賦炳煥,孤有許多問題想向你請教。」

  寧彥昭定了定心神,連道不敢當。

  兩人在書齋中飲茶閒談,寧彥昭起初心存戒備,但聊了一會兒,發現太子博學洽聞,言談間常常一針見血,且於朝政的見地與他心中所想常常不謀而合。

  聊著聊著,他竟對太子生出一見如故之感,不覺已將沈七娘之事拋諸腦後,但覺胸中熱血沸騰,迫不及待想入朝為官,與這年輕的儲君一起,做出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

  尉遲越上輩子便與寧十一君臣相得,他向來將公私分得清楚,雖不喜寧彥昭這張小白臉,但對他的才能見地都頗為欣賞。

  兩人相談甚歡,不覺聊了一個多時辰,就在這時,忽有一黃門入內稟道:「殿下,娘子遣人來問,殿下午膳是否去承恩殿用。」

  尉遲越看了眼寧十一,微露遲疑,近來政務繁忙,難得有半日閒暇,他自然想多陪陪太子妃,可既然召見寧彥昭,不留他用午膳也說不過去。

  寧十一郎垂眸看了看杯中澄淨的茶湯,默默放下杯盞,行個禮,稱要回去侍奉祖父,向太子告辭。

  尉遲越鬆了一口氣,歉然道:「今日冗務繁雜,改日再請寧郎入宮一敘。」

  說罷起身將寧十一送至長壽院外,便即轉身快步向承恩殿走去。

  寧十一立在道旁,看著太子的背影匆匆離去,抬頭遙望了一眼,只見高聳的宮牆和無數屋脊與簷角。

  明知宮苑深深什麼也望不見,他還是佇立遙望了一會兒,這才轉身對引路的小黃門道:「有勞。」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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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0:14:4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一章 湯泉

  沈宜秋答應替太子縫條褌褲,卻沒說定什麼時候交差,拖了三五日,方才叫宮人開庫取了十幾端各色素白料子出來,開始選料子。

  素娥趁著沒有旁人在,勸道:「娘子又要習武,又要管內務,這些活計交給奴婢們做便是,做完了娘子繡個松枝竹葉之類的,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沈宜秋搖搖頭,謝絕了她的好意。她既許諾太子親力親為,便沒有叫旁人代勞的道理——有些聰明,她便是重活十世恐怕也學不來。

  因是冬季,她挑了一段今歲西域進貢的白疊布,鋪在案上,開始裁剪。

  她上輩子不知替尉遲越縫了多少條褌褲,壓根不用量尺寸畫線,閉著眼睛也能裁出來。

  不過這回裁製的時候,她故意將褲管裁得肥大些,又將褲襠裁得緊小些,雖然只是差了分毫,穿在身上襠短腿肥,想必不會太舒服,太子穿過一回就能領教她的手藝,定然不想再穿第二回 。

  裁完布片,她也不急著縫,扔在榻邊篋笥中,想起來便拿出來刺兩針,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縫了十來日,一條褲腿才堪堪縫完。

  尉遲越自太子妃應承下來便隱隱期盼著,可遲遲也不見那條珍貴的褌褲送來,他又不好意思去催問,只能眼巴巴地等著。

  誰知褌褲沒等來,卻先等來華清宮的旨意,今冬的圍獵改到驪山,命太子、諸皇子並群臣前去伴駕,元旦的大朝會一併改到離宮宮城外東北角的觀風樓前。

  皇帝年紀越大越任性,輕飄飄的一句話,幾百上千人便要跟著他折騰。

  尉遲越不久前為了避暑行宮和採訪美人的事犯顏直諫,便不好在這些小事上違拗他,只得抽出空來安排圍獵與元旦大朝的事宜,又要忙朝政,又要在長安與驪山之間奔波,忙得廢寢忘食。

  圍獵日期定在臘月廿五,廿三卻是郭賢妃生辰,皇帝要為寵妃設宴慶賀生辰,太子是賢妃所出,說什麼也不能缺席,便將離京的日子定在廿二日。

  東宮也有一大批人要隨行,沈宜秋這太子妃當然不能閑著,一忙起來,那條褌褲便暫時擱置了。

  出發前往華清宮的前一夜,尉遲越回到承恩殿,總算收到了他那來之不易的褌褲。

  他按捺不住欣喜,便即捧著褲子去後殿沐浴。

  將自己裡裡外外洗得纖塵不染,他迫不及待地穿上褲子,繫上帶子,試著走了兩步,卻覺胯與襠處有股子說不出的彆扭勁,他低頭研究了一下,原來是胯窄襠短褲腿肥,因而襠部勒得難受,兩條褲腿卻生風。

  上輩子沈宜秋做的褌褲舒適熨帖,既不過於鬆垮,又不太過緊繃,彷彿第二層肌膚。

  兩世之所以有那麼大的差別,自然不是因為手藝。

  還有這料子,分明與上輩子一樣,也是冬季常用的西域白疊布,可就是沒有上輩子那些衣物柔軟,也不知究竟差在哪裡。

  尉遲越一顆心像泡在黑醋中,又酸又澀,可捧到他面前的心意他不珍惜,如今只能強求,還有什麼話說?

  儘管對某一處來說,穿著這條褲子便如上刑,但尉遲越還是捨不得脫下,披上寢衣走到寢殿中。

  沈宜秋正靠在床上看新科進士的詩文集,聽到腳步聲放下書卷,坐起身,故意問道:「褌褲還合身麼?」

  尉遲越走路的姿勢有些古怪,但還是強顏歡笑:「很好,正合身。」

  沈宜秋微微眯了眯眼,一笑,露出淺淺的笑窩:「那妾就放心了。」

  當下兩人解了羅衣上床。

  尉遲越照例將人攬入懷中,他這幾日奔波於華清宮與長安之間,已有兩夜未能回承恩殿歇宿,此時美人在懷,低幃昵枕、耳鬢廝磨之際,某處不出意外起了變化。

  這一變不打緊,那褌褲緊窄,本就十分勉強,此時更是無處安放。

  尉遲越忍耐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翻身下床,去後殿中換下寶貝褌褲,又冷靜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回帳中睡下。

  翌日一早,車駕扈從齊備,太子與太子妃便即向驪山進發。

  沈宜秋知道宋六娘最怵郭賢妃,更怕賢妃有皇帝撐腰,大節下的找兩位良娣晦氣,問過兩人的意思,索性讓他們除夕前再過去。

  驪山距長安城六十多里,便是快馬加鞭也要半日,太子與太子妃出行,車駕扈從一大隊人馬,行程自然快不了。

  一大早出發,到得驪山北麓時天色已經擦黑。

  車駕從正南的朝陽門入,往北行,又過一道宮門,便是太子的寢宮少陽院。

  沈宜秋坐著馬車顛簸了一整日,由宮人攙扶著下了車,已經累得筋疲力盡。若非她近來日日習武,恐怕渾身的骨頭都已散架了。

  尉遲越知道她疲累不堪,便道:「今日已經晚了,先回殿中用膳歇息,明日再去向阿耶請安不遲。」

  沈宜秋哪裡還有力氣奔走,聽了這話求之不得,便即隨太子進入殿中。

  華清宮雖是離宮,但經過幾次擴建與休憩,屋宇之侈麗遠勝東宮,這少陽殿便是雕樑畫棟,屏帷床席皆是珍品。

  兩人稍事休整,尉遲越便即命人傳膳。

  沈宜秋累了一天,此時沒什麼胃口,揀清淡的肴饌用了幾樣,便擱下了筷箸。

  尉遲越見她已累得搖搖欲墜,便道:「不必等孤,你先去沐浴吧。」

  沈宜秋也不與他客套,從善如流地去了湯池。

  少陽院中有太子夫婦專用的少陽湯,湯池呈四瓣海棠形,長十五尺,寬五尺餘,上建五間七架湯屋,熱泉自水下青玉獸口源源不斷地湧入池中,一殿水汽氤氳。

  沈宜秋累得一個指頭都不想動彈,但是一身風塵,不洗濯乾淨,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眠。

  她沐浴時不喜歡有許多人伺候,便即屏退了宮人,只留下素娥和湘娥伺候。

  素娥替她解下外衣裙裳,只留一件素羅中衣。

  沈宜秋拎著衣擺,赤著雙足,由北面石階踏入池中。

  熱湯漫過她的足踝,浸沒她的小腿,再沒過她的腰際,直至脖頸,她將整個人浸在池中,舒服地輕輕歎了一聲。

  湯池分了上下兩層,池底與池壁皆甃以文石,中間以瑟瑟與沉檀鏤作山形,不必再焚香,一室香霧彌漫。

  素娥道:「娘子乏麼?奴婢替你揉揉肩。」

  沈宜秋點點頭,便即坐在石階上,背對著她,將雙肩露出水面。

  素娥頗擅此道,不輕不重地捏著她的肩膀和脖頸,沈宜秋不一會兒便覺通體舒泰,被熱氣薰蒸著,眼皮越來越沉,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她只覺素娥手上的力道忽然變重了,微微有些酸痛,但似乎比方才更舒服。

  在她肩頭捏了一會兒,她又曲起手指,用指節順著她的脊椎一節一節地推頂,沈宜秋只覺一股酸麻順著脊椎竄至頭頂,不覺含糊地低吟了一聲。

  背上的手一頓。

  沈宜秋喃喃道:「別停……方才那樣怪舒服的……」她有些納悶,素娥日日在承恩殿陪著她,這一手是什麼時候學會的?她竟一無所知。

  她直覺哪裡不對,但此時半夢半醒,昏昏沉沉,心思略微一轉便卡住不動了。

  就在這時,素娥的雙手又移到她的肩頭,卻並未在那裡稍作停留,竟順勢往前滑去。

  沈宜秋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轉過頭一看,朦朧水霧中,正對上尉遲越的雙眼。

  黑沉沉的眼睛裡神色莫辨,彷彿有風暴在其中醞釀。

  她忽然一陣心慌意亂。

  男人俯下身,貼著她耳邊道:「上回太子妃伺候孤沐浴,這回輪到孤投桃報李。」

  話音未落,沈宜秋只覺前襟一空,回過神來,衣帶已經隨水流飄遠。

  耳邊傳來男人不滿的聲音:「哪有人穿著衣裳泡熱湯的。」

  聲音一頓,只聽嘩嘩的水聲響起,他已經進到了池中,頎長勻稱的身軀在澄澈的泉水與霧氣中若隱若現:「過來,孤教你怎麼泡。」

  沈宜秋只瞥見一眼便趕緊挪開了視線,恍然意識到自己此刻衣不蔽體,趕緊以手臂環住雙肩。

  正想著怎麼找個藉口上岸,忽覺整個人往後一傾失去了平衡。

  沈宜秋不覺發出一聲驚呼,整個人已經栽入太子懷中,她不由自主想掙開他。

  「別動,」男人在她耳邊道,「孤又不能做什麼,只是幫你捏捏腿,免得明日起來疼。」

  沈宜秋上岸的時候渾身上下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她也不喚宮人來伺候,草草地擦了擦身體,披上寢衣,回到寢堂中,一頭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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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0:15:0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二章 愛慕

  沈宜秋離去後,尉遲越背靠著池壁,雙臂搭在池邊文石上,長長呼出一口氣。

  伺候太子妃沐浴真不是樁輕鬆的差使,差點沒搭上他的半條命。

  他在湯屋中又待了近半個時辰,這才回到寢堂中,撩開層層疊疊的錦帷和紅紗帳一看,太子妃已經睡著了,只見她抱著衾被朝外側躺著,寢衣袖子捲至臂彎,一條腿伸出被外,玉足潔白,仿若蓮瓣。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上前替她拉好袖子,又捉著她腳踝塞回被中,指間的滑膩似在提醒他方才湯池中的感覺——他一向不喜歡與人肌膚相觸、耳鬢廝磨,只覺狎昵又彆扭。

  可方才在熱泉中,她光潔的後背貼著他的胸膛,卻只叫他意亂情迷。

  若非心中殘存一線清明,知道絕不能叫她冒成孕的風險,他方才恐怕已經難以自持要了她。

  沈宜秋在睡夢中若有所感,遠黛似的雙眉微微一蹙,紅唇微翕,綿長的呼吸一時變得急促起來。

  密而長的睫毛小扇子似地覆在眼上,隨著微翹的眼尾勾出俏皮的弧度。

  她的肌膚中仍舊透出薄薄的嫣粉,也不知是紗帳映紅的,暖氣薰蒸的,還是夢到了什麼令她含羞之事。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有些困惑,他從來不是縱情聲色的人,這種事雖能帶來一時快意,卻轉瞬即逝,並不能叫他耽溺,遇上朝務繁忙時,他甚至覺得是種累贅。

  可如今他對沈宜秋的渴望一日更甚一日,他的身體裡彷彿時時都燃著一把火,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句無心的話語,甚至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都在往火中添柴加炭。

  他掀開衾被一角,小心翼翼地躺下來,側身對著沈宜秋端詳了一會兒,腹中的邪火又有竄起的苗頭。

  尉遲越趕緊調息運氣,在心中默誦了一篇道德經,這才漸漸睡過去。

  翌日清晨,沈宜秋睡得正酣甜,忽覺有人揉捏她耳垂,一聲又一聲地喚她的小字。

  她有些惱怒,轉個身扯起衾被蒙住頭。

  太子從後面抱著她的腰把她從被子裡挖出來:「該起來習武了。」

  沈宜秋將眼皮撐開一條縫,眼前一片昏暗,顯然尚未破曉。

  她一時間只覺難以置信、不可理喻,簡直想一腳把這廝踹下床去。

  太子見她不理會自己,又開始撓她咯吱窩:「你連拉弓都沒學會,過兩日便是圍獵了。」

  沈宜秋一驚:「圍獵?」圍獵有她什麼事?難道不是尉遲越去山林裡圍獵,她正好窩在寢殿裡補眠消閒麼?

  尉遲越刮了刮她的臉頰:「你還不曾打過獵吧?孤教你獵兔子如何?」

  男子天性裡大約都有好戰嗜血的一面,便是尉遲越這般克己自持的人也不能免俗,雖不像今上當年那般嗜好田獵,對一年一度的圍獵也有幾分期待憧憬。

  沈宜秋卻是沒有半點興致,兔子在林子裡待得好好的,她在這殿裡待得好好的,相安無事不好麼?偏要大冷天的去尋兔子的晦氣。

  她和兔子何辜,要遭此無妄之災。

  尉遲越見她不為所動,沉吟片刻,忽然道:「你不想習武也可以。」

  沈宜秋喜出望外,隨即又將信將疑,將眼皮翕開一條縫。

  太子忍俊不禁,俯身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薄唇貼著她的耳廓道:「你接著睡,孤抱你去泡個熱湯,亦能舒筋活血,強身健體……」

  話音未落,沈宜秋已經滿面通紅地坐了起來。

  兩害相權取其輕,和太子一起泡熱湯於她而言不啻為洪水猛獸。

  尉遲越輕笑出聲,在她頭頂捋了兩下,就算她願意再泡一回,他恐怕也吃受不住。

  起床更衣洗漱畢,天色才濛濛亮,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殿庭中,往北眺望,只見蒼色群山籠在晨霧中,驪山地氣暖熱,山腳下草木蓊鬱,山巔卻有皚皚積雪。

  尉遲越朝遠處山峰一指:「那就是圍獵的所在。」

  沈宜秋一看,只見那山遠在宮苑之外,騎馬少說也要跑上一個時辰,心中暗暗叫苦。

  尉遲越命黃門去牽馬取弓,一邊取下腰間佩刀:「不成功便成仁,今日若再射不中箭垛,師父絕不姑息。」

  然而沈宜秋手上天生沒什麼準頭,臂力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催逼出來的,連射了十來箭,最準的一箭連箭垛的邊都沒擦著。

  太子妃卻已氣喘吁吁、香汗淋漓,手上拉弦之處已經勒出深深的紅痕。

  尉遲越第一回 當師父便遇上這樣嬌氣的徒弟,實在是出師不利。

  眼看著圍獵在即,要她在此之前學會射箭,看來是癡人說夢。

  他只得收了她的弓,牽過她的玉驄馬,退而求其次道:「至少這幾日將騎馬學會了。」

  耐心教了半日,尉遲越總算知難而退,收起佩刀,認命道:「罷了。」

  沈宜秋雙眼倏地一亮。

  尉遲越沒好氣道:「別以為能躲懶,到時候你和孤共乘一匹馬便是。」

  兩人都出了一身汗,各自沐浴更衣,一同用了早膳,沈宜秋回帳中睡回籠覺,尉遲越乾脆叫人將奏疏搬到寢殿,就坐在她床邊批閱,待她醒來梳妝停當,兩人便一同去瑤光樓。

  今日郭賢妃生辰,皇帝特地在瑤光樓設宴為寵妃慶賀。

  到得瑤光樓外,便聽樓中歌管悠揚,不時傳出笑語。

  宮人打起水晶簾,兩人步入樓內,只見室內香霧繚繞,皇帝與郭賢妃連榻而坐,五皇子坐在下首,作女冠打扮的華清宮宮人以外,還有個著杏色羅衣的清麗女子侍立在郭賢妃身側。

  不是何婉蕙卻又是誰?

  沈宜秋只掃了她一眼,目光未在她身上稍作停留,若無其事地走進殿內。

  尉遲越未曾料到會在這裡看見何婉蕙,可轉念一想,卻又是情理之中的事。

  自打他發落了生母身邊最得用的宮人,賢妃便時常召外甥女入宮陪伴,將她一起帶來華清宮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他之所以料不到,卻是因他近來想起何婉蕙的時候越來越少。

  他不覺轉頭瞥了眼身邊的太子妃,但見她神色如常,平視前方,似乎並未留意到賢妃身邊的女子。

  這匆匆的一瞥卻沒有逃過有心人的雙眼,何婉蕙咬了咬唇,她與尉遲越相識多年,何嘗見過他將別個女子看在眼裡?不成想卻為這沈氏女破了例。

  方才她看得明明白白,太子見了自己,臉上殊無驚喜之色,卻立即去覷瞧沈七娘,莫非他已移情別戀?

  何婉蕙忍不住打量太子妃,只見她一身海棠紅的蜀錦襦衫,下著泥錦孔雀羅裙,薄施粉黛,容色穠豔至極,身段窈窕。便是她自詡貌美無匹,也不得不承認,這沈氏豔麗非常。

  但未免過於冶豔妖嬈,看著不像是安於室家的女子。

  想當年甘露殿那老乞婆生生拆散她和太子的大好姻緣,說她不堪母儀天下。她一直想看看那老婦千挑萬選的媳婦是怎樣的天人模樣,不成想挑來挑去,挑中的又比她勝在何處?不過有個五姓女的名頭罷了。

  她不由想起城中傳言,說沈七娘之母乃是狐魅托生,想來那沈三夫人也是妖冶魅人之輩,有其母必有其女,難怪成婚數月,便將夫君迷得神魂顛倒,甚至不惜為她罔顧人倫、頂撞生母。

  這樣的女子將來入主中宮,為天下女子表率,簡直是個笑話。

  正想著,賢妃忽然道:「阿蕙,來見過太子妃娘娘。」

  皇帝道:「九娘一向稱三郎為表兄,那太子妃便是表嫂,不必如此生分。」

  何婉蕙已走上前來,盈盈下拜,親昵道:「九娘見過表嫂。」

  沈宜秋叫她這一聲「表嫂」叫得起了層雞皮疙瘩,淡淡道:「不必多禮。」便即叫宮人奉上見面禮。

  何婉蕙道了謝,接到手中,只覺錦囊沉甸甸,一摸便知是個金餅子,分量很足,但顯然就是拿來賞賜人的。

  她心中暗恨,面上卻不顯,仍舊笑著寒暄。

  賢妃見外甥女親切熱絡,太子妃卻是一張冷臉,不肯稍假辭色,不覺心疼起來,瞟了一眼皇帝,婉然一笑,對沈宜秋道:「阿蕙一直同我念叨,說上回在百福殿意欲向太子妃請安而不得,自覺失禮,心中十分忐忑。阿沈,九娘若有什麼冒犯之處,我這做姨母的替她賠個不是。」

  賢妃此言,本是想叫兒子知曉,當日在百福殿何婉蕙求見,卻被太子妃拒之門外。

  誰知太子卻望向妻子,眼中似有驚喜之色一閃而過。

  不等太子妃應答,太子便搶先道:「母妃言重,阿沈入宮原是為我侍疾,更深夜半不是見禮之時。」

  五皇子沒形沒狀地靠在隱几上看戲,聽到此處忽然撲哧一笑:「噫,更深夜半,表姊怎麼會在百福殿?」

  尉遲越只顧替太子妃辯解,卻並非有意譏刺何婉蕙,見表妹羞得滿臉通紅,他也有些後悔失言,冷冷地睨了弟弟一眼。

  尉遲淵勾了勾嘴角,不再多言,只托著腮看向沈宜秋。

  沈宜秋欠欠身,拂了拂衣襟,睨了何婉蕙一眼,彷彿她只是一粒微塵:「久聞何娘子知書識禮,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尉遲淵一樂,「聞名不如見面」出自《北史》,下面一句是「小人未見禮教,何足責哉」。

  這阿嫂著實有意思,罵人不帶一個髒字。

  在場諸人,皇帝和賢妃不知這句話的典故,神色如常。

  尉遲越和何婉蕙卻都是博覽群書之輩。

  何婉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中噙著淚,將下唇咬得發白,也顧不上什麼禮數,隔著淚光盯著太子。

  可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表兄,此刻卻一瞬不瞬地望著別的女子。

  她與太子相識經年,從未覺得他這般遙不可及,宛如天上星辰。

  她原本總覺得太子其人太過嚴正,又一心朝政,不如許多王孫公子那般風流倜儻。

  可此刻她心中忽然湧出無限愛意,只覺他俊逸非凡,姿容絕世,從頭到腳無一處不令人欽慕。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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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約會

  沈宜秋瞥了眼何婉蕙,只見她眼眶微紅,淚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又強自隱忍的模樣,真個是我見猶憐。

  起初她不明白這副模樣的威力,以為何婉蕙手腕不見得多高明,見識更說不上多廣博,連爭寵的伎倆都乏善可陳,動輒落淚,難道自己不嫌煩麼?

  後來她才明白,招式不怕老,只要有效便可——對別人有無效驗不得而知,對付尉遲越卻是殺手鐧。

  尉遲越與表妹有打小的情分,見她落淚,心便偏了過去,至於她是否真的受了委屈,這委屈是別人給的還是自己找的,日理萬機的皇帝哪裡有空分辨——後宮這些雞毛蒜皮扯頭花的瑣事,於他而言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孰是孰非根本不重要。

  沈宜秋一開始不明白這道理,總想丁是丁、卯是卯地分辯個清楚明白,久而久之才發現,不過是徒勞無益。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聖明天子真的看不破一個小女子的爭寵伎倆麼?不過是因這伎倆於自己無害,又能取悅自己罷了。

  若她是男子,在何婉蕙與她這樣無趣的女子之間,沒準也會偏愛宜喜宜嗔的何淑妃。

  何況她不只會耍小性子,還有些恰到好處的小才情和小聰明,不算太多,不至於叫男子覺得她能與自己匹敵,也不算太少,聯句唱和綽綽有餘。

  她溫柔起來簡直如春風化雨,便是你郎心如鐵,也能叫她化成繞指柔。

  何婉蕙配尉遲越其實頗為可惜——這廝不解風情,不好風月,娶了京都第一才女,卻不能配合她吟風弄月,便與牛嚼牡丹無異。

  沈宜秋沒去看尉遲越,她不必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也知他定然滿腔的憐香惜玉之情。

  上輩子她事事退讓,尉遲越還生怕她欺負了自己的寵妃,方才她公然譏刺,想必他已經十分惱怒。

  沈宜秋殊無懼意,不是她不願退讓,何婉蕙要的是中宮之位,她根本退無可退,既然早晚劍拔弩張,眼下大可不必裝出情好款洽的模樣——至於尉遲越怎麼想,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尉遲越時不時看向妻子,太子妃卻平視前方,就是不往他這兒看一眼。

  她的神色一如平日般端莊嫻雅,看不出喜慍,太子越看,心中越沒底,又怕她惱,又暗暗地盼著她著惱。

  凝望妻子半晌,他方才後知後覺想起受委屈的是表妹。

  他將目光從沈宜秋臉上剝下,轉向何婉蕙,果然見她泫然欲泣,不由蹙了蹙眉,心底生出些許愧疚。但這愧疚從何而來?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皇帝是風月場上的行家裡手,一看這曖昧又尷尬的氣氛,心下便有了計較。

  他的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只見兒媳面容沉靜,腰板挺得筆直,雖容色絕美,但這冷傲的神情未免令他想起自己的髮妻張氏,心中便有些不喜。

  再看梨花帶雨的何九娘,心頭就像被那玉一般的柔荑揪了一下。

  郭賢妃時常召外甥女入宮,早些年他常去飛霜殿,三不五時能看見那俏生生的小女童,後來他長居華清宮,鮮少去賢妃宮裡,倒是有幾年未見。

  何九娘年幼時便是美人胚子,如今更是出落得沉魚落雁,猶勝郭賢妃綺年時。此刻微紅的眼眶、盈盈的淚光,更添楚楚風姿。

  他的心腸幾乎要軟成一灘泥,便即溫聲道:「好了,敘過親便是一家人,朕看太子妃也不是量狹之人,不會同你計較的。」

  郭賢妃也安慰道:「陛下說的是,阿蕙這孩子就是心實,也太過小心了些。」

  何婉蕙低垂螓首,行個禮道:「阿蕙不懂事,叫陛下、娘娘擔憂了。」

  當下將此事揭過不提。

  沈宜秋這才命宮人呈上禮單,向郭賢妃賀壽。

  郭賢妃雖然暗地裡與太子妃勢同水火,但在她手上吃過一次大虧,又當著皇帝和太子的面,不敢尋釁,只是微微撇了撇,淡淡道一聲「有心」,便將禮單收了。

  眾人寒暄了一會兒,皇帝便命人擺宴。

  片刻後,有八個黃門抬了一張足有十尺見方的黑檀大方几案來。

  皇帝笑道:「今日家宴,都是至親,朕一時興起,叫人打了這張大案,便效貧家小戶,團團圍坐,同案而食,豈不親近?」

  郭賢妃十分捧場,拊掌道:「陛下奇思妙想,妾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皇帝便即攬著郭賢妃的肩頭,延她入座,捏腔拿調地道:「娘子請入座。」

  沈宜秋臉色冷下來,後宮中能稱娘子的只有一人,眼下在蓬萊宮甘露殿中。

  皇帝戲稱賢妃為娘子,自不會當真,不過哄她開心罷了,但如此戲言,卻將張皇后置於何地?

  郭賢妃受寵若驚,滿面紅霞,小聲嬌嗔:「陛下就愛逗妾玩,孩兒們看著呢……」

  沈宜秋實在看不下去,移開了視線,眼角餘光瞥見尉遲越,只見他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什麼。

  皇帝與賢妃恩愛纏綿了一會兒,終於入了席,太子夫婦與五皇子也依次入座,輪到何婉蕙,她卻堅持不願入席:「九娘身份低微,是來伺候陛下、娘娘與兄嫂的,不敢僭越。」

  不等郭賢妃說什麼,皇帝便道:「本是一家人,何須見外。」

  何婉蕙再三推辭,皇帝沉下臉,佯怒道:「朕賜你座,若是再推脫,便是嫌棄朕。」

  何婉蕙連道不敢,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入了末座。

  當下坐定,宮人們捧著酒肴魚貫而入,頃刻間水陸珍饈盛陳於前。

  今上窮奢極欲,雖突發奇想效仿「窮家小戶」圍坐聚食,肴饌之珍異卻令人咋舌,連粳米飯中都摻了玉屑與冰片。

  沈宜秋卻沒有半點胃口,只揀清淡蔬食用了幾塊,太子也有些食不甘味。

  皇帝和賢妃卻是興致勃勃,賞著歌舞,一杯接一杯地飲酒,直喝得星眼迷離,面酣耳熱,舉止越發輕浮起來。

  何婉蕙不時湊趣與姨母說兩句話,沈宜秋與太子意興闌珊,五皇子則怡然自得,沒心沒肺地享受著美酒佳餚和樂舞。

  筵席從晌午持續到夜晚,好在皇帝和賢妃有款曲要私下裡敘,入夜不久便散了席。

  皇帝和賢妃回到下榻的芳華殿,敘了一回舊情,皇帝伏在枕上氣喘吁吁,直道:「常言道人不如舊,愛妃風韻猶勝當年……今日是你生辰,想要什麼賀禮?」

  賢妃輕舒玉臂,扶了扶散亂的雲鬢,對皇帝道:「妾只求陛下應承妾一件事。」

  皇帝道:「你儘管說。」

  賢妃長歎了一聲,欲言又止道:「還不是三郎的事,他身邊沒個知疼知熱的人,我這做阿娘的終是放心不下……」

  皇帝眸光一閃,半真半假道:「朕這麼多年身邊也只得你這一個可心人兒,怎麼不見你替朕操心張羅?」

  賢妃睨他一眼,往他肩頭軟軟地推了一把:「妾說正經的呢……方才在瑤光樓是什麼光景,陛下也看見了。三郎和阿蕙是自小的情分,若非阿姊看不上我們家阿蕙,她也不至於定下那門親事,說起來倒是我這做姨母的對不住她。」

  皇帝道:「哪門親事?」

  賢妃嗔道:「陛下明知故問,就是那祁家那纏綿病榻的小郎君吶。」

  皇帝「哦」了一聲:「既已定了親,那便只能作罷。太子奪臣子之妻,說出去總是不好聽,朕從掖庭中採選幾個柔順的美人給三郎便是。」

  賢妃欲待再說,覷見皇帝神色,知道此事沒有商榷的餘地,只得怏怏地住了嘴。

  太子妃夫婦回到寢殿,兩人心緒都不甚佳,因為何婉蕙的事,尉遲越有些心虛,不敢如昨日那般胡作非為,請太子妃先去湯池中沐浴。

  沈宜秋有些疲累,不與他客套,便即去了湯屋,泡了一刻鐘便披衣出來。

  回到寢殿中,尉遲越便即放下手中的奏疏:「孤去沐浴。」

  沈宜秋往榻上一靠,對素娥道:「幫我把昨日讀到一半的書取來。」

  素娥應了聲「是」,但卻踟躕著不去。

  沈宜秋與她主僕多年,對她的神情舉止了若指掌,立即察覺不對勁,坐起身問道:「出什麼事了?」

  素娥眉頭皺得要打結,朝湯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咬咬牙道:「方才娘子沐浴時,芳蘭院來人求見太子殿下,殿下便走出殿外,去了庭中,奴婢那時恰在廊廡轉角處,那一處沒燈火,殿下沒發現奴婢。」

  她頓了頓,鼓起勇氣道:「奴婢看見,那婢子將一封書信交給殿下……」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動,芳蘭院是附建於芳華殿西側的小院,正是何婉蕙的下榻之處。

  她點點頭:「我知道了。」

  素娥抿了抿唇,滿面憂色:「娘子,他們……她怎麼能這樣……」

  沈宜秋對她笑了笑:「別擔心,殿下和何娘子是表兄妹,自小親近,叫人傳個信而已,你別同旁人說,免得生出事端來。」

  素娥點點頭,去側殿取了書來,不再提這話。

  是夜二更,尉遲越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在沈宜秋耳邊輕聲道:「小丸,睡著了麼?」

  太子妃不吭聲,呼吸沉沉。

  尉遲越又輕輕推了推她,推一下喚一聲:「香小丸,肉小丸……」

  沈宜秋還是一動不動。

  太子放下心來,輕輕掀開衾被,撩開帳幔,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披上氅衣,拎起鞋,赤足踩著地衣往外走去。

  沈宜秋睜開眼睛,透過紗帷,看著尉遲越的背影。

  待男人走出屏風外,她輕輕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抱著被子闔上眼睛。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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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勸解

  驪山地氣雖比別處暖,山間的冬夜依舊寒冷刺骨。

  尉遲越出來得急,只在寢衣外披了件狐裘,並不能將渾身上下裹嚴實,凜冽的山風一吹,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出了寢殿,繞過廊廡,走到院門口,已有兩名黃門在此等候,一人提燈,另一人從腰間解下鑰匙開鎖。

  尉遲越問道:「東西都帶了。」

  那小黃門低聲應是。

  太子點點頭,便讓黃門在前提燈朝路,徑直出了殿庭,到得外院,已有黃門將馬牽來。尉遲越翻身上馬,繞過牆垣,徑直往北面苑囿行去。

  華清宮後苑本是山林,營建宮殿時以牆垣圍起,稍作修葺,園中古木森然,洞壑幽深,垂葛懸蘿,行走其間便如走在山間。

  此時更深夜半,園中寂無人聲,只有風搖動草木,發出簌簌聲響。苑中樓觀不如宮中那般星羅棋佈,只有零星幾處點綴在草木間,廊下風燈在黑暗中發著光。

  尉遲越下了馬,快步穿過廊廡,來到一處幽僻的庭院前。

  提燈引路的黃門扣了木門,片刻後,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小黃門探出頭來,一看是太子殿下大駕,忙行禮問安。

  尉遲越微微頷首,便即大步流星地走進庭中,朝著廂房喚道:「日……」

  「將軍」兩字還未出口,忽有一道黑影從半掩的門扇中衝將出來。

  尉遲越不由自主蹲下身。

  小獵犬一邊搖著尾巴,一邊吠叫著撲到他膝上,一跳跳地想要舔他臉。

  太子忙將它腦袋推開:「髒死了。」卻任由它兩條前腿搭在他膝蓋上。

  日將軍吠叫了幾聲,又變成如泣如訴的嗚咽。

  照看它的小黃門道:「殿下不知,小日將軍今日沒見到殿下,一整日蔫頭耷腦的趴在廊下,聽見腳步聲便起身張望,奴餵它肉,它只吃一口,便又無精打采地趴回去。」

  小獵犬配合著他嗚咽,似在配合那小黃門的話。

  尉遲越心中一軟,卻拍了拍小獵犬的腦袋,正色道:「日將軍,你是公犬,不可動輒嗚嗚咽咽,作此忸怩之態。」

  小獵犬圓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著太子。

  尉遲越自覺方才過於嚴厲,清了清嗓子,捋捋獵犬毛茸茸的腦袋,緩頰道:「好了好了,孤晝間有正事,這不是來看你了麼。」

  夜半三更放著溫香軟玉不抱,頂著寒風來見一條狗,太子殿下簡直不敢細想。

  他從腰間錦囊裡掏出鹿肉脯,托在手心裡。

  小獵犬歡叫一聲便來舔食,尾巴不住左右搖晃。

  尉遲越不自覺地縮了縮手,到底還是忍住了,又餵了幾條肉脯,在黃門端來的香湯裡浣了手,望著日將軍腦袋上的月牙斑發愁。

  「想不想跟孤去獵狐狸野兔?」

  日將軍不明就裡:「汪!」

  太子歎了口氣:「孤就知道你想去,但是你這模樣,她一見就會認出來。」

  日將軍用腦袋往他手心裡蹭,一邊發出嗚嗚聲,忽然就地打了個滾,露出肚子。

  尉遲越面露嫌棄,還是揉了兩下:「罷了罷了,孤想想法子,帶你去就是了。」

  太子生怕沈宜秋醒轉過來發現他不在,不敢耽擱太久,安撫了日將軍一會兒,摸摸它的腦袋:「孤明日再抽空來看你。」

  便即出了院子,原路折返,策馬回了少陽院。

  回到寢堂,他不敢點燈,摸黑去淨室中浣手濯足,又將手搓熱,這才躡手躡腳地回到帳幄中,聽見沈宜秋呼吸勻靜,顯是在熟睡,不由長出一口氣,把她摟在懷中,心滿意足地輕歎了一聲。

  太子很快便進入夢鄉。不遠處的芳蘭院中,卻有人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何婉蕙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坐起身,披上灰鼠裘,推開門走到庭中。

  婢女秋鴻忙抱著條氈毯跟了上去:「小娘子,外頭天寒地凍的,仔細著涼。」

  何婉蕙恍若未聞,倚靠在朱闌上,轉過臉道:「秋鴻,你說表兄為何不肯見我?」

  她本就生得楚楚,此時巴掌大的小臉映著月光,白得發青,越發惹人憐愛。

  婢子不敢對上那雙水汽迷蒙的眼睛,低下頭勸道:「小娘子莫要多想,小娘子在殿下心裡的分量沒人能比得上……」

  何婉蕙淒然地笑了一聲:「『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絶』,如今我便是這無用的秋扇,他連多看一眼都不願意了。」

  秋鴻道:「小娘子別誤會太子殿下,殿下是為小娘子的閨譽著想,這才……」

  何婉蕙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他連我的書信都不看一眼,也不願來見我……呵,說什麼閨譽,只是託辭罷了,他不過是怕那花容月貌的嬌妻生妒,哪裡還記得我們兄妹情分呢。」

  她說著,忽地怫然作色,發狠將信箋撕成碎片,染了香、繪著白梅的薛濤箋頃刻間叫她撕得粉碎,雪片般紛紛揚揚落在地上。

  她猶嫌不足,在碎紙片上踏了兩腳,淚珠一串串地落下來,這回卻是貨真價實的傷心淚。

  秋鴻忙拿出絹帕替她拭淚:「小娘子,莫要氣苦,氣壞了自己身子不值當的……」

  何婉蕙肩頭聳動,抽噎著道:「秋鴻,你今日也見到太子妃了,你說實話,她是不是比我美,比我好?」

  秋鴻忙道:「誰不知道小娘子是京都第一美人,第一才女,全長安誰能與小娘子比?那位不過是仗著身份,依奴婢之見,實在不過是庸脂俗粉,比小娘子差得遠了。」

  何婉蕙睨她一眼,嗔道:「行了,知道你哄我呢。」

  頓了頓,莞爾一笑:「回屋吧,明日一早還要去那邊伺候。」

  秋鴻道:「奴婢若有半句虛言,便叫這山林中躥出隻大老虎,一口吞吃了奴婢。」

  何婉蕙撲哧笑出聲來。

  秋鴻欲言又止道:「小娘子,奴婢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賢妃娘娘也是……什麼事都要你做……」

  何婉蕙沉默片刻,輕輕歎了口氣:「這話休要再說,她是我姨母,伺候她原也是該當的。」

  秋鴻道:「小娘子明日不必太早起來,今日是賢妃娘娘的好日子,陛下也在芳華殿,想來明日會起遲。」

  何婉蕙道:「她可以起得遲,我卻不能去遲了。」

  撕了信箋,她心中鬱氣稍紓,便即回房睡下。

  翌日,何婉蕙仍舊昧旦起床,梳洗停當,便過芳華殿去,問了宮人,道聖人與賢妃還在睡著。

  何婉蕙照例親手替賢妃將玉容湯煎好,煨在小爐上,便去側殿書房中練字。

  何婉蕙的一筆字在京都權貴中小有名氣,她寫一卷詩帖,都中王孫公子不惜以千金來換,但她自矜身份,當然不會隨隨便便讓手書流出去。

  太子癖好不多,書藝算是一個。

  何婉蕙叫婢女研了墨,拈起湘竹筆管,不一會兒,雪浪般的箋紙上便出現了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赫然是班婕妤的《怨歌行》。

  練了半個時辰字,有宮人來稟,道賢妃醒了,請小娘子去房中作陪。

  何婉蕙當即擱下筆,起身向姨母的寢堂走去。

  房中熱氣熏人,濃香中夾雜著淡淡的腥味。

  郭賢妃穿著寢衣,釵斜鬢亂地坐在妝台前,臉上還留著殘妝。

  何婉蕙上前行禮請安,便聽屏風裡傳出一陣鼾聲。

  郭賢妃朝屏風望了一眼,低聲道:「聖人還在睡著,舉動仔細些,別弄出聲響。」

  頓了頓道:「九娘替我勻妝,再梳個墮馬髻,宮人粗手笨腳的,手藝沒一個及得上你,只能叫你能者多勞了。」

  何婉蕙一笑:「姨母說得什麼話,伺候姨母本就是阿蕙的福分。」

  郭賢妃微微動容,執起何婉蕙的手:「好孩子,真是多虧有你,珠兒一走,姨母這裡真是亂了套。」

  她湊近外甥女耳邊,壓低聲音道:「昨夜我與聖人提了你和三郎的事……」

  何婉蕙眼波一動,垂下眼簾。

  郭賢妃輕輕歎了口氣:「可我好說歹說,聖人還是沒鬆口,恐怕只能等了。」

  她捋了捋何婉蕙鬢邊的碎髮:「阿蕙,姨母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已經比人晚了一步,若是等祁小郎……說起來總是守過望門寡,身份上又低了一截,便是三郎對你有情,終究越不過先頭那三人去,再說了,女子有多少大好年華?再蹉跎上兩三年,唉……」

  她拍拍外甥女的手背:「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何婉蕙低眉垂眼,輕聲道:「阿蕙知道姨母是替我著想。」

  郭賢妃恨鐵不成鋼道:「姨母也不多說了,你是個聰明孩子。」

  沈宜秋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昨夜太子走後,她一時醒著,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才睡著。

  她不知道太子出去多久,總之直到她睡著,他還沒回來。

  這一夜不是素娥、湘娥當值,其餘宮人和內侍便是知道太子中夜悄悄出門,太子妃不問,他們也不敢貿然稟報。

  沈宜秋坐起身披上氅衣走出屏風外,尉遲越正好從門外進來,穿著一身胡服,手中提著劍,鬢髮微濕,顯是習武歸來。

  她眸光微動,若無其事道:「殿下今日怎麼沒叫妾起來習武?」

  尉遲越因為昨日何婉蕙的事,心中有愧,早晨見她睡得香甜,便沒忍心叫醒他。他微微垂眸,輕咳了一聲道:「孤見你睡得熟,便不曾叫你。昨日你也乏了,習武暫停一日也無妨。」

  沈宜秋心中一哂,她哪一日睡得不熟,平日也不見他手軟,大約是瞞著她夜會佳人,心中愧疚,這才格外好說話。

  她想了想,這倒是個好機會,便即得寸進尺道:「妾還未學會騎射,隨殿下去圍獵,只會拖累殿下,不如……」

  話未說完,便被太子打斷:「孤不怕你拖累,難得一次冬獵,錯過便要等一年,無論如何都得去。」

  沈宜秋只得悻悻地作罷。

  尉遲越去殿後沐浴更衣,兩人用罷早膳,尉遲越批閱昨夜快馬從太極宮送來的奏疏,沈宜秋則撿起剩下一小半的進士詩文集接著看。

  時近日中,有芳華殿的宮人來傳話,道聖人請太子、太子妃前去用午膳。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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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責難

  沈宜秋一聽又要與那些人一同用午膳,心裡膩味得很。

  不止是她,尉遲越聽見黃門的稟告,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今日一早門下省又送了一堆奏疏來,他還未及閱覽。此外,各地租調陸續送抵京城,地方州府官員入京述職在即。

  在此之前,還需將這三百五十多個州府長官的名姓形貌、遷轉履歷、往年政績得失,再行溫習一遍,以便述職時了然於胸,提問能切中要害,力圖不讓殘國蠹民、欺世罔人之輩渾水摸魚,也不至令賢德之才埋沒。

  不出幾日便是圍獵,又要耽擱兩三日,再之後便是歲除與元旦大朝,又有許多雜事。

  他正想趁著這兩日山中無事爭分奪秒地埋頭案牘,這下又被打亂了。

  尉遲越暗暗歎了口氣,可皇帝發話要享享天倫之樂,為人子者又怎麼能拂了他的意?少不得只有夜裡用功了。

  兩人俱是心不甘情不願,到得芳華殿外,聽見有琵琶曲聲傳出,是一支陌生的樂曲。

  沈宜秋聽得出那彈奏之人技藝嫺熟,在教坊中數一數二,但曲聲斷斷續續,有如零珠碎玉,應是新學此曲,正納悶奏者是誰,宮人打起珠簾,她往裡一看,卻見一個窈窕的女子背對門口,懷中抱著個琵琶,身前紫檀金銀繪卷軸架上攤著卷樂譜。

  那女子時不時抬起頭,顯是在對著曲譜現學現奏。

  這背影沈宜秋不知見了多少回,只消一眼就知道是何婉蕙。

  皇帝與賢妃連榻坐於上首,正全神貫注地賞曲,皇帝微眯著眼睛,側著頭,在膝上輕輕打著節拍。

  而五皇子則面西而坐,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正用銀叉子叉著林檎果往嘴裡送,聽見門口的動靜,第一個轉過頭來,對著兄嫂一笑。

  這一笑當真明媚如三月春暉,滿室彷彿都叫他照亮了。沈宜秋本來意興闌珊,叫他這麼一笑,心緒也不由輕快起來。

  坐於上首的皇帝和賢妃齊齊向門口看來,何婉蕙亦停下演奏,轉過頭來。

  太子卻並未向她看一眼,與太子妃相攜走進殿中。

  行過禮,敘過溫涼,兩人入了座,便有宮人來奉茶。

  沈宜秋好整以暇地打量何婉蕙,只見她形容略顯憔悴,雖施以粉黛,卻蓋不住眼下青影,且眼皮微腫,顯是昨夜沒睡好又哭了一場的緣故。

  昨日叫她言語上擠兌了一下,見了表兄想必要哭訴一番,但沈宜秋瞭解尉遲越,他至多出言安慰,但何婉蕙若是想讓他出手斷了她與祁家的婚約,卻是打錯了主意。

  太子這人最重體統,上輩子何婉蕙也早有此念,可無論她如何明示暗示,太子就是不鬆這個口,寧願熬上五六年,待名正言順時,方才將她納入後宮。

  尉遲越對表妹有情,但要說他們此時有什麼首尾,卻是不至於。

  何婉蕙偷覷了太子一眼,只見他手執瓷杯,一臉淡漠,亦不向她望來,驀地想起昨夜原封不動退回的書信,頓覺如鯁在喉,也無心再奏,一曲終了,便將懷中的紫檀螺鈿琵琶交還給皇帝。

  皇帝笑道:「不想九娘技藝如此精湛,這琵琶你留著吧。」

  五皇子嘴裡還包著林檎果,鼓著腮幫子便嚷起來:「阿耶好生偏心,兒子向你討這把『鴛鴦于飛』,討了多少回,阿耶都捨不得給。」

  沈宜秋有些忍俊不禁,誰都知道這琵琶的名字,偏他要說出來。

  這琵琶乃是名家所製,以金箔和螺鈿在紫檀上拼出鴛鴦銜花的圖案,是皇帝最常用的一把。

  何九娘忙跪下辭謝:「此乃陛下愛物,價值連城,妾如何敢受。」

  皇帝道:「不值當什麼,不過一件舊物,朕如今也用不上,倒不如跟著你,物盡其用。」

  不等何九娘說什麼,賢妃搶道:「陛下折殺她小孩子家,她不過彈著玩玩,怎麼能用御物。」

  何九娘的態度頓時堅決幾分。

  皇帝方才是一時興起,回過頭來一想,也覺不妥,便另賞了一把楓木螺鈿琵琶並絹帛若干匹。

  何婉蕙謝了賞,坐回末座。

  皇帝對尉遲越笑道:「三郎方才來得巧,正好評點評點,阿耶這曲新譜的《怨歌行》如何?」

  尉遲越面無表情,淡淡道:「阿耶雅興,兒子不通音律,不敢妄加評鑒,阿耶譜的曲自然是極高妙的。」

  這回答自不能叫皇帝滿意,他抿了抿唇,又看向兒媳:「太子妃想必雅善音律。」

  沈宜秋福了福:「聖人謬贊,妾於此道一竅不通,著實慚愧。」

  皇帝有些掃興,這兒媳正當妙齡,卻這般無趣,白白浪費了這好相貌。他看了一眼何九娘,越發覺得這般才情態度方可稱尤物。

  五皇子飲了口杏酪,放下碗,忽然道:「阿耶今日怎的有此雅興?」

  皇帝妙善音律,昔年極好樂舞,譜曲作歌編舞無所不精,但近年來只顧著求仙問道,倒是將這些凡俗的喜好撂下了。

  皇帝看了一眼何九娘,捋鬚笑道:「方才在書齋中見到九娘所書《怨歌行》,忽然有感而發,便譜了此曲。」

  賢妃道:「聖人一刻鐘不到便譜成此曲,一氣呵成,真真如有神助。」

  皇帝叫寵妃恭維得通體舒泰:「那也是九娘的詩和得好。」

  五皇子道:「表姊還作了詩?那我定要拜讀拜讀。」

  何婉蕙頭皮一麻,這魔星一開口,總沒有好事,正想著如何婉拒,賢妃卻道:「阿蕙,你表弟想看,便與他看看又如何。」

  何婉蕙只得從卷軸架上取下方才那頁曲譜,卷起呈給尉遲淵。

  尉遲淵往前展開,發現這曲譜原是綴在何婉蕙的手跡後頭,卷首是班婕妤的《怨歌行》,接著是何九娘擬的同題詩。

  五皇子歪著腦袋輕聲誦了一遍,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一味地笑。

  何婉蕙兀自忐忑不安,便聽他道:「表姊此詩深得古意。」

  何九娘鬆了一口氣,總算這渾人還有幾分清醒,在皇帝面前不敢大放厥詞。

  正思忖著,尉遲淵卻又接著道:「昔有班門弄斧,今有班門弄歌,妙哉妙哉。」

  沈宜秋忍不住彎了彎嘴角,簡直有些憐惜何婉蕙,牙尖嘴利之人不在少數,敢當著皇帝、太子的面說這種話,普天之下也只有五皇子一人。

  這話說得促狹,連尉遲越都不免牽動了一下嘴角。

  皇帝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瞥見何婉蕙眼中淚光閃閃,立即板下臉道:「五郎,不許作怪!快與你表姊賠不是。」

  尉遲淵放下詩卷,向何婉蕙作個揖道:「是我口無遮攔,表姊切莫放在心上,表姊的詩自是極佳的,不然阿耶也不會以曲相和。」

  何婉蕙聽他語氣誠懇,卻依舊在含沙射影,不由將下唇咬得發白,皇帝碰巧看見她作的詩,又不是她有意叫他看的,他要以曲相和,莫非她還能拒絕?

  她自然看得出皇帝的眼神中不止有長輩對小輩的關愛,更有男子對女子的欣賞,這眼神她並不陌生——她平生所見外男不多,但十個裡有八個這麼看她,只因她生得美貌,又富有才情,難道也能怪她?

  她心屬的是太子,對皇帝並無什麼想頭,心中光風霽月,一派坦蕩,但賢妃心胸狹隘,素有醋癖,聽了這話保不齊生出什麼誤會來。

  她覷了覷姨母臉色,果見她面露不豫。

  何婉蕙心中惱怒,卻不能對皇子甩臉子,只得道:「五殿下喜歡說笑,能博殿下一笑,是九娘之幸。」

  皇帝打了幾句圓場,將此事揭過不提,賢妃看了眼更漏,命宮人擺膳。

  幾人仍舊圍著前日那張大方几案用膳。

  酒過三巡,皇帝放下酒杯,對著下面揮揮手,舞茵上翩翩起舞的教坊女子便即行禮退下。

  皇帝對身邊黃門點點頭,那黃門退出殿中,不一會兒,領了十來個女子,都作女冠打扮,身著青絹羅道服,頭戴銀蓮花冠,個個婀娜俏麗,柔媚生姿。

  皇帝對這些女子道:「還不拜見太子與太子妃。」

  眾女子齊齊向尉遲越下拜,嬌聲道:「奴婢見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叫他們叫得起了層雞皮疙瘩。

  一見這陣仗,在場眾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尉遲越不覺去看沈宜秋,卻見她一臉無動於衷,端著茶杯的手穩穩當當,連羅繡都不曾顫一下,不由胸中發堵。

  皇帝果然道:「往後你們就是東宮的人,須勤謹伺候太子、太子妃。」

  眾女齊聲應是。

  尉遲越卻道:「多謝阿耶美意,但兒臣宮中不缺侍奉之人,兒臣正欲趁年下放歸百名宮人。」

  皇帝知道兒子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但兒子的房裡事,他這做父親的實在不好插手,便看向賢妃。

  賢妃會意,笑道:「傻孩子,放歸宮人是福德,你只管放,這些人又不是與你做雜役的。」

  她頓了頓道:「你後院中只得三人,成婚至今,也無佳信,便是做耶娘的不急,朝臣也要急了。」

  說罷瞟了一眼兒媳,臉上露出得意之色:「不止是為你,也是為阿沈分憂。」

  提到皇嗣,皇帝也皺了皺眉,臉色凝重起來:「你也不小了,誕育皇嗣刻不容緩,再無佳信,如何向百官與萬民交代?」

  賢妃見皇帝替她撐腰,霎時忘了對兒子的畏懼:「聽聽,阿娘是後宮婦人,不識大體,我的話你不聽便罷了,你阿耶也這麼說,你總要放在心上。」

  兩人這話是對尉遲越說的,卻都看向沈宜秋,譴責之意溢於言表。

  沈宜秋心知自己得表個態,請個罪,再拜謝皇帝的好意,將替她「分憂」的美人收下來,回去勸諫太子廣播雨露——這便是太子妃的職責所在。

  她正要履行太子妃的義務,卻聽尉遲越道:「啟稟父皇,此事乃是三郎之過,是兒子力微才薄,不堪大任,只能以勤補拙,埋首案牘,以至於無暇他顧,與太子妃無涉。」

  沈宜秋微微一怔。

  尉遲越伸出手,隔著袖子握了握她的手,一股暖意透過織物傳到她手上:「是三郎無暇去後院,三人與三十人、三百人無異,且要安置這些人,又須營建、修葺宮苑,不免靡費,實在無謂。」

  皇帝臉色微沉,但他執意不要,他強行塞人總是不像話,只得作罷,皺著眉道:「為政之道,在垂拱而治,不必事事親力親為,要懂得輕重緩急。」

  尉遲越心中苦笑,國計民生,邊情外政,哪一件是可以放手的「小事」了?不過他還是拜道:「謹遵阿耶教誨。」

  沈宜秋聽皇帝大言不慚地教導尉遲越「治國之道」,不禁啞然失笑,若不是因他十幾年的「垂拱而治」,太子何至於累成這樣?

  撇開上輩子他們之間的是非恩怨不提,尉遲越為君卻是無可指摘,他御極數年,減少稅負,藏富於民,便是有內憂外患,百姓也可稱安居樂業。

  他夙興夜寐,還要時不時為皇帝的無理要求奔走,如今還要受此非難,實在荒謬至極。

  沈宜秋胸中生出股意氣,不覺從袖管中伸出手,用力回握了太子一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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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譏刺

  沈宜秋那一握大半出自義憤,握完便要收回手,卻被尉遲越反手緊緊攢住,收不回去了。

  沈宜秋抬起眼睛,對上男人含笑的雙眼,只覺無可奈何,不由也淺笑了一下。

  他們的手有几案遮擋,旁人看不見端倪,這一番眉眼官司卻落在有心人的眼裡。

  何婉蕙心如刀絞,先前還能自欺欺人,以為表兄退回書信不來赴約是為她名節考慮,可他方才退回美人,又邀功似地對著沈氏微笑,卻沒有別的解釋了。

  就在這時,五皇子忽然撲哧一笑。

  皇帝正義正詞嚴地訓示太子,叫小兒子這麼一笑,心下不悅:「五郎,你笑什麼?」

  五皇子眯了眯狐狸眼,隨即斂容正色道:「回稟阿耶,五郎不過是胡思亂想,說出來大逆不道。」

  皇帝叫他這麼一說,越發好奇:「想到了什麼,說來聽聽。」

  五皇子道:「除非阿耶答應兒子,不管說什麼都不問兒子的罪。」

  太子一聽,知道準沒好話,正想叫他住口,皇帝已道:「朕不問你的罪。」

  五皇子作個揖道:「啟稟阿耶,兒子方才聽聞阿耶說起『清靜無為,垂拱而治』,心想,若論文韜武略,經世濟國,五郎難以望阿耶、阿兄之項背,可要說『無為』、『垂拱』,怕是無人及得上我,阿兄這太子豈非應該讓我來做?」

  話音未落,皇帝臉上已是山雨欲來,正要發作,太子已經怒斥道:「放肆!聖人面前,怎可大放厥詞,還不謝罪!」

  五皇子滿臉無奈和委屈,卻是不緊不慢地再拜叩首:「父皇恕罪,兒臣知錯。」

  賢妃又氣又急,差點越過食案去打他:「你這胡天胡地不成器的孩子,玩笑也沒個分寸,這是能拿來混說的麼?你乾脆氣死阿娘算了!」

  罵完兒子,急忙伏倒在皇帝面前:「五郎小孩家不懂事,絕無覬覦儲位、兄弟鬩牆的心思……」

  皇帝揮揮手打斷她,陰沉著臉道:「朕說了不會問他的罪,到此為止,莫要再提。」

  說罷端起身前酒杯,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將金杯重重往紫檀木案上一撂,掃了眼眾人道:「朕乏了,先走一步。」話音甫落,便即拂袖離席。

  賢妃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卻不敢如平日那般撒嬌賣癡挽留他。

  待皇帝走後,方才直起身,捧住臉,一邊哭一邊罵小兒子:「冤孽,冤孽,我造了什麼孽,生了你這麼個不省心的……」

  五皇子卻仍然氣定神閑,甚至還拿起銀箸夾了一片鯉膾放進嘴裡,吃得津津有味。

  沈宜秋原先只覺五皇子促狹刻薄,直到此時方才對他刮目相看,擠兌何婉蕙一個小女子並非什麼壯舉,連皇帝都敢當面擠兌,恐怕古往今來都找不出幾個人。

  賢妃心思簡單,聽不出來尉遲淵話中有話,其實是在為兄長打抱不平。這哪是兄弟鬩牆,分明是情比金堅。

  不得不說,賢妃生的兩個兒子,一個賽一個有能耐。

  尉遲淵若無其事地又夾了一片魚膾,掀起眼皮看看眾人:「噫,你們怎麼不吃?」

  尉遲越氣不打一處來,起身走到弟弟身邊,抬手往他腦袋上削了一下:「因為就你生了嘴!」

  這頓午膳吃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拂袖而去,賢妃嘴裡不住地念叨著「冤孽」,除了五皇子這個「冤孽」本人之外,別人都沒什麼胃口,便即散了席。

  皇帝當日便回了紫雲觀,連著幾日沒來賢妃所居的芳華殿,自然也沒召兩個兒子共享天倫之樂。

  太子因禍得福,可以心無旁騖地在少陽院中處理政務。

  那日得太子妃一握,他只覺連日來的疲乏一掃而空,渾身上下又都是幹勁,真恨不得日日有十個八個美人給他拒絕。

  他當天便欲趁熱打鐵再與太子妃一同泡次熱湯,奈何文書堆了滿案,一起頭便沒個完,等他從案上抬起頭,太子妃已經沐浴完畢,靠在榻上睡過去了。

  他只得俯身將她輕輕抱起,放到床上,替她掖好衾被,自去湯池中泡了一回。

  圍獵前兩日,其餘皇子、公主、宗室與隨駕的官員陸陸續續到了驪山,華清宮宮城內外裡閭闐咽,商賈逐利而來,一時間整個羅城繁華熱鬧不減都市。

  圍獵前夜,皇帝大約消了氣,在瑤光樓中設家宴,請一眾皇子、公主出席。

  到得樓中,沈宜秋掃了一眼,見在座的有四位皇子,六位公主,並若干宗室。

  四皇子這一世是初見,此時他一身錦繡,頭戴玉冠,端坐金殿上,也是俊朗非凡,奈何但上輩子他指著她鼻子跳腳大罵的模樣太過鮮明,她至今記憶猶新。

  四皇子身邊便是五皇子,兩人之間差了兩年,但坐在一處,神氣卻大相徑庭,一個如同木胎泥塑,另一個則宛如精怪。

  其餘兩位皇子才七八歲的年紀,生母位份都不高,此時袖手坐著,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幾位公主、長公主已在張皇后宮中見過沈宜秋,本就對這落落大方的太子妃印象不錯,後來又聽聞她勇鬥賢妃的事蹟,越發對她刮目相看,此時見了她,都上來與她寒暄,將她從衣飾到妝容都誇了一遍。

  二公主、四公主都帶了孩子來,大的十來歲,小的只有二三歲,尉遲家的人生得貌美,挑的駙馬也都一表人才,這些孩子個個唇紅齒白,樣貌可愛。

  或許是上輩子求而不得的緣故,沈宜秋最喜歡孩子,見了別人的孩子也眼饞,連樣貌普通的孩子也愛得緊,別說這些粉妝玉砌的漂亮孩子,當下蹲下身,恨不能將每一個都摟進懷裡。

  四公主家的小世子還不滿三周歲,懵懵懂懂,見她蹲下便往她膝上坐,四公主忙拉孩子起來,沈宜秋卻抱住他:「讓他坐,讓他坐。」一邊從袖子裡摸出枚白玉雕成的小老虎塞進他手裡。

  其他孩子看見了自然眼饞,但出於教養,不好意思討要,只巴巴地望著沈宜秋。

  「都有都有。」沈宜秋嘴裡說著,又摸出許多玉雕的小玩意兒,貓兒狗兒兔子狐狸豹子獅子應有盡有,有的憨態可掬,有的慧黠機敏,個個靈動可愛。

  她閑來無事便自己畫了粉本,讓工匠雕了,就是為了過年時分送各家的孩子。

  四公主從兒子手中挖出來對著燭火端詳:「好生愛人,簡直像是活的一樣……」

  話音未落,小世子已經快急哭了,皺著張小臉,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大郎的……大郎的……」

  沈宜秋心疼不已,立即又摸出隻小麒麟塞給他:「這個更厲害。」

  二公主在一旁看著,吃吃笑著看向弟弟:「阿沈這麼喜歡孩子,三郎還不趕緊的。」

  尉遲越正看著沈宜秋與孩子玩笑,心中五味雜陳,聞聽此言怔了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自當勉力。」

  眾人哄笑起來,沈宜秋立時飛紅了雙頰。

  何婉蕙陪在姨母身邊,冷眼看著太子妃被人團團圍著,如同眾星拱月,自己卻像個宮人一般,穿著樸素的衣裳,低眉順眼侍立在一旁,便是有人留意到她,也只是微一頷首,眼中盡是不屑。

  何婉蕙心中冷笑,這些人的容貌才情哪一個及得上她了?不過是仗著托生在天家罷了。

  眾人寒暄罷,便按尊卑齒序入座。這回的家宴人多,皇帝沒再效仿窮家小戶弄什麼同案而食,不過在場的都是近親,便男女同席,並未分內外。

  張皇后、淑妃和德妃未至,在場嬪妃中屬賢妃的位份最高,得以坐在皇帝身邊。

  皇帝神色如常,時不時俯身與郭賢妃交頭接耳幾句,顯然已將那一日的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五皇子出了名的渾不吝,與他計較純屬自找不痛快。

  他見何婉蕙並不入席,跪坐在賢妃身邊侍奉,眉頭一動,溫聲道:「九娘也入座,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見外。」

  二公主和四公主交換了一個眼神,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何婉蕙再三推辭,但皇帝執意要她入席,最後還是入了席,陪在末座。

  一時開宴,弦管大作,舞袖飛旋,眾人賞舞品樂,觥籌交錯。

  四公主家的小世子黏上了沈宜秋,竟不肯隨母親回自己坐席上,抱著太子妃的腰不肯鬆手。

  沈宜秋求之不得,乾脆叫宮人將他的食具搬過來,將他抱在懷中,親手執起小銀勺,一口口餵他,自己都顧不上吃一口。

  尉遲越時不時往她那兒瞟一眼,忍了半晌,終於忍不過:「你自己也吃,孤來餵他。」

  說罷便想將那小孩拉入自己懷裡,誰知那孩子卻掙開他的手,往沈宜秋懷裡一撲,嘟嘟囔囔道:「舅母餵大郎好不好?」

  沈宜秋心都快化了,對尉遲越道:「無妨,我已經飽了。」

  尉遲越睨了那沒眼色的小孩一眼,正巧那孩子也悄悄轉過頭看他,用黑曜石似的瞳仁打量他片刻,忽然沖他得意地一笑,然後在太子妃懷中蹭了蹭:「舅母香香……」

  尉遲越噎得不輕,沈宜秋卻越發高興,舀了一勺魚茸送到他嘴邊:「啊——」

  太子拿孩子沒辦法,只得朝四公主瞪眼。

  四公主視若無睹,繼續與姊妹談笑,過了半晌,方才笑著起身,將兒子拽起來:「別鬧你舅母,讓舅母好好用膳。」

  尉遲越一口氣方才順回來些。

  席間自然聊起翌日的圍獵,尉遲氏馬背上得天下,子孫大多精於騎射,說起狩獵,不止是皇子,連公主們都是興致勃勃、躍躍欲試。

  二公主更是個中好手,對尉遲越道:「往年總是叫三郎拔得頭籌,今年阿姊可要扳回一城。」

  尉遲越笑道:「今年我不與阿姊爭這頭籌。」

  二公主明知故問:「這卻是為何?」

  四公主笑著看太子妃:「還能有什麼緣故。」

  二公主爽朗大笑,對沈宜秋道:「阿沈可曾學過騎射?」

  沈宜秋笑答:「是這幾日現學的,至今不曾射中過箭垛。」

  四公主道:「啊呀,你這麼聰敏,定是師傅不行。早知如此我便早些來驪山,若是我來教,保管一日便教會你。」

  尉遲越哂笑了一聲。

  四公主是德妃所出,與太子年歲相當,幼時又常在張皇后宮中,兩人關係十分融洽。

  聽見弟弟一臉不屑,挑了挑眉道:「三郎莫非不信?」

  尉遲越道:「你不妨試試看,先別誇海口,你能逼得她願意同你學再說。」

  二公主聽出他話中的意思:「莫非這師父是你?」

  尉遲越笑而不語。

  二公主拊掌笑道:「以前五妹吵著讓你教她騎馬,你總嫌她笨不願教,如今還得求著人同你學,該。」

  四公主的目光若有似無地從何婉蕙臉上劃過:「那得看教的是誰,求是求不來的。」

  何婉蕙臉色又白了幾分,她以前在宮中見公主們揚鞭飛馳,心中豔羨不已,也想請表兄教她,可尉遲越總是推說沒空,哪裡耐煩去教她。

  正咬著唇思忖著,忽聽有人喚她。

  她抬起眼,只見眾人都望著她。

  皇帝道:「九娘,朕方才問你,可學過騎射?」

  何婉蕙忙斂衽下拜:「回稟聖人,妾略知一二。」

  皇帝捋鬚笑道:「上回問你可曾學過彈奏琵琶,你也說略知一二,可見騎射也是精熟的,明日圍獵,你也一起去吧。」

  何婉蕙連忙推辭:「妾多謝陛下厚意,不過妾是來侍奉姨母的,不可嬉遊。」

  皇帝看了眼賢妃,隨即對何婉蕙道:「你姨母得你侍奉這些時日,玩個一天半日難道她還會怪罪於你?」

  郭賢妃臉上有些掛不住,附和道:「這孩子說的什麼話,姨母身邊難道還缺人伺候?你儘管去玩便是。」

  她頓了頓道:「只是九娘來時並未有此打算,騎裝、鞍馬、弓具都不曾備下……」

  皇帝不耐煩道:「這些有何難,叫宮人們連夜置備便是,這等細務莫非還要朕操心?」

  賢妃當眾吃了排揎,心中羞憤,可也只得唯唯諾諾地應了。

  皇帝又對何婉蕙道:「朕新得了一匹紫連錢白馬,朕騎有些矮,你拿去騎正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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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0:16:1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七章 釋嫌

  何婉蕙感覺到一道道目光從四面八方射向自己,宛如一支支利箭,彷彿要在她身上紮出一個個窟窿。

  只因她無權無勢,只能仰人鼻息,而他們都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他們見不得她側身其間,將她視作異類。

  她明知道自己該拒絕皇帝的賞賜——姨母是她在宮中唯一的仰仗,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她。

  然而她忽然瞥見沈氏,瞥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從心底裡升起一股強烈的不甘。

  她何家也並非貧賤門戶,憑什麼她非要低人一等?明日圍獵,其他人都有寶馬名駒,尤其是太子妃,定然從東宮馬廄中選了上好的名馬,只有她,只能騎著駑馬,淪為這些人的笑柄。

  她遲疑片刻,盈盈下拜:「陛下恩賞,九娘卻之不恭,然受之有愧,實在不敢領受。」

  尉遲越不禁皺了皺眉,皇帝近年來隨心所欲慣了,言行頗多不經,這幾日又是作曲相和,又是賞賜御用之物,實在有失體統,雖說不至於做什麼,但對著一個議定婚事的晚輩大獻殷勤,實在為老不尊。

  更令他意外的是何婉蕙的態度,他以為有了琵琶那一節,她定會堅辭不受,誰知言語態度竟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究竟是年紀小不懂事,在宮中耳濡目染,不免被名利迷了眼。

  今日有那麼多宗室在,若是傳出去,於她名節必定有損。

  究其根本,生母將她召到宮闈間朝夕相伴,實在甚為不妥。

  他正思忖著得尋機勸勸生母,便聽皇帝道:「長者賜不可辭,朕讓你收,你便收。」

  何婉蕙又半真半假地推辭了一下,便即拜謝聖恩,然後回到席間,一抬眼,冷不丁對上太子的視線,見他臉色微沉,似有不豫之色,心中登時大為暢快。

  酒闌席散,何婉蕙跟隨姨母回了芳華殿中,照例要侍奉姨母就寢,便見郭賢妃拔下髮上一支金雀簪,重重地往妝臺上一拍,對宮人內侍道:「你們都給我出去!」

  宮人內侍知道賢妃發怒,生怕遭受池魚之殃,一個個麻溜地退出殿外。

  不等人走到門外,郭賢妃便冷冷道:「明日圍獵回來,你便下山家去。」

  何婉蕙滿臉驚惶,便即跪倒在地,帶著哭腔道:「阿蕙哪裡侍奉不周,姨母儘管罵,為何要趕阿蕙走……」

  郭賢妃心中所想之事不能啟齒,只是道:「我這裡不缺人伺候,眼看著就要歲除了,你也該回家中與耶娘兄弟姊妹團聚,不必陪著我這老婆子。」

  何婉蕙心中冷笑,當初明明是賢妃自己要她陪到驪山來,叫她過完上元再回去,如今忽然翻悔,定是因方才皇帝賜馬,惹得她醋癖又犯了。

  可她這回連話都未同太子說上幾句,更是沒能私下裡見上一面,就此無功而返,心中多有不甘,總要想個法子留下才是。

  她心中盤算著,姨母雖小心眼,但心腸不算硬,少不得要以情打動她。

  再抬起頭時,她臉上已經滿是淚水,膝行上前,抱住郭賢妃的膝蓋:「就算姨母不要阿蕙了,至少叫阿蕙知道,究竟是哪裡討了姨母的嫌,也叫阿蕙死個明白……」

  她一行說一行哭,卻不是對著男子時那梨花帶雨的哭法,而是直著嗓子嚎啕,涕淚滂沱,像個不諳世事的孩童一般。

  郭賢妃自小看她長大,見她如此模樣,不禁想起她年幼時姨母長姨母短地繞著自己膝蓋打轉,心中已經軟了三分,兀自自責起來。

  外甥女不過一個小孩子家,不解男女之事,哪裡知道其中的門道?何況她一顆心都繫在兒子身上,這還能有假?

  方才的事,倒是她想岔了,不過是小孩子貪圖好馬,不捨得拒絕罷了。

  想到此處,方才的齟齬頓時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又想起外甥女這麼盡心盡力、毫無怨言地侍奉左右,真比親女兒還親,一時間又心疼又慚愧,拍撫著她聳動的背脊道:「好孩子,你孝順姨母,姨母豈有不知的?只是你究竟定了親事,在飛霜殿也罷了,橫豎也沒有外男,可驪山人又多,耳目又繁雜,你在這裡終究不合適,是姨母想得不周全。」

  郭賢妃頓了頓道:「你且先回京都去,待姨母回到東內,再召你入宮,可好?」

  雖然外甥女渾然不覺,但皇帝什麼德性她卻是一清二楚,以防萬一,還是將她送走為上。

  何婉蕙踟躕道:「但是表兄……」

  太子政務繁忙,平日總在太極宮和東宮間來去,難得去蓬萊宮一次,也是向嫡母和生母請個安便走,哪裡比得在這驪山,抬頭不見低頭見?

  郭賢妃當初將外甥女帶來華清宮,也是存著讓兩人多見面的心思。

  她一時左右為難起來,但終於還是放心不下皇帝,硬硬心腸道:「你表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祁家的事不了結,便是日日相見又如何?你聽姨母一句勸,回去勸勸你阿耶阿翁,將祁家的親事退了。」

  何婉蕙紅著臉道:「若是退了之後表兄……」

  郭賢妃道:「只要你退成這門親事,我便去同聖人說,叫他降旨,風風光光送你進東宮,必不叫你低人一頭。你表兄本來心裡就有你,難不成還有二話?」

  邊說邊從手腕上退下一對弦紋嵌寶鈿金釧,戴到外甥女手上:「姨母性子急,方才疾言厲色,與你賠個不是。」

  何婉蕙破涕為笑,伏在賢妃膝頭:「姨母最疼阿蕙……」

  圍獵當日清晨,尉遲越費了一番功夫將太子妃從床上哄起來,兩人洗漱更衣,用過早膳,整裝待發,便有幾名黃門牽了五六條獵犬,另有一條比其它獵犬小些,抱在一個小黃門懷中,通體烏黑油亮,煞是可愛。

  沈宜秋一見那隻獵犬,眼睛倏地一亮,隨即變作黯然。

  尉遲越將她神色看在眼裡,知她定是想到了幼時養過的那一隻。

  那小黃門無奈道:「啟稟殿下,小……這小狗兒怎麼也不願戴頸圈。」

  沈宜秋正納悶為何一隻狗的事都要向太子稟報,便聽尉遲越道:「它一向不願叫人拘著,隨它去吧。」

  沈宜秋明白過來:「這是殿下養的狗兒?」

  沒等尉遲越回答,日將軍已經從黃門懷中掙脫出來,歡叫著向他撲過來,扒著他的褲腿,快速甩動著短小的尾巴。

  尉遲越不自覺地往腰間摸去,隨即回過神來,摸了摸鼻子。

  小黃門甚有眼色,遞上幾條鹿肉脯,尉遲越接過,熟練地逗引小獵犬:「向太子妃作個揖。」

  小獵犬嗚嗚叫了兩聲,心不甘情不願地人立起來,兩條前腿動了動。

  沈宜秋不由暗暗納罕,上輩子她可從未見過太子放鷹走狗,更別說親自飼養了。

  尉遲越扔了一條鹿脯給日將軍,得意地看向太子妃:「如何?」

  沈宜秋哭笑不得:「殿下這是將獵犬當猧子養呢。」

  尉遲越一怔,訕訕地道:「它也會打獵的。」

  沈宜秋看了那狗兒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蹲下身,繞著它的頸項撓過去,手法十分嫺熟。

  日將軍「嗷嗚」一聲,仰天躺下,翻開肚皮。

  沈宜秋輕輕摸摸小獵犬的肚子:「乖。」

  小獵犬眯縫著眼享受,發出嗚嗚聲。

  尉遲越目瞪口呆,他不知餵了日將軍多少斤肉脯,它才對著他亮出肚皮,沒想到太子妃只是伸手撓了兩下,這狗兒便如此諂媚,實在有些心酸。

  沈宜秋仰起頭問道:「它叫什麼名字?」

  尉遲越道:「沒有名字,一條狗兒要什麼名字。」

  沈宜秋不以為然地皺了皺鼻子,又要去摸它的腦袋。

  尉遲越頓時緊張起來,伸手將她隔開:「髒得很,別摸了。」便即叫黃門將狗抱走:「好生照看著,到了獵場再放下來。」

  沈宜秋知道他素來有潔癖,也不與他計較,在宮人端來的香湯中浣了手。

  尉遲越看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即命侍從整裝向獵場進發。

  當先一隊穿著黑甲,腰佩陌刀,騎著黑馬的親衛在前開道,太子和太子妃並轡而行,後頭是一眾宮人內侍,再後是一隊臂鷹牽犬、帶著獵具的黃門,最後又是大隊侍衛護駕。

  沈宜秋才學會騎馬不久,駕馭起來仍舊有些吃力,尉遲越本想叫她與自己共乘,但沈宜秋總覺眾目睽睽之下不太像話。

  太子拗不過她,只能讓她騎上自己那匹玉驄馬。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山上行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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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風波

  自華清宮至半山腰的獵場,有二三十里山路,本來尉遲越和眾侍衛策馬驅馳,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能抵達,然而沈宜秋才學會騎馬不久,在平地上馳騁都勉強,走山路自然快不起來。

  沈宜秋抬頭朝山腰處望去,只見林間時有侍衛的鎧甲閃現,映照著日光,如點點碎金,隱約可以聽見鼓吹與馬蹄聲傳來,想來獵場中已經開始布圍了。

  她見眾人只能隨著自己徐徐而行,心中過意不去,對尉遲越道:「殿下不妨帶著侍衛先行一步,妾與宮人內侍慢慢行來便是。」

  尉遲越卻毫不猶豫地一口拒絕:「你這徒兒還未出師,為師自然要親自盯著你。」

  嘴角一揚:「知恥就好,回去好好用功,來年的圍獵可得替為師爭口氣。」

  沈宜秋一聽還有來年,頓時啞口無言,尉遲越笑著在她肩頭上輕拍了一下。

  由於太子妃拖後腿,東宮人馬足足用了一個時辰才抵達獵場,皇帝、眾嬪妃、其餘皇子和公主們都已經到了集靈台。

  太子和太子妃上前向皇帝、賢妃行禮。

  皇帝道:「三郎怎麼來得這樣遲?」

  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只見她作男子打扮,著一身蘇枋色窄袖胡服,足躡鹿皮六合靴,腰圍蹀躞帶,更顯得腰如束素,不盈一握,與一身玄色勁裝的太子站在一起,著實賞心悅目。

  未等尉遲越回答,四公主便揶揄道:「有佳人相伴,自然要慢慢欣賞沿途風景。」

  皇帝也朗聲笑起來,眾人都湊趣地笑了一回。

  尉遲越道:「阿姊又說笑。」卻不自覺地瞥了身邊的妻子一眼,目光柔和,與平日那不苟言笑的模樣判若兩人。

  何婉蕙立在郭賢妃身側,自太子夫婦到來,她的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盯著表兄。

  但見他一身勁裝,腰佩彎刀,與平日著袍服的模樣比,又自多了幾分英挺之氣,越發顯得蜂腰猿背,身姿峭拔,緊窄褲裝與烏皮靴連為一體,勾勒得一雙腿修長無比,何婉蕙只看了一眼便面紅耳赤地垂下頭去。

  尉遲越向眾人掃視一眼,瞥見表妹,見她身穿丁香色宮錦胡服,又自添了幾分嬌媚,此時臉色酡紅,目光盈然,嬌怯之態引得皇帝與四皇子等人頻頻回顧,臉色不禁沉了沉。

  何婉蕙不知他心中所想,察覺到他的目光,心下微微得意,抬手捋了捋鬆散微蓬的鬢髮——她時常攬鏡自顧,一舉手一投足都力求富於美態。

  奈何太子不解風情,一臉無動於衷地收回目光,她這千嬌百媚的一撩便如媚眼拋給瞎子看。

  皇帝站起身,眾人也隨他移步台邊,靠著朱漆雕欄俯瞰山間布圍的情形。

  本次圍獵隨行者甚眾,除了宗室與群臣外,還有幾千名侍衛,都是從十六衛中抽調的精兵強將。

  台下林莽間,只見數千身著鱗甲騎著戰馬的侍衛分作數隊,如幾條銀龍,在山林中蜿蜒,漸成包圍之勢,鼓吹聲、馬蹄聲與呼號聲此起彼伏,宛如雷動。

  沈宜秋兩世以來第一次隨尉遲越圍獵,此情此景亦是初次得見,被這氣勢感染,不覺心潮起伏。

  片刻之後,禁衛們已經圍出數個獵場,逐漸往中間收縮,將獵物向包圍圈中驅趕,以便皇帝、宗室與臣僚們狩獵。

  不一會兒布圍結束,皇帝由眾人簇擁著下了集靈台,隨獵的臣僚已在台下等候。皇帝從黃門手中接過長弓挎於背上,戴上佩刀,翻身上馬,天子的坐騎乃是一匹九花虯,額高九寸,毛拳如麟,真如虯龍一般。

  眾人亦紛紛上馬。

  二十多名獵騎為嚮導,接著是數百名身披鎧甲腰佩陌刀的侍衛,或架鷹抱犬,或手持弓箭,將皇帝、眾皇子公主以及臣僚護衛在中間,向獵場馳去。

  好在因為人多,馬速不快,沈宜秋憑著敏捷聰慧的玉驄馬,勉強能跟上眾人。

  到得獵場,幾名侍衛將群鹿驅趕到皇帝跟前,皇帝搭弓射出第一箭,命中一頭雄鹿,眾人爆發出一陣歡呼。

  皇帝龍顏大悅,又射了兩頭鹿、一頭獐子,便將長弓交給一旁的內侍。

  他近年來成日煉丹服藥,疏於習武,方才拉弓時便覺吃力,射上幾十箭便覺氣力不支,便即命眾人四散狩獵,自己帶了一隊侍衛擺駕回集靈台觀獵。

  恭送皇帝離去,皇子、公主們便商量著往哪個圍場去。

  往年尉遲越總是與兄弟姊妹們一同射獵,彼此爭競,但他今年帶了沈宜秋,便嫌五皇子和幾個公主聒噪,不願與他們同行。

  正想著怎麼找個藉口與他們分道揚鑣,四公主卻控著黃驃馬擋在他們馬前,笑著對沈宜秋道:「三郎要與二姊比賽,阿沈不如跟著我,我教你射野豬去。」

  不等沈宜秋回答,尉遲越便即伸手,牢牢拽住玉驄馬的韁繩,挑挑眉道:「阿姊想要徒兒自去搜羅尋覓,別來與孤搶。」

  四公主本就是逗兄弟玩,撲哧一笑,回身二公主道:「瞧他這樣子,真是越發出息了。」

  二公主笑道:「咱們自去打獵,別打擾了人家小兩口,難得阿沈在,也讓我們趁機贏他一回。」

  四公主道:「二姊此言差矣,以前是難得,以後可就不難得了。」

  正說笑間,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表兄……」

  四公主似笑非笑,幸災樂禍地拍了拍弟弟的胳膊。

  尉遲越轉過身,便見何婉蕙跨著昨日新得的紫連錢馬,小步向他們踱來,她眉目秀麗,身形纖弱,穿著男裝高坐在馬上,纖腰款擺,不像公主們那般英姿颯爽,卻比平日更加嬌柔婉媚。

  沈宜秋和尉遲越本來並轡而行,一見她靠近,不覺往旁邊拽了一下韁繩。

  玉驄馬似乎與主人心意相通,本與太子的黑馬湊著頭,立即往旁邁出幾步。

  何婉蕙旁若無人,只是望著太子:「九娘可以跟在表兄表嫂馬後麼?」

  尉遲越一心只想教太子妃射兔子,帶著日將軍捉狐狸,不曾將表妹納入計劃之內,他不由蹙了蹙眉。

  圍獵不比別的事,究竟有些危險,何婉蕙是他表妹,便是沒有上輩子的事,他也不能不管她,可一旦帶上她……

  他不覺轉頭去看沈宜秋,卻見她不知何時已經遠在五步開外,一臉事不關己,神態與幾位公主如出一轍,彷彿在看戲,他心裡不知怎的有些發堵。

  何婉蕙見他遲疑,瞟了一眼太子妃,又道:「九娘只是綴在後頭,一定不拖累表兄表嫂。」

  尉遲越向人群中掃了一眼,不見尉遲淵的身影,只得對四公主道:「阿姊,孤帶著阿沈顧不上九娘,讓她跟著你可好?」

  四公主的生母德妃與賢妃有嫌隙,她又素來不喜何婉蕙忸怩作態,帶她是一百個不情願,不過看著弟弟左右為難,她也有些於心不忍,少不得要替他解個圍,便道:「行。」

  說罷冷冷看了一眼何九娘:「我馬快,你跟著我,小心別跟丟了。」

  何婉蕙卻道:「九娘騎術拙劣,恐怕會妨礙四公主殿下……」

  四公主本來就是勉為其難幫弟弟個忙,不想她還推脫,便即一哂:「你看,非是我不願意帶,人家不樂意跟著我呢。」

  何婉蕙漲紅了臉,淚盈於睫:「九娘並非此意,請公主恕罪,公主願意讓九娘扈從,九娘自是求之不得……」

  四公主氣性出了名的大,冷笑一聲打斷她:「眼下你求之不得,我卻不願帶了。」

  她忽然看向沈宜秋:「阿沈跟著我吧,我們難得一敘,正好說說話。」

  沈宜秋頗有自知之明,她這騎射功夫,跟著誰都是拖後腿,便道:「阿姊騎術高明,我跟著恐怕拖累你。」

  轉頭對太子道:「殿下不必看顧妾,妾也不會打獵,不如先回集靈台等候,殿下玩得盡興。」她本來就是被尉遲越逼著來的,若說方才還有幾分興致,被何婉蕙一攪合也全沒了,此時只覺興味索然。

  尉遲越道:「孤答應過要親自教你狩獵。」

  沈宜秋道:「殿下一諾千金,自不會食言,只是妾愚鈍不堪,不堪殿下教誨。」

  何婉蕙立時紅了眼眶,淒然一笑:「表兄,是九娘的錯,不該貪圖新鮮隨來獵場,叫表兄為難……」

  說罷對沈宜秋道:「請表嫂留步,要走也該是九娘走。」

  沈宜秋懶得與他們夾纏不清,只是一笑:「何娘子此言甚是古怪,我要走要留,是我一人之事,與何娘子無涉。」

  說罷下馬向太子行禮:「請殿下准妾先回集靈台。」

  尉遲越看著她的眼睛,見她目光堅決,知道挽留不住,只得道:「好。」

  沈宜秋心中一鬆,便即笑著眾皇子和公主們道失陪,便即調轉馬頭,一夾馬腹,帶著宮人與內侍往來路上行去。

  尉遲越看了眼何婉蕙,對眾侍衛道:「你們留下護著何娘子。」

  又對四公主作了個揖:「還請阿姊看孤的薄面,對何娘子看顧一二。」

  何婉蕙一驚:「表兄要去哪裡?」

  尉遲越臉色沉沉,沒有回答她,一拽韁繩,便即向沈宜秋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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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桃源

  何婉蕙怔在當地,望著太子遠去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

  她料想自己不過是跟在後頭,太子沒有理由拒絕她,誰知那沈氏好生厲害,一使性子,生生逼得表兄不得不在他們倆之中選一個。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尉遲越竟然不顧他們多年情分,毫不猶豫地選了沈氏。

  何婉蕙正咬著唇發怔,互聽四公主冷聲道:「何娘子,三郎後腦勺上沒生眼睛,你的淚水可以省著點用。」

  二公主年歲稍長,又生性寬厚,當即輕咳一聲,示意妹妹嘴下留情。

  四公主向來聽二姊的話,不再嘲諷她,只是沒好氣地道:「跟上我們。」

  太子一走,何婉蕙哪裡還有心思狩獵,想回集靈台,可又怕得罪公主們,只得怏怏地跟上去。

  她心不在焉,腦海中盡是連日來尉遲越的言行和神態,越想心越是往下沉。

  原本她想著祁十二郎也延捱不了多少時日,犯不著急於這一時半刻,白白落人話柄。

  可太子被沈氏迷得忘乎所以,若是再拖下去,不知還會生出什麼變故。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賢妃雖愚笨,這話卻說得不錯。

  反正這驪山她也留不得了,倒不如早些辭別了姨母回長安去,趁著節下去祁家拜個年。

  沈宜秋騎著玉驄馬,不緊不慢地順著山道前行。

  今日騎馬來回奔波,她已經覺得兩股間磨得有些生疼了——大清早地從被窩裡爬起來,來來回回騎了一個多時辰馬,實在無謂得很。

  若是換了從前,她即便心中再是不豫,也不會拂袖而去,多半會委曲求全,為了東宮的體面忍讓何婉蕙。

  可她忍了一輩子,早已膩味,再不願意難為自己。至於尉遲越怎麼看她,會不會著惱,她早已不在乎了。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沈宜秋以為太子想起什麼派人來傳話,轉身一看,卻見山道轉彎處出現一騎,玄衣黑馬,身後跟著臂鷹抱犬的獵騎,不是太子又是誰?

  這卻大大出乎沈宜秋的意料,正困惑著,尉遲越已經追上了她,一勒韁繩:「就知道你走不了多遠。」

  沈宜秋道:「殿下怎麼來了?」

  尉遲越道:「孤送你回集靈台。」

  沈宜秋感激道:「多謝殿下,不過去集靈台不過幾里路,有隨從跟著妾便是。圍獵已經開始了,殿下趕緊回獵場吧,免得輸給二姊。」

  尉遲越不理會她的話,反倒湊近了些,從她手裡拽過韁繩,抬眼覷她:「小丸,你惱了?」

  沈宜秋哭笑不得:「妾為何要惱?」

  話一出口,方才發覺這話聽著倒似無理取鬧,忙道:「妾一點也不惱。」

  說完只覺仍然不對味,這話不管怎麼說,都像是在賭氣撒嬌。

  本來她只是不願應付何婉蕙,又不想拖公主們的後腿,這才提出要回集靈台,可尉遲越這一追,倒成了她使小性子欲擒故縱。

  沈宜秋知道怎麼描補都無濟於事,索性不解釋了,只道:「殿下真的不必相送,妾自己回去就行了。」

  尉遲越道:「山路崎嶇,你這騎術……嘖,遇上什麼事,除了孤誰能撈得住你?」

  沈宜秋聽他又揶揄起自己的騎術,有些惱羞成怒,拽回自己的馬韁,一夾馬腹:「這條路寬闊平坦,殿下不必擔……」

  話還沒說完,玉驄馬忽地向前一躍,沈宜秋全無準備,失去平衡,便即向後仰去,她手上沒什麼力氣,馬韁脫手,眼看著要墜下馬去,忽覺後腰被人一托,沒等她回過神來,已經被尉遲越攔腰抱起,放在自己身前。

  沈宜秋驚魂未定,只覺四肢脫力,心怦怦直跳,半晌說不出話來。

  尉遲越義正詞嚴道;「馬兒受驚是常有的事,你看,若是方才孤不在,你不就跌下馬去了?」

  沈宜秋轉過頭,狐疑地看著太子,又看看玉驄馬,懷疑他方才做了什麼手腳。

  玉驄馬性情溫順又沉穩,從不一驚一乍,她騎了那麼久也沒遇上過這樣的事,怎麼偏生這麼巧?

  尉遲越叫她看得心虛,清了清嗓子道:「回頭你這功課可得好好補補。」

  沈宜秋方才只顧著後怕,此時方才發覺自己和太子共乘一馬,被他圈在懷中,實在有礙觀瞻。

  山道上雖然沒有車馬行人,但一大隊的隨從看著,也著實不成話。

  她想回到自己馬上,可她剛一動,尉遲越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用手臂將她牢牢箍住,在她耳邊小聲道:「別動,你想讓孤當著他們的面撓你咯吱窩麼?」

  沈宜秋沒見過這樣倒打一耙的人,可她生怕太子說得出做得到,只得按兵不動。

  尉遲越讓內侍牽著沈宜秋的玉驄馬,一夾馬腹,他胯下黑馬便如山電一般疾馳起來。

  沈宜秋只覺山風與松濤在耳邊呼嘯,寒氣直往她口鼻中灌,幾乎叫她喘不過氣來。

  眨眼之間,黑馬已經飛掠過四五個彎道,沈宜秋坐在馬上,只覺自己彷彿是急流中的一葉扁舟,只能身不由己地左沖右突。

  極速馳騁讓她心驚膽寒,卻又令她血液沸騰,她只覺自己輕飄飄的似要飛起來。

  尉遲越帶著她策馬疾馳了一會兒,逐漸放慢馬速,在她耳邊道:「好玩麼?」

  沈宜秋雙膝打顫,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只聽得耳邊傳來太子的輕笑,不等她回過神來,黑馬又如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兩人縱馬馳騁,沈宜秋暈暈乎乎不知今夕何夕,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不對,集靈台離獵場不過數里路,他們早該到了,可沿途哪裡有集靈台的影子?

  趁著太子再次放慢速度,沈宜秋忙問道:「殿下,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

  尉遲越笑道:「你才發現?都走出二十多里了。」

  沈宜秋都快氣笑了:「殿下不是要送妾回集靈台麼?」

  尉遲越道:「集靈台有什麼好玩,孤帶你去個好地方。」

  沈宜秋本來也無所謂去哪兒,回了集靈台,難免要與皇帝、賢妃他們一起觀獵,確實沒什麼好玩。

  說話間,山路開始蜿蜒下行。

  尉遲越道:「孤小時候來驪山,有一回偷偷騎著馬跑出來玩,發現一個好地方。」

  沈宜秋聽他這麼一說,不覺好奇起來:「是什麼樣的地方?」

  尉遲越道:「自然是好地方,就在前面不遠處,一會兒到了你便知道了。」

  沈宜秋又道:「殿下還來得及回獵場麼?」

  尉遲越一哂:「誰說孤要回獵場。」

  頓了頓道:「圍獵將野獸都驅趕到一起,便是打到獵物也沒什麼意思,一會兒到了地方,孤教你打獵便是。」

  沈宜秋對打獵沒什麼興趣,但他為了圍獵而來,自然要過過癮,便也不去掃他的興,點點頭道:「好。」

  尉遲越雖然說那地方就在前頭,可他們繞山而行,不斷順著山勢往下,足足行了半個時辰,也不見那神秘的寶地。

  行至一處山谷,尉遲越方才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向沈宜秋伸出手:「到了。」

  沈宜秋也不和他客氣,扶著他的手下了馬,環顧四周,只見周遭松柏蒼翠,風光秀麗,一條小溪蜿蜒流過,但也只是尋常山間景致,沒什麼出奇,實在不值得路遠迢迢地專程來一趟。

  她不免有些失望:「就是這兒?」

  尉遲越道:「快到了,馬過不去。」

  他命隨從們在原地等待,取來長弓與箭袋背在身上,又從黃門手中接過小獵犬放在地上,對那狗兒道:「跟著孤和太子妃,別亂跑。」

  小獵犬對著他吠叫一聲。

  尉遲越便牽起沈宜秋的手,帶著她順著山壁旁的一條小徑往前走:「小心腳下。」

  兩人一犬走了約莫半刻鐘,尉遲越指著崖壁道:「就是這裡了。」

  沈宜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個窄小的洞穴,只能容一人通過,洞口懸著古藤垂蘿,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

  尉遲越對沈宜秋道:「洞中幽暗,你跟著孤,別害怕。」

  兩人一前一後彎腰進了洞穴,仍舊牽著手。

  洞中漆黑一片,沈宜秋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覺眼前出現一片光亮,原來他們已經穿過洞穴,來到一片山谷中。

  沈宜秋在黑暗中待了好一會兒,乍見天光,不覺覷了覷眼,待雙目適應了亮光,這才環顧四周。

  待看清周遭的景象,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放眼望去,只見山谷中草木蔥蘢,山花似錦,美不勝收。外面分明是數九隆冬,這裡卻溫暖如春。

  山谷中央是一方三丈見方的圓形水潭,水色青碧,潭邊岸上皆是白石,望之宛如一塊翡翠鑲嵌在白玉中間。水潭上白氣迷蒙,顯然是熱泉泉眼所在。

  潭邊竟有幾株桃花開得正豔,引來蜂蝶盤旋飛舞。

  尉遲越道:「是不是好地方?孤沒騙你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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