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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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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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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4 08:56:54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七十八章 談笑中

  吳霜降先前看遍星宿圖,不願與崔東山過多糾纏,祭出四把仿劍,輕鬆破開第一層小天地禁制,來到搜山陣後,面對箭矢齊射一般的萬千術法,吳霜降拈符化人,狐裘女子以一雙足下白雲的飛升履,演化雲海,壓勝山中精怪鬼魅,俊美少年手按黃琅腰帶,從囊中取出玉笏,能夠天然克制那些「位列仙班」的搜山神將,雲上天幕與山野大地這兩處,彷彿兩軍對壘,一方是搜山陣的鬼怪神將,一方卻唯有三人。

  吳霜降又施展神通,不願那四人躲起來看戲,除了崔東山之外,寧姚,陳平安和姜尚真身前,無視重重天地禁制,都出現了各自心中眷侶模樣的玄妙人物。

  寧姚看著那個神采飛揚的青衫劍客,她嗤笑一聲,裝神弄鬼,學都學不像。

  隨手一劍將其斬去頭顱。

  估計真的陳平安要是看到這一幕,就會覺得先前藏起那幅「教天下女子化妝」的卷軸,真是一點都不多餘。

  不曾想那位青衫劍客竟然重新凝聚起來,神色嗓音,皆與那真實的陳平安如出一轍,彷彿久別重逢與心愛女子悄悄說著情話,「寧姑娘,好久不見,很是想念。」

  寧姚微微挑眉,真是找死,一劍再斬,將其再碎,在那之後,只要青衫劍客每次重塑身形,寧姚就是一劍,很多時候,她甚至會有意無意等他片刻,總之願意給他現身的機會,卻再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寧姚的每次出劍,雖然都只是劍光一線,但是每次看似只是纖細一線的耀眼劍光,都擁有一種斬破天地規矩的劍意,只是她出劍掌控極好,既不破壞籠中雀,卻能夠讓那個青衫劍客被劍光「汲取」,這就像一劍劈出座歸墟,能夠將四周海水、甚至星河之水强行拽入其中,最終化作無盡虛無。

  簡而言之,眼前這個青衫劍客「陳平安」,面對飛升境寧姚,完全不夠打。

  那劍客似乎心中發狠,籠中雀內頓時再起一座仿造籠中雀,寧姚面無表情,稍稍不拘一身劍氣,一座剛剛出現的仿造天地,連同一把井中月仿劍的磅礡劍雨,頓時一同如琉璃碎出千萬片,天地間光彩迷離,景象壯麗,一位飛升境女修,仗劍置身其中,緩緩而行,鬢角髮絲微微飄拂,襯托得她姿容極美,人間再無其她顔色。

  在那一處結陣的無法之地,原本靜待吳霜降來此做客的陳平安站起身,將佩劍夜遊放回劍鞘,雙袖滑出一對曹子匕首,橫移一步,持劍「寧姚」,一道劍光筆直落在原地,陳平安一個蹬地,瞬間來到那寧姚幻象身後,一掌貼住她後腦勺,當場粉碎,一劍向後橫掃,陳平安在十數丈外飄然落定,微微皺眉,立即拘押心念,那女子幻象竟是身軀紋絲不動,唯有頭顱旋轉向後,笑望向那陳平安,滿是譏諷神色。

  因為她手中那把金光流淌的「劍仙」,先前只是介於真實和假像之間的一種古怪狀態,可當陳平安稍稍起念之時,涉及那把劍仙以及法袍金醴之後,眼前女子手中長劍,以及身上法袍,瞬間就無比接近陳平安心中的那個真相了,這就意味著這個不知如何顯化而生的女子,戰力暴漲。

  只是不小心又一個念頭在陳平安腦海中閃過,那女子嘴唇微動,好似說了「過來」兩字,一座無法之地的小天地,竟是憑空生出絲絲縷縷的遠古精粹劍意,宛如四把凝為實質的長劍,劍意又分發生出縱橫交錯的細微劍氣,一同護陣在那女子的天地四周,她微微點頭,眯眼而笑,「一座天下的第一人,確實當之無愧。」

  陳平安一陣頭疼,明白了,這個吳霜降這一手神通,真是耍得陰險至極。

  陳平安趕緊拘押心中所有關於「寧姚」的繁蕪念頭。

  那女子笑道:「這就夠了?先前破開夜航船禁制一劍,可是實打實的飛升境修為。加上這把佩劍,一身法袍,就是兩件仙兵,我得謝你,愈發真實了。哦,忘了,我與你不用言謝,太生分了。」

  陳平安倒是沒覺得沒法打,只是有些棘手而已,吳霜降再道法通天,眼前這位好似書畫摹本的女子,再似真跡,終究不是真正的寧姚,並非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劍修,女子無論是吳霜降的心念支撐,還是她那一身靈氣底蘊,以及那長劍劍仙和法袍金醴,只要陳平安拘押得住心意,她本身和一切身外物,就都會不斷磨損,最終消散。

  一座無法之地,就是最好的戰場。而且陳平安身陷此境,不全是壞事,剛好拿來砥礪十境武夫體魄。

  不過難纏是真難纏。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身形微微佝僂,好似肩頭一下子卸去了千萬斤重擔。先前登船,一直以八境武夫行走條目城,哪怕是去找寧姚,也壓境在山巔境巔峰,當下才是真正的止境氣盛。

  不曾想那女子身後多出一個寧姚,好似紙片,被一劍當中劈開,是寧姚仗劍來到此地,真假寧姚,高下立判。

  寧姚一步跨出,來到陳平安身邊,微微皺眉,「你與她聊了什麼?」

  下一刻,寧姚身後劍匣憑空多出了一把槐木劍。

  陳平安一臂橫掃,砸在寧姚面門上,後者橫飛出去十數丈,陳平安一手掐劍訣,以指劍術作飛劍,貫穿對方頭顱,左手祭出一印,五雷攢簇,掌心紋路的山河萬里,處處蘊藉五雷正法,將那劍匣藏有兩把槐木劍的寧姚裹挾其中,如一道天劫臨頭,道法迅猛轟砸而下,將其身形打碎。

  陳平安眯起眼,雙手抖了抖袖子,意態閒適,靜待下一位「寧姚」的現身。

  方才不過是稍稍多出個心念,是關於那把與戰力關係不大的槐木劍,就使得她露出了馬腳。

  而姜尚真那邊,怔怔看著一個梨花帶雨的柔弱女子,她姍姍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輕輕踹了他一腳,錘了他一拳,輕若飄絮,不痛不癢。她抿起嘴,仰起頭,她看著那個身材修長的,抽泣道:「姜郎,你怎麼老了,都有白髮了。」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著眼前女子,卻是想著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個人,微笑道:「我一輩子都不曾見過她哭,你算個什麼東西?」

  他好像覺得她太過礙眼,輕輕伸出手掌,撥開那女子頭顱,後者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著嘴唇,滿臉哀怨望向那個負心人,雙鬢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遠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陣小天地內,那把天真仿劍懸停處,小精怪模樣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頸處,約莫是先前腦袋擱放有差偏差,雙手扶住,輕輕扭轉些許,感嘆道:「打個十四境,確實費老勁。現在莫名覺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藹可親極了。」

  四劍屹立在搜山陣圖中的天地四方,劍氣沖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岳的火燭,將一幅太平卷給燒出了個四個漆黑窟窿,所以吳霜降想要離開,揀選一處「大門」,帶著兩位侍女一同遠遊離去即可,只不過吳霜降暫時顯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麼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吳霜降身邊那俊美少年,其實與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歲數,一個是吳霜降記憶中的少女眷侶,一個只是歲數稍長的年輕女子罷了,至於為何女扮男裝,姜尚真覺得此中真味,如那閨閣畫眉,不足為外人道也。

  那吳霜降正轉頭與「少年天然」低聲言語,眼神溫柔,嗓音醇厚,充滿了並非作僞的憐愛神色,與她解釋起了世間小天地的不同之處,「聖人坐鎮小天地,仙人以造化神通,或是符籙陣法,或是憑藉心相,造就日月星辰、萬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過也分那三六九等的。」

  「三教聖人坐鎮書院、道觀和寺廟,兵家聖人坐鎮古戰場,天地最是真實,大道規矩運轉有序,最為無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師之外,陳清都坐鎮劍氣長城,殺力最大,老瞎子坐鎮十萬大山,最為堅固,墨家鉅子建造城池,自創天地,雖說有那兩頭不靠的嫌疑,卻已是接近一位煉師的地利、人力兩極致,關鍵是攻守兼備,相當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還有機會,我就帶你們去蠻荒天下走走看看。」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圖,看似廣袤無垠,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識上動手腳,混淆一個有涯無涯,最合適拿來困殺仙人,可要對付飛升境就很吃力了。至於這座搜山陣小天地,精髓則在一個真假不定,那麼多的神通術法、攻伐法寶,怎麼可能是真,不過是九假一真,否則姜尚真在那桐葉洲戰場,在文廟積攢下來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過是姜尚真的本命飛劍,早已悄然隱匿其中,可以與任何一位神將精怪、法寶術法,隨意更換,只要有任何一條漏網之魚近身,尋常修士對陣,就要落個飛劍斬頭顱的下場。可惜心相、符陣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癥結,在於都存在個已成定數的『一』,無法大道循環,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圖與搜山陣,若非我要趕路,想要多看些新鮮風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盡那個一,再趕赴下一處天地。」

  崔東山一次次拂袖,掃開那些天真仿劍激起的劍氣餘韻,可憐一幅搜山圖太平卷,被四把仿造仙劍死死釘在「書案」上,更像是被幾個賞畫人持燈近看,一盞盞燈火近距離炙烤,以至於畫卷天地四方,呈現出不同程度的微微泛黃色澤。

  只不過對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東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劍修捉對廝殺,就是沙場對敵,老魏說得最對了,無非是個定行列正縱橫,亂刀殺來,亂刀砍去。練氣士切磋道法,像兩國廟算,就看誰的花花腸子更多了,不一樣的風格,不一樣的滋味嘛。咱們也別被吳宮主嚇破膽,四劍齊聚,肯定頭一遭,吳宮主看著信手拈來,輕鬆愜意,其實下了血本。」

  吳霜降站在天幕處,遙遙點頭,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來是要先拿去問劍玄都觀,再去與道老二討教一下劍術。此次渡船相逢,機會難得,崔先生也可視為一位劍修,剛好拿你們幾個演練一番,相互問劍一場,只希望飛升玉璞兩仙人,四位劍仙合力斬殺十四境,不要讓我小覷了浩然劍修。」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桿幡子,使勁搖晃起來,始終是那小精怪模樣,駡駡咧咧,唾沫四濺,「老子自認也算是會聊天的人了,會拍馬屁也能噁心人,不曾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敵!打情駡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別攔我,我今天一定要會一會這位吳老神仙!」

  隨著幡子搖晃起來,罡風陣陣,天地再起異象,除了那些退縮不前的山中神將精怪,開始重新浩浩蕩蕩御風殺向天幕三人,在這之中,又有四位神將最為矚目,一人身高千丈,腳踩蛟龍,雙手持巨劍,率軍殺向吳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靈護山使者,站在大黿馱起的山岳之巔,手持鎖魔鏡,大日照耀之下,鏡光激射而出,一道劍光,源源不斷如江河滾滾,所過之處,誤傷-精怪鬼魅無數,彷彿熔鑄無窮日精道意的淩厲劍光,直奔那懸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將力士,三頭六臂,手持刀槍劍戟,一閃而逝,縮地山河,幾步跨出,轉瞬之間就來到了吳霜降身前。

  一位彩帶飄飄的神官天女,懷抱琵琶,竟是一顆頭顱四張面孔的奇異姿容。

  被俊美少年丟擲出的懸空玉笏,被那鎖魔鏡的光柱長久衝擊,星火四濺,天地間下起了一場場金色暴雨,玉笏最終出現第一道縫隙,傳出崩裂聲響。

  吳霜降笑道:「收起來吧,畢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實物。」

  少年點頭,就要收取玉笏歸囊,不曾想山巔那把鎖魔鏡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縷碧綠劍光,不易察覺,好似游魚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間就要擊中玉笏的破碎處,吳霜降微微一笑,隨意現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狀,在掌心處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鏡光,其中就有一條四處亂撞的極小碧魚,只是在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視野中,依舊清晰可見,法相雙手合掌,將鏡光碾碎,只餘下那縷劍氣神意,好拿來借鑒砥礪,最終煉化出一把趨於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飛劍。

  吳霜降收起法相,攤開手,手心處有一條匍匐蜿蜒的極小綠蛇,被大道鎮壓,不得不縮小至此,不然任由它現出真身,該有,吳霜降突然笑著搖頭,照理說那條已經動彈不得的綠蛇驀然變大,頭有犄角,腹生四爪,一雙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條蛟龍水裔。它纏繞住吳霜降手臂,吳霜降輕輕抖動手臂,蛟龍血肉瞬間全部化作虛無,只是留下的蛟龍虛相,就像只剩下一幅金色筆墨的白描龍圖,仍是糾纏不休,以至於吳霜降的一隻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裔扭轉得吱呀作響,那蛟龍張嘴咬住吳霜降那件法袍後,試圖觸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膚,吳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歸江湖。」

  吳霜降身上法袍閃過一抹流光,蛟龍不知所蹤,片刻之後,竟是直接墜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間煉化了全部神意。

  那條水裔,不單單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劍意,作為僞裝,其中還有一份煉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說,這個手段,絕不是遇到吳霜降後的臨時作為,而是早有預謀,不然吳霜降作為世間首屈一指的煉師,不會遭此意外。無論是煉劍還是煉物,都是站在最山巔的那幾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夠連心魔都煉化?甚至連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煉化。

  吳霜降笑問道:「你們這麼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針對哪位大修士的?劍術裴旻?還是說一開始就是我?看來小白當年的現身,有些畫蛇添足了。」

  倒懸山飛升返回青冥天下,歲除宮四位陰神遠遊的修士,當時就跟隨那方山字印一同返鄉,唯有守歲人的小白,走了趟劍氣長城的遺址,以秘術與那獨守半截城頭的年輕隱官見面,提出了一筆買賣,承諾陳平安只要答應交出那頭化外天魔,他願意為陳平安個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以類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歲除宮的守歲人,境界極高,殺力極大,在吳霜降閉關期間,都是靠著這個小白,坐鎮一座鸛雀樓,在他的謀劃下,宗門勢力不減反增。

  小白沒有當那認識多年的年輕隱官是傻子,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畢竟一頭逃離歲除宮的化外天魔,不但與宮主吳霜降有著大道之爭,更會是整座歲除宮的生死大敵。

  作為吳霜降的心中道侶顯化而生,那個逃到了劍氣長城牢獄中的白髮童子,是一頭千真萬確的天魔,按照山上規矩,可不是一個什麼離家出走的頑劣小姑娘,好像只要家中長輩尋見了,就可以被隨隨便便領回家。這就像昔年文聖首徒的綉虎,欺師叛祖,齊靜春就在大驪建造山崖書院,自然不會再與崔瀺再談什麼同門之誼,無論是左右,後來在劍氣長城面對崔東山,還是阿良,當年更早在大驪京城,與國師崔瀺重逢,至少在表面上,可都談不上如何愉快。

  但是出乎意料,年輕隱官拒絕了歲除宮守歲人的提議。

  買賣歸買賣,算計歸算計。

  原本只要陳平安答應此事,在那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憑藉小白的修為和身份,又與劍修結盟,整座天下在百年之內,就會逐漸變成一座腥風血雨的兵家戰場,每一處戰場廢墟,皆是小白的道場,劍氣長城看似得勢,百年內鋒芒無匹,勢如破竹,占盡地利,卻是以天時和人和的折損,作為無形中的代價,歲除宮甚至有機會最終頂替飛升城的位置。天下劍修最喜歡廝殺,小白其實不喜歡殺人,但是他很擅長。

  只不過既然小白與那陳平安沒談攏,未能幫助歲除宮占據一記隱蔽先手,吳霜降對此也無所謂,並不覺得如何遺憾,他對所謂的天下大勢,宗門勢力的開枝散葉,能否超過孫懷中的大玄都觀,吳霜降一直就興趣不大。

  約莫是不願一幅太平卷搜山圖太早毀去,太白與天真兩把仿劍,驟然消失。

  循著線索,去往寧姚和陳平安所在天地。

  四把仙劍仿劍,都是吳霜降中煉之物,並非大煉本命物,何況也確實做不到大煉,不只是吳霜降做不成,就連四把真正仙劍的主人,都一樣有心無力。

  吳霜降光是為了打造四件仙劍的胚子,歲除宮就傾盡了無數天材地寶,吳霜降在修行路上,更是早早搜集、購買了數十多把劍仙遺物飛劍,最終重新熔鑄煉化,其實在吳霜降身為金丹地仙之時,就已經有了這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而且開始一步一步布局,一點一點積攢底蘊。

  道藏,太白,萬法三劍,還好說,畢竟現世已久,只有那把寧姚「天真」,確實讓吳霜降苦等多年。

  所以此行夜航船,寧姚仗劍飛升來到浩然天下,最終直奔此地,與擁有太白一截劍尖的陳平安匯合,對吳霜降來說,是一份不小的意外之喜。

  兩劍遠去,尋覓寧姚和陳平安,當然是為了更多竊取天真、太白的劍意。

  只不過寧姚出劍太快,關鍵是劍意過於純粹,極難捕獲一絲一縷,年輕隱官又過於謹慎,乾脆就收起了那把佩劍,收穫比吳霜降的預期要小了些。

  白衣少年笑而不言,身形消散,去往下一處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澤。

  但是臨行前,一隻雪白大袖翻轉,竟是將吳霜降所說的「畫蛇添足」四字凝為金色文字,裝入袖中,一並帶去了心相天地,在那古蜀大澤天地內,崔東山將那四個金色大字拋灑出去,數以千計的蛟之屬,如獲甘霖,彷彿得了聖賢口含天憲的一道敕令,無需走江蛇化蛟。

  吳霜降想起先前那白衣少年的綠竹杖,心有所思,便有一物顯化在手,是一根古意蒼蒼的青竹杖,裝飾有青玉杖首,玉色蒼翠,不輸那一截柳葉,青玉十二面,如一枚滿月法印,銘文總計三十六字,以「行氣」二字作為開篇,寥寥三十六個古篆,卻是輩分極高的一份古老道訣,其中「天幾舂在上,地幾舂在下」一句,至今衆說紛紜,因為此語,諸多大道演化的旁支,按照陸沉的說法,始終不得正解。

  吳霜降丟出手中青竹杖,跟隨那白衣少年,先行去往古蜀大澤,綠竹化龍,是那仙杖山的祖師秘術,彷彿一條真龍現身,它只是一爪按地,就抓碎了古蜀大澤畔的山岳,一尾掃過,將一座巨湖大水分作兩半,撕裂開萬丈溝壑,湖水滲入其中,露出裸露湖底的一座古龍宮,心相天地間的劍光,紛紛而至,一條青竹杖所化之龍,龍鱗熠熠,與那只見光亮不見劍仙的劍光,一鱗換一劍。

  吳霜降雙指並攏,拈住一支翠竹樣式的發簪,動作輕柔,別在那狐裘女子髮髻間,然後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笑著交給那俊美少年,小鼓桃木柄,是大玄都觀的一截祖宗桃樹煉製而成,彩繪鼓面,則是龍皮縫製,尾端墜有一粒紅線繫掛的琉璃珠,無論是紅繩,還是寶珠,都極有來歷,紅繩來自柳七所在福地,寶珠來自一處深海龍宮秘境,都是吳霜降親自獲得,再親手煉化。

  只不過吳霜降這兩物,並非實物,只不過完全可以視為真實的山上重寶便是。

  尋常宗門,都可以拿去當鎮山之寶了。可在吳霜降這邊,就只是情人信物一般。

  吳霜降此人。

  想法,喜歡異想天開。術法,擅長錦上添花。

  山下俗子,技多不壓身。一技之長,多多益善。

  可是對於山巔修士來說,人身小天地的大小,終究存在瓶頸,靈氣多寡也有定量。

  越是靠近十四境,就越需要做出取捨,好比火龍真人的精通火、雷、水三法,就已經是一種足夠驚世駭俗的誇張境地。

  至於為何不繼續深入修行那金、木、土三法,連火龍真人都不得不承認一點,只要還在十三境,就修不成了,只能是會點皮毛,再難精進一步。

  事實上到了飛升境,哪怕是仙人境,只要不是劍修,幾乎都不會欠缺天材地寶,但是本命物的添補,都會出現數量上的瓶頸。

  所以十四境的三種合道方式,就是一種極大的另闢蹊徑。

  而吳霜降在躋身十四境之前,就已經算是將「技多不壓身」做到了一種極致,熔鑄一爐,虛實不定,堪稱出神入化。

  身穿雪白狐裘的婀娜女子,祭出那把發簪飛劍,飛劍遠去千餘丈後,變作一條碧綠河水,長河在空中一個畫圓,變成了一枚碧玉環,碧綠幽幽的河水鋪展開來,最終好似又變成一張薄如紙張的信箋,信箋之中,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每個文字當中,飄落出一位青衣女子,千人一面,容貌相同,衣飾相同,只是每一位女子的神態,略有差異,就像一位提筆作畫的丹青聖手,長長久久,始終凝視著一位心愛女子,在筆下繪製出了數千幅畫卷,纖毫畢現,卻只是畫盡了她只是在一天之內的喜怒哀樂。

  而那位姿容俊美似貴公子的少女「天然」,只是輕輕晃動撥浪鼓,只是一次琉璃珠敲打龍門鼓面,就能讓數以千計的神將力士、精怪鬼魅紛紛墜落。

  吳霜降笑道:「別看崔先生與姜尚真,今天說話有些不著調,其實都是處心積慮,有所圖謀。」

  那少女不斷撥動小鼓,點頭而笑。

  吳霜降察覺到另外一處天地跡象,點頭道:「寧姚劍心,著實罕見。」

  那狐裘女子微微皺眉,吳霜降立即轉頭歉意道:「天然姐姐,莫惱莫惱。」

  少女眯眼月牙兒,掩嘴嬌笑。

  吳霜降看了眼那個自己心目中「黃綬小神仙」的少女,再轉頭看著那個面容稍稍不同的狐裘女子,他拉上她們的手,微笑道:「曾經答應過你,我們一定要攜手走遍所有天下,會做到的。」

  那狐裘女子突然問道:「你忘了是誰殺了我嗎?」

  吳霜降微笑道:「這就很不可愛了啊。」

  那狐裘女子瞬間脆如瓷器,輕輕一聲,就砰然而碎。

  那少女亦是如此下場。

  吳霜降施展噓雲之術,罡風席捲天地,一幅搜山陣瞬間粉碎。

  來到那籠中雀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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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七十九章 劍斬十四

  吳霜降被困劍陣中,既是籠中雀,也置身於一處最能克制練氣士的無法之地,沒想到陳平安還會布陣,先前與那姜尚真一截柳葉的配合,能夠在一位十四境修士這邊,都占儘先手,讓吳霜降很是意外。

  一位十境武夫近身後遞出的拳頭,拳腳皆似飛劍攻伐,對於任何一位山巔修士而言,分量都不輕。

  練氣士的體魄堅韌程度,始終是個軟肋所在,除非是十四境的合道天時、地利,才算是真正的脫胎換骨,長生久視。合道人和,相對而言,更多是在殺力一途,追求極致,跨步邁上一個大臺階。

  純粹武夫,九境與十境之間,存在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登山修道之人,飛升境想要躋身十四境,更是登天之難。

  吳霜降收起了與寧姚對峙的那個青衫劍客,與「寧姚」並肩而立,一左一右站在吳霜降身側,吳霜降將四把仙劍仿劍都交給他們,「陳平安」背太白,手持萬法。「寧姚」劍匣裝天真,手持道藏。雙方得到吳霜降的授意,找準機會,打碎小天地,最少也要破開這座小天地的禁制。

  至於那座劍陣,當然是吳霜降親自領劍。

  置身於一座無法之地,每一次施展術法神通,就都需要消耗靈氣了。吳霜降也無法例外。

  畢竟像白也那樣的合道,只要心有詩篇,就可以出劍不停,太過匪夷所思。

  萬千飛劍攢射而至。

  吳霜降雙指並攏掐訣,如神靈屹立,身邊浮現出一顆顆星辰,竟是現學現用,摹刻了崔東山的那幅星宿圖。群星環繞,相互間有一條條若隱若現的絲線牽引,鬥轉星移,運轉有序,道意沛然,吳霜降又雙指淩空虛點兩下,多出兩輪日月,日月星辰,就此循環不息,形成一個天圓地方的大陣。

  密密麻麻的飛劍,就像萬千劍修,聯袂御劍虛蹈天外,攻伐那尊彷彿居中神靈的吳霜降。

  飛劍攻勢連綿不絕,一顆顆虛相星辰隨之崩碎,又在吳霜降的駕馭之下,恢復如初。吳霜降抬頭望去,大概是覺得未必能夠當下劍陣,再抬起手,掌心處堆滿了一大把花木種子,手掌傾斜,一粒粒種子從手心墜落,吳霜降與兩位「劍侍」的腳下懸停處,出現一層碧綠水紋,那些種子如墜水中,叮咚作響,竟是在無法之地,蕩起一圈圈金色的氣機漣漪。

  小天地這種勾當,吳霜降信手拈來,一棵桂樹,枝頭掛圓月,樹底下有神靈持斧作斫桂狀,是那遠古月宮景象。一樹桃花,樹枝掛滿只只符籙紙鳶,金光盎然,是那大玄都觀某位道人的手段,一株株荷花亭亭玉立,高低不平,大小懸殊,是那蓮花小洞天的勝景。

  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飛劍粉碎之後,便有一串金色文字懸停原地,都是崔東山所畫符籙文字,或是聖賢詩篇,或是一幅幅不同王朝的五岳真形圖,或是歷史上各個版本的白澤搜山圖。每當飛劍和符文向前推進,如大軍壓境,以劍陣開道,再以符籙鋪路,將星宿天地撞開一條道路,就會掠去一朵朵荷花縫補窟窿,桃樹上的每一隻金色紙鳶,飄落離枝後,便是一位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青衣道人,手持一把金色拂塵,懸在天幕處,一夫當關,拂塵一裹,便能撥轉劍陣長河的無數劍尖,與身後劍陣對撞在一起。

  那個月宮斫桂神將姿態的魁梧男子,更是一雙金色眼眸,視線四處游曳,在某個時刻就會丟出手中斧頭,打爛一座座浩浩蕩蕩如星河的劍陣不說,偶爾還能一閃而逝,無視劍陣禁制,直奔陳平安真身而去,陳平安發現自己竟是次次躲避不及,只得現出一尊法相,一襲鮮紅法袍,身高千丈,一掌按碎那把巨斧。

  飛劍實在太多,劍陣層層疊疊,無窮無盡懸在天外,如大軍集結,蓄勢待發,吳霜降小有意外,其中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所致,陳平安占了天時地利,並不出奇,只是駕馭第二把本命飛劍,陳平安在自家小天地內,雖說無需消耗過多靈氣,可是對於一位修士精氣神的磨損,絕對不少,這就意味著這位年輕隱官,不止是仰仗止境武夫的體魄,上山修行,道心砥礪一事,也沒落下。不然一位玉璞境劍修,駕馭如此之多的飛劍,早該頭暈目眩了。

  那把斫桂的斧頭,殺力不大,唯一妙處,不重殺伐力道,專門用來找人。其實是一張吳霜降自製的玉斧符,是山上公認的一張大符,就像是山水破障符裡邊的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吳霜降與人廝殺,多是如此,每一道術法,每一張符籙,都點到為止,極其「節儉」,充滿了試探意味,精準勘驗真相不說,最難在偏能夠不出紕漏。

  吳霜降站在一張大如城池的荷葉之上,星宿小天地已經失去了小半地盤,只不過大陣樞紐依舊完整,可桃樹紙鳶已經消磨殆盡,桂樹明月也逐漸黯淡無光,大半荷葉都已拿去阻攔劍陣,再被飛劍江河一一攪碎。天幕中,歷代聖賢的金字文章,五岳屹立,一幅幅搜山圖,已經占據大半天幕。

  吳霜降對此毫不憂心,單憑一座劍陣和無法之地,就想要讓他靈氣枯竭,或是法寶盡出,對方還是太過痴心妄想了。

  吳霜降一伸手,從一旁青衫劍客背後拿回太白仿劍,掂量了一下,劍意還是太輕。

  此次與那幾人切磋道法,各取所需,各給意外。

  崔東山等人累加小天地,吳霜降借此機會,完善其中天真、太白兩把仿劍的劍意,只要賺取一絲一毫的裨益,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

  白也,一樣不是劍修。

  白也劍術如何?

  扶搖洲一役,寶瓶洲陪都大瀆一役,如今已經被山巔修士,視為那場大戰的山上、山下兩大轉折點。

  吳霜降雖然深陷困境,一座劍陣,氣勢磅礡,殺機四伏,可他依舊分出兩粒心神,在人身小天地內兩座洞府遊覽,以山上拓碑術摹刻了兩幅畫卷,正是崔東山的那幅星宿圖,和姜尚真的一幅太平卷搜山圖,畫卷天地定格在某個時刻,如同光陰長河就此停滯,吳霜降心神分別遊歷其中,第一幅圖,定格在崔東山現身南方第七宿後,腳下是那軫宿,剛剛以指畫符,寫完那「歲除宮吳霜降」六字,隨後黑衣神靈與五位黃衣神女,分別手持一字。

  吳霜降來到那輛巡天車駕上,站在一位黃衣天官身邊,看著那個她手心托起的古篆「霜」字,吳霜降陷入沉思,心神急轉,那白衣少年是要在自己命理一事上動些手腳?軫既是星宿名,在說文解字當中也有悲痛之意,《玄摛》篇亦有「反復其序,軫轉其道」之語,崔東山選擇軫宿作為現身之地,肯定不是隨意而為。只不過想要憑藉這點天時運道勾連命理,就想要破壞一位十四境修士的人和氣數?是不是太過蚍蜉撼樹了?綉虎崔瀺,心思算計,絕不會如此淺薄。

  吳霜降略作思量,芥子心神所化身形,一個驟然墜落,不知幾千萬里,站在先前崔東山所立處,吳霜降抬頭望去,按照天象地理之分,腳下正是那牛鬥二星的分野處,天上相鄰星宿則是與翼軫二星,吳霜降站在遠處,久久沒有挪步,好像有一點蛛絲馬跡,卻極難拎起線頭。

  在那別處洞府內,吳霜降另外一粒芥子心神,正站在那位腳踩山岳、手持鎖魔鏡的巨靈使者身邊,畫卷定格後,鏡光如飛劍,在空中架起一條凝固的白虹,吳霜降將那把失傳已久的鎖魔鏡拓碑過後,視線偏移,挪步去往那一顆頭顱四張面孔的彩帶女子身邊,站在一條大如溪澗的彩帶之上,俯瞰山河。

  對於他們這個境界的修道之人來說,什麼拳碎山河,搬江倒海,什麼法寶攻伐遮天蔽日,都是小道了。

  一個尋常的仙人境練氣士,或是九境純粹武夫,在這場廝殺當中,根本就沒有出手的機會,或者說出手無意義。

  吳霜降微微皺眉,輕輕拂袖,將千萬山頭拂去大半顔色,彩繪畫卷變作白描,多次拂袖改換山川顔色後,最終只留下了數座山根穩固的高山,吳霜降細看之下,果然都被姜尚真悄悄動了手腳,剮去了許多痕跡,只留山岳本體,同時又煉山為印,就像幾枚尚未篆刻文字的素章,吳霜降冷笑一聲,手掌翻轉,將數座山岳全部倒懸,好傢伙,其中兩座,痕跡淺淡,崖刻不作榜書,十分陰險,不但文字小如蠅頭小楷,還施展了一層障眼法禁制,被吳霜降抹去後,水落石出,分別刻有「歲除宮」與「吳霜降」。

  吳霜降撤去搜山陣畫卷,雙手一抓,將兩座山岳托在手心,如兩件袖珍清供玩石,再與星宿圖那粒心神合二為一,又揮袖打散多餘星宿,搬山再放山,輕輕一揮,手中袖珍山頭,在兩座山岳在陣圖內矗立而起,吳霜降隨後抬手顯化出一條江水,再起兩亭,當吳霜降以手指作筆,寫下壓江、挹翠兩匾額,附近的山根水脈如同被仙人一記畫龍點睛,頓時活了過來,一時間落霞孤鶩,秋水長天,風景宜人,不但如此,吳霜降心念所動,最終在大江之畔,還竪立起了一座碧色琉璃瓦的雄偉閣樓,那綉虎分明是模仿蘇子筆跡,篡改了金色匾額題字,變成了鸛雀樓三字,吳霜降一步跨出,來到閣樓臺階底部,抬頭望去,有一位形容模糊的男子,好似那書上所謂的閣中帝子。

  天上星宿圖,地上搜山陣。

  那就是一座天地人齊聚的三才陣了?

  果不其然,折騰出這麼多動靜,絕不是花裡花俏的天地重疊那麼簡單,而是三座小天地在某些關鍵位置上,暗藏那相互鑲嵌陣眼的玄機。

  吳霜降會心一笑,此陣不俗,最有趣的地方,還是這個補齊天地人三才的「人」,竟然是自己。差點就要著了道,燈下黑。

  一旦被那三人循著這條脈絡,以層出不窮的手段作為障眼法,不斷積攢點滴優勢,說不定吳霜降真要在這裡鬼打牆,被剝皮抽筋一般,消磨道行極多。

  難怪先前那條隱匿在鏡光當中的水蛟,會掩飾成姜尚真的一縷劍光,可惜被吳霜降察覺到異象後,試圖咬破法袍未果,不然若是真被它汲取了哪怕一粒血珠子,估計「鸛雀樓」內的那位閣中帝子,就要形象清晰許多,更多接近吳霜降本人的真相。浩然天下的這三個年輕人,無所不用其極,想是真敢想,做是更敢做。

  半個浩然綉虎,一個在桐葉洲挽狂瀾於既倒的玉圭宗宗主,一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名不虛傳。

  自己出名要趁早,揍別人更要趕早。

  修行路上,見到那些有出息又順眼的後生,當前輩的,也不要吝嗇那點唾沫,趕緊指點幾句,以後喝酒就不愁了。

  玄都觀孫道人喜歡胡說八道不假,可還是說過幾句金玉良言的。

  吳霜降甚至沒有擅自走入閣樓中,哪怕只是自己的心境虛相,吳霜降一樣沒有托大行事。

  崔東山一直沒有真正出力,更多是陳平安和姜尚真在出手,原來是在偷偷謀劃此事。

  收起心神芥子,吳霜降轉頭望去。

  遙遙天幕盡頭,出現了一條金色細線。

  吳霜降抬起手中太白仿劍,腳下荷葉一個傾斜。

  一道劍光轉瞬即至,直接將吳霜降的整個星宿天地,從中劈開,一斬為二!

  連那吳霜降手中那把仿劍都一並被斬斷。

  那道劍光就在吳霜降身側一閃而逝,一身法袍獵獵作響,竟然出現了一陣陣細微絲帛扯破聲響。

  吳霜降一抖手腕,手中太白仿劍重新恢復完整。

  是寧姚出劍了。

  她在極遠處的一劍橫掃,再將小天地橫切而開。

  寧姚第二劍,極遠處的一絲劍光,等到星宿天地之內,就是一條嘆為觀止的劍氣星河。

  吳霜降縮地山河,早有預料,堪堪躲過了那道鋒芒無比的劍光,可是兩位背劍男女卻已經被劍光炸爛。

  吳霜降改變主意,暫時收起了「寧姚」和「陳平安」兩位劍侍傀儡的殘餘氣韻,收入袖中,親自駕馭那四把仿造仙劍。

  瞥了眼太白仿劍,吳霜降搖搖頭,依舊未能凝聚那把天真的精粹劍意。

  事實上先前姜尚真通知山主夫人,最好少出劍,小心被那傢伙竊取劍意。

  寧姚只回了一句話,不用擔心。

  趁著吳霜降那座星宿天地即將崩碎之際,姜尚真現身,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沉聲道:「保重。」

  有媳婦當然是好事,可是有這麼個媳婦,最少這輩子你陳平安喝花酒就別想了。

  姜尚真同時以心聲言語道:「如何?距離井上月還差多少?」

  陳平安咧咧嘴,「還有些差距。」

  架不能白打。陳平安除了做正事,與崔東山和姜尚真按部就班,其實也在用吳霜降的那座小天地,當做類似斬龍台的磨劍石,用來細密砥礪井中月的劍鋒。

  姜尚真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要想殺個十四境,

  沒點代價怎麼行。」

  兩道劍光一閃而至,姜尚真與陳平安同時在原地消失。

  不料陳平安發現自己身邊跟隨了一張繪玉斧的符籙,太白、萬法兩把仿劍,如影隨形,應該就是先前那斫桂人的巨斧所化,這道符籙,殺力一般,但是最大的麻煩,就是陰魂不散,陳平安心聲與姜尚真說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來會一會這兩把仙劍。」

  機會難得,順便連武夫體魄一並砥礪了。

  能找補回來一點是一點。

  哪怕是三人聯手設局,在落魄山上,其實就掂量過後果的輕重了。

  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可能是陳平安失去某把本命飛劍,或者籠中雀,或者井中月。

  可能是姜尚真的一截柳葉,飛劍品秩跌境。可能是崔東山失去一副仙人境的遺蛻皮囊。

  甚至更多,比如陳平安的武夫止境,都能跌境。

  又或者,必須有人付出更大的代價。

  落魄山上,陳平安最終訂立了一條規矩,無論是誰被其餘兩人救,那麼這個人必須要有覺悟,比如三人聯手都注定改變不了那個最大的萬一,那就讓此人來與劍術裴旻這樣的生死大敵,來換命,來保證其餘兩人的大道修行,不至於徹底斷絕。崔東山和姜尚真,對此當時都無異議。

  吳霜降一手負後,一手雙指好似拈起一根琴弦,天地間響起一記無弦之音。

  身後一尊天人相,如同陰神出竅遠遊,手持道藏、天真兩把仿劍,一劍斬去,還禮寧姚。

  剛剛躲過太白、萬法兩道劍光的陳平安,被一道毫無徵兆的天雷給劈中,下一刻,陳平安雙手攥住兩把仿劍的劍尖,身形倒滑出去千百丈,劍光綻放,雙手血肉模糊,劍氣激蕩,整張臉龐都被割裂出細密劍痕,不得不眯起眼,不敢正視那些劍光,陳平安倒退之勢依舊不能減緩半點,劍尖緩緩從掌心處刺出。

  吳霜降再起撥動那架無弦更無形的古琴,「小子真能藏拙,有這武夫體魄,還需要抖摟什麼玉璞法相。」

  一邊攥緊兩把仿劍的劍尖,一邊只能任由無弦之音引發的天雷劈砸在身。

  吳霜降雙指彎曲,扯起一根弦,輕輕鬆開手指,陳平安就像被一棍橫掃在腹部,整個人不得不彎曲起來,雙手隨之向前一滑,兩把仿劍的劍尖已經近在眼前。

  一尊十四境天人合一法相,畢竟不是手持真正的仙劍,與那飛升境劍修寧姚的問劍,已經落了下風。

  吳霜降笑道:「花開。」

  背後那尊天人相瞬間變幻出千百,懸停各處,各持雙劍,一場問劍,劍氣如瀑,洶湧傾瀉向那一人一劍的寧姚。

  吳霜降一手掐訣,其實一直在心算不停。

  驀然間,吳霜降竟是不小心扯斷了一根弦,吳霜降抬起手,手指滲出一滴鮮血。

  吳霜降神色凝重起來,只是心弦大震,以吳霜降的推衍之術,竟然依舊無跡可尋。

  一直好似作壁上觀的白衣少年,蹲在一處閣樓內,並未真正與那吳霜降交手,竟是比陳平安和姜尚真都要慘了,七竅流血的凄慘模樣,在那邊駡駡咧咧,他身前呆呆站立著一個瓷人「吳霜降」,在此人四周,崔東山精心布陣,為它打造了一座風水極佳、好到不能再好的陣法,什麼格龍之術、開三山立向、來去歸堂水,什麼天星地盤、順逆山家四十八局,佛家六度法門、道家周天大醮、再生五行吉凶兩百四十四局……全部都給這位吳大宮主、吳老神仙用上了。

  就只是一座星宿圖、搜山陣和閣中帝子吳霜降的天地人三才陣?

  開什麼玩笑,你吳霜降未免太小看自己的十四境了。也太小看崔大爺與我家先生以及周首席的腦子了。

  先前崔東山和姜尚真,在籠中雀和柳蔭地之外,依舊需要法寶落如雨,圖什麼,是三才陣之上,疊加五行陣,更是再在五行陣之上,再疊加七星陣。

  相對淺顯易察覺的一座三才陣,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

  五行之金,陳平安的籠中雀。水,崔東山的古蜀大澤。木,姜尚真的柳蔭地。火,是崔東山親自布陣的一大片火山群,陣法名為老君煉丹爐。土,以一把井中月、姜尚真一截柳葉作為掩藏術的五岳真形圖。

  三才五行七星,陣陣重疊,

  加上輔弼雙隱的兩座隱蔽陣法,就是七星之外的完整七現雙隱。

  北斗注死!

  在這其中至為關鍵,就是崔東山拼了命打造的這具瓷人吳霜降!

  崔東山顧不得滿臉血跡,五指如鈎,一把按住那瓷人吳霜降的頭顱,「給老子稀碎!」

  崔東山死死按住那顆頭顱,一點一點,出現大道崩壞跡象,崔東山一幅古蜀蛟龍的仙人遺蛻,竟然隨之出現無數道裂縫,

  當瓷人一個驀然崩碎,崔東山倒飛出去,後仰倒地,倒在血泊中。

  與此同時,衆多小天地,陣陣重疊,合而為一。

  四把仙劍仿劍,一尊天人相,都被迫退回吳霜降身邊。

  這才是真正的大道磨蟻,碾壓一位十四境。

  所有小天地,加上吳霜降,都小如一粒芥子。

  陳平安,身穿一襲鮮紅法袍,承載無數大妖真名的十境武夫體魄,身形徹底佝僂,當他再不刻意挺直脊梁,終於在從劍氣長城返鄉之後,第一次完全顯露十境氣盛境,伸手握住長劍夜遊。

  容我先行。

  以少年時劍開穗山一劍,加神人擂鼓式。

  能遞幾劍是幾劍。

  化虹而去。

  劍仙風采。

  姜尚真與寧姚分別站在一方。

  一襲青衫長褂、腳踩布鞋的仙人境劍修,身前懸停有完整一片柳葉,如鯨吞一般,將姜尚真一身靈氣徹底汲取一空,不惜涸澤而漁,不惜讓本命飛劍跌境,甚至就此折斷。

  寧姚仗劍懸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處,輕輕一抹,手中仙劍天真,直到這一刻,如獲大赦,才真正躋身巔峰劍境。

  陳平安二十一劍合一,劍斬十四境吳霜降真身與天人相。

  姜尚真飛劍斬落陰神頭顱。

  寧姚一劍斬盡吳霜降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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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4 08:57:49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八十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

  吳霜降抬起手中那只鷓鴣斑的古拙茶盞,他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陳平安,微笑道:「隱官大人只管開價,先說來聽聽,不用擔心會被我覺得是獅子大開口,吳某人與道侶,就是兩條命了,怎麼漫天要價都不為過。」

  崔東山嗤笑道:「强買强賣,不是高人做派吧?」

  吳霜降點頭道:「是有這麼個嫌疑,只不過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講究什麼神仙氣度了。」

  姜尚真感嘆道:「真是坦誠。吳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吳霜降微笑道:「都被你們幾個砍死過一次,多挨幾句怪話,問題不大。」

  大道之爭,絕對是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姜尚真給氣得不輕,就想要起身道理幾句,給崔東山雙手按住肩頭,使勁按回去,埋怨道:「嘛呢嘛呢,打又打不過,省點力氣,等會兒如果談不攏,與吳老神仙磕頭求饒的重任,還得交給你這位首席供奉呢。」

  陳平安落座後就取出了一隻瓷瓶,往雙手塗抹了楊家藥鋪秘制的膏藥,包扎嫻熟,再拈出幾張白骨生肉符,最後雙手籠袖,這才說道:「有請前輩翻一翻老黃曆,聽過之後,晚輩再做決定。」

  吳霜降看著這個始終氣定神閒的年輕人,笑問道:「你最後那一劍,怎麼斬出的?」

  若是換成寧姚遞出那一劍,吳霜降並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劍修,手持長劍,不過半把仙劍品秩,竟是能夠直接斬開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陳平安說道:「談不上什麼上乘劍招,就是一躍往前,出劍亂砍,不過運轉之法,來自劍氣長城的劍氣十八停,又加了點拳法,名為神人擂鼓式。」

  在學什麼就是什麼的吳霜降這邊,刻意藏掖,意義不大,既然如此,還不如乾脆坦誠幾分。

  吳霜降笑著點頭,抬手雙指並攏,輕輕一抹,桌上出現了十八粒芥子劍氣,並非直線,懸停位置,剛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氣府,相互間串連成線,劍光稍稍綻放,桌如大地,劍氣如星辰,吳霜降就像憑空造就出一條袖珍星河,吳霜降另外一隻手驀然握拳,緩緩推出,搖搖頭,像是不太滿意,數次變換細微軌跡,最終遞出一拳,渾然天成,劍氣縝密銜接之後,便是一把懸停長劍,或者說是完整十八拳疊加。

  吳霜降手腕一擰,將這一幅既是劍譜又是拳譜的「畫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飾自己的贊賞神色,點頭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純粹武夫,學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吳霜降略作思量,從袖中拈出一張青色符籙,輕輕一推,飄向陳平安,「就當是歲除宮一份小小補償。」

  陳平安搖頭說道:「無功不受祿,前輩憑本事偷學的劍法拳意,晚輩捏著鼻子認了就是。」

  吳霜降微笑道:「是一張太清輕身符,又名白日舉形寶籙,又被青冥道官稱為上屍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脫胎於道祖親制的那張太玄清生符。與先前月宮玉斧符,都是當之無愧的大符。」

  陳平安聞言無動於衷,依舊婉拒了。

  這張輕身舉形符,若是今天最終一樁買賣談成了,陳平安別說一張,就算吳霜降給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猶豫,來者不拒。但是吳霜降此人性情難測,天曉不得會說翻臉就翻臉,若是在一張符籙上動了手腳,然後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麼。

  見那年輕隱官不識抬舉,吳霜降既不惱火,卻也沒有收回那張「青詞綠章根祇材質」的符籙,輕輕飄落在陳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東山站在姜尚真身後,踮起腳跟,使勁看著桌上那張寶光流轉的珍稀符籙,畫符之法可以偷學幾分,符紙卻難代替,因為那符紙材質,極好極貴,價值連城不說,主要還是有價無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仙人,專門用來請神降真的好東西。

  吳霜降轉頭望向那個雙鬢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同道中人。」

  雙方心儀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什麼絕色。對於他們這樣的修士來說,什麼樣的美色不能有?

  姜尚真抬手抱拳,輕輕搖晃,嬉皮笑臉道:「過獎過獎。」

  屋內當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吳霜降背窗朝門,酒桌上面朝大門為尊。

  陳平安一行人當中,在吳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後,陳平安雖然境界最低,同時還受傷不輕,僅次於一身遺蛻崩碎的崔東山,卻還是坐在了吳霜降左手邊的長凳上。所以位置距離吳霜降最近。

  寧姚好像護道一般,選擇坐在陳平安一旁。

  姜尚真搶先坐在了吳霜降右邊,如此一來,就將吳霜降對面的座位,讓給了受傷最重的白衣少年,相對距離吳霜降最遠。只是崔東山卻沒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後。

  除了吳霜降這個外人。

  屋內一桌四人,其實都在為旁人考慮。

  落魄山,好風氣。一雙年紀輕輕的神仙道侶之間,先生與學生之間,宗主與供奉之間,竟然無一例外,都可以托付生死。

  天然跟在這些人身邊,最是合適不過。

  這也是為何他吳霜降現身之時,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完全沒有半點要坐下商量的意思。

  為的就是驗證一事,陳平安對於一樁買賣,一個約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陳平安到底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來踐約。

  「一張酒桌上,什麼最稀罕?」

  吳霜降自問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礙眼。」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吳霜降朝屋門那邊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先離開一趟,讓你的弟子和那個小水怪都放心了,咱們再聊生意事。不然你也很難真正心安。」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寧姚屋子那邊,告訴裴錢沒事了,只是讓裴錢不著急喊醒那個呼呼大睡的小米粒。

  發現裴錢還是憂心不已,陳平安雙指彎曲敲板栗狀,裴錢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陳平安腳步緩慢,走在廊道中,那個真名天然的白髮童子已經不知所蹤,肯定是被吳霜降藏匿起來了。

  吳霜降微微一笑,對此洞若觀火,轉頭與那姜尚真說道:「難怪你捨得下血本,賭術和賭運都好到沒邊了。」

  姜尚真拎了一壺自家雲窟福地釀造的月色酒,正在抬頭豪飲,擦了擦嘴角,笑道:「吳老神仙境界高,說啥就是啥。」

  等到陳平安回了這邊落座,吳霜降就將手中茶盞輕輕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如水花雲紋瞬間鋪散開來,剎那之間,陳平安一行人就置身於一座鸛雀樓的頂樓,唯有四根廊柱支撐藻井琉璃頂,再無門窗遮掩視野,陳平安身前,依舊懸停有那張青綠符籙,姜尚真憑欄而立,雙指拈酒壺,輕輕搖晃,月色與酒氣一同被晃蕩而出,消散天地間。

  崔東山一躍而去,站在欄桿上,兩隻雪白大袖被天風吹拂,緩緩飄蕩。

  吳霜降緩緩走到另外一邊的白玉闌幹,檐下懸有一串走馬,風吹而動,叮叮咚咚,搖曳出陣陣金色光線,細聽之下,竟是女子歌聲,婉約清麗。

  吳霜降收起茶盞,雙手負後,眺望遠方,指了指一處山岳,亭台閣樓,宮闕殿觀,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從山腳到山巔,總計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躋身洞府境的時候,就有過一個想法,以後如果由我來當歲除宮的宮主,歲除宮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師堂嫡傳,嫡傳收再轉,分別占據其一,個個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難尋,錢好掙,人心卻似流水,好些個資質極好的宗門修士,總是管不住心思,嫌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過客。」

  吳霜降笑了起來:「歲除宮被人說成是個少年窟,我就笑納了。剛好拿來提醒歲除宮修士,少年意氣最可貴,不要被世道消磨殆盡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點懈怠,故而常欠讀書債。

  山上偶爾無事,焚香閒看玉溪詩,吳霜降每次下山殺人前,可就要翻那蘇子詞用來助興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倒懸山鸛雀客棧的掌櫃,真名叫什麼?」

  吳霜降說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會不太開心。至於在我歲除宮金玉譜牒上邊,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個落字。」

  陳平安內心震動不已,壓低嗓音,問了一個看似十分多餘的問題:「起起落落的起落?」

  吳霜降笑著點頭,「小白其實也在夜航船上,不過不在條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邊遊蕩,多半是要找那個長臉漢的麻煩。所以你當時拒絕小白的提議,是很明智的選擇,不然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動干戈了,對飛升城的劍修,未必全是壞事,說不定還能在百年之內,勢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對抗三教勢力,還不落下風。只是如此一來,避暑行宮那些穩扎穩打的長遠布局,一份幫助飛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業,恐怕就要功虧一簣了。」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以至於一個沒忍住,當著寧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壺酒,痛飲一口酒後,才能壓壓驚。

  當時拒絕那個客棧掌櫃的買賣,其實陳平安還真沒有多想,只是單純不希望飛升城那邊橫生枝節,風險既是機遇,機遇也會是風險,這個道理實在再簡單不過了。一個在倒懸山隱忍數百年的年輕掌櫃,還是那歲除宮的守歲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陳平安信不過。

  寧姚有所猜測,不過不敢確定,就眼神詢問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無奈道:「就是那個人。」

  隨便翻檢記憶,往事歷歷在目,開在倒懸山一條小巷盡頭的小客棧,陳平安清楚記得每次去那邊落腳,見著那個站在櫃檯後邊的年輕人,好像都慵懶,而年輕掌櫃每次與陳平安言語,都滿臉笑意,十分的和氣生財。

  吳霜降一語道破天機,「小白當年其實看你很順眼,就順手幫你『掩蓋』了一份武運氣象,兩兩疊加,所以在黃粱福地那邊,才會直接嚇傻那只黃雀。放心,此事沒什麼算計,純粹是小白覺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錢也掙不著幾個,日子過得太過無聊了。後來你當了隱官,小白還是很欣慰的,在我這邊,說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陳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當年讓自己落腳鸛雀客棧?是不是她早有察覺?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廟,有那武廟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的後世讀書人,對此也多有非議,對於副祀之人,就有異議,對於武廟十哲的最少半數人選,更有異議,覺得根本不該選入其中,對於之後不斷添補的兵家大家陪祀,增添為七十二名將,分成殿上十人及兩廡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讓後世不少人都不以為然,各執己見,吵得厲害。尤其在這期間還有過一樁公案,中土文廟那邊不斷有儒家聖賢建言,提出理當「取功業無瑕者」,這就使得不少戰功累累卻殺戮過重的名將,要麼被降低神位,要麼直接被除去神位。這就使得武廟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從主殿搬遷而出,搬去了兩廡之一。

  原本此人是要連陪祀兩廡的資格都要失去,最後傳聞還是文廟有兩人聯袂撒潑打滾,才否決了那個提議,取了個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兩廡,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將之列。

  這依舊讓後世兵家修士大打抱不平,說文廟篩選出來的那些所謂名將,謀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卻絕非什麼,七十二人當中,最少半數給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數的,又有半數給那人牽馬都不配,剩下再半數,都沒臉與那人一同躋身武廟十哲。

  什麼鸛雀客棧掌櫃,什麼歲除宮守歲人,什麼青冥天下的小白。

  什麼白落。

  是那白起!

  至於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吳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就又是個天曉得了。

  陳平安都不願意多問一句。

  吳霜降說道:「很多作繭自縛,是不得已為之。」

  是在對先前那場廝殺,蓋棺定論。

  一座座小天地疊疊複疊,既是為了能夠斬殺他吳霜降,卻能夠讓吳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為,根本不用擔心一身合道氣象,被文廟感知。

  吳霜降繼續說道:「你們應該很清楚,最後我沒有選擇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沒有還手之力,不然除開寧姚,你們三個,殺人能成,可你們各自的大道折損,就遠遠不是這麼點了。」

  陳平安說道:「『這麼點』?」

  不說一截太白劍尖已經與夜遊劍身幾近脫離,想要重新煉製如初,耗費光陰不說,說不定還要陳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銀山,不說陳平安自己當下的一身傷勢,小天地萬里山河震動,陳平安與人廝殺過後,需要使用楊家藥鋪藥膏的次數,屈指可數。這些都不去說,姜尚真的飛劍品秩已經跌了境,崔東山更是連一幅仙人遺蛻皮囊都沒了,這會兒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受傷極重,如果不是崔東山術法玄妙,換成一般仙人境的練氣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難說。

  吳霜降笑道:「這些都不用擔心,我知道輕重。」

  崔東山若是掙不脫這副皮囊枷鎖,還怎麼躋身飛升境?吳霜降敢斷言,作為半個綉虎的白衣少年,這些年其實本身就一直在尋找一位劍修,必須是飛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過的,劍術極高的,比如與文聖一脈關係親近的阿良?同門的左右?才能放心,讓對方出劍,打破牢籠。

  至於一截柳葉的飛劍跌境,當然損失極大,不過只要姜尚真躋身了飛升境,兩事並一事,都會迎刃而解。

  只不過這些心知肚明之事,說出口就比較大煞風景,吳霜降也沒覺得與這些年輕人做買賣,需要自己如此坐地還錢。

  何況四人聯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劍斬十四境,這等壯舉,哪怕吳霜降正是被斬之人,他也覺得極有意思。

  會讓吳霜降有些期待百年之後的光景。

  只是不知道百年千年之後,年輕人們都已飛升境,那麼就是四飛升,其中三劍修?

  會不會後世有人提及此事,就要來上那麼一句。

  歲除宮曾經有人名叫吳霜降,一人力戰陳平安,寧姚,姜尚真,崔東山?

  壯哉。

  吳霜降大笑一聲,破例取出一壺酒水,痛飲一口,開始娓娓道來一些老黃曆,「歲除宮有了我之後,大不一樣,不到百年光陰,很快就崛起了,要知道我當時才是金丹境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座宗門賬房先生財神爺了,等到躋身了元嬰,又兼了掌律一職,當然,這與歲除宮當時只是個二流山頭,關係不小。不過你們應該翻過的秘檔記錄,一個金丹符籙修士,捉對廝殺過程中,斬殺一位元嬰劍修,以及元嬰之時,擊殺過兩位玉璞境,非是我自誇,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我生性謹慎,修行路上的一些個意外,看似凶險,其實都不算什麼,但是我如此,不意味著身邊人也是如此,所以有個女子,她在下山歷練過程中,誤殺了兩位練氣士,兩人都是世俗朝廷的道牒官員,廝殺過程中,還殃及無辜凡俗十數人,這筆賬就算在她頭上了,這其實不算過分。所以我就不得不走了一趟山下,幫著她四處周旋,原本方方面面都已經被我擺平,幕後設局之人,都被我順藤摸瓜找到了。」

  那女子,就是吳霜降的山上道侶,在歲除宮,她是一個修行資質很平常、容貌也很平常的女子。

  其是一個山上修士設置的局,當然是針對吳霜降,一個姿色平平、修行資質更不算太好的女子,還不值得幕後人如此興師動衆。

  牽一髮而動全身,最終吳霜降惹上了白玉京二掌教,真無敵餘鬥。連那些幕後布局人,都覺得是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

  而那個時候的吳霜降,才是一位元嬰境修士。

  掌管白玉京那一百年的道老二,最終給了吳霜降一個選擇,要麼去敲天鼓,再被他餘鬥打死。

  要麼交出那個女子,按照道律,魂飛魄散。你吳霜降只需袖手旁觀,就可以不用死。

  吳霜降突然提了一句題外話:「咱們那位三掌教閒來無事,也為他的小師弟設置了一個差不多的問心局,只是在道心細微處,始終沒有讓他這位小師兄滿意。不然那少年,當時就可以得到一樁仙緣,能夠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如果他可以心境上不拖泥帶水,比你勝出一籌,然後再與你做同樣事,看似自找麻煩,做些多餘事,陸沉就願意高看他一眼了。」

  陳平安說道:「是那個道號山青的?」

  同樣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吳霜降笑著拎起酒壺,指了指陳平安身邊的女子。

  寧姚直到這一刻,才隨口說了句,「這人行事,不太地道,被我砍了幾劍,躲去閉關了幾年。」

  一直竪起耳朵的姜尚真,偷聽至此,立即小聲重複兩字,「保重,保重。」

  吳霜降斜靠欄桿,只是喝了一口,就不再飲酒,眯眼望向遠方歲除宮的一處處山水形勝,微笑道:「要知道,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被視為是青冥天下最有儒家聖賢氣象的道門修士,並且還有希望煉出一兩個本命字,因為我堅信世間所有事,是非分明,對錯分明,黑白分明。」

  山水依舊在,人已是過客。

  所以吳霜降之前才會說那句。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書簡湖。

  可能姜尚真的那座書簡湖,會有個蘅蕪一般的柔弱女子,亭亭玉立,年復一年徘徊不去。

  可能會是神篆峰的那座祖師堂,從曾經的鬧鬧哄哄,變得空無一人,再無一句駡聲,也無人摔椅子。

  可能崔東山的心中書簡湖,會有個囊中羞澀的教書先生,空有一肚子學問,依然餓著肚子,帶著初次相逢的少年,一起走過雞鳴犬吠、炊煙裊裊的小街陋巷。

  可能是昔年學塾,有個意氣風發的年輕讀書人,前一刻還在代師授業,轉眼過後,座下幾個聽課之人,都已遠去,再不回頭。

  可能是一位遠遊還鄉的南婆娑洲老劍仙,在泥瓶巷曹家祖宅內,回頭望去,彷彿看到了個手持掃帚的婦人。在那大雨天的家中,那處四水歸堂的小天井,就是一處書簡湖,直教一位活了千百年早已鐵石心腸的老劍仙,回首時也要視線模糊,輕聲呢喃,娘親,傻娘親唉。

  一處書簡湖,可能只是那處不起眼的鄉野亂葬崗,曾經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是鬼卻最怕鬼,在她徹底離開人間後,卻能讓一位重遊故地的劍客,不至於傷心得如何揪起心肝,就只是一夜獨坐,不敢喝酒。

  可能是一位孤零零的賬房先生,在湖邊掬水洗臉。可能是更早時候的某個少年,在遠遊路上的一張酒桌上,說自己年紀太小。

  可能是一位隨城遠遊、好似天上月的女子,滿臉淚水,看著那座城頭上,一個連臉龐、身形體魄都已失去的心上人,依舊好似有那笑顔,使勁與她揮手告別,好讓那個明明境界更高、劍術更高的女子,千萬不要擔心,更不要愧疚。

  一樓寂然。

  各有心思。

  先前對峙雙方,看似從生死相向,變成了談笑風生,甚至有望做成買賣,締結盟約,可其實依舊劍拔弩張,暗流湧動,雙方隨時都要繼續分生死,都不需要什麼一言不合,不用誰怒目相視,就會死人。

  吳霜降收起些許思緒,指了指那張青色符籙,與陳平安說道:「我的十四境合道人和,只要我和道侶天然,不同時被殺,就可兩人都不死。至於其中大道折損是多少,以及我的境界恢復之法,太過涉及大道根本,就不與你明說了。關於今天一場切磋,你們幾人的折損,我自會一一補償,比如這張上屍解符,除了能夠讓一位無望上五境命不久矣的地仙,轉為鬼仙之姿,還能夠躋身玉璞境,此後是否塑造金身,轉去擔任山水神靈,從斷頭路改道,換路繼續登高,你都可以隨意。而且此符貴重,還在於符紙材質本身。這是對你體魄受傷的補償。」

  陳平安這才招手將那枚符籙收入袖中。

  吳霜降繼續道:「姜尚真與崔先生,之所以能夠突兀現身,都是祭出了那張三山符吧,畫符之法,並無問題,可惜還是那個問題,符籙材質太差了,承載不起太多道意,所以三山遠遊對你們三人的神魂裨益,實在太小。」

  吳霜降又取出四張在那白玉京都不易見到的「降真青綠籙」,輕輕揮袖,丟給姜尚真和崔東山。

  在浩然天下,所有白玉京三脈道門下宗,例如寶瓶洲的神誥宗,桐葉洲的太平山,每次有人躋身天君,都會燃燒此符,請下各自尊奉的三位掌教祖師。其珍貴程度,可見一斑。

  吳霜降瞥見那陳平安的臉色,笑道:「就這麼多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騙鬼呢。如此摳搜不爽利的十四境大修士,不多。

  「我身上真就只有這五張,不過歲除宮祖師堂裡邊還有三張,不如你隨我一起去拿?」

  吳霜降微微一笑,看破陳平安的心思,打趣道:「反正你與孫道長也是忘年交,說不定咱們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瞧見了你,還要與你敘舊幾分。早些年一起遠遊玄都觀,他一路嘮叨了你不少。有這麼兩位朋友,別說是我那歲除宮,在青冥天下哪裡逛不得。」

  陳平安問道:「孫道長還好吧?」

  吳霜降點頭道:「很活蹦亂跳。」

  吳霜降好像想起一事,抖了抖雙袖,瞬間又有兩寶現世,一把劍鞘,以及那根「行氣銘」綠竹杖,再次丟給姜尚真和崔東山,「劍鞘是斬龍台煉化而成,劍鞘又是一座符陣,我已經撤去所有三十六重禁制,正好可以溫養那一截柳葉,提升飛劍品秩做不到,就當是預祝姜宗主躋身飛升境了。」

  「這根行山杖,就送給崔先生當見面禮了。其中諸般妙用,崔先生可以自行琢磨。」

  崔東山接過綠竹杖,姜尚真握住劍鞘,兩人相視一笑,早先真要宰了吳霜降,咱哥倆豈不是發了,從此闊氣得無法無天?!

  吳霜降再對寧姚說道:「回鄉之後,我會降下一道法旨給第五座天下的門內弟子,讓他們為飛升城效力一次,不惜生死。」

  畢竟是那少年窟。

  這樣的盟友,看遍天下,絕無僅有。

  寧姚道了一聲謝。

  吳霜降說道:「天然在劍氣長城,在你心境做客一場,先後遇到三人,其中第一個,就是與我做買賣的人,換成別人,帶不走天然,即便帶走,也太過落了痕跡。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天然看到了他,還說要與她切磋道法,當然會被嚇個半死,她從來就膽子小。」

  陳平安點頭道:「是孫道長的師弟。」

  五行之木宅,中年道人的神像,是大玄都觀的一株祖宗桃木斫成,而陳平安的五岳山根,是煉化道觀青磚而成,其中蘊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根腳。

  這位中年道人面容的遠遊客,是大玄都觀觀主孫懷中的師弟,也是那位「千古一人」宋茅廬的師父。

  「好像她還遇到了一個暮氣沉沉的人,穿草鞋,懸柴刀,一直在行走四方。」

  吳霜降驀然變出一把拂塵,拂子畫圓相,再單手竪拳,笑道:「取經只是空廢草鞋,不知你在尋個什麼。」

  陳平安微微訝異,仍是直截了當說道:「不就是尋個安身立命處,何況走路何處不廢草鞋。」

  吳霜降與陳平安遞過拂子,笑道:「我在家鄉,曾經與陸沉一起遍參尊宿,不過只能算是略通佛法。希望你小子以後心誠學禪,不要逃禪。」

  陳平安接過拂塵後,竟是直接一個肩頭歪斜,差點沒能接住那把在吳霜降手中輕飄飄的拂子。

  吳霜降突然問道:「佛陀十大弟子,各有第一。請問密行第一的羅睺羅尊者以何為第一?」

  陳平安沒有刻意打機鋒,如實答道:「當年第一次在書上看到這樁佛門公案,其實也不知那位僧人為何要答『不知道』。後來與一位崖間僧人詢問過後,才知道答案。」

  既然是密行,旁人聽此問,如何能夠回答?當然是不知道。

  書上將道理說破了,好像很簡單。只可惜人生各有癥結,太難知道一個自己不知道了。

  吳霜降又接連問:「如何是無縫塔,如何是塔中人?如何是打葛藤去也,如何是只履西歸意?如何奪境又如何奪人?為何老僧驀一喝,獨有僧人驚倒,便是所謂俊家子了?為何要歌馬駒?為何要低聲低聲,為何又要掩口不言?為何要捏拳竪指,棒喝交馳?如何是同時別?如何是本來面目?為何竪杖有定亂劍,放杖就無白澤圖?且作麼生人劍活人刀,怎麼參?為何把斷要津第一句,是官不容針,車馬私通?何謂三玄三要?如何坐斷天下老和尚舌頭?如何是向上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還是如實答道:「書上都有記載,我如果只是背誦照搬,這些問題,我能說出三百餘個答案。」

  遠遊路上,讀書不停,光是一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陳平安就一一記住,彙集整理了將近百餘個答案。

  比如一百個典故,可能有人知道了九十個,都不敢說自己知道。可有人只知道三兩個,就已經覺得自己都知道了。

  吳霜降最後笑問道:「那麼如何是落魄境?如何是落魄家風?身在自家山中,你這總該曉得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腳走路。同時縫補草鞋,自己穿鞋,也願意送給路人,旁人不願意收,我們也不强求,畢竟真要計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吳霜降搖搖頭,似乎很不滿意,「先?意思全無矣,虧得我方才還擔心你會逃禪。」

  寧姚單手托腮欄桿,她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陳平安。

  沒覺得他在與吳霜降的這場問答當中,就落了下風。這個吳霜降如今多大歲數了,陳平安怎麼比。

  崔東山坐在欄桿上,這「少年窟」歲除宮周邊,大好河山,風景壯闊,看得讓人唏噓不已:「光陰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欄桿上,點頭道:「更何況少年乘白駒過隙,不覺白頭。」

  吳霜降笑問道:「我現在只好奇一事,你為何對佛門天然親近?」

  陳平安說道:「家鄉小鎮,有四塊牌坊匾額,小時候聽人說了內容,覺得只有『莫向外求』這一個道理,聽得懂,勉强做得到,做到了還有用。」

  吳霜降笑了笑,運轉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陳平安離開鸛雀樓中,來到了山巔的歲除宮祖師堂外。

  這是吳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肅穆神色,取出一張符籙,正色說道:「如果萬一,連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護住天然,被同時劍斬兩人,那你就對她使用此符。」

  陳平安點點頭,「我答應了。」

  吳霜降疑惑道:「你就不問我,為何不擔心你將此符用在別人身上?」

  正是那張道祖親制的太玄清生符。

  陳平安說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別人做不得,前輩可以放心。」

  吳霜降笑著點頭,讓陳平安收好那張符籙,「你願意攬下這麼個大麻煩,看來你對那白玉京仙人怨念,一樣不小啊。」

  陳平安說道:「白玉京裡邊,其實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輩。」

  吳霜降雙手負後,看著山外的雲卷風舒,然後指向鸛雀樓附近一處江心大石,「那邊的歇龍石,以後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還有本事返鄉,可以搬走。」

  陳平安看了那歇龍石,眼角餘光順便瞥了眼鸛雀樓。

  吳霜降嘖嘖稱奇道:「陸沉沒說錯,果然像我,賊不走空。」

  吳霜降突然說道:「小白在長平亭那邊,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開心,然後約好了去揍一個叫高錫的人,好像還要請一個叫梁周翰的人喝酒,我對你們浩然歷史知道不多,這兩個人,有什麼來頭?」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浩然天下這邊,武廟人選,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篩選。高錫除了奉承君主,當然也是跟風文廟了,與幾個同僚裁定武廟陪祀人選,最終只取功業始終無瑕者。梁周翰覺得此事不妥,覺得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聖賢,覺得太過苛刻古人,似非允當。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論了,可惜沒有被當時的皇帝采納。」

  吳霜降點頭道:「指瑕人雄,誰當無累。確實是一個讀書人的平恕之言。」

  陳平安有些無奈,既然前輩都知道,還問個錘子?

  吳霜降看了眼陳平安所背長劍,說道:「如果你敢放心,我就幫你煉化一二。我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還會解開天然那些禁制,到時候她的戰力,就不是一位尋常飛升境能夠媲美了。將來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你可以暫借長劍給她。」

  山巔修士的廝殺,其實真正比拼之事,就兩件,術法或是飛劍的最高殺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

  這也是吳霜降為何要煉出四把仿劍的原因所在。

  而且吳霜降的壓箱底本事,還有幾件。

  陳平安抱拳致謝,一聲前輩,十分誠心。

  吳霜降問道:「所背長劍,名為?」

  陳平安說道:「夜遊。」

  吳霜降點頭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吳霜降笑問道:「那就回了?」

  陳平安沒有異議。

  小天地就此消散,衆人一起返回客棧屋內。

  陳平安與三人點點頭,示意沒事了。

  姜尚真問道:「正陽山那個婆姨,總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這麼讓她溜走吧?」

  崔東山笑道:「那就趕緊回去?」

  陳平安說道:「辛苦了。」

  結果一個首席供奉捶胸,一個得意學生頓足,不約而同,都是傷心狀。

  然後兩人哈哈大笑,抬手一拍掌,為雙方心有靈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兩人就要拈出一張山符,憑此重返那正陽山周邊一處僻靜山頭。

  陳平安咳嗽一聲,作為提醒。

  崔東山立即心領神會,可憐兮兮望向那位吳老神仙。

  姜尚真的畫符手段,十分鬼畫符,甚至還不如山主。

  而崔東山和陳平安,當下還真沒有太多心神氣力,來畫這三山符。

  吳霜降笑道:「那就有勞崔先生先繪製出心中三山?」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白衣少年沒個動靜,吳霜降就只是笑著不說話,重新取出茶盞,開始悠哉悠哉喝茶,你們仨都不急,我一個外人,急什麼。

  陳平安更是不動如山。

  筆呢,丹砂呢?符紙呢?

  好像一屋子全是窮光蛋,一樣都是沒有的。

  崔東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

  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鬢角。

  姜還是老的辣。

  陳平安轉頭詢問寧姚要不要喝酒,寧姚說好啊,挑一壺,不要再是那桂花釀了,換一種好了。陳平安說沒問題沒問題,只是酒水種類有點多,你別著急……

  吳霜降笑呵呵道:「一條賊船,好個賊窩。」

  說完之後,吳霜降搖搖頭,略顯無奈地放下茶盞,拿出一支筆,一張符籙。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張「青綠」符籙……

  看得陳平安瞪大眼睛,好傢伙,不愧是一位與孫道長聊得來的前輩!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張青綠符籙,再取出一張尋常符紙,趕緊丟給崔東山。崔東山接過了先生賜下的珍貴符籙,然後起身彎腰低頭,伸出雙手,畢恭畢敬趕緊從吳老神仙手中那支銘文「生花」的仙家筆。

  在那黃紙符籙上邊,崔東山繪製出三山形貌,然後使勁甩動手中「生花」筆,好似那山下毛筆,蘸墨不夠,枯筆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趕緊屁顛屁顛為吳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筆。

  突然之間,三人幾乎同時楞在當場,崔東山看了眼手中毛筆,抬頭看了眼先生,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綠符紙。

  吳霜降則取過那張黃紙材質的三山符籙,握著姜尚真遞來的毛筆,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無需我幫忙畫符了?」

  吳霜降抬起手,勾了勾,「兩張。」

  姜尚真和崔東山各自乖乖遞過去一張還沒捂熱的青綠符紙,吳霜降將手中毛筆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東山只好交出那支「生花」筆,不曾想吳霜降接過筆後,將桌上兩張青綠符籙都一並收入袖中了,朝陳平安招招手。

  顯而易見,那張被陳平安落袋為安的符籙,也得還給他吳霜降。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這就過分了吧?」

  吳霜降說道:「誰境界高誰說啥是啥,先前是誰說來著?」

  姜尚真眼觀鼻鼻觀心。

  三人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搭進去一張青綠符籙,準確說來好像還是兩張。

  崔東山硬著頭皮說道:「先生,你那張還是留著吧,我和周首席還有一張呢。」

  姜尚真一拍額頭,結果挨了崔東山一肘。

  吳霜降笑了笑,擺擺手,重新取出兩張青綠符籙,手持「生花」筆,微微凝神,便一氣呵成畫完兩張三山符,送給姜尚真和崔東山,最後還將那支「生花」筆丟給白衣少年,說道:「也預祝崔先生妙筆生花,多寫幾篇不朽詩篇。」

  如何與人做買賣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禮又是一回事。

  陳平安感慨不已,學到了,學到了。

  崔東山和姜尚真各自拈符,就要離開夜航船,憑此重返寶瓶洲陸地。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他們身邊,一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然後突然抱住姜尚真,輕輕以拳敲在姜尚真後背。

  與崔東山,與姜尚真,陳平安都沒什麼好多說的。

  姜尚真有些破天荒的神色尷尬,猶豫了一下,抱住陳平安,

  這輩子好像還沒抱過男人呢。

  哪怕是嫡長子姜蘅,當年繈褓中,好像都沒待遇啊,他這當爹的,就從沒抱過。

  陳平安後退兩步,笑道:「都順風順水。」

  姜尚真突然欲言又止起來。

  陳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壓低嗓音說道:「聽說這邊有座靈犀城,那城主女子,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話,勞煩山主幫我捎句話,隨便說點什麼都成,山主說話最得體。」

  陳平安聽得一陣頭大,得體你個姜大爺,臉色略顯為難,轉頭望向寧姚。

  寧姚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這種事也要心虛?江湖路上,藏了幾個三百兩啊?」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謝。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那就……別捎話了?」

  吳霜降坐在那邊悠悠喝茶看熱鬧,覺得這個姜宗主,真是個妙人,投緣得很。

  崔東山趕緊幫忙轉移話題,說道:「先生,若是得閒去了那座聲色城,遇見個兩腿打擺子,提燈登梯寫榜書,最終再嚇得一夜白髮的老先生,一定要幫學生與他說句,他的字,寫得真心不錯,不該後世子孫禁寫榜書的。」

  陳平安知道崔東山在說誰,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姜尚真拈起符籙,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話,走了走了。」

  崔東山取出那「行氣銘」綠竹杖,輕輕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學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書生,兩個身形一閃而逝。

  吳霜降轉頭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

  吳霜降轉過頭,起身道:「那就不耽誤你們聊天了?我還得去看著櫃檯。」

  陳平安問道:「前輩何時離開渡船,重返歲除宮?」

  吳霜降笑道:「看心情吧。可能就算離開了夜航船,也會先走一趟蠻荒天下。」

  吳霜降離去後,陳平安和寧姚去了裴錢那邊的屋子,小米粒還在酣睡,裴錢在師父師娘落座後,輕輕晃了晃小米粒的腦袋,沒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皺眉,迷迷糊糊,拍開裴錢的手掌,看樣子還能再睡會兒,裴錢只得說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個蹦跳起身,使勁揉著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後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還有一臉壞笑的裴錢。黑衣小姑娘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裴錢果然沒騙人,一覺醒來,就瞧見所有人哩。

  寧姚對神色疲憊的陳平安說道:「你先睡會兒,我陪裴錢和小米粒聊會兒天。」

  陳平安點點頭,趴在桌上就熟睡過去。

  至於小米粒會不會說漏嘴什麼,實在是顧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棧門口那邊,依舊是年輕夥計面容的吳霜降,坐在板凳上,翹起腿,閉上眼睛,搖頭晃腦,拉起了二胡,偶爾睜眼,笑意溫柔,斜眼望去,好像身邊有位懷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聲與二胡聲唱和,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陳平安很快就揉著眉心,清醒過來,實在是那二胡聲有些吵人。

  寧姚拉著裴錢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陳平安就刻意隔絕那二胡聲,脫了靴子去床上盤腿而坐,開始呼吸吐納,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陳平安這一覺醒來,發現已經是黃昏時分,所幸沒有了二胡聲響,陳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棧大堂那邊,發現寧姚三人都在那邊,而那個吳霜降正攤開一本書,不拉二胡了,開始當那說書先生了,寧姚三個嗑著瓜子,桌上還有一碟溪魚乾,當那捧場的聽衆。

  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聽了片刻,就開始冷汗直流,吳霜降說那書上有什麼那江湖女俠問那少俠,敢問公子姓甚名甚,不知何時才能再會?還有那山野偶遇的艶鬼狐魅,嫵媚笑問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聽到這裡,小米粒就皺著眉頭,問裴錢是啥個意思,耍是咋個耍,裴錢說不知道,寧姚斜眼某人,笑著說可以問當事人嘛。

  陳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氣,大步走去,「裴錢,小米粒,去整點花生毛豆拍黃瓜,我好跟吳大爺喝點。」

  「我又不喝酒。」

  吳霜降合上書籍,許多書頁都有折角,約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類的,都有提醒。

  吳霜降走了,去了門口那邊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遊記。陳平安落座後,如坐針氈,都不知道自己來這邊湊個錘子的熱鬧。

  吳霜降笑著轉頭瞥了眼那張桌子。

  遙想當年,自己宗門,也曾是這般熱鬧的。

  陳平安隨便找了個藉口,來到大門這邊,與吳霜降一人一邊當門神。

  兩人都雙手籠袖。

  旁人看去,還真挺像。

  吳霜降輕聲說道:「如果我沒有算錯,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廟了,極有可能是以一種陰神遠遊出竅的姿態。到時候你會同時擁有雙重身份,站在一大幫的浩然山巔人物當中,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隱官。」

  陳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議如何處置蠻荒天下?」

  吳霜降點點頭,笑道:「不然還能是什麼。有點類似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沒有意外的話,你還會是年紀最輕的那個人。」

  至聖先師,和禮聖,不知會不會現身。

  但肯定會有亞聖,文聖,文廟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勝,三大學宮祭酒,七十二書院山長,等等。

  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白帝城鄭居中,裴杯,火龍真人,淥水坑青鐘夫人,皚皚洲劉聚寶,懷蔭,郁泮水,等等。

  可能還會有極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諸子百家祖師們。

  因為這場議事的結果,會決定兩座天下的未來走勢。

  吳霜降腦袋後仰,靠著大門,「可規可矩,謂之國士。」

  陳平安說道:「不敢當。」

  吳霜降微笑道:「是說我自己,是說那座我一手打造出來的宗門,青山綠水,少年窟。」

  陳平安點頭道:「與孫道長的玄都觀一樣,令人神往。」

  吳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行走江湖,門風很正,誠字當頭。」

  吳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歲除宮,好像就只有這點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陳平安不搭話。

  落魄山的風氣來源,一直是個不大不小的謎,就像周米粒每天兜裡,到底放了多少顆瓜子。

  山主說是拜某位得意學生所賜,崔東山信誓旦旦說是大師姐的功勞,裴錢說是老廚子飯桌上的學問,她只不過聽了幾耳朵,學了點皮毛。朱斂說是披雲山那邊流傳過來的歪風邪氣,擋都擋不住,魏檗說是與大風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憐辛苦看門好些年的鄭大風,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沒機會反駁什麼。

  吳霜降自言自語道:「以卵投石,盡天下之卵,其石猶然,不可毀也。」

  陳平安說道:「我看未必。」

  吳霜降點頭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問道:「知道我最喜歡你們儒家哪句聖賢語嗎?」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吳霜降嘖嘖道:「腦子怎麼長的?這都猜得到?」

  屋內桌上,小米粒雙手撐在桌上,大聲喊道:「山主,吳先生,溪魚乾要沒嘞。」

  吳霜降轉頭笑道:「沒事,我那份歸你了。」

  陳平安也笑著點頭附和。

  小米粒使勁抿嘴再點頭,抬起雙手,竪起兩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謝,還是想說麼的問題,小小魚乾,不在話下。

  吳霜降突然感嘆道:「一家和樂。」

  陳平安輕聲接話道:「即是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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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5 01:30:07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八十一章 齊聚

  暮色裡,吳霜降突然說要走了。

  丟給了陳平安那把長劍夜遊,半天功夫,竟然就已經煉化完畢。

  陳平安接過夜遊後,厚著臉皮跟吳霜降討要一幅字帖。

  在青冥天下,公認歲除宮修士寫的字,是可以驅鬼的。掛字如懸符,甚至還要更管用。陳平安當然不是想著靠吳霜降的字,去做什麼驅鬼辟邪的勾當,那也太過暴殄天物了,留著當個夜航船之行的紀念,以後掛在自家落魄山的書房,有客來訪,無論是誰,還不都得問一句真跡贋品?

  吳霜降答應下來,陳平安就在大堂裡邊,取出筆墨紙硯,小米粒收拾好桌子後,幫忙鋪開宣紙,趴在桌上研墨。

  吳霜降看著那些山下尋常之物的毛筆、墨錠,好像沒了寫字的興致,陳平安無奈道:「我身上真就只有這些傢伙什,前輩將就一下?」

  吳霜降笑道:「落魄山丟得起這個臉,吳某人可丟不起。既然如此,還是算了吧。」

  陳平安趕緊說道:「那容晚輩去與李十郎借來文房四寶?」

  吳霜降瞥了眼外邊的天色,搖頭道:「不能讓小白久等。」

  小米粒還在那兒研磨墨錠,急得抬手自撓頭,可憐兮兮道:「吳先生吳先生,隨便寫幾個字,中不中?咱們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講究不如將就哩。」

  吳霜降想了想,點頭道:「有理。」

  吳霜降從袖中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文房清供,鋪開一幅彩雲箋,取出一支青竹桿毛筆,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萬里翠。一方硯臺,側面硯銘神仙窟,古硯趴著一對袖珍螭龍,吳霜降以筆桿輕敲螭龍頭顱,兩條螭龍立即睜開一雙金色眼眸,古硯內頓時浮現一層金色漣漪,吳霜降蘸墨過後,筆尖金黃色,在那箋紙上寫下一幅按例可算《當時貼》的行書字帖。

  「當時只道是尋常,不信人間有白頭。明月高樓休獨倚,忽到窗前疑是君。」

  最後在這幅字帖三處,分別鈐印有吳霜降的兩方私人印章,一枚花押。

  戎馬書生,統兵百萬。人書俱老境。心如世上青蓮色。

  陳平安站在一旁,雙手輕搓,感慨不已,「前輩這麼好的字,不再寫一副楹聯真是可惜了。好事成雙,講究一下。」

  吳霜降笑了笑,桌上出現兩張歲除宮萬年紅材質的楹聯紙張,每張楹聯上,都有七處金色團龍圖案,好似虛位以待,只等落筆寫字。不但如此,還從袖中取出了一隻小木匣,打開之後,排列著七色小瓷盒,是那歲除宮名動天下的七寶泥。山上君虞儔,曾經從仙府遺址獲得一樁極大機緣,搬了座古山回宗門,山頭落地生根後,異象橫生,經常有那丹砂如彩雲飛流的景象。仙人煉化飛砂之後,湊齊七色,就是七寶泥,有那一兩彩泥一斤穀雨錢的說法。

  陳平安有些疑惑,書寫楹聯,沒有七色文字的講究吧?只是不敢多問,怕一問,煮熟的鴨子就要飛走。

  吳霜降也沒有解釋什麼,以筆蘸七色寶砂,在兩張春聯上邊寫下各七字,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

  吳霜降朝著那副楹聯輕輕呵了口氣,一副楹聯的十四條金色蛟龍,如被點睛,緩緩旋轉一圈再寂然不動。

  蘇子的詩文,吳霜降的題字。

  順便占了些身邊求字年輕人的小便宜。

  白白當了一次二外甥的陳平安,毫無芥蒂,只當根本不知道有那麼個典故。

  吳霜降笑道:「就當是預祝落魄山下宗建成了,可以當那祖師堂大門楹聯懸掛,楹聯文字跟隨時辰而變,白日黑字,夜間白字,涇渭分明,黑白分明。品秩嘛,不低,若是掛在落魄山霽色峰門上,足以讓山君魏檗之流的山水神靈、鬼魅魍魎,止步門外,不敢也不能逾越半步。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什麼時候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而且有錯難改,你就必須摘下這幅楹聯。」

  陳平安退後一步,與這位笑言「曾經有望煉出一兩個本命字」的歲除宮宮主,作揖行禮。

  吳霜降擺擺手,只是收起了幾枚印章,轉頭與那黑衣小姑娘笑道:「小米粒,桌上其餘的文房用物,都送你了,就當是回禮你的那些魚乾瓜子。至於回頭你轉手送給誰,我都不管。」

  周米粒趕忙使勁擺手,「使不得使不得,魚乾瓜子都不用錢的。」

  吳霜降微微一笑,轉身離去,大步跨過門檻,小米粒飛奔過去,追上那位吳先生,從袖子裡掏出兩袋子魚乾,撓撓臉,有些難為情,「吳先生吳先生,就這麼點了,都送你吧,別嫌少啊,真要嫌少,也麼的事,以後去我家做客,管夠啊。」

  吳霜降笑著接過兩袋子溪魚乾,道了一聲謝,輕輕一拍小姑娘的腦袋,走了,吳霜降一步跨出,就離開了條目城。

  小米粒揮揮手,站在門外原地張望許久,嘆了口氣,有些羨慕這個吳先生的道行,都不用御風遠遊,嗖一下就沒了蹤跡,那還不得是金丹起步的神仙境界?!呵,想啥呢,地仙怎麼夠,說不得是那傳說中的玉璞境嘞,唉,境界這麼高,跟魏山君都一樣高了,吳先生在家鄉,得開過多少場夜遊宴啊?難怪送人禮物都眼睛不眨一下的,闊氣,大氣,走江湖,就得是這樣啊,當年那個在啞巴湖遇到那個憨憨傻傻的姑娘,人不壞,就是頭髮長見識短,一顆穀雨錢就能賣了啞巴湖的大水怪。

  小米粒大搖大擺走回大堂桌旁,陳平安收起了字帖和楹聯,都放入了方寸物當中,對小米粒笑道:「古硯,青竹筆,七寶泥,三樣東西,都讓裴錢先幫你收好。」

  小米粒楞了一下,小姑娘瞥了眼桌上物件,「可我都想好了怎麼送人啊。」

  陳平安笑道:「不用送人,你好好收著就是了,以後回了落魄山,記得別亂丟。」

  小米粒一本正經說道:「我一開始是打算全都送給山主夫人,如果山主夫人不收,我也麼膽子堅持到底哩,那我回了家,就把七寶泥送給暖樹姐姐,她喜歡每天記帳嘞。把古硯送給景清,再把青竹筆送給魏山君,披雲山不是有一片竹林嘛,老廚子和裴錢不曉得為啥,自己不去,讓我偷偷跑去那邊仔細數過有幾棵竹子了,我這不琢磨著魏山君要是收了禮物,一個高興,就要白送我一棵竹子哩。」

  寧姚忍住笑,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裴錢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反正只要師父問起,就全部推給老廚子。

  陳平安則破天荒有些良心不安。不知道當時小米粒在竹林那邊逛蕩,認認真真扳手指數竹子,魏山君作何感想?

  一個白髮童子,在廊道拐角處那邊探頭探腦,問道:「隱官老祖,那人呢?走了沒?你們聊得咋樣?」

  陳平安轉頭說道:「離開條目城了。聊得還行,不用你出手。」

  白髮童子哈哈大笑,雙手叉腰,晃動肩頭,大步走向桌子,「隱官老祖果然無敵啊,讓我都沒有表現忠心的機會了,不然只要我略盡綿薄之力,肯定就能與隱官老祖聯袂退敵!惜哉惜哉,恨事恨事!」

  陳平安微笑道:「那我把他請回來?」

  白髮童子膝蓋一軟,伸手扶住桌面,顫聲道:「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畢竟請神容易送神難。」

  從頭到尾,都很莫名其妙,見著了吳霜降,跟裴錢聊得好好的,就如墜雲霧,出了迷障,吳霜降又沒了,一起沒有的,還有它這頭化外天魔的境界,以一種類似「無境之人」的姿態現世。

  陳平安看了眼,說道:「去屋子那邊聊。」

  一起回了陳平安那間屋子,陳平安取出那幅字帖,「應該是前輩希望我轉交給你的。」

  白髮童子點點頭,它剛接過手,字帖上的兩方印文,「戎馬書生,統兵百萬」,與那「人書俱老境」,總計十三個字,瞬間黯淡無光。

  它神色複雜,呆滯無言。

  陳平安更是取出養劍葫,喝了口酒壓壓驚。

  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術法神通,實在是不講道理。

  它使勁搖頭,很快就恢復如常神色,看著那些陳平安在條目城撈到手的虛相物件,拎起那只水仙瓷盆,翻轉一瞧,嗤之以鼻,隨手丟在桌上,小米粒趕緊一個前撲,雙手扶正,挪到自己身邊,對著小瓷盆輕輕呵氣,拿袖子擦拭起來。

  白髮童子雙手搬過那件鐵鑄三猴撈月花器,微微點頭,說道:「若是實物,就還湊合。」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講?」

  白髮童子說道:「每逢月夜,就可以取出此物,只是曬月光,就可以凝聚月華,逐漸孕育出一粒類似『護花使』的精魄,如果修士的運道再好些,說不定還能變成一位花神廟的司番尉,掌管某種花信香澤。在裡邊插花,桂花最佳,曇花次之,牡丹再次之。天底下那些個走拜月煉形一道的精怪,不管境界怎麼個高,肯定都願意出高價,有了這件東西,可以省去好些麻煩。拿去那啥百花福地,更是隨隨便便,找個福地花主,或是那幾位命主花神,就能賣出個天價。」

  白髮童子疑惑道:「這百花福地,隱官老祖咋個一臉沒聽過、沒興趣的表情?當年在牢獄刑官修道之地的葡萄架下邊,那些個花神杯,隱官老祖可是看得兩眼放光,摩拳擦掌,我當時覺得自己若是福地花主,就要開始擔心自家地盤會不會天高三尺了。」

  陳平安微笑道:「天底下只要是有錢的地方,就會有包袱齋。」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拿起那塊「叔夜」款烏木鎮紙,問道:「不曾想隱官老祖也是一位琴師啊?果然多才多藝……」

  陳平安放下手中養劍葫,問道:「你能不能寫出完整的廣陵止息譜?」

  它點點頭,「這有何難。」

  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是青冥天下出了名的好才情,詩詞曲賦,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作為吳霜降的心魔,除了一些個殺手鐧的攻伐手段,已經被吳霜降給設置了重重禁制,其餘吳霜降會的,它其實都會。

  白髮童子手指虛點,寫出了在浩然天下失傳已久的完整曲譜。陳平安抄錄在紙上。

  它打了個哈欠,滿臉疑惑道:「隱官老祖,就這麼點收穫?」

  陳平安點點頭,裴錢面無表情,只是嗑瓜子。

  周米粒使勁擺手道:「沒了,真沒了!」

  白髮童子嘿嘿笑道:「可以有,肯定有,將那壓箱底的寶貝,速速拿來,」

  周米粒雙臂環胸,一臉嚴肅道:「如果有,我請你吃酸菜魚!酸菜魚好吃嗎?天底下最不好吃了,誰都不愛吃的,既然沒人吃酸菜魚,請人吃都沒人吃,那麼就是沒了啊。」

  陳平安伸手捂住額頭。好有道理的一套措辭,真是難為小米粒了……

  寧姚嘴角翹起。

  裴錢看了眼師父。

  陳平安無奈點頭。

  裴錢與周米粒說道,「拿出來吧。」

  小米粒著急,給裴錢使勁使眼色,自己藏得好好的,怎麼就不打自招了呢。

  裴錢點點頭,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出屋子,去裴錢和自己的屋子那邊,從綠竹書箱裡邊翻出那只卷軸,飛奔返回,抿起嘴,不著急擱在桌上,小米粒只是捧著卷軸,滿臉嚴肅,望向好人山主,好像在說我可真給了啊,到時候山主夫人要說啥,可怪不著我啊。

  陳平安看了眼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埋怨道:「都送你了,有什麼好藏掖的。」

  裴錢笑著點點頭,然後望向那個罪魁禍首的白髮童子。

  陳平安將虯髯客贈送的那本冊子,遞給寧姚。

  寧姚隨手翻閱過後,發現每一樁機緣,都像是在打啞謎,冊子上邊的詞匯,就像一座座仙家渡口,渡口名字都有,但是卻不告訴看客們如何走向渡口。

  白髮童子看著桌上那卷軸,白玉軸頭,外邊貼有小箋簽,字跡勉强能算娟秀,文字內容大言不慚,說是要教天下女子梳妝打扮。

  打開之後,是一位位美人的不同眉眼、髮髻,什麼鴛鴦眉什麼拂雲什麼倒暈,什麼飛仙什麼靈蛇什麼反綰,還配有文字注解,總計二十四位美人,白髮童子一一看過,嘖嘖稱奇,念叨不已:「好好好,春山雖小,能起雲頭……月宮斧痕修後缺,才向美人眉上列……飛仙飛仙,降於帝前……娘咧,還是這句好,這句最妙,回身見郎旋下簾,郎欲抱,儂若煙然……」

  白髮童子抬起頭,一本正經道:「既然隱官老祖精通篆刻,那麼不如臨摹各種眉印在信箋上邊,以後整座浩然天下,山上道侶鴻雁傳書飛劍傳信啥的,半數都要用咱們落魄山出産的信紙!應了那句「萬里郎君見眉印,便似花前重見面」嘛,我覺得可行,肯定可行,絕對財源滾滾來!」

  陳平安打賞了一個字,「滾!」

  這種昧良心的脂粉錢,朱斂或是米裕來做才合適。

  白髮童子一臉受傷,寒了衆將士的心。

  拿起最後那捆枯敗梅枝,它掂量了幾下,疑惑道:「隱官老祖,啥玩意?!咱們真撿破爛啊?」

  陳平安將那本冊子丟給白髮童子,它翻到那一頁梅枝條目,發現好像是兩條脈絡,各有機緣,可以選擇其一。其中一條線索,是什麼上陽宮,梅精,《召南篇》,江郎中,龍池醉客,珠履。

  另外一條,是書鋪,屍,天下熱客,沒骨花卉,浮萍軒。

  白髮童子看得一陣頭大,它畢竟是來自青冥天下,看到這些就徹底抓瞎了,合上那本小冊子,大義凜然道:「隱官老祖,費這勁幹啥嘛,咱們不如還是明搶吧?要是給人逮了個正著,沒事,隱官老祖到時候只管溜之大吉,將我留下,是打是駡,是砍是剁,小的一力承擔了!」

  寧姚好奇問道:「這捆梅枝,怎麼說?」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上陽宮,這梅精綽號,是說一位妃子了,她有個弟弟叫江采芹,家族世代從醫。至於那龍池醉客,則是說那一醉一醒兩藩王的不同心思,反正彎來繞去,最後得手的機緣,多半是那百花福地一月花神的某種實在饋贈,不然就是與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那位酡顔夫人有關,所以無甚意思。

  「可另外一條線索,我很感興趣,是我有私心。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是先去條目城的芥子園書鋪,因為李十郎擅長製造梅窗,在《居室部》一篇,李十郎更將此事引為『生平製作之佳』,所以接下來恐怕就需要購買一部初版初刻的《畫傳》作為橋梁了,找打那書商王概,而此人曾經有個『天下熱客王安節』的綽號,才好與此人的兄弟王蓍搭上線,而此人原名王屍,擅長治印和繪畫沒骨花卉,於是這就要牽扯到一位我極其極其仰慕的老先生了,擅畫梅花,天下第一,正好是那梅花屋和小舟浮萍軒的主人,不單單如此,傳說這位老先生還是世間第一位以石刻印之人,有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豈會錯過,一定要去拜訪一下老先生的,如果真有什麼機緣,我可以拿來與老先生換取一枚印章。」

  說到這裡,陳平安神采奕奕,就像先前第一次聽說「李十郎」那個稱呼。

  就像姜尚真這樣的人,在夜航船上都會有想見之人,是那雨疏風驟綠,是那賣花擔上,是杯深琥珀濃,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是二年三度負東君,是那人比黃花瘦。

  陳平安其實想要拜訪的書上聖賢古人,更多。

  對於陳平安的解謎本事,寧姚習以為常。

  只說陳平安的長輩緣怎麼來的,就是這麼來的。

  裴錢更是一臉天經地義。

  周米粒反正聽得模糊,好人山主只要不與人鬥詩,都很厲害!

  只有那個化外天魔,將這一連串的「由此及彼」、「順藤摸瓜」和「走門串戶」,聽得瞠目結舌,發自肺腑地贊嘆道:「隱官老祖,這條夜航船,就該由你來當掌舵的船主啊!」

  陳平安搖頭道:「差遠了。兩腳書櫃而已。」

  不是他妄自菲薄,事實如此。夜航船只是條目城一地,就已經讓陳平安嘆為觀止。如果不是敵友難辨,又有事在身,陳平安還真不介意在這條渡船上,一一逛蕩完十二城,哪怕耗費個三兩年光陰都在所不惜。

  白髮童子搓手不已,兩眼放光,「發了發了,有隱官老祖在旁指點迷津,再加上有我效犬馬之勞,這條渡船的仙家機緣,還不得寸草不生?」

  陳平安說道:「我還有正事要忙,所以除了梅枝一物,其餘機緣都不去掙了。」

  白髮童子雙手捶胸,「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目中無人、見錢眼開的隱官老祖嗎?」

  陳平安說道:「我要與王元章老前輩,求一方印章。印文都想好了,就寫『清氣滿乾坤,散作萬里春』!」

  沉默片刻,陳平安抿了一口酒,輕聲道:「如果能求來兩方印章,當然更好。印文就寫那『遊子行路』。」

  白髮童子拍手叫好:「印文極好!隱官老祖文采無雙……」

  陳平安斜眼看去,「是老先生詩篇裡的東西,我只是照搬。」

  白髮童子振臂高呼,「隱官老祖,記性無敵,一拳搬書山,一腳倒文海,天下第一,都讓人不敢自稱第二,因為位置與隱官老祖距離太近,所以只敢稱第三!」

  反正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天底下就沒有尷尬不尷尬的馬屁。

  陳平安突然說道:「按照吳宮主的推衍,我可能會在某個時刻,去一趟中土文廟,何時去何時回,怎麼去怎麼回,現在都不好說。」

  白髮童子一下子噤若寒蟬,病懨懨坐回長凳,一隻手掌反復擦拭桌面。

  寧姚說道:「裴錢小米粒這邊有我。」

  陳平安笑道:「那就解謎去?」

  小米粒跳下長凳,「得令!」

  一行人收拾好行李,離開客棧循著線索,果然如陳平安所說,一路順藤摸瓜,與先前所料不差,該買買該聊聊,最終在一處梅花千樹的山水秘境,陳平安用一樁本該得手一株仙家梅樹的機緣,只與那老夫子王元章換來了兩枚印章,不曾想老先生最後撫鬚而笑,還送給了兩幅梅花圖,一墨梅一白梅,而陳平安所求兩枚印章的印文內容,就來自於畫卷題詩。

  陳平安接過畫卷後,再次作揖致謝。

  想起一事,陳平安說道:「晚輩聽說桐葉洲有一位宗主劍仙,大雪登山,說了一番與前輩在史書上的類似言語,他那宗門上下都曾聽聞,不過劍仙在末尾添加了『最宜出劍』一語,所以這位劍仙應該也十分仰慕前輩。」

  老先生笑道:「是那『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吧?」

  陳平安懷捧卷軸,輕輕點頭。

  老先生問道:「一個如此與天地言語的劍仙,又是身在桐葉洲,那麼肯定已經不在人世了?」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戰死。」

  那位劍仙,正是桐葉宗宗主傅靈清。

  老先生讓陳平安稍等片刻,最後又送給了陳平安兩枚印章,分別篆刻風雪助興,天下狂士。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赧顔。

  老先生笑道:「雖然還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希望如今的浩然天下,有了更多你這樣的年輕人。」

  指了指別處,老先生正色道:「記得別學那容貌城的邵寶卷,好像做了多年的正人君子,就在等著做一次壞人,然後就此再不回頭,實在太可惜了。」

  離開這處秘境後,陳平安再用白髮童子寫出的琴譜,與條目城換來了三城的通關文牒,一般某個學問,換取兩城關牒就已經是極限,顯然夜航船對這《廣陵止息譜》極為看重。一開始白髮童子還有些洋洋得意,在鋪子外邊走路很飄,只是得知夜航船上竟然有十二城後,立即就開始跳腳駡人,小米粒趕緊抱住這個小小年紀就白了頭髮的矮冬瓜,白髮童子依舊駡駡咧咧,朝著鋪子那邊飛腳不停,小米粒身體後仰,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保證兩人不摔倒,白髮童子駡完之後,雙腳落地,轉身拍了拍小米粒的肩膀,「忠心可鑒,護駕有功,回頭賞你幾樣好東西啊。」

  小米粒就沒當真,只是咧嘴笑道:「剛才我好像喝醉打拳哩。」

  白髮童子比劃了一下兩人的個頭,搖搖頭,「小米粒啊,我每次跟你說話,如果不使勁低頭,都要瞧不見你的人,這怎麼行,以後請咱們隱官老祖幫你打造一條小板凳啊,你得站著跟我說話才行。」

  小米粒皺起眉頭,偷偷踮起腳尖。結果發現那白髮童子好像更高了。一個低頭望去,白髮童子立即收起腳尖,等到小米粒猛然抬頭,它又瞬間翹起腳尖,小米粒後退幾步,白髮童子已經雙手負後,轉身離去。

  先去了垂拱城,見著了那位夜中提燈寫榜書的老夫子,陳平安幫忙崔東山捎話。

  遊歷路上,小米粒小聲問道:「裴錢裴錢,李槐說你是流落民間的亡國公主,在這兒,能找著你爹不?」

  裴錢沒搭話。

  小米粒繼續問道:「要不要我幫忙啊?我找人可厲害,巡山巡出的本事。」

  裴錢一個小板栗敲下去。打得周米粒雙手抱頭,頓時心中了然,多半是找不著了。自己往裴錢傷口上撒鹽,確實欠打。

  他們還在那一條正值枯水期的大江之畔,露出那水底崖刻,沛澤蒼生,龍宮深處。

  在一處酒鋪,遇到了一個自稱少年上人的年輕人,正要提筆在牆上寫字,還有個年輕夥計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喃喃自語,問那微時故劍何在。鋪子外邊,走過一個懷中滲出油膩的高大男子,他看著遠方一位腳尖點點,輕盈旋轉裙擺的活潑少女,眉眼細細。男人覺得今年就是她了。不枉自己讀了四十四萬字的浩瀚書籍,書裡書外都有顔如玉。

  正在雙手拍桌嚷著要好酒的白髮童子立即閉嘴。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來到酒鋪外,仰頭望向天幕。

  容貌城那處荷塘,先逛過了聲色城的兩人,破開山水禁制,直接現身來到此地。

  吳霜降,身邊還有那位倒懸山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櫃。

  涼亭內,刑官獨坐。

  嫡傳杜山陰和婢女汲清,都不在此地。

  好像劍仙就在等這位歲除宮的十四境大修士。

  吳霜降微笑道:「小白,你去別處轉轉。」

  歲除宮的守歲人,白落笑著點頭,「刑官大人可沒那麼多小天地,幫你遮掩十四境。」

  吳霜降說道:「打個刑官而已,又不是隱官,不需要十四境。」

  白落離去後。

  吳霜降雙手負後,緩步向前,四把仙劍仿劍一起出袖,笑道:「籠中花開。」

  一把籠中雀仿劍神通,一把井中月仿劍神通,再配合其中「花開」二字真言。

  天地間,皆是吳霜降,皆是仙劍仿劍。

  至於為何今天要打這一架,理由很簡單,吳霜降的心中道侶,在劍氣長城的牢獄那邊,好像經常被這位刑官以飛劍追殺。

  片刻之後。

  夜航船被劍光一分為二。

  與此同時,陳平安心中響起一個嗓音,「能否趕來文廟一趟?」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可是禮聖?」

  得到那個肯定答案後,陳平安作揖道:「有勞禮聖。」

  ————

  當初阿良在離開文廟廣場之後,看似化虹遠遊,實則偷摸去了趟功德林一處禁制,與那陪祀聖賢好說歹說,好歹沒吃閉門羹,可最後還是得老老實實拿一筆功德去換,這才見著了那個大髯遊俠,說是禁地,沒什麼陣法禁制,甚至都無人看管,就只是一處破碎秘境,山清水秀,劉叉正蹲在水邊,持竿釣魚。

  阿良來到劉叉身邊,沉默不語,劉叉也沒說話,阿良長吁短嘆一番,搖搖頭,挪步來到劉叉身後,對這這位劍修的屁股就是一腳飛踹,力道不小,劉叉都要一個前撲,只不過依舊一手持竿,單手撐地,不至於摔了個狗吃屎,重新蹲好,漢子的臉上,都沒點表情變化。

  阿良金雞獨立,翹起一條腿,揉著腳背,叫苦不迭,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般堅硬如鐵的腚兒。

  單腳蹦蹦跳跳,來到劉叉身邊,一個屁股落地,盤腿而坐,拈起一根野草,去撣泥土,叼在嘴裡,慢慢咀嚼草根,含糊不清道:「劉兄,文廟那邊是怎麼個說法?」

  劉叉說道:「禮聖只是讓我留在這邊,沒個其他說法了。」

  「能與白也遞劍,厲害的厲害的。」

  「敗軍之將不敢言勇。」

  金甲洲,曾經有那鏡花水月,反復只有一幅畫卷,是劉叉劍斬白也那一幕。

  被好事者以山上術法摹刻,所以每次開啓畫卷,等到大髯劍客現身,在遞出那一劍之前,難免會有旁觀者驚呼其名,劉叉!

  久而久之,原本只是名字的「劉叉」,就逐漸演變成了一個充滿驚嘆意味的說法,類似口頭禪,兩個字,一個說法,卻可以涵蓋許多的意思了。

  至於劉叉本人的劍術,尤其是他的那些詩詞,反而遠遠不如這個名字,那麼如雷貫耳,甚至如今在中土神洲,劉叉二字,已經有那山下婦孺皆知的趨勢。

  阿良這會兒雙手抱頭,後仰倒去,輕聲道:「如果早知道有這麼一茬,在劍氣長城那邊,我就直接幹死你好了。」

  卻不是說劉叉劍斬白也,而是歸墟之畔,被醇儒陳淳安攔下。

  而醇儒陳淳安,與阿良很投緣。當然投緣一事,也可能只是阿良自己這麼覺得。

  劉叉說道:「不要把換命說得那麼好聽。」

  與阿良捉對廝殺,差不多就是換命的下場。

  阿良翹起腿,輕輕晃蕩,「我這輩子,有三個好哥們,都是難兄難弟嘛。一個是老秀才,都是滿肚子才學,不得彰顯揚名。」

  「一個是陳平安,一個站城頭,一個趴山底下,只能遙遙對望,同病相憐啊。」

  「再就是你了。咱倆都是從十四境跌的境。」

  劉叉說道:「說完了?」

  阿良說道:「你管我?」

  劉叉不再言語,繼續釣魚。

  阿良打了個盹,這才起身,說下次得空了再來這邊喝酒。

  漢子攤開雙手,身體飛旋離去,還是用了那江湖上的梯雲縱,雙腿蹦躂不已。

  劉叉瞥了眼,很好奇這傢伙在亞聖府裡邊,難不成也是這幅鳥樣?

  中土神洲一處宗門,某個先前被齊廷濟一劍砍了個半死的玉璞境,剛剛閉關養傷完畢,好不容易出關沒幾天,參加一場祖師堂議事。

  就有個蒙面漢子,只露出一雙賊眉鼠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破開山門陣法,轟然落地在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然後雙手貼住額頭,往後捋過頭髮,直呼玉璞境祖師的名字數遍,然後大聲詢問此人何在。

  事出突然,有個年輕有為的祖師堂供奉,根本沒有察覺到衆人,那種貌似想說話、又狠狠憋住的古怪神色,他挺身而出,一步跨過祖師堂門檻,與那蒙面漢子怒斥道:「何方鼠輩,膽敢擅闖此地?!」

  那蒙面漢子眼珠子滴溜溜轉,正在與遠方一位御風懸停空中的仙子,擠眉弄眼。

  個頭不高的蒙面漢子,一個握拳抬臂,輕輕向後一揮,背後祖師堂大門口那個玉璞境,腦門上好似挨了一記重錘,當場暈厥,直挺挺向後摔倒在地,腰靠門檻,身體如拱橋。

  祖師堂裡邊,從宗主到掌律再到供奉客卿,一個個屏氣凝神,大部分都甚至沒有起身,有幾個不厚道的,乾脆轉頭與鄰近位置的好友閒聊起來,以表清白。

  那廝曾經來過。不是第一次了。

  之後那個玉璞境老祖師,屋漏偏逢連夜雨,下場有點可憐,慘不忍睹。

  中土神洲,玄密王朝,

  一個富家翁正在那亭內欣賞棋局。

  突然給一個漢子現身背後,一把勒住脖子,

  富家翁咳嗽不已,說不出話來,使勁拍打那條骼膊,

  老人一張極富態的圓臉,臉色青紫再轉白,已經有了翻白眼的跡象,漢子這才放開手,郁泮水大口喘氣,他娘的,知道是誰來了,天底下沒誰做得出這種缺德勾當。

  不曾想那漢子重新勒住老人脖子,大駡道:「郁胖子,你怎麼回事,見著了好兄弟,笑臉都沒有一個,連招呼都不打,啊?!我就說啊,肯定是有人在家鄉這邊,每天偷偷扎草人,詛咒我回不了家鄉,好傢伙,原來是你啊?!」

  說完一個啊字,骼膊一提,老人只得跟著踮起腳尖,一副縊鬼模樣,真不是老人故作可憐相,背後那個狗日的,是真下狠手啊。

  郁泮水只得被迫陰神出竅,站在那人一旁,使勁一跺腳,雙手拍掌,哎呦喂一聲,幾個小碎步,湊過去給那漢子揉肩敲背,「原來是阿良老弟啊,幾年沒見,這身腱子肉結實得無法無天了,嘖嘖嘖,不愧是領略過十四境劍修大風光的,不過境界啥的,這都算不得什麼,對阿良老弟來說,主要還是這一身男人味,上次見面,就已經登峰造極,不料這都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佩服,真是佩服!垂涎,真是垂涎!」

  阿良這才鬆開手,一推那陰神腦袋,讓其歸位真身。

  坐在涼亭長椅上,雙手攤開放在欄桿上,翹起二郎腿,長呼出一口氣,丟了個眼色給郁泮水。

  郁泮水心領神會,懸有一塊木野狐匾額的涼亭內,立即掠出一道青煙,飄蕩來此,最終凝聚出一位艶美女子,她施了個萬福,與那漢子嫣然笑道:「見過先生。」

  阿良一個蹦跳起身,伸手使勁抹了抹鬢角,「生分了生分了,喊阿良小哥哥。」

  郁泮水後悔今天吃喝多了。

  阿良一揮手道:「郁胖子,你自己拉的屎自己擦。」

  郁泮水裝傻,阿良笑道:「你就自稱阿良好了!」

  在玄密王朝,有個暴得大名的山下書院山長,被很多中土神洲的讀書人,將其譽為一洲文膽。

  在郁泮水去而復還,阿良就火急火燎離開,撂下一句,「郁泮水你狗膽,竟敢打文膽!」

  郁泮水哀嘆一聲。

  阿良離開此地後。

  找到了一位上了歲數的老仙人,還是老熟人。

  老仙人冷笑道:「說幾句話,犯法啊?駡由你駡,打歸你打,還嘴還手算我輸。」

  遇到了個混不吝的老無賴。

  阿良怒喝一聲,悲憤欲絕道:「好好好,欺負我境界低,就要與我問拳是吧?可殺不可辱,便是被你活活打死,今天也絕不受這份鳥氣。」

  嗓門之大,傳遍宗門諸峰上下。隨後阿良一把扯住那傢伙的頭髮,將腦袋夾在腋下,一拳一拳砸在頭上。

  最後收拳,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神清氣爽,他娘的勝績又添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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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5 01:30:49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下聖賢豪傑

  一艘跨洲渡船遠遊中土神洲,渡船屬於南婆娑洲新建立沒幾年的龍象劍宗。

  宗主齊廷濟,一位曾經在劍氣長城刻字的老劍仙。

  首席供奉陸芝,據說還暫時兼任著掌律。她也是劍氣長城曾經的十大巔峰劍仙之一。

  此外還有倒懸山春幡齋的劍仙邵雲岩,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一起擔任客卿。

  此外齊廷濟在不到十年內,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劍仙胚子。被譽為十八劍子。

  龍象劍宗傳聞與皚皚洲劉氏,中土鬱氏,都有生意往來,與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更是關係非同尋常。

  因為正是齊廷濟,先為陳淳安護道出海,又是齊廷濟,為陳淳安問劍一次。

  浩然九洲,齊廷濟先後出現在三洲戰場,戰功彪炳,舉世矚目。

  還在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大修士,名為劉蛻,若非齊廷濟出劍阻攔一頭王座大妖,估計名字就要與桐葉洲荀淵一樣,被甲子帳刻在城頭上了。劉蛻跌境為仙人之後,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傷數年,據說此次也會出關參與議事,劉蛻對齊廷濟,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說劉蛻此次出關,除了文廟議事,還要主動要求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

  扶搖洲是小洲,山河版圖僅僅比寶瓶洲略大,當初劉蛻成為飛升境,被譽為一樁「天荒解」,如果劉蛻當真以一個上宗宗主身份,擔任別宗客卿,也會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這條渡船已經極為臨近文廟一處名為問津渡的仙家渡口。

  站在船頭賞景的齊廷濟,突然傳令下去,讓渡船放緩速度,作為禮敬文廟。

  齊廷濟雖然是一位當之無愧的「老劍仙」,卻是極為俊美的年輕容貌。

  也就是文廟尚未解禁山水邸報,不然光靠齊廷濟這份氣度,就要憑空多出一大撥女修仰慕者。

  齊廷濟,吳承霈,孫巨源,米裕,曾經被譽為劍氣長城四大美男子。後來多出了個第五人,不過是那人自封的。

  此刻有人與齊廷濟並肩而立。

  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張臉龐,略顯消瘦。

  擱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齊廷濟身邊,就是三個字,不般配。

  而她就是劍氣長城的「傾城」絕色,女子大劍仙,陸芝。

  齊廷濟笑道:「落魄山觀禮一趟,就讓我宗多出了兩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謝咱們那位隱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議事,這傢伙到了沒有。」

  除了儒家聖賢,此次參與一旬後文廟議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文廟周邊的四個地方,

  問津渡之外,文廟臨時開闢出三座暫設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來客。

  南婆娑洲,扶搖洲,桐葉洲,三洲修士,渡船就會在那南邊的問津渡停岸,然後在一座名為泮水縣的縣城小鎮落腳休歇,只是一處很尋常的縣城,唯一的不尋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文廟了。

  不出意外的話,陳平安只要趕來議事,多半是在東邊的臨時渡口現身。

  此次代表寶瓶洲參與議事的人物,有頂替大驪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長鏡,還有神誥宗天君祁真,以及雲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長鏡是孑然一身,神誥宗和雲林姜氏,都像龍象劍宗,各自帶了一批弟子,雖然無法議事,只能在文廟周邊遊歷,但如今文廟方圓千里之內,戒備森嚴,能夠跟隨渡船入駐某地,對於一般修士而言,已經是莫大榮幸。

  陸芝直截了當道:「我知道你們雙方之間,一直有算計,但是我希望宗主別忘記一件事,陳平安所有謀劃,都是為了劍氣長城好,沒有私心。不是他刻意針對你,更不會刻意針對齊狩。不然他也不會建議邵雲岩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至於更多的,比如什麼希望劍宗與落魄山同氣連枝,締結盟約之類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這裡邊的忌諱,擅長這些事情的,是你們。」

  陸芝在劍氣長城,也是這樣的脾氣。

  她一向有話直說,要麼有本事讓她說好聽的話,要麼有本事讓她別說難聽話。

  齊廷濟微笑道:「陸先生請放心,我還不至於如此小家子氣,更不會讓自家的首席供奉難做人。」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憑欄遠眺,緩緩道:「你們確實都很擅長入鄉隨俗,我就不成。」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齊廷濟在浩然天下。

  齊廷濟有些無奈,伸手輕拍欄桿,心聲道:「弟子當中,我最看好的兩位嫡傳之一,竟然獨獨欽佩陳平安,還求我這個師父,只要她躋身了金丹,就幫她去隱官大人那邊求一部皕劍仙譜,你說煩不煩人。」

  這要怨那客卿邵雲岩,吃飽了撐著,將那個年輕隱官,說成了世間少有的人物,關鍵是年輕英俊,偏又痴情專一。

  小姑娘聽了怎能不動心。

  男子痴情,其實才是最大的風流。

  畢竟在那劍氣長城,關於二掌櫃,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講。

  而邵雲岩又居心不良,專挑好的說。

  陸芝說道:「不用擔心,那丫頭長得太好看,真要遇見了陳平安,她會緊張得說不出話,陳平安更不會多說什麼,到時候客套一句,就會兩兩無言,尷尬得後悔見面了。」

  齊廷濟大笑不已。

  轉頭望向陸芝,齊廷濟突然打趣道:「陸先生,我很好奇,怎樣的豪傑,才能入你的眼?」

  陸芝搖搖頭,轉移話題,「劉蛻真要擔任劍宗客卿?」

  齊廷濟點頭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煩。」

  陸芝笑道:「這樣的煩惱,罕見。」

  齊廷濟趴在欄桿上,輕聲感慨道:「就這樣在異鄉安家了啊。」

  陸芝默不作聲,思緒飄遠,回到了家鄉,想起了很多舊人舊事。

  一座酒鋪的牆壁上,曾經懸著一塊不曾署名的無事牌,寫了那麼句:陸芝其實不好看,但是腿長,中意很多年了,怎麼也看不夠。

  雖然無事牌沒有署名,但是字跡明顯,大概那位劍修,其實也沒想著刻意隱瞞身份。

  有些遠遠的喜歡,總是忍不住要讓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陸芝與那老色胚計較什麼,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歡端碗蹲在路邊的劍修,就在城外戰死了。

  除了那塊無事牌,劍修其實一輩子也沒跟陸芝說過幾句話。所以世上再沒誰知道,是太喜歡她,還是沒那麼喜歡。

  劍氣長城的最後幾年,人人腳步匆匆,說走就走了。

  曾經有個年輕掌櫃,蹭著酒,偶爾喝多了酒,反而眼神愈發明亮,眉眼飛揚,說以後等他回了家鄉,還要開一家酒鋪,賣酒,賣陽春麵,也賣火鍋和臭豆腐,咱們劍氣長城的人去那邊,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賒帳。

  有人問,賒帳沒啥意思,可不可以不還錢。年輕人笑著說,等你們去喝酒了再說。

  有人再問,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幾個,水靈得能掐出水來。年輕二掌櫃笑駡道,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酒鋪,還得掌櫃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掙那麼點辛苦錢。

  哄然大笑。

  在那尚未成為家鄉的異鄉,飛升城的那座酒鋪還在,只是年輕掌櫃不在了,曾經的劍修們也大多不在了。

  邵雲岩,酡顔夫人,帶著幾位齊廷濟的嫡傳弟子湊近過來。

  面對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師父的男人,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對陸芝,反而顯得親近些。

  一行人與齊廷濟行禮過後,有個少年問道:「陸先生,能見著阿良,左右,寧姚,還有那個隱官嗎?」

  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龍象劍宗這邊的年輕劍修,都是知道的。

  陸芝搖頭道:「不清楚。」

  那少年問道:「隱官有次喝高了,真敢說寧姚之所以喜歡他,是饞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華?」

  邵雲岩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顔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說不準,酒壯慫人膽。隱官大人什麼話不敢說,什麼事不敢做。兩軍對峙,一人仗劍陣前,劍指所有王座。」

  邵雲岩笑道:「你這是誇還是損呢,不然我幫忙複述給隱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聲,「隨意啊。」

  在落魄山觀禮一趟後,酡顔夫人漲了不少膽識。

  如今還按照隱官大人的「法旨」,與邵雲岩都成了龍象劍宗的供奉,酡顔夫人每每談及隱官,就愈發鎮定從容了。

  有另外少年說道:「隱官只是官職高,我還是更佩服左先生,當世劍術第一!」

  有人持異議,「左先生當然很厲害,不過我覺得還是阿良更猛,畢竟是一位確鑿無誤的十四境劍修!」

  齊廷濟笑著離去。不太願意聽這些稚氣議論。

  浩然天下的齊廷濟,陸芝。

  第五座天下飛升城的陳熙。寧姚。

  遠遊青冥天下的納蘭燒葦,重返蠻荒天下的老聾兒。

  再加上阿良,左右,陳平安。

  如果再算上謝松花、酈采、劉景龍、蒲禾、宋聘這些浩然劍仙。

  就好像天地間依舊有一座劍氣長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實還不太理解,曾經在劍氣長城並肩作戰的兩位劍修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曾經的劍氣長城,就像一處世間最純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劍修,是等死,外鄉劍修,是送死。

  等到雙方有人活了下來之後,若還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

  吳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兩個渡船外人,一場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條夜航船。

  吳霜降壓境在飛升境,與那位刑官問劍一場。

  太白,道藏,萬法,天真,四把仙劍仿劍,將整條渡船一斬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文士與閉目僧人聯袂現身,「吳宮主,是不是可以收劍了?」

  一條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間聚攏為一,毫無異樣,甚至都沒有半點靈氣損耗。與那座被蠻荒大祖劈成兩截之前的劍氣長城,有異曲同工之妙。

  吳霜降微笑道:「張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劍懸停四周,劍尖指向四方。

  歲除宮守歲人,白落隨之現身。

  刑官單手持劍,身後高空浮現出一金色一白銀兩輪光暈,如日月共懸天幕,好似一雙神靈雙眸,照破虛空,俯瞰人間。

  正是這位刑官的兩把本命飛劍。

  刑官臉上和胸口處都有一處劍痕,鮮血淋漓,只不過傷勢不重,無礙出劍。但是這場問劍,身為劍修的刑官,面對並非劍修並且壓境的吳霜降,反而落了下風,是事實。

  僧人睜眼,佛唱一聲,抬起一手,浮現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數取的隔珠,總計一百零八顆珠子,皆趨近雪白無瑕顔色,僧人輕輕拈動,彷彿每一次拈珠一圈,就能讓百八煩惱隨之清減絲毫。

  吳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從袖中抖摟出一串燦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長達三丈有餘,環繞吳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顆顆大如桐子,每一顆流珠皆蘊藉浩大道意,正圓若滿月,三百六十五顆,緩緩轉動,鬥轉星移,行雲流水狀,大道循環,周天無窮。

  中年文士笑道:「吳宮主既幫助道侶還劍,還順便多學了一門上乘劍術,又打開了渡船禁制,一舉三得,應該夠了吧?」

  吳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馬書生,名將無雙。大道根腳,是那兵家修士。只不過吳霜降學什麼是什麼,才使得這位歲除宮宮主的兵修身份,不那麼顯眼。

  歲除宮修士人數寥寥,總計不過百餘人,與歲除宮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極度不匹配,除了歲除宮門檻極高、收徒嚴格之外,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吳霜降曾經有過兩樁壯舉,在他還是仙人境之時,一人守宗門,再一人滅宗門。

  兩場戰事過後,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門,就此覆滅,都不是什麼元氣大傷,護山大陣,祖師堂,連同數個藩屬勢力,悉數灰飛煙滅。

  這意味歲除宮根本不需要講究什麼人多勢衆,有吳霜降一人坐鎮山頭,足矣。

  擅長廝殺,不怕圍殺,修行路上,越境殺敵,不是一兩次。精通隱匿,遁法一絕,算卦推衍更是極其高明。

  心思縝密,出手精準,而且還特別記仇,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獅子搏兔,務必一擊斃命,斬草除根。

  畢竟是一個連大玄都觀孫懷中都要點評個「陰魂不散」的修士。

  這樣一個難纏至極的存在,如今還躋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願與之結仇。

  中年文士笑道:「吳宮主,渡船已經到了南海歸墟。」

  吳霜降笑了笑,將四把仿劍和一串流珠一並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籠中雀」神通,帶著白落一起離開夜航船,要通過那處歸墟,直接去往蠻荒天下。

  容貌城內荷塘涼亭,刑官收起長劍和兩把本命飛劍,落在涼亭內,僧人一閃而逝,只有中年文士站在刑官身邊。

  中年文士笑問道:「還好?」

  刑官自言自語道:「十四境就已經如此,那麼十五境?」

  中年文士說道:「無法想像。」

  吳霜降和白落並肩懸空,雙方腳下,就是一處被蠻荒大祖打開的歸墟,大門難開關更難。

  吳霜降低頭望去,歸墟呈現出大壑狀,遠古時代,陸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傳說連那天上星河之水,都會浩浩蕩蕩,流注四座歸墟其中。更有傳聞歸墟之內,有大黿,背脊上承載著萬里山河的版圖,在歸墟當中,依舊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龍門分別矗立其中,曾是世間所有蛟龍之屬的化龍契機所在。

  吳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倆運道不錯,好像是兩條鰲魚。」

  白落順著視線望去,歸墟大壑之內的深處,有兩條龍頭魚身的鰲魚,長達萬丈,正搖頭擺尾,悠哉遨遊,一條雄魚,金鱗葫蘆尾,雌魚則是銀鱗芙蓉尾,神異非凡,雖然這兩條鰲魚體型龐大,只是在那歸墟深處,依舊就像是江河裡的兩條纖細小魚,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白落無奈道:「這也要跟人搶?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門在外,好歹講一講仙師風度。」

  哪裡是什麼運氣好,分明是天上雲海中,有人正在垂釣鰲魚,那尋常山水間的漁翁,要想從大江大湖裡垂釣大物,尚且需要耗費銀錢打窩誘魚,當下這兩條珍稀鰲魚,顯然是被天上那位乾瘦的長眉老者引誘而來,不斷擺尾上浮,緩緩靠近一顆虯珠。虯珠在歸墟玄冥之水中閃爍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輝,不過拳頭大小的虯珠,光亮卻照耀方圓百丈。

  吳霜降抬頭望去,天上雲海缺口處,有個白髮老者正在盤腿垂釣,手持一根蒼翠欲滴的青山神綠竹魚竿,以純粹武夫的一口真氣作為魚線,墜入歸墟深處。長眉老人在給吳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說別驚嚇到那雙鰲魚。

  吳霜降想了想,就收斂氣象,整個人與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隱匿術法,不打攪那位老漁翁垂釣鰲魚,以心聲與吳霜降說道:「此人名叫張條霞,綽號龍伯,十境武夫,巔峰圓滿,習武之外,只痴迷垂釣一事,性情散淡,與世無爭。只有沒錢打窩了,才會跑去中土神洲掙點釣魚錢。先前歸墟洞開,張條霞但是離得近,近水樓臺,所以是浩然天下第一個趕來此地的人,他然後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只撿取那些個頭大的漏網之魚,被他成功攔下了數頭試圖逃回蠻荒天下的大妖。」

  吳霜降點點頭,「確實已經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兩條鰲魚還是十分謹慎,追逐那顆虯珠許久,卻始終沒有咬鈎,長眉老者驟然提氣,被一口純粹真氣牽引的虯珠,倏忽拔高,好似試圖逃竄,一條銀鱗芙蓉尾的鰲魚再不猶豫,攪動巨浪,高高躍起,一口咬住那顆虯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聲,站起身,一個後拽,「魚線」綳緊,出現一個巨大弧度,只是卻沒有就此往死裡拽起,而是開始遛起那條鰲魚,沒有個把時辰的較勁,休想將這麼一條雌鰲魚拽出水面。

  吳霜降眯起眼,看了片刻,一步來到雲海「岸邊」,就站在老人身旁,笑問道:「老前輩,這條鰲魚要是釣起來,賣不賣?怎麼賣?」

  名叫張條霞的老者將魚竿抵住腹部,在雲海邊緣跑來跑去,一條萬丈鰲魚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邊奔跑一邊哈哈笑道:「對不住,我釣魚從來都會放生。尤其是這雙道侶鰲魚,一旦被人捕獲其一,另外一條就要從此孤苦伶仃,豈不可憐?垂釣之樂,從來不在飽腹。」

  吳霜降輕輕點頭,表示贊同,微笑道:「真漁父。」

  白落鬆了口氣。一個不小心,這位龍伯,就要被吳霜降帶著一起走趟蠻荒天下了。

  吳霜降突然問道:「那個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與她有無問拳?」

  張條霞依舊雙手持竿,專心與那條鰲魚鬥力,爽朗笑道:「打得過的時候,不願意欺負個小姑娘,結果好像沒過幾天,就發現打不過了,找誰說理去?沒法子,還是釣我的魚吧。」

  張條霞突然咦了一聲,屏氣凝神片刻,嘆了口氣,竟是主動綳斷了「魚線」,任由那顆價值連城的虯珠被鰲魚吞入腹中,兩條鰲魚,一起往歸墟深處瘋狂逃竄而去,如此一來,除非張條霞能夠將誘餌換成驪珠龍眼之流,否則最少百年之內,是休想它們咬鈎了。

  吳霜降問道:「龍伯前輩,這是要去中土文廟議事了?」

  張條霞點頭道:「禮記學宮大祭酒邀請,不得不去啊。」

  對於這兩位驀然現身歸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說張條霞不提防不戒備,就是拿性命開玩笑了。雖然他看不出對方兩人的深淺,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兩位仙人。張條霞思來想去,也沒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過長眉老者覺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蕩,對山上事,可謂孤陋寡聞,不認識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劍仙徐獬,之前別說見過,聽都沒聽過。只不過張條霞在山上素無仇家,也就只當與對方兩人是一場萍水相逢。

  活久了,見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場沒頭沒腦的架,張條霞還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麼花架子的擺設。

  吳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別過。」

  張條霞抱拳還禮:「有緣再會。」

  吳霜降望向歸墟深處,抬起手,雙指掐訣,說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經遠去萬里的兩條鰲魚竟是一個搖頭擺尾,如獲敕令,謹遵法旨,調轉方向,朝吳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終掀起滔天巨浪,齊齊躍出水面,龍頭魚身的兩條龐然大物,無比溫順乖巧,懸停在雲海下方,好像只等吳霜降登上「渡船」遠遊歸墟。

  吳霜降帶著白落一起飄落在鰲魚背上,潛入歸墟之中,就此遠遊蠻荒天下。

  張條霞想了想,幸好沒打架。

  出門在外,果然要與人為善。

  一位十境巔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魚竿後,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歸墟大壑內,與吳霜降各自騎乘一條鰲魚,白落笑問道:「宮主,聽說青冥天下有了個『大小吳』的說法?」

  吳霜降點點頭,「那小子只是福緣隨我,其他方面,其實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還是陸沉所說的那個年輕人。虧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為是躋身十四境的某種天道壓勝了,比如……青藍之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枯過後有一榮。」

  白落說道:「所以宮主先前在條目城的那份殺心,幾分真幾分假?」

  吳霜降笑道:「陳平安接不下那場問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皺眉。

  吳霜降說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對此不會有什麼芥蒂。何況我到底怎麼個心思,他很瞭解。」

  一個人的學問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實最怕拎不清。

  白落說道:「仙人撫頂,授長生籙。」

  是說那客棧內,吳霜降臨行之前,看似輕描淡寫,隨便輕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腦袋。

  於修行並無太大裨益,卻是一張貨真價實的保命符。可能吳霜降還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懶得去刨根問底了。

  吳霜降會心一笑,「陸沉有些個算計,光明正大,沒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願。」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閒聊什麼了。

  吳霜降問道:「知道陳平安這次,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嗎?」

  白落搖頭。

  吳霜降微笑道:「是終於有人能夠證明,他所走的那條道路,是對的。非但不是什麼羊腸小道斷頭路,還是一條前邊已經有人走過的登頂之路,只是道路稍顯彎繞了些。」

  吳霜降說了一句彷彿讖語,「所以等著吧,此後百年,陳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會突飛猛進。」

  「這麼看好陳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個吳霜降。」

  吳霜降突然笑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學宮大祭酒邀請的張條霞,那麼你猜是誰邀請的陳平安?」

  「一正兩副,三位文廟教主之一?難道是與文聖關係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吳霜降搖搖頭,沒有給出答案。

  這位十四境大修士,騎乘鰲魚,遠遊天地間。

  他之所見,就是心中道侶未來所見。

  吳霜降雙手負後,開始閉目養神,心中笑語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北俱蘆洲,趴地峰。

  張山峰終於成功躋身了觀海境,即將破境出關。

  這個年輕道士,還需要幾個時辰穩固境界。

  他的師父,就在洞窟仙府外邊護道,輕聲默念道:「一門蟄龍法,先睡心,再睡眼,後睡神。睡眠是大歸根,吐納是小歸根。在呼吸吐納當中,能夠凝心神為一粒芥子,又是上歸根,此乃大物芸芸,各複歸其根……」

  一位飛升境巔峰的火龍真人,白雲、桃山兩脈,指玄峰袁靈殿,這幾個師兄,加上太霞一脈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門外為一位洞府境修士護道……

  他們早早擺了一張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這邊靜候佳音。

  桃山一脈的師兄,正色道:「小師弟破境不俗,相當不俗,氣象萬千。可喜可賀。」

  可事實上,張山峰的破境,真沒什麼氣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躋身了觀海境。

  老真人撫鬚而笑,「你們小師弟的相貌氣度,終究是要勝過陳平安一籌,沒什麼好否認的。」

  白雲一脈的師兄,埋怨道:「師父,這種明擺著的事實,說出口就無甚意味了,無需說的。」

  袁靈殿本想附和師父幾句,給師兄搶先,再一思量,覺得還是師兄這番話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輕輕點頭,「倒也是。」

  「小師弟在修行路上,能夠穩扎穩打,始終道心澄澈,殊為不易。」

  老真人聞言微笑點頭。

  袁靈殿想要說一句是師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師兄又來了一句,「其實小師弟最大的本事,還是挑師父的眼光,師父,恕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言語,也就是師父運道好,才能收取山峰當弟子。」

  袁靈殿頓時沒話說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說一,確實如此。」

  那傢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師父,弟子必須自罰一杯。」

  老真人將自己身前一壇青神酒,推了過去,「一杯不夠,自罰三杯。」

  袁靈殿就像是個來這邊湊數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陳平安虛心請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邊,風氣絲毫不比趴地峰遜色,從山主到弟子學生,再到供奉客卿,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身,說道:「得立即走趟文廟,這次就不帶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馬腳。你們幾個記得護著點。」

  幾人紛紛起身,稽首恭送師尊遠遊中土。

  火龍真人斜眼那個好似啞巴的袁靈殿,「說你呢!」

  袁靈殿無言以對。

  老真人一閃而逝,跨洲遠遊,沒辦法,山頭窮,買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這點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聖人府。

  其中一支聖人後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這座亞聖府,占地一百八十多畝,房間四百餘間。

  附廟而居。府邸旁邊,就是香火鼎盛的亞聖廟。

  一個漢子御風飄落在府邸所在城門口,選擇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門外臺階下,等候已久,見著了那漢子,趕緊快步向前。

  兩人一起走入家中,紅邊黑色油漆大門,嵌著狻猊,大門上方高懸掛藍底金字的「亞聖府」牌匾。

  是禮聖親筆手書。

  繞過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門,就是儀門了,兩邊各有兩幅彩繪門神,皆等人高,是功業無瑕的武廟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漢子,和老管事從腋門走入,路過一幅亞聖掛像,兩側懸對聯,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人之道曰仁曰義。

  大院中古樹參天,綠意蔥郁,還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臺,兩側竪立有夔龍石欄和青磚花牆圍護的丹墀,東南角設置有日晷,西南角設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廳,即亞聖府的「大堂」。堂匾是龍邊金字的「七篇貽矩」,當然又有楹聯。

  二堂之後是三堂,是亞聖處理家族事務的「齊家」之地。

  漢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對聯,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數十幅對聯當中對此情有獨鍾,而是他從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數在這邊受罰次數最多,下聯內容,振家聲還是讀書。

  再往後,就是這座聖人府的內宅了,所以在這道大門右側,有那露出牆外的石流,因為內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將水倒入石流,那邊就有婢女負責接水。

  這個「阿良」比真名更名動數座天下的漢子,拍了拍老管家的骼膊,笑言幾句,然後單獨步入其中。

  一路上,亞聖府後裔弟子們,遇到那個漢子後,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禮,阿良也會一一作揖還禮,或詢問或勉勵幾句,比如學問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內宅,不去住處,而是穿廊過道,徑直去了最靠後的花園,有那俗稱大麥熟的花叢,其實它有個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經有個孩子,書也讀,但是更喜歡練劍,就經常在這裡拿樹枝與蜀葵問劍。

  當年誰都沒有想到,這處規矩最重的聖人府,以後會有個名叫阿良的劍客,一直出門遠遊,不太喜歡回家。

  阿良坐在花園臺階上,隔著不算遠,就是家塾書院了,年復一年,聖人之言,在那邊起起伏伏,有背誦,有問答,有辯論。

  外人很難想像,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兒八經的樣子。

  可能真要見著了,才會猛然驚覺一事,這個走哪兒都是狗日的,其實是亞聖嫡子,是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阿良會與文聖一脈打成一片。

  又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劍客自居的劍修,為什麼那麼喜歡浪跡江湖。為什麼會去劍氣長城,會去青冥天下。

  阿良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哼著小曲兒。

  準備去換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廟那邊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點好,喝酒不花錢。

  亞聖府大門外,一個風塵僕僕的年輕儒士,身邊跟著個腰懸文廟頒發玉牌的黃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從,如今老人又換了個道號,嫩道人。

  李槐遠遠看了眼氣勢威嚴的亞聖府大門,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讓他去敲門,更是沒膽子。

  有些後悔,早知道就陪著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廟那邊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寶瓶和茅夫子,萬事好說。

  那條飛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緊張,小聲說道:「公子,我覺得吧,那個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個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後算帳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試探性說道:「那咱們就直接去文廟那邊等著?」

  年紀當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點頭道:「這敢情好。」

  不料大門那邊,快步走出一個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麼點人模狗樣的漢子。

  那漢子見著了李槐和那條飛升境,大笑道:「呦,這不是李槐大爺嘛,沒小時候俊俏啊,那會兒多好,虎頭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將手中行山杖交給身後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幾乎同時,相隔五六步遠,李槐與阿良停步,

  雙方擺開拳架,然後兩人開始繞圈圈,阿良一個蹦跳,左拳換右掌向前遞出,李槐一個蹦躂,擰轉腰桿,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點沒挖個地洞鑽下去,那倆腦子有坑,老子反正一個都不認識。

  兩人輕喝一聲,同時小碎步向前,開始搭手,你來我往。

  動作極其緩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磚的氣勢。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轉過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鋪。

  兩人驀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後退一步,阿良壓低嗓音問道:「如今當你姐夫,還有沒有戲?」

  李槐白眼道:「沒戲了,我姐嫁人了,是個讀書人,比你個頭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攔著你姐?!就眼睜睜看著你姐錯過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腦袋,哀嘆一聲。

  李槐說道:「沒關係,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裡多墊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覺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轉頭望向那個悻悻然的嫩道人,滿臉驚喜,使勁抹了把嘴,「哎呦喂,這不是桃亭兄嘛。」

  那條飛升境,覺得自己懸了。

  李槐這小子還會講點良心,但是眼前這個狗日的阿良,是真會吃上一頓狗肉火鍋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處城頭上。

  一位男子身穿龍袍,滿頭霜白。

  身邊有一位個子極高的女子,腰間懸佩一把竹鞘長劍。

  女子武神,裴杯。

  還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傳,所以曹慈除了那個山巔境瓶頸的大師兄,還有兩位師姐,年紀都不大,五十來歲,皆已遠遊境,底子都不錯,躋身山巔境,毫無懸念。

  而且這個看似評價一般的「不錯」,是相對於曹慈這位師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運,確實很嚇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說法,就是這大端王朝,是開那武運鋪子的吧。

  而當年曾經與裴杯一起遠遊倒懸山的皇帝陛下,已經是一位遲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著還是當年的裴姑娘,我其實比你年輕很多啊,卻老了,都這麼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說道:「那我就不耽誤你和曹慈去文廟議事了。」

  裴杯點點頭。

  他突然說道:「這輩子還沒摸過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離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骼膊,說道:「很高興,能夠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遺憾,問道:「如果那個年輕隱官也去議事,那咱們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輕的議事之人啦?」

  裴杯笑著點頭。其實她沒覺得這算個事。

  老人轉頭望向那個好似「無瑕」的白衣青年,問道:「曹慈,不如我幫你修改年齡,反正大一歲,小一歲,在大端這邊都無所謂的嘛。」

  曹慈站在遠處,與那個孩子氣的老人,遙遙抱拳笑道:「陛下,還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廟北邊的那座臨時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條「雪花」渡船,都無法靠岸,只能持續耗費靈氣,不斷吃那神仙錢,懸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這點損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間,出現了一道長達千丈的青雲橋道,又是吃錢的手段。

  一行人緩緩走下,一位穿著打扮都很素雅的婦人,正在與身邊年輕人念叨,說趁著這次機會,好歹見一見那位仙子姐姐。那個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來歲的年齡,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夫婦,嫡子劉幽州。

  別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劉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著與人相親。

  相親過後,次次不成,劉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紀輕輕的玉璞境,憑啥看上我這麼個修行廢物,可不就是奔我那點私房錢來了。

  她長得也太好看了,跟畫裡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遠觀。

  她嫌棄我的畫技不入流,不是一類人,聊不到一塊去。修道之人,歲月悠悠,每天同枕異夢,會出事。

  所以爹著急,娘親更急。

  劉聚寶是想著劉幽州這根獨苗,總該幫著家族開枝散葉了。

  只不過劉幽州的娘親,想法有些不同尋常,她總覺得生了個這麼俊俏出息的兒子,不拿出來顯擺顯擺,她跟那些妖艶貨色的女修朋友們聊天,不得勁。

  而這位劉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擲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發釵首飾,昂貴的胭脂水粉,梳妝檯,信箋,眉筆,仕女圖……只要她出手購買了,價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勢力,每次有了新鮮樣式的貨物,都會主動寄給皚皚洲劉氏,瞧不順眼的,就退還,順眼的,她就高價買下。

  白送?瞧不起誰呢。

  婦人與她那些朋友,最大的興趣之一,就是評點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輕俊彥的道侶。

  那婆娘,妖氣妖氣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的婦道人家。

  鄉下姑子模樣,越醜越愛簪花,花裡花俏的,兜裡沒錢才把錢穿身上。

  別看她長得挺水靈,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狠著呢。

  蠍子馱馬蜂,這對男女真是絕配。

  他倆別看現在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等著吧,其實拴不到一個槽上。

  劉聚寶也不管自己媳婦這些私底下的嚼舌頭,反正就是十幾個老娘們有事沒事,找個由頭就聚一起唧唧歪歪,言談內容,也傳不到外邊去。

  婦人拉起兒子的手,柔聲道:「兒子啊,有錢人家找媳婦,知道找啥樣嗎?」

  劉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裡曉得。」

  婦人自顧自說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紅顔禍水,就是紅顔薄命。千萬別找啊。」

  「首先,是真喜歡你。其次是有孝心,能把公公婆婆真當自己爹娘看,最後,她眼裡得有錢,又不至於掉錢眼裡去,不然就是個敗家娘們。當然了,兒媳婦再大手大腳,咱家也敗不下去,可問題是糟心啊,山上的長舌婦那麼多,最喜歡背後嚼舌頭,什麼難聽話沒有?我說別人行,別人說我,萬萬不成。」

  「找岔了,一災壓百富,多大家業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對了,就是一福壓百禍。」

  劉幽州可以不聽,但是皚皚洲的劉氏財神爺,就只能耐心聽著婦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沒說話的份,關鍵還不能左耳進右耳出,

  時不時就有一場考校,方才第三句說了啥?一著不慎,婦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門就心不在焉,心裡邊沒有她這個黃臉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婦人最後收斂神色,輕聲道:「幽州啊,娶媳婦,一定要娶個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氣,世間頭等的招財進寶。」

  劉幽州點點頭,「娘親雖然沒讀過書,說話還是很實在的。」

  婦人拍了拍兒子的手背,「咱們幽州這麼會說話,怎麼就找不著媳婦呢,沒天理了。」

  劉聚寶點頭附和。

  婦人記起一事,叮囑道:「去桐葉洲做什麼,別去啊,烏煙瘴氣一地兒,沒啥意思的。」

  劉幽州無奈道:「娘,能不能別這麼念叨了。」

  婦人取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劉幽州只得安慰起來,好說歹說,才讓娘親不用辛苦擠出眼淚來。

  劉幽州沒來由想起一個在雷公廟遇到的姑娘。

  一艘雲中穿梭的渡船,去往文廟西邊渡口,離著大概還有數千里山水路途。

  相較於皚皚洲劉氏的那條渡船,顯得十分寒酸。

  但是這條從扶搖洲動身的渡船,所過之地,路上無論是御風修士,還是別家渡船,別說打招呼,遠遠瞧見了,就會主動繞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簡單。

  白帝城。

  今天這條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鄭居中。

  還有重新入主琉璃閣的柳赤誠,身穿一襲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誠那位脾氣極差的師姐,韓俏色。

  這位師姐,是城主之外,公認白帝城資質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經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結果如今才學成了十種,問題是最後兩種,尤其艱難。

  鄭居中此次離開扶搖洲,重返中土,只帶了兩位嫡傳。

  大弟子,名為名為傅噤,劍修。本命飛劍,秋蟬。腰懸一枚養劍葫。

  傅噤與師父,皆是雪白長袍。

  小弟子,顧璨。身穿一襲青衫,眉眼溫和。

  他那師姑韓俏色,此刻就站在顧璨一旁,正在小聲與顧璨說那些浩然山巔的奇人異士,誰與白帝城關係不錯,誰與白帝城有仇怨。

  韓俏色唯一的那點好脾氣,好像都給了師侄顧璨。

  先前顧璨在扶搖洲,找到了一處遠古破碎小洞天的遺跡,正是她在暗中護道。只不過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機會出手。

  渡船上,還有個戰戰兢兢、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顧小魔頭的光,歷經千辛萬苦,到了白帝城後,雞犬升天了,雖說沒能一舉成為白帝城祖師堂嫡傳,但當上了記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發自肺腑。畢竟天下山澤野修,誰不將彩雲間的那座白帝城視為心中聖地,就像讀書人眼中的文廟。

  柳赤誠帶著柴伯符來到顧璨房間,只因為沒敲門,就被觀景台那邊的韓俏色賞了一記道法。

  柳赤誠還好,柴伯符已經瞬間倒地,躺在廊道血泊中,掙扎著坐起身後,都不用柳赤誠安慰半句,獨自起身,返回屋子養傷。

  大道修行,登天不易,不吃苦怎麼成,習慣就好。

  乖乖敲門之後,柳赤誠晃動雙袖,走入屋子,來到觀景台那邊,趴在欄桿上,轉頭笑道:「師姐,這次說不定可以遇到流霞洲那個芹藻哦。」

  韓俏色冷笑道:「狗屁仙人,見著了阿良一個屁都不敢放,怎麼當的狗。」

  柳赤誠滿臉殷勤笑問道:「師姐,不如我拉上顧璨,一起會會那芹藻?」

  真要出了事情,有師兄擔待著,怕個卵的怕。何況那個芹藻,就是個紙篾仙人,空有境界,沒啥真本事,不然流霞洲南邊戰場,芹藻豈會毫無建樹,就跟遊山玩水一趟差不多,比其他那師妹,擅長戰場廝殺的仙人蔥蒨,差了可不止一點半點。以至於一宗之主,都沒資格參與議事。

  韓俏色瞬間眼神凜冽。

  柳赤誠立即舉起雙手,「好好,師弟保證不拉上顧璨一起闖禍。」

  白帝城韓俏色、柳赤誠這些輩分高的,本就是鄭居中代師收徒,而那個所謂的「恩師」,從未在白帝城現身過,所以鄭居中對柳赤誠這些修士而言,就是半個師父,半個師兄。師兄之名,卻有師父之實。

  中土神洲的白帝城,與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十分相像。

  吳霜降降下法旨,人人願意赴死。

  不過在白帝城,結果一樣,不敢原因稍有差異,是人人不敢不赴死。

  鄭居中操控人心的手段,登峰造極。

  作為當之無愧的魔道第一巨擘,鄭居中在那扶搖洲戰場的所作所為,被譽為「一人收官一洲山河」。

  所以如今山巔有個說法,寧肯與劉叉問劍,也別去與鄭居中問道。

  顧璨對此深有體會。

  前些年,他重返了一趟「書簡湖」。被迫一次次更換身份,是那宮柳島劉老成,是青峽島劉志茂,是昔年師姐田湖君,是雲上城的一個書鋪掌櫃,是那少年曾掖……

  柳赤誠趴著,哈欠連天,轉過頭,臉頰貼著欄桿,笑望向顧璨。

  白帝城,「狂徒」顧璨。

  可是柳赤誠眼中,這個小師弟,卻是極為出彩的年輕儒生模樣,身材修長,面如冠玉,滿身書卷氣。

  雖然有那「狂徒」的綽號,但是任何人親眼看到年輕人,無論是神態,還是言行,全然沒有一點狂生的狷介氣。

  在顧璨離開「書簡湖」後,鄭居中親自賜下了一枚符印給這位嫡傳弟子,邊款篆刻有云游五岳東道主,擁書百城南面王。

  底款印文,吾心悖逆。

  柳赤誠咦了一聲,「哪家神仙,膽子這麼大,竟敢主動靠近咱們這條渡船?」

  顧璨舉目遠望,是一條水運濃郁、建有雕梁玉棟的仙家渡船,極為精巧。

  韓俏色作為仙人境修士,要比顧璨目力更好,輕聲笑道:「是淥水坑的那個肥婆娘,驟然高位,就擺起闊來了。」

  淥水坑青鐘夫人,從偏居一隅的大妖,橫空出世,崛起極快,如今名義上掌管著浩然九洲的陸地水運。

  而且還是禮聖欽定的身份。

  從文廟到山上,也就都沒什麼異議了。

  說來奇怪,除了幾大儒家文脈,以及諸子百家的老祖師,禮聖幾乎從不對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說什麼對錯,講什麼規矩。

  是真的不管。

  所以如今這位青鐘夫人,真是做夢一般,每天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自個兒怎麼就搖身一變,成了禮聖封正的陸地水運之主?

  而她對鄭居中,確實心存感激,好像沒有這位白帝城城主,就遇不上那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了,就會錯過那場大戰,說不定還要站錯陣營,然後哪天一個不小心,就要被火龍真人那個老王八蛋幾巴掌拍個半死……每每想到這裡邊的天壤之別,她就對鄭居中感激增添一分。

  半死不活的柳赤誠突然站得筆直,嘖嘖稱奇道:「巧了巧了,渡船上邊,竟然還有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都在呢,五位神仙姐姐,美極了,各有千秋,大飽眼福,只是不知有無機會眼福變艶福……」

  韓俏色嗤笑道:「想要艶福還不簡單,你一頭撞上去,渡船那邊的山水禁制,你撞不開,我可以幫你。」

  柳赤誠是真有這個念頭。

  那條渡船逐漸靠近。

  顧璨遙遙抱拳行禮。也不管對方渡船的淥水坑青鐘夫人,和百花福地五位娘娘看不看得見,放不放在心上。

  韓俏色微微一笑。

  如此一來,柳赤誠就沒臉跑去寒暄了。

  鄭居中並未露面,大弟子傅噤倒是現身了,其中一位命主花神,神色複雜,痴痴望向那個曾經被浩然天下視為「小白帝」的傅劍仙。

  而那位福地花主,姿容絕色,儀態萬方,身穿一件錦綉法袍,綉百花。

  她饒有興致地望向那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修士,顧璨。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一身由內而外的書卷氣,怎就是那狂徒了?

  ————

  正陽山的祖師堂議事,千年以來,從未如此頻繁。

  今天議事完畢,一位女子祖師在一道道劍光依次亮起過後,這才御風離開祖山,返回自家山頭,都沒個伴兒。

  她期間路過了合稱眷侶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閒置,不曾開峰,因為正陽山太久沒有一對劍修道侶,能夠聯袂躋身地仙了。

  曾經名動一洲的仙子蘇稼,最有希望在此修道,可惜大道無常,三十年過後,許多如今剛剛入門的年輕弟子,再聽說這個名字,都要一臉茫然了。

  然後她繞過了仙人背劍峰,先前她還專程停下身形,她不是劍修,卻依循祖例,恪守規矩,單手掐劍訣,低頭遙遙致禮。

  只是低頭之時,這個名叫田婉的女修,泛起一絲冷笑。再抬頭,她又已經是肅穆神色。

  這座山峰,高度僅次於祖山,山巔插有一把正陽山開山老祖的遺物長劍,品秩不高,並非半仙兵,但是意義重大。

  那位祖師爺立下一條鐵律,只有等到正陽山的後世劍修,能夠百歲劍仙,才可以取走這把長劍,重新放入祖師堂,可謂用心良苦。所以此地又名劍山。

  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白猿袁真頁,就常年在這座背劍峰修行,作為遠古後裔的搬山之屬,袁真頁有個好名字,山中真業,寓意「巔」,隨著正陽山成功躋身宗門,這頭白猿的身份地位,也水漲船高,故而每次袁真頁在別處山頭偶爾現身,門內弟子們一聲聲搬山老祖,喊得震天響。

  尤其是有小道消息開始在山上流傳,搬山老祖其實很快就是驚世駭俗的上五境修為了。

  所以也有不少年輕修士,乾脆就尊稱為搬山大聖。

  寶瓶洲第一位上五境的五岳山君,是披雲山魏檗。那麼自家這位護山供奉,就會是第一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正陽山的人心,從未如此凝聚,修士的精神氣,從未如此激蕩昂揚。

  哪怕只是一個剛剛進入山頭的外門子弟,哪怕只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少女,都開始覺得曾經廣袤無垠的寶瓶洲,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很小了,他們的視野和心思,會飄去劍修如雲的盟友北俱蘆洲,會飄去南邊那個處處廢墟好像個破敗簍子的桐葉洲。

  守得雲開見月明,是說那風雷園的李摶景死了。

  如日中天,是說正陽山不但躋身了宗字頭,還在著手打造下宗,雖說好像有些坎坷,但是沒有誰懷疑正陽山一定會擁有一座名正言順的下宗。放眼整個寶瓶洲,連那山上執牛耳者的神誥宗,都無法擁有一座下宗。

  如今正陽山的好事者,最喜歡評點一洲風雲人物,山上越來越多的年輕修士,都由衷覺得那李摶景也就是幸好死得早,不然肯定晚節不保,遲早會被正陽山的某位年輕劍仙輕鬆擊敗。

  田婉返回茱萸峰,她的修道之地,十分簡陋,就是位於山坳中的一處雅靜庭院,都不在視野開闊的山中高處。

  她既是正陽山祖師堂的田婉,一個座椅位置很靠後的女子祖師。管著正陽山很清水衙門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其實名義上田婉也執掌情報一事,只是早就被祖師堂掌律一脈給架空了,她沒資格真正插手這檔子事,只有等到出了什麼紕漏,再把她拎出來就是。

  所以田婉是正陽山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祖師堂成員。祖師堂內,有她不多,沒她不少。

  沒教出什麼劍術超群的得意弟子,也沒什麼話語權,只是守著一座訪客寥寥的茱萸峰,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可憐茱萸峰,因為田婉,得了個「鳥不站」的說法。

  可她也是那位「言盡天事」鄒子的師妹。

  還是某一處秘密議事的二十人之一。

  在那一處無需修士親至的山水秘境當中,三山福地萬瑤宗的宗主,那個仙人境修士韓玉樹,資歷淺,座椅位置,倒數第二,只比位置墊底的瓊林宗宗主稍好,每次議事,這兩位,完全說不上話,幾乎只能聽命行事,很難與誰討價還價。

  最近幾十年內,還吸納了一撥年輕人,篩選極為嚴格,某人哪怕只是成為候補之人,就需要某位在座之人的推薦,以及最少半數人的點頭認可。出現了任何差池,就有極為嚴重的連累責任。

  比如北俱蘆洲的徐鉉,那個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是瓊林宗宗主推薦。

  還有流霞洲的夢遊客,夜航船上化名邵寶卷的容貌城城主。是刑官推薦。

  以及某種意義上,屬￿第一個揭開大戰序幕的人,此人來自桐葉洲。正是他無意間撞破了扶乩宗的那個隱患。在那之後,牽一發動全身,才有了太平山變故,君子鐘魁身死,淪為鬼物,背劍老猿被太平山老天君重傷,還有一個身份隱藏極深、與那浣紗夫人有些牽扯不清關係的年輕道士,最終這兩頭大妖,又不幸被觀道觀老觀主尋見蹤跡,後者身魂兩分,丟入了藕花福地。

  只不過這些年輕人,如今都還是候補身份,暫時無法參與議事,更不清楚上邊二十人的身份。

  田婉開啓宅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在正屋焚香後,坐在蒲團上,從袖中摸出一隻籤筒,神情凝重,輕輕搖晃,摔出一支竹簽,拈起一看,鬆了口氣,雖然不是上簽,卻也不好不壞,中下簽,她很知足了。上次的抽籤結果,差點讓她道心失守,竟是一支下下簽。田婉不得不借助師兄留下的一道護身符,幫忙更換運勢,果不其然,時來運轉,出現了生機,雖說依舊凶險,可是她自有應對之策。

  田婉收起那枚竹簽入袖,打爛籤筒,然後閉上眼睛,下意識伸手拈住手腕上的紅線,片刻之後,猛然起身,身形瞬間消散。

  茱萸峰人去山空。

  正陽山再無祖師田婉。

  一位老嫗,乘坐一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

  一位少女,則登上一艘去往牛角山渡口的渡船。

  人生到處,飛鴻雪泥,有過痕跡,又不久留。

  這就是田婉的修道宗旨。

  還有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先是在茱萸峰呵氣結雲,傘蓋大小,憑藉陣法,縮地山河,在寶瓶洲中部一片雨雲中出現,與一場滂沱大雨一同落在人間大地,雨滴凝為人形,她悄然來到舊朱熒王朝的一處藩屬小國郡城,找到了那坊間書肆,化名何頰的蘇稼。

  作為蘇稼的登山修行領路人,最早的傳道恩師,田婉似乎要來這裡與蘇稼道一聲別。

  因為大雨緣故,天地灰蒙,撐傘都難行走,書肆生意比以往要冷清許多,田婉收起油紙傘,何頰驀然抬頭,滿臉驚喜。

  只是田婉心中幽幽嘆息一聲,轉頭望去,一個青衫布鞋的修長男子,面容年輕,卻雙鬢雪白,手撐雨傘,站在鋪子門外,微笑道:「田姐姐,蘇仙子。」

  田婉終於明白為何先前卦象簽文,會是下下簽了。

  原來是這個桐葉洲的姜尚真,好死不死盯上了自己。

  姜尚真站在門檻上,收起雨傘,輕輕晃掉雨水到門外,抬頭笑道:「我叫周肥,落魄山供奉,首席供奉。」

  姜尚真也不再看那田婉,視線越過婦人,直楞楞看著那個化名何頰的蘇稼,「蘇仙子,聽沒聽說過鏡花水月的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他們兩個,曾經爭吵你與神誥宗的賀小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的第一仙子。一尺槍雖然覺得是賀小涼更勝一籌,但是他也很仰慕蘇仙子,當年遠遊他鄉,原本打算是要去正陽山找你的,可惜沒能見著蘇仙子,被荀老兒引以為憾。」

  姜尚真斜靠大門,「在我看來,賀仙子已是山巔人,愈發仙氣飄飄,蘇仙子卻是出淤泥而不染,兩種人,一般好。」

  就像個登徒子,打情駡俏來了。

  蘇稼一頭霧水,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怪話連篇。

  田婉突然大笑道:「姜老宗主莫不是以為勝券在握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以雨傘指向那婦人,顫聲道:「你你你……」

  田婉反而覺得有些不妙了。

  一條渡船上,老嫗轉頭望向屋門那邊。

  一個白衣少年以合攏摺扇輕輕敲門,輕聲道:「千里姻緣一線牽。」

  另外那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上,一個「姜尚真」則斜靠欄桿,站在那個船頭賞景的少女身旁,「只羨鴛鴦不羨仙。」

  書鋪這邊,田婉驀然又一笑,「姜尚真與崔東山聯手,好像也不過如此。」

  姜尚真搖搖頭,眼神幽怨道:「田姐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是不能瞧不起我那崔老弟。」

  寶瓶洲東海之濱,鄰近齊瀆入海口。

  山野之中,一位樵夫緩緩而行,一棵樹上,白衣少年坐在樹枝上,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落葉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長恨此身非我有。」

  寶瓶洲西邊大海中,一位背劍男子辟水遠遊,轉頭望向不遠處,滿臉笑意,「不如憐取眼前人。」

  書鋪裡的婦人,怔怔無言。她不敢賭命。

  姜尚真笑道:「大概這就是,相見時難別亦難?」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要如何處置我?」

  姜尚真安慰道:「放心,我家山主,最是憐香惜玉了!」

  ————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圓臉姑娘坐在檐下竹椅上,她目不斜視,望著遠處的龍鬚河,輕輕喂了一聲,算是打招呼了。

  一旁嗑瓜子的劉羨陽立即轉過頭,笑臉燦爛道:「啥事?只要是余姑娘發話,小生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姑娘,隨口問道:「蟾宮折桂,知不知道什麼意思?」

  劉羨陽半蹲彎腰,手拎竹椅,連人帶椅子一起往賒月那邊挪了挪,也沒太過得寸進尺,免得唐突佳人,哈哈笑道:「說那科舉中第金榜題名嘛。余姑娘,真不是我吹牛,陳平安那個小王八蛋的落魄山上,有個叫曹晴朗的讀書人,年紀不大,很正兒八經一人,在家鄉福地那邊,早些年前,不過少年歲數,就連中三元!到了這邊,還是厲害得很,這不前些年曹晴朗進京趕考,就成了榜眼,大驪王朝的榜眼!差不多就是咱們寶瓶洲一洲讀書種子裡邊殺出一條血路的榜眼了,這分量,嘖嘖……」

  賒月耐著性子聽了半天劉羨陽的胡扯,終於忍不住疑惑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聽著跟你也沒一顆銅錢的關係啊。你到底要吹什麼牛?」

  不過跟劉羨陽聊天有一點好,這傢伙最敢駡那個落魄山山主。

  劉羨陽笑著瞥了眼余姑娘,再眨眨眼,見那余姑娘好像是真沒聽明白,劉羨陽只得咳嗽一聲,開始解釋其中的緣由,「實不相瞞,曹晴朗的科舉制藝本事,不敢多說,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功勞,因為我每次去落魄山那邊串門,都要與這孩子聊些治學心得,余姑娘,你是知道的,論行萬里路,我比那個小王八蛋,只是略遜一籌,可要說讀萬卷聖賢書,呵,我是這個,陳平安就是這個。」

  劉羨陽說到這裡,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再翹起小拇指,指了指落魄山方向。

  好像聊著聊著,就把正事聊沒了。

  賒月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反正她在這邊,也沒個正事可做。在這異鄉的日子,就跟那條龍鬚河差不多,晃晃悠悠。

  她突然輕聲說了句,依舊像是在自言自語,「老鴨筍乾煲挺好吃的。」

  劉羨陽有些難為情,「買鴨子錢,不便宜。」

  賒月問道:「撿顆河邊石子,也要花錢?」

  劉羨陽笑容尷尬,最近在河邊找鴨子愈發難了。

  賒月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的最大疑惑,「為什麼陳平安那麼怕你?」

  那個傢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都敢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在那邊他要跟龍君當鄰居,還要面對文海周密的算計,一個人守了那麼些年,還給他活著回了家鄉。

  劉羨陽背靠椅子,伸長雙腿,伸了個懶腰,「那也不叫怕吧。」

  賒月問道:「那算什麼?」

  劉羨陽想了想,說道:「不好說。陳平安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打小就是,很難理解他到底是怎麼想的。跟宋搬柴當了那麼些年的鄰居,也沒占過半點便宜,甚至都不會羨慕。你說他什麼都不在乎吧,又不是,我認識他起,陳平安每天就合計著什麼掙錢,我就納了悶了,那麼著急掙錢做什麼。那會兒剛成了窯口學徒,小小年紀的,一顆顆銅錢都只差沒幫忙取名字了,可也不像是攢媳婦本啊,當年陳平安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榆木疙瘩,聽牆角都不會。」

  賒月更加疑惑,「你們兩個,這麼不一樣,怎麼混一塊去的。」

  劉羨陽笑道:「當年在泥瓶巷,陳平安等於救過我一命。我臉皮薄,從沒說過謝謝,就換個法子,跟他說,這邊只要跟著我混,保管吃香喝辣。不過陳平安當了學徒後,就已經吃喝不愁了,反而是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每次領了工錢,不是請客,就是瞎買,所以還要經常跟他借錢花。他記帳也記帳,一筆一筆的,那會兒就有點賬房先生的樣子了,可就是從沒開口跟我討過債。」

  賒月眨了眨眼睛,轉過頭問道:「都清楚記帳了,肯定還是會想著你哪天能還錢吧?」

  劉羨陽搖搖頭,「余姑娘,你這就不懂了吧,他記帳,只是記帳自己掙過多少錢,真心從沒想著我還。陳平安借過很多窯工、學徒錢,好像從一開始,也都沒想著他們還,能還是最好,不還也不問了。但是有一點,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不還錢,下次借錢,陳平安依舊毫不猶豫,有多少給多少,可是別人,只要借錢一次不還,陳平安不管被人說什麼,就要在心裡邊記帳了,至多再借一次,在那之後,他就都打死不借錢了,一顆銅錢都不給。」

  賒月扯了扯嘴角,呦,這也能拿來炫耀啊,臉皮夠厚,不愧是讀書人。

  劉羨陽笑道:「給余姑娘說件事好了,當年我們仨去偷瓜,小鼻涕蟲負責踩點,我搬瓜,陳平安幫忙望風。偷了瓜後,找個地方躲起來分贓,你猜怎麼著,陳平安那傢伙次次都不吃,就看著我和顧璨在那邊狂啃,怎麼勸他都不吃。偷了瓜又不吃,卻願意望風,你說他圖個什麼?有次給瓜田主人撞見了,我和顧璨立即撒腿狂奔,回頭一瞧,好嘛,那小子就站在原地,也不跑。」

  賒月說道:「跟後來的那個隱官,太不一樣了。」

  劉羨陽問道:「不一樣?不是太一樣了嗎?」

  賒月沉默片刻,「那麼小年紀,又是鄉野長大,所以其實陳平安的那個舉動,很沒有……人性。還是換種說法好了,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劉羨陽不怕陳平安,她很怕那個年輕隱官啊。

  而且劉羨陽越說這些陳年舊事,賒月就越怕。

  一個小小年紀,某些人性就似乎開始趨於神性的人,賒月作為一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轉世,反而更怕。

  「所以說他是個怪人啊。」

  劉羨陽笑道:「之所以是朋友,顧璨是小,覺得有陳平安在身邊,什麼都不用怕。至於我,不過是認準一件事,不管陳平安怎麼想的,反正他這人,從不害人。我那會兒就篤定,不管我身上是只有幾顆銅錢,還是從姚老頭那邊學完了手藝,成了最好的窯工師傅,然後發跡了,手裡邊攥著幾千兩銀子,大半夜的,覺都不敢睡了,那就喊陳平安當鄰居,這傢伙肯定都會像個傻子那樣,幫我望風,守著銀子。」

  賒月稍稍鬆了口氣,說道:「被你這麼一說,好像還挺傻乎乎的。」

  劉羨陽笑道:「陳平安這個人,向前走,不需要有人推著他走,但是他好像在心裡邊,需要有那麼個人,不管是走在前邊,還是站在遠處,他能瞧得見,就心裡有底了。他不怕走遠路。他只怕……走錯路。看到劉羨陽是怎麼活的,陳平安就會覺得自己知道了怎麼過上好日子,有盼頭。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小就懂得一個道理,好像有些事情,錯過一次,就要傷心傷肺,揪心很久,比起挨餓挨凍這些個吃苦,更難熬。我那會兒就只是覺得,陳平安沒道理活得那麼辛苦。說實話,當年我認為陳平安死腦筋,混不開,沒掙大錢的命,估摸著成家立業之前,就只能跟在我屁股後頭當個小跟班了,小鼻涕蟲再當他的拖油瓶,跟屁蟲。」

  「在他心裡,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和那個曾經給他飯吃的嬸嬸,就是……他的另外一個家。絕對絕對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須死死護住這麼個小地方。因為顧璨的娘親,是他的長輩,親人,小鼻涕蟲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來就喜歡吃苦的人?」

  「一個沒讀過一天書、爹娘早逝的孩子,說句難聽的,家教使然?那麼點大的人,虛歲五歲,再能記住爹娘的好,他又能記住多少?所以陳平安不是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當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爺做一筆買賣。

  他聽過了老槐樹下老人們的老話,什麼好人有好報,什麼多做好事,下輩子就還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輩子的好人,連爹娘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麼只要老天爺不總是打盹,能瞧見幾件,他就等於賺到了。」

  「所以少年時候的陳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覺得活著也就那樣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沒做夠,遠遠不夠。」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風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夠藏風聚水。」

  直到這一刻,賒月才發現一件事,別看劉羨陽平時吊兒郎當的,正兒八經說話起來,還真像個讀書人。

  劉羨陽不知何時拿出了一壺酒,彎著腰,喝著酒,看著遠方。

  賒月問道:「有想過會變成今天的光景嗎?」

  劉羨陽笑道:「我,陳平安,顧璨,當年怎麼想都想不到今天的。」

  賒月點點頭,「都差不多,路上走著走著,就是這樣了。」

  小雨朦朧潤如酥,有婀娜女子撐傘,在河畔姍姍而行,好似輕入畫卷中。

  她只是路過鐵匠鋪子,走向那座拱橋。

  劉羨陽神色古怪起來。

  賒月望向那邊,問道:「她就是泥瓶巷的稚圭吧?」

  劉羨陽點點頭。

  賒月問道:「你們都這麼熟了,不打聲招呼?」

  劉羨陽笑嘻嘻不說話。

  王朱不知為何,獨自還鄉,走過了那座沒有神像的龍鬚河水神祠廟,香火很一般,因為不遠處那條鐵符江的水神娘娘,是大驪王朝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再稍微遠些,過了棋墩山和紅燭鎮,就是綉花、玉液和沖淡三江祠廟,哪個不比河神廟的官大。

  過了拱橋,她走入小鎮,隨便閒逛,督造官衙署,縣衙,楊家鋪子,一處荒廢的學塾,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一一路過,然後她撐傘,站在騎龍巷臺階下,不遠處就是相鄰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

  雨水漸大,雨幕沉沉,白晝如夜,雨水沿著臺階上流淌而下,就像一條蹦蹦跳跳的溪澗。

  草頭鋪子大門口,擱了條長板凳,一個眉眼飛揚的青衣小童,正陪著一位目盲老道士,各自翹起二郎腿,在那邊侃大山。

  瞧見了王朱後,陳靈均就跟見著了鬼差不多,大致曉得那女子身份和根腳的老道士賈晟,也好不到哪裡去,哥倆不約而同地挪了挪屁股,並肩而坐,相互壯膽。

  兩人正襟危坐,沒有二郎腿了。

  等到那個天底下最不需要撐傘的小娘們,沿著騎龍巷,一步步拾階而上,徹底走遠了,兩個難兄難弟,這才如釋重負,哈哈大笑,豪氣干雲。

  龍門境老神仙撫鬚感嘆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能夠遇到靈均老弟,人生幸事啊。」

  陳靈均唏噓不已,「可惜咱哥倆境界雖高,就是手裡錢少。有錢道真語,無錢語不真,所以我才會在魏夜遊那邊抬不起頭。有錢好啊,掙錢難啊,如果神仙錢跟這下雨差不多,就爽利了。」

  老道士搖頭道:「兄弟二人,錢夠花就行了,咱們畢竟不是山主那般的天縱奇才,掙錢一事,隨緣就行了,反正無求到處人情好,不飲任他酒價高。」

  王朱走到泥瓶巷後,快步而行,然後驟然間停步,剛好站在某人的祖宅外邊。

  而隔壁宅子門口,坐著一個落拓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滿身寒酸氣,一把油紙傘,橫放在膝,好像就在等王朱的出現。

  若是騎龍巷那邊的陳靈均見著了此人,保管跳起來就是一巴掌,都姓陳,本家兄弟嘛。

  陳濁流。

  之前悄無聲息走了趟齊渡入海口的雲林姜氏,不過是遊歷。

  但他哪怕只是遙遙現身,就已經讓王朱心神不寧,不得不再次出關,最終選擇返回小鎮。

  那個青衫書生站起身,以傘拄地,笑問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小小孽障,是也不是?」

  王朱臉色慘白,沉默片刻,眼神堅毅道:「去別處打。」

  陳濁流笑道:「暫時沒想法。不如一起去趟中土文廟?」

  王朱問道:「寧姚去不去?」

  陳濁流搖頭道:「多半不會。」

  好不容易才與浩然天下撇清關係,沒理由讓一座飛升城再次裹挾其中。

  王朱說道:「我更不會去。」

  陳濁流問道:「我答應了嗎?」

  王朱攥緊手中油紙傘,一言不發。

  陳濁流笑了起來,「行了,今天只是敘舊,順便提醒你一句,別想著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作威作福,會死的。」

  王朱還是默不作聲。

  陳濁流搖搖頭,「蠢是真的蠢,一如當年,沒半點長進。唯一的聰明,就是知道憑藉直覺,躲來這邊,知道當著我的面逃去歸墟,就一定會被砍死。」

  王朱問道:「歸墟那邊,有陷阱?是養龍術一脈的練氣士?」

  陳濁流嘖嘖稱奇道:「倒也沒蠢到死。」

  青衫書生打開雨傘,與王朱在小巷擦肩而過。

  王朱沒有轉頭,問道:「為什麼要救我一次?」

  那書生一步步踩在泥濘裡,跟凡俗夫子沒什麼兩樣,微笑道:「斬龍術比起養龍術,更加希望世間有真龍。還有就是你太瘦了。」

  王朱皺緊眉頭。

  那人的言下之意,再簡單不過,養肥了再由他來殺。

  王朱在那人走出泥瓶巷後,一雙金色眼眸,滿是恨意。

  她最後背靠牆壁,看著相鄰的兩座小宅子。

  而陳濁流去了騎龍巷那邊,從騎龍巷拾級而下。

  陳靈均翹著二郎腿,嗑著瓜子,驀然一驚,跳起身,哈哈大笑,雙手叉腰,站在鋪子門檻上,「陳老弟,你他娘的是不是沒了盤纏,靠兩條腿走來的槐黃縣啊?不然需要這麼久?讓小爺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那叫一個好等啊!早跟你說了,都是北岳地界,我與那魏大山君是好友,你只要報上我的名號,喝酒不花錢,坐船天字號!」

  估摸著幾座天下的蛟龍水裔,也就只有陳大爺,敢與一位斬龍人,說一句好等了。

  褲管沾滿泥濘的寒酸書生,一路小跑下臺階,到了草頭鋪子檐下,收起雨傘,笑道:「給忘了這茬。」

  陳靈均一巴掌打在那書生腦袋上,氣呼呼道:「忘啥都行,能忘這個?你一個別洲外鄉人,真要遇到了山上凶險的意外,讓人曉得你兄弟的朋友是那披雲山魏山君,可以救你一條小命的!」

  書生微笑點頭,然後歉意道:「我不能久留,喝過一頓酒,就要遠遊一趟。」

  陳靈均神色黯然,都想好了怎麼款待這個斬雞頭燒黃紙的兄弟,自家落魄山要怎麼逛,披雲山那邊該如何跟魏檗打個商量,怎麼才可以帶朋友多逛幾個外人去不得的山水形勝之地,怎麼喝一頓酒就要走了。

  不過陳靈均很快就笑容燦爛起來,兄弟嘛,要體諒。

  陳靈均立即轉頭與老道士吆喝道:「賈老哥,整一桌酒菜!」

  老道士很給面子,大笑道:「靈均老弟都發話了,必須整桌好的!」

  書生提傘跨過門檻,突然問道:「如果世上只能有一條真龍,你覺得誰來做比較合適?」

  陳靈均嘿嘿笑道:「瞧瞧,這還沒喝酒呢,就說上大話啦,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喝酒就這樣,喝了酒,數天下豪傑,只有酒桌旁邊幾個了。」

  他擠眉弄眼,故意壓低嗓音道:「知不知道那個叫王朱的娘們,真龍!她就是咱們這兒走出去的!這不她就剛剛路過騎龍巷,與你是前後腳的事兒,她還與我打招呼了呢,一口一個靈均小哥,害得我都有些難為情了,知道為啥我與她熟絡嗎?我家老爺,打小就跟她是鄰居,什麼關係,青梅竹馬算個屁,是這個……」

  陳靈均伸出雙手,大拇指互敲。

  落拓書生,一笑置之。

  他伸手摸了摸陳靈均的腦袋。

  結果挨了那兔崽子一肘,大駡道:「放肆!我把你當兄弟,你把我當兒子呢?!」

  ————

  一艘流霞舟,快若驚鴻,倏忽現身,眨眼功夫,就穩穩當當停靠在了北邊渡口。

  走下三人,禿鷲一樣的少年,眼神淩厲。

  一個提籠架鳥的俊公子,風流倜儻。

  還有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正是在扶搖洲跌境、在流霞洲養傷出關的大修士,劉蛻。

  流霞洲兩位仙人,師出同門,宗主芹藻,師姐蔥蒨。

  憋了一路都沒敢說話的芹藻,終於忍不住說道:「師姐,真要跟那個傢伙計較一番?」

  他是在說那個先前做客宗門、專程拜訪師姐的阿良。

  蔥蒨怒目相視,「又不需要你動手,到時候就一旁待著去。」

  那個歲數極老、卻是少年面容的大修士劉蛻,幸災樂禍道:「在這裡打,阿良肯定吃虧。」

  一個竹杖芒鞋的大髯老者,身邊跟著背書箱的少年,和背著大行囊的少女,分別名叫琢玉和點酥。

  在問津渡一處仙家店鋪內,有山上仙師,正在與掌櫃問詢一幅鎮店之寶的字帖,是怎麼個價格。

  那是一幅木石圖,據說是蘇子真跡,鋪子剛剛從扶搖洲那邊得手。

  坡石小叢竹,枯木一株,野趣盎然。

  竹杖老者笑眯起眼,在一旁聽著雙方砍價。

  點酥輕聲道:「老爺,是贋品啊。」

  老人擺手道:「別亂說。」

  少年翻了個白眼。

  店鋪掌櫃是個會做生意的,也沒計較什麼。

  但是一個年輕夥計惱火道:「怎就是贋品了,十數位丹青聖手都幫忙勘驗過了,是真跡無誤!」

  竹杖老人趕緊拉著少年少女離開鋪子。

  在那泮水縣城內,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懸一根柳條。身邊一位而立之年模樣的男子,斜背一把油紙傘。

  兩人身邊,有兩位女子,一位頭戴冪籬,身材修長。還有一位名叫純青的少女。

  在文廟四方,還有那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大劍仙白裳,大源王朝盧氏皇帝,崇玄署雲霄宮宮主,大源國師楊清恐。

  寶瓶洲的神誥宗天君祁真,大驪王朝宋長鏡。

  有那身邊攜帶兩位美嬌娘的年輕皇帝,在渡船靠岸時,他猶豫了一下,摘下了身上那件大霜甲,將這枚兵家甲丸,交給一旁那個名叫擷秀的美人。

  有個白髮紫衣的赤腳老人,腰間懸掛了一枚酒葫蘆,從天幕處現身,如星辰墜入大地。

  穗山山神和九嶷山神,各自離開山岳轄境,然後聯袂趕赴文廟這邊。除此之外還有五湖水君,也在趕路。

  桐葉洲那邊,是玉圭宗新宗主韋瀅,獨自前來文廟。

  文廟功德林。

  一位老秀才沒那觀棋不語的瞎講究,正在教兩個下棋老夫子如何下棋,下棋雙方自然不會聽他的,老秀才幾次想要幫著誰落子,都給拍掉手,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麼有你們這麼不想贏棋偏要輸棋的人?來來來,真心聽我一次,董老兒,你就落子在這裡,這樣的神仙手,石破天驚,我都要擔心這棋盤加桌子,都扛不住這份萬鈞氣勢……」

  始終無人理睬。

  老秀才突然想起一事,「董夫子,你好像沒有功名?」

  那位姓董的老夫子也懶得計較老秀才的明知故問,笑道:「當時並無科舉。」

  老秀才拈須點頭,轉去對另外一人說道:「周山長,進士出身,了不得啊。」

  很快就又補了一句,「可惜就是藩屬小國,考的人少,進士多,含金量,略微不足啊。」

  那位書院山長點頭道:「那是肯定不如文聖再傳弟子的榜眼了。」

  「這麼聊天就沒勁了。」

  老秀才搖搖頭,「周山長,知道為啥你如今才是書院山長,死活當不上大祭酒嗎?」

  那位曾經的魚鳧書院山長,「不知。」

  老秀才小聲道:「可能是因為你叫周密,名字沒取好。」

  周密忍了忍,算了。駡不過文聖。

  只能被老秀才煩,難不成跟老秀才坐而論道,切磋學問?換成一般的書院山長、君子賢人,估計就要直接改換文脈了。

  董夫子突然站起身,說要去接待客人。

  周密也差不多,北俱蘆洲那邊有人需要他出面接應。

  兩個臭棋簍子一走。

  只留下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棋局反正也看不懂,一個人閒來無事,就把弟子們都想了個遍。

  老人有些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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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5 01:31:15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八十三章 邀請

  文廟周邊四處仙家渡口,修士落腳地,分別是著泮水縣城,鴛鴦渚,鰲頭山,鸚鵡洲。

  一位剛剛從南海歸墟來到這邊的長眉老者,就已經在鴛鴦渚那邊釣上魚了。

  兩艘仙家渡船幾乎同時停靠在鰲頭山附近的仙家渡口,分別來自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

  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都躋身中土神洲十大王朝之列。

  其中一條渡船,走下一位黑衣少年,王朝得水德眷顧,朝野上下,崇尚黑衣。

  身材臃腫的胖乎乎老者,拿著一塊玉把件,在往臉上蹭。

  一位是玄密王朝的新帝,如今才十六歲。一位是流水的皇帝、鐵打的太上皇,郁氏家主郁泮水。

  老人身邊跟著郁狷夫和郁清卿。

  而邵元王朝那邊,人數較多,除了正值壯年的皇帝陛下,還有國師晁朴,高冠博帶,相貌儒雅,手捧一把雪白麈尾。得意弟子林君璧。還有那位寫出一部《快哉亭棋譜》的溪廬先生,蔣龍驤。

  邵元王朝的嚴氏老祖,身邊跟著一位身姿豐腴的撫狸侍女,眉眼天然嫵媚,嘴邊一粒美人痣。

  連同林君璧在內,金夢真,朱枚,嚴律,蔣觀澄,這五位劍仙胚子,都曾跟隨劍仙苦夏一起遊歷劍氣長城。

  蔣觀澄是苦夏劍仙的嫡傳弟子,家中有兩位長輩,都曾是書院君子,出身亞聖一脈。

  之所以「曾是」,因為都已戰死在南婆娑洲戰場。

  而劍仙苦夏的師伯,是曾經的中土十人之一,老劍仙周神芝。

  苦夏,周神芝,兩位劍修,一樣都已戰死,一個死在劍氣長城,一個死在扶搖洲,都死在了異鄉。

  嚴律,是家族老祖嚴格的玄孫。

  朱枚再不是那少女姿容身段了,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一位叔祖,是流霞洲的書院山主,而且傳聞朱枚年幼時,夢遊煙支山,與那位地位尊崇的女子大山君,簽訂過一樁秘密契約,可謂福緣深厚。

  很快鰲頭山這邊,就擺下了兩盤棋局,一圍棋一象棋,設下擂臺。兩位守擂主將,都是被各自長輩趕鴨子上架的年輕人,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許白。

  蔣龍驤和林君璧先下一局,旁觀者衆多,其中就有郁狷夫和郁清卿。

  據說這位溪廬先生,此次跟隨國師晁朴遠遊此地,是專程拜訪白帝城鄭居中而來。

  只不過旁人都很確定,蔣龍驤絕對沒資格見到那位魔道巨擘,極有可能,連那傅噤都請不動。

  傳聞「小白帝」傅噤的棋術,得了師父七八分真傳。

  親手治印一方,「天下第四」。

  不出意外,第一是鄭居中,第二是在白帝城下出彩雲譜的綉虎崔瀺,第四是傅噤,那麼第三到底是誰,就成了一樁山上不大不小的懸案。

  許白那邊,亦是人頭攢動,對局之人,是位縱橫家高人。看客當中,有來自竹海洞天的純青。

  她曾經與這位許仙,一起遊歷寶瓶洲。

  其實光是許白和純青兩人,宛如一雙神仙璧人,就已經是一道絕美風景了。

  在四處之外,又有幾處相對秘密的下塌處,分別安置釋道兵兩教一家,以及此外諸子百家老祖師,再就是浩然天下那些品秩最高的山水神靈。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寶瓶洲神誥宗天君祁真在內,與其餘幾位同樣出自白玉京三教的天君,就齊聚一堂,除此之外,還有清涼宗女子宗主賀小涼,師兄曹溶,以及那個不記名大師兄的仙槎,此人的化名,名氣更大,顧清崧。

  寶瓶洲神誥宗,其實是中土神洲青玄宗的下宗。青玄宗的降真飛鸞,冠絕浩然天下。

  賀小涼此次趕赴此地,就是為了拜會曾經神誥宗的小師叔,如今青玄宗的掌書人,周禮。

  但是這位昔年的小師叔,當下卻不知所蹤。

  賀小涼只見到了天君祁真,以及曾經的同門高劍符。她與此人,早年是寶瓶洲公認的一對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不料時隔多年,雙方再次重逢,已經物是人非。

  一位還只是元嬰境的宗門嫡傳,一位已經是仙人境的一宗之主。

  祁真對離開神誥宗一脈的賀小涼,並無絲毫芥蒂,對於她能夠在北俱蘆洲建立宗門,更是欣慰不已。

  所以這次見面,祁真還打趣賀小涼,此次有無見到那個徐鉉。

  在鸚鵡洲水畔,青玄宗道士周禮,與儒生李希聖,並肩而行,李希聖身後跟著少年瓷人,崔賜。

  李希聖微笑道:「都躋身了年輕十人之一。」

  周禮笑道:「去泮水縣城,找鄭居中下盤棋?」

  李希聖搖搖頭:「不急。」

  一位沒著急趕去渡口的紫衣老道人,在一處山下城池市井,對著一個孩子說道:「小娃兒,你資質不俗啊,是修道的好苗子,骨相當仙,下屍解起步,有望上屍解,若是運道再好些,前程更是不可估量啊,以後成了那地上真人,隨便就竦身入雲,浮游青雲,潛行江海,天地無拘。」

  那孩子一手一個燒餅,左一口右一口。

  老道人說道:「吃過了餅,不如隨我上山修行,定然可以延年久視,長在世間,寒暑不傷道本,鬼神衆精莫敢犯,五兵百蟲不近身。你爹娘呢,我去與他們說一聲。」

  那孩子只是啃著燒餅,就是不說話。

  老道人微笑不言。

  孩子抬起手,好像要遞給老人半隻燒餅。

  老道人伸手去接,孩子立即縮手,轉過頭,驀然喊道:「娘,這兒有個老騙子!」

  天外。

  左右與蕭愻互換一劍。

  左右最終墜落在劍氣長城,蕭愻卻沒能重返蠻荒天下,而是被左右一劍劈砍到了青冥天下。

  左右蹲在半截城頭上,單手拄劍,傷痕累累。

  至於那個羊角辮小姑娘,駡駡咧咧,竟是給左右一劍剁掉了小腿,她懸停空中,拼接雙腿。

  左右抬起頭。

  見著了一個御風趕來的魁梧漢子,身邊跟著個怯生生的小精怪。

  漢子笑道:「左師兄。」

  左右站起身,默不作聲。

  漢子無奈道:「大師兄。」

  左右這才點點頭。

  城頭不遠處,是一位腳穿草鞋的木訥漢子。正是墨家當代鉅子,他原本是要與劉十六一起去往中土文廟。

  左右沒有與那墨家鉅子打招呼,聽過了君倩的介紹後,對那小精怪微笑道:「你好,我叫左右,可以喊我左師伯。」

  小精怪顫聲道:「見過左師伯!」

  心中有些雀躍,左師伯,脾氣不差啊,好得很嘛。果然外界傳聞,信不得。

  左右問道:「小師弟呢?」

  君倩搖搖頭,「不曉得。」

  左右正佩劍在腰側,聞言後視線微挑,微皺眉頭。

  君倩無奈道:「這次文廟議事,總歸是能見著面的。」

  左右惱火道:「怎麼當的師兄。」

  君倩只得轉移話題,「先生肯定在等咱們了,抓緊趕路。」

  那個小精怪瞪大眼睛,左師伯對自己師父,有點凶啊。

  鄰近問津渡的泮水縣城,老百姓們安居樂業不說,還是見慣了各路神仙的,就沒太把此次渡口的熙熙攘攘當回事,反而是一些近水樓臺的山上仙師,蜂擁而至,只不過按照文廟規矩,需要在泮水縣城止步,不可繼續北行了,不然就繞路去往其餘三地。沒誰敢造次,逾越規矩,誰都心知肚明,別說是什麼飛升境,就算是一位十四境修士,到了這兒,也得按規矩行事。

  但是規矩之內,反而行事沒有太多忌諱,甚至可以說,比起浩然天下其它任何地方,都要寬鬆。

  一時間,滿大街的鏡花水月,多是來自各個山頭的仙子。酒樓,客棧,縣城內各個書香門第的藏書樓,總之所有視野開闊的地方,都被外鄉仙師包圓了。

  對於各路仙子而言,最心心念念的,有四個男子。

  分別是那柳七。

  龍象劍宗的齊廷濟。

  「小白帝」傅噤。

  大端王朝,曹慈。

  為何?

  這幾位長得最好看啊。

  倚紅偎翠花間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喜好一襲白衣行走天下的傅噤,是那白帝城鄭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擁有一枚老祖宗養劍葫。這枚養劍葫,名字極怪,就一個字,「三」。溫養出來的飛劍最為堅韌。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傅噤長得好看啊。至於本命飛劍是什麼,養劍葫如何,都只是錦上添花。

  齊廷濟,來自劍氣長城,聽說生得極為俊美,見過的女子,都說齊劍仙一點都不老,至於劍術如何,更不用多說。

  而那曹慈。最年輕,就已是拳高若神明。

  皚皚洲劉氏,專門為曹慈開了一個賭局,名為「不輸局」。

  五百年內,只要曹慈輸拳給任何一位純粹武夫,劉氏就會一賠十。

  在産業遍及浩然天下的劉氏各個渡口、鋪子,任何人都可以押注,神仙錢上不封頂。

  零零散散,鬧著玩。多是雪花錢或是小暑錢。就當是打水漂了。

  於是其中有幾筆極為大額神仙錢的押注,就顯得十分矚目了,郁泮水,砸進去三百顆穀雨錢。

  傳聞還有趴地峰的火龍真人,一口氣掏出了五百顆穀雨錢。

  桐葉洲一個名為「周靠山」的傢伙,更是不把錢當錢,失心瘋了,押注了一千顆穀雨錢。

  還有男子修士,重金聘請了丹青聖手,一起結伴而游,為的就是那些傳說中的仙子美人,能夠瞧見了就留下一幅畫卷。

  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龍虎山天師府的那頭十尾天狐,還有那位浣紗夫人。以及龍象劍宗客卿的酡顔夫人……

  泮水縣城內,書鋪極多。

  一位溫文爾雅的年輕人,身穿青衫,走入一座書鋪揀選書籍。

  鋪子不大,書籍卻多。書架不夠用,角落處便堆出一座小書山。

  書鋪掌櫃笑問道:「後生,你也是陪著師長來的?」

  老人只是個凡俗夫子,但是面對這些容貌往往與年齡不搭邊的山上仙師,依舊毫無畏懼。

  年輕人聞言抬起頭,笑著點頭。

  老人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莫不是能夠參加文廟議事的吧?」

  老人自顧自笑了起來,「若真是如此,只管挑書,白拿了去,裝一麻袋都無妨,不過記得留下一幅墨寶,如何?」

  年輕書生搖頭道:「我沒有資格參加議事。」

  老人有些遺憾,他是個健談的,問道:「問津渡那邊的鋪子,仙家寶貝不更多些?就是價格貴了些。不過對於你們這些仙師來說,應該不算什麼。」

  年輕人說道:「其實仙家渡口,反而極少賣書。」

  老人笑了起來,「確實,書籍價格再貴,再怎麼善本孤本,也有個限度,真心掙不著大錢。」

  老掌櫃問道:「你是醇儒陳氏子弟?」

  南婆娑洲,扶搖洲,桐葉洲,這三洲渡船,多是在問津渡停岸。

  年輕人笑著搖頭。

  買過了書,結帳離開,沒有在僻靜處縮地山河,直接返回住處,而是徒步行走,想要更多走過些街巷。

  在臨近宅子的街巷拐角處,走在巷弄裡的年輕書生,遠遠瞧見了一個少女,斜挎包裹,身上穿著一件不是特別合身的湘君龍女裙,手上戴著一串虯珠煉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她經常下意識就會去摸一下手珠,好像擔心丟了。踮起腳尖,眼巴巴望著那邊,手裡攥著一把銅鏡,顧璨瞥了眼,是那山上透光鏡的樣式,因為有一圈銘文,「神煉仙傳,見日之光,遇月之華,天下共明」。

  只不過衣裙、手串、鏡子,都是仿造。

  這就像瓷器裡邊的官仿官,沒那麼值錢,卻也值錢。

  如果是在別處,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刺客。

  在這裡,沒必要如此。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些,肯定沒錯。顧璨收斂氣息,緩緩走向那個少女。

  泮水縣城,十幾處宅子,住著誰,都很明瞭。

  因為此次趕赴文廟議事之人,在問津渡那邊現身後,就幾乎少有施展障眼法的,

  一來沒必要,再者可能是一種對禮聖的遙遙禮敬。

  仙子們,幾乎都是奔著傅噤去的。

  男人們,則是奔著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們來的。

  顧璨捧著一疊書,走過小巷,停下身形,笑問道:「姑娘是想找那位白帝城的傅噤?」

  少女使勁搖頭。沒好意思承認。

  顧璨就走出小巷,往大街那邊走去。轉頭望去,少女正在用手背砸擦拭額頭汗水,好像與人說話,就會很緊張。

  他啞然失笑,這樣的一位仙子,還怎麼靠鏡花水月掙錢?掙錢又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顧璨突然停下腳步。

  宅子裡邊。

  柳赤誠拉著柴伯符往外走,問道:「龍伯老弟,知不知道那張條霞?」

  柴伯符搖搖頭。

  曾經寶瓶洲山上的山水邸報,對於別洲的奇人異事,都不怎麼提。比如偶爾提到過一次倒懸山師刀房,還是因為牆壁上懸賞宋長鏡的頭顱,這對於當時的寶瓶洲修士而言,就是特別長臉的事情,所以各家山水邸報,大書特書了一番。至於師刀房的懸賞緣由,就一字不提,只說宋長鏡入了別洲高人的法眼。如今的寶瓶洲,肯定再做不出這類事情了。

  曾經的寶瓶洲修士,會自認矮桐葉洲一頭,矮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最少兩顆腦袋,至於中土神洲,想都別想了,可能跳起來吐口唾沫,都只能吐到中土神洲的膝蓋上。

  柳赤誠打抱不平道:「他與你有大道之爭,我必須幫你一把。他這會兒不出意外,是在鴛鴦渚那邊釣魚。咱倆合力,悶棍了他!」

  柴伯符心都要涼了。

  見那柳赤誠健步如飛,柴伯符小心翼翼跟在身後,壯起膽子問道:「怎就起了大道之爭?」

  柳赤誠說道:「他有個綽號就叫龍伯,你能忍?」

  柴伯符火急火燎道:「能忍!怎就不能忍了……」

  在別處麼蛾子,也就罷了,如今怎麼使得?

  柳赤誠嗤笑道:「你如今好歹是位金丹地仙了,怕什麼。」

  柴伯符小心翼翼問道:「那張條霞是啥境界?」

  柳赤誠搖頭道:「都不是中五境練氣士。」

  心一緊,柴伯符立馬問道:「玉璞?仙人?飛升?!」

  差點就要詢問那張條霞是不是十四境了。

  柳赤誠搖搖頭,「都不是。」

  柴伯符疑惑不解。

  柳赤誠哦了一聲,「就只是個十境武夫,在裴杯橫空出世之前,他是浩然天下純粹武夫的扛把子,只不過給釣魚耽擱了,躋身止境後,就幾乎沒怎麼與人問拳過,所以一直名氣不大。」

  柴伯符站在原地。

  柳赤誠伸手挽住龍伯老弟的骼膊。

  柴伯符一咬牙,竟是直接運轉靈氣,將自己震暈過去,七竅流血,當場昏死過去。

  柳赤誠有些遺憾。

  找那張條霞是真,卻不是啓釁,因為這位止境武夫,與白帝城關係還算不錯,柳赤誠當是敘舊去的。

  那就讓龍伯老弟躺著吧,不吵他睡覺了。

  柳赤誠準備去外邊逛逛。

  冷不丁,門外那邊有人扯開嗓子喊道:「傅白痴,給老子死出來!」

  柳赤誠楞了楞,聽嗓音,有點耳熟啊。只是在寶瓶洲給關了千餘年,有些生疏了。再一想,他娘的,好傢伙,是那個顧清崧!這個好像每天都往鬼門關橫衝直撞的老舟子,竟然還沒被人砍死?柳赤誠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結果還能活命的。

  柳赤誠問道:「小傅,要不要師叔幫忙?」

  傅噤只是在自己屋內靜坐,潛心溫養劍意。

  既不搭理那個顧清崧,也不理睬師叔柳赤誠。

  附近仙子們,一個個神采奕奕,既對那個老人腹誹不已,竟敢稱呼傅郎為傅白痴,卻又由衷感激幾分,若是傅郎因此現身,倒是要感謝老人的拋磚引玉。

  顧清崧滿臉冷笑道:「傅小兒,一年到頭穿了件白衣,奔喪啊?」

  柳赤誠揉了揉下巴,好嘛,連自己師兄都一並駡上了?顧清崧風采不減當年啊。

  原本韓俏色正趴在屋內一張涼席上,清點家當,瓶瓶罐罐的,都是山上各色胭脂水粉。那個皚皚洲劉氏婦人,眼光還是不錯的。

  她起身一步跨出宅子,來到大門口,只是不等她說話,那顧清崧就擺手道:「爺們幹架,婆娘讓開!」

  柳赤誠趕緊出現在師姐身邊,結果那顧清崧呸了一聲,滿臉嫌棄道:「大白天穿件粉色道袍,扮女鬼噁心誰呢,你咋個不穿雙綉花鞋?」

  就寥寥幾句話,已經招惹了鄭居中,傅噤,韓俏色,柳赤誠。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是顧清崧的本命神通使然。

  原本就要對那老舟子出手的韓俏色,瞥了眼柳赤誠,她突然笑了起來,竟是半點不生氣了。駡得挺好嘛。

  可能這就是顧清崧的另外一門本命神通了。

  顧璨轉頭對那少女笑道:「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姑娘這都不施展鏡花水月?」

  街對面那些仙子,都有人已經收穫頗豐了,就憑顧清崧這番話,就贏得了各地看客們的不少神仙錢。

  少女手忙腳亂,趕緊抬起手中鏡子。

  顧璨已經捧書退回拐角處。

  少女一手持鏡,一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沒掙著一顆雪花錢。

  山頭太小。

  顧璨問道:「姑娘,如果以後想要看你的鏡花水月,需要購置什麼山上物件,貴不貴?」

  少女眼睛一亮,拍了拍身上包裹,「買把我們家鑄造的鏡子就行,不貴的,十顆雪花錢。」

  顧璨笑道:「十顆雪花錢,也不便宜。」

  少女俏臉微紅,「六顆雪花錢賣給你,真的是本錢了。」

  顧璨問道:「五顆賣不賣?開門大吉嘛。」

  少女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解開包裹,取出一把梳妝鏡,銘文內容十分雅致,雲想衣裳花想容,寶鏡綽約映春風。

  顧璨從袖子裡摸出五顆雪花錢,遞給少女。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少女視線低斂。

  哈,小賺一顆雪花錢!

  不能笑,千萬不能笑。

  顧璨收起那把梳妝鏡,斜靠牆壁,望向大街那邊。

  顧清崧,真名仙槎,玉璞境修士,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陰陽家陸氏的客卿。隱姓埋名,擔任過老龍城範家供奉,據說十分愛慕桂夫人。與中土神洲青玄宗的掌律祖師,關係莫逆。名動浩然天下,雖然打架沒贏過,但是吵架沒輸過。

  顧璨想了想,一步跨出,直接回到宅子,在屋子裡靜坐,翻書看。

  至於那把梳妝鏡,先前在袖中就已經破碎。

  別說是那個顧清崧,就是自家師叔柳赤誠,師兄傅噤,甚至是師姑韓俏色的死活,顧璨其實都不怎麼上心。

  能讓顧璨唯一上心的人,還沒來。

  顧璨如今都不敢確定,就算他來了,會不會來見自己。

  他突然放下書籍,走出屋子,來到池塘,低頭望去,水中也有個顧璨。

  ————

  一處險峻山路,羊腸小道,三騎緩行,有漢子頭戴斗笠佩竹刀。一騎與他並駕齊驅,是個年輕儒生,背竹箱,一手持綠竹杖。

  兩騎後邊跟著一位老者,反而最有仙家氣度,穿黃衣,一手牽馬繮,手捧一柄卷雲形如意,木質紅漆,銘文獅子吼。

  老人輕聲念叨著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這位老神仙,好個策馬山中,顧盼自雄。

  那年輕儒生問道:「阿良,咱們這麼晃蕩過去,真沒關係?可別耽誤你參加議事啊。」

  山路歧途,那漢子好像給馬背顛得生疼,抬起屁股,掏了掏褲襠,笑道:「還有六天才議事,就四五百里路程,別說騎馬了,就是騎條狗也來得及。」

  三匹高頭大馬,看似神俊非凡,實則都是山上「竹馬符」。

  那年輕人埋怨道:「咋個說話呢,老前輩好歹是位飛升境,跟你同境,放尊重點。」

  正是阿良與李槐,還有那條飛升境的嫩道人,謹遵法旨,為自家那位李槐公子一路保駕護航。嫩道人對此樂在其中,沒有任何抱怨,跟著李大爺混,有吃有喝,只要不用擔心莫名其妙挨雷劈或是劍光一閃,就已經是燒高香的神仙日子了。擱在以前,它哪敢跟阿良身邊逛蕩,嫩道人都要變成瘦道人了吧。

  阿良轉過頭,望向那條世間攆山犬之屬的老祖宗,蠻荒天下歷史上,曾經有數以百計的山神,硬生生這這廝折騰得無家可歸,只要它現出真身,一座座山峰在它巴掌底下,就跟雪球似的。什麼山水陣法,什麼山君神通,都是紙糊一般。而且這條飛升境,捉對廝殺的本事,其實相當不俗,在蠻荒天下都是能排上號的,當年董老兒單槍匹馬遊歷蠻荒天下,活著重返劍氣長城,楞是給這傢伙追著啃了一路。如果不是被老瞎子拘禁在十萬大山,就蠻荒天下如今的形勢,一旦任由它撒歡去,蠻荒天下估計就要堆出一座比托月山更高的山頭了。

  那位嫩道人瞧見了阿良好似老子看兒子的慈祥視線,立即低頭哈腰,恨不得一屁股將馬背坐到地上去,諂媚笑道:「我算個屁的飛升境,在領略過十四境大風光的阿良面前,境界最少得打個對折。」

  阿良感慨道:「也就是虧得文廟沒有解禁山水邸報,不然咱們這一路往問津渡那邊趕,你想要找個茅坑都難,到時候大晚上,晃著腚兒,跟燈籠似的。」

  此次文廟議事,到底是泄露出去一點風聲了,加上文廟也沒有太過約束這個消息,估計等到議事完畢,就會重開山水邸報。

  李槐問道:「阿良,怎麼不穿那身儒衫了?」

  阿良白眼道:「你看那個於老兒會身上掛滿符籙出門嗎?」

  李槐疑惑道:「什麼個道理?」

  阿良摘下酒壺痛飲一口,「道理就是過猶不及。所以我得收一收自己英姿颯爽,與你那左師伯需要收斂滿身劍氣,是一個道理嘛。唯一的區別,就是左右收斂劍氣比較輕鬆,我隱藏得比較辛苦。」

  李槐嗤笑道:「又吹上牛皮了?狗改不了吃屎啊?」

  突然有些愧疚,李槐轉過頭去,那位嫩道人立即一本正色道:「能跟阿良吃一樣的東西,榮幸至極!」

  阿良懶得廢話,竪起一拳,都沒有發力,黃衣老者就從馬背上倒飛出去,那柄如意脫手而出,被阿良探臂抓在手中,嫻熟收入袖中。

  嫩道人翻滾起身,輕輕抖肩,一個振衣,震散塵土。

  賺了賺了。

  如果送出一柄如意,就能駡一句阿良,嫩道人能送給阿良一籮筐。

  李槐問道:「為什麼咱們非要走這條山路?走下邊的官道多好,騎馬也不至於這麼顛簸。」

  阿良笑道:「有位高人隱居在此,帶你去串個門,好讓你知道阿良哥哥在中土神洲,是何等吃香。」

  李槐怒道:「陪著你繞這麼遠的路,就為了顯擺你人緣好?!」

  阿良笑道:「等會兒沾我的光,喝上了好酒,瞧見了漂亮姐姐,到時候再謝我不遲。」

  李槐將信將疑。

  山高必有仙靈,嶺深必有精怪,水深必有蛟黿。可是這座山頭,瞧著尋常啊。

  約莫半個時辰後,騎馬上山都變成下山了。

  李槐冷笑不已。

  故作鎮定的阿良只得以心聲高喊道:「有朋友在,給個面子,開門給杯茶水喝,喝完就走。」

  山中仙人回答乾脆:「我不在。」

  阿良急眼了,「別介啊,鄴侯兄你在不在,又無所謂的,黃卷姐姐在就成啊。」

  那人似乎沒了耐心,「滾一邊去!」

  阿良只得使出殺手鐧,「你再這樣,就別怪我放狗撓你家門啊!我身邊這位,下手可是沒輕沒重的,到時候別怨我管束不嚴。」

  那人只是沉默。

  阿良威脅道:「我這人最要面兒,行走江湖,一向是人敬我我敬人,你今兒要是落了我的面子,回頭等我到了問津渡泮水縣城,就別怪我幫你揚名。」

  一處禁制重重的仙家秘境內,山水相依,有那條彎彎繞繞的龍頸溪,潺潺流入一座碧綠如鏡的湖泊,如龍入水。

  不遠處是一座大名鼎鼎的立鏡峰,刀削一般。兩側懸崖峭壁,一線山脊單薄。只餘一條小路,在山峰最寬闊處,也才堪堪建造有一座小宅子。每當日月光彩,透過山峰,金色光線如一把長劍,刺入湖水中。

  浩然天下有五大湖,而五湖水君,品秩與穗山、九嶷山、居胥山、煙支山這些大岳山神、以及幾條大瀆水神相當。

  此地,就是皎月湖水君李鄴侯的隱秘水府所在。

  不比那幾位山岳大神,皎月湖的水君,身份數次變更。而且相較於其餘四湖,皎月湖水君祠廟,香火最少,所以有那蜃澤湖水君,一直想要取而代之,只是一直沒能成功。

  一位氣態風雅的男子,斜躺在一處水榭青竹廊道中,,白衣大袖,覆有面具,斜靠一隻雪白瓷枕,手持一把泛黃的老舊蒲扇,輕輕扇動清風。

  白瓷枕是那仙家至寶,游仙枕,枕之入睡,五湖四海,盡在夢中。

  男子身前擺有一張古琴,一摞疊在一起的古書。

  左琴右書。

  琴腹內池銘文篆刻極多,再加上那些填紅小印、九疊文印,密密麻麻,可見此物極為傳承有序。

  龍池上以篆文銘鬱輪袍,一旁隸書刻綠綺台,此外銘文猶有「繞梁千古」,「大魁天下」,「落霞青松,殘月金樞」,「不知水從何處來,跳波赴壑如奔雷」……

  山高無仙便有精怪,潭深無蛟則有水仙。

  一位矮小精悍的漢子,正在湖面上如履平地,緩緩走樁練拳。

  湖心處,建造有一座水中戲亭。

  有一位彩衣女子,正在戲臺上翩翩起舞,身姿曼妙。

  檐下廊道,擺放一排古木鐘架,懸有一組九枚青銅編鐘,有綠衣女童、絳衣童子輕輕按律敲鐘,音色之美,宛如天籟。

  男子身後水榭,懸匾額「書倉」。

  一對楹聯,架插牙籤三萬軸,篋收竹簡兩千春。

  山路那邊,李槐不得不開口提醒道:「阿良,咱們再這麼馬蹄陣陣,可就要走到山腳了,怎麼,是山中仙師朋友打瞌睡了,還是不湊巧出門雲遊去了啊?」

  阿良扶了扶斗笠,一笑置之。

  伸手按住腰間竹刀的刀柄。

  他娘的,這個李鄴侯,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他不念舊情了。

  前邊道路上,漣漪陣陣,如水紋蕩漾,就像道路上憑空立起一道無形鏡面,阿良大笑一聲,一夾馬腹,策馬疾馳,一人一騎率先沖入仙府秘境。

  李槐和嫩道人兩騎跟上,剎那之間,李槐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湖邊道路,離著一座水榭就只有幾步路。

  各自收起走馬符,李槐有些拘謹,跟在大步前行的阿良身邊,嫩道人忙著環顧四周,看有無機會沾點便宜,順便潑髒水給阿良。

  家底怎麼來的?總不能是天上掉下來的,都是辛辛苦苦刨來的。

  步入水榭廊道之前,阿良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剛踢掉靴子,皺了皺眉頭,趕緊重新穿上靴子。

  李槐不知道是這是什麼講究,只好依葫蘆畫瓢,脫了靴子再穿上。

  阿良摘下斗笠,夾在腋下,斜靠廊柱,一腳腳尖點地,望向那湖心戲臺的婀娜女子,眼神幽怨,喃喃自語道:「每當風起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

  他突然開始微笑計數:「三,二,一!」

  李槐一頭霧水。

  在阿良數到一的時候,湖心戲臺上,那位彩衣女子驀然停下身形,望向湖邊水榭,「狗賊受死!」

  阿良笑道:「李槐,如何?」

  李槐問道:「什麼如何?」

  阿良嘖嘖道:「小別勝新婚,打是親駡是愛啊,這都不懂?」

  一襲彩衣,飄然而至,手中憑空多出一把長劍,劍尖直刺那廝頭顱。

  阿良竟是閉上眼睛,擺出束手待斃的架勢。

  身形懸停在欄桿外,那女子愕然,顯然沒想到這個阿良會躲也不躲,她猶豫了一下,仍是遞劍一戳,劍尖不過稍稍觸及那個登徒子的眉心處,只是刺出些許傷痕,她就已經收劍。

  不曾想那漢子撲通一聲,後仰倒地,然後開始雙手抱頭,在廊道上邊滿地打滾,還在使勁吆喝,好像在給自己打氣,「好男兒流血不流淚,阿良你要堅强,絕不能在黃卷姐姐這邊墜了英雄氣……」

  李槐嘆為觀止。

  嫩道人佩服不已。

  湖君李鄴侯已經站起身,摘下面具收入袖中,露出一張中年男子的面容,不顯老,但是眼神深邃,飽經滄桑。這位避世隱居在此的白衣湖君,風姿卓絕,意態略顯消沉,卻不至於讓人覺得萎靡不振。

  李槐看了眼這位仙師,再看著那個一路滾到白瓷枕那邊的阿良,就這麼被他給鳩占鵲巢了,靠著枕頭,翹起二郎腿,手腳攤開,嚷著虛浮虛浮。

  李鄴侯都懶得正眼看那阿良,倒是與李槐和嫩道人點頭致意。

  李槐趕緊作揖行禮,「山崖書院,儒生李槐。」

  黃衣老者笑著自我介紹道:「嫩道人,是李公子家中僕人。」

  李鄴侯有些訝異。

  一個來自寶瓶洲山崖書院的年輕儒生,怎麼身邊會跟隨一位飛升境的……大妖僕役?

  那位彩衣女子飄然落在廊道,手持長劍,怒喝道:「阿良,給我家老爺讓出位置!」

  那個矮小精悍的湖上練拳漢子,也來到水榭這邊,對那個阿良,倒是沒有惡語相向。

  阿良側過身,背對水榭欄桿,擺出一個自以為的玉山橫臥姿態,好像與那女子慪氣,嗓音哀怨道:「就不。」

  身為皎月湖水裔頭把交椅的彩衣女子,她在水君府的金玉譜牒上邊,名為黃卷,生平喜食蠹魚。

  至於那位水鬼英靈,名為殺青,生前是一位十境武夫,如今身份相當於是皎月湖的首席客卿。

  黃卷快步向前,一劍砍去。

  阿良一個麻溜兒單手撐地,頭朝地腳朝天,躲過一劍後,手肘彎曲,輕輕使勁,翻轉身形,盤腿而坐,打了個響指。

  沒動靜。

  阿良又打了個響指。

  還是毫無異樣。

  阿良轉頭望向那個憑欄而立的李鄴侯,哈哈笑道:「鄴侯兄,你是半個東道主,給瞅瞅四處渡口附近的光景。」

  李鄴侯一揮袖子,湖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山巒起伏,光亮點點,大如燈籠,小若芥子,十分懸殊,是那山水神靈的望氣術,一粒粒光亮,就是一位位練氣士。

  阿良身體前傾,單手托腮,「北俱蘆洲來的人,少了點。」

  李鄴侯默不作聲,都是中土文廟的安排,他一個小小湖君,不好評價什麼。

  阿良問道:「裴老兒來了沒?」

  李鄴侯手持那把泛黃蒲扇,輕輕扇風,道:「文廟沒有邀請,裴旻也不曾主動現身。」

  阿良又問:「玄空寺的了然和尚?」

  李鄴侯說道:「來了。釋道兩教人物,以及諸子百家祖師,還有穗山在內的山水神靈,無論參不參加議事,都不在四處渡口附近落腳,文廟另有安排,不會禁制他們去那四處訪友。只不過真正願意挪步串門的人,不多。」

  阿良揉著下巴,嘖嘖稱奇道:「都把人喊來了,絕大部分還未必能夠參加議事,觀禮都算不上,注定白跑一趟?怎麼覺得文廟這次脾氣有點沖啊。」

  阿良問道:「風雪廟魏晉那小子?」

  寶瓶洲唯一一位本土仙人境劍修,又是風雪廟兵家修士,還去過劍氣長城,在大驪陪都一役中,大放異彩,照理說是有資格參與議事的。

  李鄴侯搖頭道:「沒來。文廟給兵家的名額有限,魏晉就把機會,主動讓給了一個名叫許白的年輕人。」

  阿良笑道:「那個綽號『少年姜太公』的孩子?許仙?」

  李鄴侯輕輕點頭。

  阿良搓手道:「好傢伙,容我與他切磋幾盤,我就要贏得一個『老年姜太公』的綽號了!與他這場對弈,堪稱小彩雲局,注定要名垂青史!」

  李鄴侯背靠欄桿,輕輕晃動蒲扇,看著那個躍躍欲試的漢子,中土神洲以後又要不消停了。

  中土神洲有些仙家宗門的山水邸報,是真沒半點風骨可言,什麼浩然天下戰績最好的山上修士,中土神洲十大年輕俊彥,浩然天下十大最有女人緣的修士,無一例外,都有這個阿良。所幸這些山水邸報,往往銷路不佳,估計也就是被人拿刀架脖子上了,只好硬著頭皮,應付這個狗日的。

  阿良望向那個名叫殺青的小矮子,後者只好拋出一壺自家的皎月酒。

  阿良怒道:「殺青,虧得我傳授過你幾招絕世拳法,就一壺酒啊,你良心被嫩道人吃了?!」

  也就是有外人在,不然李槐就要勒住阿良的脖子讓他閉嘴了。

  當年那次遠遊求學,李槐年紀最小,就經常騎在阿良脖子上,嚷著駕駕駕,晃著一雙草鞋,讓阿良跑快點。

  那位以鬼魅之姿現世的十境武夫,只得又丟了兩壺酒過去。黑虎掏心,海底撈月,猴子摘桃,呵呵,真是好拳法。

  阿良挪動屁股,坐在那張古琴前,深呼吸呵一口氣,緩緩抬起雙手,突然抓起酒壺,抿了一口,突然打了個激靈,就跟鬼上身似的,開始撫琴,腦袋晃蕩,歪來倒去,阿良自顧自陶醉其中。

  一時間水榭氣氛有些微妙。那些先前敲鐘的小精怪,一個個捂住耳朵。

  李槐實在受不了,關鍵是見那彩衣仙子臉色鐵青,劍尖微顫,估計她隨時都有可能出手,李槐趕緊咳嗽一聲,阿良雙手按住琴弦,轉頭疑惑道:「幹嘛?」

  李槐抬起一隻手掌,抹了抹脖子,提醒你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然離開此地後,那就別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阿良嘆了口氣,都是糙人,聞弦不知雅意。

  阿良提起酒壺,嗅了嗅,問道:「桐葉洲那邊?」

  李鄴侯說道:「玉圭宗新任宗主韋瀅,武聖吳殳,就兩人。吳殳是與南婆娑醇儒陳氏子弟,一起來的問津渡。」

  阿良皺了皺眉頭。

  黃卷咬牙切齒道:「柳七這次也來了!」

  阿良有些心虛,道:「我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啊。」

  那個柳七,歲數大了些。又去了青冥天下,待在一個詩餘福地不挪窩。

  她惱火道:「那你當初有臉自稱是柳七的至交好友?!」

  阿良悻悻然,「當時醇酒美人明月夜,人酒月色三醉我,哪裡扛得住,喝高了醉酒話,又當不得真的嘍。」

  她冷笑道:「我很期待這次議事,你遇見了柳七和蘇子後,有臉沒臉與兩位前輩主動打招呼!」

  皎月湖水官黃卷,最是仰慕那位柳七郎。

  所以當年這個阿良第一次拜訪秘境水府,漢子信誓旦旦說自己與那柳七是摯友,她就當真了。

  她哪裡能夠想像,一位登門做客、還能與主人飲酒的山上仙師,會如此厚顔無恥?而且聽說此人還是一位聖人後裔,天底下最讀書人不過的讀書人!

  阿良趕緊找了個將功補過的法子,正色道:「黃卷姐姐,別著急生氣,我認識一個年輕後生,人品,相貌,才學,半點不輸柳七。有那『遠看依稀是阿良』的美譽!」

  李槐踹了一腳阿良。

  阿良疑惑道:「咋的,小舅子,要我把你介紹給黃卷姐姐啊?」

  她一臉茫然,不知道阿良所說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李鄴侯笑著解釋道:「如果沒有猜錯,那個年輕人,是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隱官。」

  她立即肅然。

  都懶得計較阿良的嘴裡吐不出象牙了。

  白也仗劍遠遊扶搖洲作為開篇,白帝城鄭居中趕赴扶搖洲,一人收官一洲棋局。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攔截劉叉。寶瓶洲中部戰況。以及更早的戰場,劍氣長城持續多年的慘烈廝殺。

  如今浩然的山巔修士,幾乎人人都有過複盤推演。不管選擇什麼切入口,終究都繞不過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對於那些橫空出世的各方豪傑,各有各的看法,比如黃卷就很佩服一個外鄉年輕人,能夠在那劍氣長城站穩腳跟不說,還擔任了隱官。不但額外拖住了蠻荒天下的大軍數年之久,關鍵是打仗更久,反而活人更多,最終幫助飛升城留下了更多的劍道種子。

  只說這件事,就讓她對那位素未蒙面的年輕隱官,忍不住要由衷敬佩幾分。

  因為浩然天下多出一兩萬人,與飛升城在第五座天下多出一兩萬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那個精悍漢子,好奇問道:「當年評選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年輕隱官那會兒就是山巔境武夫了?」

  「沒法子,我指點過那小子拳法,名師出高徒。」

  阿良雙指並攏,指了指自己雙眼,「這就叫慧眼如炬!」

  李槐咳嗽一聲。

  阿良立即心領神會,問道:「陳平安還沒到嗎?」

  李鄴侯搖搖頭,「按照文廟那邊的說法,陳平安遊歷北俱蘆洲途中,誤入夜航船,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憑藉仙劍之間的牽引,才找到了那條渡船,只是在那之後她與陳平安,就都沒消息傳出來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收斂笑意,眼神深沉,「這就有點小麻煩了,很容易錯過議事啊。」

  李槐有些憂心忡忡,該不會辛苦奔波,結果到頭來還見不著陳平安一面吧?

  李槐小聲道:「阿良,就沒法子了?」

  阿良搖搖頭,「太難找,其它沒啥。」

  那條渡船,最擅長隱匿蹤跡,極難尋見。

  伏老夫子,曾經兩次登上夜航船,他對於對於這條渡船的評價,褒貶皆有。老夫子還有過一個十分形象的比喻,相較於浩然天下,渡船在海上的游曳不定,就像尋常人家的屋子裡邊,有那麼只蚊子,只要它不主動嗡嗡嗡亂叫,就很難尋見。

  有人好奇詢問,難道至聖先師和禮聖,也無法找到渡船行蹤嗎?

  老夫子大笑不已,說了句,我本就是在說他們兩位,是如何看待那條渡船的,至於尋常人,碰運氣登船,憑學問下船。

  有人僥倖登船又下船,事後感慨不已,說書到用處方恨少,早知道有這麼條船,老子能把諸子百家書籍給翻爛嘍。

  在渡船上邊,講究機緣的互換,每一件東西,都是一座橋梁一座渡口,通關文牒,就是過客的學問,相當於手裡攥著一筆買路錢。所以說一條夜航船,就像是天下學問的大道顯化,而天底下學問最值錢的地方,就是這條渡船。

  黃卷笑著將一位位女子娓娓道來,「青神山夫人,女子仙人蔥蒨,一位百花福地命主花神……」

  阿良置若罔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李槐驚訝道:「阿良,你追求過這麼多女子?你當是撈魚啊,廣撒網呢。」

  阿良抬起雙手,由下往上,捋過稀疏頭髮,「誰追誰還兩說呢。」

  李鄴侯笑道:「除開東邊渡口人太少,其餘三地,泮水縣城,鴛鴦渚,鰲頭山,馬上要舉辦三場雅集,三位發起人,分別是皚皚洲劉氏,郁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郁泮水主要是拉上了青神山夫人,還有與那位夫人同行的柳七曹組,所以聲勢不小。」

  李鄴侯大致說了些三方的請帖大致去向,劉聚寶召開的鴛鴦渚雅集聚會,邀請了龍象劍宗一行人,還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劍仙白裳,大源王朝皇帝,國師楊清恐。扶搖洲的劉蛻,流霞洲的蔥蒨,芹藻。

  郁泮水因為青神山夫人的緣故,邀請了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領銜的一大撥天師府黃紫貴人,還有一頭天狐,以及化名九娘的那位浣紗夫人。還有大端王朝的裴杯,曹慈。以及寶瓶洲的雲林姜氏。

  百花福地做東的那場聚會,除了淥水坑青鐘夫人,還邀請了蘇子,白帝城城主鄭居中,懷蔭,桐葉洲玉圭宗韋瀅,武聖吳殳。

  宴席上自然不缺美酒,只不過相信每個赴會之人,肯定都不是奔著仙家酒釀去的,哪怕酒桌上肯定會有那青神山酒,百花釀,寒酥酒。

  不過某個被阿良尊稱為「嚴大狗腿」的傢伙,估計會是例外。

  「這麼多酒局?!就為了給我接風洗塵?」

  阿良立即來了精神,神采奕奕道:「可以可以,感動感動,不曾想幾年沒回家鄉,父老鄉親們,姐姐妹妹們,愈發看重我阿良了啊!可惜阿良只有一個,可莫要爭搶得頭破血流才好,三個酒局,最好錯開了,鄴侯兄,你趕緊與他們打聲招呼,就說我立即趕到……」

  李鄴侯根本不搭理這茬,只是說道:「如今不少人覺得劍氣長城以南,大野龍蟄,天下鹿肥。」

  阿良站起身,繞過古琴書籍,一手拎酒壺,一手拍欄桿,望向那座平靜無波的湖水,「一個個的,狂浪攀虹欲上天,哪有這麼簡單的好事啊。」

  阿良喝完了壺中酒水,遞給一旁的湖君,李鄴侯接過酒壺,阿良順勢拿過他手中的蒲扇,使勁扇風,「得嘞,人人避暑走如狂,願意忙活就忙活去,反正阿良哥哥我不作風波,胸無冰炭,無事一身輕了,無上清涼。」

  阿良一拍欄桿,「走了走了!」

  黃卷瞧見那個完全不知臉皮為何物的傢伙,果不其然,半點不讓人意外,只見他伸手繞後,蒲扇貼背,然後不斷挪步,反正始終面朝自己主人,藏著那把蒲扇,繞了半個圓後,然後告辭一聲,一路撒腿飛奔離去。

  她就要提劍追殺過去,李鄴侯擺擺手,「跟半個禿子計較什麼。」

  那精悍漢子有些疑惑:「怎麼沒了頭髮,阿良這次反而好像個頭高了些?」

  李鄴侯提醒道:「靴子。」

  殺青一臉恍然,悄悄低頭瞥了眼自己的靴子。

  彩衣女子震驚道:「這個傢伙到底有沒有臉皮?!」

  矮小漢子立即抬起頭,正色附和道:「是不要臉。」

  道路上,阿良剛要取出走馬符,就給李槐伸手掐住脖子。

  阿良拍打李槐的骼膊,委屈道:「李槐老弟,你弄啥咧?!」

  李槐加重力道,嘿嘿笑道:「長臉了,今兒大爺我算是長臉了。到了泮水縣城那邊,咱倆就各走各的,你千萬別說認識我啊。」

  阿良只得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拍胸脯保證道:「沒問題,我逢人便說自己不認識李槐。」

  李槐氣笑不已,身體後仰,阿良幾乎就要兩腳離地了。

  估計郁泮水看到這一幕,都要老淚縱橫。

  那條嫩道人,對李槐的敬仰之心,油然而生,自家公子,了不得,人中龍鳳!

  先腳踹老瞎子,再掐阿良脖子,關鍵是這倆都沒個還手啊!

  李槐鬆開手,問了個問題,「有那麼多人參加議事?」

  阿良猶豫了一下,心聲道:「其實有兩場議事。一場人多,一場人少,會很少。」

  ————

  還差兩天就要文廟議事了。

  功德林。

  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正在碎碎念叨,文廟這邊都是吃乾飯的嗎,竟然找不到一條夜航船。

  不過扳手指頭算一算,左右和君倩也快到了。

  百無聊賴,老秀才就自己跟自己下棋。

  禁制驀然一開,老秀才轉頭望去,出現了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劉十六的開山大弟子,那位小精怪暫時被安置在別處,畢竟功德林不是尋常之地。

  左右和君倩同時作揖道:「見過先生。」

  老秀才沒能瞧見最想見的關門弟子,便轉過頭,盯著棋局,假裝沒看見,沒聽見。

  片刻之後,兩位弟子依舊作揖不起,老秀才驀然而笑,使勁招手道:「杵在那兒作甚,來來來,與先生手談一局。」

  君倩打算走到先生身後,被左右喊了一聲師弟,只得坐在先生對面的石凳上。

  不料老秀才站起身,把位置讓給左右,說你們師兄弟不常見,你們下一盤棋。

  老秀才一邊胡亂指點棋局,一邊繞著桌子緩緩而行,拍了拍左右的肩膀,也拍了拍君倩的腦袋。

  老人沒有多說什麼。

  一局棋過後,老秀才看了眼棋局,雙手負後,十分滿意,在自己的指點之下,兩位弟子下出了一局精妙至極的棋局啊。

  文廟這邊,極為罕見地連開數道禁制,然後出現了一道虹光身影,竟是能夠直奔功德林。

  老秀才猛然抬頭。

  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背劍遠遊至此。

  青衫劍客陳平安,作揖道:「弟子陳平安,拜見先生。」

  老秀才快步向前,雙手攥緊那個關門弟子的手臂。

  左右和君倩都已起身。

  老人輕聲道:「很好,很好。」

  此次文廟議事,禮聖親自邀請之人,其實只有兩位。

  一個歲月悠悠,已經修道兩萬餘年。一位如今才四十二虛歲。

  白澤。

  文聖一脈,隱官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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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八十四章 議事

  老秀才轉頭埋怨那倆傻子,「杵那兒幹啥,還不快來見一見你們的小師弟!」

  老秀才依舊一手攥著關門弟子的骼膊,捨不得放開。

  左右和劉十六快步走到先生身邊。

  劉十六與那小師弟微笑點頭,總算見著一面了。

  陳平安立即作揖道:「見過君倩師兄。」

  這位頭次見面的師兄,在落魄山那邊,幫著掙了一大筆金精銅錢。

  左右板著臉說道:「能耐不小。」

  陳平安起身後,看了眼先生。

  老秀才跳起來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腦袋上,「你這當師兄的,怎麼跟小師弟說話呢,都會陰陽怪氣了,誰教你的,啊?!」

  左右紋絲不動,猶豫了一下,說道:「一半是真心話。」

  老秀才發現自己那個關門弟子,還是有些委屈,立即就朝左右嚷嚷道:「另一半呢,給你吃掉啦,有本事就吐出來!說啊,先生一定主持公道,絕不偏袒誰……」

  左右只得違心說道:「那就都是真心話。」

  劉十六對此秉持一個宗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跟我沒關係。

  左右和陳平安師兄弟兩個,真要打起來,自己再勸架不遲。

  誰都無法想像,其實文聖一脈,師兄弟幾個裡邊,脾氣最好的,是左右。

  所以挨打挨駡最多的,也一直是左右。

  當然左右除了在先生這邊,也絕不是什麼打不還手駡不還嘴就是了。

  師門之內,還稍微好點,只要出了文聖一脈,練劍之後的左右,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個左右,沒吃過虧。

  符籙於玄門下嫡傳,龍虎山天師府裡邊的黃紫貴人,白帝城韓俏色的嫡傳,都有運道不濟的劍仙胚子。

  陳平安作揖道:「見過左師兄。」

  左右微微皺眉,只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不跟陳平安計較。

  先生學生,四人落座。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棋局,「先生肯定指點過兩位師兄。」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瞅瞅,什麼是見微知著,什麼是得意弟子,這就是了!

  左右氣不打一處來。

  劉十六突然有些明白落魄山風氣的源頭所在了。

  奇了怪哉,照理說先生也沒太多親傳學問給小師弟,雙方相處時間極短,小師弟怎麼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老秀才這會兒就像眼中只有陳平安,說道:「先生在這邊每天抓瞎,委實是脫不開身,沒法子去找你。」

  陳平安站起身,再次作揖不起。

  老秀才嘆了口氣,站起身,輕輕拍了拍陳平安的手臂,輕聲道:「別這樣,不然先生要更加愧疚了。坐下聊,趕緊的。」

  劉十六瞥了眼左右,果然臉色好了些。

  劉十六再稍稍轉移視線,望向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人,正襟危坐,挺直腰桿,雙拳緊握,放在膝上。

  有一雙會讓人記憶深刻的眼眸,清澈明亮,就像落魄山的溪澗流水,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

  老秀才說道:「左右,君倩,說說你們的事情,別等著小師弟問你們。」

  劉十六就大致聊了些重返浩然天下後的境遇,去落魄山,問拳於天,之後南下老龍城,再去了桐葉洲,在一處福地收了個嫡傳弟子,最後去了趟蠻荒天下,到了那座劍氣長城,剛好與師兄左右重逢,就一起來到中土文廟。

  約莫半炷香功夫,陳平安竪耳聆聽,期間只是詳細詢問了兩事,桐葉洲的鎮妖樓,以及那個君倩師兄的那位開山大弟子。

  輪到左右,則話語不多,就一句話,「離開浩然天下後,在天外與人廝殺,都沒死。」

  陳平安小聲問道:「蕭愻如今身在何處?」

  左右說道:「被砍到了青冥天下。」

  陳平安無言以對。

  那位劍氣長城上任隱官的蕭愻,是十四境,劍修。

  即便蕭愻的十四境,不是劍修追求的合道人和,那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十四境。

  而十四境修士的厲害,陳平安剛剛在夜航船那邊領教過。

  在師兄左右嘴裡,與一位十四境劍修的捉對廝殺,好像就是相互換劍的事情,各砍各的,砍死為止……

  一時間陳平安有些後悔,因為記起了當年在劍氣長城的練劍過程。

  左右說道:「曹晴朗治學嚴謹,心思澄澈。裴錢習武勤勉,沒有浪費她的天賦。兩人都很尊師重道。你收取的兩位學生弟子,都不錯。」

  言下之意,學生的先生,弟子的師父,就未必「不錯」了?

  陳平安取出一壺壺酒水,給先生和師兄們一一遞過去。

  老秀才揭了泥封,雙手捧住酒壺,仰頭喝了一小口,笑眯起眼,輕輕點頭,才一小口酒水,老人便有些陶醉醺醺然。

  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君子之學如蛻,幡然遷之。

  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君子不恤年之將衰,而憂志之有倦。

  眼前三位弟子,都讓先生只覺得自身學問淺薄,沒什麼可教的了。

  甚至一個一個都太好,連先生叮囑他們要照顧好自己,都顯得有些多餘。

  一條文脈衰落之際,被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

  左右劍術是高,才情也高,卻受限於自身性情。

  君倩其實學問不差,脾氣也好,適合傳道授業解惑,卻終究受限於那個異類身份。

  到最後,有些擔子就落在了年紀最小的陳平安肩頭上。

  陳平安突然說道:「上次先生離開後,左師兄也沒帶朋友去酒鋪照顧生意。」

  破罐子破摔,先生在,誰怕誰。

  左右黑著臉。

  劉十六朝那小師弟竪起大拇指。

  老秀才說道:「左右啊。」

  左右立即說道:「是學生忘記了。」

  老秀才又問:「那你有沒有忘記自己還有個小師弟啊?」

  左右默不作聲。

  老秀才說道:「如果先生沒有記錯,你師弟在劍氣長城那邊,就你這麼個師兄可以依靠啊,都說一個師兄等於半個長輩,看來是先生說話不管用了。」

  左右只得說道:「教過小師弟劍術,求學一事,我也有留心過。」

  老秀才說道:「聽口氣,很委屈啊。」

  左右搖頭道:「沒有。是做師兄的,職責所在。」

  一輩子都沒喜歡過喝酒的左右開始喝酒。

  陳平安說道:「先生,聽說桐葉洲有個叫于心的姑娘,好像跟師兄關係蠻好的,這位姑娘極有擔當,當年冒著很大風險,也要飛劍傳信玉圭宗祖師堂。」

  老秀才笑逐顔開,「曉得,曉得,先生是見過她的,是個好姑娘,確實好,一看就是個心善的女子,你這榆木疙瘩的左師兄,還真就未必配得上了。」

  左右說道:「配不上就好。」

  既然不敢反駁先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左右已經斜眼過來。

  陳平安只得閉嘴,不去錦上添花。

  老秀才拎著酒壺,緩緩起身,笑道:「先生有點事要忙,你們三個聊著。」

  學生們沒來的時候,老人會埋怨文廟議事怎麼那麼著急開,拖延幾天又何妨。等到三個學生都到了功德林,老人又開始埋怨議事這麼大一事,急什麼,多籌備幾天更好。

  至於老秀才要忙什麼,當然是忙著去跟老朋友們談心去了。

  聊一聊學生左右的練劍資質平平,這不在天外也沒能斬殺那位十四境劍修不是?傻大個在寶瓶洲天幕處的出拳,毛毛雨了,沒啥可多說的。當然更要問一問那些老夥計,你們知不知道先前是誰來了功德林啊,比那符籙於玄重返文廟,還要多開一道禁制?順便問一問今年中土神洲是什麼年份,再換算一下寶瓶洲的大驪年號,才能知道我那關門弟子今兒是幾歲了……

  三人跟著老人起身。

  左右輕聲道:「先生。」

  老秀才疑惑道:「做啥子?」

  左右沒有說話,只是有些內疚和傷感。

  老秀才哈哈大笑,這個矮小老人,踮起腳尖,正了正這位弟子的衣衫領口,安慰道:「先生只是個教書匠,又不是喊打喊殺的人,境界修為,打架本事什麼的,那也叫事?事不難無以知君子,無日不在是。」

  左右點頭。

  老秀才突然喊道:「君倩啊。」

  劉十六立即恭敬道:「學生在。」

  老秀才看了眼這個傻大個,搖搖頭,嘆息不已。

  劉十六疑惑道:「先生?」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左右和陳平安,痛心疾首道:「君倩啊,你看看你,都不用說你小師弟了,哪怕是左右,那也是有好些姑娘喜歡的,只是他不喜歡別人罷了,你呢,啊?怎麼回事,愧不愧疚,難不難為情?」

  劉十六撓撓頭。

  左右呵呵一笑,說道:「要說女人緣,比起師弟,我差遠了,當年在劍氣長城,就有很多女子專程跑去酒鋪。如果這種事也分境界的話,我和君倩是資質極差的下五境修士,師弟早就是飛升境,只差沒有合道十四境了吧。」

  劉十六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

  陳平安保持微笑。

  「你們倆懂個屁。」

  老秀才拍了拍關門弟子的袖子,一臉贊賞道:「亂花叢中立得定,才是英雄真豪傑。」

  陳平安無奈道:「沒先生說得那麼誇張。」

  老秀才說道:「有的。怎麼沒有!」

  陳平安堅持道:「真沒有。」

  老秀才撫鬚而笑,「好好好,就當沒有。」

  劉十六看了眼那個小師弟。

  總有種錯覺,一個人身上,有兩個人的模樣。

  左右和劉十六兩個當師兄的,心有靈犀,對視一眼,各自輕輕點頭。

  這個小師弟,既然這麼讓先生滿意,那麼練劍練拳,就不能懈怠了。

  老秀才大搖大擺離去,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穗山大神,找那傻大個嘮嘮嗑去,是得好好嘮嘮。

  墨家第四代鉅子,好像也到了。

  沒有功名的董老夫子,以及還是沒有功名的伏老兒,你說你們瞎忙個啥,咱們好好聊聊。

  于玄。

  老秀才覺得都應該拜訪一遍,不能失了禮數。

  自己畢竟是這座功德林的扛把子,怎麼都該盡一盡地主之誼。

  至於怎麼聊天,都打好了腹稿,與那穗山傻大個,就聊當年那個隨便一劍劈開穗山禁制的少年,你這都不見一見?

  墨家一脈的辯學,極妙。可惜我那關門弟子,已經是咱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了,不然當你們墨家的第五代鉅子,不敢說綽綽有餘這種話,說是勉强勝任,絕不過分,當然了,若是可以兼任鉅子,我老秀才什麼肚量,半點不介意。文廟那邊,好商量啊。我跟老頭子和禮聖啥交情,你不知道?

  與那于老兒,就更有的聊了。

  金甲洲那個不到三十歲才九境武夫的小姑娘,叫鄭錢對吧?

  巧了,是我徒孫兒!哈哈,更巧了,那個能夠讓文廟連開數道禁制的年輕人,就是鄭錢的師父,我的關門弟子。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

  左右。君倩。陳平安。

  老人很自豪,只是很快就轉過頭,好像不敢多看一眼。

  老人就是有些心疼,他們怎麼就成了自己的學生。

  ————

  一條三層樓船航行在河面上,相較於問津渡那些仙家渡船,樓船並不顯眼,而且速度不快,渡船主人顯然是掐準了時辰,奔著文廟議事去的,與屁大事沒有、卻早早趕到那邊蹭吃蹭喝的芹藻、嚴格之流,大不一樣。

  三騎緩行岸邊,阿良瞧見了那條規規矩矩走河道的渡船,再加上那股子熟悉氣息,頓時心中了然,扶了扶斗笠,屁股一扭,就站在了馬背上,扯開嗓子喊道:「丁哥丁哥!這邊這邊!」

  那條樓船稍稍靠近岸邊,船頭很快出現了十數位神仙中人,其實原本有些人是不願意露面的,不曾想那斗笠漢子的視線游曳而過,一個不落,將老朋友們都給照顧到了,只得呼朋喚友,求個有難同當,一同走出船艙屋舍。

  好似被衆星拱月的居中一人,是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貌不驚人,身邊卻站著兩位姿容絕美的侍女,略施淡妝,就是國色。

  漢子腰間懸佩一把樣式普通的秋水雁翎刀,也沒什麼氣勢可言,就跟一個不起眼的雜役,卻大搖大擺站在一堆王公貴胄當中。

  李槐對這些山上證道求長生的奇人異士,興致缺缺,反正自個兒高攀不起,熱臉貼冷屁股,沒啥意思。所以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條渡船上邊,水中竟是一條白龍和一條墨蛟在拖曳樓船,兩條神異之物,緩緩探出頭顱,竟是半點水花都無,這一幕嚇了李槐一大跳,不過很快釋然,多半是那符籙手段。

  李槐低頭看了眼屁股底下走馬符幻化而成的駿馬,再瞧瞧人家的仙府氣派。

  人比人氣死人,跟在阿良身邊混,確實寒酸了些。如果不是好兄弟,真就不遭這罪了。按照李槐的一貫作風,與其打腫臉充胖子,還不如乾脆破罐子破摔,老老實實徒步遠遊得了,當年跟陳平安一起遠遊求學,不就是腳上草鞋一雙,書箱裡放幾雙,也沒給誰瞧不起。

  阿良與李槐說道:「楞著做什麼,喊丁哥!是我好兄弟,不就是你的好哥們?」

  李槐又不傻,側過身,對著樓船那邊抱拳行禮道:「丁前輩。」

  這次李槐乾脆就沒有自報身份。免得還沒走江湖,名聲就已經爛大街。

  漢子身邊那兩位侍女神色古怪。

  佩刀漢子不以為意。

  這位中土神洲最山巔的修道之士,化名郭藕汀,道號幽明,一宗之主。

  真名,只有文廟知曉。

  他只是對那位黃衣老者,多看了幾眼。

  浩然天下有這麼一號山巔修士?

  郭藕汀也未多想什麼,只當是如今的天時,好似驚蟄時分,歲數極老的山野逸民,層出不窮,身份各異,根腳難覓。

  阿良使勁招手道:「雲妃妹妹,梅菉妹妹,幾年沒見,愈發清瘦了,看得阿良哥哥好生心疼。」

  三騎停下馬蹄,樓船也跟著停下。

  阿良蹲在馬背上,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邊的李槐,「丁哥,我身邊這後生,姓李名槐,少年英才,年紀不大,學識不輸元雱,拳法不輸純青,圍棋不輸傅噤,象棋不輸許白……」

  阿良趕緊補了一句,「其實我認得他,他不認識我,尚未斬雞頭燒黃紙,金蘭簿上寫名字。」

  李槐臉色僵硬。等到沒了外人在場,必有重謝。

  岸邊馬背上的嫩道人,幽幽嘆息一聲。自家公子,真是福緣深厚,別人需要打生打死才能掙著一點名氣,李槐大爺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

  郭藕汀微微一笑,當是記住了那個「年少才高」的儒生李槐。

  這位飛升境大修士,對那阿良知根知底,就要告辭離去,千萬不能給阿良半點順桿子往上爬的機會。要是給阿良登了船,後果不堪設想。能夠被郭藕汀記住的那一小撮浩然天下大修士,無論是誰,再如何的性情詭譎、行事乖張,終究有跡可循,能夠揣度幾分,但是眼前這位斗笠漢子,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句話會說什麼,下一件事會做什麼。

  比如白帝城那位魔道巨擘,遇見了,只要不聊他的師父,都好說。

  郭藕汀一直不覺得柳七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他始終堅信鄭居中才是。

  又比如那個左右,孤傲至極,難以親近,那麼只要別去主動招惹他,就不會有任何麻煩。

  但是那個身為聖人後裔的讀書人,行走江湖連姓氏都舍了不要的劍客,真是什麼勾當都幹得出來。

  阿良大笑著擺手道:「算了,不用盛情邀請我們登船同行,我要與好兄弟一起騎馬遊覽。」

  郭藕汀有些意外,阿良何時轉性了?山上修士,見機不妙,找臺階下,誰都會。可這個狗日的,從來只會找臺階上。

  渡船再緩行水中,速度依舊遠超走馬符的三騎,很快就將阿良三個遠遠拋在身後。

  嫩道人見李槐一頭霧水,幫著一語道破天機,「是那鐵樹山的郭藕汀。」

  李槐咂舌不已,乖乖,是那個號稱一刀劈斷黃泉路的幽明老祖?!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同樣是飛升境大妖。鐵樹山,是浩然大宗。如果說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心中聖地,那麼這位幽明道主的鐵樹山,就讓所有山澤精怪心神往之。

  嫩道人一聲喟然長嘆,同樣的異類出身,只不過一個在浩然天下混得風生水起,開宗立派,受萬人敬仰,一個在十萬大山裡邊每天趴著看門,在鳥不拉屎的地方,受那窩囊氣。

  李槐回過神,又給阿良坑了一把,用行山杖戳那阿良,怒道:「汀,不念丁!丁你大爺的丁!」

  阿良一邊躲避行山杖,一邊摳鼻子,「我愛怎麼叫就怎麼叫,你看那藕丁兄不也答應了?換成一般人,喊破嗓子都攔不住那條『淋漓』渡船。」

  李槐收起行山杖,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總覺得那條船煞氣有點重,阿良,是我的錯覺嗎?」

  嫩道人感嘆道:「公子開了天眼一般,真是有如神助!」

  阿良取出一壺皎月酒,喝了一大口,笑道:「你年紀小,好多個山巔的恩怨,別說親眼見過,聽都聽不著。不談什麼萬年以來,只說三五千年來的老黃曆,就有過十餘場山巔的捉對廝殺,只不過都被文廟那邊禁絕了山水邸報,口口相傳沒問題,只是文廟之外,不允許留下文字。其中有一場架,跟郭藕汀有關,打了個山崩地裂,再後來,才有了不開花的鐵樹山,以及那座彩雲間的白帝城。」

  阿良拍了拍自己腰間竹刀,「別看郭藕汀長得人畜無害,其實脾氣真不算好,這條淋漓渡船,還有他腰間那把佩刀,名為梟首,實打實的血跡斑斑。腥血淋漓煉寶刀嘛,這傢伙運氣好,還擁有一把老祖宗品秩的照妖鏡,曾是遠古一尊高位神靈所持重寶,被郭藕汀得手後,大煉為本命物,光是煉化,就耗費了千年光陰。不過真要比拼刀法,我是半點不慫的。」

  遠古行刑台上邊,甲劍,破山戟,梟首、斬勘兩刀,這幾件,都是老黃曆上邊的神煉重器,不等神靈真正行刑,蛟龍只是瞧見了那幾件兵器,估計就已經嚇掉了半條命。

  李槐感慨道:「別的不說,能夠與幽明老祖聊上一句話,這走馬符沒白騎。」

  嫩道人有些想不通,李槐對那郭藕汀的敬畏之情溢於言表,再加上先前在湖君李鄴侯那邊的拘謹,怎麼回事,阿良什麼劍術,你不知道?老瞎子什麼境界,你不清楚?也沒見你有半點畏縮啊,橫得無法無天了。

  阿良繼續顯擺自己的見多識廣,「拖拽樓船辟水前行的那條白龍,來自安樂寺壁畫海水圖,另外那條墨蛟,來自一幅《神龍沛雨圖》。寺壁海水圖和沛雨畫卷,我都親眼見過,確實各自少了一條白龍、墨蛟。」

  「至於先前站在郭藕汀身邊的那撥高人,是一等一的丹青聖手,其中三人,尤其擅長畫龍,他們幾個的名字,你在書上應該都看到過,陳所翁,筆墨若鐵鈎鎖,可拘蛟龍畫卷中。房虎卿,被譽為畫中的草書聖人,除了畫龍之外,各大王朝的宮廷水陸畫,都以邀請到此人繪畫魚龍海水為榮。董毗陵,他在登山修行之前,是位宮廷畫師,曾經奉旨畫龍於玉堂院北壁,用筆極精,結果因為太過惟妙惟肖,皇帝御筆點睛之時,天地感應,雲霧生成,牆上水紋作波濤洶湧狀,嚇哭了一大撥前去賞畫的龍子龍孫。」

  李槐難得在阿良這邊說句好話,「你懂的還不少。」

  阿良仰頭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眼神深沉,「懂得多了,最怕記得住。所以才要喝酒。」

  人生寄世,奄忽飈塵,年命之逝,如彼川流,未幾見兮,泥土為儔,飛馳索死,不肯暫休,為之流涕,不容回思。

  總把平生入醉鄉,醉中騎馬月中還。

  李槐疑惑道:「你哪來的皎月酒?」

  先前在李鄴侯府邸那邊,一人一壺,都是喝完了的。

  阿良立即嬉皮笑臉,「是多年以前的一次做客,鄴侯兄非要我搬走百來壇,不然不給走,盛情難卻,我有啥法子,只能收下了。緊著點喝,就喝了這麼多年還沒喝完。」

  身為一名劍客,多次雲遊四方,知己遍天下,光是為了裝酒,就填滿了兩件咫尺物。

  跟山上人世間事較勁,不如跟酒較勁。

  至於咫尺物,當然是借來的,他一個窮光蛋,只有情債多。

  阿良長嘆一聲,「朋友太多,喝不完酒,也愁人。中土神洲曾經有一份以公道著稱的山水邸報,評選出山上十大口碑最佳修士,我是榜首。」

  輕拍馬背。

  銀鞍白馬,颯沓流星。

  阿良跟隨著顛簸馬背,晃晃悠悠,一邊飲酒一邊高聲道:「氣質冷如冰,風骨硬似鐵,在下劍客阿良,四座天下的風流帥!」

  李槐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正色道:「阿良,作為你的拜把子好兄弟,我能不能說句良心話。」

  阿良瞥了眼李槐,小兔崽子難得如此神色嚴肅,多半是要講幾句掏心窩的馬屁話了。

  阿良喝著酒,大手一揮,只管放馬過來。

  李槐小聲說道:「你爹娘要是還可以的話,就再生一個吧。你算是廢了。」

  阿良一口酒水噴出來。

  嫩道人辛苦憋住笑。

  阿良一拳竪起,向後一拍,黃衣老者又倒飛出去。

  阿良收斂神色,看了眼那條樓船,微微皺眉。

  一座鐵樹山,是郭藕汀以崩碎山脈堆積而成,算是一種受罰姿態。

  按照承諾,只要宗門祖山的鐵樹一天不開花,郭藕汀就一天不得鐵樹山上,按例不種花卉,那麼又如何能夠開花?

  而差點砍死郭藕汀的那個人,就是後來的斬龍人,也就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人,同樣是韓俏色、柳赤誠名義上的師父。

  相傳第一次「鐵樹山開花」之時,就是鄭居中登山之時,在那之後,鐵樹就再無花開了。

  這樣的老故事,阿良知道不少。

  如今浩然天下的陸地水運,有那位道號青鐘的淡淡夫人了,但是陸地之外,依舊沒有名正言順的水運主人。

  關鍵是那個出身驪珠洞天的稚圭,如今連齊渡公侯都不是,要知道連那北俱蘆洲的大瀆,都有了靈源公和龍亭侯。

  鐵樹山郭藕汀。身邊跟隨著一撥畫龍聖手。既然如此堂而皇之聚集在一起,那麼就不是什麼密謀了,反而應該是一種提醒?

  合情合理。

  世間所有畫龍之人,最希冀一事是什麼?自然是世間猶有真龍,可以讓人一睹真容。

  阿良當年那趟寶瓶洲之行,在遇到風雪廟魏晉之前,還曾路過雲林姜氏附近的一條大江,文運與龍氣都不少。

  接下來的天下大勢,會更加複雜,更加暗流湧動。

  原本好像各自割據的浩然九洲,被一場慘烈戰事給硬生生接連一片,人與事愈發緊密結網。

  阿良坐在馬背上,突然幸災樂禍起來。

  嫩道人縮了縮脖子。

  李槐問道:「咋了?」

  阿良笑道:「沒事沒事,就是心疼完了兩位妹子,我開始心疼丁兄弟了。我這人,就這點不好,心腸軟。」

  樓船那邊。

  一位年邁煉師好奇詢問道:「郭山主,那個阿良,當真躋身過十四境?只是被托月山給硬生生消磨掉了十四境?」

  郭藕汀說道:「為何跌境,我不清楚。但是阿良肯定躋身過十四境。」

  一條樓船,微微一顫。

  郭藕汀一手按刀,一手抬起,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動。

  一個佝僂老人,有眼無珠,一手負後,一手掌心抵住下巴,他孤零零一人,站在不遠處,咧嘴道:「見著了我的弟子,架子還這麼大?靠岸都不捨得,黃泉路上,走這麼急匆匆嗎?」

  李槐,既是這個老瞎子的開山弟子,也是關門弟子。

  不過如今老瞎子卻只是李槐的大半個師父。老瞎子反而偏就喜歡這樣的沒道理。

  阿良再不管樓船那邊的死活。

  只是抬頭看了眼天幕。

  天下豪傑,可挽天傾。

  也要能夠補天缺。

  ————

  先前那三場雅集,其實是場面事。

  接下來的私人聚頭、拜會、秘密議事,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比如原本無人問津的鸚鵡洲那邊,就憑空多出了一座仙家酒鋪。

  是那最早開在倒懸山的黃粱鋪子,老掌櫃趴在櫃檯上逗著那只籠中武雀,年輕店夥計憂心忡忡,因為聽說那個阿良就要到了。

  而老掌櫃的那個姑娘,與年輕夥計是恰恰相反的心情,她坐在角落一張桌旁,忙著梳妝打扮。桌上的瓶瓶罐罐,堆積如山。女子正在猶豫是描垂珠眉好呢,還是新鬢角鴉飛的卻月眉更好看呢?對著一把梳妝鏡,左看右看,她突然變了主意,覺得自己有一雙丹鳳眼,若是將上眼瞼線條畫深些,下眼瞼淺些,說不得就要更加符合那些艶本小說上所謂的「美姿姿可喜煞」了,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眉眼妝一換,連那面靨花子、口脂和發釵衣裙都要換了,豈不愁人?

  而當下鋪子裡邊,客人有兵家尉老祖,商家的范先生,還有陰陽家陸氏一位年輕家主,小說家的兩位老祖師。以及一位習慣橫劍身後的劍客,墨家遊俠許弱。

  范先生的一位扈從,喝高了,在慫恿同桌飲酒的許弱,找機會一劍砍死那個狗日的。

  結果被那酒鋪掌櫃閨女一拍桌子,大駡不已。

  鰲頭山一處府邸內,中土神洲五尊山君第一次聚齊。結果有兩撥客人,一起登門拜訪,一方是想要與九嶷山大神討要幾盆蘊含文運的菖蒲,一方是邵元王朝的幾位年輕劍修,朱枚要見煙支山那位與自己締結盟約的女子山君,於是五位山君就此散去,很快就又其他客人陸續登門,最後就沒有一位山君得閒。

  鴛鴦渚上邊的一座水府秘境,皎月湖李鄴侯與其餘四位湖君,也在閒聊,但是誰都沒有邀請那位淥水坑的淡淡夫人。

  從飛升境跌為仙人的劉蛻,與蔥蒨、芹藻兩位仙人,一起找到了齊廷濟,劉蛻正在破口大駡完顔老景這個老王八蛋。

  懷蔭找到了財神爺劉聚寶,劉幽州與懷潛是老朋友了,劉幽州欲言又止,因為鬱狷夫如今也在這邊,但是她與懷潛的那樁婚事,好像不了了之。

  跟隨龍虎山天師府一起趕來此地的浣紗夫人,主動找到了玉圭宗宗主韋瀅,詢問大泉王朝的近況。

  曹慈與元雱一起行走在鰲頭山的林蔭小道上,迎面走來兩位下山之人,是北俱蘆洲的徐鉉和林素。

  鰲頭山上兩棋局,今天一處不再是林君璧守擂,而是鬱清卿,對弈之人,是白帝城傅噤。另外一處,是許白對局一位龍虎山小天師。

  雲林姜氏家主,撇下了其餘子孫,只帶著姜韞乘船遊覽鴛鴦渚,船上兩位外人,是四大聖人後裔府邸的當代家主。

  泮水縣城。火龍真人主動拜訪青鐘夫人,見面就道賀,「呦,升官了,好大官。」

  中土山神湖君,火龍真人幾乎很熟,而這位淥水坑肥婆娘,當然也不例外。而道號青鐘的淡淡夫人,還真就最怵眼前這個老傢伙。

  一個瘦竹竿似的老人,身材矮小,紫衣白髮,腰懸一枚酒葫蘆。先前在那市井處收徒,小有挫折。收個徒弟,就是這麼難。

  一位木訥漢子,穿著草鞋,步行天下。正是墨家第四代鉅子。

  鴛鴦渚,有那綽號龍伯的張條霞領頭後,出現了一群釣魚人。

  而這位看似與誰都和顔悅色的長眉老人,是裴杯崛起之前,公認的浩然天下武道魁首。

  張條霞左手邊不遠處,是一個坐在小竹凳上的中年男子,腰繫小魚簍,喜歡逛蕩古戰場遺址,捕捉英靈、陰煞厲鬼。

  右邊還有三人,皚皚洲雷公廟一脈師徒二人,沛阿香和柳歲餘。

  以及剛到水邊的一個北俱蘆洲老莽夫,王赴訴,坐在了張條霞和沛阿香之間,笑道:「這不是阿香姐姐嘛。」

  王赴訴,如今是大源王朝盧氏供奉,這次跟過來,純粹就是閒來無事悶得慌,出來透口氣。

  沛阿香置若罔聞。

  張條霞笑問道:「那個李二拳腳如何?」

  王赴愬嗤笑道:「一般般,拳不重腳不快,如果不是你問起,我都不稀罕多說。」

  張條霞輕輕點頭,將信將疑。

  王赴訴早年在試圖躋身「神到」之時,走火入魔,人身小天地內的萬里山河,湖海蒸騰,山岳陸沉一般,氣象大亂,武夫純粹真氣被數位劍仙合力拘押起來。

  柳歲餘笑問道:「怎麼個『一般般』?」

  王赴訴毫不猶豫答道:「李二卯足了勁,三拳都沒能打死我。能厲害到哪裡去?」

  更遠處的那位桐葉洲武聖吳殳,啞然失笑。

  如今浩然天下,門戶之見,依舊有,只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中土神洲。當然獨一檔。

  接下來就是北俱蘆洲,東寶瓶洲。

  此外西南扶搖洲,南婆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皚皚洲,都差不多。

  東南桐葉洲。獨一檔,只不過是墊底。

  所以吳殳,與那玉圭宗宗主韋瀅,其實在先前那場雅集酒宴上,都比較沉默。

  而武夫吳殳與劍仙韋瀅之間,哪怕是桐葉洲同鄉,其實也沒什麼可聊的。算是認識,點頭之交。

  岸邊垂釣,武夫扎堆。

  不是十境,就是九境。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那個王赴訴笑道:「裴杯沒來,宋長鏡也沒來,怎麼,是瞧不起龍伯前輩你這位江湖總瓢把子?」

  張條霞笑道:「別亂取綽號,什麼江湖,什麼總瓢把子,傳出去容易惹是非。」

  裴杯的境界,一直是個天大的謎。

  她到底有無十一?

  至於宋長鏡,在那寶瓶洲,憑藉陣法,凝聚一洲武運在身,一拳擊退王座大妖袁首,拳殺兩仙人。

  同樣的,宋長鏡當時到底有無躋身十一境?或者說已經邁過那道門檻,等到陣法崩碎,就又退回了十境?

  那麼十一境,躋身武學之巔,眼中所見的山河畫卷,到底又是怎樣個景象?

  在戰事當中,裴杯更多是以大端王朝的國師身份,負責調兵譴將,出手機會,甚至要遠遠少於弟子曹慈。

  曹慈在扶搖洲和金甲洲戰場,出拳極多,戰功極大。

  一個年輕人有無出息,只看旁人提及此人師傳,越少,出息越大。

  比如白帝城鄭居中,師承如何,為何明明是城主,卻有韓俏色、琉璃閣閣主、守瀑人在內的數位師妹、師弟?他們的傳道恩師是誰?早已無人探究。

  百花福地的花主,正在設宴款待柳七郎。

  一年四季十二月,分別有四位命主花神,十二月花神。而十二月花神,都會邀請一位男子,作為各自唯一的客卿,故而他們又有男子花神的美譽,往往是那些誦花詩詞堪稱「神來之筆」的文人雅士、山上神仙。相貌氣度,修士境界,文采辭藻,自然缺一不可。不過在這之上,還有那太上客卿的虛設頭銜,例如白也之於牡丹。

  這次出門遠遊,除了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還有一位少女面容的鳳仙花神,在百花福地資質淺,神位低,昵稱瑞鳳兒,好不容易才躋身了七品三命,有了個「羽客」的美譽,只是「菊婢艶俗」的說法,始終讓少女黯然神傷,而且流傳越來越廣,而率先提出這個傷人心說法的,又是蘇子的一位得意門生。

  加上這百來年,沒有一篇膾炙人口的詩詞傳世,下一次白山先生和張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評選,她極有可能就要直接跌落到九品一命了。

  問津渡那邊,哪裡有仙子的鏡花水月,一個腋下夾斗笠的漢子就往哪裡湊,探頭探腦,這邊蹦跳幾下,那邊揮手幾下,不然就是站在原地,竪起雙指,笑容燦爛。

  含蓄些的仙子,就眼神哀怨,提醒那個礙眼的漢子,「你讓開啊!」

  脾氣沒那麼好的女子,就直接讓他「死開!」

  如今的小姑娘,不解風情,漢子呆呆無言,不就是才離開了浩然天下一百多年嗎?有些受傷,世道到底是怎麼了。

  李槐吃一塹長一智,帶著嫩道人離得遠遠的。

  阿良屁顛屁顛跑到李槐身邊,問道:「接下來怎麼說,咱們是先找個落腳地兒,還是直接去功德林找陳平安?要見就抓點緊,因為很快就要議事了。」

  李槐問道:「你誰啊?」

  阿良無奈道:「李大爺,厚道點。」

  李槐悶悶道:「陳平安來見我還差不多。」

  阿良嘆了口氣。也沒覺得奇怪,當年遠遊途中,李槐就與陳平安最親近,跟陳平安也最不見外。

  阿良突然一拍額頭。

  服了。

  問津渡不遠處,一襲青衫長褂的背劍男子,滿臉笑意,緩緩走來。

  揀選路線極有講究,剛好躲過那些鏡花水月。

  嫩道人瞧見了那人,頓時心弦一緊。

  李槐笑容燦爛,一路飛奔過去,驟然停步,與陳平安重重擊掌。

  阿良與嫩道人站在一旁。

  阿良笑道:「有我一半帥氣了。」

  陳平安笑道:「不敢。」

  剎那之間。

  所有有資格參與議事的人物,心中都響起一個溫醇嗓音,「開始議事。」

  陳平安與李槐說道:「回頭找你。」

  青衫劍客與斗笠漢子,兩人身形在問津渡憑空消失。

  直到這一刻,渡口看客們,因為有人得到了飛劍傳信,議論紛紛,才後知後覺一事,那兩人,竟是參與文廟議事之人。

  文廟廣場上,天地清明,席位並無主次之分,所有人剛好圍成一個大圓。

  儒家聖賢,文廟正副三教主,三大學宮祭酒、司業,七十二書院山長。諸子百家老祖師。各大宗主,飛升境,仙人。止境武夫。王朝皇帝。大岳山君五湖水君。洞天福地主人……

  浩然天下,豪傑聖賢,齊聚於此,視線游曳,各有打量。

  至聖先師並未現身。

  住持第一場議事的禮聖,也沒有著急開口說話。

  其中五人,站在一起,位置極有意思。

  齊廷濟,陸芝。阿良,左右。

  阿良沒有站在亞聖身邊,左右也未曾站在文聖一旁。

  而在齊廷濟、陸芝,與阿良和左右之間。

  剛好居中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劍氣長城隱官,陳平安。

  一時間。

  彷彿一座天下,不約而同,共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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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5 01:32:08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八十五章 無話可說

  萬年以來,可能除了劍氣長城的巔峰劍仙議事,就再無一人,能夠讓類似的這四位劍仙,彷彿心甘情願當那綠葉陪襯。

  齊廷濟。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宗主,劍氣長城的齊氏家主,是一位曾經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飛升境巔峰。在異鄉三處戰場接連出劍,僅憑一己之力,贏得了整座浩然天下的敬意。

  陸芝。

  劍氣長城上,唯一一位女子大劍仙,傳聞她其實是浩然人氏,但陸芝卻始終以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自居,殺力巨大,不是飛升境,卻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劍修,不然她的名次也不會排在飛升境老聾兒之前,身為城頭十大巔峰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更是親口說過,自己作為墊底劍修,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岳青、米祜這幾位巔峰候補,他們與陸芝,其實隔了兩個納蘭燒葦。

  阿良,作為聖人府後裔,卻在劍氣長城遊歷百年光陰,曾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的一位讀書人。

  在阿良出現之前,劍氣長城劍修對浩然天下的印象,很純粹,唯有冷眼低看而已。在阿良晃蕩百年之後,大為改觀,賭品酒品人品,都讓本土劍修「眼前一亮」。如果不是被托月山鎮壓數年,他又不惜大道消磨,劍斬無數厲鬼怨魂,去了一趟西方佛國,不然如今就會是十四境。至於阿良在城頭所刻大字,最為驚天地泣鬼神,相信等到山水邸報一開,劍氣長城兩截城頭有了鏡花水月,那個「猛」字,會贏來無數個充滿驚嘆意味的「劉叉」。

  左右。

  飛升境巔峰。被視為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更是劍氣長城最不苟言笑、脾氣最差的一位劍仙,也是廝殺起來最有「劍仙風采」的一位,相傳戰場上,曾經有那一人同時問劍十四王座的壯舉。而左右在南婆娑洲海外,以遙遙一劍,將那蕭愻直接打入大海底部,更是無數修士都曾親眼目睹的一幅壯闊畫卷。

  劍氣長城,五位劍修,三飛升一仙人一玉璞。

  卻是境界最低,年紀最小的青衫劍客陳平安,站在居中位置,而且落在衆人視野,並無半點突兀感覺。

  關鍵是四位劍修,顯然對此都毫無異議。

  雖說人心隔肚皮,山巔修士,往往修心養性功夫都極好,但是當五位劍修並肩而立,大道相契,劍意融合,無法作僞。

  哪怕那個讓中土神洲「劍仙胚子」淪為一個笑談的左右,還有個文脈同門的師兄身份,在此刻,依舊只是站在陳平安身邊。

  劍氣長城劍修的跋扈,浩然天下心知肚明,甚至還有很多遊歷之人,在那邊吃過大苦頭,卻只能回到家鄉後,至多學小娘子作態,與師長與好友哀怨訴苦,絕無報仇的膽量和能耐。

  在劍氣長城,萬年以來,不認身份名字,不認師承靠山,只認劍術,只認戰功。

  加上居中的陳平安。

  這五位劍修。

  就像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就像一座無可匹敵的劍氣天地。

  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無論是合道天時地利還是人和,與之為敵,毫無懸念,一樣會死。

  議事開始之初,獲得視線最多的一小撮人,要麼是修為境界高,同時還得人緣足夠好。

  比如已經開始合道天外星河的于玄,一位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大修士,符籙於仙這個說法,只會更加名副其實。

  當然還有喜歡雲遊浩然九洲、而且從不乘坐跨洲渡船的火龍真人。視線迅速游曳半圈,儒家聖賢之外,貧道看了誰,誰敢不看貧道,貧道就要去登門做客,添加香火情,免得將來再有這類對面不相識的尷尬處境。

  要麼年紀輕輕,是山上的生面孔。同時在這場戰事中,脫穎而出,年紀小卻功勞大,自然前途不可限量。

  比如曹慈,家鄉是那青冥天下的儒生元雱,許白。

  對於每一位參與議事的年輕修士而言,所謂年輕,五百歲以下,都算年輕。今天能夠躋身此地,就等於獲得了浩然天下一張最大的護身符。

  當然曹慈肯定是例外,這位純粹武夫,不需要。

  最後在這一刻,議事衆人,視線相同,想法各異,觀感各異。

  都在看那個劍氣長城第五位劍修。

  陳平安。

  寶瓶洲驪珠洞天,陋巷貧寒出身,祖籍槐黃縣,隸屬大驪王朝人氏,年少喜遠遊,兩次遊歷劍氣長城,最後一次停步多年,以外鄉人身份,頂替叛出劍修蕭愻,破格擔任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統率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幫助陳清都排兵布陣,號令劍仙,調遣劍修,戰功卓著。

  兩大兵家老祖之一的尉老祖師,眼界極高,卻對那個素未蒙面從無交集的年輕人評價極高,不吝溢美之詞,說了兩句極有分量的言語,前有隱官調度十萬劍修鎮守一城,後有綉虎掌控大驪鐵騎死守半洲山河,為我浩然贏盡人和。年輕隱官,可謂儒將。

  天下武運最為濃厚的居胥山,大山君懷漣有言,劍氣長城多打了幾年的仗,就等於浩然天下少打了幾年。為我浩然活人無數,善莫大焉。

  有那算盤綽號的懷蔭,評價此人,相對老成持重,說隱官坐鎮劍氣長城避暑行宮,更多是順勢而為,群策群力,功勞並非全出於陳一人,但是功勞最大者,當屬陳無疑。

  一向「看遍天下目無餘子」的白帝城鄭居中,也曾笑言,劍氣長城這一局萬年未有之死活題,勝在守方執棋之人,落子冷酷,嚴苛無情,看待妖族、劍修攻守雙方,甚至連同陳自己,陳皆以死棋視之,故而最終能夠死中覓活,剝削蠻荒元氣極多。

  陳平安身上那個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頭銜,在今天有資格占據議事一席之地的豪傑聖賢眼中,反而不是特別矚目,甚至有可能還不如一個「寧姚道侶」的身份。

  才四十歲出頭,就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修,還是止境武夫。

  這位首次闖入浩然天下山巔視野的年輕劍客,身在此地,衆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顯得極為從容。

  穗山大神,身材魁梧,披掛金甲,雙手拄劍,一雙金色眼眸,打量著那個陳平安。

  早年就是這小子,莫名其妙就一劍劈開了穗山禁制,惹來了不少驚嘆和非議,還被山巔好事者百般揣測。

  火龍真人撫鬚而笑,好小子,幾年不見,氣度風采,胸襟雅量,都快要追上山峰了。

  白髮紫衣的老神仙于玄,撓了撓耳朵,先前給那老秀才拽著道袍袖子不讓走,給嘮叨得差點耳朵起繭子,真是怕了。不過老秀才唾沫四濺,其中有個道理說得還算公允,就像他于玄這一道脈,上梁直不隆冬的,下梁就歪不到哪裡去,那麼陳平安與裴錢這對師徒,更是如此道理了。于玄細細思量一番當年的金甲洲戰場,那個髮髻扎丸子頭小姑娘的所作所為,確實挑不出半點毛病來,于玄對那寶瓶洲新建宗門落魄山,便難免高看一眼,打算返回天外星河之前,可以下一道法旨,讓徒子徒孫和自家福地,可以與那山頭做點小買賣。

  畢竟那個「鄭錢」說過,她師父對自己這個符籙於仙,那是極為仰慕的,看來這個陳平安,年紀不大,眼光老辣啊。難怪能當隱官。

  淥水坑的淡淡夫人,則想起了那個自稱是此人得意學生的白衣少年,做起生意來,真是行家裡手,自家虯珠庫藏,直接被搜刮一空,她完全可以預料,以後無論是煉製法袍湘君龍女裙,還是女修心頭好之一的掌上明珠手釧,落魄山不敢說就此一家獨大,最少能夠壟斷半數湘女裙、明珠釧的來源?

  老夫子伏勝,其實早就見過那個年輕人了,就在寶瓶洲青鸞國的柳氏獅子園。

  他這條文脈,對三墳五典,鑽研極深,在儒家幾條文脈內,算是研古一派,只不過開枝散葉不多,關鍵是道統傳承,相對鬆散,三大學宮七十二書院,只有三座書院的學問宗旨,尊奉伏勝為首。不過若是籠統而言,後世訓詁,音律,解字,伏勝都算是一位開山鼻祖,只不過這個身份,一直不被儒家文廟正統認可,比如那位「說文解字、當世第一」的召陵許君,就與伏勝只是好友,雙方之間並無師承。而這位許召陵,也就是許白真正意義上的先生。不過直到這次參與議事之前,在鰲頭山棋局上,許白才知道那位前來觀棋的家鄉學塾夫子,站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新任家主身旁的教書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召陵許君。

  伏勝身旁,是如今的稷下學宮司業,一位中年面容的儒家聖賢,曾是鴻都門學的住持人,剛剛轉任學宮司業沒幾年,伏勝轉頭與他笑道:「是不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那位學宮司業點點頭,「是沒想到。」

  青神山夫人,望向那個年輕人,眼神溫和,雖然笑意淺淡,但已經殊為不易。她是通過數個渠道得知此人,弟子純青,遊歷歸來,就提及過崔東山,是那人的學生,還有個寶瓶洲的馬苦玄,尤其是後者,作為候補十人之一,性情極為桀驁,先後打敗過賒月、純青和許白,不知為何在弟子純青這邊,馬苦玄撂下一句與陳平安有關的題外話:小娘皮,學什麼拳,給那姓陳的提鞋都不配,以後乖乖修道去。

  再就是竹海洞天如今人人皆知,有個綽號「二掌櫃」的年輕人,在劍氣長城,靠著幾片竹葉,賣那青神山酒水,賣得很問心無愧。劍氣長城的劍修們偏就好這一口,喜歡蹲在街邊端碗飲酒,全天下,估計就只有那處小酒鋪,會以一碟鹹菜就青神山酒了。同樣是遠遊劍氣長城的讀書人,天壤之別。

  墨家當代鉅子,倒是不懷疑老秀才所說,他那關門弟子,對三別墨都有關注,還對辯者和曆物各十事都有研究。只不過其他事,比如什麼我那弟子,年紀輕輕,就對墨家辯學極為推崇,造詣頗深,什麼以名舉實、類取類予,見解獨到,不輸你們墨家三脈的任何一位學問大家,尤其是對那飛鳥之影未嘗動一說,差點就要遙遙相契,有那觀水見影的悟道跡象,所以我那弟子其中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墨家此說,其實是很有些功勞的,所以回頭你更應該去我那弟子身邊,一個道謝,一個領謝,也算一樁美談,忘年交嘛,兄弟相稱都是可以的,你就別瞎講究什麼輩分了……這位鉅子,對老秀才這些喝酒喝高了的不著調說法,聽過就算。

  裴杯轉頭與曹慈微笑道:「如何?」

  曹慈說道:「可以問拳一場分勝負。前提是陳平安願意。」

  兩個同齡人的拳法高低,其實不用問拳,曹慈已經是止境的歸真巔峰,陳平安還只是十境的氣盛圓滿。

  但是曹慈卻說要分勝負,需要問拳。

  兩位拳法高度相當的純粹武夫之間,幾乎從無客套話,不講究什麼君子之交彬彬有禮,沒什麼虛情假意的和和氣氣,能夠一人傾力問拳,一人全力接拳,就是雙方最大敬意。此外平時言語,至多是好壞各半,就像王赴訴提及李二,既大言不慚說「不如何」,卻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還有更早崔誠在竹樓二樓,既說撼山譜的拳意宗旨極高,也說樁架拳招實在土氣。

  裴杯說道:「拳分勝負,懸念不大。」

  曹慈突然嘆了口氣,看了眼自己師父那把佩劍的竹鞘,說道:「不出意外,師兄要被問拳。」

  裴杯笑道:「欠債還錢,欠拳還拳。」

  宋長鏡神色淡然,只是想起當年在小鎮,那個還腳穿草鞋的少年,曾經拿著三袋子金精銅錢找到自己,求他這位「宋大人」,幫忙給一個公道。那會兒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想要一份心中的公道,就只能求人,還要送錢。

  但是那個時候的窯工學徒,在與人談買賣的時候,就已經十分沉穩,膽敢捨生忘死,不會意氣用事。之後少年背弓與寧姚聯手,與那位正陽山「搬山老祖」搏命一役,宋長鏡其實從頭到尾,都看在眼中。但是陳平安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宋長鏡還是大出意料。

  中土十人之一的懷蔭,神色古怪,見到那個年輕隱官之後,心念微動,然後趕緊再掐指,極有講究地「繞路心算」一番,怎麼愈發覺得這位年輕隱官,與懷潛著重提及過的一位北俱蘆洲「陳道友」,如此重疊?難不成真是那個躲在大玄都觀孫懷中身邊的「奸猾賊子」?按照懷潛的說法,此人來歷不明,城府極深,擅長避險,保命和撿漏功夫,都堪稱一絕。

  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樸,終於第一次見到那個學生林君璧心心念念的隱官大人。

  當年陳平安還曾借助林君璧,捎話給了出身亞聖一脈的邵元國師,是某個不大不小的道理,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只說好人與善心,說那人性善心之燈火,人間俯拾皆是,只看旁人是否願意睜眼看。

  流霞洲那位女子仙人,蔥蒨,總覺得那個隱官,好生眼熟。

  不是容貌,而是那雙眼睛。

  思來想去,她驀然瞪大眼睛,是那蘆花島附近海上的漢子,是一個在造化窟門口自稱玉圭宗客卿曹沫的傢伙,不過蔥蒨遇到他的時候,多出了一條渡船,當時船上還有九個孩子。

  對了,只有劍氣長城的隱官,才有可能在身邊帶著九位修道胚子,在雨龍宗蘆花島一帶海域,「招搖過市」。

  當時蔥蒨還與他閒聊了幾句,這傢伙說自己認得姜尚真,但是那個花心大蘿蔔卻不認得他。那會兒,對方的眼神還挺誠摯啊。

  回想起來,這個陳平安,那會兒肯定憑藉她懸佩的香囊,就已經認出了她流霞洲松靄福地之主、仙人芹藻師姐的身份。

  好嘛,真會裝蒜,不愧是隱官大人。難怪會跟阿良站在一邊。

  阿良「來時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天荒穿上了一襲儒衫,乾淨利落的裝束,再無半點邋遢,此刻站在陳平安和左右之間,大概是被身上儒衫給「大道壓勝」了,終於要了點臉,知道先轉過頭,再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髮,掌心小心翼翼貼著兩邊鬢角蹭了蹭,與左右輕聲道:「這麼多人都盯著我猛看,教人十分難為情了。」

  左右點頭道:「其中就有青神山夫人。」

  腰間還懸佩一把青神山材質竹刀的阿良,目不斜視,消停了。

  陸芝開始閉目養神。

  在參與議事之前,在那功德林,左右詢問陳平安,會如何對待接下來的那場議事。陳平安的回答很簡單,我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什麼,做成了什麼,沒做成什麼。到時候參與議事,多看少說,能不說話就一定閉嘴,當個啞巴。

  許白站在人數衆多的諸子百家老祖師當中,其實很不輕鬆。

  參與議事當中,年紀最小的修士,其實不是陳平安,而是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譽的許白,如今才是而立之年。

  這位年輕候補十人之一,比起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大端王朝的武夫曹慈,亞聖一脈的儒生元雱,都要年輕。

  但是許白這會兒只覺得彆扭萬分。

  如果不是姜老祖師生拉硬拽,許白是打死都不過來露臉的,哪怕他和元雱等人,都曾是文廟秘密設置的一處軍帳軍機郎,三十餘人,來自文廟、兵家、陰陽家、縱橫家等,都是諸子百家和最頂尖世族豪閥當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年輕俊彥,都曾不同程度上影響過五洲某處戰場的走向。

  只是文廟從未宣揚此事,所以這些年輕人的存在,名聲已經遠遠不如那座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在這其中,又有一人,身份極為特殊,邵元王朝的林君璧,他是唯一一個,既是隱官一脈劍修、又是文廟軍機郎的年輕人。只是林君璧依舊未能躋身此次文廟議事。

  而因為最為年輕、所以必定名垂青史的許白,其實是同為兵家一脈的風雪廟魏晉,這位寶瓶洲大劍仙的讓賢,才能夠現身會議。

  事實證明許白的想法,不是他的多想。

  因為當真有許多山巔前輩的視線,毫不遮掩他們的冷漠,譏諷,輕視。並不明顯,隱藏得各有深淺,但是許白憑藉一門天賦,可以模糊察覺,最可怕的,還是幾位與兵家關係不錯的山巔大修士,在某一刻,看似對自己笑顔相向,卻心念冰冷。

  許白也不計較這些居高臨下的眼神,也沒法子計較什麼,他只是跟隨其他人,一起望向那個年輕隱官,氣定神閒,卻不是想像中那種桀驁不馴的狂士風采,而是一種溫潤如玉的風雅氣量。

  在許白的原先想像中,能夠在劍氣長城立足、還能以遠遊外人擔任隱官的,一個武學登高路上、絕無捷徑可走的純粹武夫大宗師,一定是那種極為鋒芒畢露的年輕人。

  當然,人不可貌相,這位隱官的真正性情如何,暫時還不好說。

  禮聖身邊分別站著亞聖,老秀才。

  只不過如今的老秀才,依然還不是文聖。

  老秀才望向自己的關門弟子,以心聲言語道:「不心虛,不怯場。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老秀才隨即憂心忡忡,「只是如此一來,豈不是要讓很多心眼不大的老神仙,覺得礙眼,難受?這樣的位置安排,不妥當啊。」

  這一次,亞聖沒有覺得老秀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學海無涯,但問耕耘,不問收穫。山上好些人,境界高,其實並不意味著修心深遠,依舊喜歡只見收穫,不見耕耘。

  這些人,看待那個好像橫空出世的陌生年輕人,在那劍氣長城怎麼、為何當上的隱官,合道劍氣長城之後,幾乎等於死了一次,需要面對甲子帳和文海周密的算計,每天與劍修龍君對峙……這些過往,都會假裝視而不見。而每一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是山上修行的萬一,一旦相遇,就有可能成為凶險的意外。

  禮聖淡然道:「喜歡難受,那就難受去。誰覺得不妥當,讓他來找我。」

  亞聖微笑點頭道:「陳平安的那份理所當然,不是年輕氣盛,而是為了劍氣長城的所有戰死劍修,他身為隱官,必須挺直腰桿,站在此地。這點道理都不懂的老神仙,覺得礙眼難受,那就老老實實憋著。今天誰沒藏好那點痕跡,文聖你記帳,回頭你再讓人算帳,我這次不攔著。」

  陳平安擔任隱官之後,曾經在那倒懸山,找出一頭在浩然天下隱匿極深的飛升境大妖,聯手陳淳安,在海上渡船,將其斬殺,年輕人卻不貪功。

  後來重返家鄉途中,路過桐葉洲,又尋出一枚周密的「老書蟲」藏書印,就立即讓人火速交給文廟。

  為人老道謹慎,行事恪守規矩。

  所以哪怕陳平安出身文聖一脈,亞聖對這個年輕人一樣欣賞。

  沒有綉虎崔瀺那麼離經叛道、一人獨行,沒有左右那樣的「孑然一身,唯有出劍講道理」,沒有劉十六的那種「孤雲野鶴、天隨我去」。

  簡而言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很願意耐心與人講理。

  一個願意在劍氣長城街頭巷尾,與孩子們講山水故事的酒鋪掌櫃,一個願意吃力不討好,根本不擔心被劍修排斥,還是為浩然天下說幾句不偏不倚實在話的讀書人。

  其實這是一件陳平安自己都沒多想的極小事,可在文廟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這邊,卻為陳平安贏得了極多的好感。

  浩然九洲,各大書院山長,幾乎都曾聽說此事,不少聖賢都曾點頭,會心而笑。

  一次都沒有拜會那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身在異鄉,卻始終沒有說過半句對亞聖一脈的怨懟言語,哪怕在劍氣長城最為言語無忌的酒桌上,也不曾說過。

  在人生路上,好像一個人所有的言行,都會草木生髮,開花結果,或長或短,一歲一枯榮,或大或小,或花團錦簇,茂樹成林。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善,很善。」

  看來這位亞聖,火氣不小啊。

  老秀才知道緣由,一半原因是醇儒陳淳安的境遇。

  至於禮聖,這次更是在先前文廟內部的議事上,表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規矩」。比如關於七十二書院的山長人選補缺,幾乎是禮聖一言決之,從亞聖到老秀才,再到文廟三位教主和伏勝這些老人,都只能聽著,按例行事。不但如此,其餘幾件會拿到這場文廟議事的,一樣是禮聖率先定下規矩,文廟諸位聖賢山長這邊,今天就不會有任何異議了,甚至連一個疑問都注定沒有。

  可惜今天議事之人,沒能聽見當下三人的對話。

  不然就可以嚼出許多大有學問的餘味。

  老秀才突然說道:「其實元雱那孩子,也是相當不錯的。」

  亞聖默然。

  禮聖輕聲道:「可以開始了。」

  亞聖輕輕點頭,開口說道:「第一件事,由我來介紹七十二書院山長,學宮祭酒與司業。」

  只說那桐葉洲,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書院山長就全部戰死,無一例外。

  此外君子賢人,書院儒生,戰死之人,只會更多。

  南溪書院,紫陽書院,橫渠書院,鵝湖書院,象山書院,槐堂書院,嘉康書院,洛學書院,鑒湖書院,濂溪書院,觀湖書院,山崖書院,魚鳧書院,大伏書院……

  一位位書院山長,被亞聖點名之後,都會向衆人作揖行禮。

  其中就有橫渠書院新任山長,元雱。

  是文廟歷史上最年輕的書院山長。

  三大學宮祭酒依舊是老面孔,但是司業當中,有山崖書院副山長出身的茅小冬,不過已經從文聖一脈,轉入禮聖一脈。

  茅小冬在作揖之時,正面朝向老秀才。

  老秀才點頭而笑。

  一粒讀書種子,花開浩然,在不在自家園圃,其實沒那麼重要,轉頭一看,還是美景。

  何況茅小冬的先天性情、治學之道,天生就更適合禮聖一脈,那就更無需拘泥於文脈藩籬了。

  再說了,以後在文廟與人吵架,茅小冬是出了名的尊師重道不忘本,到時候也是一員强援猛將嘛。

  不虧,穩賺。

  這一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絕學,就又只有關門弟子最得精髓嘍。

  左右那呆子,君倩那傻大個,在這方面比他們小師弟差了十萬八千里,前兩天你們倆師兄,不是要為小師弟教劍教拳嘛,先生我隔三岔五就回功德林瞥一眼,你們倒是公報私仇啊,怎麼不傳劍術不教拳法了?就你們那點彎彎腸子,都湊不齊一碟佐酒菜,你們小師弟好歹也是要參加文廟議事的人,那麼俊一小夥兒,曹慈加許白加元雱,仨加一起都比不上,鼻青臉腫的,一瘸一拐的,像話?

  亞聖在介紹完書院山長和學宮祭酒、司業之後,說道:「從今天起,浩然九洲山下王朝,擔任禮部尚書一職的讀書人,都必須擁有書院儒生身份。」

  參與議事的十大王朝,比如北俱蘆洲的大源盧氏皇帝,總計九位皇帝君主,因為還要加上一個宋長鏡。

  盧氏皇帝顯然與其餘八位君主是差不多的心境,訝異,錯愕,震驚,當然還會下意識迅速權衡利弊起來。

  宋長鏡對此則置若罔聞,只是雙臂環胸,閉眼凝神,呼吸綿長。

  盧氏皇帝視線微微偏移,擔任國師的崇玄署楊清恐,立即以心聲提醒道:「陛下聽著就是了。」

  文廟廣場上。

  沉寂一片,肅然無聲。

  有些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比如那些地位尊崇、轄境遼闊不僅限於一國版圖的山神湖君,還有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這些洞主、福地主人,雙方人數加在一起,總計二十六位。他們這些或雄踞一方、或形同藩鎮割據的山水神靈,對此自然並無異議。

  還有些是不願意擅自開口,這是今天文廟的第一個正式提案,此時誰站出來,率先質疑,誰就容易觸霉頭。例如那些與山下王朝聯繫緊密的宗門宗主,不管平時山巔修行,看待山下是何種眼光、姿態,但是每一位宗主,都明明白白清楚一件事,天下修行,門派立足,其實山下王朝和凡俗夫子,才是一股流向山上的源頭活水。上山修道證長生,開枝散葉,得有後來人,祖師堂需要嫡傳,山上每家的金玉譜牒,都需要往後翻頁添補名字,一宗一門之內,往往山頭林立,大修士也需要弟子傳承各自法脈,不至於香火斷絕。

  尤其是那些個在根深蒂固的千年豪閥,對這件事,其實是最有想法和說法的,但是一樣誰都沒有冒失開口。

  禮聖緩緩笑道:「不用拘束,是站是坐,可以隨意。飛升境不用壓制修士氣象,武夫不用刻意約束氣勢,劍修和山水神靈,同理。」

  議事地點,是文廟廣場,可事實上,人人身在禮聖天地中。

  符籙于玄率先施展術法,盤腿而坐,悄然撤去障眼法,一襲極為寬鬆的紫色道袍,法袍背後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魚圖案。

  腰間所懸那枚酒葫蘆,開始綻放出璀璨星光,彷彿已經煉化了一整條絢爛星河。

  火龍真人緊隨其後,懸空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開始打盹,似睡非睡,道袍雙袖上的兩條火龍,開始緩緩游曳。

  龍虎山天師府當代大天師,背著一把桃木劍而非仙劍萬法,也緩緩落座,出現一張蒲團,趙開始呼吸吐納。

  不知為何好像受傷不輕的鐵樹山郭藕汀,這頭飛升境大妖,同樣沒有見外,直接祭出了一把古意蒼茫的鏡子,開始養傷。一把鏡子,即便被這位道號幽明的大妖大煉為本命物,依舊相較於主人身形,它顯得大如一座山崗。

  飛仙宮懷蔭,坐在了一張小榻上。

  禿鷲少年一般面容的扶搖洲大修士劉蛻,席地而坐,身前還有一張案几,一座香爐,紫煙裊裊。

  一些個原本打算有樣學樣、也跟著隨意些的,在瞧見郭藕汀那邊的景象後,大多猶豫一番,還是選擇站立。

  因為郭藕汀在祭出那把名動天下的照妖鏡老祖宗後,鏡子大如蒲團,可是郭藕汀卻已經小如芥子。

  並非郭藕汀有意施展什麼神通,禮敬禮聖,而禮聖也未刻意針對這頭飛升境妖族修士。

  聖人天地,規矩使然。

  白帝城鄭居中,雙手負後,隨意打量起兩邊人物,看過那些各具道氣異象的道門高真過後,就去看那些佛門大德高僧。

  鄭居中自有眼力,去看到一些不同尋常的道人法相和高僧寶相。

  除了玄空寺的了然和尚,一手托樹葉一片,正在低頭凝視,是依舊在想如何將掌上葉,變作那樹上葉。

  還有一位僧人,身邊有一條好似光陰長河的纖細溪澗,就像已經被僧人以佛法截斷,環繞四周,緩緩流淌,分別有顧、鑒、咦三個金色文字,屹立不動。僧人背後,竟是一位身形模糊、卻是人間天子君主的寶相顯化。

  身旁一位僧人,身後寶相顯化,是一位威嚴武將,一手持棍棒,一手按長劍,腳邊有那踞地獅子。

  另外一位低頭僧人,雙手合十,身後寶相顯化,竟是一位老農模樣的莊稼漢,好似行走田壟間,步步綿密回互。

  還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年邁僧人,形容枯槁,由於心有佛法三問,那些文字便大道顯化為三串佛珠,如同三處文字關隘。天下佛門叢林,將其視為黃龍三關。

  文廟教主,董老夫子緩緩開口說道:「第二事。文聖重塑神像,文廟陪祀位置不變。」

  左右,劉十六,陳平安,這三位文脈嫡傳,幾乎同時與自家先生作揖行禮。

  禮聖,亞聖,三位文廟教主,所有儒家聖賢,此外所有議事之人,都一樣向老秀才或抱拳、或合十、或稽首、或作揖致禮。

  老秀才神色肅穆,坦然受這一禮。

  說實話,老秀才什麼大場面沒見過,什麼大風波沒有經歷過,三教辯論贏了兩場,文廟議事無數,學宮書院講學一場又一場,一場三四之爭,神像被搬出文廟,打砸殆盡,弟子流散各方,老秀才合道三洲山河,拽過至聖先師的袖子,與禮聖吵得面紅耳赤,一腳踩踏下一座中土山岳,在天幕伸長脖子求那道老二砍……

  但可能今天因為三位弟子都在的緣故,老人才顯得格外神色認真。

  最後老秀才與衆人作揖還禮。

  這樣的老秀才,其實不常見的。

  遙想當年,還是文聖時,學究天人,如日中天。

  那會兒,與老秀才坐而論道,幾乎就只能想著怎麼少輸點了。

  阿良嘿嘿笑道:「可喜可賀,老秀才終於又是一條有官身的大腿了,以後在文廟這邊跟人吵架,我算是有底氣了。我與老秀才聯手,天下無敵啊。」

  只要有老秀才在場,保管一人單挑一大片,他阿良闖了禍,反而就可以搬條板凳坐著看戲了。

  不過在那劍氣長城,當年也曾有劍修在無事牌上寫下類似一句,我與阿良聯手,可斬飛升大妖。

  更有劍修,留下一句肺腑之言,阿良如果將來躋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臉皮。

  然後就又有不敢署名的劍修,借著酒勁壯膽,以及趁著二掌櫃當時不在鋪子蹭酒喝,鬼鬼祟祟在一旁加了塊無事牌,寫下一句:放你娘的屁,這場大道之爭,狗日的爭不過二掌櫃。

  左右冷聲道:「正經點。」

  阿良埋怨道:「我這樣的正經人,你上哪兒找去。哦,只有喝酒的時候想著我結帳,駡架的時候就不讓我沾光了啊。我阿良那白璧微瑕的名聲,咋來的,還不是就因為那麼點酒債?」

  左右開始沉默不語,懶得跟他廢話。

  阿良身體後仰,望向陸芝,劍氣長城那些老光棍、小兔崽子,都是些不開竅的,不曉得陸芝姐姐的那份絕色,得從後邊看嗎?

  陸芝依舊閉眼,卻說道:「找砍?」

  阿良收回視線,雙手抖了抖儒衫衣領,瞧瞧,只是換了身行頭,陸芝姐姐就要不敢多看自己一眼了。

  齊廷濟微笑道:「亞聖要說第三事了。」

  阿良立即正色,不再嬉皮笑臉。

  果不其然,亞聖開始說那第三件事。

  是關於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和桐葉洲的重建事宜。

  因為涉及太多細節,每一位議事成員身前,都出現了一本不薄的冊子。

  至於為何沒有提到寶瓶洲,就值得玩味了。

  所以一時間,視線多有投向那宋長鏡、天君祁真和雲林姜氏家主,這三位,都算是此次文廟議事的寶瓶洲話事人。

  至於那位年輕隱官,顯然不在此列。

  亞聖在衆人翻閱冊子的時候,提醒了一句,「諸位可以暢所欲言。」

  文廟副教主,韓老夫子說道:「若有疑問,我可以為諸位詳細解惑。」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看得尤其仔細。

  只說在那桐葉洲,劉氏就投入不少的神仙錢,除此之外,寶瓶洲的大驪宋氏,還有北俱蘆洲,以及玄密王朝的郁泮水,其實人人有份。

  所以哪怕是宋長鏡,也開始一頁一頁翻閱冊子,沒有任何內容遺漏。

  而分別來自扶搖洲和金甲洲的兩大王朝新帝,更是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

  鄭居中因為是扶搖洲的收官人,所以也耐著性子看過一遍,合上書籍後,開始計算得失。

  如果說鄭居中是最快看完冊子的那個人,那麼陳平安就是最慢翻完的人,沒有之一。

  其實這本冊子,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某個別洲勢力,比如白帝城,皚皚洲劉氏,在這四洲扶持仙家山頭傀儡的約束力大小,以及文廟這邊具體的規矩界線所在。其實任何一個界線模糊地帶,都會引發極多的山上糾紛,若是今天文廟不議此事,那就無非是一切規矩照舊,再簡單不過,山上的勾心鬥角,是一門積澱數千年的學問了,只要是個傳承悠久的宗門,都不陌生,一個比一個擅長。

  至於文廟編撰的這本冊子,提出了重建山河一事的補償方案,看似條目清晰,但意義不大,因為只給出了一個大方向,何況落實在事上,到時候真正對接雙方,是山上宗門,和那山下王朝。

  鄭居中,劉聚寶,郁泮水,都有問題。

  扶搖洲的劉蛻,作為曾經的飛升境大修士,自家宗門曾經手握三王朝,王朝藩屬更有二十餘國。

  試圖在桐葉洲選址下宗的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往桐葉洲秘密傾斜人力物力的大源王朝,盧氏皇帝不宜開口,國師楊清恐卻必須發聲。

  如今大驪王朝依舊占據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宋長鏡,也不例外。

  一一詢問,韓老夫子一一回答,有些答案,顯然不讓人滿意。只是除了白帝城城主和宋長鏡,就再無人當面與那位文廟副教主「討價還價」。

  至於玉圭宗宗主韋瀅,則始終默不作聲,反而是關係不大的武聖吳殳,主動站在那些大宗門大山頭的對立面,希望文廟訂立的規矩更加嚴密。

  陳平安已經將冊子看完一遍,卻又重新再翻一遍。

  對於這個年輕人,如果是只有一個「隱官」粗略印象的山巔修士,興許會覺得陳平安是在惺惺作態,故作認真姿態,但是每一個避暑行宮一脈劍修,就會很清楚,隱官大人最精通也是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把一本書從厚看薄,避暑行宮堆積如山的秘錄檔案,陳平安幾乎本本都看,而且還要看成一本本冊子,再將一本冊子看成幾張或是數十張便簽,以便隱官一脈劍修最快翻檢。

  除了翻閱冊子,陳平安當然也在仔細觀察那些言語之人。

  說不定其中某個,甚至數個,就會是那萬瑤宗韓玉樹的同道中人。

  再一個不小心,連那正陽山的田婉,都是一路貨色。

  只是不知道,崔東山和周首席,有無得手。

  第三件事,耗時極多。

  好在今天文廟議事之人,除了那九個皇帝陛下,都是山巔修士,而且那些山下君主,哪怕是玄密王朝那個少年皇帝,體魄還算堅韌,比起尋常人還是要强上不少。

  開口議事之人越來越多,一位被譽為涿鹿宋子的大族家主,還有扶風茂陵一位世襲慎侯的豪閥家主,以及中土懸魚範氏等等,都紛紛參與議事。

  有些事項,異議較大,就暫時擱置。

  陸芝偶爾睜開眼睛兩次,只是覺得有趣,因為有些擅長修行卻不善言辭的老修士,說話的時候,竟然嗓音略帶顫抖。

  至於一位中年皇帝的漲紅了臉,在言語時顫音更為明顯,雙手緊握,手心滿是汗水,陸芝反而沒有覺得如何有意思。

  陳平安就只是一邊翻冊子,一邊竪耳聆聽,時不時抬頭看一眼議論之人,悄然分心,將所有人的言語內容,衣飾,口音,神態,眼神,某個習慣性細微動作,都一一記住。

  齊廷濟突然以心聲微笑道:「有空去龍象劍宗坐坐。」

  陳平安點頭答道:「沒問題。議事結束後,我可能要立即去趟北俱蘆洲,下次再來遊歷中土神洲,我會先去南婆娑洲。」

  齊廷濟說道:「那就說定了。」

  事實上,在陳平安看來,落魄山和龍象劍宗,締結盟約都可以,對雙方而言,都有好處。

  只要齊廷濟放棄了對第五座天下飛升城的覬覦,不去攔阻「陳熙」擔任城主,那就萬事好說。

  當初如果齊廷濟違反與老大劍仙的誓約,去往第五座天下,就會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凝聚氣運在身,就會産生一系列意外,這位野心勃勃的老劍仙,會將一座飛升城變成踏腳石,成為一條躋身十四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以齊廷濟的梟雄心性,加上劍道底蘊,必定登頂順遂。所幸齊廷濟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最終並未如此行事。

  至於年輕隱官的那份私心,不管是本土劍修還是外鄉劍仙,都再清楚不過。

  畢竟陳平安是拿自己一條命換來的結果。寧姚也沒有讓他、讓飛升城失望,在第五座天下接連破境,玉璞,仙人,飛升,一路勢如破竹。

  一個本就是飛升境的劍修,違反文廟規矩,擅自闖入,在嶄新天下依仗境界行事,會惹來其餘所有勢力的天然敵意。

  而且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肯定都會對此有所非議,到時候一座天下,就會亂成一鍋粥。飛升城的爭奪大勢,就再難名正言順。

  只說飛升城內部,陳熙與齊廷濟,寧姚和整個隱官一脈與齊廷濟,都會産生巨大分歧。

  可不管怎麼說,齊廷濟願意拗著性子,選擇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魄力極大。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如今身在蠻荒天下的那撥遠遊劍仙,落魄山不會與龍象劍宗搶人,而且這是前輩該得的敬意,晚輩也爭不來什麼。」

  那些曾經主動放棄隱蔽身份的遠遊劍仙,雖然得到老大劍仙的秘密授意,未曾投身戰場,如今也未必人人願意來到這座看不順眼的浩然天下,說不定大戰落幕,很多劍仙就已經重返蠻荒天下,但是肯定會有一小部分劍仙,不介意在龍象劍宗或是落魄山當個記名客卿,陳平安猜測齊廷濟已經暗中聯繫他們,只是在等某個合適契機,再來個水落石出。

  所以陳平安的言語,既是一句漂亮話,也是一番真心話。

  因為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就像當年那座劍氣長城,選址浩然的第一座下宗。

  齊廷濟會心笑道:「若是有人願意去往落魄山落腳,擔任供奉也好,客卿也罷,我都樂見其成,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半個自家人。」

  這就叫禮尚往來。

  如陳平安所料,齊廷濟確實早已悄悄聯繫過那撥劍仙,其中三人,確實願意擔任劍宗客卿。還有其中兩人,卻對落魄山興趣更大,只是一直沒能聽說年輕隱官的確切返鄉消息,所以才沒有動身啓程趕路。

  今天與年輕隱官交心過後,齊廷濟回到南婆娑洲,就會秘密飛劍傳信給那兩位劍仙。

  至於為何不是立即告知陳平安此事,那也太落了痕跡。

  恩怨歸恩怨,算計是算計。

  可齊廷濟與陳平安,更是劍修,都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就像齊廷濟與陸芝親口所說,自己氣量還不至於那麼小,承諾不會讓陸先生難做人。

  其實陳平安說服春幡齋邵雲岩,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就已經是表現出一份極有善意的結盟趨勢了。

  邵雲岩擔任自家客卿,意義深遠,不是因為龍象劍宗急需一位玉璞境劍修的客卿,而是邵雲岩在那倒懸山春幡齋,經營多年,迎來送往,再加上那串葫蘆藤的多枚養劍葫買賣,與浩然山巔宗門的香火情,相當不俗。其實當初邵雲岩去往落魄山,齊廷濟做好了這位劍仙一去不回的心理準備,只有酡顔夫人返回宗門,不曾想陳平安給了他一個不小的意外之喜,邵雲岩在私底下,甚至答應暫任宗門百年光陰的財神爺,等到齊廷濟找到合適人選,邵雲岩再卸任這個職務。

  陳平安問道:「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前輩是準備選址中土神洲,還是皚皚洲?」

  齊廷濟說道:「有些兩難。一來宗門人數太少,再者開宗與下宗銜接太快,容易招來嫉恨。這兩洲,跟你選址的桐葉宗形勢,大不一樣。」

  雙方當下閒聊與謀劃,其實都已經涉及未來百年千年基業。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齊廷濟笑道:「隱官有話直說。」

  陳平安坦誠說道:「下宗選址皚皚洲,會很順風順水,但是龍象劍宗如此一來,會很難成為浩然天下第一大劍道宗門。」

  一直沉默的陸芝突然睜眼開口道:「其實是下宗選址扶搖洲。」

  齊廷濟有些無奈。

  陸先生,你這位首席供奉,骼膊肘有點往外拐了吧。

  陸芝疑惑道:「這個不能說?」

  陳平安微笑道:「你要是這麼問,不能說也能說了。」

  齊廷濟微笑點頭,「確實。」

  陸芝說道:「那你們繼續聊,我肯定不說話。」

  接下來所議之事,可大可小。

  如何對待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以及如何搜尋那些來不及撤到蠻荒天下、隱匿在廣袤大海與數洲陸地的妖族。

  一瞬間。

  劍氣長城的五位劍修,再次成為視線聚集處,還有鐵樹山的郭藕汀,也惹來不少玩味眼神。

  最終劍氣長城這邊,是齊廷濟一人發言,沒有說什麼豪言壯語,只說龍象劍宗地理位置近海,所以連他齊廷濟在內,從首席供奉陸先生,到客卿劍仙邵雲岩,再到劍宗新收沒幾年的十八位嫡傳劍修,都願意出海絞殺隱匿妖族。

  一番言語,齊廷濟說得不溫不火,但依然給人一種劍氣淩厲、殺氣騰騰的感覺。

  齊廷濟劍術卓絕,殺不得一位中土玉璞境修士,可要說出劍殺妖一事,這位年輕俊美容貌的老劍仙,當真毫不手軟。

  年輕隱官依舊一言不發。

  醇儒陳氏新任家主,陳淳化,附議齊廷濟。

  武夫宗師當中,張條霞,王赴訴,吳殳,都願意聽從文廟調遣,出海殺妖。

  劉蛻與文廟承諾十年之內,他會暫緩修行一事,保證殺得扶搖洲沒有一頭外來地仙妖族。

  白帝城鄭居中聞言後始終沉默,笑意和煦。

  因為劉蛻這番話,綿裡藏針,殺機四伏,理由很簡單,扶搖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幾乎絕大部分殘餘,如今都是白帝城城主的麾下「愛將」,妖族殺妖。

  而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劍修韋瀅,也承諾大泉王朝以南的半個桐葉洲,都會是自家宗門修士陸續下山歷練的道場,十年到三十年不等,爭取一鼓作氣掃清殘餘的妖族修士。

  懷蔭則說飛仙宮修士,願意跨洲趕赴南婆娑洲。

  龍虎山大天師趙,只說了一句,他會親自下山,雲遊天下九洲甲子光陰。

  那位陰陽家陸氏家主,冷不丁提議,說在這些之外,要多給一些年輕人的歷練機會,不用拘束一洲一地,比如讓一位書院的儒家君子領隊,加上一位殺力出衆的劍修,一位七境八境的純粹武夫,再加上兩三位諸子百家練氣士,組成一隊,同時文廟負責將浩然九洲版圖分割細分出來,作為一處處巡狩轄境,那位儒家君子,遇到情急情況,有權調動當地山水神靈、王朝軍伍。

  此言一出,文廟廣場氣氛,頓時為之一滯。

  老秀才呵呵一笑。

  這可不是文廟這邊的意思。

  于玄眯眼撫鬚。

  火龍真人與于玄心聲笑道:「是想要讓他們陸氏子弟,找機會撈個副領隊當當?」

  于玄微微搖頭,「應該沒這臉皮吧。」

  火龍真人笑問道:「于老兒,你年紀大,輩分高啊,殺妖一事,就沒個表態?換成我是至聖先師的話,明兒就把那條星河收回囊中,讓你合個錘子的道。」

  于玄白眼道:「你在北俱蘆洲那地兒趴窩,能知道個啥,文廟議事之前,我就已經接連降下數道法旨,讓幾百號徒子徒孫,浩浩蕩蕩殺去了金甲洲。」

  火龍真人覺得有些被戳心窩子了,感嘆道:「老母雞會下蛋,就是了不起,一窩窩鬧哄哄的,氣勢上就已經贏了。」

  其實趴地峰一脈,有些尷尬,北俱蘆洲哪來的隱匿妖族?要說那寶瓶洲,其實根本輪不到趴地峰插手,至於桐葉洲,就更拉倒吧,多少別洲勢力已經滲透其中了?三十個?五十個?再加上那些尋訪機緣的各路山澤野修,比于玄這一脈符籙道士,更一窩蜂湧向了破簍子一般的桐葉洲,殺妖奪寶,掙錢掙功勞,總覺得那個被蠻荒天下打得稀爛的地方,遍地都是神仙錢。事實上,有這種看法,也確實不算鬼迷心竅,百廢俱興,哪怕在那邊,八面漏風,山下處處求賢若渴,先撈個「中興」王朝、或是各個藩屬的供奉客卿,反正也不耽誤求寶求財一事。

  玉圭宗元氣大傷,那個桐葉宗更是半死不活,使得一洲山上山下,無數空白,虛位以待。

  陳平安依舊只是遠遠看了眼言語之人。

  那位陸氏家主,腳下懸浮有一幅太極圖,此外還有層層疊疊的一圈圈繁密篆文。

  事實上,在陰陽家陸氏家主提出這個說法之後,由於重點之一,是「年輕修士」,所以隱官陳平安,曹慈,元雱,許白這幾個,無形中又成了矚目人物。

  有人突然發現,好像這幾個最為年輕的天之驕子,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怎的,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成了啞巴啊。

  懷蔭打破沉默,說了一句先前言語之人都有意無意繞開不談的重點。

  浩然天下如何看待本土妖族,循規蹈矩即可,以前文廟是如何,以後就是如何。

  董老夫子突然說道:「我看不夠。」

  懷蔭笑了笑,不再言語。

  是文廟的老規矩不夠完善呢,還是不夠嚴苛、以往太過寬鬆呢?

  確實讓人吃不準。

  再就是那條所謂的文廟規矩,其實正是禮聖親自訂立的。

  所以才會讓人不敢畫蛇添足。

  一直沉默的鐵樹山郭藕汀,突然說了一句讓人刮目相看的言語,極為硬氣,「敢問董先生,何謂『不夠』?」

  董老夫子沉聲反問道:「請教郭山主,你覺得何謂『不夠』?」

  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反常之處。

  不對勁。

  很不對勁!

  照理說,按照以往的文廟風格,作為飛升境大妖的郭藕汀說這話,不管有無道理,都屬￿有情可原,何況鐵樹山在那場戰事中,有功無過,雖說功勞與鐵樹山的宗門勢力,不是那麼匹配,但是謹遵禮聖訂立規矩的文廟聖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以至於陸芝都不得不心聲詢問身邊兩人,「怎麼回事?」

  陳平安沒有說話。

  齊廷濟解釋道:「議事氛圍太溫吞了,就沒有幾句真心話。文廟這邊不太滿意。」

  元雱側過身,向禮聖那邊作了一揖,這才開口說道:「文廟約束本土妖族並非太鬆,而是各地宗門約束妖族修士太狠。」

  一片嘩然。

  陳平安已經收起了冊子,放入袖中,抬頭望向那個年輕儒生,未來的橫渠書院山長,真是好膽識。

  其實先前已經見過面了,是在夜航船上的條目城,不過當時誰都沒有認出對方身份。

  元雱第二句話,更加驚世駭俗,「我建議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浩然八洲,都建立一座類似鐵樹山的宗字頭門派,讓各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有一個立足之地。」

  郭藕汀大為訝異。

  那位百花福地花主,更是神采奕奕望向那個年輕山長。

  青神山夫人也不露痕跡點頭認可。

  亞聖微微一笑。

  元雱所說,其實沒有與文廟這邊打招呼。

  老秀才轉頭與亞聖笑道:「如何,我果然沒說錯吧,是個好孩子。」

  亞聖不搭話。

  齊廷濟眯起眼。

  龍泉劍宗的客卿之一,昔年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可是一位上五境精怪出身的修士。

  玉圭宗韋瀅同樣心有所動。那位浣紗夫人,其實是可以從龍虎山天師府返回桐葉洲的。

  淥水坑淡淡夫人,亦是眼神熠熠,她一下子對這個元雱順眼萬分。因為她麾下其實除了「淥水坑舊吏」的捕魚仙,和那幾位南海獨騎郎,也有一頭如今只能當那縮頭烏龜的上五境妖族。反正如今她身居高位,不差這麼個狗腿子,留在身邊意義不大,哪怕需要剝離契約,讓它乾脆自立門戶,到時候當個宗主,外人說起來,她臉面有光嘛。

  到時候再讓那傢伙,給自己弄個太上宗主的虛銜……

  她突然察覺到一道視線,是那火龍真人!她立即收斂神色,只是腹誹不已,有本事你也找去啊。你們趴地峰道士不是喜歡斬妖除魔嗎,這會兒傻眼了吧?

  火龍真人以心聲笑道:「傻眼什麼?」

  淡淡夫人臉色僵硬,心中試探性默念一句,火龍真人你老人家,都會讀心術啦?

  火龍真人微笑道:「貧道術法淺陋,哪裡懂得讀心術啊。」

  淡淡夫人苦著臉,慘也。看樣子文廟議事一結束,就得跑路了。

  火龍真人又笑道:「官帽子那麼大,官署那麼闊氣,能跑哪兒去啊?」

  淡淡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兩位同境修士之間,哪來的狗屁讀心術啊。到底怎麼回事?!

  龍虎山大天師幫忙解圍,微笑出聲道:「別嚇唬淡淡夫人了。」

  淡淡夫人鬆了口氣,突然發現那火龍真人眼神裡邊,滿是譏諷神色。她後知後覺,讀心術,又多出個大天師了?

  于玄一本正經安慰她:「趙天師德高望重,就算會讀心術,也不會對你施展的。」

  淡淡夫人呆若木雞。

  如果可以的話,想要與禮聖老爺求個情,讓她離開這裡,就不參與議事了。

  一位席地而坐的畫聖,早已備好筆墨紙硯在案几上,已經畫好兩幅,一幅是禮聖,一幅是重新恢復文聖身份的老秀才,一幅是書院七十二賢長卷,可在元雱言語之後,老人就又笑著畫了一幅圖卷。

  陳平安知道元雱這番言語的厲害之處。

  這就是善用規矩的力量,用到玄妙處,就像借助天時地利人和,自成一座小天地。

  可惜顧璨不在這裡,不然一定會受益匪淺。

  成了,肯定還是文廟具體布局,元雱有建言之功。

  即便此事不成,比如齊廷濟,淥水坑淡淡夫人,百花福地花主,這些山巔修士,最少都會念元雱一份香火情。

  要說其餘宗門之主,當真會對元雱心生惡感?可能會有幾個,但是更多大修士,都會從這一刻起,開始將那元雱視為書院山長,而不只是亞聖一脈的嫡傳弟子而已。

  元雱一旦能夠真能讓浩然八洲,憑空多出八座妖族修士的宗門。

  浩然天下,幾乎所有的本土妖族,恐怕都要對元雱由衷道一聲謝。

  今天的元雱,就可能將一座天下的妖族命運,僅憑他一言決之。那麼下一次文廟議事,書院山長元雱,或是未來的學宮元司業、元大祭酒,就一樣可以用寥寥幾句話,便能夠決定鐵樹山和一位飛升境大妖的命運。而那郭藕汀,真要論廝殺本事,別說一個元雱,就是一堆元雱,都不夠這位幽明道人殺的。

  拳頭是道理。

  可道理也是拳頭。

  一個肉眼可見,可能會更加酣暢淋漓,但是後者,殺人救人都在無形中。

  所以兩者,缺一不可。

  阿良心聲笑道:「陳平安,可別忘了那位白老爺。」

  陳平安點頭。

  最終關於八洲建立宗門一事,文廟這邊的董老夫子,以再議二字結束。

  第五件事,是商議第五座天下的名稱,以及下一次大門重啓之後,浩然天下的對應之策。

  陳平安雙手籠袖,深呼吸一口氣。

  齊廷濟突然與身邊三位劍修問道:「那座嶄新天下,是儒家花了巨大代價開闢出來的,為何文廟卻願意接納其餘兩座天下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搖頭。確實是個天大的謎題。

  師兄左右比陳平安更啞巴。

  阿良撇撇嘴,「大概只有三教祖師知道吧。」

  阿良想了想,補了一句,「可能禮聖,還有那個嬉皮笑臉陸老三,也都猜到了。」

  文廟這邊給第五座天下的最終命名,是一個讓人說不上好壞的名字。

  五彩天下。

  姍姍來遲,拖延多年,不管如何,總算有了個定數。

  陳平安眯起眼,開始快速翻檢記憶。

  上天垂五彩,人間得太平。文章五彩珊瑚鈎,肺腑肝腸盡經史。兩者都是詩家語。

  五色化成金世界。是佛家語。

  靈華九耀五彩舒,混為仙壇一凝珠。是道家語。

  還有一句,五彩光明遍及世界,山河萬里,浩然無礙。

  那些精通推衍演化之術的山巔修士,無一例外,都開始心算。

  阿良有些百無聊賴,說道:「左右,咱們喝個小酒兒?你先來吧,不然我膽子小,不太敢啊。」

  左右說道:「你只要有膽子拎出兩壺酒,我就喝。」

  阿良嘿嘿一笑,只是剛要有所動作,原本打算拎酒的那個動作,就變成了拍袖子。

  因為有個嗓音在他心湖響起,「要不要請禮聖,請我和文聖,都喝上一壺?」

  阿良乾笑幾聲,沒說話。

  關於下一次五彩天下的大門重啓一事,諸子百家老祖師,都各有建議。

  加上這件事,與整座浩然天下的運勢都戚戚相關,所以算是參與議事之人最多的一次。

  阿良嘆了口氣,知道為何那些老祖師們,為何如此建言踴躍,因為很快就有一個議題,或者說都不算議事了,是文廟某個已成定局的決定。這些老傢伙們,算是盡人事聽天命吧。比如商家,那位范先生,為何如此胸有成竹,自然是因為商家的地位,會在今天抬升,此外藥家、農家等,亦是如此,因為在那場戰事中,要麼出力最多,要麼傷亡最大。就像陳平安的家鄉寶瓶洲,對那原本根本不在意的藥家練氣士,如今幾乎人人敬重。甚至以至於所有遠遊寶瓶洲的藥家練氣士,處處被奉為座上賓,哪怕只是一位下五境練氣士,行走在官道驛路上,只要被大驪鐵騎見到了,後者一律抱拳致敬。

  至於兵家,當然功勞極大,只不過還怎麼升?本就是三教一家的萬年不變格局,難不成兵家還要立教不成?絕無可能的。

  所以身為武廟十哲陪祀之人的姜老兒,以及那個尉老兒,其實才是這場文廟議事,說話極有分量的兩位。

  不過兵家地位不變,好處實惠,肯定不會少。

  畢竟姜老兒為首的這撥兵家修士,脾氣不比劍修好到哪裡去,而且更加人多勢衆嘛,功勞又確實大,自然人多嗓門大。

  因為議論那座五彩天下,第一個繞不過去的,就是飛升城,以及五彩天下的第一位、暫時也是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寧姚。

  可那個年輕隱官,依舊沒有開口說話。

  老秀才既心疼,又欣慰。

  那座飛升城,是不需要任何人去錦上添花的。只要能夠維持現狀,就是最佳處境。只需要按照既定方略,穩扎穩打,飛升城在五彩天下,就是雷打不動的扛把子,比老秀才自己在功德林的自封扛把子,那可要威風多了。所以飛升城一定不能急躁,只要隱官、刑官和泉府三脈不內訌,不去窩裡橫,下一次打開大門,哪怕放入數量定額的一撥上五境修士,又能如何?便能撼動飛升城的地位了?當自己是飛升境的天劫啊,敢那麼橫?

  于玄心聲問道:「火龍老弟,陳平安這麼好脾氣?悶不吭聲的,好像不太豪傑啊,我可是有一直留心那小子了,這會兒都有些犯困了。」

  火龍真人笑道:「好脾氣?這叫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豪傑?你有本事就讓那小子走趟你的幾座福地,天不高三尺,地不陷一丈,以後貧道都不喊你于老兒了,次次尊稱你一聲于老祖,咋樣?」

  反正喊幾聲于老祖,不值錢,事後已經賺了個鉢滿盆盈的陳平安,坐地分贓,可是是實打實的神仙錢。

  于玄伸出雙指,拈動鬍鬚,好像打算試試看。

  錢不錢的,算個錘子嘛。這輩子就沒窮過,真真煩人。

  第六事,是將四海水運疆域,劃清界線。

  又是一樁文廟定論,根本無需外人討論。

  只不過關於四海水君的人選,文廟並無給出確切說法。

  但是相信在場的五湖水君,都會爭取此事,五湖是大,可終究不比四海水域那般廣袤無垠,尤其是那四處歸墟,是天底下水神、水仙之屬的最佳修道場所。除了五湖水君之外,所有大湖大江水神、以及那幾條大瀆公侯,相信都會蠢蠢欲動,無論是一舉躋身四海之主,還是順勢升遷為大湖水君,都值得運作一番。

  接下來一事,文廟拿出了四座洞天福地,分別送給了南婆娑洲龍象劍宗,劉蛻所在的扶搖洲九真仙館,桐葉洲的玉圭宗,以及寶瓶洲的老龍城。

  韋瀅如釋重負。

  在他心湖當中,賀喜聲連綿不絕。

  韋瀅一一答覆過後,悄然後退一步,轉身面朝東南方向,遙遙抱拳三下。

  一敬荀淵,再敬姜尚真,最後敬所有玉圭宗戰死修士。

  然後是文廟對諸子百家的升遷和貶謫。

  禮聖走向前一步。

  由他親自負責此事。

  這讓原本許多想要倒苦水的老祖師,立即閉嘴不言。

  其中商家祖師的那位范先生,在聽到那個不出所料的答案後,仍是畢恭畢敬,與禮聖作揖行禮。

  雖然除了禮聖的言語,至多加上一位位諸子百家祖師的「領命」二字,看似平淡無波瀾,可事實上,暗流湧動得驚心動魄。

  禮聖站在原地,不知為何,沒有收回那一步。

  亞聖則說道:「即刻起,山水邸報解禁。浩然九洲山下,各國官話照舊,但是必須通行大雅言,此事會作為各國朝廷官員、胥吏的考評內容。」

  這兩件事,沒什麼可說的,是貨真價實的小事。

  但是在亞聖說完這番話後,所有人,無一例外,都開始屏氣凝神,鄭重其事,望向那位單獨走出一步的禮聖。

  甚至所有在座之人,都紛紛站起身。

  因為這場文廟議事,真正的壓軸大戲。

  是如何處置那座蠻荒天下!

  相較於這件天大事情,什麼如何看待本土妖族?根本不值一提。

  禮聖笑望向剛好位於對面的年輕隱官。

  無話可說?

  未必。

  年輕人在那異鄉,與人同桌飲酒,笑言無忌許多年。回了家鄉,反而無話可說,沒有這樣的道理。

  剎那之間,天地異象。

  原本站在一個大圓之上的浩然天下,所有的聖賢豪傑。

  變成了一線排開。

  而遠處,山水迷障緩緩散開,出現了另外一條直線。

  雙方對峙。

  鄭居中忍不住笑起來。

  確實只有禮聖,做得出這等手筆。

  于玄使勁揪須。

  火龍真人抖了抖雙袖。

  鐵樹山郭藕汀神色複雜。

  齊廷濟冷笑不已。

  陸芝手心抵住腰間佩劍的劍柄,只是一把劍氣長城最尋常的劍坊制式長劍。

  幾位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更是神色微變。

  原來那條直線上,竟然是百餘位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妖族修士!

  而那邊的居中一人,竟是一位青衫劍客,托月山百劍仙之首,如今儼然蠻荒天下共主的……斐然!

  再一次不約而同。

  蠻荒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視線,再次聚集在一人身上。

  是那個不再身穿鮮紅法袍、換成了一襲青衫的背劍男子。

  一個讓蠻荒天下吃盡苦頭的王八蛋,一個失心瘋合道半截劍氣長城的外鄉人,一個連文海周密和劍修龍君都未能宰掉的傢伙,一個年復一年守在城頭上的半人半鬼。

  劍氣長城,末代隱官陳平安。

  一天之內,兩座天下,共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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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5 01:32:31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八十六章 那就打

  兩座天下的遙遙對峙。

  之所以能夠出現這幅波瀾壯闊的山水畫卷,是禮聖親自開啓了萬年以來的最大一座鏡花水月。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依靠當年倒懸山遺址殘存的兩座大門,和四處大海歸墟,相互銜接。

  蠻荒天下的百餘位妖族修士,當然不可能趕來中土神洲的文廟,所有妖族只是聚集在了托月山,在那邊同樣有一場山巔議事。

  開啓畫卷,雙方遙遙議事,「坐下來好好談,談不攏再說其他」,是禮聖與托月山的提議。

  也只有禮聖,能夠促成此事。

  這不單單是禮聖的境界高使然,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除了這位文廟第二高位的讀書人,注定誰都做不成此事。

  比如青冥天下要議事一場,道老二餘鬥坐鎮白玉京,邀請一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大玄都觀孫懷中的劍仙一脈,以及吳霜降的歲除宮在內一撥頂尖道門,就肯定都不會搭理,不是他們當真無視白玉京,而是不覺得那位真無敵有資格號令天下。至於余鬥的師弟陸沉,當然更做不到,何況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天生就對這些「庶務」最是頭疼,是一個公認「能坐著不站著,能躺著不坐著」的憊懶人。

  斐然面帶笑意,視線快速掃了一遍浩然衆人,儒家聖賢,天下豪傑,諸子百家,一線之上,好像一條銀河落地,群星璀璨,氣象萬千。

  陳平安如出一轍,視線迅速掠過百餘位蠻荒妖族修士。

  而且雙方這個不露痕跡的舉動,還有一個隱蔽契合處,比如陳平安視線掃過群妖之時,尤其關注那些妖族修士的一雙雙眼睛。

  斐然亦是如此。兩位同道中人,都在以眼為鏡,以鏡觀物。

  所以雙方除了仔細打量對方天下一遍,斐然眼中所看,還有自家蠻荒天下修士的神態。陳平安真正留心的,則是浩然天下議事修士的衆生相。

  對於蠻荒天下的風土人情,陳平安再熟悉不過。因為坐鎮避暑行宮多年、翻遍秘錄檔案的緣故,甚至可以說,陳平安對蠻荒天下的瞭解,無人能出其右。

  在這期間,陳平安與斐然只是對視一眼,並無太多眼神交集。

  白帝城城主,與劍仙綬臣,都各自發現了對面斐然和年輕隱官的心思。

  飛仙宮主人,懷蔭雙手再次藏在袖中,掐訣不停,算盤不止。

  那位畫家聖人,此刻不宜擺出畫案,卻已經將這副萬年未有的對峙畫卷,記在心頭,因為禮聖的天地規矩,誰都無法隨意施展神通術法,看清己方這一線衆人站位,那就只等議事結束那一刻,定要趕緊轉身後退幾步,將文廟議事衆人的位置記清楚了,到時候回了鴛鴦渚住處,先喝完一壇青神山酒,再喝完一壇百花釀,等到醺醺然了,再來落筆作畫。

  曾經的蠻荒天下十四王座。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大髯遊俠劉叉。白瑩,仰止,緋妃。袁首,曜甲,黃鸞,荷花庵主。牛刀,切韻,龍君,五嶽。

  早已折損嚴重,或戰死或消失或被文廟關押,如今新面孔居多。

  老面孔的王座大妖,只剩下三位。

  搬山之屬老祖宗的袁首,腳踩飛劍,肩扛長棍,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那個憑藉一洲武運、一腳踩入武道十一境的宋長鏡。在那寶瓶洲,還能抖摟威風,那就再來蠻荒天下走一遭?

  曳落河共主緋妃,有些訝異,那個在老龍城比拼過水法神通的小姑娘,竟然沒有參與議事?是沒資格,不至於吧?作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要是在蠻荒天下,怎麼都該占據王座一席之地,剛好可以替代仰止那個婆娘的空缺。所以早先她與袁首私底下閒聊,都覺得那個小丫頭,極有可能會通過一處歸墟,來到約束更少的蠻荒天下,所以她與袁首都做好了合力將其截殺的準備。只是苦等不來,等到托月山議事,她才離開一處歸墟地界。

  化名五岳的大妖,三頭六臂,坐在一張金色蒲團上,它既是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還是一位止境神到的純粹武夫。

  其餘王座。

  在劍氣長城戰場上,荷花庵主被董三更斬殺於一輪道場明月中。荷花庵主也成為第一頭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

  黃鸞被阿良聯手姚沖道,宰掉大半條命,直接跌境到元嬰,等於是死了一次。後來黃鸞哪怕換了一副皮囊,辛苦躲藏,仍是被文海周密找出,秘密煉化為自身大道一部分。

  曜甲,在劍氣長城上,擊殺坐鎮天幕的道家聖人,白玉京神霄城城主。在扶搖洲山水窟戰場,擊殺中土十人排名第九的周神芝。

  結果被從五彩天下重返浩然的白也,三劍斬殺。最終一樣被文海周密暗中「吃掉」。

  白瑩和切韻,在扶搖洲一役,都被擁有四把仙劍的白也,斬殺在光陰長河當中。

  不過一頭枯骨王座大妖,本就是周密的陽神身外身,而作為斐然師兄的大妖切韻,在桐葉洲就已被周密合道。

  龍君在半座劍氣長城,因為試圖攔阻仙劍太白的那一截劍尖,因此越過城頭,被陳清都一劍斬殺。

  從十四境跌境的劉叉,被拘押在功德林。

  仰止先是被柳七攔阻退路,再被文廟拘押在一處火山群遺址,相傳遠古時代它們曾是道祖親手煉化的煉丹爐。

  大妖牛刀,不知所蹤。它身上金甲牢籠其實已經破去,被它煉化為一桿破城大戟。只是它既沒有返回蠻荒天下,也沒有被文廟拘押起來。

  托月山大祖,在那蛟龍溝,與坐在穗山之巔翻書的至聖先師對峙,雙方各自消磨大道,最終灰衣老者只能拼去一死,攪亂天時,差點就要幫助天外神靈合力打破禮聖的庇護天地。

  周密登天而去。

  新王座當中,真正能夠讓蠻荒天下服衆的,其實不多,十四境劍修蕭愻,斐然,綬臣,相對還好,其餘哪怕是資歷、戰功都足夠、境界也算湊合的官巷,重光,都不是太讓人心服口服,那麼至於其餘幾位,就更讓山巔妖族修士不以為然了。拉壯丁湊數呢,什麼時候咱們蠻荒天下的王座,如此不值錢了?與其填補位置瞎胡鬧,還不如就此位置空懸,只等巔峰强者殺出一條血路,登頂落座。

  可惜那個羊角辮小姑娘,至今不知所蹤,連那左右都已經回了文廟,她竟然還沒返回蠻荒天下。

  不然就蕭愻她那脾氣,肯定不會答應讓那幾個廢物與她為伍,同為王座。她一定會打得墊底幾位,乖乖滾下王座,要是運氣不好,被她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回到蠻荒天下的蕭愻,與身在浩然天下和那左右相互遞劍的蕭愻,還是不一樣的。

  哪怕蕭愻沒有躋身十四境,在劍氣長城,她也是那個歷史上殺妖數量最多的劍修。

  托月山之主,斐然。

  斐然左手邊兩頭大妖,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只是一直不曾投身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兩處戰場。

  其中一位被阿良稱呼為「新妝姐姐」的貌美女子,她與師兄負責駐守托月山。她先瞥了眼那個狗日的,再看了眼青神山夫人,好看是好看,卻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驚艷,名不副實。至於那個衣裙綉百花的娘們,多半是百花福地花主了,更是讓她覺得膩歪。可惜切韻死得早,這場仗也沒打贏,不然這倆婆娘,下場肯定不會太好。

  劍仙綬臣,獨目,劍匣藏六劍。身穿一件翠綠法袍「束蕉煉」,這位在劍氣長城都大名鼎鼎的妖族劍修,就站在小師弟周清高身邊。

  作為文海周密一脈的開山大弟子,綬臣剛剛打破仙人境瓶頸,故而已是飛升境。

  其實很多時候,先生都早早做留好了後手。

  比如綬臣自己的破境契機,還有斐然的登頂以及破境,以後未來百年的蠻荒天下,大體上需要做哪些事情。

  綬臣參與過早年的十三之爭,後來隨著年輕隱官的橫空出世,在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開始流傳一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

  身邊還有那位玉璞境劍修的師妹,流白。他們三人的其餘同門,采瀅,同玄,桐蔭,魚藻,這些劍修都已跟隨傳道恩師周密,一同登天離去。

  不知為何沒有被恩師周密帶走的女子劍修流白,看了兩眼對面那一襲青衫,一眼與第二眼之間,有些間隔。

  甲子帳大妖官巷。

  一襲鮮紅法袍的大妖重光,是劍氣長城劍修的老對手,之後在桐葉洲戰場,還曾負責圍剿玉圭宗,跟姜尚真交手數次,卻與當時的下宗真境宗韋瀅沒打過交道,不過算是認得韋瀅,所以這會兒與那位玉圭宗劍仙笑道:「姜尚真死翹翹了?不然就他那脾氣,爬也要爬來文廟的,難道是山門內訌,被你搞死了?如果是的話,敬你是條漢子,以後你就是我的座上賓了。如果不是,那就是姜尚真養的一條看門狗?那就無趣了。學誰不好,非要學咱們隱官大人。」

  韋瀅一笑置之。

  這筆賬,記下了。

  蠻荒天下這些山上修士,明顯要比文廟議事衆人,規矩更少,忌諱更少,多有交頭接耳之輩,一時間各種方言雜燴,顯得十分亂糟糟。

  青衫背劍的斐然,抬起一隻手臂。

  原本鬧哄哄的那條直線,逐漸趨於寂靜無聲。

  雖然斐然做出的那個動作,遠遠稱不上立竿見影,可身邊兩側,都是雄踞一方的蠻橫大妖,能夠如此遵守規矩,已經極為罕見。

  這讓浩然天下的那撥山巔修士,都覺得今天的議事,會很難聊了,或者說會變得毫無意義。

  斐然收起手臂,正了正衣襟,與禮聖作揖行禮。

  這大概能算是蠻荒天下群雄的第一個正式舉動。

  也是此次議事的開篇。

  這位青衫劍客,如今名義上的托月山主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此舉,是否會被蠻荒天下那些桀驁大妖惦念記恨。

  而斐然自己也半點不計較,後世是否會記載此事,翻閱老黃歷,都會提及斐然,如此低頭示弱。

  當年在桐葉洲桃葉渡渡船上,哪怕是在文海周密那邊,斐然也毫不掩飾自己對禮聖的尊敬。

  斐然在一場戰爭,從劍氣長城揭開序幕,到歸墟大開作為落幕,斐然真正出手次數寥寥。

  但恰好是這位劍修,重返家鄉之後,莫名其妙就成了托月山第二任主人,得天獨厚,被他煉化了一份堪稱海量的氣運,以及數件托月山武庫秘寶,先前一直假裝玉璞實則仙人的劍修斐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躍成為一位嶄新的飛升境劍修,駭人眼目,驚訝天下。

  在蠻荒天下,一向强者為尊,早就將這個道理講到了極致。

  浩然天下的幾場隱秘內訌,就是因為有浩然山巔强者,由衷認可這個道理。只是這幾場驟然暴起的風波,都被文廟强行壓下了。

  裴杯就曾跟文廟兩位副教主聯手,秘密處置了一位中土飛升境鬼物,大戰過後,一座山頭被直接夷平,戰場方圓千里之地,皆是焦土。另外一場,則是穗山大神跟隨董老夫子,再加上其餘兩位山巔修士,一起鎮壓了那位打破飛升境瓶頸無望的老修士,後者閉關千年,與金甲洲飛升境完顔老景是差不多的處境,加上此人宗門位於沿海地帶,大概是自認為退路無憂,被他一人掃平了大半個王朝!足足七十二州郡,二十餘個山上門派,在不到三天之內,就被這位大修士以鋪天蓋地的術法神通,掃蕩一空。

  而這等凶殘暴虐行徑,在那蠻荒天下,卻是家常飯一般,年年有,處處有。

  強者講理,弱者跪地聽著便是,能活下來,再活成一位強者,再來繼續講同樣的道理。

  這就是蠻荒天下。

  此外還有那龍虎山天師府,也出現了一場類似太平山變故,有一枚被周密暗藏龍虎山的棋子,隱匿極深,是一位黃紫貴人的道侶,差點就揭掉了那道大門的歷代天師符籙封印,如果不是大天師趙天籟離山趕赴桐葉洲之時,並未攜帶仙劍萬法下山,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瞧見了斐然作揖這一幕,浩然天下這邊,許多有心人,反而一下子心情凝重起來。

  兩座天下的那場架,怎麼打起來的?為何浩然天下如此吃痛?扶搖、桐葉、金甲在內三洲山河悉數陸沉?東寶瓶洲和南婆娑洲也都各有半洲之地,變得支離破碎?很簡單,浩然賈生,變成了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若非寶瓶洲的那支大驪鐵騎,能夠死守住一座中部陪都戰場不退,若非南婆娑洲始終未能被蠻荒天下全部收入囊中,說不定之後的北俱蘆洲和流霞洲,就會被蠻荒天下順勢改換天時地利。歸墟既然能夠被托月山大祖打開,讓蠻荒天下妖族撤回家鄉,那麼同樣的,駐扎在浩然天下的各大妖族軍帳,一樣可以更快補充兵力,就算掏空了蠻荒天下的底蘊又如何,打贏了這場架,緩緩歸鄉便是。一旦形成合圍中土神洲之勢,如今兩座天下的最終形勢,就會顛倒過來。

  這一切,都是那個文海周密,一個滿腹經綸的書生,一手造成兩座天下的慘烈碰撞,山上山下,死傷無數。

  好了傷疤才能忘了疼,如今才過去幾年?文廟收拾殘局都才剛開了個頭,數洲山河的妖族餘孽,還在四處暗中作祟。

  所以多出一兩個飛升境劍修,對於浩然天下而言,根本不算什麼,怕就怕蠻荒天下再多出個新文海。

  曾經的甲申帳領袖,少年木屐,後來的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他此刻就站在斐然身邊。

  周清高笑著對那位年輕隱官抱拳致禮。

  可惜隱官大人就沒搭理他。

  其實上一次見面也是這樣的光景,在兩截劍氣長城崖畔,周清高誠心誠意想要邀請陳平安復盤棋局,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周清高對此無所謂,證道長生的修行之路,大道漫長,歲月悠悠,總歸是有機會重逢的。

  文廟這邊,眾人所站位置,與先前有些變化。

  儒家聖賢居中,然後依次排開。

  釋道兩教高人和兵家老祖,年輕人許白,站在左端。諸子百家老祖師們,一同站在最右邊。

  五位劍氣長城的劍修,雖說就站在一位儒家書院山長的身邊,可到底不算什麼最中間位置了。

  所以一位劍仙妖族修士,與那齊廷濟嗤笑道:「齊老劍仙,論功行賞過後,看來地位不高啊,都不如劍氣長城了,越混越回去怎麼行,乾脆來咱們這邊得了,板上釘釘的王座之一。哪裡需要寄人籬下,給人當條走狗?!」

  又有一位仙人境大妖哈哈大笑道:「呦,這不是咱們的隱官大人嘛,總算換行頭啦,都快認不出了。怎麼回了家鄉,連看門狗都當不成了?站這麼偏的地方,害得老子都快要把脖子轉斷了,差點就要讓隱官大人再立一功。」

  還有個煽風點火的仙人境妖族,「陳平安,就沒在文廟掙個陪祀聖賢身份?反正亞聖一脈都不濟事,廢物一籮筐,加一塊兒都不如你一個。要是來咱們這邊,你不坐王座誰坐?隱官大人的劍術是一絕,駡人本事更是登峰造極,在城頭那邊待過的托月山百劍仙,都是領教過的,哪個不佩服?隱官大人登上王座的時候,我都願意趴地上當那墊腳臺階!」

  一位眉發雪白的年邁飛升境大妖,身形佝僂,是那甲子帳大妖官巷,望向那個久聞大名的年輕人,笑眯眯道:「隱官大人,有無興趣去我家做客啊,有個我最喜歡的家中晚輩,模樣不差的,她對你仰慕得很啊。你們雙方應該打過照面,她曾經與好友駕車趕赴劍氣長城,專程去見你一面,還說你們一見投緣,隱官大人都送了一件定情信物給她。她可是說了,願意做小,不與寧姚爭大婦位置。」

  陳平安始終置若罔聞,只是雙手籠袖,開始閉目養神。

  阿良一臉嚮往神色,躍躍欲試,如果不是在文廟,估摸著就要嚷嚷一句「有本事沖我來」了。

  結果立即有妖族放聲大笑道:「狗日的阿良,快喊爺爺,王八馱碑好幾年,滋味如何?」

  阿良微微一笑,學李槐那小王八蛋,抬起手掌在脖子那邊,輕輕抖了兩下。以眼神示意,下次遊歷蠻荒天下,就找你敘舊了。

  不曾想那妖族立即喊道:「阿良爺爺,你是我爺爺,我家就在托月山!」

  阿良扯了扯儒衫領口,有點鬱悶。

  其實絕大部分的浩然議事之人,都聽不懂蠻荒天下的大雅言和幾種主要方言,所以文廟這邊,專門有一個精通蠻荒言語的書院山長,負責以心聲解釋一遍妖族修士的言語內容。

  於玄聽著那些亂糟糟的言語,疑惑道:「火龍老弟,聽口氣,陳平安很會罵人?看樣子,可不像。」

  那小子瞧著很讀書人啊。模樣俊,話不多,符合道書上所謂的「道氣輕清山中客」一語。而且陳平安教出來的弟子鄭錢,在那金甲洲戰場,分明也是個懂禮數守規矩的小姑娘。只有出拳狠得……像個妒婦,好似拳下所殺,全是一群不要臉的狐狸精。可等到收拳,就又很大家閨秀了。

  火龍真人想了想,其實也正納悶呢,印象中的陳平安,確實不是個會駡人的,老真人卻擺出一副比老秀才更熟悉陳平安的架勢,撫鬚笑道:「你這就不懂了,這小子在私底下,言語很損人的,也就在我這種被他由衷敬佩的長輩身邊,陳平安會溫文爾雅。你想啊,陳平安是小鎮陋巷出身,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沒吃過雞蛋還沒見過老母雞下蛋?」

  於玄點點頭,轉移話題,談錢沒關係,可不能總繞不開什麼老母雞啊,說道:「換了這麼個年輕的,心機不淺啊,幫著蠻荒天下當家做主,反而有點棘手了。」

  火龍真人沉默片刻,「怕就怕有人誤以為可以得寸進尺,隨隨便便就能占盡便宜。如果形勢所迫,其實真要再打一架,未嘗不可,但是怎麼打,太重要了。要是因為覺得蠻荒天下是個紙糊簍子,兩眼一閉頭一低,吭哧吭哧就沖殺過去,那我就閉關睡覺去,別人愛咋咋的。」

  於玄說道:「皚皚洲劉財神肯定願意打這一仗。」

  火龍真人笑了笑,「劉聚寶這個人,好就好在有眼力,掙錢十分高明。先前議事怎麼個情況,他已經心裡有數了,不會也不敢瞎起哄的。」

  雖然是兩座鏡花水月,但是兩座天下修士,依舊隔著數百丈遠。

  可憐那九位浩然王朝皇帝,是真看不清「對岸」的光景。所幸對方那些言語,文廟這邊都會復述一遍,總算當了睜眼瞎,不至於再是個聾子。

  斐然一揮袖子。

  雙方之間的空白地帶,出現了一幅蠻荒天下的袖珍山河圖,堪輿圖上每一處起伏,都是異常雄偉的大岳山脈,每一處細微蜿蜒,都是一條萬里江河。

  反正這幅圖,文廟肯定早就有了,而且會更加詳盡,會在旁邊仔細標注出所有蠻荒天下當地勢力,妖族數量,修士狀況,物産……

  周清高突然用醇正的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道:「大好河山,憑君割取。」

  綬臣同樣沒有以方言開口,微笑道:「只要浩然天下本事足夠,處處都是寶瓶洲齊瀆以南疆土。」

  那個先前笑瞇瞇與隱官和氣言語的大妖官巷,自顧自點頭道:「蠻荒坐等浩然還禮!」

  這三位的言下之意,好像篤定了浩然天下要大舉攻伐蠻荒,而打仗一事,蠻荒天下,只有歡迎。

  一直閉目養神的陳平安突然睜開眼,斜眼看了下對面位置居中的斐然,周清高和綬臣。

  周清高似乎察覺到年輕隱官的視線,臉上立即有些笑意。

  好像苦等多年,終於得到了年輕隱官的些許關注,這位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還挺開心。

  只不過那個年輕隱官,很快就又袖手閉眼打瞌睡一般,好像根本不理會兩座天下的走勢。

  那個玄密王朝的少年皇帝,扯了扯一旁那位太上皇的郁泮水,輕聲道:「鬱爺爺,這幫畜生有點膽肥啊,怎麼聽著像是打了大勝仗的一方。」

  郁泮水眼神滿是贊許,英雄出少年啊,低頭微笑道:「陛下你的膽子也不瘦啊,說話跟打雷差不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少年皇帝心中哀嘆,得嘞,說錯話了。身邊這個鬱老胖要是捶胸頓足,痛心疾首狀,那就說明說話說對了。可要是笑呵呵,一臉慈祥,就完蛋了。

  郁泮水笑嘻嘻向對面揮手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誰計較誰傻子,誰在乎誰沒卵。」

  阿良心聲罵道:「肥美人,你要點臉。」

  郁泮水立即答道:「對對對,好好好。」

  肥美人這個綽號,哪怕是郁泮水都要遭不住,所幸暫時只是私底下的兄弟稱呼,真不能流傳開來,回頭山水邸報一開,千萬不能跟嚴大狗腿落個同樣下場。

  大源皇帝輕輕咳嗽一聲。

  崇玄署仙人楊清恐立即施展道法,隔絕出一座小天地,大源皇帝這才壓低嗓音,問道:「國師?」

  楊清恐依舊是以心聲說道:「輸人不輸陣,如果不是擺出這副架勢,還怎麼跟我們漫天要價。不太可能真的打起來。」

  有些話,不適合在這裡說,那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如今反而不再凝聚了。尤其是扶搖、桐葉兩洲的山河廢墟,其實已經足夠餵飽一部分人了。再加上蠻荒天下大軍的凶悍程度,皚皚洲與流霞洲,以及中土神洲腹地的山下,可能完全沒有印象,但是對其餘幾洲來說,印象會很深刻,以至於接下來兩三代人的凡夫俗子,每每談及此事,都會心有餘悸。至於親身經歷過各洲戰事的山上修士,那就更不用多說了,以後修行路上,只要偶爾想起,都會揪心幾分。最關鍵的,蠻荒天下能夠驅趕豬狗一樣,强行徵兵後,不計代價地驅趕大軍趕赴劍氣長城戰場,路上死傷多少?妖族修士之外,死了幾百萬?一千萬有沒有?反正屍骨累累,遍地殘骸!按照渡口那邊傳來的諜報顯示,妖族鬼修在最近二十年內,數量暴漲。

  浩然天下這邊,文廟做得到?一旦無法集結足夠數量的兵馬,去往蠻荒天下的那場打仗,意義何在?送死嗎?退一步說,進展順利,一路高歌猛進,不斷往南推進,可就算打下數萬里幾十萬里山河,怎麼守?誰來守?即便守住了,意義何在?會不會得不償失?難道人人都堅信不疑,能夠一路殺穿整座蠻荒天下?然後文廟再來論功行賞,誰都可以分一杯羹?

  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之人,一場大戰劫後餘生,心懷仇恨,願意奮起廝殺的修士,當然不在少數,可更多的,就會只想著好好活著了。終究不是那些蠻荒天下貧瘠之地的妖族修士,會對一處異鄉充滿渴望,垂涎三尺,會一聽到富饒的浩然天下,就要兩眼放光,摩拳擦掌。而蠻荒天下這種潛移默化的氛圍,本就又是文海周密布局千年的結果之一。

  百花福地花主悄悄說道:「青神姐姐,對方好像有些混不吝。」

  青神山夫人笑著點頭。

  如果將文海周密失蹤在寶瓶洲,與至聖先師鬥法多年的托月山老祖,不惜身死道消,徹底打亂浩然天時,同時打開歸墟入口,幫助蠻荒天下妖族重返家鄉,以及那個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憑空消失,作為那場戰爭的真正結束。

  那麼在這短短數年之內,蠻荒天下內部,半點沒閒著,群雄並起,割據一方,內亂慘烈,相較於浩然天下的休養生息,是截然不同的亂世景象。然後在幾年前,出現了一個轉折點,托月山一脈的兩頭駐守大妖,蠻荒大祖的兩位嫡傳,突然昭告天下,選取斐然作為托月山新主,再聯手文海周密一脈的劍仙綬臣,周清高,整合了白瑩、黃鸞在內數頭逝去王座大妖的勢力,最後與曳落河緋妃在內的幾位老王座合作,三方一起鎮壓群雄,以雷霆萬鈞手段,橫行天下,依循之前的蠻荒天下二十塊版圖,再對半分為四十處山河,正式在邊境線上竪立起一道道界碑,第一次為蠻荒天下劃清界線,每一塊版圖之內,五十年內,打殺隨意,只管征伐,反正五十年後,只有一個勢力能夠執掌一方。

  托月山最終宣布三條鐵律。

  第一,百年之內,所有飛升境大妖,除非獲得托月山許可,或是憑藉戰功,否則不得離開各自轄境。百年之後,恢復自由。

  第二,所有仙人境妖族修士和玉璞境劍修,必須主動交出真名,親自走一趟托月山,真名會被托月山記錄在冊。此外劍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練氣士,可以自行開宗立派。六十軍帳的戰功記賬,檔案保存完整,斐然承諾百年之內,托月山都會一一兌現。

  第三,托月山說什麼就做什麼,不服者皆死。

  這些內幕,其實浩然天下這邊山巔,都有所耳聞。

  畢竟如今浩然天下滲透蠻荒天下,實在太簡單了。

  四處歸墟不去談,在劍氣長城南邊,還有三座巨大渡口建立起來。除了墨家鉅子跟個勤勤懇懇的莊稼漢似的,每天一個人就在那邊默默搭建城池,其餘兩座渡口,再加上蠻荒天下的歸墟入口,背一把仙劍而不是桃木劍的趙天籟,女子武神裴杯,懷蔭等人,都曾在那邊待過一段時間,而他們當然不可能是原地不動發呆,跑那麼遠,就為了每天站著喝西北風,一個個自有手段和秘法,用各種方式遠遊蠻荒腹地。而且有小道消息說,在扶搖洲的白帝城城主,其實早已秘密潛入蠻荒天下,所以現在的這個鄭居中,到底是不是真身在此,恐怕就只有禮聖一人清楚了。

  只是相較於先前文廟的這場關門議事,托月山那場耗時數月的議事,吵得更厲害,有那不服斐然擔任托月山主人的,有酣暢大駡文海周密是萬年罪人的,也有氣焰跋扈,覺得自己必須成為最新王座之一的。前前後後,有幾個已經被托月山拘押起來「做客」,甚至還死了幾位,袁首一棍子下去,打死一個,斐然親手斬殺兩個。

  在斐然出手之前,幾頭王座大妖和托月山之外,都將他視為一位撐死了仙人境的劍修。

  禮聖終於開口,笑道:「是打是和,都不著急表態,先聊聊看。」

  斐然笑著點頭道:「那就請文廟給個說法,我們聽聽看。」

  文廟副教主,與亞聖一脈最為親近的那位韓老夫子,緩緩說道:「首先,四座歸墟,你我雙方可以合力關閉。劍氣長城,我們收回重建。三處渡口,浩然天下必須保留。」

  大妖重光冷笑道:「首個屁的先,半點誠意都沒有。合力關門歸墟?要是不關,兩座天下的天時混淆一起,文廟辛辛苦苦重新制定度量衡、光陰刻度,就算是禮聖親力親為,也一樣不輕鬆吧?只要不關門,就等於為咱們蠻荒均攤氣運,攪和在一起,拖延越久,文廟就會越來越事倍功半,是當我們傻啊,還是你們文廟根本就沒有誠意?」

  說到這裡,這頭大妖望向那位居中聖人,高高抱拳致歉道,「並無冒犯禮聖的意思。」

  禮聖微笑點頭。

  韓老夫子說道:「關閉歸墟,可以不勞蠻荒。劍氣長城,本就是浩然天下的邊境疆域,如今更是被我們牢牢占據,其實根本談不上收不收回,我們不收,你們就能拿走嗎?」

  韓老夫子搖搖頭,自問自答:「拿不走。那我們是否重建劍氣長城,合二為一,其實是句廢話了?」

  這位文廟副教主繼續說道:「三處渡口,我們會建造成三座書院,你們需要答應文廟,不攔阻蠻荒天下有心求學之士,趕赴書院遊學。然後三座書院的學子,將來無論是返鄉,還是期間結伴遊歷蠻荒天下,你們一樣不可刻意針對,當然也不能暗中襲殺,或是事後故意為難。托月山只要答應此事,浩然天下就不會有任何一位十四境、飛升境修士,擅自潛入蠻荒天下。」

  斐然笑著沒說話。

  綬臣笑道:「擅自?是不是在渡口那邊報個名號,或者飛劍傳信托月山,就不算『擅自』了?」

  韓老夫子搖頭道:「當然不是。」

  周清高開口問道:「那三座書院,儒生人數定額,總計?」

  韓老夫子答道:「總計三千儒生,六十年一收,浩然蠻荒各占一半。」

  周清高說道:「那麼六百年後,我們蠻荒天下,就會有一萬五千位書院弟子。」

  綬臣說道:「可以。但是有兩個前提條件,這些出身蠻荒本土的書院儒生,返回家鄉後,不准開設學塾,不准傳授道業,收徒任何一位弟子門生。三座書院的浩然儒生,不准踏足書院方圓千里地界之外,一步都不行。」

  韓老夫子笑道:「這可不行,除非用兩個前提條件,換取文廟這邊將書院定額翻兩番。答應了,我們就可以接著議論下一事。」

  腳踩飛劍的袁首嗤笑道:「都不答應又如何?搞得好像咱們不答應,蠻荒天下就要變成浩然天下一樣,你們有幾個白也?!有幾把仙劍?」

  董老夫子突然開口笑道:「朱厭,你能僥倖活著返回蠻荒天下,就該知足了。」

  王座大妖當中,就數這一頭老畜生,最該殺。

  被直呼「真名」的袁首臉色猙獰起來,「董老兒,找個地兒,陪袁爺爺捉對廝殺一場?」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微笑道:「貧道剛好有一把。朱厭,怎麼說,挑個時間地點?是你來龍虎山,還是貧道去托月山,兩者都可以。」

  袁首吐了口唾沫,倒是沒繼續撂狠話了。

  袁首和大妖重光,在桐葉洲玉圭宗那邊,都領教過這位大天師的五雷正法。

  還是有那麼點本事的……

  而且就趙天籟那種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風格,多半真會殺到托月山單挑一場。

  若是圍毆能殺,也就順手宰了,問題是趙天籟的逃命本事,一樣出神入化。

  文廟這邊衆人還好,反正都是習慣了家族祠堂、山上祖師堂或是廟堂議事的,可對於那些蠻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言,以往自家關起門來議事,其實也有,但都沒有這麼彎來繞去不爽利的,而且樂子極多,再看文廟那邊的架勢,雙方如果想要一條條捋順過去,還不得傻乎乎站個幾天幾夜?反正真正能說上話的,也就那麼一小撮,托月山的,文海周密一脈的,加上那些個王座,它們這些湊數的,能做什麼?看娘們嗎?對面倒是有幾個,水靈倒是真水靈,可眼饞又吃不著,有個屁用。

  事實上,今天文廟議事之人,真正對這個斐然有所瞭解的,沒幾個。

  至多知道這個斐然,是一位劍修,托月山百劍仙之首,還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再稍微知道更多些內幕的,也不過是聽說斐然擔任過一座軍帳的領袖,是大妖切韻的師弟,甚至還等於間接護住了一座蘆花島的所有修士性命。但是在那場戰事中,沒有任何一件值得稱道的亮眼舉措,好像這個資質驚人的劍修,到了浩然天下的桐葉洲,就是奔著遊山玩水去的。

  而蠻荒天下大妖當中,幾乎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那位禮聖,很快就被禮聖氣度折服幾分。

  幾位女子妖族修士,更是瞪大一雙眼眸,異彩漣漣。

  不看白不看,這位可是傳說中的禮聖唉,據說還是那位白澤老爺的摯友。

  對於禮聖,哪怕是蠻荒天下,其實都或多或少,持有一份敬意。

  如果不是禮聖當初在文廟力排衆議,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早就被斬草除根宰殺殆盡了。

  阿良以拳擊掌道:「完蛋完蛋,風頭都要被咱們禮聖老爺搶光了。」

  那個緊緊抿起嘴唇的女子劍修,流白,她的視線,先落在五位劍修身邊的那些山神湖君,然後再快速掃過齊廷濟幾個。

  如果某個傢伙願意開口,願意恢復當年獨守城頭的幾分風采,肯定會來一句「我們既有誠意,又當你們傻」?或者稍微含蓄些,「反正我們誠意一籮筐,至於傻不傻自己當去」?可能都不會,可能會更惡心人,可能過好久才能讓被駡人的回過味來?她胡思亂想著,乾脆心神沉浸小天地,開始自說自話。

  綬臣瞥了眼這個師妹。她身上那件法袍,是自家先生親手賜下,品秩不輸大妖仰止身上那件墨色龍袍。好像師妹能夠險之又險地破境躋身上五境,這件名為「魚尾洞天」的法袍功勞不小。

  然後阿良以手肘輕敲左右,抬起下巴,點了點對面,「瞅瞅,那小姑娘,有點意思。」

  左右看了眼對面,「誰?」

  阿良憂心忡忡道:「就綬臣旁邊那個啊,大長腿小蠻腰瓜子臉,至於胸脯啥的就不去談了,陸姐姐在,咱倆聊這個不合適。方才小姑娘秋波流轉,脈脈含情,是不是覬覦我的美色啊?讓我怕怕的,咋個辦嘛。」

  左右瞥了眼那女子,說道:「綬臣認識,她不認識。法袍品相不錯,不像是金翠城的煉制手筆。」

  阿良嘖嘖嘖。

  左右皺眉道:「作甚?」

  阿良嘿嘿而笑。左右這呆子開竅了啊。

  陸芝說道:「阿良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在酒桌上信誓旦旦說,他有一種獨門絕學,只要喝酒喝盡興了,天底下就沒有法袍衣裙這種東西,而且他還是一位丹青聖手,靠這個,賺了不少神仙錢。結果等到他送出那一大摞畫,當天就被幾十號劍修追著砍了一路。」

  左右疑惑道:「畫技拙劣?」

  陸芝點了點頭,「是奇差無比,而且還畫了那個殷沉,信守承諾,確實是沒穿衣服的那種。」

  左右點頭道:「老大劍仙能忍阿良一百年,挺不容易的。」

  阿良沒來由嘆了口氣,拿出一壺酒,狠狠喝了一大口。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可能永遠無法理解一個元嬰境劍修,為何會覺得活著沒啥意思,可偏偏又不想不明白,為什麼明明不怕死,卻又想著能過一天是一天。事實上,除了一個偶爾會去嘮嗑的外鄉人,就連家鄉人,都沒誰願意搭理那個孤僻老人,而且不光是不愛搭理他,很多劍修還會真心討厭那個老人,而且討厭得確實合乎情理。

  所以很多年的戰場上,老劍修要麼是獨自一人,守在城牆中的那個修道處。要麼是一人趕赴戰場,就像很多次,一人生還,最後一次,一人赴死。

  阿良突然問道:「陳平安,知道殷沉的過往嗎?」

  陳平安點點頭。

  阿良笑了起來,「這就好。那麼加上我,最少有兩個了。」

  在當年,阿良就希望劍氣長城的劍修,尤其是年輕人和孩子們,能夠記起有個劍修,叫殷沉,脾氣很糟糕,為人很差勁,出劍很功利,但是最少記得有個人叫殷沉。

  少年時的殷沉,曾經因為自己和幾位同伴劍修的拖泥帶水,害死過一位原本不該死不會死的女子劍仙。

  少年殷沉,不是喜歡她,只是單純覺得那麼好看的一位女子,一位劍仙,為了救幾個該死的廢物,她死得太不值當,死得太不好看,就那麼被大妖一劍將身軀對半分開,摔了滿地的肚腸鮮血。

  關鍵是那個臨死之前的女子,視線掃過他們這些王八蛋的時候,沒有恨意,沒有悔意,就是她那麼一個眼神,讓殷沉記住了一輩子,一輩子都沒辦法安心。

  所以後來從一個少年變成孤僻老人的元嬰劍修,最後一次仗劍出城赴死之前,其實偷偷摸摸對著一本印譜,翻開一頁,對照印譜,仔細臨摹刻下其中一方印章。

  印文只有四字。

  彩雲忽來。

  老劍修一個人喝酒為自己送行時,都不知道自己淚流滿面。

  老人只是覺得酒水尤其不好喝。不過從少年喝酒第一天起,就覺得沒好喝過。

  老人其實原本想與阿良親口說一聲,矯情幾句,道個謝什麼的。也想與那個年輕隱官說一句,當時不救那些劍修,做得沒錯,小子不孬。

  只是光顧著喝那難喝的酒了,老劍修就都沒有去做。

  戰場上,死得默然且漠然。其實也不單單是他,很多劍修都這樣。

  文廟這邊,多數人除了竪耳聆聽議事內容外,更多還是打量對面那些蠻荒天下的上五境。

  劉叉首徒,劍修竹篋。

  金翠城城主,她身上那件法袍,一看就是件仙兵,水路分陰陽,有那日月交替星辰流轉的大道氣息。

  一位騎馬持槍的金甲神將,覆面甲。腰別兩枚極其袖珍的流星錘,就跟稚童玩耍物件差不多。但卻是截獲兩顆墜入蠻荒的天外流星,精心煉化而成。

  它在避暑行宮的那一頁秘檔末尾,曾被隱官一脈劍修寫下「必殺」二字。有此待遇的玉璞、仙人兩境妖族修士,其實只有三位。此外兩個,分別是劍仙綬臣,和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化名柔荑,道號碩人,相傳是王座大妖黃鸞的道侶,也有傳聞是黃鸞斬卻三屍的古怪餘孽,她法寶極多,而且每一樣都品秩極高,在劍氣長城和老龍城兩處戰場上,她都有不俗手筆。

  柔荑今天一身女冠裝束,頭戴白玉京一脈魚尾冠,卻身穿天師府黃紫樣式的道袍,手捧一柄玉如意。塗抹淡妝,體態豐腴,使得一身道袍略微緊綳幾分。

  她望向那個年輕俊美的齊老劍仙,齊廷濟卻對她視而不見。

  曳落河四凶中的三頭妖族,並肩而立,仰止給留在了浩然天下,它們如今就歸順了緋妃,至於四凶中的那條泥鰍,早就被拘押在牢獄當中,肯定已經遭了那個年輕隱官的毒手。

  劍氣長城的叛變大劍仙,守門人張祿,今天也身在其中。

  在先前那場戰事中,張祿從頭到尾,都沒有遞出一劍,既沒有去城頭斬殺蠻荒妖族,也沒有跟隨蕭愻去浩然天下出劍。只是在門口那邊飲酒。

  這會兒的張祿,還是老樣子,盤腿而坐,獨自喝酒。蕭愻前些年送了不少酒,按照雙方約定,她每打碎一座浩然山頭,就送他一壺好酒。

  其實曾經看門的張祿,與陸芝,與阿良,與後來還沒成為隱官的少年,關係都不錯。他甚至與寧姚的爹娘,都是好友。與姚沖道也是,在戰場上,都曾相互救過對方的性命。

  陸芝對那張祿,哪怕到這一刻,她依舊沒什麼惡感。

  在阿良來到劍氣長城之前,尤其是在那場十三之爭之前,張祿與阿良是差不多的性格,只不過賭品酒品都要更好些。

  齊廷濟瞥了眼那個張祿,張祿察覺到了對方視線,卻沒有讓齊老劍仙為難,只是喝酒動作略微停滯,然後猛然間痛飲一口。

  因為張祿,齊廷濟想起了一樁極為隱秘的陳年往事。

  寧姚能否在百年之內,躋身飛升境。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考量。

  齊廷濟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其實在賭,賭自己確實賭運「不濟」,賭那寧姚一定會在百年之內躋身飛升境。

  因為那個道家聖人,曾經幫齊廷濟算過一卦,說了一句,「修身齊家,會相當順遂。至於治國平天下嘛。」

  那位神霄城老神仙說到這裡,只是搖搖頭,笑而不言。

  只是當年齊廷濟也沒太當真,平天下?蠻荒天下?還是那浩然天下?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不曾想,最後還真出現了第五座天下。

  姜老祖與身邊兩位心聲笑道:「在蠻荒天下妖族眼中,這場大仗輸得沒頭沒腦,連很多軍帳大妖都一頭霧水,因為根本不理解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謀劃,猜不到那個被鄭居中一語道破的上中下三策,沒有意識到,經過寶瓶洲一役,蠻荒天下其實已經即將守不住那個『中策』形勢了。所以大部分妖族,直到現在,還是很不服氣,在它們眼裡,真正能打的,有資格被視為對手的,就兩個地方,劍氣長城,寶瓶洲。其餘都是稀爛。」

  尉老祖師點頭道:「所以如今劍氣長城已經飛升到五彩天下,而寶瓶洲的那支大驪鐵騎,綉虎已死,半洲山河依舊破敗,就等於少掉一半戰力。說不定蠻荒天下這些畜生,比我們更想要再打一架,戰場一旦是在蠻荒天下,都不用拉伸戰線,正中下懷。如果說趕赴異鄉,還會打得不情不願,回了家鄉,在自家地盤上廝殺,對於蠻荒天下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

  許白憂心忡忡道:「先前我們桐葉、扶搖兩洲守勢,其實根本就沒有發揮好地利優勢,各大王朝和山上仙家之間,更談不上緊密合作,所以兩洲戰場,幾乎都是一盤散沙,一觸即潰。當然這跟我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大戰經驗也有很大關係。現在我們有了經驗,對方何嘗不是,所以如果更換天下戰場,對方說不定會汲取我們的兩洲教訓,早早做好極富針對性的一系列準備。」

  姜老祖笑道:「文廟議事結束後,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來一場戰事推演。」

  許白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能不能請隱官幫忙,不然我們的推演,會不切實際,變成空中閣樓。」

  不得不承認,最瞭解蠻荒天下的人,是那個年輕隱官。甚至不是劍術更高的齊廷濟,不是阿良,左右,陸芝。

  因為陳平安坐鎮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具體參與、親眼目睹、指揮調度那場戰爭的每一個局部戰役,年輕隱官幾乎知曉每一處戰役細節,勝負關鍵,利弊得失,相互戰損的精準數目。而且陳平安對蠻荒天下所有參戰的上五境妖族底細,更是了如指掌,以及蠻荒各大部族的實際戰力、作戰風格和優劣勢,他都極為心裡有數。

  簡而言之,如果萬不得已,真要打起仗來,隱官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就會是浩然天下最不能死的一個人。

  元雱,許白,林君璧,這撥曾經擔任過文廟軍機郎的年輕俊彥,都會迅速成為陳平安的手下,一定還會再加上昔年隱官一脈的年輕外鄉劍修,玄參,曹袞,宋高元,一個不落。

  說不定文廟還會破例,將其餘幾個身在五彩天下的劍修,鄧涼,顧見龍,王忻水,董不得,郭竹酒,都一並招徠過來,重新幫助陳平安出謀劃策。

  當然,不是說沒有這些年輕人,浩然天下就不會打仗了。

  兵家和墨家,再聯手縱橫家、陰陽家,其實就已經極有底氣。

  文廟早年曾經有過一場小規模的議事,諸子百家當中,只選取了九家參與其中。此外還有商家、藥家在內的四家老祖師。只不過那次議事,文廟這邊只有亞聖和正副三位教主。

  可兩位兵家老祖師,都故意沒有跟許白這孩子談及一事。

  極有一種可能,蠻荒天下希望占據地利,要跟沒有了劍氣長城和劍修的浩然天下,再結結實實打上一場。

  一座托月山,以及蠻荒天下的所有巔峰强者,可是半點不介意山下螻蟻的生死,死的越多,數量不斷累計,天時氣運,就可以逐漸聚攏在一小撮仙人境、飛升境大妖身上。哪怕蠻荒天下再輸一場,輸得再慘痛,大不了就是來一個堅壁清野,不斷南撤,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難道能夠待在那邊的不毛之地,安心修行幾十年,幾百年?一旦留不住練氣士,山下人間的王朝鐵騎,兵馬再多也無濟於事。

  但是浩然天下這邊,除非是至聖先師親自開口,大舉攻伐蠻荒,不然就會是一個頗為尷尬的境地,其實文廟只有兩種選擇,不計代價,徹底打爛連同托月山在內的半座蠻荒天下,又或者就是迅速重建劍氣長城,然後此後百年千年,穩扎穩打,不斷往南滲透,不然那三座渡口,哪怕有墨家巨子坐鎮其中之一,也抵不住蠻荒天下的反攻,說不定兩截劍氣長城,不等重建,就要毀於一旦。可是劍氣長城想要恢復,何其困難?三教祖師,再次聯手?道祖和佛祖,當真願意出手?

  而且最最麻煩的,依舊是最簡單的兩個字,人心。

  大勢傾軋,浩然人心才逐漸凝聚起來,如今卻大勢已定。

  說句難聽的,就是那山河破碎的數洲版圖,真正願意死的,無論山上山下,幾乎都死了,浩然天下實在是已經死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恨那蠻荒天下,卻很難真正的痛快報仇了。

  阿良悄悄問道:「右呆子,那個羊角辮呢?」

  左右說道:「不清楚白玉京那邊如何處置。她受了傷,沒個十年,很難恢復巔峰。」

  不是說蕭愻出劍殺力不夠大,而是在左右這邊,她依舊劍術不行,互砍不占優勢。

  畢竟敢說左右劍術不太夠的,只有在城頭修行萬年的老大劍仙,陳清都。

  哪怕是在阿良這邊,如果只說劍術,左右一樣要高出一籌。

  事實上,左右的劍術冠絕浩然天下,還是阿良幫著宣揚出去的,反正他跟幾個宗門負責山水邸報的老祖師,那都是喝酒不花錢的至交好友。

  被說成劍術冠絕浩然,左右既不承認,卻也從不否認。

  為何,因為左右早就有信心,只要被自己找到劍術裴旻,那麼裴旻就要失去「劍術」二字。

  之前出海訪仙,想要問劍裴旻,是為切磋。

  但是如今再被自己找到裴旻,那就砍死他好了。

  一個練劍多年的老前輩,竟然有臉問劍一個才剛剛玉璞境沒幾年的晚輩?

  「有點懸,雖說這百年是真有敵坐鎮白玉京,按照我那位余老弟的一貫脾氣,說不定都能跟羊角辮打個天崩地裂,再轉去天外天打個一塌糊塗,非要打得小姑娘哭鼻子,羊角辮又是個不願認輸的,估計下半輩子就算撂在那邊了。」

  阿良嘆了口氣,用手心使勁揉著下巴,「可那陸牛皮糖,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關鍵陸老三尤其嫉妒我那風流帥的頭銜,上次我去白玉京做客,他跟防賊似的防著我,恨不得將五城十二樓所有的女仙,一個個用麻袋罩起來。就怕貨比貨,這傢伙先前比拼相貌氣度,輸得慘了,肯定要折騰出些麼蛾子惡心人。」

  左右眼神冷漠,沉默片刻,道:「她如果返回蠻荒天下,我就去問劍一場。」

  阿良小聲道:「問劍沒問題,我陪你去都成,那邊我熟啊,地頭蛇,跟逛自家地盤沒兩樣。不過說好了啊,分勝負就行,別分生死啊,沒啥意思的。真要按照我的看法,蕭愻在那蠻荒天下,真正禍害誰,其實不好說嘛。今兒看誰不爽,她就一拳打個半死,明兒見誰不順眼,再一劍砍死。托月山可管不著她。」

  左右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分。」

  阿良一拍額頭,最煩這樣的左右。

  沒事,先跟陳平安那小子打個商量,再合夥去老秀才那邊吹吹耳邊風,陳平安馬屁功夫第一流,再加上我阿良的錦上添花,他娘的咱們兄弟二人齊心,其利斷金啊,雙劍合璧天下無敵啊,還怕一個左右不服管?

  左右說道:「勸你別拉上陳平安,一起去先生那邊胡說八道。」

  阿良委屈道:「我是那樣人嘛,冤枉我了啊。」

  左右沒說話,陳平安這小子好像心情不太好,齊廷濟在神遊萬里,陸芝又不敢多看自己一眼。

  阿良只好蹲下身,繼續小口小口喝酒。

  老秀才以心聲笑問道:「伏老夫子,怎麼講?」

  伏勝笑著反問道:「什麼怎麼講?勞煩文聖給個提醒。」

  老秀才埋怨道:「咱哥倆誰跟誰,明知故問不是?」

  趕緊將我那關門弟子誇起來啊。

  我堂堂文聖,都沒喊你一聲伏老哥,改稱呼伏老夫子了,一肚子學問,藏掖作甚,拿來出曬曬太陽啊。

  伏勝無奈,想了想,只得緩緩道:「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

  老秀才喟然長嘆,佩服不已,「絕了。」

  伏勝笑了笑,總算放過自己了。

  禮聖視線微挑。

  所見之地,不是對面畫卷,而是蠻荒天下的托月山。

  剎那之間,對面畫卷當中,有一個矮小身形驟然落地,動靜太大,塵土飛揚,遮天蔽日,一大片的七倒八歪。

  竟是那蕭愻破開天幕,從青冥天下撞入蠻荒天下,直接墜落在托月山上了。

  文廟衆人,只見那個扎倆羊角辮的「小姑娘」,雙膝彎曲,屁股貼地,緩緩起身,她拍了拍身上塵土,抬起雙拳,輕輕一晃,將身邊幾個上五境妖族修士拍飛,她腳尖一點,懸停空中,看了看兩邊,又蹬腿兩下,再「飛升」稍高一些,等到比所有人都站得高了,這才雙臂環胸。

  蕭愻俯瞰對岸那條直線上的左右,眼神冷冽,竪起一條白藕似的纖細骼膊,然後另外一條骼膊橫敲一下,她約莫著是在示意,要打死你個左右。

  左右面無表情。

  老秀才收斂神色,看了眼那個好像對此早有預料的斐然。

  那頭不知所蹤的王座大妖牛刀,多半是被托月山丟到青冥天下去了。

  說不定那斐然,還額外送了些蠻荒天下的道種給白玉京,幫著道老二補齊五百靈官之數。

  蕭愻瞧見那個站立位置比較偏遠的張祿,微微皺眉,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遙遙拋過去一壺仙家酒釀。

  張祿接在手裡,揭了泥封就開始喝酒。

  斐然望向那位白帝城城主,笑問道:「鄭先生?看夠了沒有?」

  鄭居中點頭道:「差不多。」

  言語落定之時,托月山上的一位妖族修士,砰然碎裂,金丹、元嬰和皮囊魂魄盡碎。

  鄭居中微笑道:「買一送一。」

  又有一位身為某個蠻荒大王朝國師的妖族修士,同樣的下場。

  一些個被殃及池魚、略顯手忙腳亂的妖族修士,對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大駡不已。

  但是更多的,是一種忌憚。

  不僅僅是托月山那些妖族,文廟這邊,也有不少人覺得頭皮發麻。

  能夠登頂的山巔修士,沒幾個是腦子不好的,而且各有各的擅長,某些一技之長,壓箱底的術法神通,或是殺手鐧,都會讓對手防不勝防。

  但是面對這樣的一個白帝城城主,只要有宗門有家眷有嫡傳的人,誰不擔驚受怕。

  鄭居中曾經有一句極其自負、極其惹人厭的言語,「我這輩子,只看不起有顆腦袋卻不動腦子的人。」

  在蕭愻現身之後,一個不知名的消瘦老者,拄著拐杖緩緩而行,好像是剛剛到的托月山,老人隨隨便便挑了個偏遠位置站定,然後看了眼符籙於玄,再看了眼龍虎山大天師,然後面帶笑意,懷捧拐杖,與兩位道人打了個道門稽首。再面朝文廟議事的佛門高僧,單掌在胸前,輕輕低頭。最後更是與禮聖作了一揖。

  禮聖點頭致意。

  是一位天外來客。

  不見蹤跡很多年了。

  陸芝疑惑道:「誰?」

  齊廷濟嘆了口氣,「斐然和切韻的師祖,那個老鼠洞的開辟者。」

  阿良捏了捏鼻子,「聽說當年道祖騎牛過關,是有些想法的。」

  陳平安瞬間身形佝僂,再緩緩挺直腰桿。

  那個不速之客的老人,笑道:「先前議事,談妥了的,就締結山水盟約,沒談妥的,都可以答應,反正都不算過分,無非是想著靠那三個書院小小螺螄殼,一點一點教化蠻荒,願意耍就耍去,反正你們讀書人,最喜歡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勾當。我們只有一個要求,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只要想來蠻荒天下,文廟都別攔著。至於那些打敗仗的,留在那邊,你們該殺殺,該抓抓,托月山都不管。如何?」

  禮聖笑著搖搖頭。

  亞聖沉聲道:「此事不議。」

  老人雙手抵住拐杖,哦了一聲,點頭笑道:「那當我什麼都沒講,你們雙方繼續議事。」

  伏勝皺緊眉頭。

  老秀才撫鬚瞇眼。

  斐然笑望向董老夫子,問道:「那咱們就繼續聊?」

  董老夫子默然,似乎在與禮聖以心聲言語。

  然後董老夫子顯然有些意外。

  不是因為禮聖說了什麼,而是什麼都沒有說。

  好像禮聖就沒有聽見他的那個問題,到底要不要繼續與托月山聊下去,以及大致怎麼聊,是更進一步,還是後退一步。

  老秀才有些傷感。

  不知道誰說過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好像是說有些位置上,沒有少年,只有老人了。

  就在此時,一襲背劍青衫,毫無徵兆,向前跨出一步,說道:「那就打。」

  左右一步跨出。

  接下來這場仗,打輸了,他就不姓左,姓右。

  阿良伸了個懶腰,雙手捋過頭髮,大步跨出,淡然道:「痛快。」

  齊廷濟向前一步。

  陸芝向前一步。

  於玄大笑一聲,大袖飄搖。

  火龍真人同行,要去領略一下曳落河的大水滔滔。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亦是向前一步,既然先前與文廟承諾,會親自下山遊歷一甲子,那麼蠻荒天下,也是龍虎山之外的山下。

  曹慈前行。劍氣長城曾是他練拳之地,還曾在那邊建造小茅屋。如今境界高了,自然要出城遞拳。

  元雱向前跨出一步。

  劉聚寶笑容燦爛,掙錢去,這次要掙個天不管地不管文廟更不管的神仙錢。一展宏圖,財運滾滾!

  宋長鏡冷笑著向前一步。大驪如何,寶瓶洲如何,都與他關係不大了。既然如此,那就去問拳托月山。

  柳七微微一笑,好像還沒去過蠻荒天下,那就去看看。

  蘇子笑著前行。

  張條霞一步跨出,聽說那曳落河水深魚大,不去就可惜了。

  淥水坑淡淡夫人,若是蠻荒天下歸為浩然,那麼她這個陸地水運之主的權柄,豈不是要翻一番?至於打架嘛,打誰不是打。

  青神山夫人,她要去劍氣長城看看,劍氣長城的劍修,喝過青神山酒水。可那酒水,到底是假的。要帶上貨真價實的,她要為所有豪傑斫賊卻無名的劍修,以酒祭奠。那麼既然去了劍氣長城,不順便去南邊瞧瞧?要去。

  許白前行一步。

  兵家姜老祖和尉老祖,相視一笑,一同向前跨出一步。

  商家范先生會心一笑,撒錢去。

  縱橫家老祖師,與范先生幾乎同時跨出一步,對視一眼,爽朗而笑。

  劉蛻,禿鷲一樣的少年,眼神兇狠,滿臉陰鷙神色。他娘的,在扶搖洲家鄉,宗門損失慘重,堂堂飛升境,跌境不說,宗門上下嫡傳,十不存一,山頭盡毀,害得老子都快變成一條光棍了,機會難得,幹死蠻荒天下這幫畜生!

  郁泮水伸手拽著那個傻乎乎少年皇帝的脖子,一起往前跨出一步。

  邵元王朝國師晁樸,帶著皇帝陛下一起前行。

  老秀才笑問道:「亞聖,怎麼說?」

  亞聖笑道:「走一個?」

  老秀才使勁點頭,「老善了!」

  隨著兩位聖人、文廟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等陪祀聖賢,都紛紛前行。

  穗山在內的山岳大神,五湖水君都跟上。

  當禮聖最終一步跨出。

  其餘所有人就都跟上。

  一襲青衫長褂布鞋的年輕劍客,剎那之間,微微彎腰,不再辛苦壓制體魄,瞬間變成了一襲鮮紅法袍,整個人的身形,彷彿再無血肉、筋骨、經脈,而是純粹由千萬條絲線構成。

  人不人鬼不鬼的劍客,緩緩直腰抬頭,沉聲道:「那就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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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5 01:32:5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八十七章 河畔

  依舊是遙遙對峙的兩座天下,只是這一刻,浩然天下那條直線,人人前行一步。

  約莫有三成人,是跟隨一襲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的年輕隱官,都要跟蠻荒天下再幹一架。

  其餘七成,是跟隨禮聖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這三成之內,有那劍氣長城三飛升、一仙人四位劍修,有即將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的符籙于玄,有從不撂狠話的龍虎山大天師,有一個能在托月山隱藏兩顆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這對武夫十境師徒,有元雱、許白這樣的年輕人,未來浩然天下的頂梁柱。何況文廟學宮書院的儒家聖賢,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須要等禮聖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

  所以說,其實不是三成,事實上是最少五成。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浩然天下的文廟,真的會隨時隨地都會開啓戰事,還禮蠻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

  而且只要打起來,就會極其慘烈,絕對不會是小打小鬧。對雙方而言,就都再無半點回旋餘地。因為這不是某位文廟老夫子討價還價的虛張聲勢,不是某個儒家聖賢的熱血上頭,然後為不痛不癢鬧上一場,為浩然天下占點小便宜,就會見好就收。

  比如阿良肯定會找那個口無遮攔的妖族修士。左右會問劍蕭愻,分生死。

  趙天師會攜天師印、背仙劍萬法,直接深入蠻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至於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遠遊,這位大天師還會做什麼,當然是順手降妖除魔。

  鄭居中這尊始終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會更加如魚得水,行事無忌。裴杯曹慈,宋長鏡,甚至極有可能是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會陸續趕赴蠻荒天下。更意味著,所有已經返鄉的劍氣長城外鄉劍仙,都會再次重返劍氣長城,再次並肩作戰,聯袂一路御劍往南。

  會有武夫出拳,劍仙遞劍。

  柳七,蘇子的詞篇,會在蠻荒天下一一大道顯化。

  墨家鉅子會在蠻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別家的墨家遊俠,會再一次同仇敵愾,在異鄉捨生忘死。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會教蠻荒天下何謂貧道略懂火、水雙法。

  一旦戰場轉換,身在異鄉,反正四面八方皆是敵寇,所有浩然山巔大修士,都會不再束手束腳。

  而且怕就怕這些來自浩然山巔的術法、飛劍和武夫宗師的拳腳,每一支大軍的集結、推進、駐守再推進,都有著縝密精細的算計和布局,環環相扣,每個環節都會充滿一種「追求利益最大化,誰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沒有任何仁義道德上的負擔。守浩然,誰死誰活,捫心自問,多有為難處,處處都有後顧之憂,事事都在拖泥帶水。攻蠻荒,還有什麼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經置身戰場了,無論是山上修士,還是山下精銳,無論是家國大義驅使,還是開疆拓土之功的誘惑,或是不計代價的報仇雪恨,無非就是個與蠻荒天下分出個你死我活。

  陸芝深呼吸一口氣,神采奕奕,拇指輕輕摩挲劍柄,問道:「左右,阿良,不如我們三人走趟托月山?」

  是學那萬年之前的老大劍仙,龍君,觀照,三人聯袂問劍蠻荒天下。

  齊廷濟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問劍托月山。龍象劍宗如果只是少了個首席供奉,問題不大。

  左右說道:「我會先問劍蕭愻,如果還能出劍,就一起去托月山。」

  阿良低頭手指拈動衣角,哀怨不已:「陸姐姐都沒喊一聲阿良弟弟,我傷心得都要提不起劍了。」

  陸芝臉色不太好看。「提不起劍」這個說法,原本誰會多想?可就因為這個狗日的,先是在劍氣長城酒桌上廣為流傳,成為葷話,然後在一對對男女劍修道侶之間,也開始成為某種笑談。劍氣長城的風氣,被阿良一攪和,跟憑空出現瀑布似的,驟然一跌,之後又來了個二掌櫃,一跌再跌,只不過相對含蓄而已。

  陸芝說道:「在蠻荒天下創立下宗,比起選址扶搖洲,會不會更好?」

  齊廷濟笑道:「不做取捨,都可以要。」

  陸芝可以擔任扶搖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於未來蠻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選,隨便挑一位南游劍仙就是了。

  阿良使勁盯著地面,好像猶豫要不要比任何人都多走一步,出出風頭。

  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話也不敢說,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阿良委屈萬分,心聲道:「陸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陸芝直接打賞了一句:「你怎麼不直接走對面去?」

  阿良瞥了眼對面,陸芝冷笑道:「你要有這膽量,腿給你隨便摸。」

  阿良跺腳,雙手輕輕捶胸,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問道:「我沒這膽量,是不是就要給陸姐姐隨便摸了?」

  陸芝拇指抵住劍柄,「可以啊,三條腿都給你剁下來。」

  財神爺劉聚寶可能是文廟一線之上,最要感謝年輕隱官的人物。於公於私,他都希望在蠻荒天下那邊再打一場。

  而且這次皚皚洲劉氏的幾個大盟友,不會再是那個郁泮水了,而是鄭居中和白帝城,龍象劍宗的齊廷濟,玉圭宗韋瀅,以及扶搖洲劉蛻等人。

  天下錢財聚散,歸根結底,不過就是四字學問,重新分配。

  什麼情況最能夠讓無數個落袋為安的神仙錢,彷彿重新長腳挪動?當然是戰爭。戰場在浩然天下,皚皚洲劉氏,掙錢要講規矩,甚至還要捨得花錢,是用今天的銀子掙明後天的金子。其實風險不小,不然最後一次與崔瀺見面,劉聚寶一定要確定一事,你綉虎到底能不能活。

  事實證明,劉聚寶的擔憂,很有必要,先前那場自家人的文廟議事,給出的某些規矩,其實就讓劉聚寶察覺到了不太好的苗頭。可一旦戰場在那蠻荒天下,就不用那麼講究了,忌諱少,約束少,收益大。

  九位來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麼個念頭。

  年輕隱官,彷彿此人一劍,可當百萬師。

  若是這位隱官,能夠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哪怕暫時不合適當那國師,或是陳平安的宗門在自家山河之內,豈不是?美哉。

  只是皇帝陛下們,突然疑惑起來,好像沒有聽說這麼一位年輕劍仙,具體的宗門名稱?是尚未有宗門建立?那麼是否可以找關係,運作一番?如果說宗門選址,會是在那家鄉寶瓶洲無疑,可哪怕退而求其次,那下宗的選址?道理太淺顯了,自家山河之內,陳平安無論是擔任下一任帝王師,還是一座王朝境內的山上執牛耳者,君主就高枕無憂矣。

  因為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身後,站著所有劍氣長城的劍仙,除了今天議事四位,還有那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那北俱蘆洲的齊景龍,酈采,皚皚洲的謝松花,扶搖洲的謝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積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飛升城寧姚,相傳是陳平安的道侶,她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關鍵是,隱官很年輕,太年輕了。而陳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會很高。

  郁泮水以心聲與那少年皇帝說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攏陳平安來當我們玄密王朝的帝師,我以後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開心,如何?這麼些年,連那春宮圖每天至多翻幾頁,都要有人管,你心累,其實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如果不是無法修行,注定活不過我,會死在我前頭,不然我都要擔心以後被你開棺鞭屍。」

  郁泮水與這位少年皇帝,雙方的言語交流,一向坦誠,在皇帝還是潛邸年幼皇子的時候,就是這般光景了。

  郁爺爺可以送你去龍椅坐幾十年,所以你要聽話,要比親孫子還要孝順,別學大澄王朝那個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廟告狀,做事不講規矩,逾越了兩家老祖訂立的那條底線,結果下場如何?對於文廟的條條框框,界線在哪裡,郁氏研究得比某些書院山長都要精通。

  類似這樣的關起門來說自家話,郁泮水與少年皇帝時不時就要來上一場。

  少年皇帝疑惑道:「郁爺爺,你也沒見過隱官,為何對他那麼看重。」

  郁泮水笑了起來,「因為我希望浩然天下多出一頭年輕綉虎,哪怕與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但是能夠善始善終。」

  少年皇帝驚嘆道:「郁爺爺對他的評價這麼高啊。」

  大源王朝盧氏皇帝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國師,聽說隱官曾經遊歷過龍宮洞天,與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還有最南端披麻宗,東邊的春露圃,關係都很好?」

  崇玄署楊清恐笑道:「確實都很好。其實計較起來,咱們大源與落魄山還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條元嬰境的青蛇,來北俱蘆洲走江濟瀆,我們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經聯手靈源公和龍亭侯,為其一路開道護送。所以陛下就等著吧,下次隱官再來遊歷北俱蘆洲,說不定就能見到他了。」

  盧氏皇帝點點頭,只是心思複雜。

  楊清恐笑道:「國師頭銜,哪怕我願意給,陛下想要送,以陳平安的性情,一樣不會接受。可若是換成其它某些分量足夠的山下虛銜,只要陛下與他談得攏,對方可能不會拒絕,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實與北俱蘆洲商貿往來,十分緊密,想要更進一步,就很難繞開大源王朝,這就是陛下的機會了。」

  這其中,其實就藏了個最為虛無縹緲的「人心」。

  就像火龍真人,前一刻還覺得文廟誰要打打殺殺去,就隨便誰抖摟威風去,反正貧道要開始潛心修行了,上一場架,那也是拼了老命的,整個趴地峰,桃山、指玄幾脈嫡傳,只要是能打的,都去寶瓶洲幹架了,所以文廟也別跟貧道提什麼天下大勢。

  因為火龍真人之前篤定一事,除非是文廟內部已經通過氣了,然後由禮聖親自開口,就能打。否則這場仗,浩然要打,只會白白死人,因為是個花架子,事實已經證明,涉及兩座天下歸屬的大戰,山上修士如何選擇,當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才是真正的勝負關鍵。

  桐葉洲和扶搖洲,是反面例子。寶瓶洲是正面例子。曾經聚攏起小半洲之力與妖族拼死一戰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間,如果不是完顔老景這個老飛升,臨陣倒戈,金甲洲北部還能多守幾年,所以被殃及池魚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對於完顔老景所在宗門修士,如今恨不得見一個殺一個,若非有兩位儒家君子坐鎮那座山頭,估計祖師堂每天都要挨上幾記術法。

  可其實完顔老景除外的一座宗門,從祖師到嫡傳再到尋常修士,在那場廝殺當中,身先士卒,折損嚴重,絕無半點怯戰。

  這個道理怎麼算,這份人心怎麼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乾脆就沒有出力的山上仙門、山下豪閥,一邊如釋重負,暗自竊喜,一邊大駡完顔老賊,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是毒蛇一窩,說不定還暗藏蠻荒餘孽,文廟必須徹查,掀個底朝天,寧肯錯殺不可錯放。

  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煩處。道義太高。喜歡占盡道理,擅長以一殺百。

  但是等到陳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龍真人就自然而然改變了看法,當然不是因為老真人與年輕人有一份香火情那麼兒戲。

  而是劍氣長城那一場仗,打得如何,大致過程和最終結果,火龍真人都看在眼裡,不然胡亂啓釁,依舊人心各異,一盤散沙,鬧呢?

  火龍真人甚至已經下定主意,文廟這邊,只要開打,完全沒問題,但是必須多出一座文廟的避暑行宮,而且絕對不是先前一撥年輕人的軍機郎議事那麼簡單,不能好像只是幫著文廟這邊查漏補缺、至多給幾個天馬行空卻行之有效的建議,必須擁有在關鍵事項上一言決之的獨斷權柄。

  誰最瞭解蠻荒天下?就是那個說要打的年輕隱官。

  那個小子,是劍氣長城的外鄉人,但是最終卻能被劍修視為自己人,哪怕破格擔任隱官,竟然無波無瀾。

  浩然天下是怎麼個尿性,陳平安更懂。沒關係,崔瀺的事功學問,在寶瓶洲一役過後,其實已經贏得了人心。

  如今的寶瓶洲山上山下,怎麼個心態怎麼個光景?小小寶瓶洲,曾經墊底的偏隅小洲,現在都已經眼中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的排兵布陣,何嘗不是如出一轍的事功學問顯化?

  只要整座浩然天下,從文廟到山巔,再到山上,山下王朝,江湖市井,真正能夠一心一意為一場戰場做準備。

  怎麼就不能打了?

  俱蘆洲曾經打得皚皚洲丟掉了一個「北」字。

  那麼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蠻荒天下丟掉一個「蠻荒」,此後千年萬年,皆是我浩然山河好了!

  不少已經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氣。

  很多位置,想要走近,尤其是想要站穩,就由不得人不去小心翼翼權衡利弊,精打細算計較得失。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于玄感嘆道:「氣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龍真人笑道:「誰錢多,誰說話嗓門大,於老兒說啥是啥。」

  于玄打趣道:「劉財神不比我錢多?聽說他早年曾經私底下找到過你,只要北俱蘆洲願意歸還那個『北』字,就有個『五千五百仙』的說法?」

  兩洲誓約期限為五千年,每個千年之內,皚皚洲願意掏出一筆巨額神仙錢,扶持俱蘆洲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在內各大宗門的一百位劍仙胚子,一路砸錢,幫助劍修躋身金丹地仙為止。反正只需要火龍真人最終給出一份百人名單,皚皚洲劉氏為首的各大勢力,就一顆雪花錢都不會差了俱蘆洲。若是這些劍修當中,有誰能夠躋身上五境,可以額外為俱蘆洲多賺取十個名額。

  火龍真人嗤笑道:「貧道只是個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總瓢把子。我說了算啊?」

  于玄點頭道:「當然是你說了算,因為你說不行,劉財神才死了這條心。」

  火龍真人不願意多談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撫鬚而笑,「於老兒,回頭我介紹陳平安給你認識認識啊。」

  于玄揪須而笑,呵呵笑道:「不用不用,這位隱官,早就聽說過我了,不然也不會每天與自己的開山弟子念叨符籙于仙嘛,讀書人講究一個今人翻書與古聖賢往來嘛,按照這個規矩,咱哥倆誰與陳平安認識更早,還真不好說。」

  火龍真人唏噓不已,「貧道總算知道為何我窮你有錢了,原來想要掙大錢,就得不要臉。」

  于玄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沒窮過。」

  火龍真人說道:「這就更說明你於老兒是天賦異稟啊。」

  于玄說道:「看來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龍真人說道:「于老兒,我就佩服你這點,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塗。」

  聽著不像是好話,可于玄眯眼而笑,輕輕揪須點頭,顯得十分消受此語。

  禮聖以心聲與那位年輕隱官笑問道:「不是意氣用事?」

  這個問題問得奇怪,禮聖都已經跨出一步,再來問。所以好像顯得十分多餘。

  那一襲鮮紅法袍輕輕搖頭,以心聲作答三字:「可以打。」

  停頓片刻,年輕隱官又補上一句,「如果有那萬一,可能是必須打。」

  禮聖笑道:「不是萬一。周密肯定會重返人間。」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最壞情況,需要幾年?」

  「短則百年,長則千年。確切數字,暫時還很難說。」

  「等到議事結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詳細策略。但是我擔心一件事。」

  「說說看。」

  「擔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蠻荒天下,為他一人拖延時間,最終還能換取禮聖一人的大道崩壞,那麼他從天上重返人間之路,就再難有人阻攔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氣,速戰速決,超乎周密的算計,儘早拿下整座蠻荒天下,再由我為兩座變一座的天下,重新制定禮儀規矩。」

  「會很艱難。」

  「艱難?有多難?有一個修行還沒幾年的年輕外鄉人,當上劍氣長城隱官那麼難嗎?」

  中年儒士模樣的禮聖,微笑道:「我是禮聖,看書多年。」

  陳平安聞言默然。

  確實。

  浩然天下的禮聖,就像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他們哪怕什麼話都不說,可只要他們站在那個地方,就能夠讓所有人安心。

  蠻荒天下齊聚托月山的頂尖戰力,或看那位被譽為浩然天下最會打架的禮聖,或看那位才離開城頭沒幾年的年輕隱官。

  一時間都有些束手無策。

  竟然有些重返劍氣長城戰場的錯覺。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臉了?

  果然只要有這個年輕隱官在,就肯定沒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幾洲,年輕隱官乖乖待在城頭,每天陪著那一襲灰袍嘮嗑,蠻荒天下在桐葉、扶搖兩洲的戰場推進,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難。

  這就像市井兩家門戶起了衝突,一場痛毆,結果誰都沒能打死對方,雙方都還沒養好傷,然後各懷心思,打算聊幾句,就在大街上擺了一桌,開始談判。闖入別人地盤的那個地痞無賴,正蹺二郎腿呢,擺出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作態,反正就是混不吝,要打就打,反正沒啥值錢家當,倒是對方,出身書香門第,不是筆啊墨啊就是畫卷啊綢緞啊,真捨得玩命?唬誰呢。

  然後一個不留神,對面那個讀書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來,要砍人。

  關鍵是這個讀書人的那些親朋好友,街坊鄰居,原本都是多少讀過幾本聖賢書的,哪怕不是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也跟著一起失心瘋。

  為何蠻荒天下打下桐葉、扶搖、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樣,即便偶有磕碰,依舊大勢難擋,唯獨打劍氣長城那麼吃疼?

  除了陳清都坐鎮劍氣長城之外,除了劍修如雲、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讓蠻荒天下萬年難進一步的,其實是凝聚的人心。浩然天下怎麼說怎麼看,劍修都不去管,要想讓我家破,必須人先死絕。所以劍修只管站在城頭一線,向南方戰場遞劍複遞劍,劍心純粹,連生死都不用管了,更何談利益得失?

  一方已經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動。

  跟著向前一步,甚至是多走一步,其實沒啥意思,難不成還後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動了。

  只見那袁首腳踩飛劍,探臂手持長棍一端,遙遙指向那一襲鮮紅法袍,大喝一聲,「小子滾回去!」

  小娃兒,僥倖活下來,就該燒高香,躲起來好好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揚言要攻伐一座天下?一個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玩意,如今再無合道劍氣長城,猿爺爺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兩個隱官。

  好個打碎浩然兩洲無數山岳、仙家祖師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氣焰,唯我獨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厭,就在那年輕隱官千萬條絲線當中,文字交織而出,雖然一閃而逝,袁首憑藉那份大道牽連,依舊得見文字,這讓天生桀驁的袁首,神色愈發凶戾,不做掉這個年輕隱官,必然後患無窮,打就打,兩座天下往死裡打才好,繼續山河破碎,連那托月山和老瞎子的十萬大山一並稀碎才好,到時候它說不得就可以歸攏大量山根氣運,憑此躋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這場大戰,都沒能打破寶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裨益,比預期收益少了半數,根本無法打破大道瓶頸。

  而這頭真名朱厭的搬山之屬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機,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實則還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頭,被它一棍砸碎的數量有多少,未來十四境的道場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數量、樣式的山脈。

  搬碎石,移斷脈,堆山根,積少成多,在自家道場中,塑造出嶄新五岳,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靈殿議事之時,哪怕之前有緋妃這個婆娘暗中幫忙,雙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舊只是搬出了兩座心中山岳道場。後來在扶搖洲和桐葉洲棍碎山頭無數,終於又被袁首辛苦積攢出兩座。只要五岳屹立道場,再合道出一座昆侖道場,袁首腳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獨行,登天去也!

  什麼青冥天下,什麼西方佛國,天下但凡有山有土處,便是猿爺爺的道場地盤。

  再等到天下無山,盡數搬遷入道場,那它就是繼三教祖師之後的最新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壽,腳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麼穗山,什麼龍虎山,都他娘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爺爺都不用兩隻手,單手一捏就碎。

  到時候殺個再無仙劍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抬起兩根手指,在身前輕輕往下虛按,竟是直接將袁首手中長棍微微壓下幾分。

  袁首臉色陰沉,轉過頭去,就要與這個大戰廝殺毫不出力、事後卻撿漏最大的托月山年輕主人,好好說道說道。

  不曾想心湖當中,立即響起一個漣漪,是那拄拐杖老者的笑聲,「朱厭,我都不生氣,你氣什麼,是想要去井底趴著,還是學那阿良,留在托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聲,收起長棍,重新挑在肩頭。

  大妖官巷一臉無辜,萬分無奈道:「什麼時候,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說雙方議事是你們,這才聊了個開頭,說要打也是你們,講點道理好不好。」

  綬臣沒有開口說話的興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萬事無憂。

  南綬臣北隱官,以前這個說法,更多是在吹捧那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總不能再過個幾年,就反過來成了他綬臣沾光吧?

  他身邊的周清高,這個小師弟,返鄉之後的那份得天獨厚,絲毫不比托月山新主的斐然遜色。

  因為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蟬蛻皮囊,而且還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陸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還有幾大王座,身外身白瑩,以及切韻,曜甲,黃鸞。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於大妖們的剩餘皮囊,對周密來說,可有可無,不是全然無用,而是意義不大。與其帶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資質極其不佳的甲申帳少年,木屐,後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成了那個意外收穫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瑩的真身遺蛻,打造成周清高的陽神身外身,再以大妖黃鸞、切韻的遺蛻,分別煉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嶄新長生橋,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托月山留下一道仙訣,專門留給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

  是那門柳七首創的柳筋境秘法,最擅長化腐朽為神奇的周密,對這門道法、這條捷徑的鑽研之深,說不定可以與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從那個練氣士第三境的「留人境」,躋身玉璞境,在短短幾年之內,就又破一境,成為一位仙人。

  什麼叫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於首徒綬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長劍。綬臣早先背後劍匣所藏五劍,在大戰當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才會背著六把。

  劍修流白,相對而言,得到先生的饋贈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還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頂碧芙蓉冠。

  盤腿而坐的蕭愻,咧嘴而笑,她抬起雙臂,雙手揪住兩根羊角辮,這個接替自己位置的小傢伙,本事不錯嘛。

  張祿一邊喝著酒,一邊打量起對面那個慘不忍睹的身影,很難想像,當年那個小心翼翼遊歷倒懸山的背劍少年,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劍修竹篋身後所背長劍,顫鳴不已。

  當陳平安變成這副熟悉模樣後,流白的臉色微變。

  在城頭練劍那些年,她與離真,其實是與陳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劍修。

  而他們兩位劍修,都等於在年輕隱官手上死過一次。

  作為托月山大祖嫡傳弟子的離真,死在了那場捉對廝殺當中,也是那場驚心動魄的換命,讓蠻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劍氣長城,竟然有人能夠頂替寧姚出劍。

  之後,流白在內的甲申帳五位劍修,皆在托月山百劍仙之列,並且名次都極為靠近,竹篋,離真,雨四,灘,流白,精心設伏,依舊圍殺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場伏殺過程中,反而被陳平安擰斷了脖子。

  周清高朗聲開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隱官大人為何執意要打。劍氣長城損失最為慘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劍修,確實最有資格與我們蠻荒天下尋仇。而且隱官大人所在文聖一脈,大驪國師崔先生,與山崖書院山長齊先生,都已不在,隱官作為文生先生的關門弟子,同樣有理由與蠻荒天下講一講道理,以直報怨,天經地義。」

  周清高面帶笑意,娓娓道來:「無論是以劍氣長城劍修身份,還是如今的文脈儒生身份,陳平安說一句『打就打』,最有資格的,最問心無愧。」

  劍氣長城,最後一場大戰,打得很不劍氣長城。

  說是拜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所賜,其實蠻荒天下六十軍帳,再清楚不過,是拜一人所賜。

  不是說陳平安一人,真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夠僅憑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計整座蠻荒天下。

  而是陳平安「吃掉」了隱官一脈所有劍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宮所有檔案秘錄,吃下了蠻荒天下的所有戰場布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劍仙的威望,能夠讓隱官一脈的任何一把傳信飛劍,就可以輕鬆力壓每位岳青、米祜在內的巔峰候補劍仙。

  戰場上,大妖仰止在衆目睽睽之下,她擰斷了一位南游蠻荒的岳姓大劍仙頭顱。劍氣長城群情激憤,但是避暑行宮傳信不救,雖然違令出城遞劍者,數量不少,卻並未形成牽一發動全身的戰場形勢。之後雙方劍修的那場相互問劍,飛劍浩蕩如江河,劍氣跌宕如大瀑,劍氣長城的出劍,更是精準到了每一處細分戰場,每一位地仙劍修,對誰出劍,何時出劍,劍落何處,都有規矩。

  所以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與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個路數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廟議事衆人,不在意蠻荒天下多出幾個飛升境劍修,但是誰都不希望托月山主人,未來的蠻荒天下共主,是一位新文海。

  那麼蠻荒天下山巔群妖,同樣不希望,浩然天下成為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

  「這個狗崽子,說話真陰險。」

  郁泮水嘖嘖稱奇,「皇帝陛下,學到沒?這才算是會說話。」

  就那麼幾句話,可意思很多,藏得還不深,關鍵是不純粹在胡扯,很容易讓人多想。

  對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廟議事衆人,兩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來,劍氣長城其實沒幾個人可以死了,文聖一脈的清譽聲望、文廟地位,更會水漲船高。至於文聖一脈,左右,劉十六,他陳平安,頂多加上一個老秀才,反正就這麼幾號人,但是枝繁葉茂的禮聖一脈,亞聖一脈的學宮、書院儒生呢?

  年輕隱官既報私仇,又可得利最多。

  天大便宜,為何不打?

  你們浩然天下,還願意跟著這麼一個旱澇保收的年輕隱官,再打一場嗎?那個年輕人只需要躲在幕後運籌帷幄,死的人,反正不會是他。第一場大戰,他都能活著從半座劍氣長城返回浩然,接下來這一場,當然就更不會死了。

  此處歪理,別處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說不定只覺得刺眼。

  所以這番話,不是說給那些跟隨年輕隱官一同前行之人聽的。

  話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聽不進去,沒有當真,以後等到真正打仗了,就開始會聽進去,肯定會多想。

  少年皇帝使勁點頭,嗯嗯嗯,附和郁胖子。

  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對那年輕隱官,是越來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夠讓蠻荒天下的大妖們如此刻意針對,最早那些陰陽怪氣的調侃,看似嘲諷,好像是在噁心那個隱官,可為啥蠻荒天下不去調侃懷蔭,不去打趣劉氏財神爺?犯不著嘛,看不起嘛。

  看來以後一定要找機會稱兄道弟去,這條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說不定以後郁老胖子對自己,都要客氣幾分,再不會每次在御書房只有「君臣雙方、爺孫兩人」了,老胖子就經常從袖子裡拿出把剪刀,哢嚓哢嚓剪指甲,還要時不時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褲襠。

  青神山夫人皺眉不已。

  百花福地花主,如果覺得自己設身處地,與那年輕隱官更換位置,好像也沒什麼太好的應對之策。很多事情,其實越解釋越渾濁,可要是不解釋,就只能吃個悶虧。

  官巷驀然大笑道:「隱官大人有點私心怎麼了,文廟這邊不管給出多大的封賞,都是他該得的,憑本事活下來,憑戰功當聖賢,誰敢嘰嘰歪歪,老夫第一個不服氣,良心被狗吃了嗎?!如果不是隱官大人力挽狂瀾,今天議事,說不得咱們雙方就都在你們文廟廣場了!」

  大妖官巷本來想說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嗎,只是看對方筆直一線氣勢洶洶的架勢,覺得做事說話,還是要留一線。

  陳平安瞥了眼周清高,冷笑道:「甲申帳之所以毫無建樹,就是因為有你這麼個小廢物領頭。」

  那個拄拐杖的老人,笑了笑,與袁首、緋妃和五岳都心聲一句。

  只見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人,瞬間雙膝微曲,身形佝僂如駝背,只是剎那之間,年輕人又再次挺起腰桿。

  陳平安只是看向那個周清高,「聽說周密收了你做關門弟子,那他以後就別想打開門見人了。如果換我是綬臣,現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頭,求你來當大師兄,只要別當小師弟,當大師姐都成。」

  綬臣啞然失笑。

  至於那些在半座城頭上練過劍、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托月山剩餘百劍仙,對於這個經常與龍君、離真「儒雅談心」的年輕隱官,更是印象深刻。有事沒事,隔三岔五,誰練劍遇到瓶頸了,或是實在悶得慌了,劍修們就挪步去往龍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隱官大人,誰要是運氣好,能與那個傢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榮幸。不過年輕隱官露面次數極少,不是誰都能見著的,討句駡都很難,反正比破境難。

  來了。

  流白心中幽幽嘆息一聲。

  陳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幫忙,浩然打蠻荒,勝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勝算,硬生生給你們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還真不敢說個打字。如果我在文廟說得上話,以後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讓你們一個當甲申帳輸聖,托月山躺聖,一個勤勤懇懇,用心謀劃,負責幫忙送人頭,明天送完袁首的腦袋,後天送緋妃的頭顱,送完飛升境再送仙人,送得讓浩然天下應接不暇,估計都要忍不住勸你別送了,戰場上雙方好好打,這樣的戰功,感覺受之有愧。一個躺著躺著就當上了托月山扛把子,躺著躺著就成了文廟的最大功臣,該你們當聖賢。不過回頭我還是要問問文廟,你們倆是不是安插在蠻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連累給砍死了,我會篆刻兩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于玄倒抽一口冷氣。

  好狠,凶殘。

  火龍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劍氣長城啥地兒啊,風水可以啊,以前多悶葫蘆一小子,怎麼去了劍氣長城幾年,就這樣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隱官風采依舊。」

  禮聖突然問道:「陳平安,有沒有抱怨我把你拉過來議事?」

  齊廷濟,雖然是一位境界足夠的老劍仙,能夠代表一部分的劍氣長城,但是絕對無法決定飛升城劍修的選擇。

  陳平安老老實實答道:「起先是有一點的,不敢說全然沒有。但是等到文廟宣布恢復先生的身份,就沒有了。」

  禮聖又問道:「說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為第二個崔瀺?」

  陳平安開始沉默。

  當自己開口之後。

  其實陳平安就已經感覺到自己腳下那條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條岔路,好像道路盡頭,就站著那個曾經離經叛道的大師兄,浩然綉虎。

  直到那一刻,陳平安才真正理解為何師兄崔瀺,當年為何選擇外人眼中的欺師滅祖,為何要脫離文脈,放棄文聖首徒的身份。

  有些選擇,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了,才能不用有任何負擔和愧疚。

  比如這次文廟議事,一旦與蠻荒天下真正開戰,對於自家文聖一脈,其實長遠來看,是弊遠遠大於利的。

  戰場上的任何傷亡,都會是文聖一脈的永久污點。任何一場戰役的失利,都會是陳平安和文聖一脈的「功業瑕疵」。

  此後百年千年,都會被秋後算帳,被翻閱老黃曆,從文廟到書院,到每個山下王朝,會讓後世所有的讀書人,各持己見,雙方爭吵不已。就算文聖一脈從此開枝散葉,文脈能夠源遠流長,卻很難真正在書齋安心治學。不是說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複雜,一百個人中,哪怕只有兩個人不講理,就會被硬生生攪成一灘渾水,如果再多出幾個看似講理之人,多講幾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話,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說幾句煽風點火的風涼話?

  所以先前某一刻,陳平安腦海中的一個念頭,就是脫離文聖一脈,暫時只保留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身份。

  至於落魄山將來怎麼辦,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幾步。

  其實很多事情,陳平安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裝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在劍氣長城,能做的,都盡力了。陳平安可以問心無愧,因為自己已經盡了十二分的努力。

  他不願意好像從十四歲第一次離開家鄉後,就變得好像一個不是走在去往他鄉的遠遊路上,走到了,也還是個異鄉人。

  他也會希望,自己的人生,有那麼一大段歲月,都是安安定定的,就在家裡。練劍練拳之餘,可以想著心愛的姑娘。

  可是他都能夠為一些劍氣長城的孩子安排退路,能夠聯手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劍修,為飛升城撰寫那幾本冊子,去幫助飛升城在嶄新天下爭奪大勢。

  那麼一個看似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會返回人間。

  師兄崔瀺為何在劍氣長城,會有那番自問自答?

  「天下太平了嗎,是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我看未必。」

  斐然為何能夠成為托月山主人,蠻荒天下的主人?

  這與陳平安當年突然被老大劍仙一舉提拔為隱官,是不是很像?

  綬臣,流白作為嫡傳和劍修,為何沒有跟隨周密登天?

  周清高為何一身氣象大變?哪怕對方刻意隱藏境界,但是陳平安對這個曾經的甲申帳少年,極其上心,當年雙方在崖畔遙遙相對,少年木屐,絕無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氣。

  至於周密本人,當真無法吃掉袁首、緋妃在內的其餘王座?總不至於是吃飽了撐著了。在尚未收回陽神身外身的白瑩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頭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經能夠吃掉一個蠻荒天下十四境的「陸法言」了。如果周密當真將全部賭注,都押注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遺址,以周密的「獨-夫」心性,肯定不介意多吃幾頭王座、飛升境大妖。

  這就意味著,周密是在找那個兩座天下大勢的均衡點。

  周密哪怕已經遠離人間,可是蠻荒天下依舊會在他的嚴密掌控之中,會繼續悄然運轉。斐然,綬臣,托月山,其餘幾頭老王座,以及更多暗藏的棋子,都是周密留在天下的棋子。

  而浩然天下的戰後人心,也等於是周密的一顆棋子。

  學生崔東山在教棋的時候,曾經笑著說了句,早年跟鄭居中下完彩雲局後,雙方有了兩個感想。

  一個是覺得棋盤太小,只有縱橫十九道。

  再一個,就是圍棋對弈,一方棋手真正高明處,是打破規矩,再訂立規矩,對手卻只能死守規矩不變。

  這才是真正的無理手。

  當時陳平安好奇詢問,「比如?」

  「棋盤上,雙方棋子,非黑即白,黑吃白,白吃黑,這就是老規矩。黑吃了白,白子變黑留在棋盤上,還是不高明,因為太明顯,可若是那枚白子留在棋盤,作用卻等同於黑子,而且何時變化,得是棋手說了算。能夠做到這個,才算走到了那個『奉饒天下先』的境界。轉瞬之間,隨便屠大龍。或是於絕境處,起死回生。」

  崔東山所說棋理,陳平安當然聽得懂。

  只是棋理如道理,不等到親身經歷,是很難真正體會其中玄妙、凶險、神鬼莫測的。

  這樣的浩然賈生,才值得托月山大祖,心甘情願拿出一座蠻荒天下,放心托付給文海周密。

  周密的上中下三策,因為浩然天下守住了寶瓶洲和南婆娑洲,周密最終聯手托月山大祖,直接選擇保存底蘊,使得蠻荒天下的下策,好像變成了文海周密一人的上策。

  但是一局棋,還沒真正下完。其實只是進入收官階段。

  斐然、周清高這些,依舊不是棋手,還沒有擺脫周密的棋子身份。

  接下來就該輪到周密坐鎮古天庭遺址,俯瞰數座天下的整個人間。

  托月山要為周密爭取到某個契機,比如百年之內,托月山一定要拖住浩然天下,拖住禮聖的補天缺!

  捨得讓出蠻荒天下極多版圖,也一定要將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從山巔修士,到所有年輕修士,一並拽入戰爭泥濘當中。

  但是托月山肯定需要保證一件事,蠻荒天下必須不能真丟了。這是一個極其微妙、極其講究分寸的選擇,蠻荒天下既不能全部丟掉,不然那個周密,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一座換了主人的新天庭,就只能孤懸天外。但是也絕不能讓讓浩然天下休養生息,任由禮聖恢復浩然天下的全部天時。

  陳平安如果不是參加這場文廟議事,這些事情,就都不用他去憂心。

  可既然來了。

  怎麼辦?

  那就乾脆速戰速決,打爛蠻荒天下,斬殺所有山巔妖族修士。贏得一個真正的萬年太平!

  聽崔東山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就已經有人開始為蠻荒天下說那公道話了,說它們那邊,天下貧瘠啊,是連活都要活不下去了,多可憐,所以來浩然,錯是錯,其實卻是情有可原的。

  爭取讓師兄崔瀺都要覺得的那個「未必」,一鼓作氣,變成定局。不然等到周密成功返回天下,下一場戰事,注定只會更加慘烈。因為周密根本不願意做什麼縫補匠,他要萬事萬物,都在他手中重建,別說是浩然天下的生死存亡,就連蠻荒天下的一切有靈衆生,山河版圖,周密到都不介意推到重來。

  既然如此,禮聖不合適說的,我來說。

  禮聖問道:「不後悔?」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會。」

  我們都要成為强者,我們都應該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禮聖輕輕點頭,「那我就不跟你先生計較那些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了,煩人是真煩人,都想動手打人了。」

  老秀才與誰都好說話。

  唯獨在至聖先師和他這邊,那是真會撒潑打滾的,尤其是老秀才一旦真急眼了,陰陽怪氣得半點不講道理。

  陳平安無言以對,忍了半天,大概是習慣成自然,擔心那個萬一,只好試探性說道:「禮聖真要動手,也懇請挑個沒人地方,我先生好面子。」

  禮聖不置可否,抬頭看了眼天幕,收回視線,微笑道:「既然已挽天傾一次,天就塌不下來了。周密這個難題,崔瀺不是留給你這個小師弟的難題,而是給我們這些老人的。」

  「這次拉你過來議事,就像你所想,確實是要你幫我說出那句話。」

  「我年紀大,撂狠話,沒什麼意思。換個年輕人來說,更有……氣勢?」

  「所以你別擔心,以後只管安心修行,遇到事情,有幾分氣力就出幾分,文廟不是擺設。至於功勞什麼的,你也別學老秀才,這筆賬到底怎麼算的,從飛升城到落魄山,你是當慣了賬房先生的人,應該很清楚,別跟文廟這邊裝傻。」

  陳平安只是聽著,然後老老實實保持沉默。

  禮聖嘛,說什麼都是道理。

  禮聖一震衣袖。

  天地氣象渾然一變。

  一直被「朱厭」在內的某幾個大妖真名,壓得幾乎快要窒息的陳平安,突然瞬間如釋重負,重新變成了一襲青衫。

  禮聖最後提醒道:「陳平安,稍後你還要參加下一場河畔議事。」

  與此同時。

  蠻荒天下那條直線上,一左一右,最兩邊,多出了兩位。

  只不過並非通過托月山的鏡花水月現身,反而像是從文廟這邊,跨越那座蠻荒天下山河圖,走到了那邊。

  白澤!

  浩然九座雄鎮樓,鎮白澤的那個白澤。

  十萬大山的老瞎子!

  聚集在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先是愕然,然後嘩然,最終喧鬧震天。

  絕大多數的妖族,無論是飛升境大妖,還是身居某個顯赫位置的玉璞境,它們第一次如此沉默且整齊,向那位存在,或者抱拳行禮,或者握拳捶胸,以示敬意,偶有開口,都是同樣一個說法,尊稱一聲白澤老爺。顯而易見,對於蠻荒天下來說,白澤,才是那個最有資格擔任天下共主的存在。

  至於白澤老爺為何在萬年之前,選擇背叛蠻荒天下所有同類,在先前那場大戰之中,又為何袖手旁觀,怨氣歸怨氣,服氣依舊服氣。

  道理再簡單不過,白澤活得夠久,足夠强大。

  再說了,只要白澤老爺這次願意返鄉,那咱們再去一趟浩然天下,都沒問題!

  更何況,還有那個兩不相幫一萬年的老瞎子,竟然這次也選擇站在了蠻荒天下這邊。

  不過浩然天下這邊,一左一右,同樣出現了兩人。

  一個雞湯和尚,曾經護送那位為浩然天下傳法點燈之人。有些佛書記載,正是老和尚為其掌燈護法三十載。

  以及一位消失了三千年的斬龍之人。

  因為白帝城城主,已經轉身,與那位老者,低頭抱拳。

  哪怕只是遙遙看見一眼的蠻荒天下的緋妃,都覺得渾身不自在。更何談浩然天下的淥水坑淡淡夫人,以及所有五湖水君,自然都感受到了一股氣勢磅礡的大道壓勝。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雙眼凹陷,雙手負後,微笑道:「我就是看個戲,站哪裡不是站。」

  一襲雪白長袍、不再青衫落拓的那個斬龍之人,今天終於恢復真實面容,是一位看著很年輕的男子,好像與老瞎子針鋒相對,笑道:「殺誰不是殺。」

  今天對峙雙方,浩然天下,蠻荒天下。

  在兩者之間,又有一座屹立萬年的劍氣長城。

  其實哪怕是文廟議事衆人,絕大部分山巔修士,都不曾去過劍氣長城。

  更多浩然天下的人,其實從未真正瞭解過劍氣長城。

  只是聽說那邊劍修如雲,那邊的人都會敵視浩然天下。

  就好像那邊的人,就只是劍修,只有劍修。

  不講道理。粗鄙不堪。只會練劍,是異類。

  沒有悲歡離合。

  那邊的生生死死,好像都與浩然天下關係不大。

  因為沒見過,沒聽說,不知道。

  所以在地上那幅蠻荒天下山河圖的邊緣地帶,出現了最新的一條長線,是那劍氣長城。

  接下來一幕。

  哪怕是陳平安這種人,都開始老臉一紅……覺得禮聖這個手筆,太不講理了。

  因為那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是一座酒鋪,還有一對楹聯。

  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傑寂寞。

  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麼。

  最後是那橫批:飲我酒者可破境。

  老秀才拿骼膊一捅身邊聖人伏勝,「咋樣?」

  伏老夫子只得「物歸原主」,無奈道:「絕了。」

  左右伸手抵住額頭。

  阿良感慨萬分,「好字,學我。」

  青神山夫人會心而笑。

  這就是劍氣長城的那座酒鋪?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壺酒,開始飲酒。

  因為接下來一幅畫卷,是一堵牆,掛滿了木牌。

  一塊塊酒鋪的太平無事牌。

  不少無事牌,其實連陳平安都沒有見過。

  因為當時陳平安已經去了老聾兒坐鎮的牢獄。

  再次重見天日,去往城頭,飛升城已經飛升離去。

  花好月圓人長壽。劍修高魁。

  而此人,也是劍氣長城龍君一脈的最後一位劍修。此人此生最後一次出劍,是高魁問劍龍君,是晚輩問劍祖師。

  為情所困,劍不得出。風雪廟魏晉。

  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南婆娑洲大瀼水弟子。

  此地酒水價廉物美,極佳,若能賒帳更好。陶文。

  師父賣酒,徒弟買酒,師徒之誼,感人肺腑,天長地久。弟子郭竹酒。

  昔年風流不足誇,百戰往返幾春秋。痛飲過後醉枕劍,曾夢青神來倒酒。

  然後那個不通文墨的元嬰老劍修,猶不盡興,偷偷摸摸,用了個化名作署名,又寫了一塊無事牌。

  鬥詩一事,老子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二掌櫃除外。

  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這是北俱蘆洲一位元嬰劍修寫的,戰死了。

  太徽劍宗第四代宗主,韓槐子。此生無甚大遺憾。

  韓槐子也戰死了。

  寧姑娘,你有了喜歡的人,我很傷心。劉鐵夫。

  這是劍氣長城的一位龍門境本土劍修,躋身了金丹沒多久,就戰死了。

  老子看遍無事牌,斗膽一言,我浩然天下劍修,劍術不如劍氣長城又如何,可字,寫得就是要好許多!

  這塊無事牌,是唯一一塊正反兩面都寫有文字的。

  浩然天下如你這般不會寫字的,還有如那二掌櫃不會賣酒的,再給咱們劍氣長城來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正面是扶搖洲一位年輕金丹劍修所寫,反面是劍氣長城一位元嬰劍修所寫,後來雙方還成了朋友。

  禮聖一脈君子王宰也留下了一塊無事牌。

  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無事牌上兩句話,第一句是行書,第二句是蠅頭小楷。

  一塊署名中將「仙」字塗抹、再改成「修」字的無事牌。

  從不坑人二掌櫃,酒品無雙陳平安。

  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櫃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流霞洲劍仙司徒積玉,老子玉璞境,怎麼就不是劍仙了?

  林君璧飲過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

  來時元嬰,去時元嬰,不曾破境,愧對美酒。北皚皚洲,鄧涼。

  喝得酒,殺得妖,作得詩,才情不輸二掌櫃,相貌惜敗吳承霈,我這一生很圓滿,就缺個媳婦了。

  兜裡有錢,喝垮酒鋪。

  劍術尚可。

  老子與阿良聯手,可殺飛升境大妖。

  阿良如果將來躋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臉皮。

  放你娘的屁,這場大道之爭,狗日的爭不過二掌櫃。

  納蘭彩煥,我去去就來。

  牧笛,駝鈴,皆是風過聲。

  好林泉都付與閒人,好娘們都被拐走了。

  這輩子未曾醉過,怨酒。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世間無好喝之酒,狗日的還我酒錢。

  陸芝確實好看。

  人生苦短,練劍太難。

  托是什麼,不存在的。二掌櫃坐莊,高風亮節,光明磊落。

  阿良是那中土神洲書香門第出身?我打死不信。隱官真不是那浩然天下的高門豪家子?我不信。

  納蘭老賊,要麼滾遠點,要麼給白姑娘一個名分。

  左右劍術比我略高一籌。

  疊嶂姑娘,如果二掌櫃對你毛手毛腳,告訴我一聲,我去告訴寧姚。

  這一遭,乘興而來,乘興而去。

  次次都是我結帳酒水錢,如果哪天我不在酒桌旁邊了,二掌櫃,給我個面子,為那群窮光蛋朋友破例賒欠一次,先行謝過。

  浩然天下,有哪九洲?曾經聽過,已經忘了。

  看了她一眼,人間顔色如塵土。

  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夏天的蟬鳴特別吵人,冬天路上積雪凍屁股。只是忘記了哪一年。

  憑什麼我是劍仙他是元嬰劍修,五十歲的時候,我還是龍門境,他就是元嬰境。救我作甚?

  怎麼會有一座天下,只有一輪明月?與老子一般打光棍嗎?

  有些事,總是姍姍來遲。有些人,總是匆匆離去。喝酒真苦。

  她那麼大的腚,那麼細的腰,到底有啥子好嘛。

  黃花黃,白雲白,青山青,少年年少。

  一拳就倒二掌櫃,笑得我腰子疼。

  桌上燈半黑,窗外月半明,有人覺得不夠亮,有人覺得不算黑。還剩酒半壺,吐完再喝啊。

  皇帝宰相狀元郎,是什麼東西,能當佐酒菜嗎?祖墳又是什麼?

  對錯都在酒碗中。

  我家城頭,高過白雲。浩然有嗎?

  城頭劍氣,龍蛇飛動。

  幾天沒來大碗喝酒,無事牌怎麼這麼多了?

  已負美人辜負劍。

  呱呱墜地,大笑而去。

  不是劍修怎麼了,偏要來這裡喝酒。

  年復一年勤勉練劍,也沒練出個上五境。倒是喝那啞巴湖酒沒幾碗,就真喝成了個啞巴。

  今天好像沒什麼可寫,下次喝過酒再補上。

  最近二掌櫃不來蹭酒,買酒的姑娘們都少了,喝酒沒滋沒味啊。

  牆上無事牌晃得厲害。可我沒喝醉。不比劍術比酒量,董三更加上陳熙,都要喊我哥。

  老大劍仙,你不收我為嫡傳弟子,憑良心說,是不是怕我劍術超過你老人家?

  我們這邊,玉璞境都只是劍修,聽說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嬰劍修,就是什麼劍仙了,老子沒被綬臣砍死,差點被這種事笑死。

  二掌櫃不是個娘們,真心可惜了。

  今天換了件緊身些的衣裙,坐在不寬的長凳上喝酒,好像隱官大人蹲在路邊一直看我。

  老子只要喝過了酒,劍砍董三更,拳打狗日的,腳踢二掌櫃。

  聽說浩然天下的仙子,每次往臉上塗抹胭脂水粉,得耗費半個時辰,那還不得有個七八兩重?真能好看嗎?

  做過一個夢,不知是哪裡。

  男女情愛,相互喜歡時,是圓圓鏡,團團月。情傷過後,就是一錘碎出無數月,好像沒那麼喜歡了,但是記起更多。

  坐在小板凳上當說書先生的二掌櫃,有點瀟灑。

  外鄉劍修,都早些回家。

  陳平安是我家鄉人。

  見此美景,感激不盡。

  ……

  禮聖拂袖收起畫卷,笑道:「再議。」

  至於雙方何時何地再議,這位讀書人都沒有說。

  只是收起了文廟這邊的鏡花水月。

  謀之在多,斷之在獨。

  真正議事所在,還是是那座天庭遺址。

  下一刻,阿良和左右對視一眼,都有些神色凝重。

  因為陳平安不見了。

  一條河畔。

  不知為何,三教祖師,並未現身。

  禮聖。

  亞聖。

  文聖。

  白澤。

  老瞎子。

  斬龍之人。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

  雞湯老和尚。

  道老二餘鬥。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歲除宮吳霜降。

  還有幾位陳平安辨認不出身份的存在。

  無一例外,除了陳平安,都會是十四境。

  吳霜降微笑道:「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使勁揮手,「陳平安,是我啊。」

  陳平安視而不見。

  站在一旁的老秀才輕聲道:「聽聽就算。」

  陳平安嗯了一聲,乾脆就蹲下身,嘗試著伸手掬水。

  手掌一捧水中,出現了白衣,她身材高大,一雙金色眼眸。

  老秀才使勁跺腳,「哎呦喂,前輩……個錘兒,原來是神仙姐姐來了啊。」

  陳平安收起手,站起身。

  她手中拎著一顆頭顱。她身披一副金色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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