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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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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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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9 12:42:2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一十八章 幾座天下幾個人

  大概是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有些起伏。

  茅小冬沒有將陳平安喊到書齋,而是挑了一個夜深人靜無書聲之際,帶著陳平安逛起了書院。

  隨便走隨便聊,茅小冬總是這般,無論是為人行事,還是教書育人,恪守一點,我教了你的書上學問,說了的自家道理,書院學生也好,小師弟陳平安也罷,你們先聽聽看,當做一個建議,未必當真適合你,但是你們最少可以借此開闊視野。

  陳平安就與茅小冬這麼走過了懸掛三位聖賢掛像的夫子堂,偶有星星點點燭火光亮的藏書樓,一棟棟或鼾聲或夢囈的學舍。

  最後兩人就走到東華山之巔,一起俯瞰大隋京城的夜景。

  有錢處,燈火輝煌,連綿成片,彷彿距離這麼遠都能感受那邊的鶯歌燕舞。

  貧寒處,也有月輝相伴,也有柴米油鹽。

  陳平安突然說道:「茅山主,我想通了,煉化五件本命物,湊足五行之屬,是為了重建長生橋,但是我還是更想好好練拳,反正練拳也是練劍,至於能不能溫養出自己的本命飛劍,成為一位劍修,先不去想它。所以接下來,除了那幾座有可能適合五行本命物擱放的關鍵竅穴,我依舊會給予體內那一口純粹武夫真氣,最大程度的放養。」

  茅小冬點頭道:「這麼打算,我覺得可行,至於最後結果是好是壞,先且莫問收穫,但問耕耘而已。」

  陳平安嗯了一聲。

  茅小冬其實沒有把話說透,之所以認可陳平安此舉,在於陳平安只開闢五座府邸,將其餘版圖雙手奉送給武夫純粹真氣,其實不是一條絕路。

  人身本就是一座小天地,其實也有洞天福地之說,金丹之下,所有竅穴府邸,任你經營打磨得再好,不過是福地範疇,結成了金丹,方可初步領略到洞天靖廬的玄妙,某部道家典籍早有明言,泄露了天機:「山中洞室,通達上天,貫通諸山,遙相呼應,天地同氣,合而為一。」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這句話之所以能夠風靡天下,被所有練氣士奉為圭臬,自然有其根腳淵源。

  茅小冬不說,是因為陳平安只要步步前行,遲早都能走到那一步,說早了,驀然蹦出個美好願景,反而有可能動搖陳平安當下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心境。

  傳道授業,從來不易,豈可不慎之又慎。雕琢美玉,更是要刀刀去蕪存菁,務必不傷其筋骨神氣,何其難也,怎敢不推敲複推敲?

  退一步說,陳平安對待那個叫裴錢的小姑娘,不一樣是如此?

  只不過陳平安暫時未必自知罷了。

  茅小冬輕聲道:「關於先生提出的人性本惡,我們這些門下弟子,早年各有所悟。有些人隨著先生沉寂,自己否定了自己,改弦易調,有些踟躕不前,自我懷疑。有些以此沽名釣譽,標榜自己的特立獨行,號稱要逆大流,絕不同流合污,繼承我們先生的文脈。凡此種種,人心多變,我們這一支已經幾乎斷絕的文脈,內部便已是衆生百態的紛亂景象。試想一下,禮聖、亞聖各自文脈,真真正正的門生遍天下,又是怎樣的複雜。」

  陳平安肩膀被茅小冬輕輕拍了一巴掌,「任重而道遠啊。」

  陳平安苦笑道:「肩膀就兩隻。」

  茅小冬哈哈笑道:「我這叫看人挑擔不吃力,岸上觀潮嫌水小。」

  陳平安會心一笑,前半句是家鄉老話。

  ————

  今天晚上,裴錢和李槐兩人躲在小院外,兩人約好了一起蒙上黑巾,假扮殺手,偷偷摸摸去「刺殺」喜歡睡綠竹廊道的崔東山。

  那麼多江湖演義小說,可不能白讀,要學以致用!

  裴錢大大方方借了一把竹劍給李槐。

  兩人在李槐學舍那邊一番商量,覺得還必須不能夠走院門,而是翻牆而入,不這樣顯不出高手風範和江湖險惡。

  劉觀和馬濂想要加入,為裴錢這位公主殿下擔任馬前卒,只可惜被裴錢義正辭嚴地果斷拒絕了,說他們只算初出茅廬的少俠,學藝不精,殺不得大魔頭,只能送死。

  兩人來到了小院牆外的寂靜小道,還是之前拿桿飛脊的路數,裴錢先躍上牆頭,然後就將手中那根立下大功的行山杖,丟給眼巴巴站下邊的李槐。

  李槐躍上牆頭倒是沒有出現紕漏,裴錢投以贊賞的眼光,李槐挺起胸膛,學某人捋了捋頭髮。

  只是兩人落地的時候,裴錢如貓兒無聲無息,李槐卻直不隆冬發出了不小的動靜。

  裴錢怒道:「李槐,你怎麼回事,這麼大聲響,敲鑼打鼓啊?那叫沙場打仗,不叫深入龍潭虎穴秘密刺殺大魔頭。重來!」

  李槐自認理虧,沒有還嘴,小聲問道:「那我們怎麼離開院子去外邊?」

  裴錢瞪眼道:「走大門,反正這次已經失敗了。」

  兩人從那本就沒有拴上的院門離開,重新來到院牆外的小道。

  躺在廊道那邊的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裴錢手持行山杖,念叨了一句開場白,「我是一位鐵血殘酷的江湖人。」

  李槐有樣學樣,「我是一位麼得慈悲心腸的殺手,我殺人不眨眼,我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

  裴錢有些不滿,「嘮叨這麼多幹嘛,氣勢反而就弱了。你看書上那些名氣最大的俠客,綽號最多就四五個字,多了,像話嗎?」

  李槐覺得有道理,假裝自己戴了一頂斗笠,又學某人伸手扶了扶斗笠,一手扶住腰間竹劍,「我是一位麼得慈悲心腸的殺手和劍客。」

  兩人先後登上牆頭,這次兩人落地都沒有紕漏。

  然後裴錢和李槐一前一後,在院子裡做了個翻滾。

  這是兩人「早有預謀」的步驟,不然直楞楞跑上臺階,給崔東山一刀一劍,兩人都覺得太乏味了。

  翻滾起身後,兩人躡手躡腳貓腰跑上臺階,各自伸手按住了竹刀和竹劍,裴錢正要一刀砍死那惡名昭彰的江湖「大魔頭」,冷不丁李槐嚷了一句「魔頭受死!」

  裴錢猛然間停下腳步,轉頭對李槐怒目相向,李槐隨之楞在當場,「咋了?」

  裴錢問道:「你不是一名來去無蹤不留名的殺手嗎,刺客殺人前嚷嚷個啥?」

  李槐恍然大悟。

  裴錢一跺腳,「又要重來!」

  李槐道歉不已。

  兩人渾然不將那「魔頭」放在眼裡。

  兩人再次跑向院門那邊。

  崔東山坐起身,無奈道:「我這個束手待斃的大魔頭,比你們還要累了。」

  出了院子,裴錢教訓道:「李槐,你再胡來,我以後就不帶你闖蕩江湖了。」

  李槐保證道:「絕對不會出錯了!」

  裴錢突然問道:「如今我才記名弟子,在幫派內的地位比你都不如。立下這樁名動江湖的功勞之後,你說寶瓶姐姐會不會提拔我當個小舵主?」

  李槐點頭道:「肯定可以!如果李寶瓶賞罰不明,沒關係,我可以把小舵主讓賢給你,我當個副手就行了。」

  裴錢老氣橫秋道:「不曾想李槐你武藝一般,還是個古道熱腸的真正俠客。」

  李槐反駁道:「殺手,劍客!」

  結果兩人腦袋上一人挨了一顆板栗,「這麼晚了,還不去睡覺,在這裡做什麼?」

  裴錢一見是陳平安,立即踹了李槐一腳,李槐豪氣干雲道:「是我邀請裴錢,與我一起為民除害,刺殺大魔頭崔東山。」

  陳平安笑道:「行了,大魔頭就交給武功蓋世的大俠客對付,你們兩個如今本事還不夠,等等再說。」

  裴錢從李槐那邊要回竹劍,就去院子的偏屋睡覺了,之前都是跟李寶瓶睡在學舍,只是今天例外。

  陳平安帶著李槐返回學舍。

  遇見了一位書院巡夜的夫子,恰好熟悉,竟是那位姓梁的看門人,一位籍籍無名的元嬰修士,陳平安便為李槐開脫,找了個逃避責罰的理由。

  老夫子好說話,對此根本不介意,反而拉著陳平安閒聊片刻。

  李槐特別覺得有面子,恨不得整座書院的人都看到這一幕,然後羨慕他有這麼一個朋友。

  陳平安與老夫子告別後,摸了摸李槐的腦袋,說了一句李槐當時聽不明白的話語,「這種事情,我可以做,你卻不能認為可以常常做。」

  李槐說道:「放心吧,以後我會好好讀書的。」

  陳平安便說道:「讀書好不好,有沒有悟性,這是一回事,對待讀書的態度,很大程度上會比讀書的成就,是另外一回事,往往在人生道路上,顯得更重要。所以年紀小的時候,努力學習,怎麼都不是壞事,以後哪怕不讀書了,不跟聖賢書籍打交道,等你再去做其他喜歡的事情,也會習慣去努力。」

  李槐似懂非懂。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在身前隨手畫出一條線,「打個比方,這我們每個人人生道路的一條線,來龍去脈,我們所有的心性、心境和道理、認知,都會不由自主地往這條線靠攏,除了書院夫子和先生,絕大部分人有一天,都會與讀書、書籍和聖賢道理,表面上愈行愈遠,但是我們對於生活的態度,脈絡,卻可能早就存在了一條線,之後的人生,都會按照這條脈絡前行,甚至連自己都不清楚,但是這條線對我們的影響,會伴隨一生。」

  然後陳平安在那條線的前端,周圍畫了一個圓圈,「我走過的路比較遠,認識了很多的人,又瞭解你的心性,所以我可以與老夫子說情,讓你今晚不遵守夜禁,卻免去責罰,但是你自己卻不行,因為你現在的自由……比我要小很多,你還沒有辦法去跟『規矩』較勁,因為你還不懂真正的規矩。」

  李槐直楞楞盯著陳平安,突然哭喪著臉,「聽是聽不太懂的,我只能勉强記住,陳平安,我怎麼覺得你是要離開書院了啊?聽著像是在交代遺言啊?」

  兩人已經走到李槐學舍附近,陳平安一腳踹在李槐屁股上,氣笑道:「滾蛋。」

  李槐揉著屁股走到學舍門口,轉頭望去。

  陳平安還站在原地,朝他揮了揮手。

  總是這樣。

  ————

  陳平安回到崔東山院子,林守一和謝謝都在修行。

  練氣士一旦走上修道之路,躋身金丹地仙之前,往往不分晝夜。

  由不得修行之人不斷絕紅塵,清心寡欲。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

  開始在院子裡練習天地樁,倒立行走。

  以一口純粹真氣,溫養五臟六腑,經脈百骸。

  傳說躋身武夫第七金身境後,行氣既九,可以達到鼻中無出入之氣的絕佳境界。

  到了武夫十境,也就是崔姓老人以及李二、宋長鏡那個境界的最後階段,就可以真正自成小天地,如一尊遠古神祇蒞臨人間。

  善用氣者,噓水,可使得江水逆流,噓水,焚湖煮海。亦可身處大疫之中,而不染纖毫,萬邪不侵。

  即是此理。

  陳平安突然想起那趟倒懸山之行,在街上偶遇的一位高大女子。

  當時陳平安眼力淺,看不出太多門道,如今回想起來,她極有可能是一位十境武夫!

  武夫合道,天地歸一。

  崔東山不在院子。

  出現在了東華山之巔。

  與茅小冬站在一起。

  崔東山說了一些不太客氣的言語,「論教書傳道,你比齊靜春差遠了。你只是在對房屋窗戶四壁,縫縫補補,齊靜春卻是在幫學生弟子搭建屋舍。」

  茅小冬罕見沒有跟崔東山針鋒相對。

  崔東山緩緩道:「趙繇從小衣食無憂,天資聰慧,性情溫良,就得教他放棄一些東西,理解這個世道的艱難困苦,才真正知曉心中所學、手中所有的珍貴。宋集薪貌似跋扈、鋒銳,實則內心自卑、軟怯,必須以某些近儒的法家學問,讓其內心强大,規矩分明,治國一事,務必棄小聰明而取大智慧,既不偏離儒家太遠,又最終走向正途。而我家先生,習慣了一無所有,內心極其堅硬,但是又無所依,恰恰得讓他學會拿起了一些東西,然後不斷去讀書識人,然後將那些自己不斷琢磨出來的道理,當做一葉扁舟泛苦海的壓艙石。這就叫因材施教,有教無類。」

  茅小冬終於開口說道:「我不如齊靜春,我不否認,但這不是我不如你崔瀺的理由。」

  崔東山笑道:「跟我這種貨色比,你茅大山主也不嫌磕磣?」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不屑言語。

  崔東山笑呵呵道:「啥時候正式躋身上五境?我到時候給你備一份賀禮。」

  茅小冬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心情沉重,「劍氣長城那邊,會不會出現大問題?諸子百家現在如此活躍,紛紛押注九大洲的各個世俗王朝,大大的違反常理,我怎麼覺得……」

  茅小冬不再繼續說下去。

  崔東山感慨道:「浩然天下都覺得那撥刑徒抵禦妖族,是我們九大洲習以為常和劍修職責所在、天經地義的事情,至於真相和結果如何,拭目以待吧。」

  茅小冬轉頭望向他。

  崔東山眺望遠方,「設身處地,你若是遺留浩然天下的妖族餘孽,想不想要落葉歸根?你若是畫地為牢的刑徒遺民,想不想要跟背轉過身,跟浩然天下講一講……憋了無數年的心裡話?」

  茅小冬皺眉道:「劍氣長城一直有三教聖人坐鎮。」

  崔東山笑了,「不說一座蠻荒天下,便是半座,只要願意擰成一股繩,願意不惜代價,打下一座劍氣長城,再吃掉浩然天下幾個洲,很難嗎?」

  茅小冬說道:「我覺得不算容易。」

  崔東山沒有否認,只是說道:「多翻翻史書,就知道答案了。」

  茅小冬猶豫了一下,「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一個肩挑日月的陳淳安!」

  崔東山緩緩道:「史書上也有一些人,早死,流芳千古,晚死,遺臭萬年。」

  茅小冬正要再說什麼,崔東山已經轉頭對他笑道:「我在這兒胡說八道,你還當真啊?」

  茅小冬說道:「如果事實證明你在胡說八道,那會兒,我請你喝酒。」

  崔東山笑道:「不愧是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讀書人,修為高了,度量都跟著大了。」

  茅小冬放眼望去。

  浩然天下,版圖遼闊,各洲各處自然也有戰亂紛飛,可大體上還是如大隋京城這般,歌舞升平,孩子們只在書上看得到那些血流長河、餓殍千里,大人們每天都在斤斤計較柴米油鹽,寒窗苦讀的讀書人,都在想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許多已經當了官的文人,哪怕已經在官場大染缸裡物是人非,可偶爾夜深人靜翻書時,興許依舊會愧對那些聖賢教誨,嚮往那些山高月明、朗朗乾坤。

  崔東山看著這個他曾經一直不太看得起的文聖一脈記名弟子,突然踮起腳跟,拍了拍茅小冬肩膀,「放心吧,浩然天下,終究還有我家先生、你小師弟這樣的人。再說了,還有些時間,比如,小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都會成長起來。對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茅小冬說了一句自己先生的傳世名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崔東山咳嗽一聲,「實不相瞞,當年老秀才能夠說出這句話,我功莫大焉,不妨與你說一說此事的緣由趣聞,那會兒我與老秀才經過一座染坊,遇上一位身姿曼妙的秀氣小娘子……」

  茅小冬一把抓住崔東山的肩膀,使勁一甩,將崔東山隨手拋下東華山之巔,怒駡道:「小王八蛋,胡說八道還上癮了?」

  ————

  蠻荒天下,三月懸空。

  一座形若古井的巨大深淵。

  被這座天下譽為英靈殿。

  相傳此地曾是遠古時代,某位戰力通天的大妖老祖,與一位遠遊而來的騎牛小道士,大戰一場後的戰場遺址。

  在這座天下將那場戰事描繪得蕩氣迴腸,只有屈指可數的大妖知曉真相,事實上,大戰是真,卻不是大妖與那位騎青牛來此遊歷的道士,而是更為遙遠悠的一樁慘烈戰事,只是當時有頭輩分極高的大妖攀爬數千年,好不容易能夠掙脫束縛,歷經千辛萬苦爬出井底、來到井口,又給那道士站在井口上,一根手指輕輕按下,將其打落回井底。

  如今這座「水井」四壁的上空,有排列成一圈的一個個巨大座位。

  總計十四個,座位高低不平。

  既有一座破碎倒懸的山岳如高臺,也有好似傳說中上古天庭的一部分瓊樓玉宇,更有飄浮在無盡虛空的巨大屍骸。

  有一座白骨累累而成的宏大枯骨王座,有一副瑩白如玉的白骨大妖,正在持杯飲酒,腳底下踩著一顆頭顱,輕輕拈動。

  有一根高達千丈的圓柱,篆刻著古老的符文,屹立在虛空之中,有條猩紅長蛇盤踞,一顆顆黯淡無光的蛟龍之珠,緩緩飛旋。

  一件破碎的灰色長袍,空無一物,無風飄蕩。

  一位身穿金甲、覆有面甲的魁梧身形,不斷有金光如流水,從甲胄縫隙之間流淌而出,像是一團被拘束在深井的烈日驕陽。

  有一位頭戴帝王冠冕、墨色龍袍的女子,人首蛟身,長尾筆直拖拽入深淵。無數相對她巨大身形而言,如同米粒大小的縹緲女子,懷抱琵琶,五彩絲帶縈繞在她們婀娜身姿身旁,數百之多。女子百無聊賴,一手托腮幫,一手伸出兩根手指,捏爆一粒粒琵琶女子。

  一位身穿雪白道袍、看不清面容的道人,身高三百丈,相較於其餘王座之上的「鄰居」,依舊顯得無比渺小,只是他背後浮現有一輪彎月。

  有袒胸露腹、三頭六臂的魁梧巨人,盤坐在一張由金色書籍疊放而成的蒲團上,胸膛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是由劍氣長城那位老大劍仙一劍劈出。

  在座大妖,沒有任何一位,參加過那場驚天動地的劍氣長城廝殺。

  絕大部分的隱蔽存在,都是從無盡長眠中被喊醒。

  一小部分,已經聲名顯赫千萬年,卻從來不理會劍氣長城的那場戰事,一直選擇冷眼旁觀。

  當初去十萬大山拜訪老瞎子的那兩頭大妖,同樣沒有資格在這裡有一席之地。

  十四個座位圍繞著正中央的一塊懸停石塊。

  當一位老者的身影緩緩出現在正中,又有兩頭遠古大妖匆匆忙忙現身,似乎絕對不敢在老者之後。

  老人環顧四周。

  還剩下一個座位空著,只留了一把刀在那邊。

  那個座位,是最新出現在這座深淵英靈殿的,也是除了老人之外第三高的王座。

  老人沒有說什麼。

  在這座蠻荒天下,比任何地方都敬重真正的强者。

  那把刀的主人,曾經與劍氣長城的阿良偷偷打過兩次生死大戰,卻也稱兄道弟一起喝酒,也曾閒來無事,就跑去十萬大山為老瞎子幫忙搬動大山。

  僅次於老人的位置上,是一位身穿儒衫、正襟危坐的「中年人」,並未現出妖族真身,顯得小如芥子。

  此人位置,比那把劍還要高。

  連同那位儒衫大妖在內,在座所有大妖紛紛起身,對老人以示敬意。

  老人說道:「不用等他,開始議事。」

  衆妖這才緩緩落座。

  老人望向那位儒衫大妖,「接下來你說什麼,在座所有人就做什麼,誰不答應,我來說服他。誰答應了,事後……」

  儒衫大妖微笑補充道:「陽奉陰違。」

  老人點頭道:「那麼還是我親自找他聊。」

  ————

  蠻荒天下,一個魁梧漢子身後跟著位好似背劍童子的少年。

  漢子衣衫潔淨,收拾得清清爽爽,身後那個蹣跚而行的少年,衣衫襤褸,少年雙眼各異,在這座天下會被譏諷為雜種。

  這座貧瘠、瘴氣橫生的廣袤天地,能夠以人身形象行走四方,本身就是一種强大的象徵。

  這個漢子,與阿良打過架,也一起喝過酒。少年身上綁縛著一種名為劍架的墨家機關,一眼望去,放滿長劍後,少年背後就像孔雀開屏。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曹慈,被朋友劉幽州拉著遊歷四方,曹慈從來不去武廟,只去文廟。

  遊行路上,赤手空拳斬妖除魔,錘殺金丹邪修,劉幽州只需要在一旁看戲,拍手叫好。

  當年在穿過劍氣長城和倒懸山那道大門之時,破境躋身第五境的曹慈,在經過中土一座小國的時候,像往常那般練拳而已,就無聲無息地躋身了第六境。

  一身浩浩蕩蕩的濃郁武運,流散四方,鄰近一座武廟給撐得搖搖欲墜,武運繼續如洪水流淌,竟然就直接使得這一國武運壯大無數。

  青冥天下,一位傷痕累累的少年,悲憤欲絕,登山敲天鼓。

  天地寂靜片刻之後,一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笑眯眯出現在少年身旁,代師收徒。

  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上上下下,震動不已。

  從此之後,道祖多出了一位關門弟子。

  寶瓶洲,大隋王朝的山崖書院。

  裴錢和李寶瓶兩個小姑娘坐在山巔高枝上,一起看著樹底下。

  陳平安在練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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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一十九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

  三天後的清晨,陳平安就要離開山崖書院。

  李寶瓶發現李槐裴錢他們最近經常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就連小師叔都時不時失蹤,這讓李寶瓶有些失落。

  這天李寶瓶一大早就來到崔東山院子,想要為小師叔送行。

  昨天裴錢也沒跟她睡在一起,但是跟她借了狹刀祥符和銀色小葫蘆。

  李寶瓶發現整座院子,空無一人。

  難道小師叔又偷偷走了?

  李寶瓶轉過身,正要飛奔向山腳。

  卻發現崔東山打著哈欠從遠處小路走來,李寶瓶在原地飛快踏步,她隨時可以如箭矢一般飛出去,她火急火燎問道:「小師叔呢,走了多久?」

  崔東山一臉茫然,「早走了啊。昨晚半夜的事情,你不知道嗎?」

  李寶瓶一下子停下腳步,皺著那張大體上還是圓乎乎、唯有下巴開始微尖的臉龐。

  崔東山哀嘆一聲,一看小姑娘就是要洪水決堤了,連忙安慰道:「別多想,肯定是我家先生害怕看到你現在的模樣,上次不也這樣,你小師叔明明已經換上了新衣衫新靴子,也一樣沒去書院,當時只有我陪著他,看著先生一步三回頭的。」

  李寶瓶抽了抽鼻子。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不然我陪你去湖邊散散心,聊聊我家先生?」

  李寶瓶想了想,點點頭。

  兩人去往那座湖。

  天濛濛亮,四下無人,若是以往,已經會有一些稀稀疏疏的書院學子,在這裡朗誦聖賢詩篇,今天顯得格外寂靜。

  崔東山帶著李寶瓶走到湖邊一座高臺上,崔東山突然問道:「小寶瓶,我覺得你小師叔不辭而別,太不厚道了,放心,只要你不認他這個小師叔,我就陪著你也不認這個先生了,你說我是不是很講義氣?」

  李寶瓶瞪眼道:「你說什麼呢,天底下只有不要李寶瓶的小師叔,沒有不要小師叔的李寶瓶!」

  崔東山故作恍然狀,哦了一聲,托著長長的尾音,「這樣啊。」

  崔東山打了一個響指。

  湖水四周岸邊小道,驟然間亮起一條光彩絢爛的金色光環。

  是以那把仙人飛劍金穗畫出的一座雷池,此刻崔東山撤去了其中一部分障眼法。

  只見那李槐在遠處湖邊小路上,驀然現身。

  只見這傢伙手牽白鹿,學某人戴了一頂斗笠,懸佩狹刀祥符,腰間又晃蕩著一枚銀色小葫蘆。

  李寶瓶楞了楞。

  李槐走了一段路後,朗聲開場白,「我李槐閉關三天,終於學成了一身好武藝,這次下山闖蕩江湖,要好好領教五湖四海各路豪傑的能耐。」

  崔東山又打了個響指。

  只見那高臺不遠處出現了兩個身影,可憐朱斂和石柔,扮演那剪徑匪寇,正在分別暴揍兩位「文弱書生」於祿和林守一。

  李槐大聲道:「住手!」

  朱斂攔住李槐去路,大喝一聲,「你一樣要留下過路錢,交出買命財!」

  李槐哈哈大笑,「不長眼的小小蟊賊,也敢打劫我李大俠,我今天就要路見不平一聲吼,你們有本事就只管來取。」

  朱斂飄蕩出一串碎步,好似淩波微步,極見宗師風采,一拳一拳輕飄飄砸在李槐胸膛,李槐巍然不動,仰天大笑。

  朱斂就像給雷劈了一般,震動不已,身體就跟篩子似的,以顫音開口道:「這這這位……少俠……好深的內力!」

  然後一個倒飛出去,抽搐了兩下,大概算是死了,就跟遊俠演義小說中的嘍囉差不多,能夠在大俠跟前說上這麼一句話,已經算戲分很足了。

  石柔扭扭捏捏跟上,輕輕一掌拍向李槐。

  李槐遙遙一揮手,哈哈笑道:「滾開!」

  石柔好像被罡氣所傷,在空中旋轉幾圈,摔在遠處,趴在地上,抬起一手,指向李槐,强忍心中羞赧和悲憤,「你到底是何方神聖,江湖上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你這樣深不可測的高手!」

  李槐伸出一隻手掌,竪在胸前,學那僧人言語道:「罪過罪過。實在是我武功太高,一下子沒有收住手。」

  李槐收起了動作,來到高臺附近,環顧四周,「記住了,我就是龍泉郡總舵、東華山分舵、學舍小舵舵主李槐!江湖人稱雙拳無敵手、兩腳踏山岳的『拳腳雙絕』李大俠,我們的總舵主,便是威震天下、一統千秋的當代武林盟主——李!寶!瓶!」

  李寶瓶雙臂環胸,輕輕點頭。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李槐白鹿與朱斂石柔,還有於祿林守一,都消逝不見。

  與此同時,接下來,只見於祿和謝謝出現在左右兩側的湖邊,一人站而吹笛,一人坐而撫琴,像是那江湖上的神仙俠侶。

  笛聲幽幽,琴聲悠揚。

  越來越激昂慷慨。

  李寶瓶所在高臺正對面的湖岸那邊,在崔東山微微一笑後,有一個黑瘦身影剎那之間出現,一路狂奔,以行山杖支撐在地,高高躍起,撲向湖中,在空中雙手分別抽出腰間的竹刀竹劍,身形旋轉落地,有模有樣,十分霸氣。

  每次裴錢落在湖面上,腳下就會出現一朵金色花朵,故而不用擔心落水。

  裴錢先以竹刀表演了一記白猿拖刀式,一鼓作氣勢如虎,筆直一線,奔出十數丈後,向崔東山這邊高臺大喝一聲,重重辟出一刀。

  然後腳尖一點,踩在崔東山幫忙駕馭而出的金色花朵上,身形猛然擰轉,將竹刀別回腰間,落地後,以那套她自創的瘋魔劍法繼續向前狂奔。

  為了能夠將來能夠打最野的狗,裴錢覺得自己習武可用心了。

  這套獨門絕學,她更是覺得天下無雙。

  這一套劍法,裴錢打得酣暢淋漓,一氣呵成。

  一個站定,收起竹劍。

  裴錢站在距離高臺不過七八丈外的湖面上,手腕翻轉,突然變出那個手拈小葫蘆,高高舉起,大聲道:「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酒呢,來來來!誰來與我共飲這江湖酒?」

  崔東山爽朗大笑,大袖飄搖,掠向裴錢那邊,雙手分別一探臂,一彈指,一邊將銀色小葫蘆抓入手中,一邊從湖水中汲出兩股水運精華做酒,一股縈繞銀色養劍葫,一股飄蕩在裴錢手拈葫蘆四周。

  兩人並肩而立,一大一小,皆擺出仰頭飲酒狀。

  然後崔東山和裴錢好似演練了無數遍,開始醉酒踉蹌,搖搖晃晃,之後兩人像只螃蟹,橫著走,攤開雙臂,大袖如浪花翻湧,最後兩人學那紅襦裙小姑娘,原地踏步,蹦蹦躂躂。

  這幅畫面,看得獨自一人站在高臺上的李寶瓶,笑得合不攏嘴。

  崔東山驀然坐下,大袖翻搖,不知哪裡變出的東西,竟然開始擊缶而歌。

  是陳平安和裴錢以龍泉郡一首鄉謠改編而成的吃臭豆腐歌謠。

  崔東山高歌道:「店小二,我讀了些書,認了好些字,攢了一肚子學問,賣不了幾文錢。」

  裴錢已經收起了手拈葫蘆,挺起胸膛,高高抬起腦袋,繞著崔東山畫圈圈而走,「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呦!」

  「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

  「嚇得我趕緊吃塊臭豆腐壓壓驚呦!」

  「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

  「吃臭豆腐呦,臭豆腐跟蘭花一樣香呦!」

  「試問夫子先生怎麼辦,樹枝上掛著一隻曬著日頭的小紙鳶。」

  「爬樹摘下小紙鳶,回家吃臭豆腐嘍!」

  「墳前燒香神仙若少年,墳中子孫白骨已百年,你說可笑不可笑?」

  這是崔東山在胡說八道呢,裴錢便楞了楞,反正不管了,隨口胡謅道:「唉?臭豆腐到底給誰吃呦?」

  「你講你的理,我有我的拳,江湖紛紛擾擾,恩怨到底何時了?」

  崔東山還在胡亂篡改歌謠,裴錢便再次假裝小酒鬼,左右搖晃,「臭豆腐下酒,我又飽又不渴,江湖麼得意思無所謂呦。」

  「世人都道神仙好,我看山上半點不逍遙……」

  裴錢對沒完沒了瞎改鄉謠的崔東山怒目相向,也瞎嚷嚷哼唱道:「你再這樣,我可連臭豆腐也要吃撐了呦!」

  崔東山不再為難裴錢,站起身,問道:「吃過了臭豆腐,喝過了酒,劍仙呢?」

  裴錢也是一臉訝異,反問道:「對啊,酒有了,劍仙在哪呢?」

  兩人望向高臺那邊,異口同聲道:「喊一聲試試看?」

  李寶瓶深呼吸一口氣,朗聲道:「小師叔!」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李槐衆人都現出身形。

  所有人都望向東華山之巔。

  李寶瓶也轉頭望去。

  一抹雪白身影從山頂一掠而來。

  氣勢如虹,落在了湖面之上。

  一身金醴法袍飄蕩不已,如一位白衣仙人站在了幽幽鏡面。

  陳平安並沒有背負那把劍仙,只有腰間掛了一隻養劍葫。

  陳平安一伸手。

  崔東山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把長劍,雙指一抹,學那李寶瓶的口頭禪,「走你!」

  長劍出鞘,劃破長空。

  陳平安伸手握住,劍尖畫弧,持劍負於身後,雙指並攏在身前掐劍訣,朗聲笑道:「世人皆言那積雪為糧、磨磚作鏡,是痴兒,我偏要逆流而上,撞一撞那南牆!飲盡江湖酒,知曉世間理,我有一劍複一劍,劍劍更快,終有一天,一劍遞出,便是天下頭等風流快活劍……」

  陳平安開始如蜻蜓點水,在湖面上翩翩而行,手中劍勢圓轉如意,如風掃秋葉,身軀微向右轉,左步輕盈前落,右手握劍隨身而轉,稍向右側再後拉,眼隨劍行。驟然間右腳變作弓步,劍向上畫弧而挑,眼看眼尖,「仙人撩衣劍出袖,因勢采劍畫弧走,定式眉眼看劍尖,劍尖之上有江山。」

  陳平安大踏步而走,長劍隨身,劍意綿連,有急有緩,突然而停,抖腕劍尖上挑,劍尖吐芒如白蟒吐信,之後長劍離手,卻如小鳥依人,次次飛撲旋繞陳平安,陳平安以精氣神與拳意渾然天成的六步走樁前行,飛劍隨之一頓一行,陳平安走樁最後一拳,剛好重重砸在劍柄之上,飛劍在陳平安身前圈圈飛旋,劍光流轉不定,如一輪湖上皎月,陳平安伸出一臂,雙指精準抹過飛劍劍柄,大袖向後一揮,飛劍飛掠十數丈外,隨著陳平安緩緩而行,飛劍隨之繞行畫出一個個圓圈,從小到大,照耀得整座大湖都熠熠生輝,劍氣森森。

  「夜遊水神廟,日訪城隍閣,一葉扁舟蛟龍溝,仙人背劍如列陣……世人皆說道理最無用,我卻言那書中自有劍仙意,字字有劍光,且教聖賢看我一劍長氣沖鬥牛!」

  李寶瓶使勁拍掌,滿臉通紅。

  陳平安摘下了養劍葫,隨手一拋,伸手馭劍在手,一劍遞出,劍尖剛好抵住酒葫蘆。

  揮劍竟是比裴錢那套瘋魔劍法更隨心所欲。

  但是不管如何出劍,養劍葫始終停在劍尖,紋絲不動。

  陳平安並不知道,崔東山早已撤去了那座金色劍氣造就的雷池。

  外人雖然不可聽聞言語聲,書院許多人卻可見到他的御劍之姿。

  ————

  一行人站在書院門口。

  陳平安已經背好長劍劍仙和那只大竹箱。

  裴錢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懸刀劍錯。

  朱斂和石柔站在一旁。

  李槐與裴錢一番竊竊私語、約好了以後一定要一起闖蕩江湖後,對陳平安輕聲道:「到了龍泉郡,一定記得幫忙看看我家宅子啊。」

  陳平安點頭笑道:「沒問題。」

  然後對李寶瓶和林守一李槐一行人說道:「你們都去學堂上課吧,不用送了,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估計夫子們以後不太願意再看到我。」

  李寶瓶沒有一定要送小師叔到大隋京城大門,點點頭,「小師叔,路上小心。」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小師叔還要你說。」

  李寶瓶展顔一笑。

  陳平安對茅小冬作揖告別。

  茅小冬點頭致意,撫鬚而笑,「以後常來。」

  最後是崔東山說要將先生送到那條白茅街的盡頭。

  裴錢與寶瓶姐姐也說了些悄悄話,兩顆腦袋湊在一起,最後裴錢眉開眼笑,得嘞,小舵主撈到手了!

  陳平安與崔東山緩緩而行在最前邊,一直走出了這條大街拐入白茅街,最後在白茅街的盡頭,崔東山終於停步,緩緩道:「先生,我沒有覺得如今世道,就變得比以前就更壞了。山上的修道人越來越多,山下的豐衣足食,其實更多。你覺得呢?」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這樣的。」

  崔東山抬起頭,望向天空,喃喃道:「但是不可否認,高出大地的山峰,像一把把劍一樣,直指天幕的那些山峰,每百年千年之間,它們出現得次數,確實越來越少了。所以我希望我們所有的悲歡離合,不要都變成雞籠外邊的啄食,麻雀窩的嘰嘰喳喳,枝頭上的那點寒蟬凄切。」

  崔東山伸手指向高處,「更高處的天空中,總要有一兩聲鶴唳嘶鳴,離地很遠,可就是會讓人感到悲傷。仰頭見過了,聽過了,就讓人再難忘記。」

  陳平安笑道:「你能這麼想,我覺得很好。」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先生讀書還不多,學識淺薄,暫時給不了你答案,但是我會多想想,哪怕最後還是給不出答案,也會告訴你,先生想不明白,學生把先生給難住了,到了那時候,學生不要笑話先生。」

  這大概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承認,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

  崔東山笑臉燦爛,突然一揖到底,起身後輕聲道:「故鄉壟頭,陌上花開,先生可以緩緩歸矣。」

  陳平安無奈道:「這都入秋了。」

  崔東山使勁搖頭,「願先生心境,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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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9 12:44:29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二十張 山水依舊

  從大隋京城走大驪龍泉郡的返鄉路,陳平安無比熟稔。

  依然是儘量揀選山野小路,四下無人,除了以天地樁行走,每天還會讓朱斂幫著餵拳,越大越動真格,朱斂從壓境在六境,到最後的七境巔峰,動靜越打越大,看得裴錢憂心不已,如果師父不是穿著那件法袍金醴,在衣服上就得多花多少冤枉錢啊?第一次切磋,陳平安打了一半就喊停,原來是靴子破了道口子,只好脫了靴子,赤腳跟朱斂過招。

  離開大隋邊境後,陳平安就換上了草鞋,看得裴錢樂不可支,然後陳平安就也給她做了一雙,小黑炭便笑不出來了,草鞋結實,上山下水其實反而比尋常靴子更加可靠,可終究磨腳,好在陳平安也沒堅持讓裴錢一直穿著。裴錢拿針挑破腳底水泡的時候,朱斂就在旁邊說著風涼話,這一老一小,習慣了每天嘴上鬥法。

  陳平安當時就坐在溪澗旁,脫了草鞋,踩在水裡,思緒飄遠。

  近鄉情怯談不上,可是比起第一次遊歷返鄉,到底多了許多掛念,泥瓶巷祖宅,落魄山竹樓,魏檗說的買山事宜,騎龍巷兩座鋪子的生意,神仙墳那些泥菩薩、天官神像的修繕,林林總總,許多都是陳平安以前沒有過的念想,經常心心念念想起。至於到了龍泉郡,在那之後,先去簡湖看看顧璨,再去彩衣國探望那對夫婦和那位燒得一手家常菜的老嬤嬤,還有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也必要見見的,還欠老前輩一頓火鍋,陳平安也想要跟老人顯擺顯擺,心愛的姑娘,也喜歡自己,沒宋老前輩說得那麼可怕。

  崔東山,陸台,甚至是獅子園的柳清山,他們身上那股腹有詩氣自華的名士風流,陳平安自然無比嚮往,卻也至於讓陳平安一味往他們那邊靠攏。

  這叫喜新不厭舊,所以家當越攢越多。

  陳平安覺得這是個好習慣,與他的取名天賦一樣,是寥寥幾樣能夠讓陳平安小小得意的「拿手好戲」。

  陳平安突然轉頭對裴錢說道:「以後你和李槐他們一起走江湖,不用太拘束,更不用處處學我。」

  裴錢羞赧道:「我倒是想要學師父,可是想學師父也學不來嘞。」

  朱斂笑道:「裴錢啊,以後我編撰一部馬屁寶典,一定在江湖上大賣,到時候掙來的銀子,必須跟你平分才行。」

  裴錢一本正經道:「可不許反悔,咱倆五五分賬!」

  朱斂伸手點了點裴錢,「你啊,這輩子掉錢眼裡,算是爬出不來了。」

  裴錢學那李槐,搖頭晃腦做鬼臉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會心一笑,「聽李槐說你們決定以後要一起四處挖寶?」

  朱斂打趣道:「哎呦,神仙俠侶啊,這麼小年紀就私定終身啦?」

  裴錢怒道:「我跟李槐是投緣的江湖朋友,麼得情情愛愛,老廚子你少在這裡說混帳的葷話!」

  然後裴錢立即換了嘴臉,對陳平安笑道:「師父,你可不用擔心我將來骼膊肘往外拐,我不是上那種見了男子就發昏的江湖女子。跟李槐挖著了所有值錢寶貝,與他說好了,一律平分,到時候我那份,肯定都往師父兜裡裝。」

  陳平安一笑置之。

  之後一行人順順當當走到了那座黃庭國郡城,位於御江畔,當時陳平安和崔東山結伴而行至此,見過數位御劍過街的劍修,雞飛狗跳,當時陳平安並沒有阻攔,僅憑當時的自身實力,管不了,只能冷眼旁觀。

  應了那句老話,廟小妖風大。

  不提大驪南方疆土,就說那大隋國境,還有青鸞國京城,似乎練氣士都不敢如此橫行無忌。

  倒是這些藩屬小國的州郡大城,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十分放縱,就連老百姓被禍事殃及,事後也是自認倒楣。因為無處可求一個公道。朝廷不願管,吃力不討好,地方官府是不敢管,便是有俠義之士激憤不平,亦是有心無力。

  正是這座郡城內,崔東山在芝蘭曹氏的藏樓,收服了樓文氣孕育出真身為火蟒的粉裙女童,還在御江水神轄境作威作福的青衣小童。

  粉裙女童,屬那些因世間著名文章、膾炙人口的詩詞曲賦,孕育而生的「文靈」,至於青衣小童,按照魏檗在信上的說法,好像跟陸沉有些淵源,以至於這位如今負責坐鎮白玉京的道家掌教,想要帶著青衣小童一起去往青冥天下,只是青衣小童並未答應,陸沉便留下了那顆金蓮種子,同時要求陳平安將來必須在北俱蘆洲,幫助青衣小童這條水蛇走江瀆化為龍。

  陳平安對此沒有異議,甚至沒有太多懷疑。

  郡城依舊熱鬧,似乎對於納貢上國從大隋高氏變成大驪宋氏,對於黃庭國百姓來說,並無太多感觸,日子依舊悠哉。

  不過聽說大驪鐵騎當時南征,其中一支騎軍就沿著大隋和黃庭國邊境一路南下。

  談不上秋毫不犯,可是並未在黃庭國朝野引發太大的波瀾。

  這一路深入黃庭國腹地,倒是經常能夠聽到市井坊間的議論紛紛,對於大驪鐵騎的所向披靡,竟然流露出一股身為大驪子民的自豪,對於黃庭國皇帝的英明抉擇,從一開始的懷疑觀望,變成了如今一邊倒的認可贊賞。

  與此同時,黃庭國紫陽府,御江,寒食江,五岳,成為率先被大驪朝廷認可的仙家府邸與山水神祇,風頭一時無兩。

  臨近黃昏,進了城,裴錢無疑是最開心的,雖說離著大驪邊境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可終究距離龍泉郡越走越近,彷彿她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家,最近整個人煥發著歡快的氣息。

  朱斂倒是沒有太多感覺,大概還是將自己視為無根浮萍,飄來蕩去,總是不著地,無非是換一些風景去看。不過對於前身曾是一座小洞天的龍泉郡,好奇心,朱斂還是有的,尤其是得知落魄山有一位止境宗師後,朱斂很想見識見識。

  唯獨石柔,充滿了忐忑。

  陳平安斷斷續續的閒聊,加上崔東山給她描述過龍泉郡是如何的藏龍臥虎,石柔總覺得自己帶著這副副仙人遺蛻,到了那邊,就是羊入虎口。

  尤其是崔東山故意調侃了一句「仙人遺蛻居不易」,更讓石柔揪心。

  陳平安入城先購買了一些零散物品,然後選了家鬧市酒樓,與朱斂小酌了幾杯,順便買了兩壇酒水,然後就去找家落腳的客棧。

  當陳平安再次走在這座郡城的繁華街道,沒有遇上遊戲人間的「瀟灑」劍修。

  不然陳平安不介意他們肆意傷人之時,直接一拳將其打落飛劍。

  至於有無後續風波,牽連出幾個山上祖師爺,陳平安不介意。

  走過倒懸山和兩洲版圖,就會知道黃庭國之類的藩屬小國,一般來說,金丹地仙已是一國仙師的執牛耳者,高不可攀。再說了,真遇上了元嬰修士,陳平安不敢說一戰而勝之,有朱斂這位遠遊境武夫壓陣,還有能夠吞掉一把元嬰劍修本命飛劍而安然無恙的石柔,跑路總歸不難。

  比如那位當年一行人,借宿於黃庭國戶部老侍郎隱於山林的私人宅邸,程老侍郎,著有一部享譽寶瓶洲北方文壇的鐵劍輕彈集,是黃庭國的大儒。

  那位陳平安事後得知,老侍郎其實在黃庭國歷史上以不同身份、不同相貌遊歷世間,當時老侍郎盛情款待過偶然路過的陳平安一行人。

  幽雅宅院附近有大崖,是形勝之地,遊人絡繹,風景奇絕。

  後來崔東山泄露天機,老侍郎是一條蟄伏極久的古蜀國遺留蛟種,當初經由他這位學生親自引薦,已經被大驪朝廷招徠為披雲山林鹿院的副山長,而老蛟的長女,便是黃庭國第一大山上門派紫陽府的開山鼻祖,幼子則是寒食江水神。其中老蛟的長女,便是一位金丹雌蛟,受限於自身資質,試圖以旁門道法的修行之法,最終破開金丹瓶頸,躋身元嬰,只可惜還是差了點意思,百年之內,休想更進一步。

  蛟龍之屬,修行路上,得天獨厚,只是結丹後,便開始難如登天。

  驪珠洞天當年最大的五樁機緣,大隋皇子高煊的那尾金色鯉魚,那條死活不願意留在陳平安祖宅的四腳蛇,化作手鐲盤踞在阮秀手腕上的火龍,趙繇那暫時休眠的木雕螭龍鎮紙,再加上陳平安當年親自釣出、卻贈送給顧璨的泥鰍,它們之所以令人垂涎,就在於它們會毫無阻滯地躋身元嬰,誰能豢養其中之一,就等於必須可以擁有一位戰力相當於玉璞境修士的扈從。

  在本土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的寶瓶洲,哪個修士不眼紅?

  而且這五條距離真龍血統很近的蛟龍之屬,一旦認主,相互間神魂牽連,它們就能夠不斷反哺主人的肉身,無形中,相當於最終給予主人一副相當於金身境純粹武夫的渾厚體魄。

  當陳平安剛要帶頭走入一座客棧的時候,與朱斂一起轉頭望向大街。

  一位面容冷漠的高挑女子姍姍而來,走到了陳平安他們身前,露出微笑,以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說道:「陳公子,我父親與你們大驪北岳正神魏檗是好友,如今擔任林鹿院副山長,而且當年曾經招待過陳公子,離開黃庭國之前,父親交待過我,若是以後陳公子路過此地,我必須盡一盡地主之誼,不可怠慢。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從披雲山寄來的家書,故而在附近一帶等候已久,若是這些窺探,冒犯了陳公子,還希望見諒。在這裡,我誠心懇請陳公子去我那紫陽府做客幾日。」

  陳平安問道:「因為著急趕路,如果我今天婉拒了前輩,會不會給前輩帶來麻煩?」

  正是老蛟長女、以及紫陽府開山老祖的高挑女子笑道:「自然不會,不過我是真希望陳公子能夠在紫陽府逗留一兩天,那邊風景還不錯,一些個山頭特産,還算拿得出手,若是陳公子不答應,我不會被父親和山岳正神責駡,可若是陳公子願意給這個面子,我肯定能夠被賞罰分明的父親,與魏正神記住這點小小的功勞。」

  陳平安稍作猶豫,點頭笑道:「好吧,那我們就叨擾前輩一兩天?」

  上古蜀國蛟龍之屬遺種的高挑女子,取出一隻小如女子手指的核雕小舟,往地上一丟,水霧彌漫間,驀然變出一艘雕欄畫棟的袖珍樓船,高三層,乘坐四五十人不在話下,好在在拋擲這枚核雕法寶之際,女子已經默默揮袖,將街上行人輕飄飄扯到街道兩旁。

  與此同時,她從袖中拈出一疊色彩不一的符紙,鬆手後,符紙飄落在地,出現了一位位亭亭玉立、姿容秀美的少女,顧盼生輝,根本認不出她們片刻之前還是一疊符籙紙人。

  她們手腳伶俐,迅速從樓船上搬出一條登船木板。

  高挑女子笑道:「請公子登船。」

  裴錢看得目不轉睛,覺得以後自己也要有樓船和符紙這麼兩件寶貝,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因為實在是太有面子了!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腦袋,帶著她跟隨那位高挑女修,一起登船。

  在衆目睽睽之下,樓船緩緩升空,御風遠遊,速度極快,轉瞬十數里。

  站在這艘紫陽府老祖宗的仙家渡船上,腳底下就是那條蜿蜒近千里的御江。

  陳平安站在欄桿旁,跟裴錢一起眺望地面上風景如畫的山山水水。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家鄉,以及去往龍泉郡一路上的郡縣、小鎮集市,那些陳平安走過了就被牢牢記在心頭的高山秀水。

  又想起了一些家鄉的人。

  當時跟隨學塾馬夫子一起離開驪珠洞天的同窗當中,李槐和林守一最終還是跟上了陳平安和李槐。

  董水井和石春嘉一個選擇留在家鄉,一個跟隨家族遷往了大驪京城。

  其實陳平安對他們觀感也很好,一個性情淳樸,大概是出身相似的緣故,當年最讓陳平安心生親近,一個扎著羊角辮子,活潑可愛,瞧著就靈秀聰慧。

  陳平安不覺得他們的選擇就是錯的。

  陳平安內心深處,希望家鄉的山水依舊,不管是董水井、石春嘉這樣留在家鄉的,或是劉羨陽、顧璨和趙繇這樣已經遠離家鄉的,他們心扉間,依然是故鄉的青山綠水。

  當然,在這次返鄉路上,陳平安還要去一趟那座懸掛秀水高風的嫁衣女鬼府邸。

  當年憋在肚子裡的一些話,得與她講一講。

  暮色裡,董水井給餛飩鋪子掛上打烊的牌子,卻沒有著急關上店鋪門板,做生意久了,就會知道,總有些上山時與鋪子,約好了下山再來買碗餛飩的香客,會慢上一時半刻,所以董水井哪怕掛了打烊的木牌,也會等上半個時辰左右,不過董水井不會讓店裡新招的兩個夥計跟他一起等著,到時候有客人登門,便是董水井親自下廚,兩個貧苦出身的店裡夥計,便是要想著陪著掌櫃同甘共苦,董水井也不讓。

  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名氣越大越大,許多龍泉郡新建郡城的有錢人,都邀請董水井去郡城那邊多開兩家鋪子,只是董水井一一婉拒。

  除了這座山頂有山神廟的半山腰餛飩鋪子,董水井當年憑藉賣出小鎮其中一棟祖宅的大筆銀子,早早在新郡城那邊買了半條街的宅子,除了留下一棟宅院,其餘都租了出去。

  董水井還是最早一撥四處撿漏的當地人,兩座祖宅的街坊鄰居中,有不少小鎮土生土長的孤寡老人,性子執拗,哪怕外人出天價購買他們的祖傳物件,仍是死活不賣,說是晚上能夠住銀子堆裡啊,還是死後塞滿棺材就能帶到下輩子啊?那些山上的仙家子弟耐著性子,與那堆指不定幾年後就是泥土裡一堆白骨的老傢伙們磨嘴皮子,只覺得不可理喻,可又不敢强買,只得帶著大筆神仙錢失望而歸。

  可董水井登門後,不知是老人們對這個看著長大的年輕人念舊情,還是董水井巧舌如簧,總之老人們以遠遠低於外鄉人買家的價格,半賣半送給了董水井,董水井跑了幾趟牛角山包袱齋,又是一筆不可估量的進賬,加上他自己辛勤上山下水的一點意外收穫,董水井分別找到了陸續光臨過餛飩鋪子的吳太守、袁縣令和曹督造,無聲無息地買下諸多地皮,不知不覺,董水井就成為了龍泉新郡城屈指可數的富貴大戶,隱隱約約,在龍泉郡的山上,就有了董半城這麼個嚇人的說法。

  今天董水井與兩位年輕夥計聊完了家長裡短,在兩人離去後,已經長成為高大青年的店掌櫃,獨自留在店鋪裡邊,給自己做了碗熱騰騰的餛飩,算是犒勞自己。暮色降臨,秋意愈濃,董水井吃過餛飩收拾好碗筷,來到鋪子外邊,看了眼去往山上的那條燒香神道,沒看見香客身影,就打算關了鋪子,不曾想山上沒有返家的香客,山下倒是走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輕公子哥,董水井與他相熟,便笑著領進門,又做了碗餛飩,再端上一壺自釀米酒,兩人從頭到尾,故意都用龍泉方言交談,董水井說的慢,因為怕對方聽不明白。

  客人是個怪人,叫高煊,自稱是來披雲山林鹿院求學的外鄉遊子,大驪官話說得不太順暢,卻還要跟董水井學龍泉方言。

  等高煊吃完餛飩,董水井倒了兩碗米酒,米酒想要甘醇,水和糯米是關鍵,而龍泉郡不缺好水,糯米則是董水井跟那位姓曹的窯務督造官討要,從大驪一處魚米之鄉運來龍泉,遠遠低於市價,在龍泉郡城那邊於是出現了一家規模不小的米酒釀造處,如今已經開始遠銷大驪京畿,暫時還算不得日進鬥金,可前景與錢景都還算不錯,大驪京畿酒樓坊間已經逐漸認可了龍泉米酒,加上驪珠洞天的存在與種種神仙傳聞,更添酒香,其中米酒銷路一事,董水井是求了袁縣令,這樁薄利多銷的買賣,涉及到了吳鳶的點頭、袁縣令的打開京畿大門,以及曹督造的糯米轉運。

  郡守吳鳶,袁縣令與曹督造,三人當中,吳鳶品秩最高,雖然正四品的郡守官位,還不算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可是作為大驪現任太守中最年輕之人,吳鳶是大驪朝廷不太願意小覷的存在,畢竟吳鳶的授業先生,正是大驪國師崔瀺。只可惜如今吳鳶升了官後,口碑反而比起離京前差了許多,因為據說在龍泉尚未由縣升郡期間,這位被國師寄予厚望送到此地的吳縣令,給那些地方大族排擠得很是欲仙欲死,磕磕碰碰,碰了一鼻子灰。

  可是人家吳鳶有個好先生,旁人羨慕不來的。

  不過吳鳶在大驪京城朝廷,已經是個不小的笑話。

  反而是後兩位,袁縣令和曹督造,更被大驪官場看好。不單單是兩位年輕俊彥是兩大上柱國姓氏的嫡系子弟,在於兩人在龍泉郡,在各自領域風生水起。袁縣令擔負著一部分西邊山頭仙家洞府的建造,神仙墳與老瓷山的文武廟順利開工與完工,也是他的功勞,留在龍泉郡的大姓豪族,不認吳鳶這個太守,卻願意認這個官帽子更小的縣令。

  至於曹督造所在的窯務督造官署,明面上是管著那些龍窯燒造宮廷御用瓷器的清水衙門,實則肩負著監督所有龍泉郡山上勢力的秘密任務。

  而袁、曹兩個大驪最尊貴的姓氏,勢同水火,大驪鐵騎南下分兵三路,其中兩路鐵騎的幕後,就分別站著兩大上柱國姓氏的身影。

  董水井能夠通過一樁不起眼的小買賣,同時拉攏到三人,不能不說是一樁「誤打誤撞」的壯舉。

  事實上這米酒買賣,是董水井的想法不假,可具體謀劃,一個個環環相扣的步驟,卻是另有人為董水井出謀劃策。

  董水井事後詢問那人,為何袁縣令和曹督造這般出身煊赫的世家子弟,一樣不拒絕這點蠅頭小利,比如去年末三家分紅,董水井掙了七萬兩銀子,袁曹兩人相加不過十四萬兩白銀,相較於市井商賈,可算暴利,未來分紅,也確實會穩步遞增,可董水井知曉袁曹兩姓的大致家業後,委實是想不明白。

  那人便告訴董水井,天底下的買賣,除了分大小、貴賤,也分髒錢買賣和乾淨營生。

  在一些殺頭的買賣掙著了大錢,是本事,在乾乾淨淨的小買賣裡邊,掙到了細水流長的銀子,也是能耐。何況許多小買賣,做到了極致,那就有機會成為一條真正的錢路,成為能夠夯實豪閥底蘊的百年營生。

  最後那人摸出一顆普普通通的銅錢,放在桌上,推向坐在對面誠心求教的董水井,道:「便是浩然天下的財神爺,皚皚洲劉氏,都是從第一顆銅錢開始發家的。好好想想。」

  那個依舊是橫劍在身後的傢伙,揚長而去,說是要去趟大隋京城,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夠見著商家的祖師爺,那位看著面嫩的老先生,曾以降落一根通天木的合道大神通,取信於天下,最終被禮聖認可。

  董水井思量半天,才記起那人吃過了兩大碗餛飩、喝過了一壺米酒,最後就拿一顆銅錢打發了店鋪。

  不過那次做買賣習慣了錙銖必較的董水井,非但沒覺得虧本,反而是他賺到了。

  高煊見董水井喝著酒,有些神遊物外,笑著問道:「有心事?不妨說出來,我幫不上忙,聽董掌櫃發幾句牢騷,還是可以的嘛。」

  董水井搖搖頭,玩笑道:「胡亂想了些以後的事情,沒有牢騷。每天了郡城宅子,累得半死,數完錢,倒頭就能睡,一睜眼就是新的一天,忙忙碌碌,很充實。」

  高煊感慨道:「真羨慕你。」

  董水井啞口無言,他倒是沒有覺得高煊是在無事强說愁,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跟錢多錢少關係不大,董水井便沒有接話,喝了口自釀米酒,餛飩鋪子這邊的酒壺上,都撕去了董家坊的紅紙,不然容易惹來是非,讓一座用來修養心性的簡單鋪子,很快變得烏煙瘴氣,如今知曉董水井到底有多少家底的人,整座各路神仙魚龍混雜的龍泉郡,依然是寥寥無幾。

  高煊結帳後,說要繼續上山,夜宿山神廟,明天在山頂看看日出,董水井便將店鋪鑰匙交給高煊,說如果反悔了,可以住在鋪子裡,好歹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高煊拒絕了這份好意,獨自上山。

  董水井則下山去,結果碰到了應該是剛從大隋京城返的許弱,說要吃碗餛飩,墊墊肚子,再去牛角山渡口繼續趕路去大驪京城,董水井只得返回,打開鋪子大門,直接給這位墨家豪俠做了兩大碗,沒拿米酒,懶得跟此人客氣,董水井坐在對面,看著許弱狼吞虎咽。

  許弱含糊不清道:「你猜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

  董水井原本沒多想,與高煊相處,並未摻雜太多利益,董水井也喜歡這種往來,他是天生就喜歡做生意,可生意總不是人生的全部,不過既然許弱會這麼問,董水井又不蠢,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戈陽高氏的大隋皇子?是來咱們大驪擔任質子?」

  許弱點點頭。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別在高煊身上做買賣?」

  許弱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之所以說這個,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

  董水井正色道:「先生請說。」

  只有這種時候,董水井願意以先生稱呼許弱。

  許弱瞥了瞥店鋪櫃檯,董水井立即去拿了一壺米酒,放在許弱桌前,許弱喝了口餘味綿長的米酒,「做小本買賣,靠勤勉,做大了之後,勤勉當然還要有,可『消息』二字,會越來越重要,你要擅長去挖掘那些所有人都不在意的細節,以及細節背後隱藏著的『消息』,總有一天能夠用得到,也不必對此心懷芥蒂,天地寬闊,知道了消息,又不是要你去做害人生意,好的買賣,永遠是互利互惠的。」

  董水井點了點頭。

  許弱又問:「你覺得吳鳶、袁縣令和曹督造,還有這高煊,展現給你的性情,如何?」

  董水井緩緩道:「吳太守溫和,袁縣令嚴謹,曹督造風流。高煊散淡。」

  許弱再問:「為何如此?」

  董水井早有腹稿,毫不猶豫道:「吳太守的先生,國師崔瀺如今鋒芒畢露,吳太守必須守拙,不可以得意忘形,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眼紅和攻訐。袁氏家風素來謹小慎微,如果我沒有記錯,袁氏家訓當中有藏風聚水四字,曹氏家族多有邊軍子弟,門風豪邁,高煊作為大隋皇子,流落至此,難免有些心灰意冷,即便內心憤懣,最少表面上還是要表現得雲淡風輕。」

  許弱說道:「這些是對的,可其實仍是流於表面,你能想到這些,很多人一樣可以,因此這就不屬能夠生財的『消息』,你還要再往更深處、更高處推敲,多想想更加深遠的廟堂格局,王朝走勢,對你當下的生意未必有用,可一旦養成了好習慣,能夠受益終身。」

  董水井點頭道:「明白了。」

  許弱笑道:「我不是真正的賒刀人,能教你的東西,其實也淺,不過你有天賦,能夠由淺及深,以後我見你的次數也就越老越少了。再就是我也是屬你董水井的『消息』,不是我自誇,這個獨門消息,還不算小,所以將來遇上過不去的坎,你自然可以與我做生意,不用抹不下面子。」

  董水井嗯了一聲。

  許弱拿出一枚太平無事牌,「你如今的家業,其實還沒有資格擁有這枚大驪無事牌,但是這些年我掙來的幾塊無事牌,留在我手上,純屬浪費,所以都送出去了。就當我慧眼獨具,早早看好你,以後是要與你討要分紅的。明天你去趟郡守府,之後就會在本地衙門和朝廷禮部記錄在冊。」

  董水井沒有拒絕,當場收起了那枚無事牌,小心翼翼收入懷中。

  這塊太平無事牌,如今用價值連城來形容都不過分。

  整個寶瓶洲的北方廣袤版圖,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將相、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和山水神祇,希冀著能夠擁有一塊。

  許弱打趣道:「聽說你的未來老丈人,去了趟桐葉洲,返北俱蘆洲途中,在這座家鄉小鎮出現過,你沒有趁機去探望?」

  董水井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等我知道消息的時候,李叔叔已經離開小鎮了。」

  許弱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你的那個勁敵,林守一如今在山崖院混得如何?」

  董水井點頭道:「想知道。」

  許弱笑而不語。

  董水井直截了當問道:「多少錢?」

  許弱一伸手,將櫃檯後邊一壺米酒招入手中,說道:「尚未躋身中五境,但是在大隋京城名聲鵲起,你要是不努力,給林守一成為中五境神仙後,就會有大把大把的機緣湧向他,可能動動手指頭,就是動輒幾十萬兩真金白銀的豐厚收入,很容易讓他後來者居上。」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我當然不願意輸給林守一,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掙多掙少的事。」

  許弱笑了笑,拎著酒壺站起身,說道:「有必無好,多比少好,很多看似錢無法解決的事,歸根結底,還是錢不夠多。」

  董水井跟著起身,「先生為何至今為止,還不與我說賒刀人的真正意義所在,只是教了我這些商家之術?」

  許弱笑呵呵反問道:「只是?」

  董水井懵懂不解。

  許弱卻不再多說什麼,離開店鋪。

  董水井收拾了桌上殘局,關上了店門,下山去往龍泉郡新城。

  自認一身銅臭氣的年輕人,夜幕中,披星戴月。

  龍泉劍宗,宗主阮邛新收了十多位記名弟子,總算讓冷冷清清的幾座山頭多了些人氣。

  關於聖人阮邛最後會收取幾人作為入室弟子,一時間議論紛紛。

  之所以會有這些暫時記名在龍泉劍宗的弟子,歸功於大驪宋氏對阮邛這位鑄劍大師的重視,朝廷專門挑選出十二位資質絕佳的年少孩童和少年少女,再專程讓一千精騎一路護送,帶到了龍泉劍宗的山頭腳下。

  阮邛當時在開爐鑄劍,並未露面,是一位剛剛躋身金丹沒多久的黑袍青年負責待人接物,得知這位黑袍青年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丹地仙後,那些孩子們眼中都流露出炙熱的眼神,其實阮邛的聖人名頭,以及大驪朝廷的精銳甲士擔任扈從,再加上龍泉劍宗的宗字頭招牌,早就讓這些孩子心中生出了深刻印象。

  傳說中修行之路,成為山上仙人,其實充滿了未知和凶險,若是能夠投身於龍泉劍宗,被阮聖人相中,最終成為入室弟子,就意味著最少躋身中五境神仙,將會無比順遂。

  十二人隊伍中,其中一人被鑒定為極其罕見的先天劍胚,必然可以溫養出本命飛劍。

  之後三人有地仙資質,其餘八人,也都是有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良材。

  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對阮邛的扶持,可謂不遺餘力。

  十二人住下後,阮邛由於鑄劍期間,只抽空露了一次面,大致確定了十二人修行資質後,便交由其餘幾位嫡傳弟子各自傳道,接下來會是一個不斷篩選的過程,對於龍泉劍宗而言,能否成為練氣士的資質,只是一塊敲門磚,修道的天賦,與根本心性,在阮邛眼中,更加重要。

  這些人上山後,才知道原來阮宗主還有個獨女,叫阮秀,喜歡穿青色衣裳,扎一根馬尾辮,讓人一眼看見就再難忘記。

  一些個少年更是內心雀躍不已,只是不敢將這些心思流露出來罷了。

  這些龍泉劍宗的後進之輩,都喜歡稱呼阮秀為大師姐。

  對誰都和和氣氣、卻也對誰都不特別親近的阮秀,與他們說了幾次,還是沒辦法改變,便隨意別人稱呼她為大師姐。

  久而久之,那些有些已經脫穎而出、有些已經慢慢感覺到吃力的弟子,發現大師姐是本就很奇怪的山門裡,最奇怪的那個存在。

  這位大師姐,旁人從來看不到她修行,每天要麼深居簡出,要麼在禁地劍爐,為宗主幫忙打鐵鑄劍,不然就是在幾座山頭間閒逛,除了宗門本山所在的這座神秀山,以及隔著有些遠的幾座山頭,神秀山周邊鄰近,還有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三座山頭,衆人是很後來才得知這三山,竟然是師門與某人租借了三百年,其實並不真正屬龍泉劍宗。

  阮秀除了在山水間獨來獨往,還餵養了一院子的老母雞和毛茸茸雞崽兒。偶爾她會遠遠看著那位金丹同門,為衆人詳細講解修行步驟、傳授龍泉劍宗的獨門吐納法門、拆分一套據說來自風雪廟的上乘劍術,大師姐阮秀從來不靠近所有人,一手托著塊帕巾,上邊擱放著一座小山似的糕點,慢悠悠吃著,來的時候打開帕巾,吃完了就走。

  一些個聰慧伶俐的弟子,才會察覺到每當大師姐離開後,那位已是金丹地仙的二師兄便會微微鬆口氣。

  除了大師姐阮秀,幾乎等於半個師父的二師兄,常年獨居在龍鬚河畔的三師姐,還有那個姓謝、天生就生有一雙長眉的少年四師兄,年紀不大的謝師兄,對那些晚輩從來沒什麼好臉色,但偏偏是這位謝家長眉兒負責龍泉劍宗的戒律,一開始還有些師弟有些埋怨這位四師兄,太過嚴苛冷漠,不講半點同門之誼,只是後來一個在小鎮那邊聽來的小道消息,讓所有人只覺得天打雷劈。

  祖宅在桃葉巷的謝四師兄,家中某位老祖猶然健在,是一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

  十二境的仙人。

  在上山之前,十二人當中,只有幾人得以知道世間地仙也分金丹、元嬰兩種。

  至於元嬰之後,沒有誰聽說,誤以為那就是練氣士的山巔境界了。

  上山之後,屬阮邛開山弟子之一的二師兄,那位不苟言笑的黑袍金丹地仙,便為他們大致講述了練氣士的境界劃分,才知道有上五境,有那玉璞境和仙人境。

  在那之後,除了幾個不諳世事、或是實在心大的孩子,其餘所有人見到了喜歡板著臉訓人的四師兄,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喘。

  四師兄只有到了大師姐阮秀那邊,才會有笑臉,而且整座山頭,也只有他不喊大師姐,而是喊阮秀為秀秀姐。

  只是阮秀對這位師弟,好像也一樣不太親切。

  這讓許多後進少年的心裡,好受多了。

  反正大家誰都不受大師姐的青眼相加,當然就用不著失落。

  這天阮邛再次露面,言簡意賅,只說了兩件事,就返劍爐。

  一件事,是只要成為入室弟子,阮邛就會為他親手鑄造一把劍。

  要知道阮宗主可是當之無愧的寶瓶洲鑄劍第一人,故而莫說是那十二人,除了謝四師兄依舊渾然不在意的神色,就連二師兄、趕山頭聆聽恩師教誨的三師姐,都有些不可抑制的激動神色。

  第二件事,是如今龍泉劍宗又買下了新的山頭,勸勉了幾句,說是將來有人躋身元嬰之後,就有資格在龍泉劍宗舉辦開峰儀式,獨占一座山頭。而且作為劍宗第一位躋身地仙的修士,按照之前早有的約定,唯獨董穀可以破例,得以開峰,挑選一座山頭作為自己的修行府邸。龍泉劍宗會將此事昭告天下。

  但是董穀卻拒絕了,懇請師父在自己躋身元嬰後,才名正言順地開峰。

  阮邛答應下來。

  被師弟師妹們習慣稱呼為三師姐的徐小橋再次下山,去往劍宗龍興之地的龍鬚河畔鋪子,阮秀破天荒與她同行,讓徐小橋有些受寵若驚。

  四師兄謝靈想要跟隨她們,結果阮秀不說話,只是瞧著他,謝靈便知難而退,乖乖留在山上。

  徒步下山的時候,阮秀問道:「其實你才是我爹的開山大弟子,就因為董穀率先結丹,結果你給那些人喊成了三師姐,會不會難受?」

  當年被風雪廟驅逐出山門的棄徒徐小橋,老老實實答道:「心裡會難受,但是董穀當這個二師兄,我沒有意見。」

  阮秀不置可否。

  當年握劍之手斷去大拇指的徐小橋,沉默片刻,問道:「大師姐,有朝一日,我真的可以躋身元嬰境嗎?」

  阮秀坦承道:「比較難,比起百年內必然元嬰的董穀,你變數很多,結丹相對他稍稍容易,到時候我爹也會幫你,不會偏袒董穀而忽視你,但是想要躋身元嬰,你比董穀要難很多。」

  徐小橋神色黯然。

  尋常仙家,能夠成為金丹修士,已是給祖宗牌位燒完高香後、大可以被窩偷著樂呵的天大幸事。

  可是在這座龍泉劍宗,在見識過風雪廟山頂風光的徐小橋眼中,金丹修士,遠遠不夠。

  不曾想阮秀還雪上加霜了一句,「至於你們師弟謝靈,會是龍泉劍宗第一個躋身玉璞境的弟子,你如果現在就有嫉妒謝靈,相信以後這輩子你都只會越來越嫉妒。」

  徐小橋嘴唇抿起,腳步沉重。

  董谷是師父阮邛三位開山弟子中,出身最低賤的一位,因為是山林畜生成精,但如今卻是搖身一變,成了龍泉劍宗人人敬重的二師兄和金丹地仙。

  謝靈是土生土長的小鎮百姓,年紀最小,根本就沒有吃過半點苦難,但偏偏是福緣最為深厚的那個人,不但家族老祖宗是一位道家天君,甚至能夠讓一位地位超然、高出天外的道家掌教,親手贈送了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瓏寶塔。

  唯獨她徐小橋,身世最坎坷,修行最勤勉,大道最不平坦!

  阮秀在山路旁折了一根樹枝,隨手拎在手裡,緩緩道:「覺得人比人氣死人,對吧?」

  徐小橋眼眶通紅。

  阮秀突然說了一句話,面帶微笑,輕聲道:「雖說你可能到金身腐朽殆盡、徹底老死的那一天,也還是遠遠比不上謝靈和董穀,但我還是比較喜歡你一些,不過好像這對你的修行,沒半點用處。」

  徐小橋轉頭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再轉頭對阮秀笑道:「大師姐,謝謝你。」

  阮秀停下腳步,點頭道:「謝我?那下次上山,記得給我帶些糕點,騎龍巷那間鋪子,你知道的。」

  徐小橋楞了楞,驀然笑顔如花,「我的大師姐唉!」

  阮秀跟著笑了起來。

  她只是將徐小橋送到了山腳,在那塊大驪皇帝、或者準確說是先帝御賜的「龍泉劍宗」牌樓下,徐小橋與阮秀道別,運轉氣機,腳踩飛劍,御風而去。

  在龍泉郡,這是龍泉劍宗弟子才能有的待遇。

  換成其他地仙,膽敢升空飛掠,阮邛不會談什麼聖人心性。

  最早幾撥前來試探的大驪修士,到後來的劍修曹峻,都領教過了阮邛的規矩,或死或傷。

  阮秀站在山腳,抬頭看著那塊牌匾,爹不喜歡龍泉劍宗多出龍泉二字,徐小橋三位開山弟子都一清二楚,爹希望三人當中,有人將來可以摘掉龍泉二字,只以「劍宗」屹立於寶瓶洲群山之巔,到時候那個人就會是下一任宗主。

  阮秀對爹的心結,自認比較理解,可是每次爹私底下要她更用心些修行,她嘴上答應,可滿腦子就是那些糕點啊、筍乾燉肉啊。

  這讓阮秀有些愧疚。

  便收起了那個念頭,打算不去與爹說,是不是給師弟師妹們改善改善伙食、能否頓頓多加個葷菜了。

  可憐師弟師妹們沒那個口福了。

  她這個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大師姐,當得確實不夠好。

  在阮秀滿懷歉意、返身登山的時候。

  阮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神秀山,來到了龍泉郡城的太守官署。

  太守吳鳶等候已久,沒有與聖人阮邛任何客套寒暄,直接將一件官事說清楚。

  如今大驪境內,一些極有可能是別國扶植的山上勢力,蠢蠢欲動。

  尤其是今年開春以來,光是大的衝突就有三起,其中粘桿郎陣亡七人,朝廷震怒。

  阮邛得知衝突的詳細過程,和大驪朝廷的意願後,想了想,「我會讓秀秀和董穀,還有徐小橋三人出面,聽命於你們大驪朝廷的此事負責人。」

  吳鳶顯然有些意外和為難,「秀秀姑娘也要離開龍泉郡?」

  其實阮邛與大驪宋氏早有秘密盟約,雙方職責和酬勞,條條框框,早就黑紙白字,一清二楚。

  但是這些年都是大驪朝廷在「給」,沒有任何「取」,即便是這次龍泉劍宗按照約定,為大驪朝廷效力,禮部侍郎在飛劍傳訊的密信上早有交待,只要阮聖人願意派遣金丹地仙董穀一人出馬,則算誠意足矣,絕對不可過分要求龍泉劍宗。吳鳶當然不敢自作主張。

  所以得知阮秀也要出山後,吳鳶於情於理,都覺得不妥。

  應該是知道吳鳶和大驪朝廷的為何會感到為難,阮邛笑道:「放心,我會叮囑秀秀,她這趟出山辦事,儘量不出手。而且哪怕出現任何意外,我也不會遷怒你們大驪。」

  吳鳶依舊不敢擅自答應下來,阮邛話是這麼說,他吳鳶哪敢當真,世事複雜,只要出了稍大的紕漏,大驪朝廷與龍泉劍宗的香火情,豈會不出現折損?宋氏那麼多心血,一旦付諸流水,整個大驪,恐怕就只有先生崔瀺能夠承擔下來。

  所以吳鳶也沒有含糊,說他必須上報禮部。

  阮邛點頭道:「可以,太守大人儘早給我答覆就是了。」

  然後阮邛問道:「我想要在盧氏遺民刑徒當中,挑選幾人作為劍宗記名弟子,你可以一並上報給朝廷,看看能否答應,萬一與那幾撥粘桿郎發生衝突,你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吳鳶苦笑道:「好的。」

  說完了正事,阮邛來去如風,毫不拖泥帶水。

  留下一個愁眉苦臉的吳太守,醞釀著措辭,該如何跟朝廷落筆說這兩件事。

  大驪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打造了一個極為隱蔽的地下機構,其中所有相關人員,一律被稱為粘桿郎,每次奉命離京,三人一夥,欽天監一人,相師一人,陰陽家術士一人,負責為大驪搜羅地方上所有適合修道的良材美玉。

  一旦被粘桿郎相中,哪怕是被練氣士早就選中、卻暫時沒有帶上山的人選,一律必須為粘桿郎讓道。

  大概這也是粘桿郎這個名稱的由來。

  崔瀺成為國師、大驪國勢興盛後,歷史上不是因為此事而大打出手,只是數次之後,大驪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就消停了,因為那頭綉虎無一例外,為粘桿郎撐腰到底。

  一位元嬰坐鎮的仙家府邸,一位老金丹已經考驗了某位山下少年長達六年之久,潛心雕琢那塊璞玉,準備收為繼承衣鉢的嫡傳弟子,結果被一夥路過的粘桿郎發現了是棵好苗子,老金丹遇上了蠻橫不講理的粘桿郎,氣得咬牙切齒,老金丹甚至願意交出一大筆神仙錢,粘桿郎只是執意要帶走那位少年。

  雙方爭執不休,最終引發了一場惡戰,粘桿郎被當場擊殺兩人,逃遁一人。

  照理說,老金丹的所作所為,合乎情理,而且已經足夠給大驪朝廷面子,再者,老金丹修士所在山頭,是大驪屈指可數的仙家洞府。

  可到頭來,仍是被足足六千大驪鐵騎圍山,近百位武秘郎,加上數百架無比昂貴珍稀的墨家機關,以及百餘人被刑部衙門招徠的練氣士、純粹武夫。

  美其名曰演武!

  戰事慘烈,大驪甚至出動了大驪那尊北岳正神。

  最後那座曾是大驪北方邊境上最大的仙家門派,給打得等於削掉了半座山頭,元氣大傷,淪為二流墊底的勢力,其中元嬰老祖戰死,老金丹修士被大驪武將親手割掉頭顱,再讓一位劍修隨身攜帶著那顆死不瞑目的乾癟頭顱,「傳首」邊境諸多山頭。

  在那之後,大驪國境內的山上神仙,氣焰收斂了許多,便是一些早就依附大驪朝廷的驕橫勢力,也開始對門內嫡傳弟子叮囑一番。

  據說那次戰事落幕後,很少離開京城的國師綉虎,出現在了那座山頭之巔,卻沒有對山上殘餘「逆賊」痛下殺手,只是讓人立起了一塊石碑,說是以後用得著。

  如今那塊山頂石碑,依舊空白無字,不知是國師大人忘了這樁陳年舊事,還是時機未到。

  一座大驪北境上有仙家洞府扎根多年的高山之巔,有位登山沒多久的儒衫老者,站在一塊沒有刻字的空白石碑旁,伸手按住石碑上邊,轉頭望向南邊。

  山頂,就只有老人一個,沒有任何人陪同。

  所有經歷過當年那場血腥屠殺的仙家門派老一輩,都戰戰兢兢彙聚在距離山頂不算太遠的地帶。

  至於後來山門新收的年輕弟子們,更是一個個被嚴令不得離開各自府邸屋舍,誰敢擅自走動,直接打斷長生橋,丟下山腳!

  這座大驪北方曾經無比高高在上的所有門派老人,此刻面面相覷,都看出對方眼中的憂懼和無奈,唯恐那位大驪國師,毫無徵兆地一聲令下,就來了個秋後算帳,將好不容易恢復一點生氣的山頭,給斬草除根!

  面容肅穆的綉虎崔瀺,突然微笑玩味道:「你陳平安不是喜歡講道理嗎,這次我就看看你還能不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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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9 12:45:38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二十一章 少俠遇見大俠

  乘坐那艘核雕小舟變化而成的錦綉樓船,不過一個時辰,就破開一座雲海,落在了水霧繚繞的峰巒之間。

  紫陽府到了。

  從稍高處俯瞰,這座仙家門派,規模已經不輸世俗王朝的皇宮,居中地帶,有一大片陽光下、泛起紫金顔色的恢弘建築。

  在陳平安一行人下船後,自稱洞靈真君吳懿的高挑女修,便收起了核雕小舟入袖,至於那些鶯鶯燕燕的妙齡少女,紛紛變成一張張符紙,卻沒有被那位洞靈真君收回,而是隨手一拂袖,打入不遠處一條潺潺而流的河水之中,化作陣陣氤氳靈氣,融入河水。

  一位高瘦老者立即識趣地出現在河對岸,向著這位女修跪地磕頭,口中大呼道:「積香廟小神,拜見洞靈老祖,在此叩謝老祖的大恩大德!」

  朱斂一巴掌拍在裴錢腦袋上,輕聲道:「你的同道中人又出現了,不去把臂言歡?」

  裴錢翻了個白眼。

  吳懿神色淡漠,「無事就退回你的積香廟。」

  那位神祇趕緊起身告退,化作一股夾雜有點點金光的青煙掠入河水,一閃而逝。

  吳懿笑著解釋道:「出門就是這點不好,很難有清淨。」

  陳平安點點頭,表示理解。

  吳懿隨口問道:「陳公子,上次與你同行的衆人當中,比如我父親最喜歡的紅棉襖小姑娘,他們怎麼一個都不見了?」

  陳平安笑道:「都在大隋那邊求學。」

  吳懿似乎有些遺憾。

  父親曾經透露過,那個名為於祿的高大少年,正是隱姓埋名的盧氏王朝亡國太子!

  一身濃郁龍氣,簡直就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

  當年父親不知為何沒有下嘴,她是在父親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動,跟著錯過了,就是不知道將來有沒有機會飽餐一頓,說不定就能夠破開那個該死的金丹瓶頸。

  為了破境,能夠躋身如今蛟龍之屬的「大道盡頭」,元嬰境,弟弟不惜成為寒食江神祇,自己則勤修道家旁門術法,不能說無用,只是進展極其緩慢,簡直能夠讓人抓狂。

  難不成真要以後百年千年,還要活在父親的陰影當中?隨時隨刻提心吊膽,害怕父親哪天餓了,或是與人廝殺,重傷了需要食補,就拿他們兩個子女填肚子?

  當年自己與那可憐弟弟陪同父親,見到了大驪國師崔瀺,那場經歷就不算好,父親被綉虎憑藉一方古硯臺,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三百年道行,事後父親遷怒於她和弟弟,打得他們無比凄慘。不過結果還不錯,父親總算離開了黃庭國,她與弟弟再不用兩人心頭如壓大山,畢竟數千年悠悠歲月裡,被這位性情暴戾的父親,吃掉的子孫,不計其數。而且紫陽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驪朝廷認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獨立於黃庭國之外。

  吳懿當然只是一個化名,她身為紫陽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後裔,如果不是父親寄來的那封家書,哪怕是有遠遊境武夫擔任扈從的陳平安,她一樣懶得搭理,無非是獨木橋和陽關道,各走各的,她何至於如此殷勤,親自趕去迎接,還得拗著性子對一個年輕人擠出笑臉來?

  吳懿帶著陳平安他們緩緩行走在河邊大路上,平整異常,以大塊大塊的青色條石鋪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就一直盯著亮如鏡面的青石地面,看著裡邊那個黑炭丫頭,呲牙咧嘴,自得其樂。

  吳懿先前在樓船上,並沒有怎麼跟陳平安閒聊,所以趁著這個機會,為陳平安大致介紹紫陽府的淵源歷史。

  陳平安應對得只能說勉强不失禮,在這類事情上,別說是風雷園劉灞橋,就是李槐,都比他强。

  大概是因為開闢出一座水府、煉化有水字印的緣故,踩在上邊,陳平安能夠察覺到絲絲縷縷的水運精華,蘊藏在腳下的青色巨石當中。

  陳平安環顧四周,心中了然。

  世間蛟龍之屬,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龍後裔,只要結了金丹,依舊需要乖乖離開山頭,走江化蛟、走瀆化龍,一樣離不開個水字。

  想必整座紫陽府歷代修士,打破腦袋都猜不出為何這位開山鼻祖,要選擇此地建造府邸來開枝散葉。

  紫陽府是黃庭國頭等仙家之列,卻不似尋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巔,而是放在了一條視野開闊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澗彙聚而成的河水名為鐵券河,是黃庭國第三大江白鵠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蕩蕩白鵠江的源頭之水,而白鵠江僅次於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黃庭國正統江水正神獲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廟,幫助黃庭國洪氏歷代皇帝坐鎮八百里水運。

  要知道,浩然天下的諸國,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關係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夠決定一個皇帝坐龍椅穩不穩,因為名額有限,其中五岳神祇,屬先到先得,往往交由開國皇帝抉擇,一般來說後世帝王君主,不會輕易更換,牽扯太廣,極為傷筋動骨。所有隸屬於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與五岳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樣由不得坐龍椅的歷代皇帝肆意揮霍,再昏庸無道的君主,都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兒戲,再小人盈朝的廟堂權臣,也不敢由著皇帝陛下亂來。

  只要每當國庫豐盈,能夠換成足夠的神仙錢,再通過某座儒家七十二之一書院的許可,由君子現身,口含天憲,親臨那處山水,為一國「指點江山」,那麼這座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統神祇,反過來反哺國運、穩固氣運。

  這就叫太平盛世之氣象,肯定會被文武百官恭賀,舉國同慶,皇帝往往會龍顔大悅,大赦牢獄,因為注定會在史書上被譽為中興之主、英明之君。

  只是這種山下的風光行徑,一貫被山上修士譏笑為「百姓棺材添一層,皇帝龍椅加木頭」,嗤之以鼻。

  至於為何各國境內,經常會是淫祠林立、屢禁不絕的處境,真是朝廷孱弱,無力根除?

  其實很大程度上,其中許多朝廷默認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書院的承認,無法請出一位君子的金口一開,各國朝廷對於這類香火鼎盛的淫祠,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有些朝廷,還會背著書院,暗中資助淫祠源源不斷的神仙錢,偷偷慫恿地方上的文人騷客,帶頭去燒香,以便當地百姓跟風而至,蜂擁相隨。

  鐵券河亦有一位正統河神,正是先前那位來去匆匆的卑微老者。

  數百年來這位金身供奉在積香廟的河神,一直是紫陽府的牽線傀儡,紫陽府下五境修士的歷練之一,往往都是這位被同僚笑話為「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的鐵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憐嘍囉,幾乎等於伸長脖子給那些練氣士雛兒砍殺而已,運氣好的,才能逃過一劫。一來二去,鐵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夠看了,就得這位河神自己掏錢增加水運精華,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還得攜帶禮物登門拜訪,求著紫陽府的神仙老爺們,往河裡砸下些神仙錢,增補水運靈氣,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長,免得耽擱了紫陽府內門弟子的歷練。

  聽上去很跌價,差不多可以被說成是苟延殘喘了,實則不知道多少黃庭國江河神祇,對此艶羨不已。

  道理很簡單,鐵券河不過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遜色於白鵠江這黃庭國第三大江水正神。

  靠什麼?自然是靠著每年從紫陽府指甲縫裡摳出來的那點殘羹冷炙,年復一年的積攢,加上借助於金身所在積香廟的香火熏陶。

  紫陽府修士,歷來不喜外人打攪修道,許多慕名而來的達官顯貴,就只能在距離紫陽府兩百里外的積香廟停步。

  停步之後,自然要燒香敬神,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鐵券河神幫忙跟紫陽府通氣,因為紫陽府生財有道,從三境修士,一直到龍門境修士,每次被邀請出門「遊歷」,都會有個大致價位,但是紫陽府修士一向眼高於頂,尋常的世俗權貴便是有錢,這些神仙也未必肯見,這就需要與紫陽府關係熟稔的鐵券河積香廟,幫著牽線搭橋。

  在此期間,鐵券河神絕對不敢從中漁利,一顆銅錢都不會賺,只是每次外邊的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給了錢去供奉孝敬紫陽府神仙,後者出山擺平,事成之後,一筆與紫陽府無關的香火錢,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積香廟。

  臨近紫陽府邸。

  府門外是一座白玉廣場。

  已經浩浩蕩蕩站滿了恭候老祖歸來的紫陽府衆人,紫陽府分內門外門,內門修士,是開山老祖吳懿這一脈嫡傳弟子,以及歷代紫陽府府主與他們的門生弟子,加上各位高夀的龍門境老供奉、以及執掌各事的觀海境實權修士。外門則相對駁雜,除了資質一般的練氣士,還有投靠紫陽府的山澤野修,純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為紫陽府效命的奴婢雜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門,人數自然要遠遠多於潛心修道的練氣士。

  將近千人。

  在廣場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絲毫差錯。

  大概是免得陳平安誤以為自己再給他們下馬威,吳懿微笑解釋道:「我已經在紫陽府百餘年沒露面了,早年對外宣稱是揀選了一塊洞天福地,閉關修行。實在是厭煩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來,乾脆就躲起來不見任何人。」

  當吳懿從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廣場邊緣,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跪地磕頭,異口同聲高呼「恭賀老祖出關」。

  落在裴錢耳朵裡,就跟打雷似的。

  這麼個陣仗,這麼大排場,看得裴錢兩眼放光。

  吳懿一抬手。

  看得裴錢嘖嘖稱奇,明明是低頭跪在地上的那千餘人,這會兒又跟腦袋上長眼睛一般,嘩啦啦站起身。

  吳懿徑直前行,陳平安就要故意落後一個身形,以免分攤了紫陽府老祖宗的風采,不曾想吳懿也跟著停步,以心湖漣漪告之陳平安,言語中帶著一絲真誠笑意:「陳公子不必如此客氣,你是紫陽府百年難遇的貴客,我這塊小地盤,位於鄉野之地,遠離聖賢,可該有的待客之道,還是要有的。所以陳公子只管與我並肩同行。」

  吳懿生性倨傲,是黃庭國以桀驁不馴著稱的地仙,原本去見陳平安就是捏著鼻子行事,既然陳平安言語舉止處處得體,並未因為仗著與父親、綉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讓吳懿心裡舒服不少,才有這番心湖言語。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吳真君是百年來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時,我也就斗膽跟著吳真君並肩而行了,今天萬萬不行,還望吳真君先行一步,我們緊跟便是。」

  吳懿笑了笑,不再堅持,獨自先行。

  倒是個知曉分寸的年輕人。

  不過就是過於刻板迂腐了些,跟個學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卻也不討她的喜。

  隨著吳懿的前行,廣場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條道路來。

  只有陸陸續續五六人,有資格來到吳懿身後,在紫陽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來到陳平安右手邊的中年修士,便是現任紫陽府府主,是位金丹境地仙,而與裴錢朱斂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兩位修士,是比紫陽府府主還要輩分更高的龍門境老修士,一個掌管賞罰,一個管錢,所以紫陽府的府主從來是虛設,並無實權,無非是個跟黃庭國朝廷與其它山頭洞府打交道的門面人物。

  不過歷代紫陽府府主,總計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資質天賦自己躋身的陸地神仙,其餘六人,像當下這位,都是靠著紫陽府的神仙錢,硬堆出來的境界,真實戰力,要遠遠遜色於大宗門裡邊的金丹地仙,尤其是殺出一條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陽府的底蘊,當然不止如此,還有幾位前任府主,或是吳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後世的紫陽府師祖,正在閉關,也有一些遲暮修士,大道無望,一顆金丹,已經被光陰流水沖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著躲在紫陽府靈氣充沛的幾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參吊命,隱世不出。

  紫陽府所有人都在揣測那位背竹箱年輕人的身份。

  難道是洞靈老祖在外邊新收的弟子?那麼會不會是下一任府主人選?

  吳懿帶著陳平安步入紫陽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氣宮,交待府主晚上要大擺宴席,為貴客接風洗塵。

  進了紫氣宮,然後吳懿便讓所有人先去劍叱堂候著,她說要親自為陳公子安排下榻處所。

  貴客?

  一行人面面相覷。

  難道是大驪那邊某位元嬰地仙的嫡傳弟子,或是大驪袁曹之流的上柱國豪閥子弟?

  吳懿果然親自將陳平安他們安頓下來,這才去了紫陽府大佬齊聚的劍叱堂,她坐在一張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龍椅上,開始讓在座各位稟報事務,例如紫陽府這百年間的神仙錢收支,門中一些俊彥弟子的修行進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狀況,基本上她都是在聽,不予點評,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當個甩手掌櫃,更不會明明在世,依舊挑選一位位傀儡府主。

  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愛聽這些瑣事,大家一本正經的彙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

  吳懿也好不掩飾自己的無聊神態,身體歪斜,單手托腮幫,偶爾點點頭。

  大體上,紫陽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個字來形容。

  這就差不多了。

  吳懿懶得去計較那些修行之外的蠅營狗苟。

  之所以建造紫陽府,成為開山鼻祖,當年還是她臨時起意,實在太過無聊使然。

  再者,蛟龍之屬的諸多遺種,多喜好開府炫耀,以及用來收藏四處搜刮而來的寶物。

  黃庭國算是古蜀國分裂後的舊版圖之一,昔年莫名其妙就彷彿一夜覆滅崩塌的神水國,也是,都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因為水運濃厚。再者上古劍仙,喜好來此斬殺蛟龍,相互廝殺當中,多有隕落,故而法寶衆多,雖然絕大多數都被神水國之流的强大王朝,搜集在國庫內,成為一件件傳承有序的國之重器,之後輾轉,不過是從一個老朽王朝傳到另一個新興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許多遺落珍寶,被她父親不動聲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親家底有多麼雄厚的。

  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寶,不過是父親當年隨手賞賜、作為她躋身洞府境的小禮物而已。

  不過她父親的收藏之豐,可以說是寶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當中,最誇張的一個。

  南方老龍城苻家,說不定略勝一籌,不過那是整個苻氏家族積攢了兩千多年的底蘊,而她父親,是僅憑一己之力。

  所以吳懿對於這個從來看不懂他內心想法的父親,是既恨又怕且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裡,尊敬在內心最深處。想必那個弟弟也是相似心態。

  吳懿抬起頭,原來是有人問到紫陽府應該如何招待那位陳公子。

  吳懿想了想,「你們不用插手此事,該做什麼,我自會吩咐下去。」

  ————

  吳懿的安排很有趣,將陳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於藏寶閣的六層高樓內。

  每一層都擺滿了這位洞靈真君與紫陽府歷代修士的藏寶。

  吳懿離去前,只說最上邊兩層樓,希望不要隨便登樓,底下其餘四層,可以任意逛蕩。

  由於這棟樓占地頗廣,除了第一層,之後上邊每一層都有屋舍床榻、書房,其中三樓甚至還有一座演武廳,擺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機關傀儡,所以陳平安四人不用擔心空有琳琅滿目的天材地寶,而無歇腳處。

  光是一樓,就看得裴錢恨不得多生出一雙眼珠子。

  這趟紫陽府遊歷,讓裴錢大開眼界,雀躍不已。

  以前總覺得將來除了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再置辦一兩隻多寶架,就已經是裴錢那顆小腦袋的想像力極致,如今進了紫氣宮這棟樓,才知道真正的有錢人,原來可以如此有錢!

  如今已經不用陳平安提醒,裴錢也不會擅自去觸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寶。

  她打算今晚不睡覺了,一定要把四層的數百件寶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會抱憾終身。

  由著裴錢和一樣心動不已的石柔在一樓「賞景」,陳平安和朱斂站在四樓,登高俯瞰半座紫陽府。

  陳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過,以後我心目中的山頭該是怎麼個樣子,現在看來,那會兒還是個窮光蛋的瞎琢磨,紫陽府才是個鮮活例子。」

  陳平安趕緊補了一句,「其實當時我也不窮了。」

  朱斂問道:「少爺,這位洞靈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地仙?」

  陳平安點頭道:「相當於大半個元嬰修士吧。」

  終究是在人家山頭蹭吃蹭喝,陳平安就沒有與朱斂細說其中玄機。

  朱斂心裡有數了。

  吳懿身在紫陽府,必然有仙家陣法,相當於一座小天地,幾乎可以視為元嬰戰力。

  朱斂玩笑道:「若是有山澤野修能夠將這棟樓一掃而空,豈不是發大財了。聽說寶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

  陳平安從咫尺物取出一壺酒,遞給朱斂,搖頭道:「儒家書院的存在,對於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懾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顧得過來,可一旦儒家書院出手,盯上了某個人,就意味著天大地大,同樣無處可躲,所以無形中壓制許多大修士的衝突。」

  朱斂喝了口酒,笑道:「為何浩然天下,對我們純粹武夫的約束反而不大?就因為八境九境武夫太少?聽說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書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

  陳平安輕聲道:「這裡邊涉及到很多被塵封的遠古內幕,崔東山不太願意講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興趣。以前在龍泉郡家鄉,我第一次出門遠遊的時候,窯務督造官,和後來新設的縣令,就已經是最大的官了,總覺得跟皇帝什麼的,離著太遠。後來一位大驪皇宮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親生母親,派人殺過我,我心裡邊一直記著這筆賬,上次跟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在山崖書院見面,也與他聊開了。但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哪怕現在看著宋集薪,還是無法想像,他是一位大驪皇子。高煊還好些,畢竟第一次碰頭,就穿得鮮亮,身邊還有扈從。可宋集薪,怎麼看都是當年那個吊兒郎當的傢伙嘛。」

  朱斂提起酒壺,跟陳平安手裡的養劍葫輕輕碰了一下,陳平安摘下養劍葫一直沒動靜,這會兒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斂感慨道:「萬一哪天宋集薪當上了大驪皇帝,少爺豈不是更加無法想像?」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的。」

  兩人沉默片刻。

  陳平安突然說道:「崔東山有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他說三教聖人都在試圖換一種方式,讓注定勢不可擋的那條光陰長河的流速,慢上一些。」

  朱斂來了興致,好奇問道:「怎麼個減慢?」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拍了拍欄桿,「仙家山頭是一物。」

  朱斂一頭霧水。

  陳平安繼續道:「人間城池是一物。」

  陳平安緩緩道:「戰爭,又是一物。」

  陳平安最後道:「能夠讓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學問,好像也是。」

  朱斂聽得頭大,「崔東山說得神神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

  陳平安喝著酒,笑道:「我一樣不懂。」

  朱斂輕聲問道:「那麼少爺想要懂得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

  朱斂嗯了一聲,「少爺已經懂得夠多了,確實不必事事探究,都想著去追本溯源。」

  陳平安轉頭道:「朱斂,你這見縫插針拍馬屁的習慣,能不能改改?」

  朱斂舉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壺,哈哈笑道:「為什麼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陳平安笑道:「倒也是。」

  朱斂試探性問道:「之前少爺說要一個人去北俱蘆洲歷練,真不能帶上老奴?身邊沒個燒火做飯的廚子,也沒個沒事就溜鬚拍馬的扈從,多沒勁?」

  陳平安點頭道:「你就老老實實留在落魄山吧,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在武道上更上一層樓。那位崔姓老人的餵拳法子,既然適合我,當然更適合你。以後如果你可以躋身山巔境,那麼裴錢第一次遊歷江湖,哪怕走得再遠,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別洲遊玩,只要有你暗中護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

  朱斂只得放棄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想法。

  陳平安問道:「朱斂,能不能說說你年輕時候的事情?」

  朱斂破天荒有些赧顔,「無數糊塗賬,無數風流債,說這些,我怕少爺會沒了喝酒的興致。」

  陳平安跳上欄桿坐著,「說說看,其實你送給裴錢的那幾本江湖演義小說,我都偷偷看過好幾遍了,我覺得寫得都很好。不過畢竟是書齋文人想像中的江湖,不夠實在,相信沒有你口述的親身經歷有趣。」

  朱斂也跳上欄桿而坐,咧嘴而笑,「好啊,容老奴娓娓道來,少爺你是不曉得當年老奴是何等年少風流,在那江湖上,有多少仙子女俠,仰慕得那叫一個死去活來,痴心不改。」

  結果越聽到後來,朱斂發現自家少爺的嫌棄眼神越來越明顯,最後陳平安拍了拍朱斂肩膀,也沒多說什麼,跳下欄桿就走了。

  這讓朱斂有些受傷。

  自家少爺其他都好,唯獨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委實是太正人君子,太不同道中人了!

  朱斂應該不知道,走入樓內的陳平安,在心中碎碎念念,「你有寧姑娘了,你有寧姑娘了,膽敢胡思亂想,花花腸子,會被寧姑娘二話不說打死的……難道想一想也不成?不成的不成的,你只要見著了寧姑娘,在她那邊哪裡藏得住,一下子就會被看穿,還不是要被打個半死,你敢還手嗎?」

  ————

  一艘裝飾素雅的二層樓船,由江水洶湧的白鵠江,駛入河面平緩的鐵券河河道。

  船頭站著一位容貌冷艶的宮裝女子,身邊還有一位貼身婢女,和三位年齡懸殊、相貌迥異的男子。

  一位老者苦笑道:「夫人,咱們這趟拜訪紫陽府,未必討喜啊。」

  老者與其餘兩人,都是這位夫人的府上客人,雙方相識已久,而且大家性情相合,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一些聯盟,也都是除魔衛道,例如當初根據夫人提供的密報,他們在蜈蚣嶺追捕那頭為禍百年的狐魅,便是例子,與那紫陽府和積香廟無異於商賈往來的甘若醴,是截然不同的氛圍。

  那位夫人眉眼間有著淡淡的憂愁,唯有一聲嘆息。

  她身邊的妙齡婢女,與她相伴百年之久,雖是水鬼陰物之身,但是受香火恩澤,早年含冤溺死,因禍得福,得以踏上修行之路。

  婢女算是這位夫人的體己人,所以在這種場合,還是說得上話,輕聲道:「形勢所迫。寒食江和御江已經得了大驪宋氏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唯獨我們白鵠江,被冷落至此,這還不算什麼,無非是與大驪朝廷不打交道便是了,只是夫人這趟入京,聽陛下的言下之意,白鵠江說不定還有大難在後邊,我們休想潔身自好。」

  老者疑惑道:「大難?」

  婢女亦是愁緒滿懷,言語也有些低沉,「陛下還有所暗示,御江水神那廝,已經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猶不知足,竟然恬不知恥,主動跑去了驪珠洞天的披雲山,好像通過一樁隱秘關係,得以在北岳正神魏檗面前,搬弄唇舌,極有可能大驪朝廷會對咱們白鵠江動手,已經封山的靈韻派,就是前車之鑒。陛下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只能由著大驪蠻子胡作非為。」

  老者無奈道:「那個傢伙的厚顔無恥,確實出了名的。」

  一位高大漢子雙臂環胸,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鐵券河,雖然前年順利從五境巔峰,成功躋身六境武夫,可如今一團糟的國事,讓原本打算自己六境後就去投身邊軍行伍的熱血漢子,有些心灰意冷。

  大驪蠻子的馬蹄,肆意踩踏在黃庭國版圖上,從來不需要跟當今陛下通氣打招呼。

  更讓漢子無法接受的事情,是朝野上下,從文武百官到鄉野百姓,再到江湖和山上,幾乎少有義憤填膺的人物,一個個投機鑽營,削尖了腦袋,想要依附那撥駐扎在黃庭國內的大驪官員,大驪宋氏七品官,竟是比黃庭國的二品中樞大員,還要威風!說話還要管用!

  而真正讓漢子最終放棄去邊軍的一件事,是一個黃庭國京城流傳開來的消息。

  當年他與朋友追殺那頭狐魅,卻被後者在蜈蚣嶺設下陷阱,只是最後那頭本該現身與它姘頭聯手的熊羆大妖,不知為何,非但沒有露面,反而對那頭擅長歹毒雙修之法的狐魅姘頭,見死不救。才使得他們衆人合力,成功擒拿了那位自封青芽夫人的作祟狐魅,在黃庭國朝廷那邊立下一樁大功。

  那頭狐魅被秘術束縛禁錮,失去大半神通,關押在朝廷專門用來鎮壓山澤野修和妖魅精怪的大牢。

  當時漢子與朋友們,在白鵠江水神府邸,好好喝了頓快意酒。

  但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傳遍京城,那頭本該被剝皮抽筋、以儆效尤的狐魅,給皇帝陛下收入了後宮,金屋藏嬌。

  漢子心中憤懣不已。

  這次與兩位修士朋友聯袂登門江神府,站在船頭的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也明明白白,告訴了他們真相。

  傳聞不假。

  國難當頭,君王倒是快活得很?

  江神娘娘在入京覲見皇帝之時,那位狐魅的的確確就站在皇帝身側,只是變得低眉順眼,好在它身上被供奉修士設下的禁忌,洪氏皇帝還沒有傻到幫它全部祛除。

  當時那幕場景,讓這位曾經與洪氏先祖皇帝有過一段露水姻緣的江神娘娘,有些皺眉頭,印象中當今皇帝,並無好色的名聲。

  只是時過境遷,對方終究是一國之主,她不好多說什麼。

  再者作為一江正神,在漫長的歲月裡,高居神台,透過那百年複百年的裊裊香火,早已看遍衆生百態,對於這些世俗荒誕事,早已見怪不怪。

  想來是現任皇帝心中壓力太大,畢竟大驪宋氏雖然承認了黃庭國的藩屬地位,可天曉得會不會突然有一天,就冒出個姓宋的年輕皇室,讓他從龍椅上滾蛋?

  既然如此,何以解憂?大概就只有床笫之樂了。

  水神娘娘其實知道那個武夫孫登先的積鬱心情。

  只是有些話,她說不得。

  因為一旦說出口,所謂的君子之交,以前積攢下來的香火情,就會煙消雲散。

  大勢所趨,黃庭國洪氏皇帝不轉投大驪蠻子,難道真要為了所謂臉面,大動干戈,以卵擊石,然後惹惱了大驪宋氏,毫無懸念地被大驪邊關鐵騎輕鬆碾壓而過?到時候皇帝陛下淪為階下囚不說,黃庭國百姓有多少人要遭受戰火劫難?幾十萬?還是幾百萬?天翻地覆,山河變色,滿目瘡痍,黃庭國沒有誰能夠獨善其身。

  那些無辜百姓的立世之本,哪有太多的講究,不過是求個一年到頭的衣食無憂,天寒可加衣、餓時能加餐,已是難得的安穩歲月。

  這趟她執意要拜訪紫陽府,還拉上他們三人,水神娘娘何嘗不知道孫登先心中不痛快?

  可她不得不來。

  甚至還需要三人幫忙壓陣護衛,以免被那個性情難測的紫陽府老祖宗,乾脆就將她拘押在那邊。多出三人,其實無補於事,可到底能夠讓紫陽府稍稍多出一兩分忌憚。

  這位夫人只能寄希望於此次順利圓滿,回頭自己的水神府,自會報答孫登先三人。

  駛入鐵券河後,越來越沉默,當路過那座積香河神廟的時候,河神老者出現在河邊,作為下屬,他先向江神娘娘作揖行禮,只是直腰後所說的言語,可就不太中聽了,笑眯眯問道:「江神夫人可是稀客,不知道此次巡查屬下的鐵券河,有何指教?若是夫人依舊不願放過咱們鐵券河如今的那位水軍統領,屬下倒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只是這位統領,如今已是紫陽仙府的掛名修士,難道夫人此次逆流而上,是要去紫陽仙府掰扯掰扯當年那樁恩怨?」

  渡船繼續前行,江神娘娘一言不發。

  鐵券河神不以為意,轉頭望向那艘繼續前行的渡船,不忘火上澆油地使勁揮手,大聲嚷嚷道:「告訴夫人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咱們紫陽仙府的洞靈元君老祖,如今就在府上,夫人身為一江正神,想必紫陽仙府一定會大開儀門,迎接夫人的大駕光臨,繼而有幸得見元君真容,夫人慢走啊,回頭返回白鵠江,若是得空,一定要來屬下的積香廟坐坐。」

  等到渡船遠去。

  這位河神朝鐵券河狠狠吐了口唾沫,駡駡咧咧,「什麼玩意兒,裝什麼清高,一個不明來歷的外鄉元嬰,投杯入水幻化而成的白鵠真身,不過是當年自薦枕席,跟黃庭國皇帝睡了一覺,靠著床上功夫,僥倖當了個江神,也配跟咱們元君老祖宗談買賣?這幾百年中,從來不曾給咱們紫陽仙府進貢半顆雪花錢,這會兒曉得亡羊補牢啦?哈哈,可惜咱們紫陽仙府這會兒,是元君老祖宗親自當家做主,不然你這臭娘們捨得一身皮肉,死皮賴臉地爬上府主的床笫,還真說不定給你弄成了……痛快痛快,爽也爽也……」

  河神轉身大搖大擺走回積香廟。

  他突然偷偷咽了口唾沫,賊兮兮而笑,不曉得這婆娘脫下那身宮裝衣裙後的金身皮囊,摸上一摸,到底是啥個手感和滋味?

  若是白鵠江遭了難,說不定他還真有機會嘗一嘗?

  ————

  紫陽府,劍叱堂。

  吳懿已經差不多到了耳根子忍耐的極限,正要讓那撥還在滔滔不絕向她邀功討賞的傢伙退下。

  突然有一位外門管家站在劍叱堂大門後,恭聲道:「老祖宗,那白鵠江的江神,攜帶重禮登門求見,希望老祖能夠賞臉見她一面。」

  她嘴角扯起一個弧度,似笑非笑,望向衆人,問道:「我前腳剛到,這白鵠江婆姨就後腳跟上了,是積香廟那傢伙通風報信?他是想死了?」

  在場衆人,心知肚明,這是老祖宗生氣的徵兆了。

  一時間,所有紫陽府位高權重的老神仙們,個個惴惴不安。

  老祖宗一發火,次次地動山搖,要麼不長眼的外人,遭受滅頂之災,要麼是辦事不利的一大堆自家人掉層皮。

  一位與鐵券河神關係不錯的紫陽府老修士,趕緊硬著頭皮站出來,為那命懸一線的河神美言幾句,「啓稟老祖宗,積香廟河神絕對不敢,這傢伙道行低賤,萬事不行,只有對咱們紫陽府忠心耿耿這件事上,可以說是半點不含糊。所以我斗膽猜測,想必是老祖宗此次駕馭仙舟,遠遊歸來,給那江神娘們抬頭瞪大一雙狗眼,瞧見了老祖宗的絕代風采。就屁顛屁顛趕來,跟老祖宗搖尾乞憐了。」

  她一根手指輕敲椅把手,「這個說法……倒也說得通。」

  所有人頓時如釋重負。

  哪怕是與老修士不太對付的紫陽府老人,也忍不住心中暗贊一句。

  倒不是那位老修士仗義,願意為一個紫陽府的外人說幾句公道話,而是他管著紫陽府外門的錢財往來。每年從乖巧懂事的鐵券河神那邊,多有額外進賬。

  這種事,可大可小。

  一般來說,即便這類雞毛蒜皮的醃臢事,被洞靈真君這位一心修大道的老祖宗知道了,她也未必願意動一下眼皮子,張嘴說半句重話。

  說不定告密之人,與被揭發的可憐蟲,都會被她厭煩驅逐,各打五十大棍,一起丟出紫陽府大門,道理很簡單,這會讓她心情不佳。

  老祖宗雖然不愛管紫陽府的世俗事,可每次只要有人招惹到她發火,勢必會挖地三尺,牽出蘿蔔拔出泥,到時候蘿蔔和泥土都要遭殃,萬劫不復,真真正正是六親不認。

  歷史上,好幾位龍門境功勛供奉,說是兢兢業業,為紫陽府出生入死都不過分,功勞苦勞都不缺。還有幾位老祖宗的嫡傳弟子,無一例外都是金丹地仙的大好資質,可一樣是事發後,悉數被老祖宗親手抓走,再無音訊。

  吳懿依舊沒有自己給出意見,隨口問道:「你們覺得要不要見她?」

  衆人意見不一,有說這白鵠江神膽大包天,仗著與洪氏一脈的那點關係,從來不向我們紫陽府納貢稱臣,既然她敢來紫陽府,不妨隨便找個由頭,直接將她拿下,關押在紫陽府水牢底下,回頭再扶植一個聽話的傀儡繼任白鵠江神,兩全其美。也有人反駁,說這位蕭鸞夫人,終究是黃庭國屈指可數的一江正神,如今黃庭國暗流湧動,咱們紫陽府雖然算是已經上了岸,可近期最好還是行事穩重些,堂堂紫陽府,何必跟一個近鄰江神慪氣,傳出去,徒惹笑話。

  吳懿煩得很,拍了拍椅把手,對現任府主的金丹修士說道:「這個蕭鸞夫人,可沒那麼大面子,能夠讓我去接待她。黃楮,你去見見她,看她到底想要做什麼。如果說話不對胃口,或是求人辦事,出價太低,就抓起來丟入水牢。如果足夠溫順,或是價格公道,那就與她做買賣好了,紫陽府雖說家大業大,可誰樂意跟錢過不去。如果談得愉快,今晚為陳公子接風洗塵的宴席,可以順便邀請她,記得她的座位……嗯,就放在最靠近大門口的地方好了。」

  紫陽府府主黃楮抱拳領命。

  吳懿視線在所有人身上掠過,玩味笑道:「我不在的時候,你們怎麼做,我可以不管,可如今我就在紫陽府,你們誰如果把事情做得私心重了,就是把我當傻子看待。」

  原本確有一絲醃臢想法的府主黃楮,一江水神蕭鸞夫人,艶名遠播,他早就對她的美色覬覦已久,況且這位江神的雙修之法,能夠大補修士神魂,一旦拘押在水牢中,先慢慢磨去棱角,等到哪天老祖離開紫陽府,還不是由著他這位府主為所欲為?只是被吳懿這番言語,給嚇得頭皮發麻,悚然驚懼,再次低頭抱拳道:「黃楮豈敢枉顧老祖宗的栽培之恩,豈敢如此自尋死路?!」

  吳懿皮笑肉不笑,沒有言語。

  黃楮慢慢退出劍叱堂,走出去後,大汗淋漓。

  其餘衆人,再陸續離開後,都有些幸災樂禍。

  吳懿突然一皺眉,伸手拈住破空而來的一抹亮光,是完全無視紫陽府陣法的飛劍傳訊。

  這等驚人手筆,不用想,必然是那位去當什麼書院副山主的父親大人了。

  看到信上內容後,吳懿揉了揉眉心,十分頭疼,還有不可抑制的憤怒。

  她一巴掌拍碎紫檀龍椅的椅把手。

  自己已經足夠客氣了,還要怎樣盛情款待?!

  難道要將那個陳平安當老祖宗供奉起來不成?

  只是一想到父親的陰沉面容,吳懿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喟然長嘆,罷了,也就忍受一兩天的事情。

  ————

  暮色降臨,整座紫氣宮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紫陽府今夜大擺宴席,地點位於紫氣宮用以款待頭等貴客的雪茫堂。

  白鵠江神蕭鸞夫人,帶著貼身婢女和孫登先三人,在一位紫陽府年輕女修的帶領下,去往雪茫堂宴會。

  事情已經談妥,不知為何,蕭鸞夫人總覺得府主黃楮有些拘謹,遠遠沒有以往在各種仙家府邸露面時的那種意氣風發。

  他們一行人的住處,被黃楮安排在紫陽府的偏僻地帶,根本不可能會是這座屬吳懿私宅的紫氣宮,而且只有一個紫陽府外門弟子中的三境女修,負責他們的衣食住行,而且即便三境修士,也沒個好臉色給一位大江正神娘娘,紫陽府的店大欺客,那種從骨子裡流露出來的居高臨下,一覽無餘。

  除了蕭鸞夫人,婢女和三個大老爺們當時都有些臉色難看,只有蕭鸞夫人始終神色恬靜。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更過分的事情,讓婢女和孫登先直接綳不住臉色,各自冷哼一聲。

  那三境女修在戰戰兢兢進了紫氣宮大門後,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關於紫氣宮的傳聞,一個個都很讓人敬畏,結果只走了一半路程,她給那群客人指了大致道路,就說接下去讓蕭鸞夫人自己去那雪茫堂,反正座位很好找,就靠著大門。

  蕭鸞夫人安慰兩人幾句,見效果不大,只好苦笑著率先前行。

  結果繞過一座影壁,在一條長廊中,遇到了另外一撥人。

  正是陳平安四人,之前是一位龍門境老修士親自去請的陳平安,不過陳平安問過了道路,就說不麻煩老前輩帶路,自己走去就行,管著紫陽府所有下五境修士生殺大權的老修士,本想堅持,只是一想到先前劍叱堂老祖宗的說法,以及自己咀嚼出來的餘味,覺得還是順著這位陳公子為妙,便是告罪一聲,轉頭去忙他自己的事情。

  雙方剛好在兩條廊道交匯處碰頭。

  陳平安便率先停步,讓蕭鸞夫人一行人先走。

  蕭鸞夫人微笑著點頭致意,算是謝過那個陌生人的禮數。

  一個在紫氣宮背負長劍的白衣年輕人?

  蕭鸞夫人也沒有多想。

  她的貼身婢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陳平安,呦呵,腰間還掛了個朱紅色小酒壺呢。

  瞧著挺像是一位紫陽府上的內門譜牒仙師啊,可為何沒有紫陽府修士身上的那種跋扈?

  走在最後邊的孫登先惆悵鬱悶得很,便沒有注意陳平安這撥人。

  突然他聽到有人喊道:「大俠?!」

  孫登先沒理會,繼續前行。

  可那人繼續說道:「大俠!蜈蚣嶺,破廟前,我們見過的。」

  孫登先楞了一下,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看著那個滿臉燦爛笑容的白衣年輕人,「你是?」

  陳平安快步走到孫登先跟前,笑道:「大俠還記不記得,破廟那邊,我當時帶著兩個小傢伙,一個青衣,一個粉裙。你們降妖除魔之後,大俠你還好心提醒我要注意來著,說不是所有山上人,都不介意有人身邊帶著成精的妖物。」

  孫登先恍然大悟,爽朗大笑,「好嘛,原來是你來著!」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難為情,「這兩年我個子竄得快,又換了一身行頭,大俠認不出來,也正常。」

  孫登先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好小子,不錯不錯!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夠在紫氣宮吃飯喝酒了!等會兒,估計咱們座位離著不會太遠,到時候我們好好喝兩杯。」

  陳平安只是樂呵,點頭說好。

  當年在蜈蚣嶺,這位漢子持有一把符器銀色小刀,與人一起追剿捉拿一頭狐魅化身的美婦人。還與一撥遊歷江湖的官宦子弟差點起衝突,最終還是被漢子制服了那頭心狠手辣的狐魅,狐魅好像是自稱青芽夫人。

  對於那場萍水相逢,陳平安記憶尤其深刻。

  甚至可以說,陳平安對於江湖的模糊印象,以及何謂俠士,何為降妖除魔,如何真正看待險惡的江湖,都源於那場偶遇和旁觀。

  竟然能夠在這紫陽府,再次遇到那個出手乾脆利落的漢子,陳平安覺得是大大的意外之喜。

  只是陳平安完全顧著高興了。

  裴錢卻瞪大了眼睛。

  那不知道哪根蔥的黃庭國六境武夫,那一巴掌下去。

  這一幕看得朱斂微笑不已,石柔更是眼皮子打顫,她心想要是崔東山在這裡,估計這個不長眼的江湖莽夫,八成是死定了。

  孫登先前邊的蕭鸞夫人也聽到了後方動靜,紛紛停步,孫登先轉頭向他們笑著介紹陳平安,開懷大笑道:「這位小兄弟,就是我與你們提起過一嘴的那位少年郎,年紀輕輕,拳意相當不俗,膽子更是大,當年不過三四境武道修為,就敢帶著兩個小妖行走江湖,不過比起那幫宦官子弟的綉花枕頭,這位少俠,可就要江湖經驗老道多了……」

  儀態雍容、姿色出彩的蕭鸞夫人,雖然臉上再次泛起笑意,可她身邊的婢女,已經用眼神示意孫登先不要再磨蹭了,趕緊去往雪茫堂赴宴,免得節外生枝。

  一位老者輕聲提醒道:「小孫,你們可以邊走邊聊。」

  孫登先有些悻悻然,好在陳平安笑道:「赴宴要緊,大俠姓孫?我姓陳名平安,孫大俠就直接喊我陳平安好了。」

  孫登先本就是生性豪邁的江湖遊俠,也不客氣,「行,就喊你陳平安。」

  蕭鸞夫人繼續趕路。

  孫登先便留在最後與陳平安熱絡閒聊起來。

  在廊道盡頭,有訓斥聲驟然響起,「你們怎麼回事?難道要我們老祖和府主等你們落座才開席?蕭鸞夫人,你真是好大的架子!」

  是一位火急火燎拐入廊道盡頭的紫陽府內門管事,神色倨傲無比,根本不將一位江水正神放在眼中。

  那管事訓斥之後,黑著臉轉身就走,「趕緊跟上,真是婆婆媽媽!」

  蕭鸞夫人在那管事轉身後,眯起眼,輕輕吐出一口氣,神色恢復正常。

  孫登先小聲駡了一句娘。

  陳平安沒有說話。

  紫陽府所有中五境修士已經齊聚於雪茫堂。

  當蕭鸞夫人走在大堂門檻外,放緩腳步,因為她已經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覺。

  那位管事就站在大門口,使勁瞪著白鵠江水神娘娘,壓低嗓音道:「還不快進去坐下!」

  蕭鸞夫人面無表情,跨過門檻,身後是婢女和那兩位江湖朋友,管事對待白鵠江神還樂意刺幾句,可對於之後那些狗屁不是的玩意兒,就只有冷笑不已了。

  只是當他看到與一人關係親近的孫登先後,這位管事一下子笑容僵硬,額頭瞬間滲出汗水。

  孫登先有些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管大踏步跨過門檻。

  稍稍慢一步走入雪茫堂的陳平安,神色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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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9 12:46:00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二章 江湖夜雨

  蕭鸞夫人四人落座,果然是最靠近雪茫堂門檻的位置,適合欣賞門外夜景。

  而那位蕭鸞夫人的貼身婢女,被八百里白鵠江轄境所有山水精怪,敬稱一聲小水神的她,紫陽府竟是連個座位都沒有賞下。

  婢女只得站在蕭鸞夫人身後,俏臉如霜。

  自從溺死成為水鬼後,兩百年間,一步步被蕭鸞夫人親手提拔白鵠江水神府的巡狩使,所有在轄境作亂的下五境修士和精怪鬼魅,她可以先斬後奏,何曾受此大辱。這次拜訪紫陽府,算是將兩百年積攢下來的風光,都丟了一地,反正在這座紫陽府是休想撿起來。

  好在她跟在蕭鸞夫人身邊,耳濡目染,知曉輕重,不用夫人提醒她注意場合,就已經早早低眉垂眼,儘量讓自己的神色更加自然,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先前夫人與紫陽府現任府主黃楮,兩人單獨聊完大事後,夫人的心情依舊不算輕鬆,提醒他們四人,真正乘船返江神府前,還有變數,懇請所有人再忍忍。

  當時蕭鸞夫人頗為愧疚,神色苦澀,言語中,竟帶著一絲祈求之意,看得婢女心酸不已,差點落淚。

  此刻蕭鸞夫人從容貌、衣飾到坐姿,幾乎沒有瑕疵,只是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她能夠坐鎮白鵠江,縱橫捭闔,將原本只有六百里的白鵠江,硬生生拉伸到將近九百里,權柄之大,猶勝世俗朝廷的一位封疆大吏,與黃庭國的諸多山頭譜牒仙師、以及孫登先這類江湖武道大宗師,關係親近,自然不是靠打打殺殺就能做到的。

  她是兩撥人中第一個跨入宴會,高堂滿座,神仙扎堆,就空出兩塊空白,她在內白鵠江水神府的客人,既然早被通知是靠近門檻的涼快位置,那麼剩下那幾個位於主位之下最尊貴的左首座位,是留給誰,蕭鸞夫人一眼便知。

  果不其然,見到了陳平安走入雪茫堂,慵懶高坐主位上的吳懿,這位連蕭鸞夫人都不願意見一面的紫陽府開山老祖,竟是笑著起身,走下臺階,走向陳平安一行人,挽住陳平安的手臂,大笑道:「陳公子不到雪茫堂,我們可不敢擅自開席上菜」

  一身拳意早已渾然天成的陳平安,骼膊驟然間給一個算是陌生的女子挽住,破天荒有些身體僵硬,又不好衆目睽睽之下當場掙脫吳懿的親昵動作,實在是煎熬。

  府主黃楮在內紫陽府大修士,一個個心神搖曳不定,愈發覺得那姓陳的年輕人,要麼是老祖的姘頭相好,不過這種可能性實在不大,畢竟老祖創建紫陽府以來,從未有過道侶,老祖醉心於大道,對於兒女情長,從無感覺。不然就是大驪宋氏某位遊歷至此的皇親國戚?

  否則老祖吳懿此次宴席的種種表現,太過詭譎反常。

  所幸吳懿將陳平安帶到座位後,她就不露痕跡地鬆開手,走向主位坐下,依舊是對陳平安青眼相加的熟稔架勢,朗聲道:「陳公子,我們紫陽府別的不說,這老蛟垂涎酒,名動四方,絕非自誇之辭,便是大隋戈陽高氏一位皇帝老兒,私底下也曾求著黃庭國洪氏,與我們紫陽府每年討要六十壇。現在酒水已經在幾案上備好,喝完了,自有下人端上,絕不至於讓任何一人身前杯中酒空著,諸位只管痛飲,今夜我們不醉不歸!」

  紫陽府數十位相貌秀美的年輕女修,擔任端酒送菜的丫鬟,穿上了嶄新光鮮的彩衣,從雪茫堂兩側湧出,如彩蝶翩翩,十分出彩。

  吳懿率先站起舉杯,「這第一杯酒,敬陳公子蒞臨我紫陽府,蓬蓽生輝!」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只好跟著站起來,共同舉杯,向陳平安敬酒。

  在黃庭國,比天大的面子。

  恐怕洪氏皇帝親臨紫氣宮,都未必能夠讓吳懿如此措辭。

  孫登先在陳平安一行人落座後,他一時半會兒沒神還魂,怔怔坐在位置上,好在給朋友踹了一腳,這才連忙起身。

  陳平安只得道了一聲謝,飲盡一杯酒。

  裴錢身前那只最為小巧玲瓏的几案上,同樣擺了兩壺老蛟垂涎酒,不過紫陽府十分貼心,也給小丫頭早早備好了甘甜清冽的一壺果釀,讓跟著起身端杯的裴錢很是快活。

  紫陽府,真是個好地方呦。

  裴錢打定主意,頭她一定要跟師父念叨念叨,好好磨磨師父的耳根子,以後咱們要常來紫陽府做客,那個吳懿雖然長得不算俊俏,比黃庭、姚近之差得蠻多,可人好,待客熱情,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反正又不是要讓師父娶家、當她的師娘,相貌什麼的,不重要嘛。

  之後吳懿倒是沒有太盯著陳平安,就是尋常山上仙家的豐盛筵席了。

  各色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在那些身姿曼妙如彩蝶的年輕女修手中,紛紛端上觥籌交錯的雪茫堂。

  府主黃楮不愧是紫陽府負責拋頭露面的二把交椅,是個會說話的,帶頭敬酒吳懿,說得妙語如珠,贏得滿堂喝彩。

  吳懿言語不多,但是比起以往紫陽府宴席上的姿態,今夜平易近人了許多,判若兩人,還主動說了幾樁山上趣事,紫陽府衆人自然是笑聲連連,其實吳懿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若是換成黃楮來講述那些內容,說不定確實不比說先生差,可從吳懿嘴中說出,在陳平安聽來,真不算好笑,可雪茫堂的歡聲笑語,委實是一個比一個眼神真誠、笑臉自然。

  大概這也算江湖吧。

  其實陳平安第一次有此感觸,還是在那座虛無縹緲的藕花福地,大戰落幕後,在酒樓遇到那位南苑國皇帝。

  蕭鸞夫人手持酒杯,緩緩起身。

  所有人極有默契,停下了喧鬧,一時間鴉雀無聲。

  蕭鸞夫人微笑道:「蕭鸞為白鵠江水神府,向元君老祖敬一杯酒。」

  吳懿置若罔聞,但是目光卻停留在了蕭鸞夫人身上。

  這幅姿態,明擺著是她吳懿根本不想給白鵠江水神府這份面子,你蕭鸞更是丁點兒臉面都別想在紫陽府掙著。

  孫登先差點氣炸了胸膛,雙手緊握拳頭,擱放在几案上,渾身顫抖。

  吳懿有意無意,眼角餘光瞥了眼陳平安,後者正轉頭與裴錢低聲說話,好像是告誡這個丫頭在別人家做客,必須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要得意忘形,果釀又不是酒,便沒有那個喝醉了萬事不管的藉口。裴錢挺直腰桿,不過搖頭晃腦,笑嘻嘻說著曉得嘞曉得嘞,結果挨了陳平安一板栗。

  吳懿見陳平安沒有摻和的意思,便迅速收視線,打了個哈欠,一手擰住一壺特製老蛟垂涎酒的壺脖子,輕輕晃蕩,一手托腮幫,懶洋洋問道:「白鵠江?在哪兒?」

  然後吳懿轉頭望向黃楮,問道:「離咱們紫陽府多遠來著?」

  黃楮趕緊起身恭敬答道:「稟老祖宗,這白鵠江水神府,距離我們紫陽府只有一條鐵券河的路程,三百里水路。」

  吳懿故作恍然狀,「那也不遠啊。」

  不遠,就算是近鄰,市井俗語曾說遠親不如近鄰,對於譜牒仙師和山水神祇而言,三百里,也的確是轉瞬即至的一段路程,相當於凡俗夫子飯後散步的路途罷了。既然如此,白鵠江水神府在這數百年間,擺出與紫陽府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落在吳懿眼中,無異於蕭鸞夫人的挑釁。

  不過吳懿在這件事上,有自己的盤算,才由著白鵠江水神府放開手腳去開疆拓土,並未開口讓紫陽府修士以及鐵券河積香廟阻攔。

  一座融融恰恰的雪茫堂,剎那之間充滿了肅殺之意。

  蕭鸞夫人就那麼雙手端著酒杯在身前,一張精緻無暇的臉龐上,恬靜笑容不變,「還望洞靈元君恕罪,那我蕭鸞就自罰一杯。」

  就在蕭鸞夫人抬起手臂的時候,吳懿突然伸出手掌,虛按兩下,「蕭鸞,小小紫陽府,哪裡當得起一位江水正神的罰酒。黃楮,你怎麼當的府主,人家蕭鸞不來拜訪,你就不會主動去水神府登門?非要這位江神夫人主動來見你?我看你這個府主的架子,可以媲美洪氏皇帝了,趕緊的,楞著幹嘛,主動給江神夫人敬一杯酒啊,算了,黃楮你自罰三杯好了。」

  黃楮二話不說,面朝蕭鸞夫人,連喝了三杯酒。

  雪茫堂內已是落針可聞的凝重氣氛。

  蕭鸞始終端著那杯沒機會喝的酒水,彎腰放下那杯酒後,做了一個古怪舉動,去左右兩側老者和孫登先的几案上,拎了兩壇酒放在自己身前,三壇酒並列,她拎起其中一壇,揭開泥封后,抱著大概得有三斤的酒罎,對吳懿說道:「白鵠江水神府喝過了黃府主的三杯敬酒,這是紫陽府大人有大量,不與我蕭鸞一個婦道人家斤斤計較,但是我也想要喝三壇罰酒,與洞靈元君賠罪,同時在這裡祝願元君早日躋身上五境,紫陽府開宗!」

  接下來蕭鸞竟是刻意壓制金身運轉,等於撤去了白鵠江水神的道行,暫時以尋常純粹武夫的身軀,一鼓作氣,喝掉了整整三壇酒。

  蕭鸞滿臉緋紅,她三次高舉酒罎,仰頭飲酒,酒水難免有遺漏,一身華美宮裝,胸前衣襟微微浸透,她轉過頭去,伸手捂住嘴巴。

  裴錢張大嘴巴,看著遠方那個豪氣干雲的女中豪傑,換成自己,別說是三壇酒,就算是一小壇花果釀,她也灌不下肚子啊。

  她趕緊摸起酒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果釀,準備壓壓驚。

  陳平安對裴錢輕聲笑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再次打量陳平安的吳懿眯起眼,她轉兒望向那個還不敢落座的白鵠江水神,點點頭,「敬酒喝了,罰酒也沒少喝,挺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以後你們水神府與我們紫陽府,就算是半個親戚,逢年過節,記得多串門。不過我再提醒一聲蕭鸞夫人,今兒你有這麼個機會,要歸功於陳公子,就不意思意思?」

  那位蕭鸞夫人明顯已經相當難受,呼吸急促,便有了峰巒起伏的風光,可仍是笑道:「理當如此,那就再喝一壇,就像洞靈元君所說,機會難得,不醉不歸!良辰美景與美酒豪傑,我蕭鸞皆不敢辜負,只是希望到時候我若是醉後失態,元君莫要笑話。」

  言語間,蕭鸞又拎了一壇酒,揭開泥封的手指,已經在微微顫抖。

  陳平安起身後,手持酒杯,看了看門口那邊白鵠江水神娘娘手捧酒罎,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酒杯,突然轉頭望向主位上的吳懿,笑道:「元君,我酒量一般,不如我跟江神娘娘都只以杯飲酒?不然我一杯酒,江神娘娘卻是一壇酒,於情於理,我都站不住腳,免得以後再次叨擾紫陽府,路過水神府的時候,都不敢拜訪水神娘娘了。」

  吳懿眼神深沉,晃著酒壺,笑道:「陳公子,這可不行,蕭鸞敬我三壇酒,卻只跟公子喝一杯酒,這算怎麼事,太不像話,怎麼,陳公子是起了憐香惜玉的心思?這樣的話,倒也巧了,酒水做媒,咱們這位蕭鸞夫人又孑然一身多年,陳公子是人中龍鳳……」

  陳平安趕緊打斷吳懿越說越不著邊的言語,拎起一壇酒,開了泥封,像是與吳懿求饒道:「元君,說不過你,我也認罰,半壇罰酒,剩下半罎子,就當是我敬江神娘娘。」

  吳懿驀然大笑。

  於是雪茫堂再次響起震天響的爽朗笑聲。

  陳平安面向主位,一口氣喝了半壇酒,然後轉身向那位蕭鸞夫人,高高舉起剩餘半壇酒,「敬江神娘娘。」

  蕭鸞夫人再次一飲而盡。

  這次顧不得儀態禮數,她趕緊落座,轉過頭去,用手臂使勁抵住嘴巴。

  鬧劇過後,酒宴再次熱鬧起來。

  一位位彩衣女修忙碌不停。

  已經有人離開座位,來來往往相互敬酒。

  畢竟這次紫陽府中五境修士齊聚,其中不少人都是從紫陽府邸附近的修道洞府趕來,觀海、龍門兩境的修行,尤為講究滴水穿石,這類可謂真正登堂入室的修道中人,十數年甚至是數十年不見一面,十分平常,如果到了傳說中的元嬰境,更是雲中龍隱一般的清靜光景。

  婢女彎腰,輕輕拍打著蕭鸞夫人的後背,結果被蕭鸞一震彈開,婢女趕緊收手,噤若寒蟬。

  醉眼朦朧的蕭鸞夫人,姿色愈發美艶奪人,光彩奪目,她對孫登先輕聲道:「登先,不去與你朋友喝個酒?」

  孫登先面有難色。

  蕭鸞夫人不知是醉酒的緣故,與平時的雍容端莊大不相同,此刻竟是有些小女人嬌憨模樣,可憐兮兮望向孫登先。

  孫登先有些無奈,他倒是對這位江神娘娘唯有敬重而無思慕,可是天底下的英雄好漢,見著了美人蹙眉、秋波流轉的旖旎畫面,有幾個能夠鐵石心腸的?

  孫登先只得點頭,起身持杯,就要去陳平安那邊敬杯酒。

  孫登先便是這等强脾氣,若是不曉得陳平安是紫陽府的頭等貴人,老祖吳懿都要討好的座上賓,只是當年印象中那個三四境的年輕遊俠,大夥兒相逢於江湖,既然又重逢於江湖,別說是陳平安不來敬酒,他孫登先也會主動找他去碰杯,聊那麼幾句。可如今孫登先反而渾身不自在,豪氣全無。

  孫登先楞住。

  只見那白衣負劍的年輕人,身邊跟著個蹦蹦跳跳的黑炭丫頭。

  陳平安走到孫登先身前,「孫大俠,敬你一杯。」

  孫登先雖說先前有些扭捏,只是人家陳平安都來了,孫登先還是有些高興,也覺得自己臉上有光,難得這趟憋屈窩囊的紫陽府之行,能有這麼個小小舒心的時候,孫登先笑著與陳平安相對而立,碰杯後,各自喝完杯中酒,碰杯之時,陳平安稍稍放低酒杯,孫登先覺得不太妥當,便也跟著放低些,不曾想陳平安又放低,孫登先這才算了。

  孫登先喝完一杯酒後,今晚本就獨自喝著悶酒,也有些微醺,一些跑到嘴邊的言語,便脫口而出道:「陳平安,從哪兒學來的酒桌規矩,俗氣得很!再說了,我也當不起這份禮數。」

  蕭鸞夫人已經站起身,老者在內兩位水神府朋友,見著孫登先如此不拘小節,都有些啞然。

  陳平安眼神明亮,「孫大俠,當得起!」

  孫登先樂了,「不就抓了頭狐魅嗎,至於把你給這麼念念不忘的?」

  陳平安沒有說那些關於江湖感觸的心裡話,只是就近從一人幾案上拿起酒罎,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給孫登先滿上,笑道:「人間路窄酒杯寬,與孫大俠再走一個!」

  兩人依舊一口飲盡杯中醇酒,孫登先開懷笑道:「好傢伙,勸酒本事也不小嘛。」

  陳平安笑眯眯,先前一口氣喝了一壇後勁十足的老蛟垂涎酒,也已滿臉通紅。

  與孫登先告別,並未長久寒暄客套。

  更沒有與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閒聊一個字。

  陳平安離開前,望向大門口那邊。

  那位只能守在門檻外的管事,一直眼巴巴望向陳平安和蕭鸞夫人這邊,總算瞅見了陳平安的視線後,他立即低頭哈腰。

  陳平安笑了笑,手舉空杯,這才返原位。

  那位已經惶恐許久的管事得了這個表示後,激動得差點老淚縱橫。

  蕭鸞夫人坐在位置上,低下頭去,輕輕擦拭衣襟酒漬,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和酒氣。

  比這種往死裡喝罰酒更可怕的是,你想喝罰酒千百斤,對方都不給你舉杯喝二三兩的機會。

  婢女看著那個年輕人的遠去背影,一番思量後,心頭有些感激。

  裴錢仰起頭,好奇問道:「那老頭兒,可會狗眼看人低唉,師父你也不生氣?」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好氣的。」

  裴錢小聲問道:「師父是想著孫大俠他們好吧。」

  陳平安一拍她的腦袋,「就你聰明。」

  離著座位已經沒幾步路,裴錢一把抓住陳平安的溫柔手掌,陳平安好奇問道:「怎麼了?」

  裴錢笑嘻嘻道:「蹭蹭好人師父的仙氣兒和江湖氣。」

  陳平安笑道:「對,能夠跟著一路蹭吃蹭喝,上哪兒找這樣的師父去。」

  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師父,我能一丁點兒老蛟垂涎酒嗎,可香啦,饞死我了。」

  陳平安問道:「你說呢?」

  裴錢點頭道:「我覺得可以喝那麼一小杯,我也想人間路窄酒杯寬。」

  陳平安扯著她耳朵,把她丟在小綉凳小几案的獨有座位上,「喝你的果釀。」

  陳平安正要落座,吳懿已經走下主位,來到他身前,她擺擺手,示意瞬間安靜下來的雪茫堂繼續喝酒,等到酒宴重歸喧鬧後,

  吳懿以心聲問道:「陳公子,你是不是斬殺過不少的蛟龍之屬?」

  陳平安搖搖頭。

  蛟龍溝一役,不是他親手殺的那條元嬰老蛟。

  突然記起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上的黃鱔妖物,則是陳平安從頭到尾一手打殺,陳平安皺了皺眉頭,問道:「元君可是瞧出了什麼?」

  吳懿見陳平安搖頭,心底便有些不悅,只是一想到那兩封比聖旨還管用的家,只得耐著性子解釋道:「我也不好細問公子的過往,但是我看得出來,公子身上沾染了不少業障。」

  陳平安好奇問道:「怎麼說?」

  吳懿笑道:「世間有些妖物,殺了是功德在身,也可能是業障纏身。這種不同尋常的規矩,儒家一直諱莫如深,所以陳公子可能不太清楚。」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可有破解和祛除之法?」

  吳懿賣了一個關子,「不著急,反正公子還要在紫陽府待一兩天,等到酒醒之後,我再與公子說這個,今夜只管喝酒,不聊這些掃興事。」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吳懿率先離場。

  陳平安也很快帶著裴錢他們離開雪茫堂,原路返回。

  裴錢還是很興奮,沒忘記拿上那根行山杖,一路上哼唱著自編自曲的歌謠,都是她從師父那兒聽來的一些龍泉郡家鄉俗語,「今兒雷公唱曲兒,明兒有雨也不多。燕子低飛蛇過道,螞蟻搬家山戴帽月亮生毛,大雨沖壕。天上掛滿鯉魚斑,明日曬穀不用翻」

  就沒個消停。

  朱斂早將這首歌謠聽得耳朵起繭了,勸說道:「裴女俠,你行行好,放過我的耳朵吧?」

  裴錢哀嘆一聲,今夜心情大好,就順著老廚子一好了,她在幽靜道路上前沖幾步,揮動行山杖,「天底下野狗亂竄,豺狼當道,才使得如此江湖險惡,人人自危。可我還沒有練成絕世的劍術和刀法,怪我,都怪我啊。」

  朱斂一腳踹在她屁股上。

  裴錢踉蹌幾步,依然飄然站定,扭頭怒道:「幹嘛?」

  朱斂正要笑話她幾句,突然咦了一聲,抬頭望去,伸出手去,「下雨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還真下起了綿綿細雨。

  一行人加快腳步返那棟藏寶閣。

  石柔是陰物,無需睡眠,便守在了一樓。

  朱斂和裴錢分別住在二三樓。

  陳平安獨自站在四樓廊道,今夜雨水不大。

  在廊道中走樁半個時辰,散去一身內外酒氣。

  陳平安就返房間睡覺,睡眠極淺,終究是在紫陽府,有個性情難測的主人吳懿。

  後半夜,突然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陳平安穿衣起身,開門後,卻看到一個絕對想不到的人。

  白鵠江水神,蕭鸞夫人。

  只見她眼神複雜,嬌羞不已,欲語還休,好像還換上了一身愈發合身的衣裙,她側過頭,咬著嘴唇,鼓起勇氣,細語呢喃道:「陳公子」

  陳平安已經砰然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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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9 12:46:23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人間且慢行

  蕭鸞夫人怔怔站在門外,許久沒有離開,當她猶豫要不要再次敲門的時候,轉過頭去,看到了那位不甚起眼的佝僂老人。

  去往雪茫堂酒宴的廊道那邊,蕭鸞夫人擅長察言觀色,初見此人,從每次呼吸長短,到腳步觸底的聲響,隱藏極深,竟是故意維持在了武道五境修為,而這次老傢伙悄無聲息出現四樓,已是與孫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氣象。

  可見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輩。

  蕭鸞夫人只看得出這位年老扈從,是位武學高於孫登先的宗師,可是否已經躋身金身境,雙腳開始邁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煉神臺階,她看不出。

  看不出一位純粹武夫的深淺,這就意味著蕭鸞必須小心。

  佝僂老人笑得讓白鵠江水神娘娘差點起雞皮疙瘩,所說言語,更是讓她渾身不適,「蕭鸞夫人,吃了我家少爺的閉門羹啦?別上心,我家少爺從來就是這樣,並非針對夫人一人。」

  蕭鸞夫人醞釀措辭一番,神色自若,微笑道:「老先生,今夜驟然有雨,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祇,自然會心生親近,好不容易散去酒氣,就借此機會夜遊紫氣宮,湊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樓上廊道練拳,我本以為陳公子是修道之人,是一位前程似錦的小劍仙,不曾想陳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不輸我們黃庭國任何一位江湖宗師,實在好奇,便冒昧拜訪此地,是我唐突了。」

  朱斂大義凜然道:「不唐突不唐突,天底下只有莽夫不解風情、唐突佳人的份,美人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唐突!」

  蕭鸞不願與此人糾纏不休,今夜之事,注定要無疾而終,就沒有必要留在這裡耗費光陰。

  再者,真當她不知半點廉恥?堂堂黃庭國第三大江的正神,已經比本國五岳神祇並不遜色太多。如果不是吳懿和紫陽府太强勢,而且如今更是坐擁大勢,傍上了大驪王朝,否則蕭鸞換作黃庭國其它任何酒宴聚會,都會是陳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

  於是蕭鸞客氣了幾句,就打算就此離去。

  在這紫陽府,真是諸事不順,今夜離開這棟藏寶樓,一樣還有頭疼事在後邊等著。

  朱斂笑眯眯道:「夫人請留步。」

  蕭鸞心中惱火不已,只是一身氣態依舊雍容華貴,疑惑道:「老先生可是有事?若是不著急,可以明天找我慢聊。」

  朱斂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哪裡是什麼老先生,比起蕭鸞夫人的歲月悠悠,我就是個面相稍稍顯老的少年郎罷了。蕭鸞夫人可以喊我小朱,綠鬢朱顔、朱墨燦然的那個朱。事情不著急,就是在下在雪茫堂,沒那膽氣給夫人敬酒,剛好這會兒夜深人靜,沒有外人,就想要與夫人一樣,有了夜遊紫陽府的興致,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蕭鸞感覺比喝了四壇老蛟垂涎酒還反胃。

  她仍是笑臉相向,「夜已深,明早就要動身離開紫陽府,返回白鵠江,有些乏了,想要早些歇息,還望體諒。」

  朱斂已經大步前行,「必須體諒夫人!那就容我護送夫人返回住處,夫人一個人回去,我實在放心不下,夫人國色天香,雖說自有絕代佳人那種凜然不可侵的氣度,可我總覺得哪怕是給紫陽府一些個巡夜修士,多看了夫人兩眼,我就要心疼不已,不行不行,夫人莫要替我考慮了,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

  蕭鸞一笑置之,以她的養氣功夫,都快要忍不住惡語相向了。

  她徑直轉身,既不拒絕,也沒答應,一掠出樓,曲線玲瓏的曼妙身形,瞬間化虹而去,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

  不曾想那朱斂剎那之間就出現在她身邊,跟隨她一同御風而遊!

  蕭鸞心神震蕩,差點沒摔落地面。

  遠遊境!

  這個老色胚,竟是第八境的純粹武夫?!

  享譽黃庭國江湖四餘十年的武學第一人,不過是金身境而已。

  朱斂跟在蕭鸞身邊,「夫人,我從一本雜書上看到,說世間蛟龍之屬與江水神靈,一旦情動,便有一場甘霖雨露,落在人間,不知是真是假?」

  蕭鸞夫人羞憤難當,恨極了那個幕後主使,更恨不得將身邊這糟老頭兒打入白鵠江水底,把此人魂魄抽絲剝繭,擰為一根根燈芯,掛起燈籠,照耀水府!

  朱斂猶然自顧自說道:「能夠與蕭鸞夫人夜遊紫陽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說出來不怕夫人笑話,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寫遊記,記錄千山萬水的奇人異事,一直想要將來哪天版刻遊記,我覺得今夜有幸與夫人結伴夜遊,必須在遊記中以濃墨重彩描述,等到出書之後,我一定親自攜書登門,贈予夫人一本!」

  蕭鸞氣得牙癢癢,以至於呼吸不穩,有些胸脯起伏,今夜這身讓她覺得太過火的裝束,本就是那人强行丟下,要她穿上的。

  朱斂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壯麗景象,迅速轉頭,望向鐵券河,朗聲道:「大好風光!」

  ————

  朱斂早已返回二樓住處。

  藏寶樓那邊屋內,陳平安已經全然沒了睡意,乾脆點起一盞燈,開始翻閱書籍,看了一會兒,心有餘悸道:「一本遊俠演義小說上怎麼說來著,英雄難過脂粉陣?這個江神娘娘也太……不講江湖道義了!雪茫堂那邊,好心幫了你一回,哪有這麼坑害我的道理!只聽說那任俠之人,才沒有隔夜仇,當晚了結,你倒好,就這麼報恩?他娘的,如果不是擔心給朱斂誤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賞你一巴掌都算輕的……這要是傳出去半點風聲,我可不就是褲襠上沾滿了黃泥巴,不是屎都是屎了?」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絮絮叨叨,駡著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

  最後陳平安只好找個由頭,安慰自己,「藕花福地那趟光陰長河,沒白走,這要換成早先時候,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給她開了門,進了屋子。」

  逐漸心靜下來,陳平安便開始聚精會神翻閱書籍,是一本佛家正經,當時從山崖書院藏書樓借來六本書,儒釋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茅山主說不用著急歸還,什麼時候他陳平安自認讀透了,再讓人寄回書院便是。

  陳平安突然合上書,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桿處。

  事出無常必有妖。

  樓外雨已停歇,夜幕重重。

  陳平安伸手按住欄桿,緩緩而行,手心皆是雨珠破碎、合一的雨水,微微沁涼。

  陳平安攤開手掌,低頭望去。

  他跳上欄桿,緩緩而行,眺望遠方,紫陽府外鐵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當下身處黃庭國、紫陽府、紫氣宮的藏寶閣高樓,檐下欄桿上。

  思緒飄遠。

  陳平安想起先前青鸞國之行,在酒樓聽當地百姓酒客說那場佛道之辯,因為有那麼一個僧人撐傘在外、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趕路時遇上下雨,自然就會尋找屋檐躲雨。

  又記得陸台曾經在飛鷹堡小院感慨,人間的遺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過是對種種風景、種種人的一句且慢行。

  陸台又說,我們很難對世間諸多苦難,真正感同身受。所以當苦難臨頭,具體落在一個人的身上,誰都會措手不及。

  且慢行。

  慢。

  那座觀道觀的觀主老道人,在以藕花福地的衆生百態觀道,道法通天的無名老道人,顯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可快可慢,可停滯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陰洪流,別說掌控,就是想要攔上一攔,據說連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聖先師曾經觀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崔東山說過天下所有山頭仙府、人間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戰爭和諸子百家的學問,都牽涉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是聖人們希望換一種法子,求一個慢。

  已經站得那麼高、看得那麼遠的三教聖人,到底為何非要慢下來?

  至聖先師,佛祖道祖,這三位開天闢地之功的聖人眼中,又到底在看什麼?以至於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間,「且慢行」?

  第一次與崔東山遊歷黃庭國,一次在山巔,崔東山陪著他一起練拳,曾經笑言,歷史的車輪前行之時,必然要碾碎許多花草。

  這不是帝王心性的無情之語,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憫之言,那個讀書人,希望所有看到這句話的掌權者,或是當時就坐在那輛馬車上的大人物,能夠低頭看一眼那些稀爛的花草。

  世道慢慢變好,需要擔心嗎?只要是變好,方向是對的,再慢都無所謂,當然不需要擔心。

  若是世道在變得糟糕,比如歷史車輪,以迅猛勢頭一碾而過,一路碾碎無數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頭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

  又何談彌補?

  所以才要慢上一些?

  因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條錯誤的大道上,慢慢而錯,是不是就意味著有了修改的機會?又或者,人間苦難可以少一些?

  陳平安一次次在欄桿上緩緩而行,走到盡頭便轉頭,來回反復,一次次行走於欄桿的左右兩端。

  陳平安此時此刻,並不知道一個人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內心深處,每一個深刻的念頭,它們就像心田裡的種子,會抽芽,可能許多會半路夭折,可有些,會在某天開花結果。

  陳平安更不會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簡上的文字,被他反復咀嚼和念叨,甚至會在大太陽的天氣裡,讓裴錢去曬一曬那些記載著他由衷認可、視為美好文字的竹簡。

  不管那些文字的好壞,道理的對錯,這些都是在他在心田灑下的種子。

  陳平安並不是孤例,事實上,世人一樣會如此,只是未必會用刀刻竹簡的方式去具象化,爹娘的某句牢騷,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誨,一翻而過又重頭翻回再看的書上語句,某個聽了很多遍終於在某天驀然開竅的老話、道理,看過的青山綠水,錯過的心儀女子,走散的的朋友,皆是所有人心田裡的一粒粒種子,等待著開花。

  陳平安仍是不知道,他只是當做一場散步散心的欄桿緩行。

  人身小天地之中,擁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當中,綠衣小童們都停下了手頭忙碌事情,一個個屏氣凝神。

  而擁有金色文膽的那座府邸,外邊盤踞著那條酣睡的真氣火龍,府邸裡邊,背負長劍、腰掛幾本金色小書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兒,一身金光愈發凝練,熠熠生輝,如一尊神祇塑金身。

  只是那個金光流淌全身的儒衫小人兒,不斷有星星點點的金色光彩,流溢飄散出去,顯然並不穩固。

  它充滿了期待,期待著陳平安在欄桿上停下腳步的那一刻。

  陳平安依舊在緩緩而行。

  這次離開山崖書院,路上陳平安問了朱斂和石柔一個問題。

  如果殺一個無錯的好人,可以救十人,救不救。兩人搖頭。等到陳平安依次遞增,將救十人變成救千人救萬人,石柔開始猶豫了。

  只有朱斂坦言,哪怕可以救整個天下人,他也不殺那個人。

  陳平安便問為何。

  朱斂當時笑著給出答案:我擔心自己就是那個被殺的人。

  朱斂便回過頭詢問陳平安的答案。

  陳平安說自己也給不了答案,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選擇。

  氣府內,金色儒衫小人兒有些著急,幾次想要衝出府邸大門,跑出人身小天地之外,去給那個陳平安打賞幾個大板栗,你想岔了,想這些暫時注定沒有結果的天大難題做什麼?莫要不務正業,莫要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擦肩而過!你先前所思所想的大方向,才是對的!快快將那個至關重要的慢字,那個被世俗天地無比忽略的字眼,再想得更遠一些,更深一些!只要想通透了,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就是你陳平安未來躋身上五境的大道契機!

  只是這些內幕,它若是直白告訴了陳平安,反而會讓陳平安陷入一種無比糟糕的心境。

  陳平安終於在欄桿上停下腳步。

  兩座府邸的金色儒衫小人和綠衣童子們,都充滿了期待。

  然後綠衣童子們面面相覷,突然間哄然大笑起來。

  原來那陳平安,站定之後,那一刻的純粹心念,竟是開始想念一位姑娘了,而且想法特別不那麼正人君子,竟是想著下次在劍氣長城與她重逢,可不能只是牽牽手了,要膽子更大些,若是寧姑娘不願意,大不了就是給打一頓駡幾句,相信兩人還是會在一起的,可如果萬一寧姑娘其實是願意的,等著他陳平安主動呢?你是個大老爺們啊,沒點氣魄,扭扭捏捏,像話嗎?

  陳平安跳下欄桿,有睡意了,走向屋子的時候,以拳擊掌,給自己不斷鼓氣,「不像話,肯定不像話!再說了,倒懸山那邊,你又不是沒抱過寧姑娘,只是那次光顧著發蒙了,啥個滋味都記不住,這怎麼行?親個小嘴兒……陳平安找死啊你?不能想這個,這個有些快了,你不剛想了那麼多慢嗎?與寧姑娘還是要慢些,文火慢燉,也是好的……好個屁的好……」

  綠衣小童們一個個捧腹大笑,滿地打滾。

  倒不是說陳平安所有心念都能夠被它們知曉,只有今夜是例外,因為陳平安所想,與心境牽連太深,已經涉及根本,所想又大,魂魄大動,幾乎籠罩整座人身小天地。

  一身濃郁金光、幾乎要在心扉間結成一顆金膽如丹的儒衫小人兒,後仰倒去,忍不住駡道:「陳平安你大爺啊!」

  駡完之後,它反而笑了起來。

  雖說今夜的「開花結果」,不夠圓滿,遠遠稱不上無瑕,可其實對陳平安,對它,已經大有裨益。

  例如金色儒衫小人心口處的那顆金丹雛形,那正是茅小冬當初對陳平安煉化沈溫金色文膽的最大期望。

  ————

  蕭鸞夫人與婢女,主僕二人,單獨住在紫陽府偏遠地帶的一棟獨院。

  若是與孫登先三人安排在一起,哪怕以蕭鸞夫人的心性,也要翻臉。

  這會兒蕭鸞夫人在大堂站著,有人坐著,婢女已經被那人以秘法陷入昏睡境地。

  那人斜眼瞥著一身太過緊綳衣裙的白鵠江水神娘娘,笑容古怪。

  蕭鸞夫人滿臉尷尬。

  此人正是自號洞靈真君的吳懿,紫陽府真正的主人。

  蕭鸞夫人膽子再大,當然不敢擅自進入禁地紫氣宮,還敢穿著這麼一身不比青樓花魁好到哪裡去的衣裙,去敲開陳平安的房門。

  都是吳懿的要求。

  吳懿並未以修為壓人,只是給出蕭鸞夫人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關於御江水神試圖通過龍泉郡關係,禍害白鵠江水神府一事。

  府主黃楮已經答應了蕭鸞夫人,會幫忙讓那位御江水神停下鬼祟動作。

  為此白鵠江水神府以後每十年,都需要向紫陽府上繳一大筆供奉神仙錢,從此之後,白鵠江就與鐵券河一樣,成為紫陽府的藩屬依附,不過白鵠江水神府這邊,也不全是破財消災,解了燃眉之急這麼點好處,投靠紫陽府後,雖說必然要與當今洪氏皇帝愈行愈遠,劃清界線,但是黃楮承諾蕭鸞夫人,會將不到九百里的白鵠江,在百年之內拉伸到一千兩百里!錢,得水神府出,但是所有來自黃庭國那邊的朝廷阻力,被侵奪氣數的山水神祇們的拼死反撲,紫陽府一樣可以幫忙擺平,白鵠江水神府只需要按照市價,出錢聘請紫陽府修士,就可以一路鎮壓打殺過去。

  神仙錢易求,可白鵠江的長度,決定了一條大江的水運大小、厚薄,不僅需要朝廷點頭答應開鑿水道,期間還必然遭受以及各種强大的阻力,絕不是有錢就行的,而白鵠江長達一千二百里後,白鵠江水域轄境的增加,江水周邊的郡縣城池、青山秀水,都將全部劃入白鵠江水神府管轄,到時候每年的收益,會變得極為可觀,這是蕭鸞夫人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百年之後,別說是超過御江,成功躋身黃庭國第二大江,就算是一鼓作氣將寒食江甩在身後,甚至是將來某天升為水神宮,如今都可以想像一下。

  這才是蕭鸞夫人為何會在雪茫堂那麼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

  她一定要牢牢抓住這份前景!

  這已經不是什麼忍一時風平浪靜,而是忍一時就能夠大道直行,香火鼎盛。

  所以吳懿找到蕭鸞夫人後,提出了第二筆買賣,已經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的蕭鸞夫人,一番權衡利弊和猶豫不決之後,仍是强壓下心中所有的委屈、悲憤和羞愧,選擇點頭答應下來。

  吳懿說只要蕭鸞願意今夜爬上陳平安的床鋪,有了那一夜歡愉,就相當於幫了她吳懿和紫陽府一個忙,吳懿就會讓鐵券河徹徹底底成為白鵠江的附庸,積香廟再也無法狐假虎威,以一河祠廟抗衡一座大江水府,而且從今往後,她吳懿會給蕭鸞和白鵠江水神府在大驪王朝那邊,說說好話,至於最終能否換來一塊太平無事牌,她吳懿不會拍胸脯保證什麼,可最少她會親自去運作此事。

  於是就有了蕭鸞夫人的旖旎夜訪。

  連那場小雨,都是吳懿運轉神通,在紫陽府轄境施展的障眼法,為的就是向陳平安證明,蕭鸞夫人確實是春情萌動,一位誠心仰慕、對你一見鍾情的江神娘娘,主動獻身,結下一段無需負責的露水姻緣,何樂不為?除此之外,還有玄機,先前吳懿故意提了一嘴斬殺蛟龍之屬妖物的業障一事,並非虛言,事實上她看得出陳平安身上確實存在一段因果,如何解決?自然是以白鵠江水神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幫忙祛除,這份折損,吳懿說得直截了當,會以神仙錢的方式彌補蕭鸞夫人,後者思量之後,也答應了。

  只可惜,蕭鸞夫人無功而返。

  那個陳平安連門都沒有讓她進。

  吳懿緩緩開口道:「蕭鸞,這麼大一份機緣,你都抓不住,你真是個廢物啊。」

  蕭鸞夫人笑容苦澀。

  吳懿突然問道:「難道是陳平安對你這類女子,不感興趣?你那婢女瞧著年輕些,姿色也還湊合,讓她去試試看?」

  蕭鸞夫人搖頭道:「她估計連元君的那棟樓都進不去。那個叫朱斂的傢伙,是遠遊境武夫,對我糾纏許久,看似輕佻,實則在最後關頭,對我都已經起了殺心,朱斂故意沒有掩飾,所以換成她去,說不定會被直接打死在樓外邊,屍體要麼丟出紫氣宮,要麼乾脆就丟入鐵券河,順流而下,剛好能夠飄蕩到我們白鵠江。」

  吳懿揉了揉眉心,「這個陳平安到底怎麼想的?」

  蕭鸞夫人一臉無奈,當時那個傢伙二話不說就關上門,她何嘗不是惱羞成怒?

  吳懿打量著蕭鸞夫人,「蕭鸞你的姿色,在咱們黃庭國,已經算是首屈一指的絕色了吧?我上哪兒再給他找個皮囊好的女子?山下世俗女子,任你粗看不錯,其實哪個不是臭不可聞。蕭鸞,你說會不會是你這種豐腴婦人,不對陳平安的胃口?他只喜歡嬌小玲瓏的少女,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

  蕭鸞夫人搖頭。

  她是真不知道。

  吳懿嘆了口氣,「那你說,陳平安到底是不是個正常男人?」

  蕭鸞夫人輕聲道:「應該是吧。」

  吳懿一臉認真道:「你覺得我怎麼樣?」

  蕭鸞夫人背脊發涼,從那陳平安,到扈從朱斂,再到眼前這位紫陽府老祖宗,全是不可理喻的瘋子。

  她只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說了句漂亮話,「元君何等尊榮身份,豈可如此委屈自己?」

  吳懿擺擺手,有些心灰意冷,「算了,總不好讓你蕭鸞硬闖閣樓,對那陳平安霸王硬上弓。」

  吳懿站起身,「不過這樁買賣,哪怕今夜不行,接下來一段時間,都還有效。你還有機會,蕭鸞,你自己看著辦。」

  驟然之間,先是吳懿,再是蕭鸞,神色凝重,都察覺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大道氣息。

  高遠,縹緲,威嚴,浩浩蕩蕩,不一而足,妙不可言。

  兩人都猜出了一點端倪。

  吳懿厲色道:「蕭鸞!如何?」

  蕭鸞心神激蕩不已,再無半點猶豫,鬥志昂揚,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的內心答案,已經堅定不移。

  比起當年那次白鵠江畔「偶遇」洪氏皇帝先祖,蕭鸞夫人的心思,更加炙熱。

  吳懿大步走後,蕭鸞夫人回到屋內休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紫陽府這一晚,又下了一場雨。

  朱斂站在二樓屋檐下的廊道,怪笑道:「好嘛,來真的了。」

  ————

  陳平安並不知曉這些。

  他回到屋內,桌上燈火依舊。

  陳平安開始繼續翻書看,看著看著,借著暈黃燈光,抬起頭,環顧四周。

  書上說,有些人心,就像一把照妖鏡,讓四周的鬼魅魍魎,無所遁形。

  可陳平安卻希望自己的本心,只是一盞油燈,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桌上放著它,自己可以通過那點光明,看到那些與自己作伴的塵埃與飛蛾,若是有客人來家裡了,便可以看到黃泥窗臺上,他陳平安在那邊擺放著一隻粗劣小陶盆,裡邊有一棵搖曳生姿的小草。

  陳平安趴在桌上。

  下巴擱放在手背上,陳平安凝望著那盞燈火。

  他其實隱約知道,有一件事情,正在等著自己去面對。

  陳平安想了許多種可能性,覺得都不怕。

  唯獨一件事,一個人。

  讓陳平安不敢去多想。

  天底下的道理,沒有親疏之別,這是他陳平安自己講的。

  ————

  裴錢驀然驚醒坐起身,像是做了個噩夢。

  她想了想,卻已經忘記噩夢的內容,她擦去額頭汗水,還有些迷糊,便去找出一張符籙,貼在額頭,倒頭繼續睡覺。

  她能夠看穿人心,看得到一個人的心境景象,比如老廚子朱斂的腥風血雨,唯有一座高樓屹立,比如崔東山的深潭幽幽,岸邊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書籍。

  她內心藏著一個最大的秘密,哪怕是師父陳平安,她都沒有告訴。

  她只要用心去看陳平安,她就會像是置身於一座小水井,仰頭望去,大概是井口上擺放著一盞燈火,一團小小的光明,本該最讓她這麼個怕鬼怕黑的膽小鬼感到溫暖和嚮往,可偏偏會讓她在藕花福地好多次那樣,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驕陽,會讓她看得眼眶灼燒、淚水直流,卻每次好了傷疤忘了疼,她又忍不住一直抬頭去看。

  當她低頭望去,是井底水面上微漾的一輪明月,再下邊,影影綽綽,好像游曳著存在了一條本該很可怕、卻讓她尤為心生親近的蛟龍。

  師父心中的這口水井,井水在往上蔓延。

  可能有一天,水中明月就會與那盞井口上的燈火相逢。

  裴錢在酣睡中,下意識伸手放在心口,那兒貼身藏著一隻崔東山教給她的小錦囊,說是以後哪天她師父傷透了心,很生氣,她就要拿出來交給師父。

  ————

  陳平安一夜沒睡。

  臨時起意,不再紫陽府逗留,要動身趕路,就讓朱斂與管事知會一聲,算是與吳懿打聲招呼。

  不曾想府主黃楮迅速趕來,竭力挽留陳平安,說是陳平安假如就這麼離開紫陽府,他這個府主就可以引咎辭去了,不管如何,都要陳平安再待個一兩天,他好讓人帶著陳平安去瀏覽紫陽府附近的風景。再就是告訴陳平安一個消息,元君老祖宗已經去往寒食江,但是老祖宗臨行前放出話來,陳平安他們離開紫陽府之時,可以從紫氣宮藏寶閣一到四樓,各自挑選一件東西,作為紫陽府的送客贈禮,若是陳平安不收下,也行,他這個府主就當著陳平安的面,挑選四件最珍貴的,當場砸爛便是。

  陳平安越來越猜不出吳懿葫蘆裡賣什麼藥。

  這種死皮賴臉的熱情待客,太不合情理了,就算是魏檗都絕對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陳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離開這座是非之地,管你黃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寶,前有吳懿無事獻殷勤,後有蕭鸞夫人夜訪敲門,陳平安實在是對這座紫陽府有了心理陰影。

  但是黃楮似乎早有預料,半點臉皮都不要了,也學自家老祖宗擺出一副無賴嘴臉,說我黃楮還能不能當府主,全在陳公子一念之間,難道一兩天的遊山玩水,讓紫陽府略盡地主之誼,陳公子都不肯答應?眼睜睜看著他黃楮丟掉府主之位?

  陳平安與朱斂石柔商量後,便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答應黃楮多待一天,看看附近的風景。

  結果當紫陽府派了個人擔任領路後,陳平安就悔青了腸子,朱斂則明顯有些幸災樂禍,沒覺得是什麼壞事。

  原來是那位恢復雍容風範的蕭鸞夫人,負責帶著陳平安一行人遊覽山水。

  陳平安硬著頭皮,乘坐一艘停靠在鐵券河畔的樓船,往上游駛去。

  夜幕中。

  一行人返回紫陽府。

  吳懿站在蕭鸞的住處小院,笑問道:「怎麼樣?」

  蕭鸞夫人欲言又止。

  吳懿神色不悅道:「直說便是!」

  蕭鸞夫人嘆了口氣,「這一路,任由我百般暗示,之後更是坦誠相見,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思慕之情,陳平安從頭到尾,都沒給我好臉色,也不說話。只是在下船前,陳平安跟我說了兩句話。」

  吳懿好奇道:「哪兩句。」

  蕭鸞夫人苦笑道:「第一句話,『蕭鸞夫人,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

  吳懿一頭霧水。

  蕭鸞夫人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句話,陳平安說得很認真,『你再這樣糾纏,我就一拳打死你』。」

  吳懿伸出兩根手指,揉著太陽穴。

  蕭鸞夫人掩嘴嬌笑,驀然間風情流瀉,然後斂了斂嫵媚神色,拍了拍胸脯,輕聲道:「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所以我怕是真怕,可我還真有些不服氣呢,不過我也知道,這次我注定是要與天大機緣擦肩而過了。」

  蕭鸞夫人畢恭畢敬向吳懿鞠躬賠罪。

  吳懿斜眼瞧著蕭鸞夫人,「你倒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蕭鸞楞了一下,一下子醒悟過來,偷偷看了眼身材高挑略顯消瘦的吳懿,蕭鸞趕緊收回視線,她有些難為情。

  吳懿惱火道:「他陳平安就是個瞎子!」

  ————

  朱斂一直偷著笑,陪著陳平安站在四樓廊道。

  朱斂實在忍不住笑出聲,問道:「少爺,碰上這等沒頭沒腦的艶福,作何感想?」

  陳平安黑著臉道:「江湖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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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9 12:46:42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二十四章 御劍而去雲海中

  拂曉時分,陳平安一行人收拾好包裹行李,準備離開紫陽府。

  府主黃楮與兩位龍門境老神仙親自相送,一直送到了鐵券河畔,積香廟河神早已備好了一艘渡船,要先沿河而下一百多        里水路,再由一座渡口登岸,繼續去往黃庭國邊境。

  陳平安向黃楮表達了謝意,黃楮拿出一隻泛著清新木香的紫檀小箱,是黃庭國著名的「甘露台」文案清供樣式,說是老祖的一點心意。

  裴錢板著臉,假裝自己毫不在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裝有四件藏寶樓珍寶的小箱子,說道:「以後黃府主若是經過龍泉郡,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

  然後陳平安提了提貴重箱子,玩笑道:「沒這樣的貴重禮物相送,也沒有雪茫堂酒宴的老蛟垂涎酒,就只有些家常菜,我估計黃府主就算路過龍泉郡,都不太樂意跟我打聲招呼吧。」

  黃楮微笑道:「只要有機會去大驪,哪怕不路過龍泉郡,我都會找機會繞路叨擾陳公子的。」

  相談甚歡,黃楮一直將陳平安他們送到了渡船那邊,原本打算要登船送到鐵券河渡口,陳平安執意不用,黃楮這才作罷。

  登船後,陳平安站在船頭,腰間養劍葫,裝滿了靈氣充沛的老蛟垂涎酒,渡船緩緩向下遊行駛而去,陳平安向紫氣宮方向一抱拳。

  藏寶樓頂樓,一位高挑女修施展了障眼法,正是洞靈真君吳懿,她看到這一幕後,笑了笑,「請神容易,送神倒也不難。」

  她心情還算不錯。

  吳懿已經將這兩天的經歷,事無巨細,以飛劍傳訊龍泉郡披雲山,詳細稟報給了父親。

  相信就算得不到嘉獎,最少也不會受到責罰。

  吳懿視野中,那艘遠遊渡船,逐漸小如一粒芥子。

  吳懿突然間心弦緊綳,不敢動彈。

  不知何時,她身旁,出現了一位溫文爾雅的儒衫老者,就這樣輕而易舉破開了紫陽府的山水大陣,悄無聲息來到了吳懿身側。

  吳懿穩了穩心神,輕聲道:「不孝女見過父親。」

  不速之客,原來是昔年的黃庭國戶部老侍郎,如今的披雲山林鹿書院副山主,漫長生涯當中,這條老蛟,已經不知道用了多少個化名。

  老人看了眼吳懿,破天荒給予一個笑意,道:「給你做成了一舉三得,什麼時候腦子這麼靈光了?」

  吳懿惶恐不安,總覺得這位父親是在反諷,或是話裡有話,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遭殃,已經有了遠遁逃難的念頭。

  老人伸出手掌放在欄桿上,緩緩道:「御江水神哪來的本事,禍害白鵠江蕭鸞,他那趟大張旗鼓的龍泉郡之行,不過就是跟那條小蛇喝了頓酒,這位打腫臉充胖子的落魄山青衣小童,給朋友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當時就已經是四處碰壁,十分吃力。其實就就蕭鸞自己亂了陣腳,病急亂投醫,才願意放低身段,投靠你們紫陽府,不過蕭鸞捨得放棄與洪氏一脈的香火情,算是個聰明人,為紫陽府效命,她好處一大把,你也能躺著掙錢,互惠互利,這是其一。」

  老人攤開手心,看了看,搖搖頭,然後他雙手負後,繼續道:「你討好陳平安的手段,很下乘,太生硬,尤其是雪茫堂酒宴上,竟然還想要壓一壓陳平安,不過就像圍棋上的錯進錯出,反成神仙手,讓陳平安對你的觀感,好了不少,因為你如果一直表現得太心思深沉,陳平安只會更加謹慎,對你和紫陽府始終忌憚和戒備,到頭來也就攢不下半點所謂的江湖情分。最妙的地方,在於你那場本意是為蕭鸞打掩護的夜雨,營造出一位江水正神春心萌動的假像,不料反而送了陳平安一樁極大機緣,若非我刻意壓制,恐怕天地異象要大很多,不單是紫陽府,整條鐵券河,甚至是白鵠江的精怪神靈,都會心生感應,雨露均沾。聖人樂山更親水,大有學問。所以你做的很讓為父意外,大大的意外之喜。這是其二。」

  老人轉頭笑道:「最後嘛,此次要你邀請陳平安做客紫陽府,是國師大人的安排,崔國師與我明言,無非是讓陳平安的返鄉歸途走得更慢些,至於國師所求,肯定不會與我一個外人講了,當然我也不想知道,摻和這些,無論成與敗,你我都注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這次你幫為父做成了這件事,為父就等於幫了崔國師一點小忙,紫陽府以後必然會得到大驪的賞賜,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只是吳懿卻忍不住遍體生寒,她打死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從頭到尾看遍了這場鬧劇。

  當下的吳懿在高樓廊道面對老蛟,大概就是蕭鸞夫人在小院面對吳懿,心態如出一轍。

  穿著與容貌都與世間大儒無異的老蛟,再次攤開手掌,眉頭緊皺,「這又能看出什麼門道呢?」

  吳懿悄悄望去。

  只見父親以神通凝聚天地靈氣中的水霧精華,手心滿是一顆顆水珠,像是剛剛從雨後荷葉上顆顆採擷而來,然後那些水珠在父親掌心同時炸碎,化作一灘雨水,父親凝望許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又變成一粒粒雨珠。在吳懿心目中,學究天人不輸儒家書院聖人的父親,似乎略有猶豫,伸出另外一隻手掌,將原先掌心水珠倒入其中,剎那之間,吳懿見到父親掌心金光一閃,不等吳懿定睛查看,父親已經迅速握拳,吳懿再看不到父親的掌心景象。

  老人思量片刻,回神後對吳懿笑道:「沒什麼好看的。」

  吳懿自然不敢刨根問底。

  老人問道:「你可知為何世間有靈衆生,皆孜孜不倦追求人之皮囊?分明人的身軀如此孱弱,就連為了活命而進食五穀,都成了修行障礙,所以練氣士才講究辟穀,以免臭亂神明,胎氣凋零,使得無法返老還元嬰?反觀我們蛟龍之屬,得天獨厚,天生體魄雄渾不說,靈智同樣絲毫不比人差,你我又為何以人之形貌站在這裡?」

  吳懿有些疑惑,不敢輕易開口,因為關於人之洞府竅穴,即是洞天福地,這早已是山上修士與所有山精鬼魅的共識,可父親絕對不會與自己說廢話,那麼玄機在哪裡?

  老人沒有為難吳懿這個世上所剩不多的子女,「妙處只在一個字眼上,還。」

  老人伸手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

  吳懿陷入沉思。

  老人笑道:「你年齡尚小,涉世不深,別說是三千年前的那副光景,萬年之前,為父不與你說,你又能去哪裡尋找答案。」

  吳懿神色肅穆,知道父親是在傳授自己證道契機!

  她在金丹境界已經停滯不前三百餘年,那門可以讓修士躋身元嬰境的旁門道法,她作為蛟龍之屬的遺種後裔,修煉起來,非但沒有事半功倍,反而磕磕碰碰,好不容易靠著水磨功夫,躋身金丹巔峰,在那之後百餘年間,金丹瓶頸開始紋絲不動,令她絕望。

  老人抬頭望向天幕,「你就不好奇如今的三教、諸子百家,三座天下,那麼多凡俗夫子,是從何而來嗎?又是為何而來嗎?最後又是如何成為天下的主人嗎?嗯,最後一點,亂七八糟的山野雜聞很多了,離著那個真相,有遠有近,你可能大致瞭解一點內幕。」

  吳懿點點頭。

  三千年前,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逃離中土神洲,憑藉著當初職掌天下水運的本命神通,選擇在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登岸,期間身負重傷,撞入大地之下,硬生生開闢出一條走龍道,被一位不知名的大修士以如今已經失傳的壓勝山法鎮壓,竟是不得不破土而出,瀕死的真龍最終摔落在後來的驪珠洞天附近,就此隕落,又有大修士以秘法打造了那座驪珠洞天,如同一顆明珠,懸於大驪王朝上空。

  老人嘆了口氣,「你這悟性,真是不堪。」

  吳懿有些委屈。

  老人一揮衣袖,將紫陽府臨時變作一座小天地,又取出那只當年曾經泛舟去往天幕星河的仙家小舟,率先跨入木舟,示意吳懿跟上,這才說道:「你覺得世間出現過最强大的存在,是什麼?」

  吳懿怯生生道:「三教祖師爺?還有那些不願現世的十四境大佬?前者只要身在自己的某座天地,就是老天爺一般了,至於後者,反正已經脫離境界高低這種範疇,一樣具備種種匪夷所思的神通仙法……」

  老人不置可否,隨手指向鐵券河一個方位,笑道:「積香廟,更遠些的白鵠江水神府,再遠一點,你弟弟的寒食江府邸,以及周邊的山水神靈祠廟,有什麼共同點?罷了,我還是直接說了吧,就你這腦子,等到你給出答案,純屬浪費我的靈氣積蓄,共同點就是這些世人眼中的山水神祇,只要有了祠廟,就得以塑造金身,任你之前的修道資質再差,都成了擁有金身的神靈,可謂一步登天,之後需要修行嗎?不過是吃香火罷了,吃得越多,境界就越高,金身腐朽的速度就越慢,這與練氣士的修行,是兩條大道,所以這就叫神仙有別。回過頭來,再說那個還字,懂了嗎?」

  吳懿搖頭道:「還是不太懂。」

  老人感慨道:「你哪天要是銷聲匿跡了,肯定是蠢死的。知道同樣是為了躋身元嬰,你弟弟比你更加對自己心狠,捨棄蛟龍遺種的諸多本命神通,直接讓自己成為束手束腳的一江水神嗎?」

  吳懿眼睛一亮,「我們想要『還』元嬰,就要成為神祇?」

  老人用一種可憐眼神看著這個女兒,有些意興闌珊,實在是朽木不可雕,「你弟弟的方向是對的,只是走過頭了,結果徹底斷了蛟龍之屬的大道,所以我對他已經死心,不然不會跟你說這些,你鑽研旁門道法,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對的,只是尚且不得正法,走得還不夠遠,可好歹你還有一線機會。」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欄桿,「不是兩頭,就在這兒,神人之間,才是最契合蛟龍之屬的根本大道,這便是一萬年前我們的祖宗家法,那會兒蛟龍管著天下的五湖四海、江瀆溪澗,一切有水之處,皆是我們的疆域,只是你弟弟聰明反被聰明誤,誤以為遠古時代的正統神道『封正』,與如今的朝廷敕封差不多,這就不可救藥了,讓他走上了那條歧路。只是如今天地規矩變了,對我們影響極大,因為當年那場血腥變故,我們被無形的大道所厭惡,所以躋身元嬰就變得極其困難……」

  吳懿終於忍不住問道:「父親,你也沒說到底如何才能修成元嬰啊,你就與女兒直說了吧!」

  老人笑了笑,反問道:「你我是父女,是不是就覺得你修道,我傳道,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吳懿頓時如臨大敵,覺得接下來自己要要苦頭吃了。

  果然,老人冷笑道:「父慈子孝,這種想法,是儒家教你的,可不是為父教你的。為父可從來不奢望子孫的恭順和孝敬,這一點,你應該比那些在為父肚子裡的兄弟姐妹更清楚吧?那麼你該如何當個女兒才對?」

  吳懿臉色慘白。

  老人咧嘴,露出些許雪白牙齒,「百年之內,如果你還無法成為元嬰,我就吃掉你算了,不然白白分攤掉我的蛟龍氣運。看在你這次辦事得力的份上,我告訴你一個消息,那個陳平安身上有最後一條真龍精血凝結而成的蛇膽石,有幾顆品質頗好,你吃了,無法躋身元嬰境界,但是好歹可以拔高一層戰力,到時候我吃你的那天,你可以多掙扎幾下。怎麼樣,為父是不是對你很是慈愛?」

  身材高挑的吳懿顫抖起來。

  老人突然感慨一句,「你吃成精的水族果腹,我吃你們,聚攏氣運,那個占據一副遠古遺蛻的崔東山,自然也可能吃掉我。怎麼辦呢?」

  老人對吳懿笑道:「所以別覺得修為高,本事大,有多了不起,一山總有一山高,所以我們還是要感謝儒家聖人們訂立的規矩,不然你和弟弟,早就是為父的盤中餐了,然後我差不多也該是崔東山的囊中物,如今的這個天下,別看山底下各國打來打去,山上門派紛爭不斷,諸子百家也在勾心鬥角,可這也配稱為亂世?哈哈,不知道一旦萬年前的光景再現,如今所有人,會不會一個個跑去那些州郡縣的文廟那邊,跪地磕頭?」

  吳懿對這些「大事」反而沒有半點感觸。

  她猶在心心念念那個躋身元嬰的法門。

  老人問道:「你送了陳平安哪四樣東西?」

  吳懿老實回答道:「每一層樓各選一樣,一塊從第一聲春雷當中凝結孕育、墜落人間的隕鐵,拇指大小,六斤重。一件春草薄衫的上品靈器法袍。六張清風城許氏特製的『狐皮美人』符籙紙人。一顆靈氣飽滿的青色梅核,埋入土中,一年時間就能長成千年高齡的楊梅樹,每到二十四節氣的當天,就可以散發靈氣,之前靈韻派一位老祖師想要重金購買,我沒捨得賣。」

  老人點頭道:「火候還行。」

  老人突然笑了,「別覺得拋媚眼給瞎子看,北岳正神魏檗自會與陳平安一一解釋清楚,不過前提是……陳平安走得到落魄山。這就得看崔國師和崔東山的鬥法結果了。」

  吳懿聽得出言語中的那個驚人內幕,崔瀺與崔東山鬥法?可她仍是執念於那個「神人之間」的說法,滿是哀求道:「父親,若是我能夠躋身元嬰,豈不是可以為父親做更多事情?」

  老人卻已經收起小舟,撤掉小天地神通,一閃而逝,返回大驪披雲山。

  只留下一個滿懷惆悵和憂懼的吳懿。

  百年光陰。

  是那凡夫俗子夢寐以求的高夀,可在她吳懿看來,算得了什麼?

  ————

  積香廟水神一路上殷勤得過分,讓陳平安只好搬出朱斂來擋災。

  很快朱斂就與那位鐵券河水神稱兄道弟起來,到了渡口的時候,兩人依依不捨告別,河神喊朱斂為大哥,已經喊得無比熟稔和誠摯。

  河神駕馭渡船返回,陳平安和朱斂一起收回視線,陳平安笑問道:「聊了什麼,聊得這麼投緣。」

  朱斂嘿嘿笑道:「男人還能聊什麼,女子唄,聊了那蕭鸞夫人半路。」

  陳平安便懶得再說什麼。

  朱斂突然一臉羞赧道:「少爺,以後再遇上江湖險惡的場景,能不能讓老奴代勞分憂?老奴也算是個老江湖,最不怕風裡來浪裡去了,蕭鸞夫人這般的山水神祇,老奴倒不敢奢望手到擒來,可只要放開了手腳,拿出看家本事,從指甲縫裡摳出丁點兒的當年風流,蕭鸞夫人身邊的婢女,還有紫陽府那些年輕女修,最多三天……」

  陳平安趕緊打斷了朱斂的言語,畢竟裴錢還在身邊呢,這個丫頭年紀不大,對於這些言語,特別記得住,比讀書上心多了。

  朱斂還不願死心,念叨道:「少爺,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龍泉郡家鄉那兒,肯定美女如雲吧?」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就容貌而言,好像跟尋常市井小鎮沒啥兩樣。」

  朱斂哀嘆道:「美中不足啊。」

  不過朱斂很快說道:「老奴斗膽擅自與那位河神老弟聊了些孫登先的事情,估計以後孫登先即便在黃庭國遇到了些麻煩,只要給這位善於鑽研的河神老弟聽到了,說不定可以幫上孫登先的忙,只是少爺也做好準備,就是隔著千山萬水,積香廟河神少不得都要跟少爺邀功的。」

  陳平安朝朱斂伸出大拇指,「這件事,做得漂亮。」

  朱斂好奇問道:「少爺為何如此仰慕孫登先?」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因為人家是大俠啊。我們行走江湖,不去仰慕大俠,難道還崇拜采花賊啊。」

  朱斂一本正經道:「少爺,我朱斂可不是采花賊!我輩名士風流……」

  陳平安一句話打發了朱斂,「你可拉倒吧你。」

  裴錢搖頭晃腦,學著陳平安的語氣火上加油,「你可拉倒吧你。」

  朱斂做了個抬腳動作,嚇得裴錢趕緊跑遠。

  陳平安跟第一次遊歷大隋返回家鄉,一樣沒有揀選野夫關作為入境路線。

  又到了那座黃庭國邊境的風雅縣,到了這裡,就意味著距離龍泉郡不過六百里。

  再往前,就要路過很長一段山崖棧道,那次身邊跟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那次風雪呼嘯當中,陳平安停步燃起篝火之時,還偶遇了一對湊巧路過的主僕。

  陳平安越琢磨越覺得那名神色溫和、氣質從容的男子,應該是一位挺高的高人。

  過了風雅縣,暮色中一行人來到那條熟悉的棧道。

  陳平安挑了個寬敞位置,打算夜宿於此,叮囑裴錢練習瘋魔劍法的時候,別太靠近棧道邊緣。

  裴錢好奇問道:「老廚子反正會飛唉,我就算不小心摔下去,他能救我吧?」

  陳平安隨口道:「想要御風遠遊,可以直接讓朱斂幫你,但練劍的時候還是要小心,是兩回事。」

  裴錢哦了一聲。

  裴錢手持行山杖,開始打天打地打妖魔鬼怪。

  次次看得朱斂辣眼睛。

  石柔倒是挺喜歡看裴錢瞎胡鬧的,就坐在一塊石頭上,欣賞裴錢的劍術。

  好一番勤學苦練,練出了一身大汗,裴錢放下行山杖,將師父的竹箱橫放著,當做書桌,拿出自己的家當後,趁著夕陽西下的最後一點餘輝映照,蹲在那邊開始抄書。

  抄完書,朱斂也已煮熟米飯,石柔和裴錢拿出碗筷,朱斂則拿出兩隻酒杯,陳平安從養劍葫倒出那老蛟垂涎酒,兩人偶爾就會這般小酌。

  裴錢拿出風卷雲湧的氣魄,早早吃完一大碗米飯,陳平安和朱斂才剛開始喝第二杯酒,她笑眯眯詢問陳平安,「師父,我能瞅瞅那只紫檀小箱子不,萬一里邊的東西丟了,咱們還能早點原路返回找一找哩。」

  陳平安哧溜一口醇酒,笑道:「自己看去。」

  裴錢便從竹箱裡邊拿出漂漂亮亮的小木箱,抱著它盤腿坐在陳平安身邊,打開後,一件件清點過去,拇指大小卻很沉的鐵塊,一件折疊起來、還沒有二兩重的青色衣衫,一摞畫著美人的符紙,翻來覆去,生怕它們長腳跑掉的仔細模樣,裴錢突然惶恐道:「師父師父,那顆梅子核不見了唉!怎麼辦怎麼辦,要不要我馬上去路上找找看?」

  朱斂翻了個白眼。

  石柔忍俊不禁,你這丫頭騙人的時候,能不能把眼睛裡頭的笑意藏好?

  陳平安哦了一聲,「沒關係,如今師父有錢,丟了就丟了。」

  裴錢嘿一聲,翻轉手腕,一下攤開手掌,「師父,開不開心,咱們剛才都覺得它給丟了,對吧,那麼現在咱們就等於多出了一顆梅核哦。」

  陳平安笑著點頭。

  裴錢哈哈笑道:「師父,你很傻乎乎唉,它本來就沒丟嘛,你這都看不出來哩。」

  陳平安在裴錢額頭屈指一彈。

  裴錢紋絲不動,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動作,「半點不疼!」

  朱斂已經忍無可忍,淩空一彈指。

  疼得裴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將梅子核放回小箱子,彎腰趕緊放在一旁,然後雙手抱住額頭,哇哇大哭起來。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一看到連師父都不心疼她,從手指縫隙偷看師父的裴錢,哭得更厲害了。

  陳平安只得趕緊收起笑容,問道:「想不想看師父御劍遠遊?」

  裴錢嘴角向下,委屈道:「不想。」

  陳平安只是微笑。

  裴錢驀然燦爛笑起來,「想得很哩。」

  陳平安便摘下背後那把半仙兵劍仙,卻沒有拔劍出鞘,站起身後,面朝山崖外,隨後一丟而出。

  陳平安快步向前,一拍養劍葫,一掠而出,踩在那把長劍之上,呼嘯遠去。

  裴錢張大嘴巴,趕緊起身,跑到山崖畔,瞪著眼睛,望向那個御劍的瀟灑背影。

  朱斂和石柔自然知道謎底,飛劍初一和十五藏在了那把劍仙的下邊。

  裴錢扯開嗓子喊道:「師父,別飛太遠啊。」

  山風裡,陳平安微微屈膝,踩著那把劍仙,與兩把飛劍心意相通,劍仙劍鞘頂端傾斜向上,驟然拔高而去,陳平安與腳下長劍破開一層雲海,不由自主地懸停靜止,腳下就是餘輝中的金色雲海,一望無垠。

  天地之間有大美而不言。

  陳平安才發現原自己御劍遊歷,眼中所見,與那乘坐仙家渡船俯瞰雲海,是截然不同的風光和感受。

  陳平安看了許久的雲海,隨著大日西沉如墜海中,餘輝也隨之漸漸退散,最後陳平安站在長劍上,閉上眼睛,屏氣凝神,練習劍爐立樁。

  陳平安收起劍爐樁,剎那之間,心中一動,喃喃道:「是曹慈又破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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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9 12:47:03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二十五章 舊地重遊,秀水高風

  朱斂發現陳平安取巧御劍返回棧道後,身上有些感覺,有些不太一樣了。

  那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

  朱斂也是與陳平安朝夕相處之後,才能夠意識到這種類似微妙變化,就像……春風吹皺池水起漣漪。

  陳平安讓等了大半天的裴錢先去睡覺,破天荒又喊朱斂一起喝酒,兩人在棧道外邊的懸崖盤腿而坐,朱斂笑問道:「看上去,少爺有些開心?是因為御劍遠遊的感覺太好?」

  陳平安反問道:「還記得曹慈嗎?」

  朱斂笑道:「這個名字,老奴怎會忘記,劍氣長城那邊,少爺可是連敗三場,能夠讓少爺輸得心服口服的人,老奴恨不得明天就能見著了面,然後一兩拳打死他拉倒,省得以後跟少爺爭奪天下武運,耽擱少爺躋身那傳說中的第十一境,武神境。」

  陳平安沒計較朱斂這些馬屁話和玩笑話,悠悠然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曹慈可能又破境了。」

  朱斂奇怪問道:「那為何少爺還會覺得高興?天下第一這把交椅,可坐不下兩個人的屁股。當然了,如今少爺與那曹慈,說這個,為時尚早。」

  陳平安喝了一小口養劍葫裡的老蛟垂涎酒,問道:「你說我們純粹武夫,練拳學武,為了什麼?」

  朱斂笑道:「自然是為了獲得大解脫,大自由,遇上任何想要做的事情,可以做成,碰到不願意做的事情,可以說個不字。藕花福地歷史上每個天下第一人,雖說各自追求,會有些差別,但是在這個大方向上,殊途同歸。隋右邊,盧白象,魏羨,還有我朱斂,是一樣的。只不過藕花福地到底是小地方,所有人對於長生不朽,感觸不深,哪怕是我們已經站在天下最高處的人,便不會往那邊多想,因為我們從來不知原來還有『天上』,浩然天下就比我們强太多了。訪仙問道,這一點,我們四個人,魏羨相對走得最遠,當皇帝的人嘛,給臣子百姓喊多了萬歲,多少都會想萬歲萬萬歲的。」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早些年的事情,沒有告訴你太多,我最早練拳,是因為給人打斷了長生橋,必須靠練拳吊命,也就堅持了下來,等到按照約定,背著阮邛鑄造的那把劍,去倒懸山送劍給寧姑娘,等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啊,終於走到了倒懸山,幾乎就要打完一百萬拳,那個時候,我其實心裡深處,自然而然會有些疑惑,已經不需要為了活下去而練拳的時候,我陳平安又不是那種處處喜歡跟人爭第一的人,接下來怎麼辦?」

  「是成為下一個朱河?不難了,還是下一個梳水國宋雨燒,也不算難,還是悶頭再打一百萬拳,可以奢望一下金身境武夫的風采?要知道,我當時是在劍氣長城,天底下劍修最多的地方,我住的地方,隔著幾步路,茅屋內就住著一位劍氣長城資歷最老的老大劍仙,我腳下,有老大劍仙刻下的字,也有阿良刻下的字,你覺得我會不想轉去練劍嗎?想得很。」

  「所以當時我才會那麼迫切想要重建長生橋,甚至想過,既然不好一心多用,是不是乾脆就舍了練拳,盡力成為一名劍修,養出一把本命飛劍,最後當上名副其實的劍仙?大劍仙?想得很,只是這種話,我沒敢跟寧姑娘說便是了,怕她覺得我不是用心專一的人,對待練拳是如此,說丟就能丟了,那麼對她,會不會其實一樣?」

  朱斂喝了一大口酒,「老奴與少爺相識太晚,竟然錯過了少爺這段以後未必再有的少年愁滋味,必須喝口酒,澆一澆心頭遺憾。」

  陳平安仰起頭,雙手抱住養劍葫,輕輕拍打,笑道:「那個時候,我遇到了曹慈。所以我很感激他,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陳平安又一次指了指自己,再伸手指了指棧道對面的那座高山峭壁,「曹慈可能就在那邊,我差了很遠。我雖然不刻意追求什麼武境第一,可我又不是傻子,誰樂意自己當第一?當然是想要當第一的,不過我只是……願意慢一些,就像先前我在紫陽府藏寶樓走欄桿,我在瞎琢磨一個慢字,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如果追本溯源,其實從我當龍窯學徒學拉坯的時候,其實就接觸到了這個字,姚老頭嫌棄我沒天賦,從不樂意教我道理,甚至就不愛跟我說話,可那會兒我把燒窯當做了以後活下去的立身之本,怎麼辦,姚老頭不教,那我就次次旁聽他與劉羨陽、還有其他學徒的講話,姚老頭與他們說說心要定,手才能穩,才能從慢而無錯,變成快且對。照理說,我貌似也該算是早早知道了這個道理了吧?我也算記得牢吧?其實仍然不是,只有當我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的人,許多自身不長腳的道理,才會像茅山主所說,在心裡頭住下了,道理才算是自己的了。

  「當曹慈出現後,我就知道了,原來同齡人當中,不止有馬苦玄,還可以有曹慈,曹慈再耀眼,我卻怎麼都不會討厭,不至於嫉妒曹慈,最多就是有些失落,在自己心愛的姑娘身邊,當著她的面,輸給別人三場,我心裡當然會有些不痛快,所以那會兒,我就下定決心,總有一天,不管曹慈以後武道境界有多高,外人怎麼說他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武運胚子,我都要爭取讓他連輸三場!

  陳平安神色從容,眼神熠熠,「只在拳法之上!」

  朱斂一拍大腿,「壯哉!少爺心志,巍巍乎高哉!」

  陳平安拍著養劍葫,遙望著對面的山壁,笑眯眯道:「我說酒話醉話呢。」

  朱斂自認自己最解風情,最不會煞風景,一壇新酒泥封后,放起來後,等著便是,哪裡有趕緊打開再聞聞的道理。所以朱斂

  開始轉移話題,「少爺這一路走的,似乎在擔心什麼?」

  陳平安點了點頭,「你對大驪國勢也有留心,就不奇怪明明國師綉虎在別處忙著布局落子和收網打魚,崔東山為何會出現在山崖書院?」

  朱斂問道:「上五境的神通,無法想像,魂魄分開,不奇怪吧?咱們身邊不就有個住在仙人遺蛻裡邊的石柔嘛。」

  陳平安搖頭道:「崔瀺和崔東山已經是兩個人了,並且開始走在了不同的大道上。那麼,你認為兩個本心相同、秉性一樣的人,以後該怎麼相處?」

  朱斂笑道:「以崔東山的脾氣,除了少爺這位先生外,他是絕對不會低人一頭的,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陳平安喃喃道:「那麼下出彩雲譜的一個人,自己會如何與自己弈棋?」

  朱斂開始皺眉,神色凝重,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我猜,我就是那塊棋盤了。我們可能從到達老龍城開始,他們兩個就開始下棋。」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交錯的一橫一竪,「一個個縱橫交錯處,大的,比如青鸞國,還有山崖書院,小的,比如獅子園,去往大隋的任何一艘仙家渡船,還有最近我們路過的紫陽府,都有可能。」

  朱斂問道:「崔東山應該不至於坑害少爺吧?」

  陳平安搖搖頭,「他一直在盡力幫我,這一點,不用懷疑。」

  朱斂忍不住站起身,身形佝僂,沉聲道:「這可不是小事!」

  陳平安依舊坐著,輕輕搖晃養劍葫,「當然不是小事,不過沒關係,更大的算計,更厲害的棋局,我都走過來了。」

  朱斂緩緩而行,雙手掌心互搓,「得好好思量一番。」

  陳平安反過來安慰道:「放心,不會涉及生死,所以不可能是那種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戰,也不會是老龍城突然冒出一個杜懋的那種死局。」

  朱斂想了想,愁眉不展,「這就愈發棘手了啊,老奴豈不是出不了半分力?難道到時候在旁邊乾瞪眼?那還不得憋死老奴。」

  陳平安望向對面山崖,挺直腰桿,雙手抱住後腦勺,「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

  朱斂看著陳平安的側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少爺倒是心大。」

  陳平安沒來由感慨了一句,「道理知道多了,偶爾心會亂的。」

  陳平安彎下腰,雙掌疊放,手心抵住養劍葫頂部,「棋盤上的縱橫線路,就是一條條規矩,規矩和道理都是死的,直來直往,可是世道,會讓這些直線變得彎曲,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線,大概會變成個歪歪扭扭的圓圈都說不定,這就叫自圓其說吧,所以天底下讀過很多書、依舊不講道理的人,會那麼多,自說自話的人也很多,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因為一樣可以心安,心定,甚至反而會比可守規矩的人,束縛更少,怎麼活,只管按照本心做,至於怎麼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好讓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或是借此掩飾,讓自己活得更好,三教諸子百家,那麼多本書,書上隨便找幾句話,暫時將自己想要的道理,借來用一用便是了,有什麼難,半點不難。」

  朱斂喟然長嘆。

  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放下那壺已經不知不覺喝完了的酒壺,朱斂雙拳撐在膝蓋上,身形佝僂的乾瘦老人,有些傷感。

  這些肺腑之言,陳平安與隋右邊,魏羨和盧白象說,三人多半不會太心陷其中,隋右邊劍心澄澈,專注於劍,魏羨更是坐龍椅的沙場萬人敵,盧白象也是藕花福地那個魔教的開山之祖。其實都不如與朱斂說,來得……有意思。

  朱斂看似沒心沒肺,大事小事,一律是那閒事,從來不牽掛我心頭。可朱斂才是四人當中,在藕花福地見過最多人間百態的那個人。

  生於世代簪纓的豪閥之家,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貴滋味,近距離見過帝王將相公卿,自幼習武天賦異稟,在武道上早早一騎絕塵,卻依然依循家族意願,參與科舉,輕而易舉就得了二甲頭名,那還是擔任座師的世交長輩、一位中樞重臣,故意將朱斂的名次押後,否則不是狀元郎也會是那榜眼,那會兒,朱斂就是京城最有聲望的俊彥,隨隨便便一幅墨寶,一篇文章,一次踏春,不知多少世家女子為之心動,結果朱斂當了幾年身份清貴的散淡官,然後找了個由頭,一個人跑去遊學萬里,其實是遊山玩水,拍拍屁股,混江湖去了。

  混著混著,一位浪蕩不羈的貴公子,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順便成了無數武林仙子、江湖女俠心裡過不去的那個坎。

  之後各國混戰,山河破碎,朱斂就從江湖抽身返回家族,投身沙場,成為一位橫空出世的儒將,六年戎馬生涯,朱斂只以兵法,不靠武學,力挽狂瀾,硬生生將將一座傾大廈支撐了多年,只是大勢所趨,朱斂之後哪怕潛心輔佐一位皇子數年,親手主持朝政,依舊無法改變國祚綳斷的結局,朱斂最終將家族安置好後,他就再次返回江湖,始終孑然一身。

  按照朱斂自己的說法,在他四五十歲的時候,依舊風流倜儻,一身的老男人醇酒味道,還是無數豆蔻少女心目中的「朱郎」。

  陳平安說道:「接下來我們會路過一座女鬼坐鎮的府邸,懸掛有『山高水秀』匾額,我打算只帶上你,讓石柔帶著裴錢,繞過那片山頭,直接去往一個叫紅燭鎮的地方等我們。」

  朱斂躍躍欲試,笑問道:「嗯,之前少爺就提過這一茬,不過當時沒細說,現在看來,屬有危險,又不是大危險的那種?」

  陳平安點點頭,「那棟府邸住著一位嫁衣女鬼,當年我和寶瓶他們路過,有些過節,就想著了結一下。」

  朱斂恍然道:「難怪少爺最近會詳細詢問石柔,陰物鬼魅之屬的一些本命術法,還走走停停,就為了養足精神,寫下那麼多張黃紙符籙。」

  陳平安突然抬起手掌,「住嘴。」

  朱斂悻悻然,不愧是自家少爺,懂自己。

  上次沒從少爺嘴裡問出嫁衣女鬼的模樣,是美是醜,是胖是瘦?朱斂一直心癢癢來著。

  畢竟在藕花福地,可沒有以墳塚做家的美艶女鬼仰慕過自己,到了浩然天下,豈能錯過?

  不過那位白鵠江的水神娘娘,與石柔差不多,一位神祇一位女鬼,好像都沒瞧上自己,朱斂揉了揉下巴,憤憤道:「咋的,這兒的女子,無論是鬼是神,都喜好以貌取人啊?」

  陳平安拿起養劍葫,「走一個。」

  朱斂瞥了眼腳邊的酒壺,苦著臉道:「少爺,我酒壺可是空了。」

  朱斂舔著臉搓著手,「少爺,不用擔心老奴的酒量,用裴錢的話講,就是麼的問題!再來一壺,剛剛解渴,兩壺,微醺,三壺,便快活了。」

  陳平安笑呵呵,張大嘴巴,晃了晃腦袋,做了個吸氣的動作,然後轉頭,一臉幸災樂禍道:「喝西北風去吧你。」

  朱斂憋了半天,打算做一回死諫的忠臣,打死不做那諂媚奸佞了,一身正氣道:「少爺,這麼不好笑的笑話,老奴真是很難拍馬屁了。」

  陳平安心意微動,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丟給朱斂,問道:「朱斂,你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朱斂接過酒,不假思索道:「好人。」

  陳平安笑道:「這酒沒白給你。」

  朱斂搖頭道:「便是沒有這壺酒,也是這般說。」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我就是好人了啊。」

  朱斂爽朗大笑,「少爺就當我又說了馬屁話,莫當真。喝酒喝酒!」

  一個鐘鳴鼎食之家的老人,一個陋巷泥腿子的年輕人,兩人其實都沒將那主僕之分放在心上,在崖畔慢飲美酒。

  朱斂抹了抹嘴,突然說道:「少爺,老奴給你唱一支家鄉曲兒?」

  陳平安點頭道:「行啊。」

  朱斂趕緊小抿一口酒水,潤了潤嗓子,這才開始開腔哼唱,搖頭晃腦,是那藕花福地某個早已亡國朝廷的官話。

  陳平安自然聽不懂,只是朱斂哼得悠然陶醉,哪怕不知內容,陳平安仍是聽得別有韻味。

  朱斂唱完一段後,問道:「少爺,咋樣?」

  陳平安點頭道:「不錯不錯。」

  朱斂晃著剩下半壺酒的酒壺,「若是少爺能夠再賞賜一壺,老奴就以大驪官話唱出來。」

  陳平安二話不說,直接丟給朱斂一壺。

  朱斂將那壺酒放在一旁,輕聲哼唱,「春宵燈燭如人眼,見那娘子褪放紐扣兒,青蔥手指拈動羅帶結,酥胸白雪聳如峰,肚皮軟綿綿,可憐燭光不得見,背脊光滑腰收束,懸掛大葫蘆,小娘子啊,思量那遠遊未歸負心郎,心如撞鹿,心肝兒千千結……娘子擰轉腰肢回首看雙枕,手捂山尖兒生哀怨,既然一刻值千金,誰來掙取萬兩錢?」

  朱斂停下,喝了口酒,覺得比較盡興了。

  陳平安問道:「這就完啦?」

  朱斂很是意外,楞楞道:「少爺竟然沒有打我的念頭?」

  陳平安嗤笑道:「走過那麼多江湖路,我是見過大世面的,這算什麼,以前在那地底下的走龍河道,我乘坐一艘仙家渡船,頭頂上邊船艙不分白晝的神仙打架,呵呵。」

  這就叫後知後覺,其實還是歸功於朱斂,當然還有藕花福地那場歲月漫長的光陰長河。

  朱斂問道:「給說道說道?」

  陳平安笑眯眯道:「可以,不過把那壺酒先還我。」

  朱斂猶豫了一下,將酒壺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收入咫尺物後,「那真是一場場蕩氣迴腸的慘烈廝殺。」

  朱斂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沒啦?」

  陳平安站起身,「不然?」

  朱斂趕緊起身,跟上陳平安,「少爺,把酒還我!就這麼可憐兮兮的幾個字,說了等於沒說,不值一壺酒!」

  陳平安沒理朱斂。

  在棧道上,一個身形翻轉,以天地樁倒立而走。

  朱斂站在原地,懊惱不已。突然轉頭望向那個坐忘修行的石柔,朱斂咧嘴一笑。

  石柔睜開眼,怒道:「滾遠點!」

  朱斂抬起手,拈起蘭花指,朝石柔輕輕一揮,「討厭。」

  石柔給噁心的不行。

  驟然間,驚鴻一瞥後,她呆若木雞。

  原來朱斂一根手指按住鬢角處,做了兩個動作,一個撕扯,一個覆抹,期間有片刻停留。

  老人對石柔扯了扯嘴角,然後轉過身,雙手負後,佝僂緩行,開始在夜幕中獨自散步。

  只留下一個好像見了鬼的昔年枯骨艶鬼。

  遠處朱斂嘖嘖道:「麼的意思。」

  ————

  走完了棧道,過了南苑國和大驪王朝的邊境線,在一片雄山峻嶺之間,陳平安和朱斂兩人行走在山路之上。

  石柔已經帶著裴錢繞路,會沿著那條綉花江,去往紅燭鎮,到時候在那邊雙方匯合。只是陳平安讓石柔背著裴錢,可以施展神通,所以不出意外,肯定是石柔裴錢更早到達那座紅燭鎮。

  陳平安笑著說起了一樁陳年舊事,當年就是在這條山路上,遇到師徒三人,由一個跛子少年,扛著「降妖捉鬼,除魔衛道」的破舊幡子,結果淪為難兄難弟,都給那頭嫁衣女鬼抓去了懸掛無數大紅燈籠的府邸。好在最後雙方都安然無恙,分別之時,寒酸老道士還送了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不過師徒三人路過了龍泉郡,但是沒有在小鎮留下,在騎龍巷鋪子那邊,他們與阮秀姑娘見過,最後繼續北上大驪京城,說是要去那邊碰碰運氣。

  故意揀選了一個暮色時分登山,走到當初那段鬼打牆的山間小路後,陳平安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並無異樣。

  陳平安背著劍仙和竹箱,覺得自己好歹像是半個讀書人。

  不過那頭嫁衣女鬼不為所動,這也正常,當初風雪廟魏晉一劍破開天幕,又有豪俠許弱出場,想必吃過大虧的嫁衣女鬼,如今已經不太敢胡亂殘害過路讀書人了。

  陳平安想了想,對朱斂說道:「你去天上高處看看,能否看到那座府邸,不過我估計可能性不大,肯定會有障眼法遮蔽。」

  朱斂拔地而起,遠遊境武夫,就是如此,天地四方皆可去。

  片刻之後,朱斂落回小道,搖頭道:「確實看不到,還得浪費少爺兩張符籙。」

  陳平安笑著拿出兩張符籙,陽氣挑燈符和山水破障符,分別拈住,都是以李希聖贈送那一摞符紙中的黃紙畫成。

  將來自體內那顆金色文膽所在氣府的積蓄靈氣,澆灌入其中一張陽氣挑燈符。

  火苗極小。

  陳平安掠上樹林枝頭,繞了一圈,仔細觀察指尖挑燈符的燃燒速度、火苗大小,最後確定了一個大致方向。

  就靠著挑燈符的指引,去尋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恰如凡俗夫子挑燈夜行,以手中燈籠照亮道路。

  最後陳平安來到一堵山壁前,火苗驀然炸開,陳平安一抖手腕,山水破障符的符膽灌滿靈氣,大放光明,陳平安將這張符籙往山壁一貼,眼前景象隨之急劇變化,山壁如積雪遇火,迅速消融,出現一個巴掌大小的窟窿,透過窟窿,已經可以看到裡邊是一條陰氣森森的山谷小徑,不斷有陰煞之氣往外湧出。

  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燒將近,窟窿已經變成院門大小,陳平安與朱斂跨入其中。

  古樹參天的山坳中,陳平安依舊手持那張猶有大半的陽氣挑燈符,帶著朱斂一掠向前。

  朱斂腳不著地,跟在陳平安身後。

  陳平安並未細說與嫁衣女鬼的那樁恩怨。

  但是朱斂以前從未在陳平安身上,對於某件「小事」,看到陳平安如此真真切切的執著。

  為了見那嫁衣女鬼,陳平安事先做了諸多安排和手段,朱斂曾經與陳平安一起經歷過老龍城變故,感覺陳平安在灰塵藥鋪也很謹小慎微,事無巨細,都在權衡,但是兩者相似,卻不全是,比如陳平安好像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當這一天真的到來,陳平安的心態,比較古怪,就像……他朱斂猿猴之形的那個拳架,每逢大戰,出手之前,要先垮下去,縮起來,而不是尋常純粹武夫的意氣飛揚,拳意傾瀉外放。

  那張陽氣挑燈符燃燒變快,當最後一點灰燼飄落。

  兩人終於站在了一座廣場上,眼前正是那座懸掛如仙人執筆「秀水高風」匾額的威嚴府邸,門口有兩尊巨大石獅。

  陳平安眯起眼,抬頭望向那塊匾額。

  曾有一襲鮮紅嫁衣的女鬼,飄浮在那邊。

  她痴情,她曾經是良善鬼物,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

  據說最早有一位走夜路的讀書人,在山路上大聲朗誦聖賢詩篇,為自己壯膽,被她看在了眼中。

  讀書人與女鬼,兩人陰陽有別,但是依舊相親相愛,她仍然心甘情願地穿上了那件紅嫁衣。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

  道理沒有親疏有別,這是陳平安他自己講的。

  不講道理的,隨你高興,怎麼活怎麼活得更好,都是自己走的路,但是哪天遇上了講道理又拳頭比你硬的,那就下輩子投個好胎,這也是陳平安講的。

  陳平安

  朱斂忍不住轉過頭。

  饒是朱斂這位遠遊境武夫,都從陳平安身上感到一股異樣氣勢。

  這就是純粹武夫五境大圓滿的氣象?

  如明月升空。

  但是這都不算什麼,比起這種依舊屬武學範疇內的事情,朱斂更震驚於陳平安心境與氣勢的外顯。

  那輪明月,如一條蛟龍所銜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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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0 01:27:50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二十六章 南下

  就在朱斂覺得這趟捉鬼之行,估摸著沒自己啥事的時候,那座府邸大門打開,走出一人。

  朱斂忍不住問道:「少爺,是那女鬼的姘頭?牌面挺大啊,這漢子,瞅著可不比蕭鸞夫人的白鵠江神位差了。」

  走出之人,身材魁梧,披掛甲胄,手臂有一條金色眼眸的青蛇盤踞,呼吸吐納皆是白霧繚繞,如祠廟內香火彌漫。

  陳平安認得此人,曾經與許弱一起出現在綉花江上,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綉花江或是玉液江水神中的某位。

  關於綉花江、玉液江和棋墩山,加上這座府邸,皆有講究,魏檗曾坦言,都是用來鎮壓神水國殘餘氣運的隱蔽存在,所以同樣是江水正神,綉花、玉液兩江神祇,比起水域轄境差不多的大驪水神,品秩要稍高半籌。

  那位綉花江水神沉聲道:「陳平安,私自破開一地山水屏障,擅闖楚氏府邸,按照大驪制定的封山律法,哪怕是一位譜牒仙師,一樣要削去戶籍、譜牒除名、流徙千里!」

  陳平安疑惑道:「那位楚夫人?」

  綉花江水神擺擺手:「她早已離開府邸,而且此地已經有新主人,念在你有太平無事牌在身,已經在禮部記錄檔案,准許你速速離去,下不為例。」

  陳平安抱拳問道:「敢問江神,那位楚夫人如今在何處?」

  這尊以金身現世的江水正神皺了皺眉頭,瞥了眼陳平安所背長劍,「只知道楚夫人去了觀湖書院,有位讀書人死在那邊,她想要去收攏骸骨,但是近期她肯定不會返回此地。」

  陳平安嘆了口氣,應該是要白跑一趟了,有些心疼那兩張黃紙符籙,向那位水神致歉道:「這次登門拜訪楚夫人,是我冒失了。下次一定注意。」

  水神冷笑道:「還有下次?」

  不等陳平安說話,水神斜眼那個佝僂老人,「怎麼,覺得自個兒是個遠遊境武夫,就可以肆意妄為了?」

  朱斂抹了把臉,轉過頭,對陳平安說道:「少爺,就求你讓我打一架吧,這傢伙這副嘴臉,實在太欠揍了,回頭我一定還少爺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先是眼神示意朱斂不用以此試探虛實,那頭嫁衣女鬼,多半是不在府上。

  陳平安對那位水神笑道:「我們這就離開。」

  就在此時,楚氏府邸後方,沖起一陣滾滾黑煙,聲勢大振,洶湧而至,落地後化作人形,身穿一襲黑袍。

  綉花江水神面無表情,「顧府主,你不是在修繕山根水脈嗎?」

  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現任府主,是那位曾經護送他們一路的顧氏陰神,更是顧璨的父親。

  陰神與陳平安點點頭,再與那尊水神微笑解釋道:「先前感應到有修士打破屏障,想到水神大人剛好在府上查看進展,就沒理會,只是一想到如今大驪境內亂象四起,便擔心是大隋修士想要强行破壞此地根本,沒有想到竟然是熟人拜訪。」

  水神眯眼道:「當年顧府主護送陳平安去往大隋,確實稱得上相熟,不知道顧府主還要不要邀請陳平安進門,擺上一桌酒宴,為朋友接風洗塵?」

  顧氏陰神哈哈笑道:「既然當了這顧府主,我自然不敢耽誤了手頭正事,就只與陳平安嘮叨幾句,送出楚氏府邸轄境即可。」

  「修補水脈山根是不能中斷的細緻活,希望顧府主別耽擱太久,不然我一定會公事公辦,在公文上記你一筆。」水神撂下這句話後,轉身大步走入府邸。

  顧氏陰神抱拳相謝,然後來到陳平安身邊,趕在一臉驚喜的陳平安開口之前,大笑道:「沒辦法,當年那趟差事,在禮部衙門那邊討了個苦功勞,得了個不倫不類的山神身份,所以萬事不由心,沒辦法請你去府上做客了。」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以後機會多的是,這裡離著龍泉郡又不算遠。」

  顧氏陰神突然一揖到底,然後滿臉感傷道:「上次遠遊,我不告而別,由於有命在身,不敢擅自說一樁私事,如今已是大驪神祇之一,雖說職責所在,不能擅自離開,但是剛好借著這個機會,不再隱瞞什麼,也好省去一樁心事。」

  說到這裡,顧氏陰神面帶笑意,運轉神通,使得原本飄忽模糊的面容愈發清晰,笑道:「覺得與誰比較像?」

  陳平安打量了他片刻,震驚道:「該不會是?」

  顧氏陰神爽朗大笑,再次抱拳,「陳平安,如果沒有你,顧璨就不會白白得了那麼大的福緣!這份比天還大的恩情,顧某以死相報都不過分!」

  陳平安好似許久沒有緩過來,道:「難怪當年總覺得你經常在偷偷瞅我,那會兒還誤以為你心懷叵測來著。顧叔叔,你早該告訴我的!」

  之後聊了些泥瓶巷雞毛蒜皮的故人故事,很快就來到山水屏障附近,顧氏陰神苦澀道:「不敢違反規矩。對了,如水神所說,楚氏府邸經營不善,山根水脈,殘破不堪,已是藕斷絲連的境地,我不能離開太久,我就不遠送了,在此分別便是。」

  陳平安笑問道:「我這次從老龍城返回,因為書簡湖位於寶瓶洲中部,戰事如火如荼,仙家渡船都不願意去觸霉頭,我打算近期就要去趟書簡湖看看顧璨,不知道顧叔叔知不知道顧璨如今如何了,那截江真君待他可還好?」

  顧氏陰神哈哈笑道:「他們娘倆好得很,小璨已經成了那位截江真君的嫡傳弟子,萬事無憂,不然我怎麼會安心待在這裡。」

  陳平安點點頭,抱拳道:「祝願顧叔叔早日神位高升!」

  顧氏陰神小聲提醒道:「對了,陳平安,你可聽說家鄉那邊,如今許多當年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開始轉手賤賣,你最好趕緊回去,說不定還能低價入手一兩座山頭,這等機會,切莫錯過。」

  陳平安笑道:「已經聽說了,所以飛劍傳訊了披雲山,在讓魏檗幫忙看看。」

  顧氏陰神一揮袖,山水屏障憑空出現一道大門,陳平安步入其中,轉頭與顧氏陰神抱拳告別。

  重新行走在山路上,陳平安感慨道:「怎麼都沒有想到顧叔叔,竟然成了陰神,還當了這座府邸的府主,就是不知道他們一家三口,什麼時候可以團圓相聚。」

  朱斂微笑道:「雖然沒見著那位嫁衣女鬼,可此行不虛,就像少爺先前所說的棋墩山,本是魏檗淪為末流神祇土地公的沉寂之地,也是一舉成為大驪北岳正神的發跡之地。所以說,世事難料,不過如此。」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走吧,去紅燭鎮。」

  兩人稍稍加快步伐,去往裴錢石柔所在的紅燭鎮。

  一直到走出那座山頭數十里,兩人一路閒聊,朱斂放慢腳步,小心翼翼,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本事,突然問道:「少爺,接下來怎麼說?」

  陳平安臉色如常,同樣以聚音成線,回答道:「不急,到了紅燭鎮再做下一步的謀劃,不然顧叔叔會有大麻煩。」

  ————

  楚氏府邸大門口。

  綉花江水神臉色陰沉,看著那位緩緩而返的府主,厲色道:「顧韜,我讓你老老實實待在府邸水運主脈附近,寸步不離!你竟敢自己跑出來?!」

  這位臂繞青蛇的魁梧水神手臂一震,那條金色眼眸的青蛇,落地後盤曲在地,變做了一條粗如水桶的巨蛇,然後它緩緩游曳,剛好將主人和那位府主繞在一個大圈內,然後它高高抬起頭顱,冷冷注視著顧氏陰神。

  水神伸手一抓,手中出現一桿精煉長槊,金光如水流淌,譏笑道:「國師有令,只要你做出半點逾越舉動,我就可以將你魂魄打去半數!你要是不服氣,大可以憑藉楚氏府邸,反抗試試看。」

  顧氏陰神紋絲不動,面容無奈道:「此次之所以現身,只為了將那個秘密說出口,委實是積攢太久,不吐不快。水神這趟登門,奉命行事,又對我早有提醒,我認罰!但是我希望水神行刑之前,能否告知,為何我連陳平安的面,都不能見?希望水神大人能給我一個明明白白,不然我即便認罰,卻也心有不甘!」

  綉花江水神死死盯住這個陰神,他不是在猶豫要不要打散這尊陰神府主的半數魂魄,而是要不要直接將其打爛所有魂魄。

  顧韜生死,兩可之間。

  遭罪一場,肯定難逃。不過目前確實需要顧韜修補楚氏府邸氣運,畢竟如今這裡都屬北岳地界,山岳大神作為大驪王朝第一尊新五岳神祇,魏檗越來越流露出神尊之姿,所以具體何時打散顧韜的半數魂魄,除了向國師大人詢問,按照大驪山水律法,他一樣需要跟魏檗報備。

  這叫縣官不如現管。

  如果不是顧韜從頭到尾,沒有流露出絲毫勸說陳平安去往書簡湖的跡象,反而勸說陳平安返回家鄉買山,不然這會兒顧韜就已經魂飛魄散了。

  這也合情合理,顧韜私底下幾次從紅燭鎮得知的書簡湖傳聞,其實都是大驪諜子想要這位府主知道的消息。

  水神毫無徵兆地將長槊丟擲而出,貫穿陰神腹部,傾斜釘入地面,長槊金光綻放,在顧韜身上直接灼燒出一個窟窿,以陰物之身轉為神祇金身的顧韜身軀,依舊挨了一記重創。

  顧韜也確實硬骨頭,硬是一言不發,面容開始扭曲,一身黑煙滾滾散發。

  水神伸手一抹,攤開一幅畫卷,楚氏府邸山水轄境內所有景象,隨著這位水神的心意轉動,畫卷畫面迅速流轉變幻,畫上人與事,纖毫畢現。

  又打開一幅,是那綉花江轄境。

  他語氣冷硬道:「只要一點點苗頭,給我懷疑了,我就寧可錯殺了你。」

  腹部猶有金色長槊貫穿而過的顧韜怒道:「你是不是瘋了?!國師大人豈會讓你如此肆意妄為!你真當我不知道,你愛慕那楚夫人已經數百年之久?!怎的,我如今占據了楚夫人的府邸,你便對我不順眼,一定要除之後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好好,我算是領教了你這綉花江水神的肚量!」

  水神根本不理睬悲憤欲絕的顧韜,只是低頭凝視著一幅畫卷上的陳平安朱斂兩人,觀察著那兩人的表情,談話,每一個細節都不願意放過。

  至於國師大人在謀劃什麼,綉花江水神絲毫不感興趣,是不敢有探究的念頭,半點都不敢。

  大驪王朝百餘年來,

  對於這位始終站在皇帝陛下影子裡的國師,幾次走出陰影,都會帶來一場腥風血雨,人頭滾滾落,無論是權貴豪閥,還是山上仙師,沒有例外,不管你是如何位居要津的中樞重臣、封疆大吏,是什麼地仙,

  要麼是銷聲匿跡,要麼是生不如死的下場。

  水神一招手,駕馭長槊返回手中,「你速速返回府邸底下,修補本地氣運之餘,聽候發落,是生是死,你自求多福。」

  顧韜伸手捂住腹部,金身被傷,道行折損,讓這位陰神痛苦不已,「你應該知曉我的大致根腳,所以這件事情沒完!」

  水神神色淡漠,「我們大驪,最大的靠山,是國師幫助皇帝陛下訂立的律法。」

  ————

  沿著那條河水柔秀的綉花江,來到喧鬧依舊的紅燭鎮。

  曾經在這裡的一座書肆,陳平安給李槐買過一本《大崖斷水》。

  裴錢和石柔住在之前陳平安住過的客棧。

  進了屋子,正要與師父說這紅燭鎮好玩之處的裴錢,看了眼陳平安,立即不說話。

  朱斂關上門,站在窗口附近,陳平安開始沉默不語。

  陳平安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我打算先不回龍泉郡,朱斂,你護著裴錢石柔去落魄山。黃庭國有座仙家渡口,我去那邊試試,看有沒有去往書簡湖的渡船,實在不行,就走路去書簡湖。到了龍泉郡,再想走,只會更難。」

  朱斂想了想,緩緩道:「老奴會一門還算拿得出手的易容術,不如讓老奴假扮少爺,少爺隨便假扮某人,然後找個合適機會,少爺先離開紅燭鎮,我們在這裡多留幾天。這樣稍稍穩妥些,未必能夠瞞天過海,就當是聊勝於無吧。」

  石柔一頭霧水。

  裴錢更是茫然。

  朱斂輕聲道:「少爺,你自己說的,萬事不要急,慢慢來。」

  陳平安笑了笑,「放心吧,我有數。」

  朱斂點點頭,「還是少爺心細,不然估摸著到了龍泉郡,崔東山這場鬥法,就輸定了。」

  從綉花江水神率先露面,顧叔叔隨後趕來,陳平安就察覺到一絲熟悉的氣息。

  所以陳平安當時選擇沉默,等著顧叔叔開口,而不是一聲顧叔叔脫口而出。

  果不其然。

  顧叔叔話裡有話,「第一次」泄露顧璨父親的身份。

  陳平安就跟著配合顧叔叔演了那場戲。

  什麼好心提醒陳平安趕緊返回龍泉郡購買山頭。

  什麼娘倆在書簡湖萬事無憂。

  只要陳平安全部反過來聽就對了。

  除此之外,兩人心有靈犀,各自絕對不多說一個字,多一個眼神交匯。

  因為那個綉花江水神,一定在暗中窺探。

  接下來朱斂開始幫忙推敲細節,例如今晚先去喝一場紅燭鎮特有的船娘花酒,那裡人多眼雜,最適合給人暗中盯梢,陳平安脫下那件必須穿往書簡湖的法袍金醴,換上一身青衫,以便之後朱斂假扮陳平安去往落魄山,沒了金醴,太過突兀。

  朱斂與陳平安就這樣相互查漏補缺。

  裴錢乖乖坐在一旁,不會在這種時候插科打諢。

  石柔護住窗口位置。

  她再不會覺得,朱斂建議喝那花酒,是在假公濟私。

  這一晚,陳平安與朱斂離開客棧,喝了頓花酒,陳平安正襟危坐,朱斂如魚得水,與船家女聊得讓那位妙齡女子大有君生我未生之感。

  第二天,陳平安帶著裴錢逛蕩紅燭鎮,購買各色物件,就像是家鄉鄰近,又即將入冬,可以開始準備年貨了。

  一位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悄無聲息地離開紅燭鎮。

  沒有乘坐渡船沿著綉花江往下遊行去,而是走了條熱鬧官道,去往邊境,鄰近關隘,沒有以通關文牒過關進入黃庭國,而是像那不喜約束的山澤野修,輕鬆越過崇山峻嶺,此後晝夜趕路。

  風塵僕僕,到了黃庭國一座仙家渡口,中年男人並未在渡口向執事詢問,只是通過閒聊,得知渡口如今並無渡船直接到達書簡湖,那條航線早已停滯,便選了一艘去往名為姑蘇山的渡船,據說在姑蘇山那邊換乘渡船,就能夠去往一個朱熒王朝的藩屬國,在那之後,就只能步行去往書簡湖了。

  男人付了一筆神仙錢,要了個渡船單間,深居簡出。

  到了那座姑蘇山,男人又聽聞一個壞消息,如今連去往朱熒王朝那個藩屬國的渡船都已停歇。

  男人在姑蘇山停留了一天,四處行走,最後便一擲千金,以遠遠高於行情價的神仙錢,先付了一半價錢,直接雇傭了一艘不太願意死守規矩的私船,在船主一臉諂媚卻滿是看傻子的眼神中,男人登上那艘渡船,就只有他一個客人。

  豺狼環伺。

  男人不知是江湖經驗不夠老道,毫無察覺,還是藝高人膽大,故意視而不見。

  在一次渡船通知客人說是需要靠岸補給的時候,那個男人終於離開船艙,換了一身白袍,背了一把長劍,頭別簪子,腰系酒壺。

  他直接找到那位觀海境修為的船主,一拍那枚尋常修士眼中的朱紅色酒壺,一把飛劍掠出養劍葫,說道:「神仙錢好掙,命沒了就沒了。」

  早已起了殺人越貨心思的船主老修士,也是個野路子出身,既然被客人看穿,便懶得掩飾什麼,瞥了眼那只酒葫蘆,笑道:「客人大概不曉得我們這一行的行情,一枚養劍葫,可比我的這條命,加上這條船,都還要值錢,你覺得……」

  不等老修士將話說完,飛劍一閃而逝。

  老修士終究是位攀爬到觀海境的山澤野修,對於山上四大難纏鬼之一的劍修,並不陌生,剛好有一件壓箱底的靈器,可以稍稍制衡。

  只是老修士憑藉本命器物,堪堪躲過了那把飛劍,養劍葫內又有一把飛劍釘入他眉心。

  不至於斃命,但是稍有動作,劍尖再往裡邊刺入些許,命也就沒了。

  在觀海境老修士震驚於一位劍修竟有兩把本命飛劍的時候。

  一拳已至。

  打得老修士所有氣府靈氣蒸騰如沸水。

  又一拳。

  能夠以靈氣反哺、淬煉體魄的老修士,身軀堅韌大致相當於四境武夫,可仍是被一拳打得嘔出膽汁,倒地不起。

  兩把飛劍更是釘入老修士兩座本命氣府,一陣攪碎,使得觀海境船主當場跌回洞府境,哀嚎不已。

  那人環顧四周,挑了張椅子坐下,對其餘人等說道:「繼續趕路。」

  老修士之後就坐在還算寬敞的屋子小角落,兩把飛劍在四周緩緩飛旋。

  而那個客人,竟然就一直坐在那邊翻看書籍。

  老修士壯起膽子,詢問自己能否就在原地療傷,以免連洞府境都保不住。

  男人點點頭,並無異議。

  此後男人看了一本本書籍,偶爾會打個盹,偶爾站起身緩緩踱步,慢慢出拳。

  渡船到達那座朱熒王朝邊境最大的藩屬國後,那個男人下船前,給了剩下的一半神仙錢。

  跟神色萎靡的老修士問過了書簡湖大致方向,那人摘下背後長劍,連劍帶鞘一起拋向空中。

  御劍遠去書簡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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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0 01:28:15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

  空中飛鷹盤旋,枯枝上烏鴉嘶叫。

  原本平整寬闊的官道,早已支離破碎,一支車隊,顛簸不已。

  石毫國作為朱熒王朝最大的藩屬國,位於王朝的西北方向,以沃野千里、出産豐富著稱於寶瓶洲中部,一直是朱熒王朝的大糧倉。同樣是王朝藩屬,石毫國與那大隋藩屬的黃庭國,有著截然不同的選擇,石毫國從皇帝、廟堂重臣到絕大多數邊軍將領,選擇跟一支大驪鐵騎大軍硬碰硬。

  戰火蔓延整個石毫國,今年開春以來,在整個京城以北地帶,打得異常慘烈,如今石毫國京城已經深陷重圍。

  不但是石毫國百姓,就連附近幾個兵力遠遜色於石毫國的藩屬小國,都人心惶惶,當然不乏有所謂的聰明之人,早早依附投誠大驪宋氏,在隔岸觀火,等著看笑話,希望所向披靡的大驪鐵騎能夠乾脆來個屠城,將那群愚忠於朱熒王朝的石毫國一干忠烈,全部宰了,說不定還能念他們的好,兵不血刃,在他們的幫忙下,就順利拿下了一座座武庫、財庫絲毫不動的高大城池。

  磕磕碰碰的路途,讓不少這支車隊的車夫叫苦不迭,就連許多背負長弓、腰挎長刀的精壯漢子,都快給顛散了骨頭架子,一個個萎靡不振,强自振作精神,眼神巡視四方,以免有流寇劫掠,這些七八十騎弓馬熟諳的青壯漢子,幾乎人人身上帶著血腥氣味,可見這一路南下,在兵荒馬亂的世道,走得並不輕鬆。

  真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銀子,說句不誇張的,撒潑尿的功夫,就可能把腦袋不小心掉在地上。

  期間最凶險的一場堵截,不是那些落草為寇的難民,竟是一支三百騎假扮馬賊的石毫國官兵,將他們這支商隊當做了一塊大肥肉,那一場廝殺,早早簽下生死狀的商隊護衛,死傷了將近半數,如果不是雇主當中,竟然藏著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山上神仙,連人帶貨物,早給那夥官兵給包了餃子。

  這支車隊需要穿過石毫國腹地,到達南方邊境,去往那座被世俗王朝視為龍潭虎穴的書簡湖。車隊拿了一大筆銀子,也只敢在邊境關隘停步,不然銀子再多,也不願意往南邊多走一步,好在那十數位外鄉商賈答應了,允許車隊護衛在邊境千鳥關掉頭返回,之後這撥商賈是生是死,是在書簡湖那邊攫取暴利,還是直接死在半路,讓劫匪過個好年,反正都不用車隊負責。

  這一路走下來,真是人間煉獄修羅場。

  餓殍千里,不再是讀書人在書上驚鴻一瞥的說法。

  車隊在沿途路邊,經常會遇到一些哭喊連天的茅草店鋪,不斷有成人在販賣兩腳羊,一開始有人不忍心親自將子女送往砧板,交給那些屠夫,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父母之間,先交換面瘦肌黃的子女,再賣於店家。

  許多餓瘋了的流亡難民,成群結隊,像行屍走肉和野鬼幽靈一般,遊蕩在石毫國大地之上,只要遇到了可能有食物的地方,蜂擁而上,石毫國各地烽燧、驛站,一些地方上豪橫家族打造的土木堡,都沾染了鮮血,以及來一些不及收拾的屍體。車隊曾經經過一座擁有五百同族青壯護衛的大堡,以重金購買了少量食物,一個膽大的精悍少年,眼紅艶羨一位商隊護衛的那張硬弓,就套近乎,指著城堡外木柵欄那邊,一排用來示威的乾癟頭顱,少年蹲在地上,當時對一位車隊扈從笑嘻嘻說了句,夏天最麻煩,招蚊蠅,容易瘟疫,可只要到了冬天,下了雪,可以省去不少麻煩。說完後,少年抓起一塊石子,砸向木柵欄,精準擊中一顆頭顱,拍拍手,瞥了眼目露贊賞神色的商隊扈從,少年頗為得意。

  當時一個身穿青衣、扎馬尾辮的年輕女子,讓那少年心動不已,之所以與商隊扈從聊這些,做這些,無非是少年想要在那位好看的姐姐眼前,表現表現自己。

  只可惜那位青衣姐姐從頭到尾都沒瞧他,這讓少年很失落,也很失望,若是這般美貌若祠廟壁畫仙子的女子,出現在來這邊尋死的難民隊伍當中,該多好?那她肯定能活下來,他又是族長的嫡長孫,哪怕不是第一個輪到他,總歸能有輪到自己的那天。不過少年也知道,難民當中,可沒有這般水靈的女子了,偶有些婦人,多是黝黑黝黑,一個個皮包骨頭,瘦得跟餓死鬼似的,皮膚還粗糙不已,太難看了。

  那個青衣姐姐身邊,還站著個歲數稍大的女子,背著把劍,不過姿色就差太多了,尤其是身材,一個天一個地,若是後者單獨出現,少年也會心動,只是當她們站在一起,少年眼裡便沒有了後者。

  商隊繼續南下。

  經常會有流民拿著削尖的木棍攔路,聰明一些的,或者說是還沒真正餓到絕路上的,會要求商隊拿出些食物,他們就放行。

  商隊當然懶得理睬,只管前行,一般來說,只要當他們抽刀和摘下一張張硬弓,難民自會嚇得鳥獸散。

  也有一些難民,紅著眼睛只管往前沖,打算哄搶一番,商隊護衛扈從本就是江湖武夫出身,又不是石毫國人氏,一路南下,早已麻木,隊伍裡又死了那麼多兄弟朋友,內心深處,還巴不得有人沖上來給他們解解恨,所以精悍騎隊如漁網撒出,手起刀落,或是比拼箭術,以射中眼眶者最佳,射穿脖頸次之,射透心口再次之,若是只能射中腹部、腿腳,那可是要惹來譏諷和笑話的。

  這次雇傭護衛和車隊的商賈,人數不多,十來個人。

  除了那位極少露面的青衣馬尾辮女子,以及她身邊一個失去右手大拇指的背劍女子,還有一位不苟言笑的黑袍青年,這三人好像是一夥的,平時車隊停馬修整,或是野外露營,相對比較抱團。

  此外這撥要錢不要命的商賈主事人,是一個身穿青衫長褂的老人,據說姓宋,護衛們都喜歡稱呼為宋夫子。宋夫子有兩位扈從,一個斜背烏黑長棍,一個不帶兵器,一看就是地道的江湖中人,兩人年歲與宋夫子差不多。此外,還有三位哪怕臉上帶笑依舊給人眼神冰冷感覺的男女,年齡懸殊,婦人姿色平庸,其餘兩人是爺孫倆。

  給扈從們的感覺,就是這撥商賈,除了宋夫子,其餘都架子大,不愛說話。

  這天夜裡,歇腳於一座已經荒廢、胥吏逃散的破敗驛站,物件早已被收刮一空。

  青衣馬尾辮女子,蹲在驛站外一堵倒塌大半的泥土牆頭上。

  與她形影不離的那個背劍女子,站在牆下,輕聲道:「大師姐,再有大半個月的路程,就可以過關進入書簡湖地界了。」

  青衣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那位宋夫子緩緩走出驛館,輕輕一腳踹了個蹲坐門檻上的同行少年,然後單獨來到牆壁附近,負劍女子立即以大驪官話恭聲行禮道:「見過宋郎中。」

  老人笑著點頭,「徐姑娘還是這般客氣,過於見外了。」

  此郎中並非藥鋪郎中。

  這位氣態儒雅的青衫老人,是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主事郎中。

  這個位置,黃庭國石毫國這些藩屬小國,屬比較大一點的芝麻官,光是禮部衙門,上頭就有侍郎,再上頭還有尚書,說不定哪天就要被品秩相當的輔官,員外郎給搶了位置。可在大驪,這就是一個極其關鍵的位置,是大驪王朝最有權柄的三位郎中之一,位不算高,從五品,權極其重。除了名義上一位祠祭清吏司郎中該有的職責,還掌管著一國山水正神的評定考核、以及舉薦權。

  大驪一直不設立江水正神與祠廟的沖淡江,突然多出一位名叫李錦的江水精怪,從一個原本在紅燭鎮開書鋪的掌櫃,一躍成為江神,據說就是走了這位郎中的門路,得以鯉魚跳龍門,一舉登上神台高位,享受各路香火。

  而兩位女子,正是離開龍泉劍宗下山遊歷的阮秀,徐小橋。

  至於為何要離開大驪王朝如此之遠,就連徐小橋和董穀都覺得很意外,至於他們的大師姐阮秀,就全然無所謂了。

  徐小橋見宋郎中像是有事相商的樣子,就主動離開。

  宋郎中走到牆頭上,盤腿而坐,微笑道:「我要感謝阮姑娘的大度。」

  阮秀收起一隻帕巾,藏入袖中,搖搖頭,含糊不清道:「不用。」

  宋郎中笑問道:「冒昧問一下,阮姑娘是不在意,還是在容忍?」

  阮秀問道:「有區別嗎?」

  老人點點頭,正色道:「若是前者,我就不多此一舉了,畢竟我這麼個老頭子,也有過少年愛慕的歲月,曉得李牧璽那般大小的毛頭小子,很難不動心思。如果是後者,我可以提點李牧璽或是他爺爺幾句,阮姑娘不用擔心這是强人所難,這趟南下是朝廷交待的公事,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絲毫不是阮姑娘過分了。」

  阮秀說道:「沒關係,他愛看就是看吧,他的眼珠子又不歸我管。」

  宋郎中啞然失笑。

  此次隨行隊伍當中,跟在他身邊的兩位江湖老武夫,一位是從大驪軍伍臨時抽調出來的純粹武夫,金身境,據說去軍中帥帳要人的綠波亭大諜子,給那位戰功彪炳的主將,當面摔杯駡娘,當然,人還是得交出來。

  一位出身大驪江湖大門派的幫主,也是七境。

  此外三人,是一隊臨時組建的粘桿郎,爺孫倆人當中,少年名為李牧璽,是位精通符籙和陣法的修道天才,與他的爺爺和父親三代人,都是大驪朝廷的粘桿郎,父親死於前不久一場,所以這趟南下遠遊,對於爺孫二人來說,既是衙門裡邊的公事,也是有私怨夾雜其中。

  這趟南下書簡湖,有兩件事,一件是明面上的,也不算小了,他這位祠祭清吏司郎中,是話事人,龍泉劍宗三人,都需要聽命於他,聽從他的指揮調度。

  今年入秋時分,已經多年沒有傷亡的大驪粘桿郎,一下子死了兩個,一位身份隱蔽的外鄉金丹修士,偷偷帶走了一位弟子,這名少年,比較特殊,不但是先天劍胚,還身負武運,引來當地一州數位武廟聖人的關注。

  大驪勢在必得,就連國師大人那邊都聽到了消息,很重視。

  大概是一報還一報,說來荒唐,這位少年是大驪粘桿郎率先找到和相中,以至於找到這棵好苗子的三人,輪流留守,傾心栽培少年,長達四年之久,結果給那位深藏不露的金丹修士,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打殺了兩人,然後將少年拐跑了,一路往南逃竄,期間躲過了兩次追殺和圍捕,十分狡猾,戰力也高,那少年在逃亡途中,更是展露出極其驚艶的心性和資質,兩次都幫了金丹修士的大忙。

  最後綠波亭諜報顯示,金丹修士和少年逃入了書簡湖,此後泥牛入海,再無音訊。

  對於這類追殺,不單單是大驪王朝,其實寶瓶洲所有的山上勢力,都不會犯痴,心存輕視,經驗老道的門派,但凡有點底蘊的,都力爭以獅子搏兔,一鼓作氣用全力解決,而不是好似庸將的戰場添油,派遣一撥撥人去白白送死,給對方以戰養戰,最終養虎為患。

  對方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金丹,又占據地利,所以宋郎中一行人,絕不是兩位金丹戰力那麼簡單,而是加在一起,大致相當於一位强大元嬰的戰力。

  在這一點上,董谷和徐小橋私底下有過數次細緻推演,得出的結論,還算比較放心。

  不然大師姐出了丁點兒紕漏,董谷和徐小橋兩位龍泉劍宗的開山弟子,於情於理,都不用在神秀山待著了。

  至於唯有宋郎中自己知曉內幕的另外一件事,就比較大了。

  涉及整座書簡湖的歸屬。

  就連他都需要聽命行事。

  就連那個暗中扎根書簡湖已有八十年光陰的某位島主,也一樣是棋子。

  這次離開大驪南下遠行,有一件讓宋郎中覺得有意思的小事。

  少年李牧璽對於南下途中,尤其是乘坐馬車的石毫國旅途,所見所聞,如何都無法理解,甚至內心深處,還會埋怨那個罪魁禍首,也就是自己所在的大驪王朝。興許在少年看來,如果大驪鐵騎沒有南下,或是南下的連綿戰事,不要如此血腥殘忍,就不會有那麼多老百姓流離失所,在兵災浩劫中,一個個原本老實本分的男男女女,都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李牧璽的爺爺,九十歲的「年輕」修士,則對此無動於衷,卻也沒有跟孫子解釋什麼。

  阮秀問道:「聽說有個泥瓶巷的孩子,就在書簡湖?」

  宋郎中點頭道:「姓顧,是機緣很大的一個孩子,被書簡湖勢力最大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收為閉門弟子,顧璨自己又帶了條『大泥鰍』到書簡湖,帶著那戰力相當於元嬰的蛟龍扈從,興風作浪,小小年紀,名聲很大,連朱熒王朝都聽說書簡湖有這麼一雙主僕存在。有次與許先生閒聊,許先生笑言這個叫顧璨的小傢伙,簡直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

  阮秀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條形若鮮紅手鐲的酣睡火龍,放下手臂,若有所思。

  ————

  一個中年男人來到了書簡湖邊緣地帶,是一座人山人海的繁榮大城,名為池水城。

  一路上雇傭了輛馬車,車夫是個走南闖北過的健談老人,男人又是個大方的,愛聽熱鬧和趣聞的,不喜歡坐在車廂裡邊享福,幾乎大半路程都坐在老車夫身邊,讓老車夫喝了不少酒,心情大好,也說了好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書簡湖奇人異事,說那兒沒外邊傳聞可怕,打打殺殺倒也有,不過多半不會牽扯到他們這些個老百姓。不過書簡湖是個天大的銷金窟,千真萬確,以前他與朋友,載過一撥來自朱熒王朝的富家公子哥,口氣大得很,讓他們在池水城那邊等著,說是一個月後返程,結果等了不到三天,那撥年輕公子哥就從書簡湖乘船回到了城裡,已經身無分文了,七八個年輕人,足足六十萬兩銀子,三天,就這樣打了水漂,不過聽那些敗家子的言語,好像意猶未盡,說半年後攢下一些銀子,一定要再來書簡湖快活。

  男人行走在池水城比肩接踵的大街上,很不起眼。

  先前城門有一隊練氣士看守,卻根本不用什麼通關文牒,只要交了錢就給進。

  池水城就建造書簡湖西邊水畔。

  書簡湖極為廣袤,千餘個大大小小的島嶼,星羅棋布,最重要的是靈氣充沛,想要在此開宗立派,占據大片的島嶼和水域,很難,可若是一兩位金丹地仙占據一座較大的島嶼,作為府邸修道之地,最是適宜,既清淨,又如一座小洞天。尤其是修行法門「近水」的練氣士,更是將書簡湖某些島嶼視為必爭之地。

  背劍男人挑選了一棟鬧市酒樓,點了壺池水城最招牌的烏啼酒,喝完了酒,聽過了一些附近酒桌上眉飛色舞的閒聊,沒聽出更多的事情,有用的就一件事,過段時間,書簡湖好像要舉辦每百年一次的島主會盟,準備推舉出一位已經空懸三百年的新任「江湖君主」。

  這個男人喝完酒吃完飯,與店夥計結過帳,就離開酒樓,問路去了一座池水城內,對所有人開放的一條猿哭街,開滿了仙家鋪子,長街長達四里,兩頭有練氣士守著,一樣是不看身份,只認銀子開道的做派,這一點,倒是有些像商貿冠絕一洲的老龍城,笑人無恨人有,誰有錢誰大爺。

  不信且看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錢人。

  若是如此說來,好像整個世道,在哪兒都差不多。

  腰掛朱紅色酒葫蘆的中年男人,之前老車夫有說過,知道了在魚龍混雜、往來頻繁的書簡湖,能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心,可他在路上,還是跟老車夫還是學了些書簡湖方言,學的不多,一般的問路、討價還價還是可以的。中年男人一路逛蕩,走走看看,既沒有一鳴驚人,掃蕩什麼那些天價的鎮店之寶,也沒有只看不買,挑了幾件討巧卻不昂貴的靈器,就跟尋常的外鄉練氣士,一個德行,在這兒就是蹭個熱鬧,不至於給誰狗眼看人低,卻也不會給當地人高看一眼。

  中年男人最後在一間販賣古董雜項的小鋪子停留,東西是好的,就是價格不太公道,掌櫃又是個瞧著就不像是做生意的老古板,所以生意比較冷清,許多人來來走走,從兜裡掏出神仙錢的,寥寥無幾,男人站在一件橫放於特製劍架上的青銅古劍之前,久久沒有挪步,劍鞘一高一低分開放置,劍身刻有「大仿渠黃」四字小篆。

  看著那個彎腰低頭細細端詳的長衫背劍男人,老掌櫃不耐煩道:「看啥看,買得起嗎你?便是上古渠黃的仿劍,也要大把的雪花錢,去去去,真要過眼癮,去別的地兒。」

  中年男人大概是腰包不鼓、腰桿不直,非但沒有惱火,反而轉頭跟老人笑問道:「掌櫃的,這渠黃,是禮聖老爺與人間第一位王朝君主共同巡狩天下,他們所乘坐馬車的八匹拉車駿馬之一?」

  老掌櫃瞥了眼男人背後長劍,臉色稍稍好轉,「還算是個眼力沒差勁到眼瞎的,不錯,正是『八駿流散』的那個渠黃,後來有中土大鑄劍師,便用畢生心血打造了八把名劍,以八駿命名,此人脾氣古怪,打造了劍,也肯賣,但是每把劍,都肯賣給相對應一洲的買家,以至於到死也沒全部賣出去,後世仿品不計其數,這把膽敢在渠黃之前刻下『大仿』二字的古劍,仿得極好,自然價格極貴,在我這座鋪子已經擺了兩百多年,年輕人,你肯定買不起的。」

  男人沒打腫臉充胖子,從古劍上收回視線,開始去看其它珍玩物件,最後又站在一幅掛在牆壁上的仕女畫前,畫卷所繪仕女,側身而坐,掩面而泣的模樣,若是竪耳聆聽,竟然真有如泣如訴的細微嗓音傳出畫卷。

  老掌櫃呦呵一聲,「不曾想還真碰到個識貨的,你進了我這鋪子看得最久的兩件,都是鋪子裡邊最好的東西,小子不錯,兜裡錢沒幾個,眼光倒是不壞。怎麼,以前在家鄉大富大貴,家道中落了,才開始一個人走江湖?背把值不了幾個錢的劍,掛個破酒壺,就當自己是遊俠啦?」

  男人依舊打量著那幅神奇畫卷,以前聽人說過,世間有許多前朝亡國之字畫,機緣巧合之下,字中會孕育出悲憤之意,而某些畫卷人物,也會變成靈秀之物,在畫中獨自悲戚斷腸。

  男人轉頭笑道:「遊俠兒,又不看錢多錢少。」

  老人嗤笑道:「這種屁話,沒走過兩三年的江湖楞頭青才會講,我看你年歲不小,估摸著江湖算是白走了,要不就是走在了池塘邊,就當是真正的江湖了。」

  男人還是沒生氣,指了指牆壁掛像,問道:「這幅仕女圖,多少錢?」

  老人擺擺手,「年輕人,別自討沒趣。」

  男人笑道:「我要是買得起,掌櫃怎麼說,送我一兩件不甚值錢的彩頭小物件,如何?」

  年復一年守著祖傳鋪子,確實無聊的老人,頓時來了鬥志,指了指靠近大門口的一隻多寶架,挑眉道:「行啊,瞧見沒,只要你掏得起神仙錢,那邊架子上,隨你挑選三件東西,到時候我皺一下眉頭,我跟你姓!」

  男人笑著點頭。

  老掌櫃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幅仕女圖,來歷就不多說了,反正你小子瞧得出它的好,三顆小暑錢,拿得出,你就拿走,拿不出來,趕緊滾蛋。」

  男人回頭看了眼牆上掛像,再轉頭看了眼老掌櫃,詢問是不是一口價沒得商量了,老掌櫃冷笑點頭,那男人又轉頭,再看了幾眼仕女圖,又瞥了眼當下空無一人的店鋪,以及大門口,這才走到櫃檯那邊,手腕翻轉,拍出三顆神仙錢在桌上,手掌覆蓋,推向老掌櫃,老掌櫃也跟著瞥了眼店鋪門口,在那男人抬手的瞬間,老人迅速跟著以手掌蓋住,攏到自己身邊,翹起手掌,確定無誤是貨真價實的三顆小暑錢後,抓在手心,收入袖中,抬頭笑道:「這次是我看走眼了,你這小子可以啊,有點本事,能夠讓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我都看岔了。」

  男人無奈一笑,「那我可就去那邊,挑選三件順眼東西了。」

  老掌櫃哈哈大笑,繞出櫃檯,「去吧,做買賣,這點誠信還是要有的,我這就幫你將這幅仕女圖收入盒中,放心,光是錦盒就價值兩顆雪花錢,不會糟踐了這麼一幅名貴畫像。」

  男人在門口多寶架前視線巡游,老掌櫃小心翼翼摘下畫像,在收入一隻珍藏錦盒當中的時候,一直用眼角餘光打量那個男人。

  他娘的,早知道這個傢伙如此腰包鼓鼓,出手闊綽,扯什麼彩頭?而且一口氣就是三件,這會兒開始心疼得很。

  當那個男人挑了兩件東西後,老掌櫃略微心安,虧得不多,可當那傢伙最後選中一件尚未有名家篆刻的墨玉印章後,老掌櫃眼皮子微顫,連忙道:「小子,你姓什麼來著?」

  男人原本還有些猶豫,老掌櫃來這麼一出,果斷收入手中,轉頭笑道:「姓陳。」

  老掌櫃可憐兮兮道:「那我以後跟你姓陳,你將那印章放回去,行不行?」

  男人笑著搖頭,「做生意,還是要講一點誠意的。」

  老掌櫃氣呼呼道:「我看你乾脆別當什麼狗屁遊俠了,當個生意人吧,肯定過不了幾年,就能富得流油。」

  老人嘴上這麼說,其實還是賺了不少,心情大好,破天荒給姓陳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那人也沒有立即想走的念頭,一個想著能否再賣出那把大仿渠黃,一個想著從老掌櫃嘴裡聽到一些更深的書簡湖事情,就這麼喝著茶,閒聊起來。

  男人知道了很多老車夫不曾聽聞的內幕。

  書簡湖是山澤野修的世外桃源,聰明人會很混得開,蠢人就會格外凄慘,在這裡,修士沒有好壞之分,只有修為高低之別,算計深淺之別。

  商貿繁華,店鋪林立,無奇不有。

  在別處走投無路的,或是落難的,在此往往都能夠找到棲身之所,當然,想要舒心痛快,就別奢望了。可只要手裡有豬頭,再找對了廟,此後便活命不難。之後混得如何,各憑本事,依附大的山頭,出錢出力的幫閒,也是一條出路,書簡湖歷史上,不是沒有多年忍辱負重、最終崛起成為一方霸主的梟雄。

  店鋪門外,光陰悠悠。

  店鋪內,老人談興頗濃。

  曾有一位譜牒仙師的元嬰修士,與一位金丹劍修聯手,可能是覺得在整個寶瓶洲都可以橫著走了,大搖大擺,在書簡湖一座大島上擺下宴席,廣發英雄帖,邀請書簡湖所有地仙與龍門境修士,揚言要結束書簡湖群龍無首的紛亂格局,要當那號令群雄的江湖君主。

  宴席上,三十餘位到場的書簡湖島主,沒有一人提出異議,不是拍手叫好,拼命附和,就是掏心窩子拍馬屁,說書簡湖早就該有個能夠服衆的大人物,省得沒個規矩王法,也有一些沉默不語的島主。結果宴席散去,就已經有人偷偷留在島上,開始遞出投名狀,出謀劃策,詳細解釋書簡湖各大山頭的底蘊和憑仗。

  只是接下來的一幕,哪怕是讓數百年後的書簡湖所有修士,無論年紀大小,都覺得特別痛快。

  當晚,就有四百餘位來自不同島嶼的修士,蜂擁而至,圍住那座島嶼。

  用將近九百多件法寶,再加上各自島嶼豢養的兩百多位死士,硬生生砸死了那兩位不可一世的元嬰修士和金丹劍修。

  殺意最堅定的,恰好是那撥「率先投誠的牆頭草島主」。

  那個男人聽得很用心,便隨口問到了截江真君劉志茂。

  老掌櫃越說越來勁。

  說如今那截江真君可了不得。

  早兩年來了個小魔頭,成了截江真君的關門弟子,好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竟然駕馭一條恐怖蛟龍,在自家地盤上,大開殺戒,將一位大客卿的府邸,連同數十位開襟小娘,以及百餘人,一並給那條「大泥鰍」給屠戮殆盡,大多死相慘不忍睹。

  之後更是不知為何打殺了那位同門大師兄,又是一場血腥殺戮,那條「大泥鰍」的凶狠暴戾,展露無遺,許多次下嘴,已經不為殺人,純粹是為了滿足殺戮的趣味,所過之處,滿地的殘肢斷骸。

  在那之後,師徒二人,勢如破竹,霸占了附近不少座別家勢力根深蒂固的島嶼。

  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許多年輕貌美的少女,據說都給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魔頭强擄而回,好像在小魔頭的二師姐調教下,淪為了新的開襟小娘。

  此後書簡湖可就沒太平日子過了,好在那也是神仙打架,總算沒有殃及池水城這樣的偏遠地兒。

  姓顧的小魔頭事後也遭受了幾次仇家刺殺,竟然都沒死,反而氣焰越來越跋扈驕橫,凶名赫赫,身邊圍了一大圈牆頭草修士,給小魔頭戴上了一頂「湖上太子」的綽號高帽,今年開春那小魔頭還來過一趟池水城,那陣仗和排場,不比世俗王朝的太子殿下差了。

  老掌櫃聊得興高采烈,那個男人始終沒怎麼說話,沉默著。

  黃昏裡,老人將男人送出店鋪門口,說是歡迎再來,不買東西都成。

  中年男人點點頭,起身的時候,他就已經將三件小巧物件收入袖子,腋下夾著那只錦盒,走了。

  老人有些疑惑,好像這個男人離開的時候,怎的有些……失魂落魄?奇了怪哉,明明是個有錢的江湖人,何須如此?

  老人不再追究,搖頭晃腦走回店鋪。

  今天的大買賣,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他倒要看看,以後臨近鋪子那幫黑心老王八,還有誰敢說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材料。

  至於那個男人走了以後,會不會再回來購買那把大仿渠黃,又為什麼聽著聽著就開始强顔歡笑,笑容全無,唯有沉默,老掌櫃不太上心。

  什麼書簡湖的神仙打架,什麼顧小魔頭,什麼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反正盡是些別人的故事,咱們聽到了,拿來講一講就完事了。

  而那個客人離開鋪子後,緩緩而行。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在書頁間,可書頁翻篇何其易,人心修補何其難。

  是誰說的來著,崔東山?陸台?朱斂?

  記不得了。

  那個中年男人走了幾十步路後,竟是停下,在兩間鋪子之間的一處臺階上,坐著。

  像一條路邊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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