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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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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2:52: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小說書名】:劍來

【作者概要】:烽火戲諸侯,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玄幻奇幻 > 東方玄幻

【內容簡介】: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斷江,摧城,開天!

【其他作品】:《雪中悍刀行》、《桃花》、《老子是癩蛤蟆》、《天神下凡》、《一世梟雄》、《陳二狗的妖孽人生》、《極品公子》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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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2:54: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驚蟄

    二月二,龍抬頭。

    暮色裡,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時他正按照習俗,一手持蠟燭,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牆壁、木床等處,用桃枝敲敲打打,試圖借此驅趕蛇蠍、蜈蚣等,嘴裡唸唸有詞,是這座小鎮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二月二,燭照梁,桃打牆,人間蛇蟲無處藏。

    少年姓陳,名平安,爹娘早逝。小鎮的瓷器極負盛名,本朝開國以來,就擔當起「奉詔監燒獻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員常年駐紮此地,監理官窯事務。無依無靠的少年,很早就當起了燒瓷的窯匠,起先只能做些雜事粗活,跟著一個脾氣糟糕的半路師傅,辛苦熬了幾年,剛剛琢磨到一點燒瓷的門道,結果世事無常,小鎮突然失去了官窯造辦這張護身符,小鎮周邊數十座形若臥龍的窯爐,一夜之間全部被官府勒令關閉熄火。

    陳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滅蠟燭,走出屋子後,坐在台階上,仰頭望去,星空璀璨。

    少年至今仍然清晰記得,那個只肯認自己做半個徒弟的老師傅,姓姚,在去年暮秋時分的清晨,被人發現坐在一張小竹椅子上,正對著窯頭方向,閉眼了。

    不過如姚老頭這般鑽牛角尖的人,終究少數。

    世世代代都只會燒瓷一事的小鎮匠人,既不敢僭越燒製貢品官窯,也不敢將庫藏瓷器私自販賣給百姓,只得紛紛另謀出路,十四歲的陳平安也被掃地出門,回到泥瓶巷後,繼續守著這棟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宅,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慘淡場景,便是陳平安想要當敗家子,也無從下手。

    當了一段時間飄來蕩去的孤魂野鬼,少年實在找不到掙錢的營生,靠著那點微薄積蓄,少年勉強填飽肚子,前幾天聽說幾條街外的騎龍巷,來了個姓阮的外鄉老鐵匠,對外宣稱要收七八個打鐵的學徒,不給工錢,但管飯,陳平安就趕緊跑去碰運氣,不曾想老人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門外,當時陳平安就納悶,難道打鐵這門活計,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壞?

    要知道陳平安雖然看著孱弱,但力氣不容小覷,這是少年那些年燒瓷拉坯鍛鍊出來的身體底子,除此之外,陳平安還跟著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鎮方圓百里的山山水水,嘗遍了四周各種土壤的滋味,任勞任怨,什麼髒活累活都願意做,毫不拖泥帶水。可惜老姚始終不喜歡陳平安,嫌棄少年沒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開竅,遠遠不如大徒弟劉羨陽,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例如同樣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劉羨陽短短半年的功力,就抵得上陳平安辛苦三年的水準。

    雖然這輩子都未必用得著這門手藝,但陳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閉上眼睛,想像自己身前擱置有青石板和軲轆車,開始練習拉坯,熟能生巧。

    大概每過一刻鐘,少年就會歇息稍許時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環反覆,直到整個人徹底精疲力盡,陳平安這才起身,一邊在院中散步,一邊緩緩舒展筋骨。從來沒有人教過陳平安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門道。

    天地間原本萬籟寂靜,陳平安聽到一聲刺耳的譏諷笑聲,停下腳步,果不其然,看到那個同齡人蹲在牆頭上,咧著嘴,毫不掩飾他的鄙夷神色。

    此人是陳平安的老鄰居,據說更是前任監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位大人唯恐清流非議、言官彈劾,最後孤身返回京城述職,把孩子交由頗有私交情誼的接任官員,幫著看管照拂。如今小鎮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窯燒製資格,負責替朝廷監理窯務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哪裡還顧得上官場同僚的私生子,丟下一些銀錢,就火急火燎趕往京城打點關係。

    不知不覺已經淪為棄子的鄰居少年,日子倒是依舊過得優哉游哉,成天帶著他的貼身丫鬟,在小鎮內外逛蕩,一年到頭游手好閒,也從來不曾為銀子發過愁。

    泥瓶巷家家戶戶的黃土院牆都很低矮,其實鄰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腳跟,就可以看到這邊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陳平安說話,偏偏喜歡蹲在牆頭上。

    相比陳平安這個名字的粗淺俗氣,鄰居少年就要雅緻許多,叫宋集薪,就連與他相依為命的婢女,也有個文縐縐的稱呼,稚圭。

    少女此時就站在院牆那邊,她有一雙杏眼,怯怯弱弱。

    院門那邊,有個嗓音響起,「你這婢女賣不賣?」

    宋集薪愣了愣,循著聲音轉頭望去,是個眉眼含笑的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錦衣少年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臉色和藹,輕輕眯眼打量著兩座毗鄰院落的少年少女。

    老者的視線在陳平安一掃而過,並無停滯,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漸漸濃郁。

    宋集薪斜眼道:「賣!怎麼不賣!」

    那少年微笑道:「那你說個價。」

    少女瞪大眼眸,滿臉匪夷所思,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銀一萬兩!」

    錦衣少年臉色如常,點頭道:「好。」

    宋集薪見那少年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連忙改口道:「是黃金萬兩!」

    錦衣少年嘴角翹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臉色陰沉。

    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視線,望向陳平安,「今天多虧了你,我才能買到那條鯉魚,買回去後,我越看越歡喜,想著一定要當面跟你道一聲謝,於是就讓吳爺爺帶我連夜來找你。」

    他丟出一隻沉甸甸的繡袋,拋給陳平安,笑臉燦爛道:「這是酬謝,你我就算兩清了。」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錦衣少年已經轉身離去。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白天自己無意間看到有個中年人,提著只魚簍走在大街上,捕獲了一尾巴掌長短的金黃鯉魚,它在竹簍裡蹦跳得厲害,陳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覺得很喜慶,於是開口詢問,能不能用十文錢買下它,中年人本來只是想著犒勞犒勞自己的五臟廟,眼見有利可圖,就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非要三十文錢才肯賣。囊中羞澀的陳平安哪裡有這麼多閒錢,又實在捨不得那條金燦燦的鯉魚,就眼饞跟著中年人,軟磨硬泡,想著把價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鬆口跡象的時候,錦衣少年和高大老人正好路過,他們二話不說,用五十文錢買走了鯉魚和魚簍,陳平安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揚長而去,無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對爺孫愈行愈遠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惡狠狠的眼神後,跳下牆頭,似乎記起什麼,對陳平安說道:「你還記得正月裡的那條四腳嗎?」

    陳平安點了點頭。

    怎麼會不記得,簡直就是記憶猶新。

    按照這座小鎮傳承數百年的風俗,如果有蛇類往自家屋子鑽,是好兆頭,主人絕對不要將其驅逐打殺。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時候,坐在門檻上曬太陽,然後就有只俗稱四腳蛇的小玩意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裡竄,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裡摔出去,不曾想那條已經摔得七葷八素的四腳蛇,愈挫愈勇,一次次,把從來不信鬼神之說的宋集薪給氣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陳平安院子,哪裡想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條盤踞蜷縮起來的四腳蛇。

    宋集薪察覺到少女扯了扯自己袖子。

    少年與她心有靈犀,下意識就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語,重新嚥回肚子。

    他想說的是,那條奇醜無比的四腳蛇,最近額頭上有隆起,如頭頂生角。

    宋集薪換了一句話說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個月就要離開這裡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別趁我家沒人,就肆無忌憚地偷東西。」

    陳平安搖了搖頭。

    宋集薪驀然哈哈大笑,用手指點了點陳平安,嬉皮笑臉道:「膽小如鼠,難怪寒門無貴子,莫說是這輩子貧賤任人欺,說不定下輩子也逃不掉。」

    陳平安默不作聲。

    各自返回屋子,陳平安關上門,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貧寒少年閉上眼睛,小聲呢喃道:「碎碎平,歲歲安,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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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2:55: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開門

    天微微亮,尚未雞鳴,陳平安就已經起床,單薄的被縟,實在留不住熱氣,而且陳平安在燒瓷學徒的時候,也養成了早起晚睡的習慣。陳平安打開屋門,來到泥土鬆軟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氣後,伸了個懶腰,走出院子,轉頭看到一個纖弱身影,彎著腰,雙手拎著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頂開自家院門,正是宋集薪的婢女,她應該是剛從杏花巷那邊的鐵鎖井打水回來。

    陳平安收回視線,穿街過巷,一路小跑向小鎮東面,泥瓶巷在小鎮西邊,最東邊的城門,有個人負責小鎮商旅進出和夜禁巡防,平時也收取、轉交一些從外邊寄回來的家書,陳平安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給小鎮百姓,酬勞是一封信一枚銅錢,這還是他好不容易求來的掙錢門路,陳平安已經跟那邊約好,在二月二龍抬頭之後,就開始接手這攤子買賣。

    用宋集薪的話說就是天生窮苦命,哪怕有福氣進了家門,他陳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經常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語,約莫是從書籍上搬來的內容,陳平安總是聽不太懂,例如前兩天念叨什麼料峭春寒凍殺少年,陳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於每年熬過了冬天,入春之後有段時日反而更冷,少年倒是切身體會,宋集薪說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場上的回馬槍一樣厲害,所以很多人會死在這些個鬼門關上。

    小鎮並無城牆環繞,畢竟別說流寇匪徒,就是小偷蟊賊都少有,所以名義上是城門,其實就是一排東倒西歪的老舊柵欄,馬馬虎虎有那麼個讓行人車輛通過的地方,就算是這座小鎮的臉面了。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不少婦人孩子聚在鐵鎖井旁,水井軲轆一直在吱呀作響。

    再繞過一條街,陳平安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讀書聲,那裡有座鄉塾,是小鎮幾個大戶人家合夥湊錢開的,教書先生是外鄉人,陳平安小的時候,經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著,豎起耳朵。那位先生雖然教書的時候極為嚴苛,但是對陳平安這些「蹭讀書蹭蒙學」的孩子,也不呵斥攔阻,後來陳平安去了小鎮外的一座龍窯做學徒,就再沒有去過學塾。

    再往前,陳平安路過一座石牌坊,由於牌坊樓修建有十二根石柱,當地人喜歡把它稱為螃蟹牌坊,這座牌坊的真實名字,宋集薪和劉陽羨的說法很不一樣,宋集薪信誓旦旦說在一本叫地方縣誌的老書上,稱這裡為大學士坊,是皇帝老爺的御賜牌坊,為了紀念歷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與陳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劉陽羨,則說這就是螃蟹坊,咱們都喊了幾百年了,沒理由叫什麼狗屁不通的大學士坊。劉陽羨還問宋集薪一個問題,「大學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鐵鎖井的井口還大」,問得宋集薪滿臉漲紅。

    此時陳平安繞著十二腳牌坊跑了一圈,每一面都有四個大字,字體古怪,顯得各不相同,分別是「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沖鬥牛」。聽宋集薪說,除了某四個字,其餘三處匾額石刻,都曾被塗抹、篡改過。陳平安對這些懵懵懂懂,從未深思,當然,就算少年想要刨根問底,也是徒勞,他連宋集薪經常掛在嘴邊的地方縣誌,到底是什麼書都不知道。

    過了牌坊沒多遠,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樹底下,有一根不知被誰挪來此地的樹幹,略作劈砍後,首尾兩端下邊,墊著兩塊青石板,這截大樹便被當做了簡易的長凳。每年夏天的時候,小鎮百姓都喜歡在這邊乘涼,家境富裕的人家,長輩還會從水井裡撈出一籃子的冰鎮瓜果,孩子們吃飽喝足,就拉幫結派,在樹蔭下嬉戲打鬧。

    陳平安習慣了上山下水,跑到柵欄門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黃泥房門口停下,心不跳氣不喘。

    小鎮外人來往得不多,照理說,如今官窯燒製這棵搖錢樹都倒了,就更加不會有新面孔。姚老頭在世的時候,曾經有次喝高了,就跟陳平安和劉羨陽這些徒弟說,咱們做的是天底下獨一份的官窯生意,是給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錢,哪怕當的官再大,膽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頭的。那天的姚老頭,精神氣格外不一樣。

    今天陳平安望向柵欄外,卻發現好些人在等著開城門,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

    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鎮當地百姓的進進出出,無論是去燒瓷還是做莊稼活,都很少走東門,理由很簡單,小鎮東門的道路延伸出去,沒有什麼龍窯和田地。

    此時陳平安和那些外鄉人,雙方隔著一道木柵欄,兩兩相望。

    那一刻,穿著自編草鞋的少年,只是有些羨慕那些人身上的厚實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挨凍。

    門外那些人,明顯分作好幾撥,並不是一夥人,但都望向門內的清瘦少年,大多臉色漠然,偶有一兩人,視線早已越過少年的身影,望向小鎮更遠處。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這些人還不知道朝廷已經封禁了所有龍窯?還是說他們正因為知道真相,所以覺得有機可乘?

    有個頭戴古怪高冠的年輕人,身材修長,腰間懸有一塊綠色玉珮,他似乎等得不耐煩了,獨自走出人群,就想要去推開本就無鎖的柵欄大門,只是在他手指就要觸碰到木門的時候,他突然猛然停下,緩緩收回手,雙手負後,笑眯眯望向門內的草鞋少年,也不說話,就是笑。

    陳平安的眼角餘光,無意間發現年輕人身後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皺眉,有人譏諷,情緒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時,一個頭髮亂糟糟的中年漢子猛然打開門,對著陳平安罵罵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錢眼裡了?這麼早就來催命叫魂,你趕著投胎去見你死鬼爹娘啊?!」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對這些尖酸刻薄的言語,少年並不以為意,一來生活在這座總共沒幾本書籍的鄉野地方,如果被人罵幾句就惱火,乾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來這個看門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個經常被小鎮百姓取笑打趣的對象,尤其是那些膽大潑辣的婦人,別說嘴上罵他,動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這人還極其喜歡跟穿開襠褲的小孩吹牛,比如什麼老子當年在城門口,好一場廝殺,打得五六個大漢滿地找牙,滿地都是血,城門前整條兩丈寬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濘道路差不多!

    對陳平安沒好氣說道:「你那點破爛事,等會兒再說。」

    小鎮沒誰把這個傢伙當回事。

    但是外鄉人能不能進入小鎮,男人卻掌握著生殺大權。

    他一邊走向木柵欄門,一邊伸手掏著褲襠。

    這個背對著陳平安的男人,打開門後,時不時跟人收取一個小繡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後一一放行。

    陳平安很早就讓出道路,八個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鎮,除了那個頭戴高冠、腰懸綠佩的年輕人,還先後走過兩個七八歲的孩子,男孩穿著一件顏色喜慶的紅色袍子,女孩長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陳平安要矮大半個腦袋,孩子跟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張了張嘴,雖然並沒有發出聲響,但是有明顯的口型,應該是說了兩個字,充滿了挑釁。

    牽著男孩的中年婦人,輕輕咳嗽了一下,孩子這才稍稍收斂。

    婦人男孩身後的小女孩,被一位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牽著,她轉頭對著陳平安說了一大串話,不忘對身前同齡人男孩指指點點。

    陳平安根本聽不懂女孩在說什麼,不過猜得出,她是在告狀。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草鞋少年。

    只是被人有意無意看了一眼,陳平安純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如鼠見貓。

    看到這一幕後,原本嘰嘰喳喳像只小黃雀的小女孩,頓時沒了煽風點火的興致,轉過頭不再多看陳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會髒了她的眼睛。

    少年陳平安的確沒見過世面,但不等於看不懂臉色。

    等到這行人遠去,看門的漢子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想啊。」

    中年光棍樂了,笑嘻嘻道:「誇你長得好看呢,全是好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當我傻啊?

    漢子看破少年心思,笑得更加開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讓你來送信?」

    陳平安沒敢反駁,生怕惹惱了這傢伙,即將到手的銅錢就要飛走了。

    漢子轉過頭,望向那些人,伸手揉著胡裡拉碴的下巴,低聲嘖嘖道:「剛才那婆娘,兩條腿能夾死人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那位夫人練過武?」

    漢子愕然,低頭看著少年,一本正經道:「你小子,是真傻。」

    少年一頭霧水。

    他讓陳平安等著,大踏步走向屋子,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約莫十來份,漢子遞給陳平安後,問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報。你信不信?」

    陳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攤開手掌,眨了眨眼睛,「說好了一封信一文錢的。」

    漢子惱羞成怒,將事先準備好的五枚銅錢,狠狠拍在少年手心後,大手一揮,豪氣干雲道:「剩下五文錢,先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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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日出

    小鎮不大不小,六百多戶人家,鎮上窮苦人家的門戶,陳平安大多認得,至於家底殷實的有錢人家,門檻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進去,一些個大戶扎堆的寬敞巷弄,陳平安甚至都沒有踏足過,那邊的街道,多鋪以大塊大塊的青石板,下雨天,絕不會一腳踩下去泥漿四濺。那些質地極佳的青石板,經過千百年來人馬車輛的踩踏碾壓,早已摩挲得光滑如鏡。

    盧、李、趙、宋四個姓氏,在小鎮這邊是大姓,鄉塾就是這幾家出的錢,在城外大多擁有兩三座大龍窯。歷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就和這幾戶人家在一條街上。

    不湊巧,陳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幾乎全是小鎮出了名的闊綽戶,這也很合情合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能夠寄信回家的遠方遊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則也沒那底氣出門遠行。其中九封信,陳平安其實就去了兩個地方,福鹿街和桃葉巷,當他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少年有些忐忑,放緩了腳步,竟然有些自慚形穢,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草鞋髒了街面。

    陳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過一柄皇帝御賜玉如意的盧家,當少年站在門口,愈發侷促不安。

    有錢人家就是講究多,盧家宅子大不說,門口還擺放兩尊石獅子,等人高,氣勢凌人。宋集薪說這玩意兒能夠避凶鎮邪,陳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謂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獅子嘴裡,好像還含著一粒圓滾滾的石球,這又是如何雕琢出來的?陳平安強忍住去觸摸石球的衝動,走上台階,扣響那個青銅獅子門首,很快就有個年輕人開門走出,一聽說是來送信的,那人面無表情,用雙指捻住信封一角,接過那封家書後,便轉身快步走入宅子,重重關上貼有彩繪財神像的大門。

    之後少年的送信過程,也是這般平淡無奇,桃葉巷街角有戶名聲不顯的人家,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後,笑著說了句:「小夥子,辛苦了。要不要進來歇歇,喝口熱水?」

    少年靦腆笑了笑,搖搖頭,跑著離去。

    老人將那封家書輕輕放入袖子,沒有著急回去宅院,抬頭望向遠方,視線渾濁。

    最後視線,由高到低,由遠及近,凝視著街道兩旁的桃樹,貌似老朽昏聵的老人,這才擠出一絲笑意。

    老人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一隻顏色可愛的小黃雀停到桃樹枝頭,喙啄猶嫩,輕輕嘶鳴。

    留到最後的那封信,陳平安需要送去給鄉塾授業的教書先生,期間路過一座算命攤子,是個身穿老舊道袍的年輕道士,挺直腰桿坐鎮桌後,他頭戴一頂高冠,像一朵綻放的蓮花。

    年輕道人看到快步跑過的少年後,趕緊打招呼道:「年輕人,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來抽一支籤,貧道幫你算上一卦,可以幫你預知吉凶福禍。」

    陳平安沒有停下腳步,不過轉過頭,擺擺手。

    道人猶不死心,身體前傾,提高嗓門,「年輕人,往日貧道替人解籤,要收十文錢,今兒破個例,只收你三文錢!當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籤,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錢,如果鴻運當頭,是上上籤,那貧道也只收你五文錢,如何?」

    遠處陳平安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年輕道人已經火速起身,趁熱打鐵,高聲道:「大早上的,年輕人你是頭位客人,貧道乾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籤,實不相瞞,貧道會寫一些黃紙符文,可以幫你為先人祈福,積攢陰德,以貧道的能耐,不敢說一定讓人投個大富大貴的好胎,可要說多出一兩分福報,終歸是嘗試一下的。」

    陳平安愣了愣,將信將疑地轉身返回,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

    一樸素道士,一寒酸少年,兩個大小窮光蛋,相對而坐。

    道人笑著伸出手,示意少年拿起籤筒。

    陳平安猶豫不決,突然說道:「我不抽籤,你只幫我寫一份黃紙符文,行不行?」

    在陳平安的記憶中,好像這位雲遊至此的年輕道爺,在小鎮已經待了最少五六年,模樣倒是沒什麼變化,對誰也都和和氣氣的,平時就是幫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籤,偶爾也能代寫家書,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隻擁簇著一百零八支竹籤的籤筒,這麼多年來,小鎮男男女女抽籤,既沒有誰抽出過上上籤,也沒有誰從籤筒搖晃出一支下籤,彷彿整整一百零八簽,簽簽中上無壞籤。

    所以若是逢年過節,純粹為了討個好綵頭,小鎮百姓花上十文錢,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煩心事,肯定不會有人願意來這裡當冤大頭。若說這個道士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鎮就這麼大,如果真只會裝神弄鬼、坑蒙拐騙,早就給人攆了出去。所以說這位年輕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術、解籤兩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災,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癒,頗為靈驗。

    年輕道人搖頭道:「貧道行事,童叟無欺,說好瞭解簽加寫符一起,收你五文錢的。」

    陳平安低聲反駁道:「是三文錢。」

    道人哈哈笑道:「萬一抽出上上籤,可不就是五文錢了嘛。」

    陳平安下定決心,伸手去拿籤筒,突然抬頭問道:「道長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錢?」

    道人正襟危坐,「貧道看人福氣厚薄,財運多寡,一向很準。」

    陳平安想了想,拿起那隻籤筒。

    道人微笑道:「年輕人,不要緊張,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以平常心看待無常事,便是第一等萬全法。」

    陳平安重新將籤筒放回桌上,神情鄭重,問道:「道長,我把五文錢都給你,也不抽籤了,只請道長將那張黃紙符文,寫得比平時更好一些,行不行?」

    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點頭道:「可。」

    桌案上,筆墨硯紙早就備好,道人仔細問過了陳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貫生辰,抽出一張黃色符紙,很快就寫完,一氣呵成。

    至於寫了什麼,陳平安茫然不知。

    擱下筆,提起那張符紙,年輕道人吹了吹墨跡,「拿回家後,人站在門檻內,將黃紙燒在門檻外,就行了。」

    少年鄭重其事地接過那張符紙,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後,沒有忘記把五枚銅錢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謝。

    年輕道人揮揮手,示意少年忙自己的事情去。

    陳平安撒開腿跑去送最後一封信。

    道人懶洋洋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銅錢,彎腰伸手將它們摟到身前。

    就在此時,一隻小巧玲瓏的黃雀,從高空飛撲到桌面上,輕啄了一下某顆銅錢,很快便沒了興致,振翅遠去。

    「黃雀始欲銜花來,君家種桃花未開。」

    道人悠悠然唸完這句詩詞後,故作瀟灑地輕輕揮袖,嘆氣道:「命裡八尺,莫求一丈啊。」

    這一揮袖,就有兩支竹籤從袖子裡滑落,掉在地上,道人哎呦一聲,趕緊撿起來,然後鬼鬼祟祟四處張望,發現暫時無人留心這邊,這才如釋重負,重新將那兩支竹籤藏入寬鬆的袖口。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板起臉,繼續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

    他有些感慨,果然還是賺女子的錢,更容易一些。

    其實,年輕道人袖中所藏兩支竹籤,一支是最上籤,一支是最下籤,都是用來掙大錢的。

    不足為外人道也。

    少年自然不清楚這些奧妙玄機,一路腳步輕盈,來到那座鄉塾館舍外,附近竹林鬱鬱,綠意欲滴。

    陳平安放緩腳步,屋內響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隨後便有一陣齊整清脆的稚嫩嗓音響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陳平安抬頭望去,旭日東昇,煌煌泱泱。

    少年怔怔出神。

    等他回過神,蒙學孩童正在搖頭晃腦,按照先生的要求,嫻熟背誦一段文章:「驚蟄時分,天地生發,萬物始榮。夜臥早行,廣步於庭,君子緩行,以便生志……」

    陳平安站在學塾門口,欲言又止。

    兩鬢微霜的中年儒士轉頭望來,輕輕走出屋子。

    陳平安將書信雙手遞出去,恭敬道:「這是先生的書信。」

    一襲青衫的高大男人接過信封后,溫聲說道:「以後無事的時候,你可以多來這裡旁聽。」

    陳平安有些為難,畢竟他未必真有時間來此聽這位先生教書,少年不願欺騙他。

    男人笑了笑,善解人意道:「無妨,道理全在書上,做人卻在書外。你去忙吧。」

    陳平安鬆了口氣,告辭離去。

    少年跑出去很遠後,鬼使神差地轉頭回望。

    只見那位先生始終站在門口,身影沐浴在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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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黃鳥

    如果沒有去過福鹿街或是桃葉巷,陳平安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意識到泥瓶巷的陰暗狹窄。不過草鞋少年非但沒有生出失落的感覺,反而終於感到心安,少年笑著伸出雙手,剛好掌心觸碰到兩遍的黃泥牆壁,記得大概三四年前,陳平安還只能雙手指尖觸及泥牆。

    走到自家屋前,發現院門大開,以為遭賊的少年連忙跑入院子,結果看到一個高大少年坐在門檻上,背靠上鎖的屋門,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看到陳平安後,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陳平安身前,一把攥緊陳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壓低嗓音道:「趕緊開門,有要緊事要跟你說!」

    陳平安沒能掙脫開這傢伙的束縛,只得被他拉去開了屋門,比他年齡年長兩歲的健壯少年,很快就摔開陳平安,躡手躡腳摸上陳平安的木板床,將耳朵死死貼在牆壁上,聽起了隔壁的牆腳根。

    陳平安好奇問道:「劉羨陽,你在幹什麼?」

    高大少年對陳平安的問話置若罔聞,約莫半炷香後,劉羨陽恢復正常,坐在木板床邊緣,臉色複雜,既有些釋然,也有些遺憾。

    劉羨陽此時才發現陳平安在做一件古怪的勾當,蹲在門內,身體向外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蠟燭,燒掉一張黃紙,灰燼都落在門檻外。貌似陳平安還唸唸有詞,只是離得有些遠,劉羨陽聽得不真切。

    劉羨陽,正是一座老字號龍窯姚老頭的關門弟子,至於資質魯鈍的陳平安,老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真正認下這個徒弟,在當地,徒弟沒有敬拜師茶,或是師父沒有喝過那杯茶,就等於沒有師徒名分。陳平安和劉羨陽不是鄰居,雙方祖宅離著挺遠,之所以劉羨陽當時會跟姚老頭介紹陳平安,源於當個少年有過一段陳年恩怨,劉羨陽曾是小鎮出了名頑劣少年,爺爺去世前,家裡好歹還有個長輩管著,等到他爺爺病逝後,十二三歲就身高馬大不輸青壯男子的少年,成了街坊鄰居人人頭疼的混世魔王,後來不知為何,劉羨陽惹惱了一夥盧家子弟,結果給人死死堵在泥瓶巷裡,結結實實的一頓痛打,對方都是正值氣盛的少年,下手從不計較輕重,劉羨陽很快給打得嘔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戶人家,多是小龍窯討碗飯吃的底層匠戶,哪敢摻和這渾水。

    當時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樂滋滋地蹲在牆頭上看熱鬧,唯恐天下不亂。

    到最後,只有一個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後,跑到了巷口,對著大街撕心裂肺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聽到「死人」二字,盧家子弟這才悚然驚醒,看到地上滿身血污的劉羨陽,高大少年奄奄一息,那些個富家少年郎總算感到一陣後怕,面面相覷後,便從泥瓶巷另一端跑掉。

    但是在那之後,劉羨陽非但沒有感激那個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差五就來這邊捉弄戲耍,孤兒也倔,不管劉羨陽如何欺負,就是不肯哭,讓少年愈發憤懣。只是後來有一年,劉羨陽眼見著那個姓陳的小孤兒,估計是實在扛不過冬天的樣子,終於良心發現,已經在龍窯拜師學藝的少年,便帶著孤兒去往那座位於寶溪邊上的龍窯,出了小鎮往西走,大雪天的幾十里山路,劉羨陽到現在還是沒有想明白,那個長得跟木炭似的小傢伙,兩條腿分明細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麼走到龍窯的?不過老姚頭雖然最後還是留下了陳平安,但對待兩人,確實天壤之別,對關門弟子劉羨陽,也打也罵,但瞎子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劉羨陽額頭滲出血來,少年皮糙肉厚沒覺得有什麼,反而是當師傅的老姚頭,很是後悔了,這個在徒弟面前威嚴慣了的悶葫蘆老頭,礙於面子不好說什麼,結果在自家屋子裡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劉羨陽,最後只得喊來陳平安,給劉羨陽送去了一瓶藥膏。

    陳平安這麼多年,一直很羨慕劉羨陽。

    不是羨慕劉羨陽天賦高,力氣大,人緣好。只是羨慕劉羨陽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裡都沒心沒肺,也從來不覺得獨自活著,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劉羨陽不管到了什麼地方,跟誰相處,很快就能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喝酒划拳。劉羨陽因為他爺爺身體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魚掏鳥窩,無不嫻熟,木弓魚竿,彈弓捕鳥籠,劉羨陽好像什麼都會做,尤其是在鄉間田埂抓泥鰍和釣黃鱔這兩件事,少年無疑是小鎮上最厲害的。其實劉羨陽當年從鄉塾退學的時候,那位齊先生還特意去找了劉羨陽病榻上的爺爺,說可以不收一文錢,但是劉羨陽死活不答應,說他只想掙錢,不想讀書,齊先生說他可以出錢僱傭劉陽羨當自己書僮,劉羨陽依然不肯點頭。事實上,劉羨陽活得挺好,哪怕姚老頭死了,龍窯被封禁,沒過幾天他就被騎龍巷的鐵匠相中,在小鎮南邊開始搭建茅屋、爐子,忙碌得很。

    劉羨陽看著陳平安將蠟燭吹滅,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平時清晨有沒有聽到過古怪的聲響,就像……」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靜待下文。

    劉羨陽猶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臉紅,「就像春天貓叫一樣。」

    陳平安問道:「是宋集薪學貓叫,還是稚圭?」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不再對牛彈琴,雙手撐在床板上,緩緩彎曲手肘,然後伸直手臂,屁股離開床板,雙腳離開地面。他的屁股懸在空中,撇嘴譏諷道:「什麼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從小就喜歡瞎顯擺,不知道從哪裡看到『稚圭』兩個字,就胡亂用了,根本不管兩個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攤上這麼個公子,也真是上輩子作孽,否則不至於來宋集薪身邊遭罪吃苦。」

    陳平安沒附和高大少年的說法。

    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的劉羨陽冷哼道:「你當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幫王朱那丫頭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後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說話了?保準是宋集薪那個小肚雞腸的,打翻醋瓶子,就威脅王朱不許跟你眉來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斷她的腿,還要丟到泥瓶巷子裡……」

    陳平安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劉羨陽的話語,「宋集薪對她不壞的。」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你知道什麼好什麼壞?」

    陳平安眼神清澈,輕聲道:「有些時候她在院子裡做事,宋集薪偶爾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麼地方縣誌,她看宋集薪的時候,經常會笑。」

    劉羨陽眼神呆滯。

    驟然間,單薄木板床支撐不住劉羨陽的重量,從中斷成兩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雙頭按住腦袋,唉聲嘆氣,有些頭疼。

    劉羨陽撓撓頭,站起身,也沒說什麼愧疚言語,只是輕輕踹了一腳陳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張小破床嘛,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怎麼都比你這破床值錢!」

    陳平安抬起頭。

    劉羨陽得意洋洋道:「我家阮師傅出了小鎮後,在南邊那條溪邊上,突然就說要挖幾口井,原先人手不夠,需要喊人幫忙,我就隨口提了提你,說有個矮冬瓜,氣力還湊合。阮師傅也答應了,讓你這兩天就自己過去。」

    陳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聲謝。

    劉羨陽抬起一隻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謝!記在心裡就好!」

    陳平安齜牙咧嘴。

    劉羨陽環顧四周,牆角斜放著一根魚竿,窗口躺著一副彈弓,牆壁上掛著木弓,高大少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住沒開口。

    他大步跨過門檻,靴子明顯故意繞過了那些符紙的灰燼。

    陳平安看著那個高大背影。

    劉羨陽突然轉過身,面對門檻內的陳平安,高大少年一坐腰,腳不離地,直衝數步後,重重揮出一拳,然後收拳挺腰,大聲笑道:「阮師傅私底下跟我說,這拳法我只需要練一年,就能打死人!」

    劉羨陽似乎覺得猶不過癮,做了個稀奇古怪的踢腿動作,笑道:「這叫好腿必入襠,踢死悶倒驢!」

    最後劉羨陽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氣昂道:「阮師傅傳授我拳法的時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與他說了閒話,比如我對姚老頭制瓷的獨門絕學『跳-刀』的感悟,阮師傅誇我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以後你只管跟著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劉羨陽眼角餘光瞥見那隔壁丫鬟已經進了屋子,便一下子沒了扮演英雄好漢的興致,

    對陳平安隨口說道:「對了,方才我經過老槐樹的時候,那邊多了個自稱『說書人』的老頭兒,正在那邊擺弄攤子,還說他積攢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們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陳平安點了點頭。

    劉羨陽大踏步離開泥瓶巷。

    關於這位獨來獨往的桀驁少年,小鎮流傳諸多說法,但是少年喜歡自稱祖上是帶兵打仗的將軍,所以他家才會有那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寶甲。

    說是寶甲,陳平安親眼看過一次,其實模樣醜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樹的疤結。

    不過劉羨陽的同齡人,可不這麼說,只講劉羨陽的祖輩,是個逃兵,是逃到了小鎮這邊,給人做了上門女婿,運氣好才躲過官府追捕。說得板上釘釘,好似親眼見過劉羨陽的祖輩如何逃離戰場,又如何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座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蹲在門檻旁邊,低頭吹散那些灰燼。

    宋集薪不知何時站在院牆那邊,身邊跟著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們一起去槐樹那邊耍?」

    陳平安抬起頭,「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沒意思。」

    他轉頭對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們走!去給你買一整個將軍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夠了。」

    宋集薪雙手負後,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如何能夠小家子氣,豈非有辱家風?!」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揉了揉額頭,這個宋集薪,其實不說那些怪話胡話的時候,給人感覺並不差,但是比如這種時候,劉羨陽在場的話,就一定會說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後腦勺,一板磚敲下去。

    陳平安斜靠著屋門,想著明天的光景,多半會像今天,後天的光景,則會像明天,如此反覆,於是他陳平安這輩子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最後跟姚老頭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後閉眼,再睜開眼,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頭看著腳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來。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爛泥灘裡,感覺是不太一樣。

    ————

    劉羨陽離開小巷,經過算命攤子的時候,那年輕道人招收道:「來來來,貧道看你氣色如烈火烹油,絕非吉兆啊,不過莫怕便是,貧道有一法,可以幫你消災……」

    劉羨陽有些驚訝,記得這道士以前給人解籤算命,且不說准不准,但此人還真沒有主動招徠過生意,幾乎全部屬於願者上鉤。難不成如今龍窯給朝廷官府關閉,這道士也要跟著倒霉,揭不開鍋了,所以寧肯錯殺不願錯放?劉羨陽笑罵道:「你的法門就是破財消災,對不對?滾你大爺的,想從我兜裡騙錢,下輩子吧!」

    年輕道人也不惱火,對那高大少年大聲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誰知命裡有禍殃。無災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穩當燒香……應當燒香啊……」

    劉羨陽冷不丁轉身,快步如飛跑向算命攤子,一邊摩拳擦掌,一邊嚷著:「燒香是吧,我先燒了你的攤子!」

    道人顯然嚇得不輕,起身後也顧不得攤子了,抱頭鼠竄。

    劉羨陽站在攤子旁邊,看著道人的狼狽身影,哈哈大笑,瞥見桌上的籤筒,隨意伸手將其推倒,竹籤嘩啦啦滑出籤筒,最後在桌上呈現出扇形模樣。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在遠處停步的道人,「以後見你一次打一次!」

    年輕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討饒。

    劉羨陽這才罷休。

    年輕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遠,才敢重新落座,嘆了口氣,「世道艱辛,人心不古,害得貧道也餬口不易啊。」

    就在此時,道人眼前一亮,趕緊閉上眼睛,朗聲道:「池塘盈-滿蛙聲亂,刺人肚腸是人心。此處功名水上萍,只宜風動四方行!」

    那對少年少女顯然聽到了道人的話語,只可惜沒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睜開一絲眼縫,眼見著又要錯過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門,「狀元本是人間子,宰相無非世上人。學貫天人名動城,得意揚揚精氣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繼續前行。

    道人灰心喪氣,低聲咕噥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少年毫無徵兆地轉過頭,向年輕道人遠遠拋來一顆銅錢,燦爛笑道:「借你吉言!」

    道人匆忙接住銅錢,攤開手心一看,愁眉不展,才是最小額的一文錢。

    不過。

    年輕道人將這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

    轉瞬之間,便有一隻黃雀疾墜於桌面,低垂頭顱,對著那枚銅錢輕輕一啄,之後它將其銜在嘴中,抬頭望向年輕道人,黃雀眼眸靈動,與人無異。

    道人輕聲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黃雀一閃而逝。

    年輕道人環顧四周,最後視線停留在遠處那座高高的牌坊樓,恰好對著「氣沖鬥牛」四字匾額,感慨道:「可惜了。」

    最後道人補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邊去賣,怎麼都有千八百兩銀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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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道破

    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來到老槐樹下,發現樹蔭裡人滿為患,將近半百號人,坐在自家搬來的板凳椅子上,陸陸續續還有孩童扯著長輩過來湊熱鬧。

    宋集薪和她並肩站在樹蔭邊緣,看到一個老人站在樹底下,一手託大白碗,一手負身後,神色激昂,正大聲說道:「方才說過了大致的龍脈走向,我再來說說這真龍,嘖嘖,這可就真了不得了,約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潛心修行,證了大道,便獨自仗劍遊歷天下,手中三尺氣概,鋒芒畢露。不知為何,此人偏偏與蛟龍不對付,整整三百個春秋,有蛟龍處斬蛟龍,殺得世間再無真龍,這才罷休,最後不知所蹤,有人說他是去了極高的道法張本之地,與道祖坐而論道,也有說是去了極遠的西方淨土佛國,與佛陀辯經說法,更有人說他親自坐鎮酆都地府的大門,防止魑魅魍魎為禍人間……」

    老先生說得唾沫四濺,底下所有小鎮百姓都無動於衷,人人滿臉茫然。

    婢女低聲好奇問道:「三尺氣概是什麼?」

    宋集薪笑道:「就是劍。」

    婢女沒好氣道:「公子,這位老人家,也忒喜歡賣弄學問了,話也不好好說。」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災樂禍道:「咱們小鎮識字的沒幾個,這位說書先生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婢女又問道:「洞天福地又是什麼?世上真有人能夠活三百歲嗎?還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嗎?」

    宋集薪被問住了,卻不願露怯,便隨口道:「儘是胡說八道,估計看過幾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來糊弄鄉野村夫的。」

    這一刻,宋集薪敏銳發現那老人,有意無意看了自己一眼,雖然只是蜻蜓點水的視線,很快就一掠而過,但宋集薪仍是細心捕捉到了,只是少年也就沒有上心,只當是巧合而已。

    婢女抬頭望向老槐樹,細細碎碎的光線透過樹葉縫隙,灑落下來,她下意識眯起眼眸。

    宋集薪轉頭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這位婢女,有著一張剛開始褪去嬰兒肥的側臉,她好像跟記憶裡那個瘦瘦小小、乾乾癟癟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鎮的習俗,女子嫁人時,便會有聘請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氣齊全人,請她絞去新娘臉上的絨毛,剪齊額發和鬢角,謂之開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還從書上聽說一個小鎮沒有的習俗,所以在稚圭十二歲那年,他便買了小鎮最好的新釀之酒,搬出那隻偷藏而來的瓷瓶,釉色極美,猶如青梅,把酒倒入其中後,將其小心泥封,最後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開口說道:「稚圭,雖說姓陳的傢伙,按照我們讀書人老祖宗的說法,屬於『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但是不管怎麼說,他這輩子總算還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婢女並未答話,低斂眼眉,依稀可見睫毛微微顫動。

    宋集薪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呢,人倒是不壞,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麼事情只認死理,所以當了窯匠,意味著他再勤勞苦練,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靈氣的好東西來,所以劉羨陽的師父,那個姚老頭兒,對陳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獨到眼光的,這叫朽木不可雕。至於糞土之牆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說陳平安這種窮酸鬼,哪怕你給他穿上件龍袍,他照樣是個土裡土氣的泥腿子……」

    宋集薪說到這裡的時候,自嘲道:「我其實比陳平安還慘。」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在這座小鎮上,一直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富人們,在茶餘飯後的重要談資,這要歸功於宋集薪的那個「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鎮沒有什麼大人物,也沒有什麼風浪,故而被朝廷派駐此地的窯務督造官,無疑就是戲本上的那種青天大老爺,在歷史上數十位督造官中,又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宋大人不但沒有躲在官署,修身養氣,也沒有閉門謝客,一心在書齋治學,而是對官窯瓷器的燒造事宜,事必躬親,簡直比匠戶窯工更像是鄉野百姓,十餘年間,這位原本滿身書卷氣的宋大人,肌膚被曬得黝黑髮亮,平日裡裝束與莊稼漢無異,待人接物,從無架子,只可惜小鎮龍窯燒造而出的御用瓷器,無論是釉色品相,還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終不盡如人意,準確說來,比起以往水準,甚至還要稍遜一籌,讓老窯頭們百思不得其解。

    最後大概朝廷那邊覺得兢兢業業的宋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其調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書上,好歹得了個良的考評。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盡,出資建造了一座廊橋,後來發現宋大人離去車隊當中,沒有捎帶某個孩子後,小鎮幾個大姓門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說,宋大人與小鎮積攢下過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現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這些年在小鎮的生活,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如今改名為稚圭的丫鬟,關於她的身世來歷,眾說紛紜,住在泥瓶巷的當地人,說是一個鵝毛大雪的冬天,有個外地女孩沿路乞討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如果不是有人發現的早,就要去閻王爺那邊轉世投胎了。官署那邊做雜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說法,信誓旦旦說是宋大人早年讓人從別地買下的孤兒,為的就是給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個知冷暖的體己人,彌補一下父子不得相認的虧欠。

    不管如何,婢女被少年取名為稚圭後,算是徹底坐實了兩人的父子關係,因為小鎮大族豪紳都曉得,宋大人最鍾情於一方硯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過神,笑臉燦爛起來,「不知為何,想起那隻死皮賴臉的四腳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陳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們家竄,你說陳平安的狗窩,得是多麼不遭人待見,才會寒酸到連一條小蛇都不願意進去?」

    婢女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講緣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開懷道:「正是這個道理!他陳平安就是個緣淺福薄之人,能活著就知足吧。」

    她沒有說話。

    宋集薪自言自語道:「咱們離開小鎮後,屋子裡的東西交由陳平安照看,這傢伙會不會監守自盜啊?」

    婢女輕聲道:「公子,不至於吧?」

    宋集薪笑道:「呦,稚圭,監守自盜的意思也懂?」

    婢女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難道不是字面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露出一抹心神嚮往,「我聽說京城那個地方的藏書,比我們小鎮的花草樹木還要多!」

    就在此時,說書先生正說道:「世上雖已無真龍,龍之從屬,如蛟、虯、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活在人世間,說不定就……」

    老人故意賣了一關子,眼見聽眾們無動於衷,根本不懂得捧場,只得繼續說道:「說不定就隱匿在我們身邊,道教神仙稱之為潛龍在淵!」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

    頭頂突然飄落一片槐葉,蒼翠欲滴,剛好落在少年額頭上。

    宋集薪伸手抓住樹葉,雙指擰轉葉柄。

    ————

    想著還是去城東門討債一次的少年,在臨近老槐樹的時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葉飄落,只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

    只是一陣清風拂過,樹葉從他手邊滑過。

    草鞋少年身形矯健,快速橫移一步,想要攔截下這片樹葉。

    偏偏樹葉在空中又打了一個旋兒。

    少年不信邪,幾次輾轉騰挪,最後仍是沒能抓住槐葉。

    少年陳平安無可奈何。

    一個鄉塾逃學的青衫少年,與陳平安擦肩而過。

    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頭上不知何時停留一片槐葉。

    陳平安繼續去往城東門,哪怕要不到錢,催一催也是好的。

    ————

    遠處算命攤子那邊,年輕道人閉目養神,自言自語道:「是誰說天運循環無厚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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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下籤

    陳平安來到東門,看到那漢子盤腿坐在柵欄門口的樹墩上,懶洋洋曬著初春的日頭,閉著眼睛,哼著小曲,雙手拍打膝蓋。

    陳平安蹲在他身邊,對於少年來說,討債的事情,實在難以啟齒。

    少年只好安靜望向東邊的寬闊大路,蜿蜒而漫長,像一條粗壯的黃色長蛇。

    他習慣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揉搓。

    他曾跟隨姚老頭在小鎮周邊翻山越嶺,背著沉甸甸的行囊,裝有柴刀、鋤頭在內各色物件,滿滿噹噹。在老人的帶領下,會在各處走走停停,陳平安經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咀嚼泥土,細細品嚐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陳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清楚土壤的質地。以至於在後來,市面上一些老窯口的破碎瓷片,陳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那座窯口、甚至是哪位師傅燒出來的東西。

    雖然姚老頭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動輒打罵陳平安,曾經有一次,姚老頭嫌棄陳平安悟性太差,簡直就是個不開竅的蠢貨,一氣之下就把他丟在荒郊野嶺,老人獨自返回窯口。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臨近那座龍窯的時候,已是深夜時分,那天大雨滂沱,當在泥濘中蹣跚而行的少年,終於遙遙看到一點光亮的時候,倔強少年在獨力討生活後,第一次有想哭的衝動。

    可是少年從未埋怨過老人,更不會記恨。

    少年家世貧窮,沒有讀過書,但是明白一個書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沒有人是理所應當對你好的。

    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陳平安耐得住性子發呆,邋遢漢子好像覺得多半是沒法子矇混過關了,睜眼笑道:「不就五文錢嘛,男人這麼小氣,以後不會有大出息的。」

    陳平安滿臉無奈,「你不就在計較嗎?」

    漢子咧嘴,露出一嘴參差不齊的大黃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後變成我這樣的光棍,就別惦記那五文錢。」

    陳平安嘆了口氣,抬起頭,認真道:「你要是手頭緊,這五文錢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說好,以後一封信一顆銅錢,不能再賴賬的。」

    渾身透著一股酸腐味的漢子轉頭,笑眯眯道:「小傢伙,就你這種茅坑臭石頭的脾氣,將來很容易吃大虧的。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吃虧是福?你要是小虧也不願意吃……」

    他瞥見少年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頓,促狹道:「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了。」

    陳平安反駁道:「我方才不是說了,不要五文錢嗎?難道不算吃小虧?」

    漢子有些吃癟,神色惱火,揮手趕人:「滾滾滾,跟你小子聊天真費勁。」

    陳平安鬆開手指,丟了泥土,起身後說道:「樹墩子潮氣重……」

    漢子抬頭笑罵道:「老子還需要你來教訓?年輕人陽氣壯,屁股上能烙餅!」

    漢子轉頭瞥了眼少年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罵老天爺的喪氣話。

    ————

    塾師齊先生今天不知為何,破天荒早早結束了授業。

    學塾後頭有個院子,北面開了一個矮矮的小柴門,能夠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樹下聽故事的時候,被人喊來下棋,宋集薪不太情願,只是那人說是齊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們棋力有無長進,宋集薪對於不苟言笑的齊先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觀感,大概可以稱之為既敬且畏,所以齊先生親自下了這道聖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約,但是他一定要等說書先生講完故事,再去學塾後院。幫先生傳話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囑宋集薪千萬別太晚到,絮絮叨叨,還是老調重彈那一套,什麼我家先生是最講究規矩的,不喜歡別人言而無信,等等。

    宋集薪當時挖著耳朵,不厭其煩,說知道了知道了。

    當宋集薪帶著稚圭來到學塾後院,涼風習習,文質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經坐在了南邊的凳子上,腰桿挺直,正襟危坐。

    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對面,坐北朝南。

    齊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觀棋不語。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爺與人下棋,都會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擾到三位「讀書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鎮,沒有什麼所謂的書香門第,所以讀書人,堪稱鳳毛麟角。

    按照齊先生訂立下來的老規矩,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執黑先行。

    宋集薪和對面的同齡人,幾乎是同時開始學棋,只是宋集薪天資聰穎,棋力進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傳授兩人棋藝的齊先生視為高段者,猜先之時,就由宋集薪先從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數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隨後拈出一枚或是兩枚黑子,猜對白棋奇偶後,就能夠執黑先行,這就有了先行的優勢。宋集薪在頭兩年的對弈當中,無論是執白後行,還是執黑先行,無一敗績。

    不過宋集薪對下棋興致不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反觀資質遜色的青衫少年,既是鄉塾學生,又擔任書僮,與齊先生朝夕相處,哪怕只是旁觀先生枯坐打譜,也受益匪淺,所以青衫少年從執黑才能偶爾僥倖獲勝,到如今只要執黑,勝負就能與宋集薪在五五之間,棋力手筋的進步,顯而易見。對於這種此消彼長,齊先生不置一詞,袖手旁觀而已。

    宋集薪剛要去抓棋子,齊先生突然說道:「今日你們下一盤座子棋,執白先行。」

    兩個少年一頭霧水,皆不知「座子棋」為何物。

    齊先生語速不急不緩,仔細解釋過了規矩後,並不繁瑣,只是在四星位分別放下黑白兩子。

    中年人的捻子、落子,動作嫻熟,行雲流水,讓人賞心悅目。

    平時最喜歡恪守規矩的青衫少年,聽聞「噩耗」後,目瞪口呆,痴痴看著棋盤,最後小心翼翼說道:「先生,如此一來,好像很多定勢用不上了。」

    宋集薪皺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頭舒展道:「是棋盤格局變小了。」

    然後宋集薪邀功一般,抬頭笑問道:「對吧,齊先生?」

    中年儒士點頭道:「確實如此。」

    宋集薪朝著對面的同齡人挑了一下眉頭,笑問道:「要不要讓先兩棋,否則這傢伙肯定輸。」

    對面少年頓時面紅耳赤,嚅嚅喏喏,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獲勝次數越來越多,除了棋力增長之外,其實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這兩年下棋越來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厭其煩了,很多勝負手,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或是先手佈局明明佔優後,棋至中盤,宋集薪會刻意為了屠大龍而兵行險著。

    對於下棋,才華橫溢的宋集薪,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選。

    對於青衫少年,從第一次捻子落於棋盤,他就執著於勝負二字。

    齊先生望向自己的學塾弟子,「你可以執白先行。」

    接下來青衫少年落子緩慢,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宋集薪依舊是落子如飛,大開大合,羚羊掛角。

    雙方性情,天壤之別。

    不過八十餘手,青衫少年就輸得一塌糊塗,垂頭不語,緊抿著嘴唇。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著腮幫,一手雙指捻子,輕輕敲擊石桌,凝視著棋局。

    按照齊先生的規矩,雙方對弈,投子無聲認輸即可,絕對不可言「我輸了」三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緩緩投子。

    齊先生對弟子吩咐道:「練字去吧,不用收拾殘局,寫三百『永』字。」

    青衣少年趕緊起身,畢恭畢敬作揖告辭。

    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才輕聲問道:「先生也要離開這裡了?」

    雙鬢霜白的儒雅文士點頭道:「一旬之內,就會離開。」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還能為先生送行。」

    這位教書先生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開口說道:「無需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後到了小鎮之外,記得不要太過張揚。我身無別物,三本蒙學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你可以一併拿去,經常溫習,需知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若是能讀書破萬卷,更是下筆如有神,此間真意……你以後自然會知曉的。至於三本閒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閒暇時翻閱,也可怡情養性。」

    宋集薪滿臉驚訝,有些尷尬,壯著膽子說道:「先生像是在『託孤』,讓我好不適應。」

    齊先生滿臉笑意,柔聲道:「沒你說的這麼誇張,人生何處不相逢,以後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這位先生微笑之時,讓人如沐春風。

    他突然說道:「你去趙繇那邊看看,就當提前道別。」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這棋局就勞煩先生收拾嘍。」

    少年歡快跑去。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看似東一顆西一枚,雜亂無序,實則先黑後白,從宋集薪最後落子的那枚黑子開始撿起,順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時,婢女稚圭已經從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門外,並不踏足院子。

    他沒有轉頭,沉聲道:「好自為之。」

    在泥瓶巷長大的少女,此時滿臉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憐。

    溫文爾雅的儒士隱約露出一抹怒容,緩緩轉頭望去。

    眼神冷漠。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樣。

    天真無邪。

    中年讀書人站起身,玉樹臨風,望向那位少女,冷笑道:「孽障逆種!」

    少女緩緩收斂臉上的無辜神色,眼神逐漸冷冽,嘴角掛起譏諷笑意。

    她好像在說,你能奈我何?

    她就這樣與儒士直直對視。

    小院內外,彷彿有一雙蟒蛟在對峙。

    兩者之間,互視仇寇。

    遠處,宋集薪高聲喊道:「稚圭,回家啦。」

    少女立即踮起腳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開柴門,小跑著與教書先生擦身而過,跑出幾步後,她不忘轉身,對那個背影施了個萬福,嗓音婉約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許久過後,儒士嘆了口氣。

    春風和煦,竹葉搖曳,如翻書聲。

    ————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收拾著攤子,唉聲嘆息,相熟的小鎮百姓問起緣由,也只是搖頭晃腦不作答。

    最後一位曾經在此算姻緣的新嫁婦人,路過此地,眼見著年輕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澀澀停下腳步,嗓音軟糯,嘴上問著問題,那雙會說話的水潤眼眸,卻在年輕道人的英俊臉龐上使勁徘徊。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女子,視線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風景,然後道士嚥了嚥口水,說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語,「今日貧道給自己算了一簽,下籤,大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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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2:57: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碗水

    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鐵鎖井,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鐵鏈,年復一年,垂掛於井口內,何時有此水井有此鐵鎖,又是何人做此無聊事奇怪事,早已無人知曉真相,就連小鎮歲數最大的老人,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傳聞小鎮曾經有好事者,試圖檢驗鐵鏈到底有多長,不顧老人們的勸阻,對於「拽鐵鎖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壽一年」,這條口口相傳的老規矩,那人根本沒當回事,結果使勁拉扯了一炷香後,拔出一大堆鐵鏈,仍是沒有看到盡頭的跡象,那人已是精疲力盡,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鐵鏈,盤曲在水井軲轆旁,說是明天再來,他就偏偏不信這個邪了。此人回到家後,當天便七竅流血,暴斃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費勁折騰,屍體就是閉不上眼睛,最後有一個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讓那戶人家抬著屍體到水井旁邊,「眼睜睜」看著老人將那些鐵鏈放回水井,等到整條鐵鏈重新筆直沒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屍體終於閉眼了。

    一老一小緩緩走向那口鐵鎖井,小傢伙,是個還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孩子,可是說起這個故事來,口齒清晰,有條不紊,根本不像是個才蒙學半年的鄉野小娃娃,此時孩子正仰起頭,大大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輕輕抽了抽鼻子,兩條鼻涕小蛇就縮回去,孩子望著那個一手托著大白碗的說書先生,努努嘴,說道:「我說完了,你也該給我看看你碗裡裝著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別急別急,等到了水井邊上坐下來,再給你看個夠。」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許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剛到鐵鎖井旁邊就會一頭栽進去,到時候我可不會給你撈屍體,要不然就突然打了個雷,剛好把你劈成一塊焦炭,到時候我就拿塊石頭,一點點敲碎……」

    老人聽著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帶重複的惡毒晦氣話,實在有些頭疼,趕緊說道:「肯定給你看,對了,你這些話是跟誰學的?」

    孩子斬釘截鐵道:「跟我娘唄!」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傑地靈,鐘靈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腳步,皺眉道:「你罵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把好話反著說,比如宋集薪!」

    老人連忙否認,然後岔開話題,問道:「小鎮上是不是經常發生一些怪事?」

    孩子點點頭。

    老人問道:「說說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經道:「比如說你拎個大白碗,又不肯讓人放銅錢進去。你還沒說完故事的時候,我娘就說你講得不壞,雲裡霧裡,一看就是坑蒙拐騙慣了的,所以讓我給你送幾文錢,你死活不要,碗裡到底有啥?」

    老人哭笑不得。

    原來是先前在老槐樹下說完故事的說書先生,讓這個孩子領著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樂意,老人就說他這大白碗可有大講究,裝著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兒。那孩子天生活潑好動,被爹娘說成是個投胎的時候忘了長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歡跟著劉羨陽那幫浪蕩子四處瞎逛,但是為了釣上一條黃鱔或是泥鰍,這小屁孩也能夠在太陽底下暴曬半個時辰,一動不動,耐心驚人。

    所以當老人說那白碗裡裝著什麼,孩子立即就咬餌上鉤。

    哪怕老人一開始提了個古怪要求,說要試試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沒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了,反正給人提幾下也不會掉塊肉。

    但是讓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發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卯足勁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沒能把他成功提起來,孩子最後斜瞥了眼老人的細胳膊細腿,搖了搖頭,心想同樣是瘦桿子,陳平安那個窮光蛋的力氣,就比這個老頭子大多了。只是想著自己還沒瞧見白碗裡頭的光景,彷彿天生早早開竅的孩子,就忍著沒說一些會讓老人下不來台的言語,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一帶,論吵架罵街,尤其是陰陽怪氣說話,這個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讀書人宋集薪,第一則是這個孩子他娘。

    老人來到水井旁,但是沒有去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磚堆砌,

    無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來。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對著井口,往後一蹦,屁股剛好坐在井口上。

    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這要是一個不留神,那個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這口古井的歷史淵源,收屍都難。

    老人緩緩向前幾步,眯起眼,俯身審視著那條鐵鎖,一端捆綁死結於水井軲轆底部。

    「風水勝地,甲於一洲。」

    老人環顧四周,百感交集,心想道:「又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後會花落誰家?」

    老人伸出空閒的左手,凝視手心。

    掌心紋路,斑駁複雜。

    但是出現了一條嶄新紋路,正在緩緩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來的縫隙。

    神人觀掌,如看山河。

    只不過這位老人,當下只是在看自身罷了。

    老人皺起眉頭,驚嘆道:「不過短短半天,就已是這般慘淡光景,那幾位豈不是?」

    孩子已經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老人,大聲催促道:「你到底給不給我看白碗?!」

    老人無奈道:「你趕緊下來,趕緊下來,我這就給你看大白碗。」

    孩子將信將疑,最後還是跳下井口。

    老人猶豫片刻,臉色肅穆,「小娃兒,你我有緣,給你看看這碗的玄妙,也無不可,但是看過之後,你不許對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親,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讓你見識見識,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兒戳脊樑骨,也不給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開始吧。」

    老人鄭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邊,一低頭,發現兔崽子這次換成雙腳岔開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後悔自己招惹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娃兒了。

    老人收斂雜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開始微微傾斜,幅度幾乎微不可查。

    孩子感覺自己等了挺久,也沒見頭頂那個白碗有絲毫動靜,老頭子也始終保持那個姿勢。

    就在孩子的兩條鼻涕蟲快要掛到嘴邊,耐心耗盡的前一刻。

    只見手指粗細的一股水流,從白碗中傾瀉而出,墜入水井深處,無聲無息。

   

    孩子呲牙,就要破口大罵。

    他突然閉上嘴巴,有些驚訝,片刻後,孩子的臉色已經從震驚變成茫然,再然後,孩子開始恐懼,猛然回過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來,老人用那隻白碗倒入水井的份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

    可是一直有水從白碗向外倒出。

    孩子覺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見鬼了。

    ————

    劉羨陽隨手從路邊折了一根剛抽芽的樹枝,開始練劍,整個人跟滾動的車軲轆似的,癲狂旋轉,根本不心疼腳上那雙新靴子,小路上揚起無數塵土。

    高大少年出了小鎮,一路由北向南走,只要走過宋大人出錢建造的廊橋,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開辦的那座鐵匠鋪,劉羨陽其實一向心高氣傲,但是阮師傅只用一句話,就讓少年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來這裡,只為開爐鑄劍。」

    鑄劍好啊,劉羨陽一想到自己將來就能有一把真劍,就忍不住興奮起來,丟了樹枝,開始邊跑邊喊,鬼哭狼嚎。

    劉羨陽想著阮師傅私下傳授的那幾個拳架子,就開始練習起來,倒也有模有樣,虎虎生風。

    少年與廊橋越來越近。

    廊橋北端的台階上,坐著四個人,姿態婀娜的豐腴美婦,懷裡抱著一個大紅袍子的男孩,他高高揚起下巴,像是一場剛剛獲得大捷的將軍,台階那一頭,坐著個滿頭霜雪的高大老人身邊,老人正在小聲安慰一位氣鼓鼓的小女孩,她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膚在陽光照耀下,晶瑩剔透,以至於能夠清晰看到皮膚下的一條條青筋脈絡。

    兩個孩子剛剛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發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邊的婦人投來一個致歉的眼神,威嚴老人對此視而不見。

    台階底下,還站著個姓盧的年輕人,正是盧氏家主的嫡長孫,叫盧正淳,興許是真的一方水土,能夠養育一方人,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人物,皮囊相貌總要生得比別處男女更好些。只不過盧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階坐著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盧家擁有的龍窯,無論數目還是規模,都冠絕於小鎮,也是族內子弟走出小鎮,去外地開枝散葉最多的一個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鎮威風八面的盧正淳,神色拘謹,臉色蒼白,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好像稍有紕漏就會被人抄家誅九族。

    男孩說著小鎮百姓聽不懂的話,「娘親,這個姓劉的小蟲子,祖上真是那位……」

    當他剛要說出姓名,婦人立即摀住孩子嘴巴,「出門前,你爹與你叮囑過多少次了,在這裡,不可輕易對誰指名道姓。」

    男孩掰開婦人的手,眼神炙熱,壓低嗓音問道:「他家當真代代傳承了寶甲和劍經?」

    婦人寵溺地摸著幼子腦袋,柔聲道:「盧氏用半部族譜擔保,兩件東西還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嬌道:「娘親娘親,咱們能不能跟小白家換一下寶物啊,咱們謀劃的那具寶甲實在太醜了,娘親你想啊,換成那部劍經的話,就能夠夢中飛劍取頭顱,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比一個烏龜殼厲害太多?」

    不等婦人解釋其中淵源緣由,隔壁那邊的女孩已經怒氣衝衝道:「就憑你也想染指我們失傳已久的鎮山之寶?此次我們來此,是名正言順的物歸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臉的傢伙,是做強盜、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來著!」

    男孩轉頭做了個鬼臉,然後譏笑道:「臭丫頭你自己也說了,是鎮『山』之寶,山門輩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變換嬉笑臉色,從婦人懷中站起身後,眼神憐憫地俯視小女孩,像是學塾先生在訓斥幼稚蒙童,「大道長生,逆天行事,只在爭字。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以後如何繼承家業,又如何恪守祖訓?你們正陽山後裔,歷代子孫務必每隔三十年,就需要拔高正陽山至少一百丈,臭丫頭,你以為從你爺爺到你爹,做得很輕鬆不成?」

    小女孩有些輸了氣勢,神色萎靡,耷拉著腦袋,不敢正視那個男孩。

    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沉聲道:「夫人,雖說童言無忌,但是萬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塵,你們自己掂量後果。」

    婦人嫵媚一笑,重新將臉色陰沉的幼子拽回懷中,綿裡藏針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輩何須如此上綱上線,莫要壞了咱們兩家的千年友誼。」

    不曾想老人脾氣剛烈至極,直接頂回去一句,「我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有恩報恩,雖千年不忘,有怨報怨,從無過夜仇!」

    婦人笑了笑,沒有做意氣之爭。

    此次小鎮之行,人人身負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兒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蘊,三者都孤注一擲,豪賭一場。

    這位婦人,雖然衣裳樸素,卻氣態雍容,只是小鎮百姓沒有見過世面,不知其中關竅玄機。

    從頭到尾,盧正淳始終背對著廊橋台階。

    之前第一次在盧氏大宅見到這些貴客,自己的那個親弟弟,不過是年輕氣盛,定力不夠,這才暫時忘卻祖父的告誡,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婦人的胸脯,便被氣得渾身發抖的祖父讓人拖下去,活活杖殺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時候嘴裡塞滿了棉布,所以繼續陪著祖父在大堂議事的盧正淳,既聽不到弟弟的淒慘哀嚎,也見不到血肉模糊的畫面。等到商議完畢,一起出門尋找那個姓劉的少年,盧正淳跨出大堂門檻,才發現庭院當中,血跡早已清洗乾淨。那四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雙小孩子,對此也毫無異樣,彷彿這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一刻,盧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個人,怎麼像是比死了一條狗還不如?

    何況那個人還姓盧,在前一天深夜,與他這個哥哥喝酒壯膽的時候,無比雀躍,說是以後一定要飛黃騰達,光耀門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聯手在外邊闖出一片天地。

    直到走出盧家大宅後,盧正淳的腦子仍是一片空白。

    在那之後,盧正淳就開始心生恐懼,陌生貴人們問話的時候,他說話嗓音會顫抖,帶路的時候,走路步伐會飄忽,他知道自己這個樣子,會貽笑大方,會讓祖父失望,讓家族蒙羞,但是年輕人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好像全身都在從骨子裡

    (本章未完,請翻頁)

    滲出寒氣。

    祖父在去年年關,帶他們兄弟走入一間密室,告訴他們一個消息,盧家很快就要為某些貴人辦事,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辦事,做成了,盧家會將報酬變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門磚,只要貴人願意點點頭,那麼以後他們兄弟腳下,就會出現一條陽關大道,平步青雲,最終獲得無法想像的榮華富貴。那個時候,他才明白為何自己和弟弟,需要從小就學習那麼多種稀奇古怪的方言。

    盧正淳看著那個越來越靠近廊橋的劉陽羨,他突然開始無比仇恨這個人,這個曾經被自己帶人堵在小巷裡的窮光蛋,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某個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邊喊死人了,他和幾個死黨原本已經按照約定,正要脫褲子,給地上那個不識抬舉的少年,當頭降下一場甘霖。盧正淳直到現在,也不明白什麼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為何會對劉羨陽刮目相看,至於他們所謂的什麼寶甲、劍經,什麼正陽山,長生大道,還有什麼爭機緣搶氣運等等,盧正淳好像都聽得懂,其實又都聽不懂。

    但是盧正淳能夠很確定一件事,就是他無比希望劉羨陽死在這裡。

    至於真正的原因,盧正淳不敢承認,也不願深思。

    在內心深處,盧正淳絕對不希望卑賤如狗的劉羨陽,見到自己這位錦衣玉食的盧家大少,竟然淪落到跟他姓劉的一個鳥樣。

    奇恥大辱,莫過於此。

    美婦人望著那個喃喃道:「來了。」

    高大少年一路打拳而來,到後來出拳迅猛,越打越快,以至於少年的身形都被拳勢裹挾,有些踉蹌。

    在行家眼中,初具雛形的拳意當中,已經透出一絲剛柔並濟的大成風範。

    武道拳法一途,有句入門口訣:不得拳真意,百年門外漢。一悟拳真意,十年打鬼神。

    美婦人如釋重負,果不其然,這個姓劉的少年就是他們要找之人,確實天賦不俗,哪怕是在他們的那些仙家府邸裡,根骨資質也不容小覷。

    當然了,在美婦人和魁梧白髮老人的廣袤世界裡,數量最多的,也正是這種人。

    美婦人站起身,對台階底下的盧正淳吩咐道:「你去告訴那少年,問他想要什麼,才願意拿出鎧甲和書籍這兩樣傳家寶。」

    盧正淳轉過身的同時,就已經低頭躬身,同樣用小鎮百姓絕對聽天書的某種方言,回答道:「是,夫人。」

    婦人淡然道:「記住,你與那少年說話的時候,要和顏悅色,注意分寸。」

    男孩伸出手指,居高臨下,厲色道:「壞了大事,本公子就將你剝皮抽筋,再把你的魂魄煉製成為燈芯,要你燈滅之前,時時刻刻生不如死!」

    盧正淳嚇得打了個激靈,彎腰更多,惶恐不安道:「小人絕不會誤事!」

    小女孩終於覺得扳回一城,嗤笑道:「在這些凡夫俗子面前,倒是威風十足,不知道是誰在來的路上,被同道中人當面罵做野種,也不敢還手。」

    魁梧老人對那對勢利眼母子,其實一開始就觀感極差,於是補了一句,「小姐說錯了,哪裡是不敢還手,分明是不敢還嘴。」

    一襲鮮豔紅袍的男孩,咬牙切齒,死死盯住女孩,臉色陰森,但是也沒有什麼撂狠話,最後反而展顏一笑,很是燦爛。

    婦人更是視線始終放在前方道路上,臉色雲淡風輕,至於她是否心生芥蒂,天曉得。

    小女孩冷哼一聲,跑下台階,蹲在溪邊,低頭望向水裡的游魚。

    偶爾有成群結隊的鯉魚,在她視線裡游曳而過,數目不等,紅青兩色皆有。

    一些個小鎮上了歲數的老人,在老槐樹底下閒聊的時候,經常說在雷雨天氣裡,他們經過廊橋的時候,都曾看到橋底下游出過一尾金燦燦的鯉魚。

    只是有老人說那條金色鱗片的鯉魚,大小不過手掌長短,也有人說那條奇怪鯉魚,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長,簡直就是快成精了。

    眾說紛紜,老人們爭來爭去,以至於聽故事的孩子們誰也不願意當真。

    此時,小女孩凝視著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雙手托著腮幫,目不轉睛。

    白髮老人蹲坐在她身邊,輕聲笑道:「小姐,如果盧家沒有說謊,這份大機緣已經落入別人口袋了。」

    小女孩轉過頭,咧嘴笑道:「猿爺爺,說不定有兩條的!」

    於是她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滑稽光景。

    小女孩很快意識到這一點,趕緊伸手摀住嘴巴。

    老人忍住笑意,解釋道:「還未走江的蛟龍之屬,最講究劃分地盤,不允許同類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聲,重新轉過頭後,雙手托著腮幫發呆,喃喃道:「萬一有呢。」

    在小女孩這邊始終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嚴長輩的神色,伸手輕輕按住女孩的腦袋,沉聲道:「小姐,切記,這『萬一』二字,委實是我輩頭號死敵,決不可心存僥倖!小姐你雖是金枝玉葉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隻手,使勁揮動,嬌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爺爺,我的耳朵要起繭子啦。」

    老人說道:「小姐,我去盯著那邊的動靜了,對方雖然是咱們正陽山檯面上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罷,省得髒了小姐的耳朵。」

    她只是揮手趕人。

    他只好無奈離去。

    這位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雙手垂膝,走路之時,後背微駝,如負重而行。

    岸邊的女孩,突然使勁揉了揉眼睛。

    她發現小溪裡的水位,分明開始緩緩上漲,肉眼可見!

    若是在小鎮之外,例如在正陽山,或是在家鄉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條小溪流水瞬間乾涸,她也不會有半點驚奇。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說在這裡天然封禁一切玄術、神通和道法嗎?而且越是修為高深,反噬越是厲害嗎?猿爺爺就說過,哪怕是傳說中的那個人,在這裡待得時間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薩過江的艱難處境,很難真正阻止誰動手爭奪……」

    她最後晃了晃腦袋,懶得再想這個謎題了。

    小女孩轉頭望去,看著猿爺爺的高大背影。

    她歡快想著,等到這裡徹底開禁之後,她就請求猿爺爺將那座名叫披雲山的山峰搬走。

    帶回家鄉後,當做她的小花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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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稗草

    陳平安回到院子後,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於是陳平安坐到門檻上,開始想像自己在拉坯,雙手懸空,很快草鞋少年就進入忘我狀態。少年勤勉是一方面,此舉能夠扛餓,也很重要,所以陳平安養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習慣。燒瓷一事,最講天意,因為開窯之前,誰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終是否契合心意,只能聽天由命。不過在燒窯之前,拉坯無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過陳平安被姚老頭認為資質差,多是做些練泥的體力活,陳平安就只能在旁邊仔細觀摩,然後自己練泥,自己拉坯,尋找手感。

    隔壁院子響起柴門推開的聲響,原來是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從學塾返回,英俊少年一個衝刺,輕鬆跨上矮牆,蹲下後,鬆開手掌,全是指甲蓋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樣,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這種不值錢的石頭,大小不一,在小鎮溪灘裡隨處可見,其中以一種如同滲滿雞血的鮮紅石頭,最為討喜,學塾齊先生就為弟子趙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覺得挺有眼緣,好幾次想要拿東西跟那傢伙換,對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丟出一顆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陳平安的胸口,後者無動於衷。

    再丟,這一次丟中了草鞋少年的額頭,陳平安仍是巋然不動。

    宋集薪對此見怪不怪,噼裡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顆,先後都摔了出去,雖說宋集薪有意讓陳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沒有直接砸陳平安的手臂、十指,因為宋集薪覺得這樣就是勝之不武了。

    宋集薪丟完石子,拍了怕手掌。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頭,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狀。

    跳-刀這門技藝,在小鎮老窯匠當中,並不算誰的獨門絕活,但老姚頭的跳-刀手法,不管誰看到了,都會伸出大拇指。

    老姚頭收了幾個徒弟,始終沒辦法讓老人真正滿意,到了劉羨陽這裡,才認為找到了個可以繼承衣缽的人。以前劉羨陽練習的時候,陳平安只要手頭沒事,就會蹲在一旁使勁盯著。

    劉羨陽最好面子,也只知道陳平安口風緊,就經常拿老姚的秘傳口訣來震懾後者,例如「想要刀的線路走得穩,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穩,歸根結底,是心穩。」

    不過當陳平安追問什麼叫心穩,劉羨陽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乏味,就跳下牆頭進入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牆邊,若是她不踮腳,就剛好露出上半張臉龐,即便如此,已經隱約可見少女是個美人胚子。

    她想了想,輕輕踮起腳跟,視線落在貧寒少年四周,最後在地上找到了兩顆心儀的石子,一顆色澤猩紅且剔透,一顆雪白瑩潤,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丟掉不要的。

    她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怯生生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幫我把那兩顆石子撿起來,我挺喜歡的。」

    陳平安緩緩抬起頭,手上動作並未停歇,依然很穩,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後的枝頭第一抹綠芽兒,極美。

    只是少年已經低下頭了,錯過了這幕動人景象。

    她嘴角翹起,一雙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極細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曳。

    等到陳平安停下手頭事情,詢問到底是哪兩顆石子的時候,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復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軟得像是雨後春泥。

    陳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撿起那兩顆石子,走到牆邊,她剛抬起手,草鞋少年就已經將石子放在牆頭上。

    她拿起兩枚石子,緊緊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尋覓此物,便是大海撈針,十年難遇。

    有緣人哪怕無心,卻好似爛大街的破爛貨,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陳平安笑問道:「就不怕鼻涕蟲堵在你們門口罵半天?」

    她沒有承認自家公子偷拿別人東西,但好像也沒臉皮否認事實,就笑著不說話。

    泥瓶巷住著個一對母子,兩人的罵架功夫,小鎮無敵手,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夠與他們過過招。其中孩子特別頑劣,常年掛著兩條鼻涕蟲,喜歡去溪灘裡摸魚、撿石子,抓來的魚都養在一隻大水缸裡,石子就堆積在水缸旁邊。宋集薪偏偏喜歡招惹這個小刺頭,隔三岔五就去順手牽羊幾顆石子,一天兩天看不出,可是經不住宋集薪經常摸走,一旦被孩子確認自己少了寶貝,就會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貓似的,能夠在院門外罵一個時辰,他娘親也從不勸,反而還會可勁兒煽風點火,專門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好幾次把宋集薪給氣得牙癢癢,差點就要拎著板凳出門幹架,婢女稚圭好說歹說,才勸阻下來。

    驀然間,一個尖銳嗓子響起,「宋集薪宋集薪,快來捉姦,你家婢女跟陳平安正眉來眼去,明擺著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說不定今晚她就翻牆去敲陳平安的門了!趕緊滾出來,嘖嘖嘖,陳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們的臉蛋了,你是沒看到,陳平安笑得賊噁心人了……」

    宋集薪根本沒有露面,在屋裡直接喊道:「這算什麼,我昨晚還看到陳平安跟你娘親拉拉扯扯,被我撞見後,陳平安才把爪子從你娘衣領裡使勁『拔』出來,這也怪你娘親,她那兒呀,實在太壯觀太飽滿了,可憐陳平安累得滿頭是汗……」

    小巷裡有人狠狠踹著宋集薪院門,憤怒道:「宋集薪,出來,單挑!你輸了,你把稚圭送給我當丫鬟,每天給我喂飯鋪床洗腳!我輸了,就把陳平安給你當下人雜役,咋樣?就問你敢不敢,反正誰不敢就是縮頭烏龜!」

    屋內宋集薪懶洋洋道:「一邊涼快去!你爹我翻了翻黃曆,今天不適宜打兒子,顧粲,算你運氣好!」

    屋外的孩子使勁捶門,「稚圭,你跟著這麼個孬種少爺,多憋屈啊,你還是跟劉羨陽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個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稚圭轉身走向屋子。

    屋內,宋集薪正在仔細擦拭一隻翠綠葫蘆,是年代不詳的老物件,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家產」之一,宋集薪起先並不上心,後來無意間發現每逢雷雨天,葫蘆內便嗡嗡作響,可是宋集薪拔掉蓋子後,不管如何揮動搖晃,也不見有任何東西滑出,往裡頭灌水、裝沙子,倒出來還是水和沙子,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宋集薪實在沒轍了,加上有次被門外顧粲的潑辣娘親,一口一個有娘生沒爹養的私生子,給罵得心煩意亂,宋集薪就拿刀對著葫蘆一頓劈砍,結果讓少年瞠目結舌,刀刃已經翻捲,葫蘆依舊完好無損,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燒掉的一封信上寫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銀銅錢,保證你們主僕二人衣食無憂,閒暇時候,可以蒐羅一些見之心喜的古董,權當陶冶性情。小鎮雖小,粗糧可以養胃,書籍可以養氣,景緻可以養目,寂寥可以養心。今日起,盡人事聽天命,潛龍在淵,日後必有福報。」

    宋集薪雖然怨恨那個男人,但是有錢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風淳樸的小鎮上,想要大手大腳都很難,這麼多年來,宋集薪還真就喜歡上了收破爛的行當,滿滿噹噹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綠葫蘆這樣的偏門玩意兒。只不過宋集薪有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一大箱子,五花八門,三十餘件物件,這只葫蘆最為貴重,然後是一隻鏽跡斑斑的紫金鈴鐺,搖晃起來,明明看見懸錘在撞擊內壁,本該發出清脆聲響,卻是無聲無息,讓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驚奇。最後是一把落款為的「山魈」的古樸茶壺,其餘物件,宋集薪喜歡得粗淺,稱不上一見鍾情。

    名叫顧粲的孩子站在門外,破口大罵,中氣十足。

    沒過多久,罵聲戛然而止。

    然後陳平安看到那個傢伙猛然推開自己院門,滿臉驚慌,拴上門閂後,蹲在門旁,不斷給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邊。

    陳平安不明就裡,但是貓著腰跑到孩子身邊,蹲下後輕聲問道:「顧粲,你做什麼?又惹你娘發火了?」

    孩子使勁抽了抽鼻子,壓低嗓音道:「陳平安,我跟你說,剛才我碰到個怪人,他手裡那隻白碗,能夠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這麼點大的碗,我親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個時辰!那傢伙剛才路過咱們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好像停了下來,該不是看到我了吧?慘了慘了……」

    孩子雙手比劃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後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嚇死宋集薪他爹了。」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那個槐樹下的說書先生?」

    孩子使勁點頭,「可不是,老頭手上力氣沒幾斤,連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瘆人得很!」

    孩子突然抓住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我這次是真沒騙你!我可以發誓,如果騙你,就讓宋集薪不得好死!」

    陳平安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孩子立即閉嘴。

    門外有一陣腳步聲,漸漸響起,漸漸落下。

    一物降一物。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亂擦了一把臉,臉色發白,顯而易見,這個名叫顧粲的鼻涕蟲,是真的被嚇得半死。

    孩子冷不丁問道:「陳平安,那傢伙不會是去我家了吧?咋辦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陪你就回你家看看?」

    孩子大概是就等著陳平安這句話,猛然起身,又頹然坐下,哭喪著臉道:「陳平安,我腿軟走不動路啊。」

    陳平安站起身,彎腰扯住孩子的後領口,一手提拎著孩子,一手打開門閂,走出院子。

    孩子家離這不遠,也就百來步路程,果不其然,顧粲看到那個老頭子就在他家院子裡,他娘親竟然還給那老頭子拿了一條凳子。

    那一刻,孩子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所以他選擇躲在陳平安身後,讓高個子的頂上去。

    陳平安也沒有讓這孩子失望,有意無意護在他身前。

    當熊孩子顧粲握住陳平安的袖口,沒來由就立即滿腔豪氣了。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隻白碗,憑空消失不見。

    顧粲立即又腿軟了,整個人躲在陳平安身後,戰戰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靜的鄉野村婦,又看了眼眉頭緊皺的草鞋少年,最後對縮頭縮腦的孩子說道:「小娃兒,知不知道你家水缸裡養著什麼?」

    孩子在陳平安身後喊道:「還能有啥,我從溪裡摸上來的魚蝦螃蟹,還有田裡釣上來的泥鰍黃鱔!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好了,別客氣……」

    孩子的嗓音越來越低,顯然底氣不足。

    婦人捋了捋鬢角髮絲,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平安。」

    陳平安領會她的意思,揉了揉顧粲的腦袋,然後轉身離去。

    婦人眼神深處,對這個草鞋少年,隱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棄雜念,轉頭對老人問道:「這位遠道而來的仙師,對於這份機緣,是要買,還是搶?」

    老人搖頭笑道:「買?我可買不起。搶?我也搶不走。」

    婦人也搖頭,「以前是如此,以後未必了。」

    原本意態閒適的老人聽聞此言,如遭雷擊,猛然揮袖,五指掐動如飛。

    老人喟然長嘆道:「何至於此啊!」

    婦人臉色冷漠,譏笑道:「仙長以為這座小鎮,能有幾個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個天大決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現。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婦人雖然故作鎮定,其實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顧粲招手道:「小娃兒,過來瞅瞅。」

    孩子望向娘親,她點了點頭,充滿鼓勵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後,老人朝碗中水面輕輕吹了一口氣,漣漪陣陣。

    老人笑道:「張嘴。」

    與此同時,老人隨手一抹,便從孩子身上不知何處摸出一片槐葉。

    雙指虛捻,並未實握。

    孩子下意識啊了一聲。

    老人屈指一彈,這片蒼翠欲滴的槐葉沒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當場,然後發現好像自己嘴中沒有任何異樣。

    老人不給他詢問的機會,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細看看有什麼。」

    顧粲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極其微小的黑點,然後漸漸變成一條稍稍醒目的黑線,最終緩緩壯大,好像變成了一條土黃色的小泥鰍,在白碗水面的漣漪中,歡快翻滾。

    腦子一團漿糊的孩子靈光乍現,驚呼道:「我記得它!是我從陳平安那邊……」

    婦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兒子臉上,怒容道:「閉嘴!」

    老人對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輩修士,為證長生,大逆不道。這點爭奪,不算什麼。不用如此緊張,該是你兒子的,逃不掉,不該是那個少年的,也守不住。」

    這個叫顧粲的孩子,體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當這位身負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傳秘術,對其摸骨稱重,自然就拎不動顧粲了。

    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則三歲小兒,持金過市,不是自找死路嗎?

    老人灑然一笑,眼神卻冰冷,緩緩道:「當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親自坐鎮,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蟬,牙齒打顫。

    婦人如釋重負。

    老人重新換上那副慈祥和藹的臉龐,「孩子,這只碗,裝著整條江水,如今還養著一條小蛟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嫡傳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開宗』之祖,雖是下宗……總之,以後你自然會明白,真君和開宗這四個字的份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會比這一碗江水更重。」

    孩子突然哭了起來,「這樣不對!它是陳平安的!」

    婦人惱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訓這個豬油蒙心的蠢兒子。

    老人擺擺手,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有此心腸,並非全是壞事。」

    孩子低下頭,用手背擦拭淚水,以及鼻涕。

    婦人悄然望向老人。

    老人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同道中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孩子抬起頭後,他的娘親,和莫名其妙就從天上掉下來的半路師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轉過頭,陳平安離開的時候,沒有忘記關上院門。

    ————

    小鎮就像是一塊莊稼地,趕上了大年份,豐收的季節。

    不過有些人,只是夾雜在稻穀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過一眼,就再無第二眼。

    例如孤孤單單走在泥瓶巷裡的草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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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雨雖寬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其中年輕男人頭戴高冠,腰懸綠佩,比起小鎮首富盧氏的子孫,更像是個富貴公子哥。女子年齡不好辨認,乍一看,少女的模樣,肌膚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掛在屋簷邊上的冰錐子。又一看,三十歲的風情,丹鳳眼眸,身姿妖嬈,從頭到腳,有著一股傾瀉直下的風流,走起路來,腰肢擰轉,有著小鎮女子絕沒有的韻味。

  女子左顧右盼,滿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觸摸黃泥牆壁,實在察覺不出蛛絲馬跡,好奇問道:「苻南華,這裡真是你說的隱蔽福地之一?為何我家老祖之前給出的堪輿形勢圖上,對這條巷弄並未著重標注?」

  年輕男人答非所問:「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如何報答我?」

  女子側過身,雙手十指交錯放在身後,襯托得她胸口風光,愈發飽滿豐碩,她半真半假柔聲笑道:「任君採擷,如何?」

  年輕男人不曾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沒了章法,何況來此「訪親尋友」,擔負著整個家族百年興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腸,也絕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小鎮,與眼前女子來一場露水鴛鴦姻緣。

  所以他很快轉移話題,用手指向小巷深處,笑道:「蔡仙子,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我不得不再重複一遍,按照之前的約定,這條泥瓶巷有兩戶人家,一對主僕,一對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選其一,押注的本錢,便是你們雲霞山的特產雲根石,每年送給我們老龍城十塊。」

  女子點頭,笑意嫵媚,「當然可以呀。」

  年輕男人緩緩前行,繼續說道:「接下來,你一旦在此獲得家族預期之外的機緣,那件物品必須交由你我雙方祖師鑑定,給出一個公道價格,之後你們雲霞山拿出一半的等價雲根石,蔡金簡,你可有異議?或者說,你能否確定,你在此時此地答應此事後,能夠在利益得手、落袋為安了的事後,也能夠說服你們雲霞山的那幾位祖師爺們,點頭認可這項賭約?」

  女子已經變了臉色,肅穆端莊,與先前判若兩人,像是淪落風塵的青樓花魁,搖身一變,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這位被稱為雲霞山蔡金簡的女子,沉斬釘截鐵道:「可以!」

  年輕男人眯起眼,臉色晦暗,停下腳步,正視身高不輸自己的女子,「醜話說在前頭,你我今日能夠結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見鍾情,意氣相投,只是老龍城與雲霞山數百年來,歷代祖師長輩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香火情,萬一我們搞砸了,惹來那幫老頭子們的雷霆震怒,別說我苻南華,或是你蔡金簡,就算是我們的父母師父,也一樣擔待不起!」

  蔡金簡笑道:「所以在小鎮這段時日,我們一定要坦誠相見,精誠合作,對吧?」

  苻南華在這條陰暗巷弄,也盡顯英俊風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華轉頭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後,壓低嗓音道:「咱倆還需小心那兩人才是,畢竟他們不是正陽山,稱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門正派,而且聽說那兩個傢伙,本來就路子極野,不太講規矩。」

  高挑女子瞇起那雙會說話的丹鳳眸子,像是在嬌滴滴說著,所以我蔡金簡才會選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華輕聲道:「走吧,雖說此地有聖賢鎮壓、平衡各方勢力,但是還是小心為妙,陰溝裡翻船就不好了。總之,你我能否鯉魚跳龍門,在此一舉。」

  這位名動一方的天之驕子,道心愈發堅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殺!」

  他望向小巷深處,看到一位清瘦少年從遙遙對面走來。

  是第二次見面了。

  兩人繼續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對落在凡間的神仙眷侶。

  高挑女子也看到了那位少年,打趣道:「門那邊,小巷裡,兩次碰著了,你說這個少年會不會?」

  她話只說了一半,苻南華當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鎮六百戶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養的奴婢雜役,將近五千人,小鎮再藏龍臥虎,也有個定數,何況這麼多年來,那些個有根骨有福運有淵源的好胚子,早就給暗中瓜分殆盡了,我們這次之所以能夠『撿漏』,無非是那些心思難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賣漏而已。」

  女子也是自嘲一笑,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顏。

  猶豫一下,苻南華仍是說道:「我不知你祖師如何傳授天機,我爹倒是跟我說過一番言語,進入此地後,若是有人讓你心生寒意,必須主動退避,敬而遠之,決不可輕易忤逆挑釁,畢竟此地藏龍臥虎,深不可測。心生惡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鎮探幽尋寶的對手了。至於讓你心生親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祿厚重之人,並且有望轉為自己的機緣,到時候只要別輕易殺人,不要壞了那幾條雷打不動的老規矩,除此之外,是買是騙,還是強取豪奪,就看……」

  蔡金簡嘴角翹起,「就看我們的心情了。」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苻公子,你為何不讓我帶上紮根本地的趙氏子孫,雖說我臨行前也學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華打斷女子話語,搖頭道:「那些個大姓門戶,跟外邊一直有著藕斷絲連的秘密渠道,能夠在聖人眼皮子底下,傳遞一些不痛不癢的消息,而不被視為越過雷池,一代代積累下來,底蘊深厚,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們老龍城和雲霞山仍是略遜一籌,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終究不美,容易橫生枝節,貽誤大事。等下你要是不願說話,我來代勞便是。」

  她笑道:「沒關係,說些拗口話罷了,我還不至於如此嬌氣。」

  苻南華一笑置之,蔡金簡也未多說什麼。

  歸根結底,半路結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

  更何況,對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證道的人眼中,祖孫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麼?

  苻南華笑容恬淡,雍容華貴,如人間頭等豪閥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洩露天機,將他爹秘傳自己的「心法」說給蔡金簡聽,理由其實很簡單。

  相較先前同行之人的其餘兩個,木訥的中年男子,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華在踏入小鎮柵欄城門的第一步,就對身邊盟友女子,雲霞山的蔡金簡,心生殺意!

  苻南華下意識伸手握住腰間那枚綠佩。

  老龍布雨,巧奪天工。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蔡金簡想了想,閉上眼睛,片刻後睜眼說道:「宋集薪,顧粲……我選顧粲好了。」

  苻南華挑了一下眉頭,「好。一言為定!」

  兩人視野中,當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處,就要開鎖推門而入。

  苻南華帶著蔡金簡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們又見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從顧粲家出來的陳平安,聽到聲音後,轉過身,點頭問道:「有事嗎?」

  苻南華用嫻熟流暢的小鎮方言土話說道:「這裡是叫泥瓶巷吧,想問你這邊是不是住著一個叫宋集薪的人,還有一個叫顧粲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們家與宋集薪父親是世交,我身邊這位姐姐,姓蔡,是顧粲他娘親的娘家人,所以我們兩個結伴而行,剛好都在一條巷子裡,你說巧不巧,感覺什麼都湊一起了,真是無巧不成書。」

  苻南華笑意從容,哪怕是與市井底層的草鞋少年說話,身材修長的他為了照顧少年,微微彎腰,始終保持這個姿態與少年說話,既不顯得矯揉做作,讓人覺得居心不良,更會讓旁人覺得溫良恭儉讓,謙謙君子。

  仰著腦袋的少年嗯了一聲,笑容靦腆,輕聲道:「是很巧。」

  苻南華笑意更濃,溫聲道:「那麼這兩家人是住在?」

  不曾想少年搖頭道:「我前不久還是一口龍窯的學徒,在小鎮外邊住了很多年,剛搬來這兒,還不熟悉街坊鄰居,你要不要問問別人?」

  苻南華笑了笑,沒有急於說話,似乎在醞釀措辭。

  高挑女子笑道:「小弟弟,說謊可不好,你覺得我們像是壞人嗎?退一萬步說,光天化日之下,我們能做什麼壞事?」

  陳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簡恢復平時的言語,對苻南華說問道:「這孩子是不是想要報酬?」

  苻南華臉色如常,「不像。」

  高挑女子眉眼間露出一抹隱藏極淺淡的煩躁,「實在不行,我們挨家挨戶問過去,一樣能找到人。」

  苻南華對她擺擺手,耐著性子對少年循循善誘:「幫我們一個小忙,我就送你一樣東西,如何?」

  少年撓撓頭,身形單薄,眼神清澈。

  苻南華猛然站直身體。

  結果看到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少年,蹲在不遠處的牆頭上,正在打量他們。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著一位少女,露出上半張臉龐,清清秀秀,乾乾淨淨,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華心思大定。

  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聲問道:「你們找人?」

  苻南華和蔡金簡只得仰起頭,前者說道:「對,我找你。我身邊這位姐姐,要找顧粲,你能幫忙嗎?」

  少年皺眉道:「你認識我?」

  苻南華笑道:「我當然不認識你,但是我認識如今在禮部任職的宋大人。」

  宋集薪開門見山問道:「幫你找鼻涕蟲顧粲,可以,好處是什麼?」

  苻南華二話不說摘下腰間綠佩,高高拋給站在矮牆上的少年,「歸你了。」

  宋集薪入手後,微微心驚,臉色也無異樣,低頭對婢女稚圭說道:「你去吧。」

  她點了點頭,出了院子,當少女安靜站在狹窄巷弄中,整條泥瓶巷就像剎那間鮮亮起來了。

  苻南華對草鞋少年笑道:「小傢伙,送你一句話,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然後他率先走向少女那邊。

  高挑女子沒有挪步,眼神玩味,對少年低聲問道:「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她眼神熠熠,沒來由來了興致,不等少年回答,就開懷笑道:「其實就是告訴你,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這位公子,只要從他指甲縫裡摳出一點來,也足以讓你在這輩子裡,在『山下』活得無比滋潤。不過運氣好的是,你應該這輩子都不曉得今天錯過了什麼,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腸子。」

  苻南華聽在耳朵裡,覺得她是在對牛彈琴。

  小鎮之外,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陰陽之隔還要巨大。

  蔡金簡倒退著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草鞋少年,「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記住哦。」

  少年一直沒有什麼神色變化,只是驀然大聲道:「小心身後的……」

  蔡金簡猛然身體僵硬。

  少年放低嗓音,「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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