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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茱迪•麥娜]攜手佳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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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03:41 |顯示全部樓層 |倒序瀏覽
攜手佳人 作者:茱迪•麥娜
 
橫過廣闊的海洋之後,薛維琪,一個美貌秀逸的美國女郎,
驟然變成無依無靠的孤兒。
她急於追索喪失良久的繼承權,
卻心驚於威克菲莊園的優雅、隆重,神迷於她那個遠房表哥……
惡名昭彰的費傑生。被倫敦名媛追逐於舞台歌榭的傑生一直是個謎。
維琪厭憎他的自高自傲,卻不能不欣賞他內斂而靈動的風度。
漸漸地,在那對深如綠海的眼中,她感覺到潛藏的記憶風浪。
而她倔強的魅力卻像天羅地網,向他當頭罩下。
傑生終於將她攏進強壯的臂彎中,用他的吻焚燒她的唇,用他的熱情撩起她甜蜜的飢渴。
慾望與慾望的撞擊,爆出狂歡的火花,燃斷了殘酷的過去之鎖煉。
然而,在一陣盲目的憤怒中,維琪發現他們的愛情中心,就藏著可怕的背叛……
那一份她原以為終將勝利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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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04:0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英格蘭  十八一五年
  
  「嗨,你好,傑生。」黑髮美女對著鏡中映出的丈夫身影打了一聲招呼,然後注意力又回到面前打開的珠寶盒上頭。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串鑽石項鏈,遞給站在後面的他。「幫我戴上,好嗎?」
  
  她的丈夫看見她飽滿的酥胸上,已經掛滿琳琅滿目的珠寶及翡翠,臉上掠過一抹厭憎。「就一個參加舞會的高尚仕女而言,妳家這磨小的衣服,戴這麼多的首飾,不會太粗俗嗎?」
  
  「你懂什麼叫粗俗?」費梅莎冷哼一聲。「這種打扮正流行。事實上,賴克西男爵還特別要我穿這套禮服去參加舞會呢!」
  
  「因為那樣他不必花太多功夫就可以脫掉妳的衣服。」她的丈夫譏刺道。
  
  「完全正確。他是法國人,很性急,」梅莎厚著臉皮說。「而且他覺得我非常美麗。」
  
  「他說對了,」費傑生的眼光橫過她那吹彈得破的肌膚、豐滿的紅唇,以及讓珠寶撩人地顫動的大胸脯。「妳是個美麗、淫蕩、貪婪的……婊子。」
  
  腳跟一轉,他正要走出房間,卻又站住。他冰冷的口氣透露出至高無上的權威。「在妳走前,去跟我們的兒子道聲晚安,傑米太小,還不懂妳是怎樣的水性楊花,妳不在的時候他很想妳。一個小時之內,我就要動身到蘇格蘭去了。」
  
  「傑米!」她怒憎地說。「你就只知道關心他——」她的丈夫根本懶得否認,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梅莎更是火上添油。「等你從蘇格蘭回來的時候,我就不在這裡了!」
  
  「好。」他說,腳下不停。
  
  「你這個雜種!」她壓著怒氣說。「我要告訴全世界你是什麼樣的人,然後我要離開你,一輩子再也不回來……」
  
  傑生把手放在門鈕上,轉過頭來,滿臉都是不屑之色。
  
  「妳會回來的,等妳手頭的錢花光以後。」
  
  門在他身後關攏,掩上梅莎美麗的臉龐上勝利的表情。「我決不會回來,傑生。」她對著空氣說。「因為我決不會缺錢用,你會自動隨時乖乖送上來。」
  
  ***
  
  「晚安,大人。」傭人用一種奇怪的口氣低聲招呼道。
  
  「聖誕抉樂,諾普。」傑生抖掉靴子上的雪花,順口答道。兩個星期前跟梅莎最後吵架的一幕掠過腦海,他立刻把它揮開。「天氣多耽擱了我一天時間。小少爺睡了嗎?」
  
  門房呆在當地。
  
  「傑生——」一個滿臉風霜、海員模樣的粗豪中年漢子站在客廳門口,示意傑生進去。
  
  「你在這裡幹什麼,麥克?」傑生問道,困惑地看著他的老朋友關上門。
  
  「傑生,」方麥克吃力地說。「梅莎走了。你到蘇格蘭去後,她就和賴克西私奔到巴貝多斯去了。」他停下來,等待一些反應,可是沒有。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們也把傑米帶走。」
  
  傑生立刻勃然大怒,眼中怒火熊熊。「我要宰了那個婊子!」他說著,已經開始走向門口。
  
  「我要找到她,宰了她——」
  
  「太遲了!」麥克粗嗄的聲音阻止他。「梅莎已經死了。他們的船在出海三天後碰到風暴出事。」他別開目光,平板地加上一句:「船上沒有生還者。」
  
  傑生無言地煞住腳,然後才走向酒櫃。他取出一瓶威士忌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再倒一杯,茫然地直視前方。他的臉上一片絕對的空白。
  
  「她留下這給你,」麥克取出兩封拆口的信,發現傑生無意拿去,又柔聲解釋:「我都看過了。一封是勒索信,梅莎留在你的寢室。她打算要你把傑米贖回去。第二封是寄給泰晤士報,打算揭發你的信。她本來叫一個僕人在她走後送過去,不過魏露茜發現傑米失蹤之後,立刻詢問梅莎走前的任何舉動,所以把那封信攔了下來。因為你不在,露茜就把那兩封信交給我。傑生,」
  
  麥克粗聲說:「我曉得你有多愛那個孩子。我很難過,我他媽的難過……」
  
  傑生空洞的眼神移到壁爐上的肖像,畫的是他兒子。一個笑得像天使般的孩子,手上捏著一隻玩具兵。
  
  傑生手上緊捏的酒杯碎裂了,但是他沒哭。許久許久以前,費傑生的童年早就奪走他所有的眼淚。
  
  ***
  
  紐約  波特茲  一八一五年
  
  
  
  雪地上印出一個一個深深的腳印,引向一間農舍的籬笆上的大門。薛維琪哼著聖誕頌歌,輕輕推門而入。那張十五歲的甜蜜小臉蛋漾著一個輕淺的微笑,腦裡還留著剛剛和玩伴在一起的歡樂印象。
  
  她小心地打開屋門,希望不會吵到睡著的父母或妹妹。她脫下披風,掛在門邊的衣架上。轉過身來,她卻突然站住腳。月光灑進窗口,照出樓梯上的兩個人影,是她的雙親站在她媽媽睡的臥房門前。「不要,派屈!」她的媽媽在父親懷裹掙扎。
  
  「不要拒絕我,凱琳。」薛派屈說,是祈求的口氣。「看在老天爺的分上,不要——」
  
  「你答應過的!」凱琳歇斯底里地喊道,瘋狂地掙扎。「桃絲生的那一天,你就答應過我,你親口說的呀!」
  
  派屈陡然放開手。「我很抱歉!」他生硬地說。凱琳飛快地逃回自己房裡,他卻轉過身,打算走上樓梯。
  
  聽呆了的維琪直覺地閃到牆邊的陰暗處。她從來沒看過她的父母親碰過彼此——即使開玩笑時也不曾——可是她不懂到底媽媽是拒絕了爸爸什麼。她相信父親這個時候一定難堪而且難過,不會希望知道有人撞見這一幕。
  
  薜派屈走到爐前坐下,他旁邊的桌上放了一瓶在廚房擺了好幾年的滅士盡,以及一隻還剩半杯酒的杯子。維琪看見他拿起杯子,一飲而盡。她躡手躡腳地走出陰影,踏上第一級樓梯。
  
  「我知道妳在那裡,維琪。」派屈背對她,平板地說。「妳不必假裝沒看到剛剛那一幕。為什麼不過來坐一坐?我不像妳想的那麼殘忍。」
  
  維琪快步走到他身邊坐下,充滿同情地說:「爸爸,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你是天下最親切的人!」
  
  他拍拍她的肩。「也別怪妳媽媽,」他警告道,有點大舌頭,大概在她回來前已暍了不少酒。看見女兒煞白驚疑的臉色,他想要安慰她,可是說的話卻更讓她驚懼。「這件事誰都沒錯,她不能愛我,我卻不能不愛她,就是這麼簡單。」
  
  維琪安穩妥貼的童年世界突然一下子有了裂痕。她錯愕地瞪著父親,完全不能想像他說的事實。媽媽當然愛她了不起的爸爸呀!
  
  「愛情不能勉強。」派屈的話不像跟她說,倒更像是自言自語。「妳媽媽嫁給我的時候,相信她終究會愛我的,我也相信。後來我又勸自己相信,就算她不愛我,我們的婚姻還是可似很好。」
  
  他接下來的話卻像烙印燙進維琪的心。「我是一個傻瓜!愛一個不愛你的人就注定了痛苦!千萬別相信跟一個不愛妳的人在一起也能快樂的鬼話,也不要愛一個不像妳那麼愛他的人!答應我,維琪!」
  
  「我決不會,爸爸。」維琪哽咽地說,撲進父親的懷裹,心中充滿愛與同情。「當我結婚的時侯,我一定要找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男人。」
  
  ***
  
  天剛破曉,維琪就溜出屋子,散步到河岸。她在一塊大圓石上坐下來,撐著膝蓋,凝視灰色的河水在凝結的冰塊間慢慢淌過。天色漸漸從青紫轉成黃色,又轉成粉紅。第一道晨曦映著她那頭金紅色的秀髮格外燦爛,溫柔的臉龐上五官清晰而精緻。在這張怎麼看都能肯定將來會出落得更美的臉上,少了平常快活的精神,一對總是清亮有笑意的眼睛此時卻顯得落落寡歡。
  
  「早安,大眼睛。」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維琪微微側過頭去,瞥了在身旁坐下來的那個高大青年一眼,卻沒有答腔。
  
  貝安德仔細看她一眼,詫異道:「今天妳的眼睛沒有平常大。怎麼,吃錯藥了?」
  
  維琪搖搖頭,抑住想告訴他事實的街動。安德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比她大五歲,也是村裡最有錢人家的獨子。不過他的人極好,聰朋能幹,替他的寡母把家產經營得有聲有色。他比她懂事得多了,維琪真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他,可是她知道自己沒有權利把父母的隱私告訴別人。
  
  安德卻輕輕抬起她的了巴。「告訴我。」他溫柔地說。
  
  維琪拒絕不了這樣的溫柔。安德教她釣魚、游泳、射槍、打牌時作弊——最後這一項他聲稱是必要的,因為這樣她才知道自己會不會上別人的當。維琪的報答是樣樣都青出於藍。他們是真正的朋友,維琪覺得就算不談父母的婚姻,至少可以談她擔心的另一件事——父親的警告。
  
  「安德,」她遲疑地說。「你怎麼去分辨一個人是否真的愛你?我是說,真心愛你。」
  
  如果她再大一點,再懂事一些,對面那對溫暖的褐色眼睛突然閃現的溫柔她絕不會不瞭解的。「妳怕誰會不愛妳?」
  
  「我將來要嫁的人。」
  
  安德突然變了臉色。「村裡哪個小伙子去跟妳父親提親了?」他氣憤地問道。
  
  「當然沒有!」她冷哼道。「我才十五歲,爸爸說我一定要等到十八歲,那時我才能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看著她頑固的小下巴,咯咯地笑了。「如果薛醫生只在意這個,明天他就可以把妳嫁掉。自從妳十歲大後,就很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這倒是真的。」她快活地坦承。隔了一會兒舒適的沉默,她又說:「安德,你有沒有想過你會娶那一種老婆?」
  
  「沒有,」他說著並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望向河水。「我已經知道我要娶誰了。」
  
  這個驚天動地的大發現讓維琪直跳起來。「真的?是誰?趕快告訴我,是我認識的人嗎?」
  
  她發現他沒有回答的意思時,橫了他一眼,開始抓了一把雪搓成雪球。
  
  「妳打算刑求逼供嗎?」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工作。
  
  「當然不,」她說,眼睛亮晶晶的。「我打算賭一場。如果我能射過那邊那塊石頭,你就得告訴我她是誰。如果你能射得比我遠,條件讓你開。」
  
  「我真後悔為什麼要教妳賭博。」他輕聲笑道,可是維琪挑戰的笑容是不容抗拒的。
  
  當他輸時,又搖頭歎氣道:「我更後悔為什麼要教妳擲雪球。」
  
  「那個不是你教的,我本來就會。」她神氣地提醒他,兩手插在纖細的腰肢上。「好啦,你到底要娶誰?」
  
  安德把兩隻手都插進口袋裹,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妳想我希望娶誰,大眼睛?」
  
  「我不曉得,」她嚴肅地說。「不過我希望她與眾不同,跟你一樣。」
  
  「她的確與眾不同,」他溫柔誠懇地說。「她甜蜜而快活,美麗而聰明,溫柔而倔強。每個認識她的人都會愛上她。」
  
  「聽起來好像很好嘛,」維琪說,突然感覺到一股未曾有過的酸意。「你為什麼還不把她娶回家?」
  
  他抿著嘴笑,難得的伸出手去放在她的秀髮上。「因為,」他柔聲低語。「她還太小。她父親說要等到她十八歲,知道自己的心意的時候再說。」
  
  維琪藍得耀眼的眸子張地大大的,搜尋那張英俊的臉龐。「你在說我嗎?」她悄聲說。
  
  「是的,」他莊重地回答。「只有妳。」
  
  昨夜出現裂痕的世界突然好像又回到溫暖、安全、穩固的狀態了。「謝謝你,安德。」維琪說,沒來由地羞澀起來,從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一個娉婷玉立的少女,又柔聲加了一句:「嫁給自己最好的朋友一定很好。」
  
  「其實我不該告訴妳的,我得先跟妳父親談過,而那還得足足等上三年。」
  
  「他很喜歡你,」維琪向他保證。「到了那個時候,他絕對不會反對。你們兩個有那麼多相像的地方,他怎麼會反對呢?」
  
  ***
  
  三年後
  
  「維琪,妳確定妳媽媽從沒提到過阿瑟敦公爵或克雷蒙特女公爵嗎?」
  
  維琪的思想從父母的葬禮回到現狀,望著坐在桌前白髮蒼蒼的老醫生。莫醫生是她父親的老朋友,負責安排兩個孤女的生活,以及代理薛醫生的醫務。
  
  「我和桃絲只曉得媽媽和她在英國的家庭不合,她從不談他們。」
  
  「妳爸爸在愛爾蘭有沒有親戚?」
  
  「爸爸是在孤兒梡長大的,無親無故。」她不安地站起來。「我幫你弄一杯咖啡好嗎?莫醫生?」
  
  「別煩我了,去外面和桃絲曬曬太陽吧!」老醫生溫和地數落維琪。「妳蒼白得像個鬼似的。」
  
  把維琪遣走之後,老醫生獨自坐在廚房的桌前,暗自忖度該怎麼寫信通知維琪母親的親戚。
  
  一個星期前他從紐約來拜訪薛家,不幸地竟處理了一場最悲慘的意外。薛派屈夫婦的馬車墜落河岸,派屈當場就死了,凱琳的氣息也只延續到來得及回答莫醫生問她在英國的親戚。她奄奄一息地說:「……祖母……克雷蒙特女公爵……」
  
  然後,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她突然集中渙散的眼神,清楚地說:「費查理,阿瑟敦公爵。」
  
  「他也是妳的親戚嗎?」老醫生追問。
  
  凱琳連頭都沒有力氣點,她的眼神又開始渙散。「表哥——」她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現在莫醫生最大的困難是,他不曉得到那裡去找這些迄今為止一無所知的親戚,通知他們關於這兩個他們可能也一無所知的親戚。如果有別的選擇,他決不會去冒這個險。可是他自己太老了,又是單身一人,根本無法照顧兩個妙齡少女,而維琪和桃絲在美國又沒有別的親人。雖然村民待她們都很好,可是大部份也都是自顧不暇的人家,那有餘力多收容兩個孤女。
  
  如果貝安德不是正好去歐洲的話,也許——莫醫生搖搖頭,刪掉這個可能。就算貝安德在,又能如何呢?他那個獨佔欲極強的寡母根本不贊成他和維琪在一起,否則也不會堅持他一定要去歐洲一段時間了。
  
  薛醫生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也不甚贊成這兩個年輕人的婚事。所以,為今之計,他還是只有寫信遠赴重洋去托孤了。
  
  怎麼寫呢?莫醫生又露出為難的神色。首先,他就不知道抬頭要怎麼稱呼一個貴族。而且,他又怎麼向他們解釋這兩個素未謀面的親戚呢?他枕思著望出廚房豹窗外,冬天的陽光下,兩姊妹坐在階前,金髮的桃絲托著腮,沒精打采地注視前方。維琪膝上卻攤了一張寫生紙,專心在素描田野。
  
  老醫生的嘴角不自覺地泛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這兩個姊妹是他見過最可人的女孩。十五歲的桃絲美麗乖巧、溫順體貼,可以說是每一個父母理想中的女兒,男人理想中的妻子,他相信她們的親戚一定會喜愛她。
  
  至於維琪,老醫生皺了皺眉,發現要形容她實在不太容易,雖然他自己要偏愛她一些。她身上有某些特質不是最女性化,卻是最可愛的。像現在,她就不願坐在那兒無助地哭泣,寧可從悲哀中尋找力量,即使畫畫也好。自從父母雙亡以後,她扮演的反而是一個安慰病患的角色。她天生有種愉快的幽默感和親和力,吸引週遭的人不自覺地喜歡她。可是他相信,如果把這些特點寫下來,那個僵化的貴族社會未必能認同他的觀點。
  
  除非他們親眼看見她。對了,老醫生眼睛一亮,突然想到一個絕佳的主意。他總共寫了兩封信,分別緻克雷蒙特女公爵和阿瑟敦公爵,轉交他在紐約的律師務必把信送到收信人手中。兩封信一模一樣,除了解釋目前的狀況之外,裡頭各另外附了兩幀姊妹倆的肯像。
  
  ***
  
  「克雷蒙特女公爵大人駕到!」僕人領班站在門口威嚴地稟報,然後讓到一邊,一個神采威儀的老婦人走進來,後面跟著她面容凝重的律師。費查理從坐著的地方抬起頭來,褐色的眼睛冒出憎恨的怒火。
  
  「不必起身了,阿瑟敦。」女公爵諷刺地說,瞪著坐在椅子上不為所動的主人。
  
  費查理一語不發,仍然冷列地注視她。五十多歲的阿瑟敦公爵風采依舊,只是疾病纏身,看起來相當憔悴。
  
  女公爵看他毫無動彈,逕自轉向領班。「這個房間太熱了!」她抱怨道。「把窗簾拉開。」
  
  「不許動!」查理大吼,他的聲音充滿了憎恨,好像只要看到她就足以讓他暴跳如雷。
  
  女公爵向他的方向橫了一眼。「我不是來這兒悶死的!」她冷冷地說。
  
  「那就滾出去,」
  
  她細瘦的身子僵成一條直線。「我不是來這兒悶死的。」她從齒縫間重複了一句。「我是來告訴你關於我對凱琳的孩子做的決定。」
  
  「妳說吧,」查理咬牙切齒道。「然後滾出去!」
  
  出乎他意料之外,女公爵居然沒有絕裾而去,反而像個皇后般尊貴地坐了下來。那麼她不是來告訴他凱琳的孩子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了,查理暗自忖度。敵視的眼神多了一點戒意。
  
  「你也看過那兩個女孩的肯像。」她說。
  
  他的視線陡然落在自己手中不自覺緊緊捏住的肯像上。他凝視維琪,眼睛黯然低垂。維琪是她母親的翻版!他美麗的、心愛的凱琳。
  
  「維琪是她母親的翻版。」女公爵突然迸出話來。
  
  查理抬起頭,臉色立刻變硬。「我曉得。」
  
  「好,那你一定瞭解我為什麼不要那個女孩在我家,我要另外一個。」她一副談完事的樣子,站了起來,轉頭去看她的律師。「匯一張支票給莫醫生當他的費用,另一張支付那女孩的船票。」
  
  「是的,夫人。」律師答道,一鞠躬。還有別的吩咐嗎?」
  
  「還有一大堆呢!」她說,聲音尖銳急促。「我得把那孩子送入社交界,我要給她準備一份豐富的嫁妝,我要給她找一個丈夫,我——」
  
  「維琪呢?」查理怒吼著打斷她的話。「那個大的妳打算怎麼辦?」
  
  女公爵怒眼圓睜。「我告訴過妳了——那個女孩讓我想到她媽媽,我不要她在我家裡。如果我沒記錯,你一直很想要她媽媽,而凱琳顯然也對你情有獨鍾,甚至在她臨終的時候,都還念念不忘你的名字。你可以帶走那個孩子,如果你高興的話。」
  
  查理還沒從他的狂喜中恢復過來,女公爵兀自滔滔不絕地往下說:「隨便你愛把她嫁給誰都好,只要不是你那個侄子費傑生就沒事。二十二年前,我不願跟你家聯姻,現在還是不許,我要——」她好像突然想到什麼,眼睛一亮,勝利地叫起來:「我要把桃絲嫁給溫家的孩子。凱琳因為你而不願嫁給做父親的,現在我要把她的女兒嫁給做兒子的。」她得意洋洋地看著他。「經過這麼多年以後,我總算要成就一椿最了不起的婚姻了。」
  
  查理瞪著她離去的背影,分不清是高興還是憤怒的感覺多些。那個沒心肝的老惡婆剛把比他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的東西給了他——凱琳的孩子,維琪。可是她居然還念念不忘要把另外一個孩子的幸福犧牲給無意義的「門當戶對」,而且就要成功了。
  
  查理的怒氣快要淹沒他得到維琪的喜悅時。突然一線靈光劃過。他瞇起眼睛,慢慢抓住那個意念,然後他徐徐地笑了。「多森,」他急切地跟領班說。「把紙筆給我,我要寫一則訂婚啟事,你立刻給我送到泰晤士報去。」他眼中發出火亮的光芒,對那個忍不住露出困惑神色的領班興奮地說:「那個老惡婆錯了!要成就最了不起的姻緣的人不是她,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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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薛桃絲小姐嗎?」一個穿著體面的紳士彬彬有禮地問道,跟著讓到一邊去,給三個扛著沉重袋子的水手通過他,走下碼頭。
  
  「我就是。」桃絲怯生生地說。
  
  「我是奉克雷蒙特女公爵之命來迎接妳的。妳的行李呢?」
  
  「就這一個。」桃絲指著地上的袋子說,然後拉住旁邊她姊姊的手。「我姊姊怎麼辦呢?」
  
  「我相信接妳姊姊的人很快就會來,妳們搭的船早到了四天。」紳士說完,便吩咐他後面跟來的人提起袋子。」我們現在就上路好嗎?」
  
  「別替我擔心,桃絲。」維琪勉強擠出一個自信的笑容。「我相信公爵的馬車隨時就會來了。」
  
  「噢,維琪。」桃絲喊了一聲,緊緊抱住姊姊,一頭金髮埋在她的肩窩上。「我還是不懂曾祖母為什麼要拆散我們兩個人,可是我一定會求到她改變主意的,我發誓!」
  
  「小心別是讓她改變主意,一棒把妳打出來。」維琪嚥住淚水,故作輕鬆地說。「妳要多保重,記得寫信給我,天天寫。」
  
  當她看著妹妹爬上豪華的馬車,那扇鑲著黃金頂飾的車門關上時,淚水終究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維琪其實一點也不樂觀。她寧可待在紐約,等到安德回來,也不願千里迢迢去奔赴一個她一無所知的遠親,還是個公爵呢,上帝!他一定是居於無可奈何的同情心,才肯收容一個聽都沒聽過的窮親戚。可不是嗎?連她的外曾祖母都不要她了。
  
  維琪拭去頰上的淚,不肯讓自己耽溺在自哀自憐的情緒中。公爵的馬車很快就會來了,而且她在英國也不會待太久。上船之前,她親手把一封信交給安德的母親,請她在安德回來時轉交給他。雖然貝太太一臉不樂意的神色,甚至還惡意地提到安德在瑞士跟他的表妹相處甚歡。可是維琪信得過他。父母去世之後,青梅竹馬的戀人就成了她單純的世界中唯一的信念。她寫了一封信到歐洲去告訴他她家的不幸遭遇,卻沒有錢發第二封信告訴他她要遠赴英國的事,否則他就可以直接從歐陸來接她了,那該有多好,省得多繞一大圈,她還得多看幾天闊親戚的臉色。
  
  好心的船長讓她在船上又過兩天之後,維琪開始擔心,她恐怕連人家的臉色都看不到了。船長看不過去,安慰她說:「我們的船早到了,這是很難得的事,妳的親戚可能不曉得妳已經到了。妳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地留在船上也不是辦法,他既然不來,妳可以自己去威克菲爾德呀!」
  
  ***
  
  坐在出租馬車裡,春天的英國鄉野清麗得讓維琪暫時忘記煩惱。他們一路行經青山綠野,遍地都是粉紫嫣紅的野花,每一哩路都是一個驚喜。所以當她的馬車迎面撞上一個農夫的騾車時,她雖然腦後撞了一個皰,還是笑嘻嘻地跳下來查看災情。
  
  「你他媽的死騾子走路不長眼睛,」車伕正在破口大罵。「把我的車轅都給撞斷了——」底下又是咕嚕一串髒話。
  
  維琪優雅地轉過頭去四處瀏覽,假裝沒聽到。挨罵的農夫搔搔頭,很客氣地對維琪說:「如果您是要上威克菲爾德農莊的話,我可以載您一程。只是不曉得您介不介意跟後面那些小豬仔擠一擠——」
  
  於是當威克菲爾德氣派堂皇的門房打開大門時,便看見一個農夫,一個灰頭土臉`寒酸樸素的女孩,以及一車號叫的小豬。他皺起眉頭,厭惡地說:「送貨的走後面,這規矩到現在還不懂嗎?」
  
  維琪張嘴正要解釋,可是一隻跟她親熱了兩哩路的小豬突然跳下車,往她懷裡衝過來。農夫喊叫一聲,追將過來時,誰知那隻小東西帶動風潮,其它的同志也跟著跳下來,可憐的農夫只好撒手來追。
  
  「把妳的豬,妳的車,以及妳這個大笨蛋通通給我滾出去!」門房寒著的一張臉脹成豬肝色,大聲咆哮。
  
  維琪笑得眼淚直流,彎下腰去把那只始作倆者的小豬抱在懷裹,然後試著解釋。「先生,你不瞭解——」
  
  諾普不理她,轉過頭去瞪著站在他後面的僕人。「把他們全部給我丟——」
  
  「這裹到底在搞什麼鬼?」一個大約三十歲的黑髮男子從裡面冒出來問道。
  
  諾普一根指頭指著維琪的臉,眉頭糾成一團。「那個小丫頭是——」
  
  「薛維琪。」維琪很快地說。緊張、疲憊和飢餓快要把她搞得歇斯底里了。當她看到那個人聽見她的名字時一臉的震驚,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她一邊把手中的小豬塞進臉紅的農夫手裡,提著灰撲撲的裙子行禮。「恐怕這是一個錯誤,」她笑岔了氣道。「我是來——」
  
  那個高大的男人冷冰冰地打斷她行了一半的禮。「首先,薛小姐,妳到這兒來就是一個錯誤。不過現在實在太晚了,沒法子送妳回原來的地方去。」他捉住她的手,老大不客氣地把她拖進去。
  
  維琪立刻清楚過來了。這個場面好像不真的那麼好玩,她千里迢迢而來,碰到的不是一個客氣的紳士,而是硬梆梆的逐客令,她就要被迫和桃絲分離——突然之間,她站在一個比她全家還要大的門廳,圓頂的玻璃天花板灑下黃昏的流離光彩,轉得她頭暈。
  
  「她要昏倒了。」諾普預言道。
  
  維琪想要跟他笑一笑,說她一點也沒事。轉過身來,她的身體就軟軟地倒在黑著一張臉的黑髮男子懷裡。
  
  她是被一股刺鼻的阿摩尼亞味道刺醒的。張開眼睛時,一個小瓶子還湊在她鼻子上,她急忙別過臉去。「你在幹什麼?」她嚷道。「喂我吃這種東西嗎?」
  
  「好主意,」黑髮男子陰沉沉地說。「不過我得警告妳,最好別在這張床上病倒,妳不會喜歡那個後果的。」
  
  維琪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軟綿綿的床上,她一骨碌翻坐起來,瞪著那個沒有一絲一毫同情心的黑髮男子,用她十八年來受過的最好教養說:「你是費查理嗎?」
  
  「不是。」
  
  「既然如此,麻煩你離開這張床,不然就請容我離開它!」
  
  他的眉毛立刻鎖成V字形,端詳這個眼睛會殺人的小姑娘。她的頭髮披散在肩上,襯出一張巧奪天工的臉蛋。睫毛長得不可思議,冰紅的唇辦柔軟得像——
  
  黑髮男子霍然站起身來,掉頭就走。維琪瞪著空白的門板,疲倦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上來,淹沒了所有其它的情緒。她翻了一個身,重新躺下去。管他呢!她閉著眼想道,如果她真的要被趕走的話,那也是明天的事了。
  
  ***
  
  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進窗子,和風輕送,溫柔地吹拂在維琪驗上,不知那裡傅來馬蹄和烏鴉聲,刺穿了她的思鄉蘿。維琪朦朦朧朧地轉了一個身,臉頰貼在柔軟的絲質枕頭上,整個人突然醒了過來,立刻坐直起來。她在威克菲爾德,不是在家裡蓋在她粗糙但溫暖的毛毯中。
  
  「早安,小姐。」站在床腳的一個女傭人說。
  
  維琪飛快地舉手掩住她的驚叫聲。
  
  「我不是有意叫您的,小姐。」女傭人急促地說,看起來比維琪嚇得還厲害。「可是老爺在樓下問您願不願意陪他一起用早餐。」
  
  老爺是昨天那個粗魯的傢伙嗎?「請問,」維琪怯怯地問道:「你們這裡有兩個老爺嗎?昨天我看到一位黑髮——」
  
  「那是大人,」女傭人好心地解釋道。「他難得回來鄉下,老爺也是昨天夜裡才從公爵府趕來的。」
  
  那麼這個老爺應該是費查理了!維琪精神一振,馬上翻身下床。她穿上自己帶來的一件最好的衣服,是黑色的,因為她還在替父母守喪期間。裝扮妥當後,她又轉向那個服侍她的女傭人。
  
  「我能請問妳叫什麼名字嗎?」她甜蜜地問道。
  
  女傭人怔了一下,好像從來沒有過那個主人或客人會問她這個問題。「哦,露……我叫露茜。」
  
  「我叫維琪。」維琪溫柔地自我介紹。然後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妳能帶我去找那位老爺嗎?我怕找不到路。」
  
  露茜帶著她像走迷宮似的,穿過無數扇門,終於來到一間浩瀚無涯的大餐廳。餐桌兩旁放的都是巨大的絲絨高背椅,起初維琪還以為房間裡是空的。無可奈何,她只好輕聲對著所有沉默的椅背說:「早安。」
  
  一張椅背後伸出一個人頭,維琪看著他轉向自己,那張瘦削清的臉陡然面無血色,身子搖搖欲墜。他向她伸出一隻顫抖的手,維琪趕快上前扶住他。「凱琳。」他捏緊她的手,呻吟了一聲。
  
  「凱琳是我媽媽的名字,」維琪輕聲道。「我叫維琪。」
  
  他清了清嗓子,放鬆她的手。「噢,當然。」他說,搖搖頭,彷彿要讓自己清醒一些。維琪注意到他很高,很瘦,身體狀況似乎不太好,可是盯著她的眼睛卻炯炯發光。「我是費查理。」他說。
  
  「我——我知道。」她囁嚅道。
  
  「不!妳一點也不知道,」他微笑著說,看起來年輕了二十歲。「歡迎妳回來。」他充滿感情地說,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維琪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她真的回家了似的。
  
  他鬆開手,讓她坐下。「妳一定餓壞了。馬雷!」他對端著一隻銀盤站在旁邊伺候的僕人說「上菜吧!」
  
  布菜的空檔,查理又轉向維琪。「我真的很抱歉,沒有派車去接妳,因為據說船班常常晚到,妳的早到實在是奇嘖。怎麼樣,航行還算愉快吧?」
  
  維琪小心翼翼地看著面前琳琅滿目的餐具,暗暗感激以前她媽媽教過她和桃絲每一種的用法。「是的,很愉快,」她微笑答道,又怯生生地加了一句:「——老爺。」
  
  「我的天!請妳叫我查理舅舅還好些。」查理笑著說。「我們需要這些客套嗎?真要講究起來,我還得稱呼妳蘭思登女伯爵閣下呢!因為妳媽媽繼承了那個頭銜,她小時候父母雙亡,她是唯一的孩子,現在妳是長女,也繼承了這個爵位。」
  
  「真的?」維琪驚歎一聲,眼睛骨碌碌地轉。「媽媽從來沒提過這些,我們還以為她是……呃,普通人呢!」
  
  「妳母親一點也不普通,」查理柔聲說。維琪聽出他話裡的深情厚意,忍不住想要問一問關於她媽媽在英國的生活,可是他卻搖搖頭,輕快地說:「有一天我會告訴妳一切的,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讓我們先多多瞭解彼此吧!」
  
  一個鐘頭一眨眼就過去了。早餐結束時,維琪已把她從出生到抱了一隻豬站在他家門前之間的過程做了一個簡單的交待。很奇怪的是,她發現查理對她父親和安德的事好像不太高興,至於他應該最有興趣的關於她媽媽的事卻一句也不問。
  
  「我承認,關於妳和那個貝安德的事很令我困惑,」她結束時,他搔著眉說。「莫醫生寫給我的信上沒提到這個。妳父親答應你們的婚事了嗎?」
  
  「也對,也不對。」維琪答道,很詫異他為什麼如此沮喪。她向他解釋,她的父親要等到她滿十八歲之後,才肯讓她成親。而就在她生日前不久,安德就被他的寡母遣到歐洲去了。她的父親也堅持這一點,說這是他們之間的感情的一個考驗。
  
  「聽起來妳父親並不真的贊成你們兩個人在一起,」查理聽完後深思地指出。「否則你們從小一起長大,還需要什麼考驗呢?我想妳父親是對的,那種佔有慾太強的婆婆不要也罷。」
  
  維琪不願批評她未來的婆婆,所以沒有反駁,另外說道:「村子裡有些人家願意收留我等安德回來,可是那好像不太好。撇開桃絲不說,安德回來,如果看到我跟他們在一起,他一定很生氣。
  
  「生妳的氣?」公爵問道,口氣裡面對可憐的安德大表不滿。
  
  「不!生他媽媽的氣。他會怪她沒有留我在她家。」
  
  「噢,聽起來這小子還有點良心嘛!」查理有點悻悻然的說。
  
  「你一定會喜歡他的,」維琪微笑著極力保證。「等他來帶我回家的時候,你就會看見。」
  
  查理拍拍她的手,喃喃地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可是維琪沒有聽清楚,她的注意力被一個新進來的人吸引住了。昨天那個粗魯的男子正以同樣目中無人的神氣踏進餐廳。他穿了一件敞領襯衫,合身的長褲。他今天看起來比昨天還要高,瘦得恰到好處。一張典型的貴族氣的臉如果不是那麼驕傲的話,維琪簡直要承認他非常英俊了。
  
  「傑生!」查理熱絡地說。「讓我把你介紹給維琪。傑生是我的侄子。」他向維琪說。
  
  侄子!她原希望他只是一個客人,看來他不只是個親戚,可能還跟查理住在一起。維琪的心沈了一點,下巴卻冷靜地抬起來,迎視傑生無禮的注視。他只微微點個頭,就在她對面坐下,看著馬雷。「我能奢望還有點吃的東西留下來嗎?」
  
  僕人明顯地抖了一下。「我——不!大人。當然還有,還有很多,只是有點涼了。我馬上去廚房準備一份熱的。」他跑出去了。
  
  「你來得正好,傑生。」查理說道。「我正要跟維琪說,她需要一個專職女僕,以及重新置裝——」
  
  「不必。」傑生乾脆地說。
  
  維琪再也坐不住了。「對不起!查理舅舅,」她欠身道。「我還有其它事要做。」
  
  
  查理站起來,歉意地目送她離去,那個侄子卻大剌剌地坐著,滿臉的厭憎。
  
  「這不是維琪的錯,」查理等僕人替維琪關上門,轉身就說。「你必須瞭解這一點。」
  
  「是嗎?」傑生拉長了聲音。「那個小乞丐瞭解這是我的家,我不要她在這裡嗎?」
  
  如果門沒關上,他們必定聽得到奔上樓去的腳步聲。然而屋裡的查理還在專心說服他旁邊硬心腸的人。「傑生,你不瞭解——」
  
  「我沒有興趣瞭解,」傑生剪斷他的話。「如果你非要她不可的話,為什麼不把她帶回倫敦去?」
  
  「我還不能那麼做!」查理耐心地說。「她必須準備一段時間才能在社交界亮相,別的不說,表面上我們至少也得給她找一個年紀大些的女人當監護人。」
  
  傑生不耐煩地遣走送上早餐的僕人,繼續冷酷地說:「我管你去死!她明天就得給我滾開這裡。如果你打算讓她進倫敦社交界,你得自己掏腰包,我一毛錢都不會花在她身上!」
  
  查理疲倦地揉一揉太陽穴。「傑生,我曉得你只是嘴巴硬而已,至少讓我告訴你她的故事好嗎?」
  
  傑生靠回椅背,冷冰冰地望著他,查理卻執著地傾身向前。「幾個月前,她的父母在一次意外中雙雙喪生。在同一天內,維琪就失去爸爸、媽媽,她的家——一切。」當傑生還是無動於衷時,查理爆炸了。「見鬼!你忘記你失去傑米的感覺了嗎?維琪失去她最愛的三個人,包括她青梅竹馬的戀人在內。她笨到以為那小伙子不久就會來救她,可是他的母親根本不贊成他們在一起,現在隔了一個海洋,那小子就更不可能來找她了。她的妹妹又被克雷蒙特女公爵帶走,所以她甚至連妹妹都沒有了。想想她的感受,傑生!你對死亡和缺憾並不陌生——還是你已忘記那種痛苦了?」
  
  查理的話正中要害,他看見傑生瑟縮了一下,立刻乘勝追擊。「她只是一個天真而不知何去何從的孩子,傑生。她在世上只剩下我和你了,如果傑米和她的遭遇相同,你又做何感想?可是維琪有勇氣,也有尊嚴。比如說,你昨天對她那個樣子雖然把她嚇壞了,她還是裝出沒事的樣子,拿來當笑話說。如果她覺得自己不受歡迎,一定會離開這裡。而如果真發生這種事的話,」查理強硬地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傑生突然推開椅子站起來,臉色硬得像石頭似的。「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她不會是你另一個私生女吧?」
  
  查理立刻面無人色。「我的天,你在胡說些什麼!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為什麼要宣佈你們訂婚的啟事?」
  
  他不提還好,一提這回事,傑生的火氣就直往上衝。「如果你的小天使真的那麼天真勇敢的話,她為什麼同意這種買賣的婚事?」
  
  「噢,那個!」查理不介意地揮揮手。「她根本不曉得這回事,就說我過度熱心吧!」他自然地說。「我向你保證,維琪絕對沒有嫁給你的意思。她喜歡像她父親那種人:敏銳、溫柔、有理想,你沒有一點及格。」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好像沒有一點侮辱的意思。「我敢說維琪如果知道訂婚啟事的事,她一定寧可自殺,也不肯——」
  
  「我可以想見。」傑生溫和地打斷他的話。
  
  「好。」查理微笑道。「那我們還是瞞住她比較好,你想是不是?而且我們最好不要立刻刊登取清啟事,免得她淪為全倫敦的笑柄。他們會說是你甩了她。」
  
  一張美得不近情理的小臉掠過傑生的心頭,他記起幾分鐘前,她還不曉得他進入餐廳時,唇邊掛著一道美麗的笑痕。她的確像是個容易受傷害的孩子。
  
  「去跟她談一談好嗎?」查理求道。「讓她有點賓至如歸的感受。」
  
  「那得看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表現如何了。」說歸說,傑生終於還是站了起來。
  
  樓上房裡,維琪正把被露茜掛在衣櫥裡的衣服取出來,一件一件折好,放進箱子裹。費傑生的話像鐵錘般,一下又一下重複捶進她的腦海裡:小乞丐……我不要她在這裡……門關上的那一剎,她就清清楚楚地聽到這句話。原來她並沒有找到一個新的家,她歇斯底里地想著。憤然闔上衣箱,直起腰來。「你!」她驚呼一聲,瞪著不知幾時就靠著門框、雙手環抱胸前,罵她是乞丐的那個高個子。維琪馬上就沈下臉來,決計不讓他嚇她第二次。「沒有人教你進別人房間前應該先敲門嗎?」
  
  「敲門?」他挖苦地重複道。「當門開著的時候?」他的視線落在床上的衣箱,挑了挑眉。
  
  「妳要走?」
  
  「沒錯。」維琪答道。
  
  「為什麼?」
  
  「為什麼?」她不可置信地抬高嗓門。「因為我不是小乞丐,因為我碰巧最痛恨成為別人的負擔。」
  
  他非但沒有面露愧色,反而看起來一副很有趣的樣子。「沒有人教妳不應該偷聽別人說話嗎?」
  
  「我沒有偷聽,」維琪反擊道。「你描述我的品格的聲音連倫敦的人都聽得到。」
  
  「妳打算去那裡?」他不理她的批評,直接問道。
  
  「不關你的事!」
  
  「妳最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他說,態度突然變得冷冰冰的。
  
  維琪打量他的那個神色,如果她不說的話,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走上來,狠狠地把她的答案搖出來。識時務者為俊傑,她終於硬生生地說:「我還有一點錢,我可以在村裡找個地方住,我還可以工作。」
  
  對面兩道濃眉倏地聳高。「工作?這年頭居然還有想要工作的女人。告訴我,妳能做什麼?」他的問題像鞭子一樣刷下來。「犁田?駕車?還是擠牛奶?」
  
  「都不會,」她勉強道,看見他勝利的表情,不甘心地說:「可是我會縫紉`煮飯——」
  
  「然後讓全村的人在背後臭罵費家狼心狗肺,居然這樣子對待妳?妳趁早給我打消這個主意。」他傲慢地說:「我不許!」
  
  「我不記得曾請求過你的許可。」維琪冷冷地說。
  
  傑生完完全全沒防到這一說,瞪著她的眼睛差一點掉下來。連成年男子都難得有人敢頂撞他,這裹卻有個小女孩連著兩番反抗他。要不是他實在太生氣了,他幾乎想擰擰她的臉頰,稱讚她勇氣可佳了。「如果妳那麼急著自立更生的話,」他抑住怒氣,簡短地說。「在這裡就可以。」
  
  「很抱歉,」這個小美女端然拒絕。「我可不想像你的僕人那樣,看到你就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就像今天,那個可憐的馬雷先生,差點給你嚇得——」
  
  「什麼馬雷?妳在扯些什麼?」他不耐煩地說,顯然怒氣到達臨界點了。
  
  維琪厭惡地睜大眼睛。「你居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馬雷就是伺候你用早餐的人,他牙疼得下頷都腫——」
  
  傑生車轉身子。「查理要妳留下來,這就是結論。」然後他又轉過來,威脅的眼神把她盯在地上。「如果妳還想走的話,我勸妳打消這個主意。萬一還得麻煩我去找妳的話,妳不會喜歡後果的,相信我。」
  
  「我才不怕你的威脅。」維琪嘴硬地說,迅速地盤算她的選擇。她不想離開而傷了查理的心,然而她的自尊更不容她留下來當個「小乞丐」。她不理那對綠色眼珠裡閃閃的怒焰,固執地說:「我會留下來,可是我要工作來維持自己的生計。」
  
  「很好。」傑生應道,多少覺得他在這場爭執中佔了上風。他轉身才要走,她公事化的聲音又攔住他。
  
  「我可以問問我的工錢是多少嗎?」
  
  傑生倒抽一口怒氣。「妳打算氣死我嗎?」
  
  「絕無此意。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工錢,就可以計劃等到……」她嚥住下面的話,因為傑生已經一點也不禮貌地掉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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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05:2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第二天醒過來時,維琪還以為自己昨晚做了一場美夢,直到早餐桌上看到傑生的笑容,她又發現到了,當他沒有惡意地微笑時,實在英俊得出奇,她才鬆了一口氣。查理誠心地向她懺悔他的自作主張,維琪微笑著原諒了他。在那樣的好心情裡,她相信所有人都沒有惡意。
  
  「可是那個多嘴婆葛夫人一定會到處嚷嚷,」查理皺著眉頭對傑生說道。「我們不能讓維琪跟我們兩個大男人單獨住在一起太久,也許我該去把蘿茜找來,議她陪著維琪,也免得別人說閒話。」
  
  「好。」傑生點頭道,逕自轉向維琪。「明天我會有個鄰居來訪,我打算邀請柯家夫婦來晚餐。」傑生停了下來,發現維琪根本沒聽到他在說話,半笑半惱地說:「妳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表——妹——」
  
  維琪正在想怎樣才能保持傑生的友誼,給他一喊,猛然驚醒過來,紅著臉囁嚅地說:「對不起!我沒聽到。」
  
  「我在說明晚我要邀請柯伯爵夫婦來晚餐,」傑生重複道。「柯夫人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值得妳好好學習,將來在社交場合才不會鬧笑話。」
  
  維琪臉上的紅暈更深,她覺得自己真像個剛被大人說不乖的小孩,告訴她要好好學習別人的榜樣。問題是,截至目前為止,她已經認識四個英國貴族——查理和傑生,以及葛家母女。而除了查理之外,她實在不覺得其它三人是很好的「榜樣」。看起來這些英國貴族才像一群被寵壞了的孩子,她對於多見一兩個貴族的前途並不太樂觀。不過她還是按捺住心中的恐懼,禮貌地說:「謝謝你,我很希望見到他們兩位。」
  
  還好,第二天早上柯羅勃來威克菲爾德找傑生談公事時,維琪發現那個高大英俊的伯爵的態度更像查理一些,更令她開心的是,他帶來三歲的小兒子約翰。那個小可愛跟他父親幾乎就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看到維琪,一隻胖嘟嘟的小指頭就指著她的頭髮。「紅色?」他仰頭問他的父親。
  
  「對。」他的父親笑道。
  
  小可愛也笑了。「漂亮。」他說,卻招得他父親哈哈大笑。
  
  「約翰,你要調戲人家小姐可也未免太年輕了吧?」柯羅勃說。
  
  「我不是小姐,」維琪說著,蹲下去對著他的小臉蛋。「我是個水手!」L她指著韻翰手上拿著的一艘小船宣稱。看他不太相信的樣子,維琪強調道:「我是說真的,而且還是頂尖的水手。小的時候,我的朋友安德和我一天到晚都在造船航行,只是我們的船沒你的漂亮罷了。我們去小溪放你的船好嗎?」
  
  約翰點點頭,維琪站起來徵求他父親的同意。「我會很小心地照顧他,」她擔保。「當然,還有他的船。」
  
  伯爵伺意後,維琪便拉著約翰的小手,快快樂樂地走出書房。
  
  「她很喜歡孩子。」羅勃看著兩個冒險家的背影道。
  
  「她自己根本還是個孩子,」傑生不經心地說。「而且她在這兒很寂寞。」他把她的身世告訴柯羅勃。「所以我才希望她能和佳妮交朋友,佳妮會是她進入社交圈最理想的榜樣。直到她踏入倫敦社交界,找到如意郎君,我的責任才算完了。」
  
  「你倒是寬宏大量得很,」柯羅勃笑道,他是少數能跟傑生開玩笑的人之一。「幫自己的未婚妻找老公。」
  
  「為了查理那個擅自主張的訂婚啟事,她差點沒把我給殺了。」傑生坦承道,苦笑著搖搖頭。「這個小女孩凶悍得很,我招架不住,還是早早嫁了她了事。」
  
  他的話裡有一絲不自覺流露的溫柔情緒,柯羅勃挑挑眉,看了他一眼,不過沒有作聲。費傑生會這樣形容一個女孩,倒是頭一遭。
  
  ***
  
  在威克菲爾德的小溪玩得正熱鬧的維琪真是像傑生講的一樣,還是個大孩子而已。才沒多久,她和小約翰就成了生死之交。當約翰玩膩了淺水的平緩遊戲時,維琪就用魚線牽著小船,帶他到水深的地方去。「來,給你。」她把魚線交給約翰,在一座石墩上坐下來。「小心水深,別鬆了線。」
  
  「我不會。」約翰興奮地說,抓緊魚線,看著他的小船在急湍中起伏。
  
  維琪打量水面,正要告訴約翰小心水上一段枯木,就聽見他驚叫一聲。回過頭來,只見他抓著一條空魚線,船被枯木卡住,一路流下去,碰到溪中一塊突起的大石頭,木頭還浮在水面上,船卻沈了下去。
  
  約翰拚命忍住淚水,脖子伸得長長的探過去。「不見了,」他帶著哭聲說。「喬洽叔叔送我的□,他會傷心死了。」
  
  維琪打量了一下水勢,決定冒個險,拯救她的小朋友的沈船。安德從她很小的時候起就教會她游泳,她的水性極好,以前她也不是沒游過比這兒更深更急的河流。所以她只看了一下周圍,確定沒有人在附近,便很快地脫掉鞋襪夕開始解開衣服的扣子。「你留在這兒,千萬不可以動,知道嗎?」她告訴約翰。「我去幫你找船,它只是沈在大石頭下面而已。」
  
  約翰用力點點頭,維琪脫得只剩內衣,便像條人魚般溜了下去。剛下水時,她機靈靈地打了個寒顫,不過一會見她就熟習了水性,矯健地向大石頭游過去。她在一堆腐葉之間梭尋,好不容易才把小船挖了出來。「約翰,我找到了,」她冒出水面大叫。「你留在那兒不許動,我不需要幫忙。」
  
  「諾普說看見他們往這邊走過來——」傑生聽到「幫忙」兩個字,猛然煞住腳。
  
  下一瞬間,兩個男人拔腿就跑,穿過草地,趕到石橋邊,羅勃一把抱住站在河岸的小約翰,急促地問道:「她在那裹?」
  
  「大石頭那邊,」約翰笑嘻嘻地說,指著急湍深處。「在幫我救喬洽叔叔的船。」
  
  「噢,耶穌基督,這個小傻——」傑生喘著氣說,已經扯掉外套,準備衝下水去。突然間一隻嘻笑的紅髮美人魚從水底竄了上來,手舉得高高的,擎著一隻小船。「我來啦,約翰!」她喊道,濕淋淋的頭髮覆住頭。
  
  「好□!」約翰大叫,拚命鼓掌。
  
  傑生煞住衝勢,所有的恐慌霎時都變成滿腔的狂怒。他叉開雙腳,四平八穩地站著,等待他的犧牲品優雅地游回來送死。
  
  柯羅勃同情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把他的兒子抱起來。「我們先回家去,約翰,晚上再來,」他堅決地吩咐兒子。「我想費大人要跟維琪小姐單獨說幾句話。」
  
  「謝謝妳?」小男孩天真地問道。
  
  「不!」他的父親苦笑道。「不是『謝謝妳』。」
  
  維琪從水面爬上岸,捧著小船,兀自在跟一個不在的小男孩說話。「瞧,我把你的船救回來了吧?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是個頂尖的水——」
  
  她的頭結結實實地撞在一片銅牆鐵壁上,同時一隻鋼爪扣住她的手腕。
  
  「妳這個小傻瓜!」傑生齜牙咧嘴地怒吼。「妳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瓜!妳可能淹死,妳知不知道!」
  
  「不——不會,我很安全,」維琪駭道,給他眼裡的兩團綠火嚇著了。「我——我的水性很好。你瞧,而且——」
  
  「去年在這裹淹死的那個馬伕水性也很好!」他惡聲惡氣地說。
  
  「可是你把我的手臂扭斷也沒用呀!」她說,試著要抽出自己的手臂,卻徒然讓他箝得更緊。維琪惱火得胸前起伏不已,然而她仍試著跟他講道理。「我曉得我嚇著你了,我很抱歉。可是我並沒有涉險,我沒有做錯事。」
  
  「妳沒有做錯事?妳沒有危險?」他惡狠狠地重複道,眼光落在她起伏不已的酥胸上。維琪突然發覺自己全身還濕漉漉的,濡濕他胸前一大片襯衫。「假設換了另一個人站在這裡看妳——妳想會發生什麼事?」
  
  維琪嚥著口水,舔舔嘴唇,記起有一次她很晚才回家,結果發現她父親竟率人進森林裡搜索她。起初他看見她時欣喜欲狂,然後她足足有兩天沒法子坐下來。「我——我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她答道,想要避重就輕。「我想不管是誰,他會把衣服給我,然後——」
  
  傑生的視線落在她豐潤的唇線,更往下落,沿著頸線來到胸前的兩團軟玉溫香,在薄而濕的內衣下玲瓏有致,分明強諷她已是個成熟的女人,而不是他一直在告訴自己的只是個孩子。「這就是會發生的事!」他突然冒出話來,嘴巴湊到她唇上,粗魯地、懲罰地吻她。
  
  維琪悶聲掙扎,拚命要躲開他的侵襲。然而她的掙扎似乎更惹怒他,而他的懲罰也更殘酷。
  
  「求求你!」她喘氣道。「我很抱歉把你嚇著——」
  
  慢慢地,他放開她的手,抬起頭望進她驚駭的眼中。維琪本能地把雙手掩在胸前,她的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肩頭,藍如水的眼眸中盛滿驚濤駭浪。「求求你!」她哽咽道,絕望地想挽救他們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一點友誼。「請不要生氣,我很抱歉嚇了你。我從小就游得很好,可是今天我不該這麼做的,我現在知道了。」
  
  她的坦承把傑生錯怔在那兒。自從他成功之後,女人的每一種誘人的伎倆他都見識過,也都識破了。可是維琪的坦白寫在那張美麗的臉上,她溫柔的嬌軀無辜地貼著他,竟像最濃最烈的酒一樣,讓他頭暈目眩。血氣熱烘烘地湧上來,強迫他的手圈住她。
  
  維琪看見他眼裡迸出一抹原始、駭人的火花,本能地退後一步。可是他立刻就把她拖近,嘴唇重又覆住她,掩住她還卡在喉頭的驚叫。他的吻熱烈得讓她無法動彈,就像一隻小兔子陷在陷阱中,只能任憑他催魂般地撫平她的恐懼。
  
  她暈茫茫地把手貼在他胸前,想要尋求一點支持。然而這個無意的動作卻像引線,炸掉了傑生僅餘的自制。他收緊摟抱她的雙臂,雙唇熟練而飢渴地在她唇上輾轉纏綿。維琪迷失在一片無以名之的激切之中,踮起腳尖,響應他的擁抱。他將她緊緊貼合自己,溫柔地逼迫她的唇為他分開;當它們終於投降之後,他便長趨直入,探索她舌齒之間的芬芳。
  
  維琪被這麼突兀而強烈的親密嚇住了,她抽開自己的嘴,使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他。「不要!」她喊道。
  
  他的手鬆得那麼突然,讓她差點往後摔倒。她站住腳跟,看見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氣,久久都不吐出來。「我想這個大概又是我的錯了,」她氣憤地說,準備應承他的冷嘲熱諷。「你是不是要說這是我自找的?」
  
  他卻終於吐出一口氣,扭出一個苦笑。「今天下午的第一個錯歸妳,」他總算開口了,臉色卻沒有辦法立刻平靜下來,聲音竟有一絲不穩。「這個歸我。」
  
  他不再看她第二眼,掉頭就走。這次輪到維琪錯怔在當場,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
  
  如果不是她本性就和藹可親,就是她很感激維琪「仗義」救她兒子的玩具船。當晚柯佳妮應邀而來時,很快就和維琪熟絡得像親姊妹一樣。一方面是因為柯家三口是全世界最有趣的客人,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避開和傑生相視時的尷尬,維琪全力招呼她的客人。一餐飯吃下來,她不自覺地成了最成功的女主人。桌上的人除了傑生之外,其餘人都有如沐春風的感覺。佳妮把她所有的糗事都說出來,招得她的丈夫頻頻咳嗽,警告她要「保持一點形象」。可是羅勃自己也忍不住告解他小時候的惡作劇,連查理都把他的孩提舊事掀了出來。在場唯一沒有提到童年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小約翰,他的資歷太淺,還沒有童年可談。
  
  另一個是傑生。儘管維琪極力避免和他正面談話,然而她的注意力仍不自覺地要放在他身上。傑生話說得很少,他也不是板著臉,單單就是沉默著,像餐桌上的一個隱形人。然而維琪有種幾近荒謬的感覺,好像他們是一個家庭,有孩子,有客人,有笑聲,還有溫暖的燭光,就像她家以前請客的樣子。
  
  她不曉得傑生也有一樣的感覺,而那種感覺令他悚然心驚。他記起自己一度有過的年輕時愚蠢的夢想,夢想有一個女人會真正地愛他,給他生一窩孩子,一給他的家注滿笑聲和溫暖……就像現在這樣。
  
  他不要。這種感覺立刻就給他否定了,他不會再讓自己受傷,再讓自己上當。所有的女人都一樣,而總有一天,維琪也會愛珠寶勝過愛孩子,愛虛飾勝過愛赤誠。可是她快要變成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了,他慍怒地想道。快刀斬亂麻,他必須盡快送走她,在一切太遲了之前。
  
  當柯家夫婦告辭之後,他立刻尋到圖書室去找查理。
  
  「明天就帶她上倫敦去,」傑生劈頭就說,不理會查理吃驚的表情,繼續道:「你讓蘿茜姑婆上倫敦去跟你會合。你可以用我的房子,那裡大些,比較適合開舞會用。這裡的人可以調過去支應,隨時都可以開舞會,他們經驗很豐富。然後你就可以給她找個丈夫,經過我的審核通過之後,把她嫁出去。」
  
  查理的表情從吃驚變成憤怒,再變成懊惱,可是當他開口時,聲音卻很平靜。「她是誰?」
  
  他存心惹惱傑生。
  
  傑生卻不為所動。「薛維琪。」他說,完全就事論事的口氣。「附帶一件事,你最好順便去刊個取消訂婚的啟事。」
  
  「為什麼要這麼急呢?」查理無可奈何地說。「維琪還沒有完全適應這裡的生活呢!」
  
  「她今晚已經『適應』得很好了,」傑生提醒他。「無論如何,不管你打算如何諷教她,通通給我到倫敦去做。我負責付錢,你負責給她找一個丈夫,清楚了吧?我要回去工作了。」
  
  知子莫若父,查理曉得當傑生決定一件事的時候,九頭牛也拉不轉。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好,我答應,」他點頭道。「可是有南個條件。」
  
  傑生站著不動,等他說下去。
  
  「第一,我們三天之後才走,這樣我才有時間通知蘿茜去那兒跟我們會合,你也可以派人先去佈署。」
  
  傑生點頭。「第二件呢?」
  
  「暫時不要讓人知道你和維琪取消婚約的事。」
  
  「為什麼不?」傑生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
  
  查理支吾了一下,眼睛突然一亮。「有了。首先,別人如果以為維琪跟你訂婚了,他們就不會黏得她太緊,這樣她才有時間從容選擇對象。」
  
  傑生正要反駁,查理又先一步堵住他的嘴。「而且,如果別人相信她跟你訂婚的話,自然會對她另眼看待,以為她一定與眾不同,才會讓你看得上眼。反過來說,如果他們曉得你取消了婚約,他們也會把她看低了。」
  
  「你的『朋友』葛夫人只怕早就告訴全世界我們的婚事吹了。」傑生指出。
  
  查理嗤之以鼻。「只要你自己不否認,沒有人會相信她的話。」
  
  「好吧!」傑生同意道。只要能趕快嫁掉維琪,他願意同意任何事。
  
  維琪走進圖書室時,傑生正要離開。他們擦身而過,交換了一個不自然的微笑。維琪走到查理身邊。「查理舅舅,你想繼續我們昨天未完的棋局嗎?」
  
  查理失神地看著她,維琪只好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袖子,柔聲道:「查理舅舅,你還好嗎?」
  
  查理回過神來,疲倦地笑了一笑。「我很好,」他拍拍她的手背道,坐了下來。「只是老了。」
  
  「你一點也不老,查理舅舅。」維琪真心地抗議,在他旁邊坐下來,搜尋他的臉色。「你只是有心事,對不對?是我做錯或說錯什麼事,所以傑生來跟你討論嗎?」
  
  「當然不是,」查理驚訝地否認了。「妳怎麼會這麼想呢?」
  
  「因為我今天下午的確做錯了一件事讓他很生氣。」維琪黯然地說,並把今天下午下水的事告訴他,不過自然略掉了他吻她的場面。
  
  查理靜靜聽著,一徑笑吟吟的。當她說完時,他握住她的手,眼神很認真。「不要怪他,孩子。」他說。「傑生只是關心妳。他用心很深,然而表露得很少。達文西曾經說過,一個人的靈魂越偉大,他的愛越深。這句話總會讓我想到傑生。他的境遇並不是很順遂,然而因為他的心智和力量異乎常人的強大,所以他才能撐下來。也許,」查理乾澀地補充道:「就因為他的力量太強大,幾乎碰不到對手,尤其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偶爾妳會覺得他有點……呃,有點獨裁。」
  
  或者善變?維琪沉默地想道。忍不住想多聽一點傑生的事。「為什麼他的境遇不順遂呢?」
  
  「只有傑生能告訴妳他的故事,我沒有權利。有一天他會告訴妳的,我絕對相信。不過我倒有別的事要告訴妳,傑生決定妳應該到倫敦去,參加社交場合。三天後我們就出發,妳的蘿茜姑婆會在那裡跟我們會合。她會教妳各種進退應對的禮節,兩個星期後的社交季節開始時,妳就要正式進入社交界。」
  
  維琪對倫敦的社交季節沒有一點概念,然而她還是很專心地聽查理描述她必須參加的各種宴會、舞會、拜訪、看戲等等節目。他才講到一半,她就頭昏了。還好,他提到一點很令她安慰的事。
  
  「柯夫人也很希望妳上城裡去,可以和她做伴。」查理結束道。「妳也喜歡跟她交朋友,不是嗎?」
  
  至少還有這麼一件令人高興的事,維琪想道,並同意他的話,然而她心裡還是一點也不樂觀。誰曉得那些陌生人是像葛夫人的多些呢,還是像柯夫人的多些?比較之下,她還是寧可躲在威克菲爾德自在些。
  
  「既然我們解決了這個問題,」查理說道,從抽屜裡拿出一副牌。「告訴我,剛剛晚餐時妳說安德教妳許多事,他有沒有教妳打牌?」
  
  維琪點點頭。
  
  「他有沒有教妳打牌時如何作弊?」
  
  維琪吃驚地看著他,然後又點點頭。
  
  「好,」查理笑道,開始洗牌。「我們來較量較量,看誰的手段高。」
  
  很快地,維琪就把倫敦社交季節的煩惱拋到九霄雲外。她把安德教給她的看家本領都使了出來,跟查理鬥個不亦樂乎。到最後,他們的笑聲甚至把書房裡的傑生引了過來。
  
  「你們的笑話一定比餐桌上的更好玩,」他踱到牌桌邊,看著笑得掉眼淚的維琪說。「你們的笑聲連倫敦都聽得到了。」
  
  「我的錯,」查理眨眨眼道。「我們在玩作弊比賽。你要不要下來認真跟她打一局,我今兒個實在認真不起來。」出乎維琪意料,傑生竟沒有拒絕,反而一屁股在查理讓出來的位子上坐下來。在這種情況下,要維持他們之間的尷尬氣氛是不可能的。
  
  維琪揉揉眼睛,笑道:「你上莊,還是我來?」
  
  傑生做莊,他一邊洗牌,一邊懶洋洋地笑道.:「在我們俱樂部打牌,作弊這種行為是足夠構成決鬥的要素的。」
  
  「你會向我挑戰嗎?」維琪樂不可支地問道,不過她倒是光明正大地跟他玩了三場,光明正大地輸了三場。一直到第三場,她才抓到他偷偷藏了一張牌。
  
  「你作弊!」她大喊,抓住他的袖子,笑得牌散了一地。「這一次你作弊,被我逮到了!我要向你挑戰。」
  
  「妳錯了!」傑生笑著說。「我三次都作了弊。」
  
  他站起來,像是漫不經心地揉揉她的頭髮,彎下身去在她額前親了一下,這才笑著轉身離開圖書室。維琪被他突如其來的親切怔住了,沒看到冷眼旁觀的查理臉上正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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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06:4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往後幾個星期,維琪徹徹底底嘗到被安德拋棄的苦果。起初她覺得受到傷害,然後是憤怒,最後又成了一種遲鈍的、疼痛的空虛。可是她下定決心,接受了這個打擊,面對過去種種的結束。她學會怎麼背著人哭——哭她所失去的那一切,然後穿上她最美麗的禮服,用最美麗的笑容去迎接她的朋友。
  
  她把自己的傷痛藏得很好,只有傑生和佳妮瞭解她的痛苦。他們用不一樣的方法安慰她,佳妮帶著維琪參加數不清的社交活動,傑生則護送她到每一個場合去。
  
  大致而言,他待她就像一個守護的老大哥一樣,送她去舞會或者戲院,讓她跟她的朋友在一起,他則跟他自己的朋友耗在一起。不過他一直很警覺,而且忠實地扮演守護的角色——隨時準備打倒他看不順眼的純褲子弟。的確有幾個是他非常看不順眼的。維琪現在知道了,傑生是倫敦最有名的浪蕩子之一。浪蕩子趕浪蕩子,那個場面委實有些可笑,不過有他在,維琪確實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騷擾,根本沒有人敢跟傑生正面衝突。
  
  對其他人而言,費爵士的行徑卻不只好笑而已,而且古怪,甚至非常令人懷疑。本來沒有人相信他們兩人真的會結婚,傑生一直宣稱他們的婚事不確定,他們的訂婚啟事又是在女伯爵來英國之前刊登的,所以大家一致認為他們的訂婚只是查理一意孤行的舉動而已。而兩個人之所以還維持訂婚的名義,也只足為了不傷他的心。
  
  可是隨著傑生和維琪出雙入對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輿論開始改變了。謠言說傑生改變心意,決定要俘獲維琪的心,以他情場老手的資格,自然是手到擒來。甚至還有人繪聲繪影地說,他們已經「有了一手」,蘿茜只是一個幌子而已。
  
  維琪並不是完全不曉得這些流言,她覺得奇怪的是,流言似乎都指向傑生的錯。人們好像不信任他,無論何時,只要傑生出現,週遭的人的臉色立刻會產生奇妙的變化,幾近於畏懼的一種疑慮和戒心。佳妮曾經警告過她,傑生是個危險人物,甚至桃絲的來信也提到這一點。她請她的姊姊千萬要當心她的護花使者,因為風傳費爵士做過一些「可怕的事」。桃絲的語氣嚴重得讓維琪失笑,同時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她決定開始替傑生譬謠。傑生分明不是一個惡人,這個她最清楚。他也許喜怒無常,脾氣暴躁,可是他的優點是其它無所事事的紈褲子弟比不上的。他工作勤奮,願意的時候,他可以體貼入微,這都是她的親身體驗,她要別人也瞭解。
  
  她一替他說話,麻煩就來了。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們一定是「水到渠成」,否則她也不會這麼袒護他。維琪的多數追求者都死了心,幾個不死心的更加緊追求,追求不成了又起內哄。搞到最後,本來是朋友的鄺海利和韓斯俞居然為了她決鬥。
  
  「她根本不要我們。」鄺海利先跟韓斯俞憤忿不平地說。那是一個下午,他們剛從布魯克街六號敗興而返。
  
  「不!她喜歡我。」斯俞激烈地反對。「她剛剛還跟我眉目傳情。」
  
  「你在做白日夢。她覺得我們都是些英國的紈褲子弟,而她根本不喜歡英國人。」他慍怒地說。「她喜歡殖民地的那些老土,她一直都在背後嘲笑我們。」
  
  「你胡說!」他的熱血朋友衝動地說。
  
  「你是在說我是騙子嗎?姓韓的!」海利也臉紅脖子粗地頂回去。
  
  「不!」他的朋友從齒縫中迸出話來。「我在向你挑戰。」
  
  「好極了!」海利頂了回去。「明天黎明時分,在我的地方。」
  
  不到晚上,幾乎全倫敦的好事之徒都風聞了這個消息。柯羅勃正在俱樂部打牌,一聽見這件事,立刻跳了起來。「我必須去阻止這件事。」他對牌友說。
  
  他的牌友笑嘻嘻地攔住他。「何必呢?鄺海利和韓斯俞的槍法都奇差無比,決鬥的結果,最糟糕也只是他們的馬會受傷而已。」
  
  「我擔心的是薛小姐的閨名。萬一有人為她決鬥的話傳出去,對她可不大好。」
  
  「那才好,卜他的牌友嘻皮笑臉地說道。「如果她的追求者再減少一點,也許我就有機會了。」
  
  羅勃啐他一口,逕自去了。他要去找傑生出面來阻止這件事,可是他到處尋了個遍,還是沒有傑生的蹤影。到最後,他只好去找傑生的門房,門房又去吵醒傑生貼身的小廝。一番軟逼硬迫之後,那個小伙子才老大不情願地透露說,主人送維琪小姐回家之後,又出去拜訪某一位女士去了。
  
  傑生在他的溫柔鄉中睡得正沈,可是羅勃帶來的消息卻像當頭霹靂,把他從床上打了起來。
  
  他馬不停蹄地趕到鄺海利的莊園時,正看到兩個決鬥者站在橡樹的陰影下。五十碼外,華醫生的黑色馬車停在另一棵樹下,傑生快馬加鞭,急急地趕了過去。
  
  他險險地在決鬥者附近勒住馬,跳下馬鞍,跑上前去。「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他氣沖沖地跑到鄺海利身邊,大聲喊道。
  
  「鄺海利朝我開火,」對面的韓斯俞大叫。他的臉色既驚且怒,說話時滿嘴的酒氣。「鄺海利是小人,現在輪到我朝他開火了。」
  
  「我沒有朝你開火,」鄺海利在傑生身邊罵過去。「如果我開了火,你早就沒命了。」
  
  「你沒有朝空射槍,」韓斯俞大吼。「你是小人。你死有餘辜,我要殺了你!」韓斯俞舉起手臂時抖個不停,他搖搖晃晃地瞄準他的對手,然後一切突地發生了。槍聲爆響,傑生一把將嚇呆了的鄺海利推倒在地上。傑生跟著仆倒時,子彈刷過他的耳朵,撞到樹幹,又彈回來擊過他的上臂。
  
  
  怔了好一會見,傑生才慢慢地坐起來,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他把手按在受傷的臂膀上,注視血水慢慢從指縫滲出來,簡直不曉得是該生氣,還是該大笑。
  
  醫生和韓斯俞都跑了過來。「來,讓我看看你的傷勢。」華醫生說,在他身邊跪下來。
  
  華醫生解開傑生的襯衫,年輕的韓斯俞看見血從傑生的傷口湧出來,馬上嚇得臉色慘白。「噢,我的天!」L他哭道。「費爵士,我不是故意——」
  
  「住口!」華醫生喝道。「去給我拿箱子裡的威士忌過來。」接著他對傑生說:「只是皮肉之傷而已,不過相當深。我必須先消毒,然後縫上傷口。」他接住取來的威士忌酒,抱歉地看了傑生一眼。「這個很燙人,你必須忍耐一下。」
  
  傑生點點頭,咬緊牙關,華醫生便迅速地拔開瓶口,倒了一些在傷口上,然後把瓶子拿給傑生。「如果我是你的話,傑生,我就把整瓶酒都喝下去。你必須縫上不少針,有你好受的。」
  
  「我沒有射他,」韓所俞急急地辯解,生怕費爵士要找他報仇。兩雙眼睛同時厭惡地看著他。
  
  「我沒有!」韓斯俞絕望地喊道。「都是那棵樹惹的禍。我射向那棵樹,子彈射中樹幹,然後它射中費爵士。」
  
  傑生抬起那對深沈閃爍的怒眼,打量他對面這個嚇壞了的對手,惡聲道:「如果你的運氣夠好的話!韓斯俞,你就不會再讓我撞見,直到我老得提不動馬鞭抽你為止。聽到了嗎?」
  
  韓斯俞連連後退,然後轉過身,拔腿就跑。傑生轉過頭,瞪著另一個面色如土的決鬥者。「鄺海利,」他輕聲警告道:「你站在那兒礙著我的眼睛。」
  
  鄺海利轉身跑了。
  
  當他們部落荒而逃之後,傑生舉起酒瓶,灌了一大口。華醫生開始幫他縫傷口,他就一大口一大口地吞著威士忌。「真是晦氣透頂,」傑生喃喃說道,已經有點神智不清了。「下回再給一棵樹擊中的話,我的一世英名真要毀於一旦了。」
  
  ***
  
  維琪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直不能成眠。自從安德的媽媽來信之後,她就常鬧失眠。夜裡對著黑暗的天花板,她就不由自主地會想到她的一生要如何了局。她想到安德,現在他娶了別人;她想到村裡那些朋友,一個都不在這裡。除了查理舅舅之外,她已無人可愛,而且也沒有人真正愛她。
  
  她試著聽從傑生冷酷的建議,從倫敦的花花公子之中找一個可以托付終生的人,可是他們似乎沒有人真正需要她。他們追求她很熱烈,然而她曉得那不是愛。當他們把她娶回去之後,她最多只會變成一個美麗的花瓶,供她的丈夫炫耀之用,而他則繼續在外面追逐別的女人,過他花天酒地的生活。
  
  除了柯羅勃夫婦和少數幾對夫妻之外,維琪在社交界看到的都是這種冷冰冰的婚姻。夫妻各行其是,形同陌路一般。她無法想像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她的父母總是在一起做他們共同喜歡做的事,她認識的村裡其它夫婦也是。而她也想要那樣的生活,夫妻分享一切,養一群天真可愛的孩子。這個簡單的夢想被安德毀了,倫敦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她重建。也許有錢人,包括安德在內,都不懂得真心愛人的意義吧。也許——
  
  維琪猛然坐了起來,她聽到門外有遲滯的腳步聲。天還太早,不可能是僕人,更何況,他們的腳步實際上都是跑步,趕著去辦主人交待的事,有什麼東西撞在牆上,一個人呻吟了一聲。查理舅舅一定病了,她想道。飛快地跳下床,砰地打開門。
  
  「傑生!」她喊道,看見他左臂的傷口,臉都嚇白了。「怎麼了?」她低聲道,然後又立刻說:「算了,別說話,我去找一個僕人來幫你。」她轉過身去,卻被他一把攔住,他的臉上掛著一個奇怪的笑容。
  
  「我要妳幫我。」他說,右臂橫過她的肩膀,差點把她的膝蓋壓得彎下去。「扶我回我房裡去,維琪。」他濁重地說。
  
  「在那裡呢?」維琪輕聲問道。
  
  「妳不曉得嗎?」他斥責她。「我可曉得妳的房間在那裡。」
  
  「那又如何?」維琪吃力地問道,快要給他的重量壓垮了。
  
  「不如何。」他同意道。等到維琪終於把他扶回房間,傑生用一隻手臂做了個華麗的手勢。
  
  「現在,親愛的女伯爵,請妳扶我上床。」
  
  維琪好不容易才把他扶到床上,幫他掀開被單,傑生就乖乖地坐在床沿對著她傻笑。維琪掩飾自己的焦慮,試著用她父親那種實際而溫柔的口吻問道:「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當然,」他說。「我最講理了。」
  
  「好,發生什麼事了?」維琪發現他無意告訴她,只好重複問道。
  
  「幫我脫靴子。」
  
  維琪猶豫了一下。「我看我去找諾普來好了。」
  
  「那就別管靴子了。」他慷慨地說,整個人仰躺在床上。「坐在我身邊,握住我的手。」
  
  「別傻了。」
  
  他給她一個受傷的眼神。「妳應該對我好一點,維琪。畢竟我是為了妳,才會在一次決鬥中受傷。」他伸手過去捉住她的手。
  
  維琪心下一驚,沒有推拒,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我的天!傑生,為什麼呢?」她望進他蒼白的臉色,看見他勇敢的笑容,心裡充滿了歉疚與憐惜。「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去跟人家決鬥呢?」她柔聲問道。他竟然為了她而決鬥,她想道。
  
  他傻笑。「據說是因為韓斯俞說妳是英國老土。」
  
  「什麼?傑生,」她擔心地問道。「你到底流了多少血?」
  
  「全部。」他豪邁地說。「妳為我感到多難過?」
  
  「十分難過,」她自動反應道。「現在你能不能清醒一點,韓斯俞射你是因為——」
  
  他翻了翻白眼。「斯韓俞沒有射中我,他連站在一堵牆面前也射不中壁!一棵樹射中我了!」他坐起來,兩手捧住她的臉,把她拉近。他的話變成了一聲低語。「妳知道妳有多美嗎?」他嗄聲道,這一次刺鼻的威士忌酒味撲了她一臉。
  
  「你喝醉了!」維琪斥道,縮回身子。
  
  「沒錯,」他同意她。「跟妳的朋友鄺海利一道喝醉的。」
  
  「我的老天爺!」維琪又驚呼一聲。「他怎麼也扯上了呢?」
  
  傑生點點頭,不再答腔,醉眼朦朧地凝視她。她亮燦燦的頭髮灑落肩頭,描出一張美得驚心的臉蛋。她的肌膚光滑細膩,眉彎睫長,一雙盈盈秋水正楚楚動人地盯著他的臉,在觀察他的情況。那是一張充滿自尊與勇氣的臉,然而她有一張脆弱而柔軟的嘴,柔軟得像她的睡衣下微微起伏的酥胸,彷彿在邀請他的愛撫。不過傑生首先要吻她的唇。他抓緊她,拉近自己。
  
  「費大人。」她暗聲警告,試著抽身。
  
  「剛剛妳還叫我傑生。我聽到了,別否認。」
  
  「那是一個錯誤。」維琪掙扎著說。
  
  他微微一笑。「那就讓我們再犯另一個。」他說話的時候,手落在她的頸背上,慢慢地把她拉下來。
  
  「放我走,」維琪求道,她的臉快要貼著他的了。「不要讓我跟你掙,會牽動你的傷口。」
  
  「我不能,」他嗄聲說道,修長的指頭滑入她豐厚的秀髮中,碧潭似的眸子中彷彿有著解不開的困擾。「我試過要放妳走,維琪。可是我不能。」他痛苦的聲音又變成聲聲呢喃,眼睛逐漸朦朧恍惚。「我喜歡陽光落在妳的頭髮上的感覺,我喜歡聽妳的笑聲,我喜歡妳生氣時候憤怒的眼神。妳還知道我喜歡什麼嗎?」他問道,眼睛慢慢闔上了。
  
  維琪搖搖頭,被他的聲音催眠住了。
  
  傑生閉著眼睛,唇邊還掛著一個微笑,喃喃地說:「我尤其喜歡妳穿這件睡衣的身段。」
  
  維琪羞得連忙掙扎起身,他沒有攔她,雙手軟軟地垂在身邊。他睡著了。
  
  維琪凝視那張沈睡的臉龐,平常的霸氣都消失了。當他睡得那麼沈的時候,不再有一絲憤世嫉俗的線條,讓他看起來好生脆弱和孩子氣。
  
  當她注意到他的睫毛有多密時,忍不住微微笑了。那樣長而鬈的睫毛,簡直就像跟小女孩借來的。望著他的睡容,她開始想像他的童年應該是什麼樣子。那麼小的時候,他一定不會像現在這麼冷熱無常,難以親近。「安德毀了我所有童年的夢想,」她靜靜想道。「不曉得是誰毀了你的。」他偏過頭去,一綹黑髮落在額前。維琪輕輕地幫他拂開,竟感到一種奇怪的母愛心懷。「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輕聲道,曉得他聽不見。「我也喜歡你,傑生。」
  
  在大廳某一端,有扇門輕輕碰上。維琪心虛地跳起來,攏攏頭髮,整整衣服,然後才悄悄地覷出門外。可是門外沒有半個人影。
  
  ***
  
  傑生為維琪決鬥的消息不脛而走之後,社交圈子大大喧騰了一陣子。每個人都眼睜睜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有一些心術不正的人更是盯著維琪的肚子猛瞧,一邊還掐著指頭唸唸有辭地數著。
  
  面對這種眾人矚目的壓力,傑生好像渾不在意。他照樣慇勤地護送她上各種場合,跟她談笑風生,甚至此以往還要親暱一些。維琪是女孩子,自然要不自在得多,可是也無可奈何。
  
  決鬥事件後沒幾天,傑生送維琪去參加一個舞會。那一晚到場的老夫人特別多,每一雙老眼昏花的眼睛看著他們時都變得銳利了。維琪給瞧得渾身不自在,偏偏傑生在和她跳舞時又緊緊摟著她的腰,簡直就是在證實別人的臆測,維琪發作了。
  
  「請你保持一點距離好不好,」維琪氣急敗壞地說。「別人都不曉得把我們想成什麼樣子了?」
  
  「未婚夫妻是什麼樣子,」傑生懶懶地說。「我們就是什麼樣子。」
  
  「我曉得,可是別人不那麼想。如果你不是你,而是別人的話,就沒那麼嚴重了。」她說,指的是決鬥的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關於他們的謠言更多了。「你想——」
  
  「我想如果妳以為我在乎別人怎麼想,」傑生突然森冷地說。「那妳就大錯特錯了。我不是紳士,如果妳擔心我會玷污妳的閨譽的話,請便,咱們各走各的。」他走開了。
  
  ***
  
  查理把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門時,諾普正衝向玄關。「你不必等我,諾普。」他親切地說,把帽子和手杖交給他。「至於維琪和傑生,他們在天亮之前是不會回來的,你就不必再等下去了。」
  
  諾普向他道過晚安,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查理則打算到圖書室去喝一杯。最近傑生和維琪的情況令他相當滿意,他的心情也格外地好。他走沒幾步遠,就聽到門口重重的敲門聲,還以為是傑生他們提早回來,忘了帶鑰匙。他走過去拉開門,卻看見一個年約三旬,衣著楚楚的男子站在門外。
  
  「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您、,費老爺。」那位男士說。「我是美國一家律師事務所的英國代表,奉命送兩封信分別給您和薛小姐。就我所知,薛小姐外出尚未回來,是否可以請您一併幫她簽收呢?」
  
  一陣極端不祥的預感襲上查理心頭,他打發走送信的人後,立刻先找發信人的名字。「貝安德」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印在眼前,他只覺得像當面挨了沉重的一拳似的。當他看完信後,臉色掙得雪白,雙肩下垂,眼睛落在地板上,為了他尚未成形,就要破碎的美夢黯然落淚。許久許久之後,他才慢慢地抬起頭來,肩膀挺直,順便把兩封信都塞進口袋裡面。「諾普!」他喊了一聲,慢慢朝樓梯口走過去。
  
  諾普一邊穿上外衣,手忙腳亂地走出來時,正看見公爵抓緊扶欄尋求支持,臉色灰白得嚇人。
  
  「您叫我嗎,老爺?」他驚慌地趕到查理身邊。
  
  查理轉頭看著他。「去請華醫生來一趟,」他氣若游絲地說。「告訴他是緊急事故,請他立刻趕來。」
  
  「要不要派人通知大人和小姐?」諾普很快地問。
  
  「不要,該死!」查理吼了一聲,然後又恢復原來的聲量。「先去找華醫生來,再聽我吩咐。」他慢吞吞地說,繼續爬上樓梯。
  
  傑生和維琪雙雙在黎明前回到家。自從坐上馬車後,他們就不再交談,可是傑生看見門口的另一輛馬車,臉色大變,維琪也立刻坐直身子。「那是誰釣馬車?」她問道。
  
  「華醫生的。」傑生回答,迅速走下馬車,把維琪扶下來,兩個人一路衝上階梯,險些和聽到車聲來開門的諾普撞個滿懷。
  
  「出了什麼事?」傑生劈頭就問。
  
  「是老爺,大人。」諾普凝重地回答。「他突然心臟病發作,華醫生正在他身邊。」
  
  「我的天哪!」維琪喊了一聲,和傑生拔腿就要趕上樓去。
  
  諾普緊跟在後面喊道:「華醫生說等你們回來了,要我先通報一聲才好進去。」
  
  結果傑生舉手正要敲房門時,華醫生先迎了出來。「我聽見你們回來了。」他解釋道。
  
  「他怎麼了?」傑生沈聲問道。
  
  華醫生摘下老花跟鏡,專心在擦拭鏡片。隔了許久之後,他才說:「他的心臟非常衰弱,傑生。」
  
  「我們能見他嗎?」傑生問道。
  
  「可以,不過千萬不能刺激他,否則……」醫生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病榻上的老人猶如風中殘燭,彷彿下一秒鐘隨時都會熄滅。維琪看見她親愛的查理舅舅這副模樣,早就熱淚盈眶,他的臨終遺言更令她忍不住淚水成串地滑落。
  
  「孩子,」他執住她的手,氣若游絲地說:「人生自古誰無死呢?我只是放心不下妳孤零零地一個人留在世上,沒有人照顧妳。」
  
  「不要這麼說,查理舅舅,」維琪泣不成聲。「你一定不會死的。」
  
  「妳是個好孩子,」查理掙扎著說。「許久以前,妳媽媽和我曾經相愛過,我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妳能和傑生成親。」他頓了一下,彷彿要吐出最後一口氣。「如果你們能結婚,我就可以含笑九泉去告慰妳的母親了。」
  
  他的手軟軟地鬆開,眼睛就要閉上去,維琪瘋狂地喊道:「不要死,查理舅舅,不要!」
  
  「我答應娶她,」傑生說,他的聲音壓抑著悲哀。「我會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維琪大吃一驚,可是查理的眼睛突然又張開了。「你發誓?」他問道,傑生答應之後,他又轉向維琪。「妳呢,親愛的?」
  
  維琪要說不,可是查理明顯暗下去的眼睛塞住了她一切拒絕的話。「我答應,查理舅舅。」
  
  查理重新伸出手去握住她。傑生忽然渾身一緊,然後他就擁著淚漣漣的維琪站起來。「哭多了對身體不好,」他說,語氣竟帶著絲不易察覺的諷刺。「而且病人需要多休息,不能太激動了。」他擁著她出去。
  
  那一夜,維琪在傑生懷裡哭了一夜,默默地祈禱查理能夠度過難關,好好活下去。
  
  而病房裡的查理和醫生卻打了一夜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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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07:0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第二天下午,華醫生來報告說查理舅舅「還有一口氣」。翌日,他到餐廳來時,維琪正和傑生在用餐。他說查理的情況已經有了「顯著的進步」。
  
  維琪喜形於色,可是傑生卻只是向醫生挑挑眉,請他跟他們一齊用餐。
  
  「嗯——謝謝你,」華醫生說,看了傑生深不可測的臉色一眼。「我想我可以離開病人一會兒。」
  
  「我確定必然可以。」傑生答道。
  
  「你想他會復原嗎,華醫生?」維琪問道,暗自懷疑傑生為什麼會如此冷漠。
  
  華醫生小心翼翼地避開傑生銳利的眼光,不自在地看向維琪,清了清喉嚨。「很難說。妳瞧,他說他要活著看你們結婚,他的意志很堅決,妳可以說,他是為了那個理由活下去的。」
  
  維琪咬住下唇,不安地看了傑生一眼,才問醫生:「當他漸浙復原以後,如果我們告訴他——我們改變主意了,會怎樣嗎?」
  
  傑生直截了當地回答她。「果真如此,他一定會舊疾復發。」他轉向醫生,冷冷問道:「你以為呢?」
  
  華醫生再一次迴避傑生銳利的凝視。「我相信你一定比我更瞭解他,傑生。你想他會怎麼樣呢?」
  
  傑生聳聳肩。「我想他會舊疾復發。」
  
  維琪覺得命運簡直是在蓄意折磨她,奪走了她的父母和家庭,強迫她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現在又逼她面臨一椿沒有感情的婚姻,要她嫁給一個不要她的男人。
  
  其它兩個男人都走了以後,她還坐在餐桌上,百無聊賴地撥弄盤子裡的食物,想要找出一條走離死胡同的路,為了她自己,也為了傑生。以前她只夢想有一個親愛的丈夫,和懷裡一個可愛的嬰兒,現在卻成了一個絕大的諷刺。她忍不住同情起自己來,畢竟她對生活的要求並不多;她不要珠寶、皮襲,她也不要當什麼社交之花,她要的並不比在美國時候多,只除了那時她希望有一個好丈夫和一群孩子。
  
  一陣強烈的思鄉情緒襲上來,她多希望一切事情都回到一年前的樣子。那時她親愛的爸媽還健在,童年的世界依然穩固,英俊的安德還——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拒絕為那個背信的男人再掉一滴淚水。
  
  她推開椅子,想去尋找傑生。安德遺棄了她,可是傑生在這裹,他有責任和她一起解決這個困難。
  
  她在書房找到他——一個孤獨、沈思的男人倚著壁爐,望進空空的爐子裡。維琪突然發覺到,雖然當著華醫生的面他裝得那麼泰然自若,傑生一定是獨自躲在這裡承擔自己的憂慮。
  
  她抑住安慰他的衝動,因為他是一定會拒絕的。所以她只是安靜地開:「傑生?」
  
  他拾起頭來,臉色如常。
  
  「我們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關於查理舅舅要看著我們結婚的那個荒謬的主意。」
  
  「那裡荒謬呢?」
  
  維琪驚訝他會如此回答,然而她決計討論這件事,鎮定而且坦承地討論。「因為我不想嫁給你。」
  
  他的眼神變硬。「我非常清楚,維琪。」
  
  「你也不想娶我。」她跟他講理。
  
  「妳說得對。」傑生的視線又回到壁爐,落入沉默之中。維琪等著他再說點什麼,看他無意再開口,她歎了口氣,正要離開,他的話卻結結實實地把她拉了回來,呆怔在當場。「不過,我們的婚姻還是可以讓我們各取所需。」
  
  「什麼?」
  
  他直起腰來,轉過身正視她,兩隻手深深地插進口袋裡面。「妳想要回美國,想要獨立,跟妳的朋友生活在一起,也許蓋一座妳父親夢想的醫院,妳曾經告訴我這些。如果妳對自己夠誠實的話,妳會承認妳想回去給那個安德一點顏色瞧瞧,也讓別人知道,沒有他,妳照樣過得很好,甚至還更好一些。」
  
  維琪給他羞辱得那麼厲害,以至於好一會見她才聽清楚他下面的話。「至於我,」他很實際地說。「我要一個兒子。」
  
  她的嘴張得大大的,他卻冷靜地說下去:「我們可以供給彼此的需要。妳嫁給我,給我一個兒子,我會送妳回美國,讓妳活得像個皇后一樣,還可以蓋一打醫院。」.
  
  維琪目瞪口呆地瞪著他。「給你一個兒子?」她重複他的話。「給你一個兒子,然後你把我送回美國?給你一個兒子,把他丟在這裹?」
  
  「我不會真的那麼自私——妳可以留他在身邊,直到……大概四歲左右吧!一個小孩總得到那個年紀才離得開母親,過了那時我就要把他接回來了。也許妳把他送回來的時候,願意留下來。基本上,我比較喜歡妳永遠待下來,不過決定權還是在妳自己。不過,有一件事,就說是個條件吧,我一定堅持。」
  
  「什麼條件?」維琪傻兮兮地問道。
  
  他遲疑了一下,像在考慮如何措辭,然後他望開去。彷彿在迴避她的目光。「由於我們最近出雙入對的樣子,別人都以為妳並不討厭我,或是怕我,如果妳答應嫁給我,我希望妳不要破壞這種假象。換句話說,不管我們的私生活多麼惡劣,當我們出入公共場合的時候,請妳假裝妳不只是為了財富和爵位而嫁給我。簡單說一句,就是請妳裝著關心我的樣子。」
  
  毫無來由地,維琪想起他以前說過的話:「如果妳以為我在乎別人怎麼想,妳就大錯特錯了……」他說謊,她想道,感到一絲溫柔的抽痛。他分明在乎別人的想法,否則他也不會要求她這麼做。
  
  她凝視面前這個冷靜淡漠的男人。他看起來那麼強而有力,高不可攀,而又絕對自持。真難相信他會想要一個兒子,或者是她,或者任何人——就像難以相信他也會懊惱別人怕他,不信任他。難以相信,可是千真萬確。她記起他決鬥的那天晚上,他看起來多麼孩子氣,還有他的話:「我試過想讓妳走,可是我辦不到。」多麼絕望而孤獨寂寞。
  
  也許在那個冷漠的面具下,傑生也跟她一樣的寂寞空虛。也許他需要她,又說不出口。當然,也許她只是在欺騙自己罷了。「傑生,」她說。「你不能要我替你生個兒子,把他丟給你,然後一走了之,你不可能像你講的那麼冷酷無情,我——我不相信。」
  
  「妳會發現我不是一個殘酷的丈夫,如果妳是這個意思的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維琪有點歇斯底里地嚷道。「你怎麼可能這樣子談我們的婚事,好像它只是一樁尋常的交易似的,沒有一點感情,一點氣氛,甚至是假裝一點愛意——」
  
  「妳對愛應該沒有任何幻想了吧?」他不耐煩地說。「難道那個姓貝的還沒有讓妳學乖,愛是騙人的玩意兒?我既不指望妳愛我,也不想要妳的愛,維琪。」
  
  維琪給他的話震得頭暈腦脹,跌坐在一張椅子上。她當場就要拒絕他的提議,可是傑生搖搖頭,阻止她說出口。「在妳仔細考慮之前,不要急著回答我,如果妳嫁給我。就可以隨心所欲過妳想過的日子,妳可以在美國蓋一座醫院,在威克菲爾德蓋另外一座,就留在英國。我有六座莊園,數不清的佃農和僕人,光是我的僕人就夠把妳的醫院塞得滿滿的,如果還塞不滿,我會付錢教他們生病。」他的唇邊飄過一抹微笑,然而維琪心痛得看不出這個情境有任何好笑之處。
  
  傑生發現他的俏皮話引不起反應,又繼續輕快地說:「妳可以用妳的素描掛滿威克菲爾德的牆,如果牆壁不夠的話,我再買間房子給妳。」維琪還在想著他到底幾時知道自己會畫畫,他又實事求是地往下說:「妳會發現我是一個很慷慨的丈夫,我保證。」
  
  「丈夫,」那兩個字讓維琪機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她搓著手,徒勞地想要溫暖自己。「為什麼?」她低聲說。「為什麼是我?如果你要兒子的話,不知有多少女人樂意陪你走進教堂呢!」
  
  「因為我被妳迷住了,妳也曉得的。」他說,溫柔地環住她的肩,眼裡有著調侃的笑意。「而且,妳也喜歡我,妳說過的,記得嗎?」
  
  維琪又是目瞪口呆,她從來不曉得他居然會被她「迷住了」。「我也喜歡安德,」她很快地反駁道。「我看人的眼光不准。」
  
  「那倒是真的。」他莞爾答道。
  
  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貼近他的胸膛。「你一定是瘋了。」她悶悶地說。
  
  「那也是真的。」他同意道,收攏環在她肩上的手。
  
  「我不要,我不能——」
  
  「維琪,」他柔聲道。「妳沒有選擇。」她的胸部終於貼住他的襯衫。「我能給妳女人要的一切——」
  
  「除了你的愛。」維琪打斷他。
  
  「一個女人真正要的一切,」他修正道,不讓她再有反駁的機會,那張稜線峻峭的嘴巴慢慢地俯向她。「我會給妳珠寶皮襲,」他保證道」。「妳的錢會多得妳一輩子都用不完。」他用另外一隻手攏住她的頭髮,抬起她的臉。「妳只需要回報我這個……」
  
  維琪突然有種很古怪的感覺,他把自己賣得太便宜了,要求卻這麼少。他英俊、富有、迷人,以他的條件而言,他有權要求他的妻子更多……兩片灼熱的唇貼住她的嘴,也封住了她所有的思想。他的吻纏綿而熱烈,堅持哄開她的唇,然後他的舌頭探進去,傳給維琪一陣陣目眩神迷的恍惚快感。維琪悶聲輕哼,帶動他的手在她肩上背後摩挲,彷彿要把她壓進他體內似的。
  
  等到他終於抬起頭來,維琪只覺得又燥又熱,而又莫名其妙的害怕。
  
  「看著我,」他說,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妳在發抖,」他注視她的眸子說。「妳在怕我嗎?」
  
  維琪搖搖頭。她不怕他,她是突然的、莫名其妙的怕起自己來了。「不。」她說。
  
  一個微笑飄上他的唇角。「妳怕,可是妳實在不必怕我。」他溫存地捧住她赤紅的臉頰。「我只會弄痛妳一回,然而只因為那是無可避免的。」
  
  「什麼——為什麼?」
  
  他的下巴一緊。「說不定根本不會痛,對不對?」
  
  「什麼對不對?」維琪神經質地葉了起來。「我已經心亂得沒法子思考了,為什麼你還要跟我打啞謎?」
  
  傑生的心情變得奇快,他只是聳個肩。「無所謂,」他乾脆地說。「我不在乎妳跟姓貝的怎麼樣,那是以前的事了。」
  
  「以前?」維琪茫然以對。「在什麼以前?」
  
  「在我以前。」他冷冰冰地說。「不過妳最好事先弄清楚,我決不能容忍戴綠帽子,知道嗎?」
  
  維琪錯愕地張大嘴巴。「綠帽子?你瘋了!完完全全瘋了。」
  
  他抿著嘴,要笑不笑的。「我們已經都同意這一點了。」
  
  「如果你再繼續侮辱我,」她警告他。「我就上樓去了。」
  
  傑生望進那雙怒海波瀾的藍眼睛,真有再把她擁進懷裡,狠狠吻她的衝動。「好吧!我們談點別的。葛太太準備什麼呢?」
  
  維琪覺得全世界的人好像都往同一個方向跑去,只有她一直轉向相反的方向,全然迷失了。
  
  「葛太太?」她迷迷糊糊地說。
  
  「廚子。妳瞧,我知道她的名字了,我還曉得馬雷是妳最喜歡的僕人。」他咧嘴一笑。「好,到底葛太太做了什麼菜?」
  
  「鵝——還可以嗎?」她試著恢復鎮定。
  
  「好極了!我們在家甩餐嗎?」
  
  「我是的。」她不置可否地答道。
  
  「既然如此,我自然也是。」
  
  他已經在扮演丈夫的角色了,維琪模糊地想道。「我去告訴葛太太。」她說,帶著滿頭霧水走開。傑生說他被她迷住了,他要娶她。不可能!如果查理舅舅死了,她就必須嫁給他,如果她現在嫁他,也許查理舅舅會找到活下去的意志。還有孩子——傑生要孩子,她也很想要,她要有一些她可以愛的東西。也許他們在一起還是會快樂的;傑生有的時候真的很迷人,他的微笑令她動容,他還說他不會傷害她。她快要走出房間了,傑生又叫住她。
  
  「維琪——」
  
  維琪自動地轉過來。
  
  「我想妳已經決定要不要嫁給我了,如果答案肯定的話,我們吃飽後就應該去看查理,告訴他我們確定婚期了,他會很高興的。我們越早告訴他越好。」
  
  傑生是在堅持知道她的意願,維琪發覺到了。她凝視對面那個高大英俊的男子——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凍住。為什麼她會覺得他在等待回答時好像很緊張?為什麼他非得用那種談生意的口吻來求婚呢?」
  
  「我——」維琪無助地開口,以前安德正式向她求婚時說的話突然掠過心頭。「說妳願意嫁給我,維琪。我愛妳,我永遠愛妳……」
  
  她反抗地抬高下巴,至少傑生沒有用甜言蜜語哄她。不過既然他是用談交易的姿態向她求婚,她將用同樣冷然的態度接受它。她注視傑生,僵硬地點個頭。「我們餐後去告訴他。」
  
  她幾乎感覺到傑生好像鬆了一大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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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07:1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傑生決定婚禮在一個星期之後舉行。維琪抗議說太快了,她沒有心理準備。傑生要笑不笑地問她需要「準備」什麼,維琪沉默了。
  
  傑生決定新娘禮服是水藍色的,維琪抗議說她想穿傳統的白紗禮服。可是傑生說她穿藍色衣服最美,像個「紅髮的小天使」。維琪立刻決定藍色禮服也很好。
  
  傑生決定就在布魯克街舉行婚禮,維琪抗議說她希望能在一個小教堂行婚禮,因為那是她從小就有的夢想。然而她注意到傑生的眼神暗了一暗,決定犧牲自己的夢想,反正這整樁婚事根本更像個噩夢些。「萬一我們得在神前起誓互愛互敬,」她強笑著說。「豈不是會遭天打雷劈?就在這裹舉行婚禮好了。」
  
  傑生凝視他哀傷的新娘,眼裡卻閃過另一絲溫柔的光芒。「我們就在教堂舉行婚禮。」他說。
  
  「就算天打雷劈,我也付得起裝一片新的屋頂。」
  
  一切事情就這麼荒謬地決定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查理慢慢復原了。維琪有時會覺得,如果他們的婚姻還有一點點價值,就是一個慈祥和藹的長者能夠飴養天年。可是查理卻很篤定地告訴她:「傑生需要妳,孩子。他需要妳的光與熱。他不會承認這一點,就算對他自己也不會。而當他最後承認的時候,他不會喜歡那種感覺的。他會跟妳鬥,相信我。但是遲早他都會敞開心靈接受妳,到了那時他的心靈平靜下來了,他就會讓妳變成全世界最幸福的妻子。」
  
  幸福這兩個字是多麼地遙遠,維琪略帶酸澀地想道。然而當佳妮跟她提到傑生在背後讚美她的話時,她竟真的感到一絲新嫁娘的甜蜜了。
  
  佳妮是那種女人,只要她認定是好人的人,她就非在他身上找到好處不可。自從維琪和傑生的婚期宣佈之後,傑生在佳妮口中竟從「不是一個紳士」變成聖人再世。有一回,她居然說費爵士是全世界說話最動聽的男人,維琪給她逗得忍俊不禁,微笑道:「他說了什麼全世界最動聽的話呢?」
  
  「他說我總是讓他想到一隻翩翩飛舞的美麗蝴蝶,在春陽中綵衣斑斕。」
  
  「真可愛。」維珙誠心地讚道。
  
  「是的,不過他形容妳的話才更可愛呢!」
  
  「我?怎麼又會扯到我頭上來了?」
  
  「因為那時我正在說很高興妳能嫁給英國人,留在這裡,我們可以繼續當好朋友,費爵士就說我們兩個人搭配得很好,因為我就像一隻蝴蝶,而妳卻像是一株野花,在荊棘中成長茁壯,終於照亮世人的眼睛,以及他們的生活。妳說,他有多可愛?」
  
  「的確是。」維琪同意道,心裹有無限的甜蜜。
  
  「我想他一定比他自己想像的還要愛妳,」佳妮認真地說道。「要不然他也不會為妳決鬥了。」
  
  這是大家公認的事,不住湧來祝賀的人都這麼稱說。然而不曉得為什麼,維琪總覺得只要她背過身子去,後面就會有人竊竊私語,當她再轉過頭來時,聲音又停了。她本能地知道他們在講的謠言跟傑生有關,可是她自己卻一直被蒙在鼓裡,猜不出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這一點令她很著惱。
  
  有一天,她正和一群女性朋友坐在起居室裡,大夥兒在談些彼此的羅曼史,笑聲不斷湧出小小的房間去。可是突然間,笑聲沈寂下來,變成不確定的呢喃。維琪轉過頭去,看見她那英氣逼人的未婚夫正走了進來。他渾然無視那些緊張的女士,尤其是有不少人曾經暗戀過他,逕自泰然地笑道:「晚安,各位女士,」他說,親暱地彎身對著他的未婚妻說道:「妳能撥一點時間給我嗎?」
  
  這一向傑生為了避嫌,白天也不在這裡工作了。晚上他們又有不斷的應酬,所以這幾乎是他們訂婚以來的第一次單獨相處。
  
  「我不會耽擱妳太久。」他說,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盒子,然後一聲不響地捉住她的手,幫她戴上一個沉重的戒指。維琪立刻覺得眼前一亮,光華璀璨的鑽石燦爛奪目。
  
  「傑生,它好美,」她驚歎道。「美得不可思議,我該怎麼謝你呢?」
  
  「用一個吻謝我。」傑生柔聲道。
  
  是他的言語太溫柔,還是戒指的光輝太璀璨,維琪看不出他的眼裡寫的是什麼。她踮起腳尖,用自己柔軟的唇去貼住他的,她的手自然地滑到他頸後,把他拉下來,於是她身體的弧線便緊密地貼合他的。突然之間,主客的情勢變易,傑生緊緊地箍住她的肩,飢渴地攫取她的唇。當她的唇辦被他哄開之後,舌頭便滑進去,邀約她的舌。她接受他的邀約,而他立刻喘息不已,全身繃緊了瘋狂的需要。
  
  好不容易他才拾起頭來,臉上有種奇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早就該拿給妳這個戒指的。」他說。「不過在我們結婚以前,不要再像這樣子吻我。」
  
  以前她母親和蘿茜姑婆都警告過她,男士們有時會被熱情沖昏了頭,做出難以預測,而且絕對不合適的事情來,所以年輕小姐要特別小心,不能讓他們昏了頭。維琪直覺地瞭解到,傑生是在告訴她他差一點昏了頭。想到她生疏的吻居然能讓一個經驗老到的情場老手昏了頭,她不禁有一絲秘密的滿足,尤其是安德從來對她的吻沒有過這麼強烈的感受。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也沒像吻傑生那樣子吻安德。
  
  「我想妳瞭解我的意思了,」他苦笑著說。「就我個人而言,我並不特別欣賞處女之身。如果一個女人已經知道如何去取悅男人,娶了她倒也有相當的好處。」他等著,好像希望她會有某種反應,可是維琪只是望開去,一顆心直往下沈。原來她的守身如玉在他眼裡並不是很寶貴的東西,她根本毫無「取悅男人」的經驗,看來是注定要讓他失望了。「我——我很抱歉讓你失望,」她訥訥地說。「我們在美國對事情的看法不太一樣。」
  
  傑生的聲昔很遲滯,同時也很溫和。「妳不需要抱歉或看起來那麼悲傷的樣子,維琪。永遠不要害怕告訴我實話。不管事實有多糟,我都能夠接受,而且很欣賞妳把它說出來的勇氣。」他輕輕撫著她的面頰。「沒有關係,」他安慰道。然後他的態度突兀地變冷淡了。「告訴我,妳喜不喜歡妳的戒指。妳可以拿去給妳的朋友看了。」
  
  「我愛它,」她說,試著迎合他突變的心情。「它美得我真怕會丟掉。」
  
  傑生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如果妳丟了,我會再給妳買一隻。」
  
  說完話他就走了,留下維琪呆呆地瞪著她的鑽戒,真希望他剛剛不要表現得那麼大方。她但願這只戒指對他的意義更重大些,不是輕易可以替換的。另一方面,這個信物豈不就代表了她的意義,也是隨時可以替換的?
  
  他需要妳。查理舅舅的話言猶在耳,多少給了她一點安慰。別的不說,當她在他懷裡的時候,他似乎真的非常需要她。有了這一點安全感,她又快快樂樂地回到朋友身邊去了。
  
  隨著結婚的日子越接近,維琪的心思變得越來越敏感。傑生忽冷忽熱的態度令她摸不清頭緒,而別人的態度也很曖昧。他們當面跟她恭喜,然而她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他們在她背後奇怪的眼神和耳語。等她轉過頭去,一切又都恢復正常。他們仍然恭維她是全世界最幸運、最幸福的新娘。
  
  謎團終於在他們結婚前一天的下午打破了,謎底幾乎令維琪當場昏倒。那天下午的最後一個訪客是雷夫人,臨走時她挽著維琪的手,親切地拍拍她的手背說:「妳是個細緻的女孩,而且懂事,親愛的。我才不像那些擔心妳的安危的笨蛋,我相信妳跟威克菲爾德一定會過得幸福快樂。
  
  妳跟他的前妻一點也不一樣,孩子。依我的意見,梅莎根本是活該接受她自己說的他對她做的事,那個女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妓女。」
  
  雷夫人說完話,意態嫻雅地走出起居室,留下維琪楞在那裡,好一會見,她的心裡只有四個字:他的前妻!他的前妻!傑生居然娶過老婆,為什麼沒有人會告訴她?他的前妻現在在那裡?為什麼雷夫人要那麼形容她?連日來的緊張突然在這一刻猛受重擊,撞得維琪頭暈腦脹,手足無措。
  
  她非得找人問個仔細不可。既然傑生不在,查理舅舅又臥病在床,維琪只好去找她此刻唯一能找的人:蘿茜姑婆。
  
  蘿茜被她問愣在當場,好像比她還不知所措。「這個嘛,這個,」她支支吾吾地說。「我以為查理應該告訴過妳,至少傑生本人也會跟妳說才對。無論如何,總而言之,傑生結過婚,現在妳知道了。」她把手一拍,對維琪微微一笑,好像這就解決了全部的問題。
  
  「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呀!」維琪急問道。「雷夫人說他的前妻活該他那樣對待她,傑生到底是對她做了什麼事呢?」
  
  「做?」蘿茜眨著眼重複道。「做什麼?我也不知道呀!雷夫人也真傻,怎麼說這種話?除非她嫁給他,否則怎麼會知道他做了什麼。可是我向妳擔保,雷夫人絕對沒有嫁過傑生。如何,妳可以放心了吧?」
  
  「不!」維琪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我要知道的是,雷夫人為什麼會相信傑生對他的前妻不好,一定有什麼原因讓她這麼認為。而且,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恐怕許多人都這麼想。」
  
  「也許。」蘿茜同意道。「妳曉得,傑生那個壞老婆,願她在天之靈安息,雖然我不太相信她在世上做了那麼多壞事之後,真的能夠安息。她一直在跟別人說傑生虐待她。有些人還真的相信她,可是他沒殺了她,坦白說,就可以證明他是一個很能克制自己的男人了。如果我有個丈夫,當然我沒有,而我又做了梅莎做的事,當然我不會做,他一定也會揍我。所以如果傑生揍了梅莎,雖然我也不曉得他到底有沒有揍過她,他的確有權那麼做,我向妳保證。」
  
  維琪想到有時候她看見傑生發怒的樣子,他眼裡跳躍的怒火,以及他滿蓄的危險力量。一幅可怕的畫面突然閃過心頭,是一個女人只為了忤逆他個人的準則,就慘遭鞭打,她在呻吟哀號的樣子。「到底梅莎做了什麼事呢?」她嗄聲問道。
  
  「哦,妳要我怎麼措辭呢?事實是,常常有人看見她跟其它男人在一起。」
  
  維琪顫抖了。在社交場合上,有那個女士不會跟別的男人在一起呢?已婚女人擁有護花使者,那正是最時髦的生活方式呀!「他就為了這個原因揍她嗎?」她問道,整個胃開始痙攣。
  
  「我們不曉得他到底有沒有揍她?」蘿茜仔細地糾正她。「事實上,我很懷疑。有一次我還聽過一位男士批評傑生,在他背後,那是當然,誰也不敢當著傑生的面批評他——說他太漠視梅莎的行為了。」
  
  維琪突然靈光乍現。「那位男士到底說了什麼?」她小心地問道。
  
  「說什麼?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是這麼說的:『威克菲爾德當著全倫敦的人戴綠帽子,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可是他居然無所謂,還戴得很逍遙自在似的。他對我們這些人的老婆實在做了一個很壞的榜樣,如果你問我,他早該把那個婊子鎖在蘇格蘭的尖塔,然後把鑰匙丟到河裡去。』」
  
  維琪的頭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同時覺得既輕鬆又哀傷。「戴綠帽子!」她低語。「原來如此……她想起傑生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他的妻子竟然如此當眾羞辱他,他有多痛苦?
  
  「好啦,現在妳還想知道點別的事嗎?」蘿茜姑婆問道。
  
  「有的。」維琪不自在地回答。
  
  就是她聲音中的不自在讓蘿茜姑婆開始緊張。「希望不是那種『妳知道』的事,」她扭捏地說。「由於我是妳最親的女性親屬,我曉得我有責任跟妳解釋那個。可是事實是,我對『那個』一無所知。難道妳媽媽以前都沒有跟妳說過『那個』嗎?」
  
  維琪瞪大眼睛,真真是給她搞糊塗了。「姑婆,妳在說什麼這個那個的?」
  
  「我在說的那個就是那個嘛。雖然我不懂那個,可是以前我有一個手帕交的好朋友偷偷跟我說過,她說的是她媽媽告訴她的,妳想不想聽聽呢?」
  
  維琪被她逗笑了。「想聽。」她乖巧地答道,天曉得蘿茜姑婆的『那個』是哪個。
  
  「很好,在妳的洞房花燭夜,妳的丈夫會到妳的床上去,或是他帶妳到他的床上去,我也記不清了。無論如何,不管在那一種情況下,妳都要保持鎮定,不可以尖叫,也不能生氣。妳得閉上眼睛,讓他對妳做『那個」,管他是什麼。它會痛,而且第一次會流血,不過妳一定要閉上眼睛忍受下去。我想我那個朋友的媽媽跟她說過,當『那個』發生的時候,她應該想著別的事,比如說她的丈夫如果對她滿意的話,也許會給她買件皮裘或禮服。這回事滿髒的,不是嗎?」
  
  維琪笑得直掉淚。「謝謝妳,蘿茜姑婆。」她喘著氣說。「妳實在很會安慰人。」截至目前為止,她都不願讓自己去擔心洞房花燭夜的事。她生長在鄉間,自然觀看過動物交配的過程。雖然她的父親是醫生,但卻不曾跟她解釋過兩性關係,她更難把動物和人聯想到一起。現在乍然面對蘿茜姑婆的形容,再回想起母馬和公馬纏在一起的樣子,維琪害怕了。
  
  「好孩子,妳看起來很蒼白,這也難怪,」蘿茜拍拍她的手道。「不過,據說一個妻子只要盡了傳宗接代的責任,體貼的丈夫就會另外去找他的情婦做『那個』,讓他的妻子平平靜靜地過日子。」
  
  她的話非但沒有安慰,反而更讓維琪沮喪。她曉得傑生有情婦,她認識的其它上流社會的人物大多數也都有情婦。以前她總覺得結了婚的男人還金屋藏嬌,是一種最不忠實的行為,然而看來她也許錯了。男人金屋藏嬌,是為了體貼他們的妻子。他們供給妻子華屋美食,然後找別的女人洩慾,不去打擾妻子。對,她很理性地決定了,這大概是貴族婚姻最理想的生活方式。
  
  「謝謝妳,蘿茜姑婆。」她真誠地說。「妳幫了我好大的忙。」
  
  蘿茜搖搖頭,才要開口,卻被一陣禮貌的敲門聲打斷了。進來的人是諾普,他抱歉地對維琪說:「對不起,小姐,樓下有一位神色倉惶的小姐,沒戴帽子,也沒人護送,她是坐出租馬車來的。可是她說是您的……嗯,妹妹,我不知道妳在倫敦還有其它親戚,所以我就請她離去,可是她——」
  
  「桃絲?」維琪叫了起來,馬上站起身。「她在哪裡?」她興奮得脹紅了臉。
  
  「我讓她進樓下的小客房,」諾普狼狽地答道。「不過她既然是妳的妹妹,我應該請她到黃色的起居室去才對,那裡比較舒服……」
  
  他的話還沒說完,維琪已經從他身邊衝過去了。
  
  「維琪!」桃絲大叫一聲,緊緊地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地說:「妳真該看看妳的門房看我的出租馬車的眼色,那就是他看我的樣子。」
  
  「妳為什麼不回我的信?」維琪問道,緊擁著她。
  
  「因為今天我才從貝斯回來,明天我又要到法國去兩個月了。曾祖母如果發現我在這裡,一定會氣得發瘋。可是我不能袖手旁觀,讓妳嫁給那個人。維琪,他們是怎麼讓妳同意婚事的?他們有沒有打妳,還是讓妳挨餓——」
  
  「沒這回事,」維琪微笑著說,撫著妹妹的金髮。「我自己要嫁給他的。」
  
  「妳騙我,妳只是想讓我安心罷了,對不對?」桃絲悲悲切切地哭道:「我受不了。我真高興曾祖母不讓我參加妳的婚禮。我不能站在那裡,看著妳走進教堂,假裝他是安德——」
  
  「顯然我來得不是時候。」傑生站在門口慢吞吞地說。那兩片原來帶著溫暖笑意的嘴唇現在正彎成一個嘲諷的微笑。他原來是要來告訴維琪,明天他要在威克菲爾德宴請所有的佃農,就像她希望的鄉下婚禮那樣。他原來是在想也許她終究會給他的生命帶來歡笑與陽光,給他一群孩子,一個溫暖的家。
  
  他原來是來逗她笑的,可是現在他卻真想放聲大笑,笑自己怎麼會那麼傻,居然相信她可能愛他。她不過是在假裝他是安德,明天才能跟他一齊走進教堂罷了。
  
  桃絲一見到他,立刻說她要走了,可是臨走之前,她鄭重其事地警告傑生:「我不知道我姊姊為什麼要嫁給你,可是如果你敢動她一根頭髮的話,我一定會殺了你,我發誓。」
  
  「桃絲,」維琪驚呼。「妳怎麼可以這麼沒禮貌?」
  
  「我但願自己更沒有禮貌一點,免得他以為沒人在妳背後撐腰,就敢隨意妄為。」
  
  桃絲丟下這句話就走了。維琪回到傑生身邊,滿心的抱歉。可是傑生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冷冷地說:「明天妳進教堂的時候,維琪,等妳的不是妳的寶貝安德,而是我。妳最好記得這個事實,否則的話,就不要到教堂去。」然後他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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