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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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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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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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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30 01:55:5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章 以蠡測海

  陳葛站在甲板上,沐浴著湖上清風,騁目抒懷,一眼望見乘舟而來的石渠,臉色驟變,掉頭就往船艙內去。

  石渠的一雙利眼早看見了他,揮舞著雙手叫道:「陳葛兄弟,是我啊!快將船梯放下來!」

  陳葛只恨自己腳下沒有生一雙風火輪,跑得太慢。他冷著臉靠近船舷:

  「我可不是是你兄弟。」

  石渠窒了窒,低頭認真反省了片刻,露出歉然的笑:「上回在四海齋,是你說我們兄弟有緣,還敬了我三盞酒,你忘了?」

  陳葛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要走。石渠急了:「哎哎,之前隱瞞身份是我不對。我給你賠不是還不行麼?好兄弟,你就讓我上船吧!」

  這兩人吵鬧了一會兒,早將船艙內的人引了出來。尋家的護院趕來,說是大當家請長孫少爺進去。

  長孫石渠領著小綠,得意洋洋地登上了樓船。

  陳葛氣鼓鼓地瞪他一眼。不意與跟在石渠身後的稚嫩少年碰了個對面,他微微一愣。

  凡間的「老五」,一向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那便是互相之間認出來了,只要彼此沒有妨礙,便不點破。在這城中,有許多化身為人,老實本分生活的「老五」,大家相安無事,斷妄司也不會找他們麻煩。

  可是這個少年不同。

  陳葛整個人僵了一僵:「哎……等等……」伸手要去攔住二人,驀然那少年回頭與他對視了一眼,眸中有綠光大熾。

  宛如鹹濕的海風撲面而來,將他刮得倒退了兩步。陳葛心中劇震,再抬頭看,那兩個人已吊兒郎當地進了船艙。

  石渠邊走邊低聲叮囑小綠:「一會兒進去了,你先別說話。待我先鎮住他們,再替你找你娘子。」

  小綠點頭:「長孫哥哥,我全聽你的。」

  隔著交錯的觥籌,樊霜向石渠含笑致意。石渠立馬覺得身子酥了大半,恨不得肋生雙翼,立刻飛到她身邊。

  尋仁瑞清了清嗓子:「長孫大少爺離家出走一年多,這會兒是玩兒夠了,還是被老太爺派人逮回來了?」鏤金紙扇輕搖,「今日汴陵這麼多老闆都在,唯獨缺了你們長孫家,不如就由你來做個代表吧。」

  席間諸人紛紛大笑,長孫家這位少爺的德行無人不知。

  石渠漲紅了臉:「尋仁瑞,把你的髒手從霜兒身上拿開!」

  席間有與尋家親善的商人嘲諷道:「我還道長孫少爺出門一趟,長進不少。原來今日又是爭風吃醋來了。」

  尋仁瑞譏誚地一笑,紋絲未動:「看來長孫少爺是來鬧事的。沒辦法,誰讓人家有個好妹妹呢,不管鬧出什麼事,自然有人收拾,只要往自家妹子身後一躲,便萬事沒有。」

  眾人又哄堂大笑起來。只有樊霜和嚴衍沒有跟著笑。

  樊霜起身,向石渠盈盈一拜,柔聲道:「霜兒身如飄萍,受不起長孫少爺這般垂愛。聽聞少爺新納了一房妾室,還喜得貴子,正該安享天倫之樂,不必以霜兒為念。」

  石渠大窘。

  一年前他離家出走,也是因為偷偷湊了一萬兩銀子要到樓裡給樊霜贖身,誰知被老太爺發現了,一怒之下沒收了所有銀子,將他拘禁在家。

  他急聲道:「霜兒,我這一年在外頭也攢了不少銀子,雖然還差一點,但我會繼續努力,一定會給你贖身的。」

  樊霜嘆氣,有些無奈地按了按額角。

  「長孫少爺,有件事,霜兒沒來得及告訴你。」

  在場眾人,包括尋仁瑞都豎直了耳朵靜聽。

  「去年你拿了一萬兩銀子,要為霜兒贖身,媽媽本是同意了的。是霜兒自己不肯,派人告知了貴府老太爺,你才被抓了回去。」

  石渠:「……」

  微妙的尷尬瀰散開來。數十雙眼睛直直地望著石渠,其中有些還隱隱地有幾分同情他。

  石渠臉上紅了又白,青了又紫,一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不是說了,你也中意我麼?你說你欣賞我的誠懇善良真性情……」

  陳葛從甲板上慌裡慌張地衝進來,一把扯開石渠,顫聲指著他身後:

  「長孫石渠,你帶了個什麼東西過來?」

  小綠一直躲在石渠身後,低著頭,此刻被陳葛如臨大敵地指著,眾人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從指縫裡露出圓碌碌的大眼睛,逡巡了一圈,視線定在主人席上。

  樊霜原本泰然自若地倚在尋仁瑞身邊,注意到小綠,花容陡然失色,霍然站起。

  「你……」

  小綠彷彿自知犯了天大的錯一般,神情沮喪,怯怯地喚了聲:

  「娘子……」

  石渠蘧然轉頭,直眉楞眼地瞪視著小綠,半晌,伸出一根彷彿風中稻草的手指,顫顫指向樊霜。

  「她……就是你娘子……小白?」

  「我不是小白!」樊霜驀地厲喝,聲音再無慣常的溫柔情意,彷彿變了一個人。

  「你就是小白!」小綠泫然欲泣。

  「她怎麼會是小白呢?」石渠大受打擊,倒退三步,難以置信地回想了半天,雙手死死按住小綠的雙肩。

  「你說她是你娘子,你們拜過堂,成過親嗎?可有文書憑據?」

  這一場鬧劇越鬧越離譜,還沒有收場的意思,在場諸人又看得津津有味,宴會的走向已遠遠超出了尋仁瑞的本意。

  「夠了!」尋仁瑞收起最後一絲耐性,站起身來,召喚尋家護院:「把這兩個閒雜人等,給我趕出去,扔到湖裡餵魚!」

  嚴衍在座中泰然自若地飲酒,彷彿半點都未瞧見方才的情景。

  這時左右護院起身過去,想要擒住石渠和小綠,將他們帶出船艙。石渠連連躲閃,一眼望見嚴衍,慌忙衝過去躲到他背後。

  「嚴兄救我!」

  想了想,又道:「嚴兄,你怎麼在尋家的船上?站錯邊兒了吧?」

  嚴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嚴某可不記得自己站過長孫家的邊兒。」

  「嘿,你都救過我兩回了,還說沒站我們家這邊兒?嚴兄,我拿你當兄弟,你可得幫我。」

  這可就是死皮賴臉了。

  「嚴某可無能為力。」

  嚴衍嘴上這樣說,卻站起身,有意無意地格擋了一下。兩個護院包抄過來,畢竟顧忌嚴衍這正牌客人,投鼠忌器,沒有下重手,一時僵在一旁。

  石渠哈哈一笑,頓時覺得得了臉:「嚴兄,你幫我拖住這兩個,我去帶上樊霜,我們一起走!」

  「……」走去哪裡?跳湖嗎?嚴衍有些無語地瞪著他。

  石渠靈巧矯健得不像個敗家子兒,拍了拍嚴衍的肩膀,正待衝到主位,卻發覺已有人捷足先登,拉著樊霜向外跑去。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石渠瞪著小綠的背影破口大罵:「你這虛情假意的小子,給我把霜兒放開!」

  尋仁瑞臉上有些難堪:「哪裡來的小崽子,在我的船上,帶走我的女人?」

  七八名尋家護院瞬間扔下石渠,一窩蜂朝小綠和樊霜包圍過去。

  小綠警惕地望著眼前的數條大漢,咬著牙道:「小白,我找了你上百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一定要帶你回東海。」

  樊霜被小綠緊緊護在身後,面容毫無血色,口中喃喃道:「你我早已恩斷義絕,我不會和你回去的!」她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嚴衍,「此處有高人在,你……你快走!」

  他眸中有綠光閃了一閃。

  「誰不讓我帶你走,我就把他們都吃了。」

  樊霜身子劇震,大睜著雙眸瞪著他:「小綠,你不要亂來!」

  她這話說得晚了。

  小綠憤懣的雙眼驀地放大,眼珠子膨脹成兩個小燈籠一般,從眼眶裡凸出來,身子迎風便長,瞬間長成三人多高,渾身堅硬的鱗片閃著熒熒綠光。長長地馬臉上厚嘴抿了抿,猛然抻長,一雙血盆大口從樓船內的一樓張到三樓。

  尋家的護院訓練有素,平日專教訓那些滋事的潑皮和欠債的老賴,但總歸都在人的範疇內撒野,哪裡見過這等陣勢,紛紛驚恐地尖叫起來,烏龍四散。

  筵席上的汴陵富戶們養尊處優,最是惜命,哪見過這等境況,紛紛從席間爬起來,爭先恐後地往樓船出口湧去。

  小綠化身的巨獸擺著長尾,緣著新鮮上過漆的木地板滑到尋仁瑞面前,狺狺地說了聲:

  「她是我的女人。」

  尋仁瑞連巨獸的眼睛都沒瞧見,只見到眼前森森的白牙和深邃的大口中腥紅的小舌頭。什麼汴陵豪富,霸道當家的形象都顧不上了,兩眼往上一翻,露著眼白暈了過去。

  小綠森森地笑了一笑,張開大口,正要把尋仁瑞整個人吞下,燈籠眼卻瞥見長孫石渠扯著樊霜,順著人流向艙外跑去。

  巨獸如同被利刃刺中一般,悲鳴了一聲,掉頭向艙門衝過去。原本被忽略的人們赫然成了被狩獵的對象,頓時哭爹喊娘地奔逃起來,有些跑得快的,到了船舷邊,無計可施,只得閉著眼睛噗通跳下了水。

  陳葛顫顫地靠近嚴衍,小聲道:「天官大人,那人……是個老五啊。」

  嚴衍眯著眼睛,「嗯」了一聲。

  「您……不收了他?」

  嚴衍上下打量他:「不是我收了他,是你收了他。」

  「呃?」

  下一秒,陳葛覺得自己身子輕飄飄地向那水生的巨獸撞去,正撞在巨獸脖頸上。

  巨獸身形一滯,隨之而至的是一柄青釭寶劍,勁如疾風一般刺入它硬甲與鱗片相接縫隙的軟肉上。它痛嘶一聲,長尾勾住了樓船的半邊雕簷,無奈雕簷都是細木鉚鑲,根本禁不住如此怪力,半邊樓船被長尾扯掉,木料翻飛,與巨獸一同落入了鴛鴦湖中。

  這空有華麗外殼的樓船,恐怕支撐不到十日後的下元節花籌會了。

  嚴衍躍至甲板上,以掌力重壓船頭,終於將樓船的殘骸緩緩穩住,浮在水面。尋家宴請的賓客們在樓船底下黑壓壓地浮了一大片,幸好這是在汴陵,生活在江邊的百姓,十個裡有九個都擅游泳。嚴衍飛身上下,幾番來回,將不會游水之人送到甲板上,確認並無人溺水,方才停下。

  岸邊碼頭上有紅衣的捕快趕來,其中一個依稀正是聞桑,許多小船正從碼頭擺渡過來接引落水之人。

  樓船底下的水流震動漸漸安靜了下來。水中巨獸似乎停止了躁動,順著水流漸漸遠去了。嚴衍微微皺眉,這頭「老五」,未免放棄得太容易了。

  倏然轉身,船上竟不見了石渠和樊霜的蹤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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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一章 泥牛入海

  長孫家的畫舫是一艘小船,春花多給了船伕一錠銀子,讓他全力向樓船劃過去。快行到近前的時候,湖上所有的人都聽到一陣巨響,樓船的右側,幾層圍欄和簷角嘩啦啦落入了湖中,隨之激起數十米高的水花,彷彿還有什麼重物一同沉入了水底。

  湖中瞬間形成洶湧的水流,連她們所在的畫舫都劇烈地搖晃。春花心中驟然一緊,失聲喚道:

  「仙姿!」

  仙姿心領神會地應了一聲,飛身而起,腳尖在浪尖踮了兩踮,就翩然落在樓船之上。她目光逡巡在奔逃的眾人中,迅速便發現了驚慌失措的長孫石渠。

  仙姿一把扯住他後領,便要往船下躍去,卻發覺手中重量比往常重了許多,定睛一看,這敗家子兒手裡還撈了一個。

  「少爺,你幹什麼?」仙姿很想把他丟在這岌岌可危的樓船上。

  石渠從她眼中看到了嫌棄,但仍然堅定地握住樊霜的手。

  「霜兒和我同生共死。」

  樊霜嘴唇蒼白地看了看他,並沒有提出反對。

  「……」仙姿翻了個白眼,也不知道眼下是什麼情勢。腳下猛然劇震,船體傾斜起來,樓船底部彷彿被什麼東西在水底重重撞擊。她心知不好,也無暇再和石渠計較,只得一手拎一個,雙腳在船舷借力一蹬,便向自家畫舫而去。

  幾個縱躍,三人落在長孫家的畫舫上。

  石渠周身汗濕,癱倒在地,喘著粗氣:「大船上有……妖怪!」

  春花一愣,驀地雙手被人握住,樊霜聲音發顫:「他……口能吞海,快走,快上岸!」

  遠遠的湖面上,驀地直衝而起一股暗流,由湖底牽連至水面,形成如雁陣的層層波瀾,蜿蜒著向這邊奔湧過來。

  被煙柔抱著的衡兒似乎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脅,放聲大哭起來。船老大驚慌失措,被仙姿吼了一嗓子才驚醒過來,連忙使出吃奶的勁頭往岸邊划去。這畫舫本是個遊覽觀賞的工具,原本就是以平穩緩慢為賣點的,船老大根本沒想過有一天要靠速度逃命,一船人手腳並用,齊齊趴下以手劃水,只盼爹娘給自己多生了兩條手臂。

  「長孫石渠!你又招惹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春花一邊劃水一邊大叫。

  石渠忙裡偷閒瞅一眼身後,見那水下湧流已經越來越近,索性閉眼拚命拍打水面:「我也不知道啊!」

  畫舫終於靠岸,不及繫舟,船老大已自蹦上去逃命。仙姿一躍上岸,先將煙柔和衡兒接了上去,石渠扯著乳母也跟著躍了上去。

  春花動腦子還行,這身子動起來一向不大靈敏。在船上跌跌撞撞了兩步,好容易扒住船沿,眼前多出來幾隻手。她不及細想,快速拉住其中一隻。

  她順著那手的力道,本想向前一躍上岸,誰知那隻手難以覺察地向前微微一送,旋即鬆脫了。

  春花一怔,只覺身子一晃,竟又跌回了船艙。

  就是在此時,異變陡生。

  龐然大物垂直破水而出,畫舫宛如一隻玩具木船,被巨浪高高衝起,又徐徐落下。春花只覺身子在船艙裡掉了個個兒,下墜的時候腦袋朝下,雙目所及之處正是一張血盆大口正張大等著她。

  「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夢中白貓的質問如在耳畔。

  不是說好的,二十二歲上橫死麼?還有兩年被貓吃了麼?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春花老闆閉上眼睛,放聲大哭:「救命啊 ……」

  腰間突然一緊,春花睜開眼,一片青色的衣角在她眼前飄了一飄。有人拎著她的腰帶,踩著下墜的小船,向上躍了兩躍,她被幾次拋高落低,昏昏沉沉中望見巨獸的大口已經快要闔上,只剩一道山谷般的縫隙。

  那人拎著她,靠近了天光射入的谷頂,卻終究晚了一步。巨口如隆隆震動的大山,嚴實閉合。

  天光消失,春花頃刻便失了神智,墮入了無邊黑暗之中。

  不知名的巨獸沉入水中,水面蕩漾了片刻,便歸於平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只有一張浸濕的黃表紙漂在水面,上書的「長孫春花」四個字已被水浸透,墨跡化開。

  鴛鴦湖畔,百姓驚慌逃竄,只有聞桑一人呆立在四處奔逃的人群中,茫然良久。

  斷妄司棧長手冊上可沒寫,天官大人被怪獸吞了,該怎麼辦?!

  長孫石渠比春花大五歲,父母故去的時候,他已經曉事,對這個小貓兒一樣的妹妹生出了大山一樣的保護欲。小時候幾家富戶的孩子在一起讀私塾,石渠加入了以尋家老大為首的熊孩子幫,挨個去剪女娃娃的辮子,剪到春花頭上時,石渠不答應了,跟尋仁瑞打了一架,被大幾歲的尋仁瑞揍得鼻青臉腫,從此結下了仇深似海的樑子。

  汴陵人雖重商,但多半還是會讓子孫勤習詩書,博取功名。長孫兄妹的父親長孫遜是少有的考中進士的商人子弟,可惜他身子弱,剛派了一個吏部行走的小官,不到兩年便因公務繁冗,操勞過度,急病而死。其後不久,長孫家少夫人也因生產時難產而死。

  長孫恕在兒子身上吃了一個虧,痛定思痛,立下家訓,後人不許求功名,只能求富貴。

  石渠幼時博聞強記,不管是《管子》、《墨經》、還是《貨殖列傳》都倒背如流。長孫恕十分驕傲,逢人便說,自家有個過目不忘的聰明孫兒。作為長孫家的長孫,他自幼便被長孫恕寄予了厚望,指望他學得精明強幹,把長孫家家業發揚光大。

  無奈,他看見賬本數字就打哈欠,外出遊冶一向豪擲千金,讓他在商場上和人討價還價,比殺了他還痛苦。

  直到有一天,他宣稱要像父親一樣,去考科舉。

  爺爺說,從政都是貴胄子弟的把戲。我們這些升斗小民,賺錢才是正道,不要摻和進自己不懂的事情。

  但石渠說:我若做了官,一定不會像父親那樣笨。

  春花從未見爺爺生過這麼大的氣。他將石渠關在家中三個月,直至誤了那年進京趕考的時間。與石渠交好的幾個少年公子都從京城回來了,他才被放出來。從那以後,石渠再不提科舉的事,鎮日與一幫書生文人廝混一處,風花雪月,聲色犬馬。

  石渠十七歲那一年,長孫恕忽然就不逼他繼承家業了。十二歲的春花天生一副春風化雨的甜嘴,和一副錙銖必較的黑心肝,在為人處事上也是一點即通,人人稱讚她是塊經商的好苗子。長孫恕權衡再三,做了一個膽大而英明的決定,將家業交給春花掌管。

  春花一向覺得爺爺沒有錯,哥哥確是個不靠譜的浪蕩子。所以規勸的力氣都用在石渠身上,有時便成了和爺爺站在一起數落石渠的局面。

  兩兄妹小時候,感情好得跟一個人一樣,到了年長,卻漸漸生出隔閡來。

  她於半掩的迷霧中抓住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觸感微涼,彷彿是許多次從廚房偷出糖糕哄她開心的那隻手,又彷彿是蹣跚學步跌倒的時候,不耐煩卻小心將她扶起的那隻手。她嘗試握緊那隻手,那手卻驀地鬆開了。

  目光向上,忽地浮現少年石渠咧開的笑臉。

  春花猛地睜開眼,坐了起來。

  眼前一片漆黑。她還以為自己瞎了。片刻之後,漸漸適應了黑暗,發現居然能影影綽綽地看清些東西,尤其是側坐在面前的青衣男子微亮的瞳孔。

  嚴衍眉峰蹙起,端詳著她。

  「嚴公子?」

  她揉了揉酸脹的眉心,也不知從哪兒黏了一手腥臭的黏液,蹭了自己一臉。

  「……這是在哪兒?」

  嚴衍單指豎在唇上,示意她噤聲。

  所憑坐的地面忽然轟隆隆滾動了起來,彷彿蹲在一個活著的骰盅裡面,隨著它的晃動顛簸上下。春花坐不穩,險些一頭栽倒,被嚴衍眼疾手快地撈起來。若不是嚴衍大樹般深栽地面,她恐怕就要被活活晃成個六點朝上的骰子。

  骰盅的震動過了許久才消停下來,記憶如涓滴溪水回流,春花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我們該不會……」她慘笑,「在那頭怪獸的肚子裡吧?」

  似乎是在回應她,一團龍卷直上頭頂,挾著幾縷黏液湧上頂去,咕嚕嚕一聲轟然巨響。

  好像是……打了個飽嗝。

  春花定格了一秒,那一瞬間,嚴衍以為她又要放聲大哭起來。他眼見她跟著畫舫掉進巨獸口中,猱身去救,好不容易撈住她腰帶,待要借勢躍出,卻被她一陣鬼哭狼嚎吵得頭疼,一不留心便錯過了逃離的時機。

  誰知春花張了張嘴,抓著他的手劇烈地搖晃起來:

  「這樣都沒死,我們真是走了狗屎運啊哈哈哈……這是要發財啊哈哈……」

  「……」

  嚴衍不露痕跡地甩開她,低頭用什麼東西輕輕擦拭自己的雙手。

  哧啦一聲,一絲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兩人的輪廓。春花和嚴衍都是一愣,此處竟然還有火摺子!

  一個男人戰戰兢兢地出聲:

  「你們……也是被那妖怪吃進肚子裡的嗎?」

  傳說東海有獸名為魘龍,頭如海馬,尾如龍,有磅礡巨口,能吞萬物,其涎可與百颶仙島重陽晨露同釀成一種令人醉生夢死的美酒,名曰龍涎清露。魘龍吞人可造夢,被吞下之人不覺身死,神魂尚在,彷彿身墜異世。

  斷妄司的典籍中說,魘龍屬海龍屬,為東海水族。大約一萬頭海龍之中,才能有一頭異化為魘龍。最後一頭魘龍在萬年前降服化蛇的大戰中捨生戰死,由上一任的東海水君親手安葬在東海一處世外仙島中,再無後人。

  ……再無後龍。

  副天官韓抉常說,典籍什麼的,分分鐘能把你忽悠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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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二章 湖海飄零

  魘龍腹中自有幻境,被吞吃之人,不僅肉體將被魘龍的胃液消融殆盡,連神魂也會沉迷在幻境之中,永遠無法掙脫,成為魘龍的養料。

  這怪獸形似魘龍,卻又不是魘龍,也不知什麼物種,恐怕是將他們吞到了一個囊腔之中,以備今後食用。

  嚴衍一向獨來獨往,藝高人大膽,如此險境倒也從容。只是身邊多了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千金,未免累贅。

  他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只可惜青釭劍落在了外面,不然破腹而出,也不是什麼難事。

  春花落入怪獸口中,他本不必親身來救。但她畢竟是蘇玠一案的重要人證,若是死了,於他查案不利。

  嗯,自然是這個道理。否則他怎會如此冒進,硬是從妖怪口中救人。

  先前被吞下的兩個潑皮在怪獸腹中已經待了好幾日,幸好身上帶了火摺子,勉強看清周邊情形,卻不知道如何才能逃脫。這會兒竟有新來的難友,簡直欣喜若狂。

  「我們兄弟發了善心,想幫他找娘子。誰知道他是妖怪變的,把我們騙到船上,就吞進來了。」

  兩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哭得淚人兒一般。

  「我們都是老實本分的良民,怎麼就這麼倒霉啊!」

  「我娘還在家等我呢!」

  嚴衍冷眼看著這幾人:

  這兩人賊眉鼠眼,神情躲閃,一看就不是什麼誠懇之人。

  「……」兩人面面相覷,又抱頭痛哭起來。

  春花聽見他們哭,頭皮一炸,怒道:「都別吵了!既然現在還活著,就說明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與其在這裡哭,不如四下再去找一找生路。」

  嚴衍有些意外。她倒不似那些嬌滴滴的深閨小姐,遇事只會哭。這會兒倒是精神得很。

  「春花老闆有良策?」

  春花看他一眼,眉頭鎖得像座山。

  「總比坐以待斃要好。」

  怪獸忽然安靜下來了,不知是潛入了深水,還是又化作人形上了岸。

  嚴衍靜了靜,道:「也好,咱們分兩個方向,去找生路。」

  怪獸腹中另有一番天地,空曠廣闊,高呼還有迴響。

  嚴衍在前面舉著火摺,肩膀平直寬闊,春花跟在他身後,忽然幽幽地道:

  「嚴公子,你不是個普通的賬房先生。」

  嚴衍步子未停:「春花老闆以為,嚴某是什麼人?」

  「你功夫很好。我猜,你是不是除了做賬房,還做護院?」

  「學了這麼多門手藝,可見你小時候真的很缺錢吧。」

  「……」

  嚴衍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她,撞上她一臉的同情。

  她扯住嚴衍袖子:「嚴公子,咱們……好歹也算熟人吧?」

  嚴衍挑眉:

  「大概算吧。」

  這機關算盡的小女子落入絕境,迂迴了半天,不知又要耍什麼手腕。

  然而春花咬了咬唇,從懷裡掏出一個繡著迎春花的錦袋。

  嚴衍將那錦袋拎起來,晃了晃,裡頭叮噹作響。

  「這裡面是什麼?」

  春花擠出一個勉強的笑:「這是……賬櫃的鑰匙、金庫的鑰匙,還有我書房中有個暗格,裡頭有個木箱的鑰匙。」

  「你身手好,說不定還有出去的機會。若是見著我爺爺和哥哥,替我將這錦袋交給他們。」

  嚴衍一愣,半晌冷冷道:「春花老闆這是在交代遺言?不怕我侵吞了你長孫家的財產,遠走高飛?」

  「嚴公子不是這樣的人。」春花咧嘴一笑。

  嚴衍看著她的笑容便有些生厭,沒由來地還了一句:「你怎知我不是?」

  春花捏著衣角,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覺得我欺負了陳葛,後來又覺得我欺負了我哥哥,所以你說你不喜歡我,大概也是為他們打抱不平吧。你與他們素不相識,卻還存著公義之心,可見是個講道義的人。」

  「今日我遇了難,你明明很看不上我,卻還是捨身相救,結果和我一起落入妖怪腹中。可見是個極心軟的人。」

  「像嚴公子這樣的人,不論是交友還是合作,都是上上之選呢。我要是真死在這裡,你一定會想方設法把我留下的東西交給我哥哥和爺爺。」

  「……」嚴衍試圖反駁,動了動嘴唇,卻什麼也沒說。

  他將那錦袋扔回她懷裡,皺著眉道:「跟緊點。」

  春花愣了一愣,連忙跟上去,心中莫名有些小得意。

  「哎哎,嚴公子。咱們要是一起活著出去了,你就從了我,給我當賬房先生吧?」

  話音剛落,她踩中一灘黏液,腳下一滑,向前倒去。

  嚴衍感知背後響動,轉身一接,只覺觸手溫軟,那淡淡的素馨香氣登時盈滿鼻息,竟然在妖怪腹中也不覺惡臭難聞了。

  「你做什麼!」他聲音克制地吼了一聲。

  火摺子滴溜溜掉在地上,熄滅了。

  春花懵然乾笑了兩聲,摸黑攀著他的手臂小心站直。

  忽然想到,要是真的死在這裡,就再也見不到爺爺了。

  不知道在船上放開她的那隻手,究竟是誰的呢?竟然這麼希望她去死。她死了,那個人會開心嗎?

  「對不起,滑了一腳。」她聲音裡還是帶著些調侃的笑,嚴衍卻微微一怔。

  有微涼的液體滴落在他手背上。

  她不知道他眼力極好,明明眼中有晶亮的水光湧出,還擠眉弄眼地強作談笑。

  「對不起啊……」春花又充滿歉意地道,「這下糟了,火摺子也沒了。」

  長孫春花自幼養尊處優,被長孫家老太爺捧在手掌心上,向來信奉勞心者不勞體的準則。平日更是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難免有些笨手笨腳的。她從未想過,堂堂長孫家的大當家,竟然會淪落到葬身魚腹的下場。

  正歉疚時,手掌忽然遭人握住。

  「小心些!」那人在她頭頂上沉沉地說了聲。

  「有光!」她沒聽出那人話語中的安撫,驚訝地指著前方。滅了火摺子,竟在全然的黑暗中發覺了一線綠光。

  嚴衍牽著春花的手,來到一團綠光旁邊。兩人皺眉對視一眼:

  「這是……卵?」

  嚴衍回想船上見到的少年:「這妖物該是個雄的才是,腹中怎會有卵?」

  春花也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團綠色的卵,半晌忽然想起:

  「這妖怪,不會是海龍吧?」海龍海馬之流,與其他動物不同,是由雌性將卵產在雄性的腹部兩側的囊袋中,由雄性孵化產卵,生出仔魚。

  嚴衍頗為意外:「你也認識海龍?」

  「海龍乾可入藥,我們藥鋪裡採買了許多,我特地問過藥鋪掌櫃。掌櫃的說,這玩意兒對男人有不可言說的好處,利潤很高。」春花咧嘴,「想想那妖怪的樣子,確實長得像海龍。」

  「這麼說,我們此刻在海龍的囊袋之中。」

  「那豈不是,等海龍生小海龍的時候,我們就能出去了?」春花大喜過望。

  嚴衍一哂,正要作答,背後忽有風聲疾至。

  他攬住春花側身躲過襲擊,回身來看,竟是那兩個潑皮跟在身後,手持匕首,森森地冷笑。

  「這小子有點功夫,先抓女的!」其中一個潑皮大呼。

  春花失聲道:「我們不是在找出路嗎?你們要幹什麼?」

  兩個潑皮紅著眼睛喝道:「找什麼出路?我們在這裡待了七天了,根本沒有出路!」

  「那你抓了我們,難道就有出路了嗎?」

  嚴衍捏了捏她掌心,眸色更暗:「你們在這裡待了七天,靠什麼為食?」

  面前的兩人對視一眼,瑩瑩綠光中,映照出兩人身上沾滿黑色的血污。

  「我們兄弟,本來是三個人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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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三章 襟江帶湖

  本以為只有妖怪會吃人,沒想到人也會吃人。

  「大哥,咱們是先吃男的還是女的?」

  「先幹掉男的,留著女的,誰知道還能扛幾天?」

  兩個潑皮大張著腥紅的嘴,似是調笑,眼中卻無笑意,反而透出一種非人的瘋狂。

  春花向前一步: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們吃了我們倆,倘若還是出不去,接下來……」

  她伸出一指:

  「是你先吃了他,還是他先吃了你呢?」

  兩人俱是一愣,其中年小的那個怒道:「這是我大哥!」

  另一個也怒道:「這是我弟弟!」

  「哦?」春花冷冷道,「被你們吃掉的那個人,不也是你們的兄弟嗎?」

  年紀小的潑皮恨恨地說:「你們要是早一天進來,我們就不用殺他了!」

  「……」

  春花低聲對嚴衍道:「他們要是知道還能出去,會不會發瘋啊?」

  嚴衍輕哼了一聲,不言語。

  年紀大的潑皮吼了一聲:「少說廢話,先把男的解決了!」兩人提著匕首向嚴衍刺過來。

  嚴衍長眸微眯,正要動手,斜裡兀地衝出一個哈巴狗大小的活物,挾著勁風朝兩個潑皮撲了過去,一口咬在一個潑皮手臂上,他痛得嘶聲大叫起來。

  另一個人驚惶莫名,顧不上嚴衍,手中匕首往同伴手臂上的活物刺去,那活物卻十分滑溜,順著人身泥鰍一般游開了,匕首正刺在同伴的手臂上,又是一陣痛呼。

  「大哥,你幹什麼!」

  活物狺狺地向兩人露出牙齒,扭身又一口咬在另一人的小腿上。

  兩人不知是什麼怪物,嚇得汗毛直立,手裡的匕首掉落在地上。

  好不容易擺脫了糾纏,兩人顧不上撿起匕首,手腳並用地扭頭就跑。跑了好遠,還能聽到他們魂飛魄散的大叫。

  春花駭了一跳,慌忙撿起他們掉下的匕首,只見上面粗糙地刻著一個「錢」字。她不及細想,立刻將利刃倒轉,指向地上的活物:

  「這、又是什麼?」

  活物貼著地面,慢慢地掉過頭來,一雙綠幽幽的眼睛正對著春花和嚴衍,口中嘶嘶做聲。倏地從地面暴起,襲向兩人頭臉。

  嚴衍慢條斯理地伸手,一拳揍在那活物臉上。

  彷彿一條被大狗咬了的小狗,那活物「啾」了一聲,臉朝下撲在地上,咿呀呀地哭起來。

  「嗚哇!」翻了個身,坐起來的竟是個穿紅兜兜的小娃娃,大約是人類幼崽兩三歲大的樣子。

  「你們欺負我!我要告訴爹爹!」

  嚴衍冷哼一聲,一副又要上前揍他的樣子。

  春花見他比自家侄兒長孫衡大不了多少,心中立刻軟得如糖稀一般,連忙過去將他抱起來。

  「小娃娃,你也是被妖怪吞進來的嗎?」

  不問還好,這一問之下,小娃娃更是嚎啕大哭,將鼻涕眼淚糊了她一身。

  嚴衍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你看不出,他就是海龍卵所化嗎?」

  那一堆海龍卵中,果然有一個失了原本瑩綠的光澤,像一個透明的氣泡。

  春花一怔,對上懷裡娃娃純真無邪的眼睛,猛一哆嗦,險些將他扔掉。

  「你……也是妖怪?」

  小海龍委委屈屈地:「我替你們咬壞人,你們還打我!」

  「你方才衝我們撲過來,也是咬壞人?」嚴衍挑眉。

  「海龍精雄性懷子,三十年生子。你莫要被這小妖幻化的孩童模樣騙了,說不定他年紀比你還大。」

  小海龍怨念地瞪他一眼,將頭埋在春花懷裡。

  春花輕拍他屁股:「我們和方才那兩個人不一樣,我們不是壞人。」

  小海龍的眼珠子滴溜溜在眼眶裡轉了一轉:「你可能是好人,他……」胖嘟嘟的手指指向嚴衍,「這麼凶,一定不是好人。」

  「……」

  春花尷尬一笑,向嚴衍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介意,又道:「小朋友,你告訴我,該怎麼出去好不好?」

  「這是我爹爹的肚子。我爹爹找到我娘,就會把我生出來,到時你們就能一起出去啦!」

  春花還不是很能接受這種設定,咳了咳,才問:「那怎麼能找到你娘呢?」

  「軟霞樓的樊霜姑娘,就是他娘。」嚴衍盯著她,試圖察覺一絲破綻。

  「春花老闆和樊霜姑娘交好,難道不知道,她也是個海龍精麼?」

  鴛鴦湖上出了怪事,靠湖邊的碼頭自然全都關閉。軟霞樓的老鴇會做生意,開了個後門迎客,樓中依然是賓客滿堂,老鴇子在堂中迎來送往,時不時與熟客寒暄兩句。

  打聽得最多的,便是剛剛發生那件怪事了。

  「您聽說了麼?長孫家那位春花老闆被水怪給吞了!」

  「可不是麼!知府大人命人在鴛鴦湖上打撈了三個時辰,便是個螃蟹也該撈乾淨了。鴛鴦湖沿汴陵江連通入海,那水怪說不定已經順流向東,逃入大海了。」

  「這事兒也真邪門兒,吳王世子親自去請澄心觀的霍善道尊出山除妖了呢!」

  「這麼說,長孫家可就全亂套了!」

  「聽說,還都瞞著長孫老太爺呢。家裡的各個鋪子都有可靠的掌櫃管著,暫時還沒出什麼亂子,只是那位長孫大少爺,從岸上離開,竟然徑直又到勾欄裡來啦。」

  「這位大少爺是出了名的紈袴,幹出這種事也不意外。」

  議論的香客說到這裡,一把拉住老鴇:「媽媽,還不是您這兒的姑娘有本事?」

  老鴇漲紅了臉:「您可別瞎說,今兒個可沒見著長孫大少爺來。家裡出了白事兒的,便是來了,我們也不敢接待啊。許是別家的姑娘接了吧。」

  一輛不起眼的灰簾馬車從軟霞樓快馬而出,往汴水與鴛鴦湖交界的龍息泉方向駛去,沒有驚動任何人。

  樊霜隻身出來,羃離遮面,不欲人知,在車中催促那駕車的車伕:「快點,再晚就來不及了!」

  車伕囫圇應了一聲,馬鞭抽的更響。

  除了城門,又行三里,馬車駛入曠野之中,忽然停了下來。

  樊霜在車中一愣:「怎麼不走了?」

  掀起車簾,一把尖刀泛著寒光橫在眼前。

  「你……還我妹妹的命來!」

  拿刀的手抖得比篩子還厲害。長孫石渠一身車伕的短打,戴著斗笠,嘴上黏了幾縷假得不能再假的鬍子,嘴唇顫抖,說出的威脅在尾音上猶豫了半天,終於落在一個尷尬的地方。

  樊霜盯著石渠,靜默了片刻。石渠能幹出這種事,倒是令她刮目相看。

  「長孫少爺,春花老闆被妖怪吃了。您若要報仇,該去找那個妖怪。」

  樊霜的冷靜讓石渠更加焦躁。

  「是你!你和那妖怪是一夥的!我親耳聽到他叫你娘子!」石渠咬了咬牙,「再不濟,我捉了你,去威脅他,讓他把我妹妹吐出來。他在乎你,一定會顧忌。」

  樊霜幾乎是有些同情他了。

  「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你說過為了我,你什麼都願意做,可是如今卻為了你妹妹來威脅我。」

  石渠悲憤莫名:「我是喜歡你,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但我妹妹不同。她是長孫家的希望。長孫家可以沒有我,但不能沒有她。」

  「所以呢?你就拿著一把刀,來威脅一個弱女子?」

  她輕描淡寫的口吻激怒了石渠:

  「那日我親耳聽他說,他找了你上百年!你們兩個,都是妖怪!」

  他肩膀顫抖,持刀的手卻毫不猶豫地逼近了樊霜。

  「你一定知道那妖怪在哪,對不對?」

  樊霜婉約的美眸中赫然螢光一閃。一陣腥濕的海風吹來,白衣女子如同緣著無形的海水洄游至空中。

  石渠還未反應過來,手中尖刀已經不見了。

  樊霜彷彿沒有重量,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你既知道我是妖,就該知道你不是我的對手。此刻我若殺了你,如同碾死一隻螞蟻。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懷疑。」

  一孔細泉如繩索般懸在石渠頸間面容憋得紫漲,想要掙扎,卻發覺手腳都動彈不得,只能徒勞地大口呼吸,企圖捕捉最後一點微弱的空氣。

  「你……殺了我……也做不了人!」石渠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喉嚨裡擠出來。

  樊霜悚然而驚,半晌詫異地笑起來。

  「做人?」

  「我從前想做人,想要你們一樣繁華熱鬧,愛恨情仇的生活。為了做人,我拋棄了自己的愛人,拋棄了自己的族人。化蛇大戰,東海水君振臂一呼,整個水族聞風而起,只有我,臨陣脫逃,趁著族人都上了戰場,我逃到人間。過了許多年,遇見許多人,卻從來沒有遇到一個真心對我的男人。」

  「你們人間,也沒有這麼了不起!」

  「你捧著銀子來贖我,只是為了和家裡鬧彆扭。你根本不曾問過,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又譬如那個蘇玠,他闖了禍,我拼了性命替他遮掩,可他呢?他把我當做一個漂亮的幌子,心裡卻只惦記著別的女人!」

  石渠渾身冰涼:

  「蘇玠也是……你殺的?」

  樊霜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長孫少爺,今日實在是不能留下你的命了。」

  頸間泉水化作的繩索倏地收緊,石渠立刻透不過氣來。他眼前漸漸暗了下來,眼前出現幼時仍有印象的父母,然後是祖父,還有春花。最後浮現在腦海中的,竟然是長孫衡那個小娃娃。

  至少,長孫家還有一條血脈留下。希望衡兒長大以後不要像他,更像春花吧。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一個碩大的雪白毛團從密林中飛出。一雙尖鉤利爪正正襲向樊霜胸前。

  樊霜眼中螢光一閃,如鱔魚般擰身閃避,裙袂已化作如蛇一般的長尾,盤在近前的一株大樹上。

  清泉般的繩索瞬間歸於無形。石渠的身子失了依託,輕飄飄地墜落在地上。

  龍尾人身的女子冷笑著在胸前劃出水樣屏障:

  「都是老五,咱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你今天壞我的事,未免壞了規矩吧?」

  雪白毛團落在地上,幻化出神情閒適的美貌少年,不耐煩地伸了個懶腰。

  「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招惹上斷妄司你才滿意?」

  樊霜啐了一口:「陳葛,斷妄司在汴陵只有一個半大少年,他管得了誰?你莫誆我!」

  「……」陳葛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大想告訴她天官大人的下落。他掏了掏耳朵:

  「我剛才聽您那意思,是要殺人?去年那位姓蘇的大人,也是您殺的?」

  樊霜眸中厲色閃過:「陳葛,你不是一向與長孫家不合麼?我殺了長孫石渠,不是正適了你的意?」

  陳葛大搖雙手:「別別別,您這心意我心領了。長孫家的人是招人煩,但讓你在我面前殺人,今後我陳葛在汴陵可就不用混了。」

  「況且……」陳葛翻過腕子,亮出利爪,「樊霜姑娘,您好像還有重要的地方要去?」

  樊霜胸中如遭猛撞。

  陳葛笑呵呵道:「在這裡滯留太久,會出事吧?」

  「我聽說,吳王世子十分擔憂長孫春花的下落,已經往澄心觀請了霍善道尊,循著妖氣往龍息泉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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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四章 海翁失鷗

  迷迷糊糊中,微涼的手心放在石渠臉上比了一比。

  石渠正有些感激那手的主人的溫柔,吧唧一聲,脆亮的耳光拍在了臉上。

  石渠猛一哆嗦,睜開了驚慌的眼睛。迷茫的視線對上了陳大掌櫃似笑非笑的端詳。

  「陳兄!」他驚呼,四下看看,自己狼狽地伏在荒林中,佈滿枯葉的地上。

  「陳兄怎會在此?是你救了我麼?」

  「我只是路過此地,發現長孫兄一個人躺在地上。是遭了歹人襲擊,還是中了哪位姑娘的仙人跳?」

  昏迷前的記憶回籠,愁苦的神情漫上面容。石渠悚然驚起:

  「陳兄救命之恩,改日報答!我還有地方要去……」他一骨碌爬起來,奈何腿肚子打顫,還被陳葛攙了一攙。

  陳葛心裡暗暗嘆氣:「長孫兄要去何處啊?要不,我和你同去?」

  石渠急忙擺手:「此事危險,恐怕連累陳兄。還是我自己去!」邁出兩步,驀地一愣,自言自語道:「樊霜說要去……什麼泉?哎呀!」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奈何就是想不起來。

  陳葛背過身去,翻了個白眼。

  「那個……長孫兄,你要去的該不會是龍息泉吧?」

  「咦?你怎麼知道?」

  陳葛乾笑了兩聲:「長孫兄,你此去凶險,還是帶上我一起去吧。你忘了麼,我還會幾手功夫,真有什麼事,也能幫上忙。」

  石渠感動莫名地盯著陳葛,看得陳葛渾身如冒出一窩螞蟻一般不自在。半晌,他狠狠一拍陳葛的肩膀:

  「好兄弟!」

  這一拍險些將陳葛的狐狸臉拍出來。他咬著牙根,忍氣吞聲地附和:

  「好兄弟!好兄弟!」

  奸詐狡猾的長孫春花,怎會有個這麼蠢的兄弟?

  海龍腹中別有天地,嚴衍和長孫春花對外界發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嚴衍審視的目光下,小海龍娃娃乖巧地端坐。

  「我爹爹和我娘,都來自東海的海龍一族。我們這一族出過好幾頭魘龍,但都是上古以前的血脈,近萬年來,再未有哪一頭海龍異化飛昇為魘龍了。我爹爹和我娘,是最後兩頭擁有魘龍血脈的海龍。族長說,只有他們兩人成親,我們這一族才有可能再誕生一頭魘龍。」

  春花聽得直皺眉:

  「生出一頭魘龍,有什麼了不起麼?」

  小海龍震驚地瞪她:「當然了不起了!上古時代,一頭魘龍就能張嘴吞下十萬天兵!據說一萬年前的化蛇大戰,正是我們祖宗最後一頭魘龍,跟隨在天衢聖君座下打敗了凶獸化蛇。」他原本雙目炯炯,說到此處忍不住惆悵地耷拉眼皮。

  「這些年,族中再也沒有誕生過魘龍,所以才會被東海水君這一支飛龍族騎在頭上。幾百年前,飛龍族甘華公主強行奪走了我們珍藏的最後一壺龍涎清露,族長連聲都不敢出。」

  春花望著這愁苦的小娃娃,不禁生出萬般可憐同情,伸手摸摸他頭頂。正要出言安撫,卻聽嚴衍在旁邊老夫子一樣沉聲道:

  「不要跑題。繼續說你爹娘的事。」

  「……」春花十分不能苟同地看了他一眼。這個人,小的時候一定不招人疼愛。

  小海龍委屈地包了一包淚,繼續道:

  「我爹和我娘成親不久,就有了我,但是我娘卻不知道。」對上兩人詫異的眼神,他解釋道:「我們海龍一族交配,是雌龍將卵產在雄龍囊袋之中,由雄龍受孕。最終是否得孕,雌龍是不知道的。」

  嚴衍輕咳了一聲:「說重點。」

  春花挑眉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嚴肅的面皮下竟然有些微微發紅。

  切,保守鬼。

  「我爹爹說,我娘從小就覺得族人都老實愚笨,只會受人奴役。她渴望外面的世界,不願承擔生育魘龍的重任。所以數百年前化蛇重現人間,東海又起大戰,族人齊上戰場,只有我娘臨陣脫逃,逃到人間來了。」

  「從那以後,我爹就帶著我,到人間來找她。」小海龍難過地低下頭,「我爹說,我娘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才會走的。要是知道有了我,她一定不會離開我們。」

  「那你們是怎麼知道你娘在汴陵呢?」

  「我爹在人間遇到了甘華公主。她說汴陵繁華,我娘喜歡熱鬧,一定在汴陵。」

  「……」春花默了默,「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說的這位甘華公主,有點攪屎棍的意思呢。」

  嚴衍瞥她一眼:「神仙的事情自有神仙去管。我們管好人間事便行。」他頓了頓,「春花老闆不是和這位樊霜姑娘很熟悉麼?我還聽人說,去年身故的蘇大人和樊霜姑娘認識,就是春花老闆拉的……牽的線。」

  春花微微一震,驀地想起了什麼。

  「這事,是尋仁瑞那個大嘴巴說的吧?」

  嚴衍未置可否,哼了一聲。

  她斟酌片刻,謹慎道:「我哥哥戀慕樊霜多年,這事在汴陵早已不是新聞。去年蘇玠大人到汴陵採辦貢品,商會宴請,歌姬相陪,這些都是免不了的,並不是我刻意安排。初時我哥哥已有意為樊霜贖身,但樊霜……似乎是戀上了蘇玠,非他不嫁。於是將贖身銀子全數送回。因為這事,哥哥被爺爺責罵禁足了很久。」

  「這其中,難道沒有春花老闆從中撮合?」

  春花微微嘆氣:「我……自然是不願哥哥迷戀樊霜,惹爺爺不快。蘇玠大人來時,我在他面前極力推薦樊霜,也是有的。其後兩人過往甚密,樊霜自然就不再留戀我哥哥。」

  「春花老闆幹起這棒打鴛鴦的活計,倒是駕輕就熟。」嚴衍譏誚。

  春花沉默良久。

  「嚴公子譏諷的是。我如今,已經知道錯了。」

  嚴衍以為她會反唇相譏,卻沒料到這樣的回應。

  「我自幼便自詡聰穎通透,覺得尋常人的愛恨痴纏實在無稽。到年紀長些,更加有些剛愎自用,有時為了達到目的,操縱他人的情感,似乎也不算什麼。」她輕輕一嘆,「像我這樣的人到世上來一遭,好像只是為了旁觀他人的喜怒哀樂。熱鬧是屬於那些執著沉迷之人的,並不屬於我們。」

  又憶起夢中白貓的詰問:「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

  她和樊霜又有什麼區別,空愛這人世繁華,不過是葉公好龍。

  春花倏然抬眸,與嚴衍直視。

  「嚴公子可有同感?」

  嚴衍一驚,竟不自禁地避開她的水眸。

  清了清嗓子,他問:「既然蘇大人和樊霜交好,又怎麼會死在另一個花娘的榻上?」

  春花不著痕跡地垂下眸子:

  「這些,我就不知道了。」

  嚴衍凝視她的顱頂,敏銳地察覺她仍有隱瞞。然而當下是否繼續追問,他竟難得地有些遲疑。

  他如今只是個尋常的過路人,貿然追問太多,反而引人懷疑。

  良久,他道:「嚴某早年在京城,也曾聽說蘇玠大人年少博學,清白正直。如今看來,倒也是個尋芳問柳,到處留情的浪蕩子。」

  「蘇玠是個正人君子,並不是什麼浪蕩子。」春花迅速反駁,驚覺自己語氣不妥,又默默垂眸。

  小海龍茫然地看看眼前的兩個男女,只覺得氣氛忽然就尷尬了起來。

  他忽然福至心靈:

  「你們兩個……要不也生個娃娃吧。」

  「……」

  春花和嚴衍都被他噎了一噎。

  「這樣以後就不會吵架啦。」

  兩人面面相覷,正無語時,蘧然間地動山搖。嚴衍一手攬住春花,一手拎起小海龍,勉強站穩。

  巨大的氣浪在海龍腹中膨脹,挾著水汽,盤旋而上。巨獸的怒吼破體而出,直上雲霄,又悶悶地迴蕩在龍息泉上。

  小海龍絲毫不驚,歡喜地拍拍手:「我娘到啦!」

  龍息泉是一孔有年頭的冷泉,泉池不大,但泉水已有些年頭了,泉流向南注入汴水,再向東海而去。傳言上古時有龍隕落在此,死前留下的眼淚化作泉水,故名龍息。

  只有東海的海龍一族才曉得,此處是上古魘龍隕落之地,也是海龍族的傷心地。樊霜知道,小綠離了鴛鴦湖,一定是在這裡等她。

  白衣的女子立在泉池畔,輕輕喚道:

  「小綠,你出來。」

  池面粼粼,並無動靜。

  她頗有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果然,一個碩大的腦袋排水而出,露出一雙燈籠大眼。

  「小白。」

  樊霜與那大眼對視了片刻,冷冷道:「你不能變化成人形,再和我說話麼?」

  小綠從鼻子裡噴出兩道水汽,衝起半米高的噴泉。

  「我不。這是我本來的樣子,也是你本來的樣子。可是你只想當人,忘了自己的責任。」

  「責任?和你成親,傳宗接代的責任麼?」樊霜輕哼了一聲,「小綠,我和你,不是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我也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可是……我們是最後的魘龍血脈……」

  「去他的魘龍血脈!」樊霜不耐煩地大吼,「我不在乎這世界上還有沒有魘龍,我只想做自己!」

  潛在水中的巨獸怔了一怔。又不知沉默了多久,它在咕嘟咕嘟的水泡中沉了下去。

  一道綠光自水底飛出,落在岸上,依舊是唇紅齒白的小公子,人的眼睛中透露出人間少見的純樸和認真。

  「小白,人間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要為了海龍族強大而努力,要好好對你,要和你一起,生一個孩子,繁衍魘龍的血脈。」

  樊霜忍耐的閉了閉眼。

  「但是你說要做自己,好像是和這些都不一樣的。」

  小綠輕輕執起樊霜的手:「小白,你在人間這麼多年,終於能做自己了嗎?」

  這問話教樊霜一愣,她在人間數百年,縱享歡情,收割真心,也遭遇背叛,食遍華宴美食,看遍笙歌燕舞,比起海底清修,不知多麼逍遙快活。

  這樣,就算是做自己了麼?她掙脫海龍一族的宿命,來到人間苦苦尋覓的,究竟是什麼?恍惚中,她竟大汗淋漓。不敢深想,揮袖甩開小綠,在胸前結出水刃,寒光閃閃,指向昔日的愛侶。

  「小綠,你我總算夫妻一場,你不要再出現,不要再打亂我的生活,我記你一份恩情。」

  小綠要上前一步,卻被水刃頂住胸膛。

  「你若想……帶我回東海,那是萬萬不能的。」樊霜一字一頓,「除非,你我性命相博。」

  小綠雙目瑩然,彷彿欲泣,良久,幽幽嘆息了一聲:

  「小白,其實我這次來,是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的……」

  他話音未落,平地裡一聲琤然磬鳴,如高山擂鼓,聲聞百里,直震得兩頭海龍頭昏眼花,耳膜劇震。

  樊霜認得這聲音,立時惶然大驚。小綠眼眸一亮,一把將她扯到身後。

  瑞氣千條的七星法劍正正刺入小綠胸口。

  半空中,灰衣鶴髮的老道腳蹬祥雲,手托金磬,容顏慈悲,冷冷嘆聲:

  「孽畜,還不速速受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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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五章 東海逝波

  樊霜震驚地瞪著小綠胸口的七星法劍。

  「道尊,你這是做什麼?」

  龍息泉邊的密林之中,一座重簾小轎方才趕到。轎子落了地,立刻便有兩隊王府服色的甲士列陣護擁。

  轎中人咳了兩聲,聲線虛弱:

  「道尊,這就是……就是害了長孫家小姐的妖魔麼?」

  灰髮老道翩然落在轎前,大袖一揮,七星法劍如一道金色閃電,回到身後小道童背著的劍鞘之中。

  「世子殿下,貧道扶乩占卜,就是這兩條海龍精無疑。長孫家小姐……」老道頓了一頓,斯有不忍,「就在那雄海龍的腹中,恐怕已化作一灘血水。」

  轎中之人咳得愈烈:「……道長,活要見人,死要見……」

  最後一個字,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老道嘆了一聲,寬慰道:「世子節哀。」

  時已入夜,大風獵獵地起了,將灰色道袍吹得逆風飛揚。老道轉過身,擎起金磬,一手指向池畔白綠二人。

  樊霜將小綠抱在懷裡,見他胸口鮮血如注,染紅了泉池岸邊的衰草,順著泥土的縫隙,蜿蜒滴入龍息泉。

  泉水瞬間如同煮沸的開水,泛起殷紅的氣泡,水汽蒸騰。

  夜空中一聲霹靂,密密的雨刀刺了下來。

  樊霜再抬起頭時,目眥盡裂,紅腫的雙眼圓瞪著道尊:

  「趁人不備,暗中偷襲,你不講道義!」

  「降妖除魔,不必拘泥道義。」

  冷意在她心中升起:「我等異類,便是犯了律法,也有斷妄司處置。道尊是要降妖除魔,還是要殺人滅口?」

  拂塵微揚,利風瞬息便至,響亮地抽在她臉上,精緻的花容立時高高腫起。

  「無量壽福!孽畜,你等幻化人身,危害人間,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道尊和顏悅色道:「樊霜,你耽於修行,法力不及貧道三成,若是束手伏誅,還能留個全屍。」

  樊霜窒了一窒,知道他說的是實情。

  吳王世子微弱的嗓音篤定地穿過雨聲:「道尊,莫要戀戰,速速降服妖魔,剖開妖怪肚腹,或許……或許還能救人!」

  道尊神情恭順:「謹遵世子命。」

  手中金磬再度擎起,金光普照,罩住的卻是樊霜。

  據說汴陵建城之日,澄心古觀便已存在了。百姓中傳言,汴陵城能夠富樂太平,都是澄心古觀建在風水要地,鎮護財脈的緣故。百年來古觀香火鼎盛,觀主霍善道尊道法高深,連吳王一家都對他敬重有加。

  陳葛伏在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口中嘖嘖做聲,對身邊的石渠感嘆道:「你看看你們人間這些所謂高人,多麼虛偽刻薄。」

  石渠滿身滿臉都是水,與陳葛一起窺探著泉池上的一切。他一心掛念春花的行蹤,並未聽出陳葛話裡的漏洞。

  「道尊既是世子請來的,怎麼只顧對付樊霜,卻不救人?」

  陳葛冷哼:「老雜毛,表面一套,背後一套。」轉臉正經八百地對石管道,「看這情形,你妹妹肯定已經沒啦,你還是回去安排後事,這些妖魔鬼怪的糾葛,你一個凡人就別摻和啦。」

  石渠對他潑的這盆冷水恍若未聞。眼看小綠快不行了,他一頭就要往外衝,被陳葛拽著領子拽回來。

  「你幹什麼?」

  石渠指著小綠:「我妹妹一定還在他肚子裡呢!我去跟道尊說,剖看那妖怪的肚子看看!」

  陳葛掐著他後腦勺,把他摁在泥地裡:「傻子,你且看看再說!」

  龍息泉畔,雨水浸濕了小綠的面容,他大張著口,雙眼漸漸失神,幾乎維持不住人的形態:

  「小……小白……跑……」他伸出染血的手,撫上自己的肚腹,急切地要說什麼,卻難以成句。

  「跑去哪裡呢?」樊霜泣聲說。「他們要的是我。小綠,我做了錯事,早已回不去東海了。」

  滾燙的液體混著冰涼的雨水在樊霜臉上流淌。

  她在人間做了兩百年的樊都知,從容解語,知情識趣,春華秋月等閒度過,此刻終於想起,自己是一頭會流淚的白色海龍。

  人間原來不是她的江海。江海才是她的江海。

  樊霜擦去淚水,低聲在小綠耳邊道:「小綠,你忘了我吧。好好地活。」

  雪白的水流從泉池中引出,在她身前結成冰雪一般的巨大屏障。樊霜反手一掌,將小綠推入氤氳鼎沸的龍息泉池。

  錦衣的少年如鉛塊沉入水底,瞬間化作墨綠的水中巨獸,排開鼎沸的泉水浮出水面,龍血汨汨地流出,龍息泉化作殷紅的血池。

  偌大的龍息泉對他來說,像一個小小的金魚缸,剛剛夠他伸展開身體。樊霜濕髮散亂,唇邊滲血,擎起水盾,擋住金磬的金光,頭也不回地大吼:

  「小綠,走啊!回東海啊!」

  道尊眯了眯眼:「孽畜,你們以為今日還能走脫麼?」向身後叱了一聲:「劍陣何在?」

  背後五個身穿法衣的小道童應聲而出,整齊劃一地抽出背後的七星法劍,整合五行陣,五劍如同合一,刺向金磬籠罩下的樊霜。

  水盾只強撐了一瞬,便遭五行陣刺破,五柄法劍齊齊刺入樊霜肚腹。她「哇」地一聲,噴出腥紅熱血。

  水訣已破,金磬再無阻礙,金色霞光大熾,將樊霜整個人包裹起來。

  樊霜慘然一笑,知道大勢已去。

  她口中逸出最後一聲輕呼:

  「回東海啊……」

  霜白的紗衣遭血污染紅,汴陵少年爭纏頭的國色花魁在金光籠罩中悄然化作一尾瑩白的小海龍,而後快速被收入金磬,消失不見了。

  雷聲轟鳴,大雨滂沱,再無忌憚。

  泉池中,綠色海龍展開長尾,悲聲嘶鳴起來,彷彿要將痛楚的消息遠遠地送到東海。

  藏身的陳葛愣了一愣,忽地啐道:

  「混蛋老雜毛!手也忒黑!」

  趴在泥地裡的石渠驚見此景,不知從何處得來神力,竟掙脫了陳葛的桎梏,猛地躥起來,不管不顧地躍進了龍息泉。

  「這傻子!」陳葛咒罵了一聲,不及阻攔,又忌憚澄心觀那邪門的老道,只得仍伏在原地。

  他惱火地想,淹死這傻子算了!

  ……只是,見死不救,好像是有些有礙修行吧?

  龍息泉中洪波湧起,小綠在水中劇烈翻騰,饒是霍善道尊法力高深,也有些猶豫,不知從何處下手。

  「道尊,白妖已死,綠妖……你擒不住麼?」

  吳王世子一陣劇烈地猛咳。道尊知曉,轎中貴人已漸漸失去耐心。他吩咐身邊道童:

  「立刻去泉水入江處,織起法網,莫叫任何妖物逃入汴水!」

  返身回稟:「世子,綠妖法力非同一般,與其硬拚,不若……甕中捉鱉。」

  石渠一跳進泉池,就後悔了。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少爺,連水性都稱不上好,說是捉妖,送人頭還差不多。

  然而又有什麼辦法呢?哪怕和春花一樣被妖怪吞了,也好過一個人回家見爺爺吧。

  龍息泉比他想像的還要深。他屏了氣息,慢慢下墜,殷紅的水底,綠色海龍在他面前隱約現出全貌來。

  水面上大雨傾盆,水面之下,卻出奇地靜謐。海龍在他眼前調轉了身子,將燈籠大的綠色眼睛正對著他。也許是錯覺,他竟覺得海龍的眼中,有著與他共通的,失去親人的哀傷。

  一人一龍對視了半晌,彷彿世間再無它物。

  然後,石渠聽到了小綠的聲音。這聲音不像是從遠處傳來,倒像是原本就浸潤在他腦中。

  「長孫哥哥。」

  石渠聽得汗毛倒豎:「誰是你哥哥!你還我妹妹!」

  小綠默了一默,而後長嘆了一聲。

  「長孫哥哥,你是個好人,是小綠對不起你。……你再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要不是在水中,石渠絕對會衝著地上大呸一口。

  他奮力向前游了兩尺,恨不得衝上去,徒手抱住海龍妖怪咬一口。

  小綠彷彿笑了一笑。

  「你和你妹妹,都是好人。我兒子……很喜歡你妹妹。」

  「……」

  「長孫哥哥,我有一個兒子,尚不足日,不能離體,若是我死,他也不能活。你若願意替我將養這孩子,直至足日生下,我便將你妹妹還給你,如何?」

  這一下把石渠說蒙了。怎麼又冒出來個兒子?將養這孩子,直至足日生下,又是幾個意思?

  他不及細想,全副心思都放在「將妹妹還給你」那幾個字上。這下宛如絕處逢生,久旱逢霖,立刻慌不迭地道:「可以可以!莫說養一個孩子,十個八個也能養活!你快把我妹妹囫圇個地吐出來,我替你向道尊和世子求情!」

  他這話說完,半天沒聽到小綠回音。正焦急時,忽聽到小綠縱聲長笑起來,彷彿胸中塊壘盡皆去除。人的笑聲和海龍的長鳴匯聚在一起,於耳畔吰鳴。

  「此地危險,不宜久留,我送你們離開。」

  小綠在他耳畔輕輕說了一句,彷彿只說給他一個人聽。

  「謝謝。」

  石渠糊裡糊塗地被泉流裹挾著衝向大江之中,江水冰冷,卻有一股暖流從四肢百骸直竄入心口,又匯聚到肚腹中,漫不經心地安下了家。意識像一朵抓不住的雲朵,片刻就消散於無形了。

  他覺得自己長出了鰓,像一條真正的魚一樣自由自在地在水裡徜徉。去他的樊霜,去他的紈褲子弟,去他的長孫家的體面,去他的……

  陳葛把自己倒懸在一顆歪脖子樹上,眼疾手快地把石渠從汴水中撈起來,濕淋淋地扔在地上。

  見這傻子還在喘氣,陳葛捏著他的耳朵大吼:

  「傻子,快醒過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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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六章 凱風寒泉

  澄心觀的小道士在汴水岸邊織起金色法網,阻攔邪物從龍息泉進入汴水。

  法網甫成,兩邊的水面卻如鏡面一般平靜。

  其中一個小道士打了個哈欠:

  「師父讓我們在這兒守著,有什麼用?那綠妖受了重傷,游不了多遠了。」

  另一個瞪了他一眼:「師父讓咱們守著,咱們就守著。」

  話音丕落,龍息泉一側的水位驀地漲高了幾丈,大浪咆哮著向天空捲起,再回落時,分明是一頭海龍張大巨口的形狀。

  小道士們嚇得魂飛魄散:「師父哇啊啊啊啊啊……」

  法網瞬間被大浪衝得潰散,化作殘片,隨著水浪和其他的生命一起,匯入奔湧向東海的汴水。

  大雨初霽,東方露出了一層疲倦的灰白,汴水中莫名湧起的潮水終於緩緩褪去,在江畔淺灘上留下大片的貝殼蝦蟹,還有四個大活人。

  嚴衍直起身來,有些困擾地低頭,想把抱住他手臂的小女子撥開。手掌移到她面容之上,卻不自覺地停住了。

  只見她眉頭深鎖,雙眸緊閉,濃密的眼睫還串著水珠,口中喃喃說著什麼。倒真像是一個柔弱無助的,做了噩夢的小姑娘。

  嚴衍怔了一怔,醒悟自己居然發了會兒呆。良久,他搖頭揮去奇怪的想法,攤開一掌,放出斷妄司特有的煙火訊號。

  春花被煙火驚醒,毫無預兆地猛然坐起身來。

  「哥哥!」

  眼前是平靜的汴水,岸上沒有小海龍,沒有小綠,沒有樊霜,也沒有長孫石渠。

  龍息泉中發生的一切,他們在海龍腹中竟聽得如在眼前一般清晰。雖說小綠是將他們吞吃入腹的罪魁禍首,但春花覺得,他好像也不那麼討厭。

  只是,海龍一族再誕生一頭魘龍的希望,恐怕要斷絕了吧。

  嚴衍扶她站起,兩人對視一眼,竟不知說什麼好。

  早先的兩個潑皮凝固在一個互搏的姿勢,如兩條木雕的蛆蟲一般,趴在石灘上。大潮褪去,兩人愣愣地互視了片刻,驀地大叫:

  「咱們出來了!」

  「大哥,咱們活著出來了!」

  兩人歡喜得擁抱著狂跳,跳了半晌,忽然定住了。

  其中一人惘然地說:「咱們既然能活著出來,那二哥……」

  另一人也呆住了,良久,忽地暴起掐住對方的脖子,口中狠狠道:

  「什麼二哥!從來就沒有二哥!」

  被掐之人雙目暴出,也伸手扣進大哥的眼珠,摳出兩道血水。兩人都不肯放手,慘呼聲此起彼伏,原本是劫後餘生的寂靜,卻似重回了十八層地獄。

  春花遍體生寒,身子微微晃了晃,驚覺有人托住她腰肢。

  嚴衍側身擋住她視線,低聲道:「不要看。」

  當聞桑帶著捕快們趕到,將他們分開時,兩人已經徹底瘋癲,化為兩頭只知互相撕咬的野獸。

  岸邊聚集了許多百姓圍觀,有認出那兩人的,高聲嚷起來:

  「錢婆婆,那可是你兒子麼?」

  一個白髮老嫗磕磕絆絆地來到跟前,望著瘋癲的兩人,不知所措地哭道:「阿大,阿三,這是怎麼了?阿二呢?怎不見阿二?」

  她抓住人便問,眾人也只是搖頭,不知就裡。

  聞桑嘖嘖道:「這錢婆婆,從前到處炫耀她有三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如今兩個瘋了,一個沒了,真是可憐啊。」

  老嫗來到春花面前,嚴衍想將她格開,卻見春花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可以應付。

  錢婆婆充滿希冀地盯著她:「你知道我們阿二在哪兒,是不是?」

  春花猶豫了一瞬,終是在錢婆婆的殷切注視中嘆了口氣。

  「婆婆,你家阿二已經死了。」

  錢婆婆愣住了。

  春花繼續道:

  「你家阿二和妖怪搏鬥,不幸身亡。你另外兩個兒子為了給他報仇,也都拼了性命,很是英勇呢。」

  她摸遍了全身,竟然身無分文,於是摸出一個刻著自家名字的木牌,放進錢婆婆手裡。

  「婆婆,你兩個兒子已經瘋癲,以後生活想必艱難。這是我的名牌,你拿著,去春花繡莊找個營生,可好?」

  錢婆婆摸摸手裡的木牌,又看一看她,神色陰晴不定。

  半晌,倏地將那木牌兜臉扔回給春花:

  「你神經病啊?我有兒子,找什麼營生?」錢婆婆恨恨地剜了她一眼,扭身去抱她的兩個兒子去了。

  「……」春花被砸得發懵,默默撿起掉在地上的名牌,揣起來也不是,不揣也不是。

  她發了一會兒呆,抬頭正撞上嚴衍頗有興味的目光。

  「春花老闆,你這算不算又是——操縱他人的情感?」他唇角微微上揚,竟難得地給刻板的面容添了一絲暖意。

  春花錯愕一陣,旋即自嘲笑道:「就算我……陋習難改吧。」

  聞桑看了看自家大師伯溫和的眼神,只覺得日頭可能是打西邊兒出來了。

  「咳咳,那個……兩位,鴛鴦湖的妖物已被澄心觀的霍善道尊降服了。旁人都以為你們已經不在人世,若見了,不知該如何歡喜呢,尤其是吳王世子,這幾日為了給您報仇,那可真是……」

  春花有些尷尬地撣了撣袖口,向嚴衍行了一禮:「這次能大難不死,還要多謝嚴公子。今日就此告辭,改日必當重謝。」

  見嚴衍沒有還禮的意思,她訕訕一笑:「聞捕快,可否麻煩你雇一頂小轎。」

  「曉得!」聞桑脆生生地應了,剛邁出一步,便被嚴衍攔住:

  「我送你回去。」

  長孫石渠拖著沉重的步子,邁進長孫家府邸。

  煙柔抱著衡兒,在門廊下等他。見他進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過來:

  「可有消息麼?」

  石渠疲倦地搖了搖頭。

  陳葛說,龍息泉已被吳王府與澄心觀徹底封鎖,放出來的消息,只說兩頭妖怪已被道尊當場斬殺,而被妖怪吞噬的人,從此再無音訊。

  龍息泉下與小綠的對話,大約是一場夢吧?醒來了,一切都是虛妄。再沒有妹妹,再沒有他從小放在心尖尖上疼大的妹妹了。

  煙柔默了一默,半晌道:「少爺,當心身體,家裡還有許多事要您拿主意。」

  石渠伸出手,摸了摸衡兒水嫩的小臉,頓覺肩上的擔子有千斤重。

  「你照顧孩子也甚是辛苦,回房歇息去吧,一切有我。」

  煙柔一怔,這位嬌氣的大少爺,從前是不會在意她辛苦與否的。他眼裡根本看不見她。

  不由得哽咽了聲音,屈膝恭順道:「是。」

  仙姿從內堂匆匆而來,神情緊張:「少爺,老太爺等了許久,非要你去見,恐怕是瞞不住了。」

  石渠嘆了一聲,該來的總是要來。

  一進內堂,長孫恕早已在上方端坐,龍頭枴杖、戒尺、荊條、馬鞭、條凳、香爐等各色家法均已備好,端看老太爺當下的心情,覺得哪一樣更趁手。

  「小畜生,你回來做什麼?」老太爺見他是一個人回來,便沒有好話。

  石渠噎了一噎,也不還嘴,自找了個離得不近不遠的位置跪好。

  「爺爺,孫兒來領罰了。」

  長孫恕將龍頭枴杖跺了三跺:「我問你,你妹妹呢?」

  石渠垂著眸子,兀自道:「爺爺,孫兒從前不是東西。今後……今後一定勤學苦練,好好打理家業,好好掙錢,一切都聽您的,絕不違逆!」

  「……」長孫恕瞪著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半晌,他霍然立起,嘶啞著嗓子吼道:「你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我只問你,你妹妹呢?我的小春花呢?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啊?」

  泣聲再難掩蓋,石渠放聲慟哭,連連磕下頭去,額頭與地磚撞擊得咚咚直響。

  「爺爺,孫兒會和春花一樣,好好奉養您的!」

  長孫恕身子微晃,倒退了一步,彷彿明白了什麼。他雙手撐住龍頭枴杖,勉強保持神智,沒有讓巨大的悲痛侵襲意識。

  「石渠啊……」老人氣若游絲地出聲。

  石渠睜大了眼,這些年,長孫恕一直叫他孽障、小畜生、混蛋、敗家子,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了。

  「石渠啊,你爹爹就是不聽我的話,走的太早。你娘呢,剛生下春花,就隨你爹去了。你們兄妹倆,是爺爺活著唯一的盼頭。春花剛生下來的時候,一點氣息都沒有,爺爺我……就跪在這庭院裡頭,祈求滿天的神佛,給娃娃一點生機。你妹妹的命,是爺爺用自己的命求來的啊!」

  「石渠啊,你妹妹……要是真出了什麼事,你也得一五一十地跟爺爺說,不能瞞著爺爺啊……」

  老人摀住佈滿歲月溝壑的臉,老淚縱橫。

  石渠撲過去,抱住長孫恕的雙膝,大哭道:「爺爺,我說!春花她……她……」

  庭院中,春花從廊柱後頭默默露了個頭出來,咳了一聲。

  「爺爺,哥哥,你們這是……唱大戲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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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七章 海不波溢

  樊霜之事,尤其她被收入金磬前所說的話,都令嚴衍十分在意。他與聞桑核對了近五十年汴陵發生的大案,竟多少都與澄心觀有關。

  澄心觀這位霍善道尊在汴陵廣結善緣,在汴陵的「老五」都聽過他的名號。從前只知他德高望重,道行高深,倒是頭回見他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

  「但是霍善道尊所為,都是降妖除魔,與咱們斷妄司是一致的啊。」聞桑不解地敲著腦袋。

  嚴衍冷哼了一聲:「斷妄司的司訓是什麼,你忘了麼?」

  聞桑沮喪地翻了個白眼:

  「斷妄司以嚴守天道為己任,不輕縱,不枉殺。」

  「這就是了。白海龍是否與蘇玠之死有關,尚無論斷,綠海龍實際更未傷害一人。霍善道尊不問青紅皂白,只因迎合吳王世子的喜好,便狠下殺手,可算得上是不枉殺麼?」

  聞桑搔了搔頭:「可是他們都是『老五』啊。長孫石渠也說了,樊霜曾對他動過殺心,那個小綠,也害得許多人落入海中,更有兩人瘋癲,一人喪生,怎麼也算不得無辜吧?」

  嚴衍皺眉看他,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倘有幼童玩鬧,以瓶水沖垮蟻穴,該如何論處?」

  這一問,問得聞桑摸不著頭腦:「呃,幼童玩鬧,不歸咱們斷妄司管吧?實在不行,責令他娘,揍他一頓?」

  「你如此說,是因為你是人類的斷妄司。倘若,你是蟻類的斷妄司呢?」

  「……」聞桑結實一愣。

  嚴衍搖搖頭:「你回去,將司訓再抄一千遍,想明白了再來見我。」

  兩人上了福喜客棧的樓梯,聞桑率先推開嚴衍所住客房的門——

  他失了聲一般,定在原地,半晌才悶悶道:「師伯,我可否……晚點再回去抄一千遍?」

  床榻上側躺著一具容色冶豔的裸女,大紅錦被上白花花的肉體,彷彿要將人眼灼瞎。

  「嚴先生回來啦?真教奴家久等呢!」

  聞桑大張著嘴,回頭純真無邪地看向嚴衍:「大師伯,這位是……師嬸?」

  嚴衍臉冷得像冰窖一般,一把將聞桑撥開,快步進房。

  「何人派你來的?」

  那裸身美人將全身上下流水般款擺了一下,柔媚地望定他:「我家東家讓我來伺候先生。」

  「你家東家是誰?」

  「哎喲,先生您何必明知故問呢?我家東家還指望請您出山效力呢!」美人嗔道。

  「……」

  長孫春花,這個刁鑽下作的女人!

  嚴衍瞳中漸漸有風雷聚集。嗓音卻仍冰冷:「你過來。」

  美人粉面泛上紅暈,從床上起身,蒙上一襲輕紗,踮著腳尖向他走過來。

  「先生真是個急性子呢。」她伸出青蔥玉指,點上嚴衍胸膛。

  指尖在三吋遠的地方停住。女子花容失色,驚叫:「我怎麼……動不了了?」

  嚴衍也不答她,側身的同時兩袖拂動,一股勁風將那美人裹著直飛出門。美人慘呼著趴倒在門外的走廊上,扶著腰哎哎叫起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

  客棧大堂和其他房間的客人聽見這動靜,都紛紛張望過來,這下看得眼珠子掉落了滿地。

  美人又羞又窘,連忙向房中逃去,豈料房門快準狠地在她鼻尖闔上。

  「噯,先生開門啊!奴家……奴家的衣服還在裡面呢。」

  房門倏然開啟,幾件衣裙連帶著床上的錦被兜頭朝她飛過來。待她醒悟過來要進門,那門扇又毫無感情地闔上了。

  嚴衍坐在桌前,聽見門外那美人嬌喘哀求了半晌,終於在圍觀眾人的議論中自己穿好了衣服,哭哭啼啼地去了。

  聞桑嚇得三魂七魄去了兩魂六魄。如果說從前大師伯生起氣來,是冬天掉進冰窟窿,那今天這一場氣,可真是暴雪壓城了。

  他小心翼翼地發問,生怕自己被暴雪的餘威掃到:

  「大師伯,這姑娘,是誰派來的啊?」長得還挺好看,其胸碩大,生平罕見……

  嚴衍重擊桌面,沉聲怒道:「除了長孫春花,還能是誰!」

  聞桑噤了聲,默默溜著牆角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又開了門,溜著牆角回來了。

  「那個……大師伯,我去問了小二。這姑娘不是春花老闆派來的,是尋家老闆派來的。」

  嚴衍一愣。自己這無名火,確是起得有點早。

  半晌,他不露痕跡地說了聲:「如此。」

  暴雪猛烈侵襲過境,突然就放晴了。

  聞桑眼見他師伯渾身包裹的冰塊逐漸消融,覺得自己真是個小機靈鬼兒。

  他輕咳了一聲:「大師伯,有個事,不知道你聽說了沒。長孫家那位春花老闆啊,聽說這回受了驚嚇,回去就病了,到今天都三天了,病還沒好呢!」

  「誒,大師伯,您這剛回來,又要出去啊?」

  「……您忙、您忙,我回去抄司訓去了。一千遍對吧?得嘞!」

  到了長孫府,出來接待的竟是石渠。

  石渠一見嚴衍,便大喜過望,感激涕零地握住他雙手:「嚴兄!你定是知道了我的慘事,特地來探望我的吧?」

  嚴衍:「石渠兄,怎地有些……不良於行?」

  石渠臉似苦瓜:「別提了,我那天拼了一身剮,要去給爺爺報噩耗,誰知正剖白心聲,春花這死丫頭她……她竟然全鬚全尾地回來了!」

  「嗨,幸好是我機智,便宜行事,立刻同爺爺說,是我最近和萬花樓的姑娘們排了一齣慘戲,其中我扮的那個角兒恰巧死了妹妹,正要錘煉錘煉慟哭嚎啕的演技。」

  嚴衍唇角一牽:「然後呢?」

  「爺爺自然是照單全信啦。那傢伙……枴杖打折了上荊條,荊條招呼了上馬鞭,一個好好的條凳都被打裂了……最可惡是春花那死丫頭,眼睜睜地看著哥哥我挨揍,在旁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嚴衍輕輕一哂,竟笑出了聲。

  石渠摸著腫了半邊的屁股:「嚴兄,咱們去園中走走。我這光景,坐是不能坐了。」

  長孫府的園子不大,卻是重重疊嶂,曲徑通幽,別有野趣。行了一段,嚴衍終究是問:

  「聽說,春花老闆病了?」

  石渠揮揮手:「熬夜看賬本的時候忘了關窗,受了風寒。這麼大個人了,還毛毛躁躁的。」

  「可請了大夫看過?」

  行進的腳步驀地頓住。

  叢叢玉簪緣石徑而開,綠葉肥厚,花萼纖細雪白,如夜空中點點掠星。一片細密的矮竹後,掩映著碧波之上的小亭。清越的笑聲如同細碎風鈴,從亭中順風傳至。

  他微微一怔,透過纖纖竹影,望見亭榭中一男一女對坐笑言。

  石渠站在一旁,籠著手:

  「世子殿下領著王府的老大夫,日日來看診呢。」

  春花梳了高髻,金步搖玉對釵點翠珠鈿戴了一頭,蒼白的小臉裹在一團金光耀眼裡,顯得格外嬌小。神情雖少了平日的鮮活精氣,眸中歡喜卻不虛假,紅唇放肆咧開,露出兩個尖尖的小虎牙。對坐的吳王世子玉冠白袍,俊美無匹,雖也有一臉病容,雙眸卻亮若晨星,溫柔淺笑地睇著她。

  如斯美景,如斯佳人,果然似水流年。

  嚴衍盯著看了一會兒,便聽石渠一拍腦袋,後知後覺道:「嚴兄,莫非你也是來探病的?」

  小亭中的情形在外人看來是悅目騁懷,美不勝收,在其中的人看來,卻是如履薄冰,步步為營。

  竹中有微微秋風,沙沙作響,清香滿溢。

  春花輕微地打了個冷顫。藺長思皺起眉:「你這人,天涼了怎麼也不知多加件衣?」目光逡巡了一圈,索性將自己身上的披風除下,遞過來。

  春花一愣,連忙搖手說不必。

  捧著披風的手定在半途,凝滯了片刻,方才若無其事地收回。

  藺長思輕輕地嘆了口氣。

  「許大夫的話,你要聽的,不要任性。我看你面色暗淡,目光凝滯,定是許久都沒睡過好覺了。」

  春花不以為然:「那個老頭,說我貪念太深,思慮過重,恐怕不能長命。這是看病還是算命?」

  「這許大夫真這麼說?」藺長思臉上終於出現一抹憂色,「他是看著你長大的,若真這麼說,也是為你好。」

  「我平日能吃能睡,身體好得很,哪有什麼思慮。」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你總是白日奔走,深夜看賬,長此下去,身體受不住的。」藺長思皺起眉頭,「我叫王府裡的老賬房吳先生去幫你幾日,可好?」

  春花摸摸臉:「王府賬房我可不敢用,萬一洩了王府的隱私可不好。這些本是我做慣了的事,眼下還能抵擋一陣子。不過今後再招人,私德上也得留心。前一個褚先生,便是教訓。」

  藺長思一怔:「聽這口氣,你是有了人選了?」

  春花笑眯眯地坐直:「對啊。我近來看上了一個,可好可好了。只是人家還未答應。」

  藺長思一時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道:「能讓你看上的人,想必是極好的。」

  「為人正派,腦筋又清楚。雖然脾氣不大好,不過謀人取才,用人取德嘛,別的也不重要。」

  「你這口氣,不像是招賬房,倒像是要招贅。」

  春花正捧了茶往嘴裡送,聽他這樣說,嗆得連連咳嗽。

  藺長思輕撫她背脊,眸中暗了一暗。

  「賬房是緊要的人,可需要我給你把關?」

  「那甚好。你替我好好相看,我請你吃好茶。」

  「春花,」他忽然正色,「我這輩子不納妾,不花心,也絕不會養什麼外室。你覺得,我的私德可還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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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八章 飛鴻戲海

  春花第一次見藺長思的時候,正是十二歲。在其他姑娘還在母親懷裡撒嬌時,她已經接下了長孫家的重任,開始掌管家業。

  那一年吳王妃生辰,王府辦了一場遊園會,遍請了汴陵城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長孫家原本沒有收到帖子,但汴陵前頭幾家富戶都在受邀之列,春花硬是請長孫老太爺託了梁家夫人,帶她一同赴會。

  就是在那場遊園會上,吳王妃拾到了一方自己少女時親手繡製的繡帕。幾經查問,才查知是長孫家的春花小姐不小心遺失的。誰能想到,長孫春花的母親和吳王妃竟然是幼時比鄰而居的手帕交?雖然失散多年,但王妃聽說閨中密友早早離世,還是慟哭了許久。又聽說密友遺下一雙孤苦的兒女,更是憐孤惜寡,痛惜不已。

  她將自己的獨子帶到春花面前,認真叮囑:

  「長思,春花是母親最好的姐妹的女兒,從今往後,你要把她當做自己的親生妹妹一樣愛護。」

  「長思遵命。」他恭恭敬敬地允諾。

  扎雙鬟的少女盈盈向他下拜:「長思哥哥。」

  一年到頭,用盡心思攀附王府的人實在太多,她可算是其中最成功的一個。也因此,顯得十分突兀扎眼。立刻便被遊園會上的其他富家千金排擠了。

  藺長思再看到她的時候,她被幾個富戶家的小姐圍在中心,一把推倒在地上,沾了一裙子的灰。

  「你費盡心思,演著一齣認親的大戲,圖謀的是什麼?要錢財?還是你想嫁進王府?你也配?」小姑娘間的爭風吃醋,雖然幼稚可笑,卻也不減其尖酸殘忍。

  他向來看不慣這些仗勢欺人的事,想起母親的叮囑,便要上去幫她,卻被尋家大少爺拉住。

  「那丫頭能耐得很,世子且看一看再說。」

  名叫春花的小姑娘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

  「你們以為,把我的衣服弄髒了,我就會出醜嗎?」

  「不然咧?」為首的富家千金氣焰囂張地瞪著她。

  春花從袖中掏出一條細長的鬃毛小刷子,輕輕刷過裙襬。刷過之處,原本沾滿灰塵的絲帛一下子就乾淨了,灰塵全被鬃毛吸走。

  原本等著她撒潑失態的富家千金們都怔愣地望著她。

  半晌,有一個忍不住問:「你……這是什麼衣料?」

  「這是我們春花布莊新進的南洋布料,名字就叫『不染塵』,柔軟貼身好打理,萬一弄髒了,用這豬鬃細刷輕輕一刷,便嶄新如初。特別適合遊園、踏青、騎馬這樣的場合呢。」春花笑眯眯道。「這料子,汴陵只有我家有貨。我穿得不好看,倘若是姐姐們穿上,一定比我好看一百倍。萬一需要和世子哥哥一同騎馬、打球什麼的,姐姐們也不必擔心失了儀態啦。」

  「……」藺長思微微失笑。

  「姐姐們若是需要,打發丫鬟去我們布莊訂貨便行。咱們都是好朋友,報我的名字,給姐姐們打七折,再免費送一把隨身的刷子。」

  富家千金們面面相覷,半晌,有一個道:「我們是……好朋友?」

  「可不是麼。我一看到姐姐們,就覺得美不勝收,將來的世子妃,一定是幾位姐姐中的一位呢。」

  藺長思有些笑不出來了。

  那一天,長孫春花和汴陵城中所有的名門閨秀都成了「好朋友」。春花布莊的布料被搶購一空。長孫春花其人,迅速在汴陵商界聲名鵲起。

  藺長思自幼身患頑疾,自問無慾無求,不爭不搶,所難棄者,似乎就只有這麼一點執念,卻不便人知。

  「我這輩子不納妾,不花心,也絕不會養什麼外室。你覺得,我的私德可還行?」

  春花捧了小暖爐,側頭笑了一笑:「世子爺自然是松筠之節,不像我這市井女兒,死皮賴臉,輕浮懶散,這輩子也只能孤獨終老了。」

  「……」藺長思默了一默,沒有再說什麼。良久,由許大夫扶著起了身,說是要走。

  走出兩步,又回身道:「明日我不來了,你也鬆快些。只是許大夫開的湯藥還是要喝,一劑也不可落下,知道了麼?」

  對面立時歡喜:「知道了,長思哥哥。」

  嚴衍與石渠在園中亭後聽了一耳朵,覺得不妥,於是仍到春花書房中等待。豈料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春花仍不見蹤跡。

  書房大得不像話,櫥格與書案堆滿了山海一般的文簿,窗下一方軟榻,也有紙張書本扔得橫七豎八,三五個暖爐四散翻倒,七八枝禿筆混跡書頁中,各處皆鋪設地毯和軟墊。重重雜物中可見一個人形蠕動爬行留下的痕跡,主人的懶漫放縱可見一斑。

  嚴衍不是急性子的人,但也不慣等人。想了想,便起身要走。

  門外忽地咋咋呼呼飄進來一句:

  「仙姿,我的千層油糕和雲液酒呢?揚州的沈大廚就來這麼兩天,再吃不上我長孫春花四個字倒過來寫!」

  書房的薄木門遭人一腳踢開,方才嬌怯怯的病美人咬著塊油糕,邊走邊往下拽簪子,直拽得滿頭金飾叮呤咣啷掉了一地,一頭青絲如雲般披了下來。

  「可累死老娘了……」

  嚴衍立在書案前,愕然與她相望。

  兩人木雕一般定了半晌,仙姿拎著兩壺酒從門外探進頭來:

  「小姐,是大少爺把他領到這兒的,跟我可沒關係啊。」她猶豫了一下,敏感地覺出氣氛詭異,於是將雲液酒往門口一放,自己躡著腳走了。

  嚴衍輕咳了一聲。

  千層油糕吧唧糊在了腳面上。春花面色窘了一窘,腦中浮現上千條挽回她沉穩端莊形象的路徑,卻沒有一條走得通。

  好在她是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英雄。

  捋了捋額髮,春花換上慣有的親善笑意:

  「嚴公子,今日怎麼有空前來?」

  嚴衍唇角勾起:「原是來探病的。春花老闆如此精神,可不像是在病中。」

  春花訕訕一笑,將軟榻上堆滿的書冊撥了個窩出來,自己坐了。

  「病是真病了,不過被王府的老大夫連下幾服湯藥,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敢對外說好了,要不各鋪子的掌櫃管事送賬簿和文書過來,更沒個忌諱了。嘿嘿,偷得浮生半日閒麼。」

  思忖片刻,口中埋怨:「我這哥哥,怎麼把你領到這兒來了,連茶水都沒人伺候。要不,咱們去後園亭中喝茶?」

  黑眸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嚴衍垂眼道:「不必了。」

  他原本是松衣起身要走的,這會兒逕自地來到書案後的主位坐下,拎起兩本流水歷,翻看了兩頁,問道:「這兩月的舊管新收與開除見在都未配平,可見你生病的時候,手下人也偷起懶了。」

  春花愣愣地望他,知道賬簿不該教外人隨意瞧,但這人看賬看出了一股青天大老爺審冤案的架勢,竟把她鎮住了。

  「呃,那幾本我還沒來得及核對,想是他們疏忽了。」

  她話音未落,嚴衍竟從旁拎了筆,開始在賬簿上圈紅改字。

  再不阻止,她這長孫家大當家的臉面往哪擱?

  「那什麼……」她剛說了幾個字,驀地福至心靈,從軟榻上蹦起來:「嚴公子,你答應給我當賬房先生啦?」

  嚴衍抬眸,十分溫和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老夫子終於遇上會答題的學生一般。

  「嚴某在汴陵只是暫居,在貴處討幾個月飯錢,過後還是要走的。」

  這真是意外之喜了,春花笑得眉眼如花:「無妨無妨。」

  今後的事情今後再說唄,留不留得住能人,還得看她的本事。

  「您這是,立馬上工?」

  「稍解春花老闆燃眉之急。」他淡淡笑了,「哦,該改成『東家』了。」

  這一聲「東家」在他口中柔柔打了個轉,不知怎地,讓春花臉頰上有些發燙。

  她拍手笑道:「正有好酒,該浮一大白!」她從軟榻底下小櫃中摸了半天,摸出兩個青瓷杯,斟了兩杯揚州雲液,一杯遞給他。

  嚴衍訝然回望,她手裡的瓷杯已主動撞上來,清脆地一聲響。

  「嚴公子,哦不,是嚴先生,從今日起,咱們一起發財啊!」

  下元當日,宮觀士庶,設齋建醮。家家戶戶在汴水之濱設了齋品為家人祈福,為亡者祭祀。家中殷實的,於月出之時,乘了彩船在水上不繫而行,船上懸掛各色燈籠,擺放齋酒果品,焚香禱告。

  因著此前鬧水怪,鴛鴦湖上蕭條了不少,為解百姓顧慮,吳王夫婦攜了世子,親上花籌會樓船上向汴陵百姓致意。

  此前尋仁瑞在吳王府誇下了海口,必定把今年的花籌會辦得體體面面,結果尋家精心準備的樓船被妖怪大嘴咬了個稀碎,他自己也險些做了水鬼。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求到長孫家門前,花了一半樓船的造價,租了一艘舊年的大船。

  尋仁瑞心疼得血吐了幾缸,好歹護住了尋家的面子,只是裡子漏了個流稀。

  春花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一艘綵燈畫舫載不動她的春風得意。

  吳王世子現身花籌會,本就是她私下向藺長思求來的。去年拿下的幾個造船作坊,還未轉成明股,都做了尋仁瑞的生意。尋大當家講排場,一艘樓船撇開物料人工,淨賺了他五千兩。

  本想著坑他一次就夠了,誰知水官賞臉,竟教她坑了尋大當家兩回,真是暢快,歡喜,爽。

  依舊是一家人在畫舫之上,團團圓圓,歲月靜好。茶點酒水都是提前訂好的揚州特產,翡翠燒賣晶瑩剔透,春花一個人就能吃一盤。

  煙柔拿了黃表來請春花寫字,春花笑了半天:

  「今年無論如何,得給尋大當家祈一道福了。衷心祝願他身子康健,福壽雙全。」

  石渠這一陣子再沒了尋芳的心情,下元夜便老老實實在畫舫上幫著抱孩子。

  他滿臉愁苦地望著在自己身上滴口水的胖娃娃,掰開娃娃的嘴,八顆小米粒一樣的乳牙清晰可見地錯落生長。衡兒在他魔掌下艱難地蠕動掙扎,嘴裡無意識地呀呀叫喚。

  「無齒小人!」他憤憤不平地罵道。

  胖娃娃還不知道自己被罵了,笑呵呵地抱住他的手掌:

  「爹爹爹……爹爹爹……啊……」

  一個浪頭打過來,畫舫晃了兩晃,忽然一陣反胃湧上喉頭。石渠連忙把孩子往煙柔懷裡一塞,自己撲到船舷邊上大吐特吐起來。

  「真是怪了。大少爺打小就是不暈船的。」仙姿百思不解地說,「難道是喝多了酒?」

  春花飲過了兩壺雲液,兩腮酡紅,笑得幽暗神秘:「哥哥身子不舒服,讓他領著衡兒先回吧。」

  畫舫在碼頭暫靠,石渠帶著乳母和衡兒下了船,煙柔欲跟上去,被春花一攔:

  「讓他們去吧,咱們幾個女人家,難得看看熱鬧,再順著湖游一圈兒。」

  煙柔愣了愣,焦急道:「少爺怕是……顧不好孩子。」

  「怕什麼,還有乳娘呢。」

  春花如此說,煙柔也無法,只得回船上坐了。

  舟櫓搖搖,湖水漾漾,燈火如一篩子紅豆在如晝的下元夜明豔跳動。

  仙姿沖了新茶,將舊茶碟拿出船面上傾倒,畫舫中只剩春花與煙柔兩人,倏地靜了下來。

  煙柔沒了孩子在側,彷彿忽然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正襟危坐著,抿了口茶又放下,眼眸只盯著自己的腳尖。

  春花心情好,喝多了酒,神情愈發懶漫,向她笑道:「湖上風景甚美,你多看兩眼啊。」

  煙柔搖搖頭:「前幾日剛鬧過水怪,妾身還是……有些怕水。」

  春花憑欄坐著,酒意上來,傾身去撩那湖水,彷彿要徒手抓出一條魚來。她向來玩性大,只隨自己性子,身子漸漸傾得過了,堪堪便要跌下去。

  煙柔一驚,失聲叫道:「姑娘小心!」

  身子疾撲過去,指尖幾乎要觸及春花衣衫的時候,斜裡驀地伸出一隻手,如鷹鉤一般勾住她手腕。

  春花回過頭來:

  「煙柔,你這是要拉我回來,還是推我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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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九章 番外之海約山盟

  海龍們的家園,在東海偏北的一處海底珊瑚林。遠離塵世,遠離捕獵者,甚至遠離那座明晃晃招人現眼的東海水宮。族長老黃說,海龍和飛龍幾萬年前是一家,可是飛龍族早已搭上仙班,襲了東海水君的位,徹底放飛了風騷的審美情趣。而海龍族還只能在珊瑚林中游來游去,過著心很大且不害臊的原始生活。

  老黃常常憤憤地啐一聲:「東海水君個老暴發戶!」

  除了罵一罵飛龍族,好像也沒有別的什麼能夠安撫海龍們日復一日的自甘平庸和焦慮。

  老黃活了一萬多年,老得嘴都快張不開了,是唯一一頭見過活的魘龍的海龍。在老黃的心裡,只有孕育出一頭魘龍,海龍族才能再現萬年前的輝煌。

  旁的海龍的姻緣都是成年以後由父母自幼定下,只有小白和小綠,因為擔負著全族的希望,他們的姻緣是還在爹肚子裡就定了下來的。

  小白的異心始自那一日。她和小綠吵了架,賭氣回了爹家。

  她憤憤地抱怨:「我難道不能愛很多條雄龍麼?為什麼只能愛小綠一個?」

  她爹爹被她離經叛道的說辭嚇了一大跳,苦口婆心地勸她:「小綠有什麼不好?他是咱們這一代嘴巴最大的海龍,修行也努力,人也老實本分。你和他好好過,將來真生了一頭魘龍出來,咱們這一支不就光宗耀祖了麼?你那些姨夫姑父,不就都得看咱們的臉色了麼?

  「咱們海龍一族,血脈裡打著烙印,注定是一生一世一雙龍,海枯石爛,婚盟不改。你若變心,會被全族唾棄的。」

  小白覺得和她爹聊不到一個珊瑚杈上去,氣得獨個兒浮出水面去散心。

  她盤在一個小小的礁島上,正傷心的時候,海面上駛來一艘九桅的巨大寶船。

  船體紅漆打底,金漆描飾,重重樓閣,富麗堂皇,彷彿一座移動的海上城池。十六道白帆張滿,船頭上,一隊環珮羅衣的美人正踮著象牙一般白皙的小腳,翩翩起舞。鼓樂齊鳴,膚色、髮色、服飾各異的男女在甲板上隨之起舞狂歡,好不快活。

  船頭上領舞的美人紅髮雪膚,媚眼若絲,一個急促的迴旋,竟不小心跌落海中。小白嚇了一跳,連忙游過去將她救起,一人一龍被船上的人發現,雙雙被撈回船上。

  混亂中,小白勉強擠出一點法力,幻化成人的形狀。被她救起來的紅髮美女還是看到了她的長尾巴,然而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小白一眼,什麼都沒說。小白被當做流落荒島的漁家女子,和寶船上的貴族商隊一起,駛向世界上最綺麗豪奢的城市——遠寧。

  小白和紅髮美人住在一間船艙中。紅髮美人名叫卓合,自言來自遙遠的異國,本國的王子和大官與商隊一同出使中土,為免海上生活空虛無聊,特挑選了國中最美貌伶俐的女子同行。

  「啊,我聽說過。人類的女子,有些是取悅男人的工具。」小白非常耿直地說。

  卓合聽了,先是一愣,而後大笑:「我才不是取悅男人的工具。那些連世界還沒見過,就稀里糊塗成了親,然後伺候一個男人到死的女人,她們才是取悅男人的工具。」

  「我,是自由的。」卓合的眼珠極亮,勾魂攝魄。「男人們都愛我。我挑選其中順眼的,與他們相好,賺到金子,取悅自己。」

  卓合白天酣睡至午,午後打扮得花枝招展,與姐妹們在船上各處嬉戲遊玩,到了夜晚,便穿梭在在不同的宴飲中鶯歌燕舞。如若碰見她中意的男子,便是整夜整夜的不歸。她的嗓音如同一個世上最痴情的女子,令石頭人也能聽得潸然淚下,情根深種。她的體態穠纖合度,舞姿婀娜迷人,坐懷不亂的遊方僧也忍不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如她所說,所有的男人都愛她。

  這是小白不瞭解的新奇世界,風花雪月,燈紅酒綠。

  她終於忍不住問卓合:

  「怎樣才能成為你呢?」

  卓合大笑起來。

  這是一個海鷗齊飛的午後,卓合望著遙遠的海平面上隱約浮現的陸地,笑道:

  「你什麼時候掙脫了自己的枷鎖,就到遠寧的飛霞樓來找我吧。」

  小白在寶船靠岸的前夜回到了海中。她帶著滿腦子的光怪陸離回到海龍們的珊瑚林時,小綠大驚小怪地撲過來:「你到哪兒去了?我和你爹你娘都擔心死了!」

  她心中微暖,心想,自己與卓合不同的,是有小綠做她的港灣。

  然而小綠下一刻便急吼吼地拉著她回他們的珊瑚洞。

  「今兒個是我合適的日子,咱們得抓緊,這個月懷不上小海龍,又要等下回啦。」

  化蛇破出金塔的那一夜,東海水君遍召水族,即便是海龍一族一向與水君不合,大敵當前,也要同氣連枝,共同抗敵。小綠少見地穿上海龍的甲冑,領著所有年輕力壯的海龍,準備上戰場。

  整兵完畢,小綠怔然看她:「小白,你不去嗎?」

  小白驚恐道:「我們不是魘龍最後的血脈嗎?如果我們死在戰場上,那誰來生下最後的魘龍?」

  小綠仍然是憨厚而不容置疑地傻笑:「如果海龍族都沒有了,只剩下我們兩人,那生下魘龍又有什麼用呢?海龍族人人平等,大家都要為全族的存續奮鬥至死。」

  ……所以,都是騙人的嗎?她還以為魘龍的血脈是一種特權,代價則是被迫履行繁衍的義務,可是到上戰場的時候,就人人平等了?

  「我不去。」小白冷著臉,背過身。族人給她的只有枷鎖,她為什麼要為族人奉獻生命?

  「你若不去,他們會看不起你的。」

  「我不在乎。」

  小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強迫她。

  「那麼小白,你等我回來,我們在一起。」

  小白沒有等小綠回來。寶船上的時光如同一顆光輝奪目的寶石,輕易打敗所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生活。

  很久很久以後,樊霜終於明白,她要的不是去愛很多條雄龍,而是可以愛很多條雄龍的自由。

  她要的不是有一條雄龍只愛她一個,而是他明明擁有愛很多條雌龍的自由,卻選擇只愛她一個。

  這些話,小綠永遠不會懂。

  沒有自由去愛的能力,無謂談愛。

  小白化成人形,逃出海底,千里迢迢來到遠寧的時候,卓合已經死去很多年了。遠寧也已經不是那個世間最繁華綺麗的大城市。但卓合的故事,還流傳在中土。

  人們說她最終被中土的皇帝看上,成了三宮六院中最受寵的妃子,她的美貌經由畫師的妙手凝固在畫卷上,她的故事被無數的戲班爭相傳唱,她真正成為世間男子心中永恆不老的美夢。

  小白敲開了遠寧最負盛名的青樓的大門,找到了鴇娘:

  「我要成為卓合那樣傳奇的女子。」

  鴇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了:「那就隨我們去汴陵吧。」

  世間百年,通曉世故,見慣情纏,樊霜早已不是那個憨傻直率的小白,汴陵花街女都知,她穩坐第一把交椅。官宦之家,豪奢富戶,若有談不攏拿不下搞不定又打不垮的人,便以重金請出她這位樊都知,三杯兩盞美酒下肚,再頭鐵的百煉鋼都會被她化為繞指柔。

  這位蘇玠大人,似乎不太一樣。皇恩浩蕩,得了到汴陵來採辦貢品的肥差,洗個手都能漂起厚厚油花。蘇玠卻面無表情,整個晚宴都在與汴陵的富戶們爭辯幾等綢緞的市場價格。在座的大人物暗暗向樊霜使了個眼色。她會心頷首,身姿如銀魚地游弋過去。

  「良辰美景,蘇大人明明是雅人,卻和我們這些俗人混跡一處,盡說些市儈之語。難為蘇大人了。」

  蘇玠見她容貌嬌豔,談吐大方,頗覺可親,便住了口舌之爭,微微笑道:「春花老闆說,有一位都知雍容婉約,解語風流,看來就是樊霜姑娘了。」

  樊霜飛紅了臉,連連自謙,心中給長孫春花記了一回人情。

  「值此好宴,樊霜給諸位貴人講個小故事湊趣吧。」她於是娓娓道來,講的正是卓合的故事,講她在寶船上如何傾倒眾生,到了中土如何豔壓滿城,最後又是如何與微服私訪的皇帝相識。故事盡時,她按慣例留了個懸念:

  「請各位貴人一猜,這位卓合美人最終是否嫁入了皇宮?」

  座中聽眾自然是好圓滿的多,紛紛答是。

  樊霜款款一笑,正要引出一段郎情妾意,順水推舟,卻聽蘇玠道:

  「卓合確有其人,本官幼時曾在弘文館中讀到前朝記載,卻與樊霜姑娘所講大不相同。」

  樊霜微微吃驚。這故事她講過幾百次,還是頭一次有人提出質疑。

  「哀帝時有海外伶人卓合,善歌舞,容姝異,有豔名,帝召其入宮。卓合持劍入宮,面東而哭,自刎於玉階之下。後三年,賊兵自東而來,天下遂覆。」蘇玠感喟地搖搖頭,「這是前朝起居注中的記載,外人少知。」

  眾人訝異,誰都沒有想到,樊都知的起手式竟有個這樣的意外結局。

  半晌,樊霜顫聲道:「蘇大人所讀記載中,可有說道,卓合她為何要自刎麼?」

  蘇玠嘆了一聲:「既已經回不了家,怎能再失了自由。」

  蘇玠身死的那一晚,也是這樣的歡宴之後。樊霜將蘇玠扶入暖廂,送上牙床,點起安息香,只是香中添了一味催情喪志的「袖中春」。

  刀尖刺入蘇玠胸口的那一瞬,他失落的雙眸緊緊瞪著她,彷彿在說:

  你也回不了家,如今還失去了自由。

  身後的人冷冷一哂:「既選了這條路,就不要後悔。」

  樊霜咬著牙道:「東西究竟在哪兒?」

  蘇玠向來克制的神情中染上了一絲張狂:

  「你們永遠都不可能找得到。」

  刀刃更進一吋,他唇邊溢出鮮血,不過須臾,便低下了高貴的頭顱,死得像路邊凍死的乞丐一樣灰暗。

  身後的人哼了一聲,淡淡吩咐:「把那個叫菡萏的花娘帶進來吧。等她醒了,會清楚地記得,這一切都是她親手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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