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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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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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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8: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她正想著,山腳西側拐出一大隊人,馬拉車上架著一面大鼓,旁邊還有諸多人手中拿著銅鑼。

  方才在桃花林中聽見的那些動靜,難道是他們弄出來的?今夏詫異地迎上前,朝領頭那人先施了一禮,問道:「這位大叔,失禮了。方才我二人在桃花林中,聽到鑼鼓聲,可是你等所敲?」

  領頭者是位留著花白鬍鬚的老者,聽說他二人方才在桃花林中,也駭了一跳,上上下下打量他們,見他們全須全尾的,才鬆了口氣問道:「你二人在桃花林中?怎麼沒遇見蛇嗎?」

  「遇見了,後來聽見鑼鼓聲,蛇就全跑了。那些野豬和野兔是怎麼回事?」

  「哦,這是此地的風俗。每年驚蟄和白露過後,用鑼鼓聲將附近野地裡的野豬和野兔趕入桃花林中,林中的桃花仙享用過後,就能保佑附近村子一年平安,不受蛇害。你們在林中居然能全身而退,定是桃花仙保佑啊。」

  今夏連連點頭:「那是那是,我們還見著了,仙者一身紅衣蟒袍,置身紫紅祥雲中。」

  馬背上的陸繹默了默,總算是沒接話。

  老者驚喜交加:「未想到兩位這麼大福分,居然能見到桃花仙!」

  今夏笑瞇瞇繼續侃侃而談:「仙者面目特別慈祥,特別親切,還和我們說了好多好多話呢……」

  見她瞎話信口就來,陸繹生怕她胡謅得太離譜,打斷她朝老者道:「只可惜仙凡有別,我們又天資愚鈍,一句都沒聽懂。」

  「誰說的……」今夏迫於陸繹的重咳,只得改口道,「誰說不是呢,太可惜了。」

  白鬚老者讚歎道:「兩位果然是有大福氣的人,之前入林者非死即傷,兩位不僅沒事還見到仙者,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可喜可賀啊!」

  「多謝多謝。雖然我聽不懂仙者的話,但看得出仙者十分喜愛鑼鼓聲,此風俗一定要保持下去呀。」

  今夏辭過白鬚老者,牽著馬繼續前行,算是把事情想明白了:驚蟄過後,蛇蟲甦醒,正是最餓的時候,村民將野豬野兔趕入林中,避免了群蛇外出覓食傷人。今日還真是機緣巧合,要不然只怕她此時此刻已經葬身蛇腹。

  「大人,咱們的運氣可真不錯!」她笑嘻嘻回頭朝陸繹道。

  陸繹更正道:「是你的運氣不錯。」

  「……」

  牽著馬兒,今夏回首望那漫爛桃花,想起今日遭遇,有感而發道:「小爺就知道小爺命大!……桃花塢上桃花庵,桃花庵內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卻把桃花換酒錢……」

  白坯土一錢半,白芷取浮者去皮、一兩,碎珠子五分,麝香一字,輕粉二錢,鷹條五錢,密陀僧火煆七次、一兩,金箔五片,銀箔五片,硃砂五錢,片腦少許。將以上研為細末,再用上等定粉入玉簪花開頭中,蒸,花青黑色為度。取出將兩者配兌,則得珠子粉。

  鏡中,翟蘭葉取了珠子粉倒在掌心之中,丫鬟用銀挑子點了點水,香粉在掌心化開,細細抹上雙頰。

  「桂兒,你看我是不是比從前憔悴多了。」她端詳著鏡中的自己,像在審視一件瓷器,不放過任何一點瑕疵。

  丫鬟抿嘴笑道:「哪有,要我說,姑娘從前神態間還有些孩子模樣,現下脫了稚氣,更勝從前。」

  手指輕撫上面頰上微微閃爍的芒澤,鏡中人頰色艷麗,整個臉龐光彩生輝,卻仍是一臉不確定。

  「可,若他就是喜歡孩子模樣,怎麼辦?」

  「那不能夠……姑娘,你也太操心了。」丫鬟替她復理了理鬢角的髮絲,「要我說,男人都是一樣的,姑娘這樣的品性相貌,憑他是誰,就沒有不傾倒的。」

  翟蘭葉取了眉筆,幽幽嘆道:「你不懂,他與那些個人都不一樣。」說罷,看向鏡中,復將柳眉細細描過。

  丫鬟見狀,知道再怎麼勸也無用,笑著搖搖頭,問道:「姑娘,昨兒你挑出的三件衣裳,我都仔細熨過了,只是姑娘到底要穿哪件呢?」

  翟蘭葉回身望向搭在黃花梨靈芝紋衣架上的三件衣裳,心中揣測著他的喜好,一時也難以決斷……

  「這幾件都是今年開春新裁的衣裳,銀紅這件我覺得就不錯,穿著襯得人也嬌媚。」丫鬟看著翟蘭葉的神色,又指著另一件道,「這件天青的如何,摸著又軟厚又輕密……」

  翟蘭葉仍是搖頭,吩咐道:「……你去把箱底那件秋香色的長襖拿來。」

  丫鬟依言去了,一會兒取了來:「這件倒是嶄新的,只是上頭的花色樣子也不時興了,姑娘莫不是要穿它?」

  接過長襖,用手指細細摩挲過繡紋針腳,翟蘭葉靜靜地端坐束腰鼓凳上,眉間若蹙,似陷入了深深地思量之中。丫鬟素日看慣她這模樣,由得她出神發呆,並不打擾她。

  直過了半日,自鳴鐘「啾啾」叫了幾聲,翟蘭葉方如夢初醒,下定決心起身,自言自語道:「就是它了,我雖不敢奢望,但若他……」雖未再說下去,她雙頰卻起了一層薄薄的紅暈,眉目間含羞帶怯,盡顯小女兒嬌態。

  沈氏醫館,後院。

  「什麼!你又去了!」

  若不是雙手還攪著麵粉,生怕弄髒了,楊岳就直接揪她的耳朵了。

  「你小聲點,別嚷嚷呀。」今夏安撫他,「小爺這不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嘛,什麼事都沒有。你聽我說,那對男女不是我的幻覺,我找到那女子的腳印了。」

  楊岳詫異道:「腳印?你不是說那女子已經死了,沒找到人嗎?」

  今夏搖頭,皺眉道:「我也覺得奇怪,我印象中男子的位置卻沒有腳印,但被重物壓過,男子的腳印出現在旁邊,是不是很奇怪?」

  「那個男人沒死,然後抱著女人離開了桃花林?」楊岳揣測著。

  「還有一種可能……」今夏嘆口氣道,「那就是,兩人都葬身蛇腹。你沒見過那條蛇,簡直是太大了,大得能把一頭野豬生吞下去,還有它的徒子徒孫們,扭啊扭啊扭啊,一想起來我就起雞皮疙瘩。」

  「你還遇見蛇了?!這會兒的蛇剛醒,最凶了。」

  「要不說小爺命大呢,自有金甲神人護佑……你倒是快點,我等著吃麵條呢,記得臥個雞蛋啊,我先看看頭兒去。」

  今夏趕在楊岳教訓之前閃了出去,一溜煙到了楊程萬所住廂房,在門外恭恭敬敬喚了聲,待聽見裡頭的楊程萬應了,方才推門入內。

  「頭兒,好點了?悶不悶,要不要我去搜羅些閑書來給您解悶。」她搬了個小條凳往床前一坐,笑眯眯看著楊程萬。

  打小看著這孩子長大的,見她笑成這樣,楊程萬微瞇了眼睛,問道:「在外頭闖禍了還是惹事了,這麼心虛?」

  「看您說得,您在這裡養著傷,我哪能幹那些讓您操心的事,我有那麼不懂事嗎。」今夏看楊程萬神情,主動道,「得得得,我告訴您就是了,這兩天也沒什麼事,就是桃花林裡頭發現一對男女,那女子……」她嘚吧嘚吧將事情都說了一遍,理所當然隱去了桃花林中有毒瘴和蛇的事情。

  聽罷,楊程萬眉頭深皺,復問道:「你方才說,那女子是赤足,而男子所在位置則有被重物所壓的痕跡。」

  「嗯。」今夏點頭,「所以我才覺得這事透著蹊蹺。」

  「你將女子腳印和重物壓過的痕跡痕跡畫出來給我看,形狀位置不可有誤。」他吩咐道。

  「哦。」

  儘管不明頭兒的用意,今夏仍是乖乖尋醫童借來筆墨紙硯,伏在桌上將圖依照原樣畫了出來,吹乾墨跡之後遞給楊程萬。

  楊程萬看了片刻,又問道:「那男子可有何異樣?」

  「當時林中有霧氣,看得並不分明,但隱約間我記得那男子的胳膊很彆扭,像是被人硬扳的一般,」今夏猶豫片刻,「說起來,還有件怪事,那夜與謝霄在七分閣,我從窗口望見一艘畫舫上也有一對相擁男女,其中那男子的胳膊也是這般,莫非是同一個人?」

  楊程萬沉默了良久,才道:「這不是人。」

  「嗯?不是人?」今夏詫異道。

  「以前有種刑具,就像一具直立的棺材,裡頭布滿三寸長的尖刺,人入內後將棺材板釘死,尖刺入體,血一點一點流盡,如此折磨,裡頭的人要過兩三日才會氣絕。」

  楊程萬平靜的講述反倒讓今夏愈發覺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這玩意兒誰想出來的,這得多大仇,忒狠了。」她嘖嘖道。

  「後來有人把它改良,將之做成一個人偶,體內暗藏尖刺。這人偶將人擁入懷中之時,雙臂收縮,體內機括啟動,尖刺彈出,刺入人體要害。此物喚為『愛別離』,」楊程萬頓了下,「我方才看你所畫之圖,那痕跡正是放置『愛別離』所留的痕跡。」

  今夏已是不寒而慄,喃喃道:「佛家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這世上竟有人會想出這般怪異的刑具……」

  「該刑具由於製作工序繁瑣,已被棄用多年,怎麼會在這當口上突然出現在揚州地界?」楊程萬眉間皺得更緊,「而且還讓你撞見兩次。」

  「難道與周顯已的案子有關?可……兩者之間能有什麼關係呢?」

  今夏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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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9: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師徒二人各自愁眉緊鎖。楊岳端著兩個大海碗進門來,見狀便不滿道:「小爺,叫你不許讓爹爹勞神的,他現下眉間那個鐵疙瘩算怎麼回事?」

  今夏聞著香就跳起來了,幫著接過大海碗,黃燦燦的麵條,上面澆了一層的熱騰騰的滷子,有香菇有冬筍還有肉末,香氣撲鼻。她忙先遞給楊程萬,讚歎道:「這醫館真不錯,還有肉吃,頭兒,這麵條就得趁熱吃,坨了就不好吃了。」

  楊程萬接過麵碗,挑了挑麵條,看向楊岳責備道:「你現下膽子是越來越大了,今夏出了事,你也敢瞞著我。」

  楊岳自是以為今夏已將前前後後盡數告訴了爹爹,也不敢辯解,只能道:「爹爹我知錯了。我還在特意在醫館內買了解毒瘴的藥……」

  「咳咳!咳咳!」今夏重重咳嗽,朝楊岳猛使眼色。

  意識到不對勁之後,楊岳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咳什麼,你以為他不說,我就不知道麼。」楊程萬瞪一眼今夏,「以你的性子,別說起大霧,就是天上下刀子,你都會去看個究竟。居然能耐著性子等到次日再去,肯定是出了事。」

  今夏張張口,無話可說,只得陪著笑道:「我這不是沒事嘛,是我讓大楊莫要多嘴,讓您好好養傷的。」當下一邊吃著面,一邊又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這回雖不敢再隱瞞,但把毒瘴的毒性和蛇的個頭數量都縮水了許多,輕描淡寫地帶過。

  聽到紫炎時,楊程萬神色有幾分異樣。

  今夏看在眼中,不由緊張道:「頭兒,你也知道紫炎,這玩意兒是不是很貴?!」

  「不是,我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需要用到紫炎解毒,想來這毒瘴厲害得很,再想到這徒兒莽撞如斯,楊程萬還是禁不住直搖頭。

  楊岳在旁出主意:「爹,罰她,頂銅盆立院子裡去。」

  今夏衝他呲白森森的牙。

  楊程萬嘆了口氣:「夏兒,你就算不為我著想,也得為你娘著想。你娘能把你交到我手裡,這就是天大的信任。你若出了什麼事,叫我如何向她交代。」

  「我記著了,頭兒。」今夏低首垂目。

  「還有,岳兒,再有這種來歷不明的蹊蹺之事,絕不可讓她替你去。」

  「孩兒記著了。」楊岳忙道。

  楊程萬看著他二人,又是暗嘆口氣,才道:「昨日謝霄送來的那些補品,夏兒,你替我送回謝家去。烏安幫替周顯已押送銀兩,涉及此案,此舉對他們不利。你說明緣由,替我謝謝人家。」

  今夏應了,起身拿過補品出門去。

  「拿出點姑娘樣,不可失了禮數,記著了。」他又叮囑道。

  今夏在門外揚聲應了。

  聽她腳步聲漸遠,楊程萬轉向楊岳:「昨日你趕到桃花林時,是小霄背著夏兒嗎?」

  楊岳正收拾碗筷,聞言不明其意,只點點頭。

  楊程萬未再問什麼,半靠著合目養神,唇邊有一抹淡淡笑意。

  今夏拎著補品到了謝府,待通報過後,家僕將她一直引著進了謝百里所住的庭院。才剛繞過一株梅花,便看見謝霄正在廊下踱步。

  「你……」他原本笑著,看見她所拎之物後,詫異道,「這些東西你怎得又拎回來了,瞧不上眼?」

  「哪能呀,哥哥。」今夏笑道,「現下案子還未結,謝老爺子給我們送這些貴重物件,若是被小人利用,那可就說不明白了。頭兒怕對你們有影響,所以讓我先送回來。」

  「這……」

  「不急,頭兒這腿要在揚州養三個月呢。我估摸著周顯已這筆修河款,再不濟,兩個月內也該找著了。等找著之後,你再送過來就是。」

  「兩個月內?你們找著線索了?」

  今夏直擺手:「別說線索了,連根線頭沒找著!那十萬雪花銀就長了翅膀飛走一樣,我只能盼著那天它們能飛回來。」

  「那你還說兩個月內,」謝霄嗤笑,「感情就是乾等著。」

  「等待,有時候甚至強於出擊。」今夏鄭重其事道,轉而聳聳肩,「——這是頭兒說的,我也不太明白,與君共勉。」

  謝霄笑罵道:「淨說些虛頭巴腦的,走走走,快進去吧,老爺子等著呢。」

  今夏依言入內,規規矩矩地給謝百里施了禮。

  她還未開口解釋,謝百里看見拎回來的東西便已經瞭然,笑道:「楊兄這謹慎的性子一點沒變。這些東西能值幾個錢,他還是給退了回來。」

  「眼下案子沒結,頭兒怕對你們有不好。」今夏端端正正坐在紅木攢靠背玫瑰椅上,有禮笑道:「這世道亂,專有一干小人,羨人有,盼人無,老爺子您這日子過得多逍遙,何必招惹他們。等結了案,頭兒的腿傷也痊癒了,到時候不用再顧忌那等小人,便是大醉三百場也無事。」

  謝百里聽得哈哈直笑:「你這女娃兒,這麼會說話,可不像楊兄教出來的呀。」

  「謹言慎行,頭兒樣樣都教了,是我沒學好。」今夏笑嘻嘻道。

  謝霄在旁盯著她,忍不住暗暗發笑,落入謝百里眼中。

  今夏在謝府坐了一盞茶功夫,謝百里問了些楊程萬的病情,又問了這些年他們在京城的情景,她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便含糊帶過,倒是答得很有分寸。謝百里在心中暗暗點頭,這孩子看著雖年輕,凡事心裡還是有數,畢竟是楊程萬帶出來的人。

  告辭時,謝百里命謝霄送她。

  送至謝府門外,今夏見謝霄還跟著,奇道:「哥哥,你回吧,我又不是沒出過門的大姑娘,哪用這麼十里相送。」

  「不是為了你,老子正好出門透透氣而已。」

  謝霄舒展雙臂伸了個懶腰,順著街大步走。

  「你不怕老爺子找不到你人?」

  「他是我爹,他還能不知道我。」謝霄斜眼看她,「你道老爺子叫我送你,還指望我立馬回去嗎?」

  今夏與他並肩而行,忽想起一事,正色問道:「方才在府裡我沒敢問,你幫裡那幾名中了暗器的弟兄如今怎樣了?」

  謝霄嘆口氣:「還在床上躺著呢,聽說江寧有善療奇毒的大夫,白虎堂的金叔已經派人去接。」

  「老爺子知道了?」

  「早知道了,哪裡瞞得住。」謝霄接著嘆氣。

  「那幫東洋人,你們上次通報官府之後,官府沒有派兵圍剿嗎?」

  「聽說官府倒是派了人去,但撲了空。這群倭寇居無定所,神出鬼沒,揚州衙門那點人,那幾把刀,要我說,撞到了也是個死。」

  今夏秀眉深顰,狠狠道:「朝廷這幫人……除非鬧大,捅得上頭不安穩,他們才會派兵圍剿。」

  「行了行了,你就莫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了,就是個小當差,非得操這心。」謝霄沒好氣道,習慣地伸出手去想如孩提時那樣揪揪她的小辮,手伸到一半卻只是在她髮絲上輕輕撫了下。

  今夏側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謝霄一愣,尷尬地縮回手,嘿嘿道:「……有、有隻小蟲。」

  好在今夏也不在意,隨意甩甩腦袋,繼續往前行去。

  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麼了,謝霄暗鬆口氣,正要跟上去,卻見今夏剎住腳步迅速躲到一個燒餅攤後面……

  「怎麼了?」他奇道。

  「噓!」

  她朝他打手勢,眼睛盯著前頭不遠處。

  目光跟著望去,他只看見攢動的人頭,並未見到什麼異常。

  「兩位,買個燒餅吧!我這燒餅是祖傳手藝,選料講究,皮薄酥脆,味道純正,以酥、脆、香、甜而著稱。」賣燒餅的大叔熱情招呼他們,「兩個銅板一個,買三送一,買五送二……」

  「買五送二,這麼划算!」今夏頓時將眼前事拋諸腦後,循著聲低頭看向燒餅,探手入懷摸了摸銅板,躊躇道,「叔,能不能賒賬?」

  聽到賒賬兩字,賣燒餅大叔的臉一下子沉下來:「小本生意,概不賒賬。」

  「瞧你混得這點出息。」謝霄瞧不過眼,掏出銅板拍案上,「給爺包十個。」

  「財大氣粗,真好!」

  今夏無不羨慕道。

  取過包好的燒餅,謝霄問:「你剛才看什麼呢?」

  「啊?……」今夏驟然想起來,抬頭再看去,「……人呢?進戲樓了?」

  「到底誰啊?」

  「你先回去吧,我有點事。」今夏雙目只看著前面,隨意揮揮手,壓根顧不上理會他,朝前快步行去。

  「喂!你……燒餅你還要不要?」

  謝霄端著那包燒餅,煩惱地盯著她的背影,片刻之後也追了上去。

  戲台上,鑼鼓緊密,演得正是一齣《鴛鴦箋》。說得正是扈三娘出獵,適見王英縛虎,因羨其勇而生戀情,王英喜三娘之美,亦生愛慕。而後,王英與扈三娘先後題詩於一副鴛鴦箋上,心馳神往,經過一番波折,二人結為夫婦。

  王英號矮腳虎,身量短小,台上伶人勾黃臉,襯著虎殼額子,身著戲服,半蹲身子施展渾身解數跳踔矮步,前、後、左、右、縱、橫、反、正,博得滿堂喝彩。

  今夏一進戲樓,便聽得鑼鼓聲混著叫好聲,一陣又是一陣。她避貼柱子旁,拿眼將裡頭先掃了一遍——裡頭聽戲的人不少,樓下坐得滿滿當當的,四、五個店傢伙計端著長嘴茶壺穿來行去,送茶遞水,甚是周到。再看樓上……

  只看了一眼,她下意識地躲回柱子後面,歪了頭仔細思量。

  「你在這裡幹什麼?」謝霄跟進來,看她鬼鬼祟祟地不由一頭霧水。

  今夏一把將他大力揪過來,同躲在柱子後,瞥見他懷裡抱的燒餅,香氣穿過油紙直透出來,忍不住壓低聲音道:「能不能讓我嘗一塊?」

  「本來就是給你買的。」謝霄本能地學她壓低聲音,而後又覺得不對勁,「幹嘛,做賊似的?」

  叼了塊燒餅,今夏打手勢示意他往樓上看。

  謝霄探頭出去,瞧了一眼,楞在當地,被早有準備的今夏復一把拽回來。

  「……她怎麼會和姓陸的在一起?」他又是詫異又是不滿。

  「還真是又酥又脆,你也來一塊吧。」今夏好意往謝霄手裡放了塊燒餅,然後才問道,「上官姐姐平常也喜歡看戲嗎?」

  「不知道。」謝霄狠狠咬了口燒餅,「沒聽她說過啊。」

  今夏偷偷摸摸探頭地又往樓上瞥了眼,嘖嘖嘆道:「我早就說陸大人是個風月老手,那邊還往翟姑娘那裡送香料呢,這邊還能約著上官姐姐看戲。我瞧他們倆還挺聊得來。」

  「怎麼可能……」

  謝霄有點惱怒,正巧一名店傢伙計湊過來,熱情道:「兩位客官進來坐!鹽滷花生、糖炒栗子,滷水豆腐乾……」

  「給老子滾遠點!」

  謝霄直接嚷過去,嚇得夥計連退開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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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今夏見勢不妙,生恐被樓上的陸繹發覺,連忙把謝霄拽出戲樓。

  「我說哥哥,你沉住氣好不好?他們倆就是一塊兒看場戲而已,又不是私奔,你發那麼大火作什麼?」今夏挑眉,忽而笑嘻嘻地看他,「我知道了,你之前雖然退了婚,可心裡頭一直惦記著上官姐姐是不是?」

  「胡說八道!」謝霄惱道,「我只是不明白她怎麼會和官府的人在一塊兒,還是錦衣衛這等不入流的貨色。她怎麼可能看上他?……肯定是姓陸的拿案子的事情威脅她,逼她不得不應酬。」

  「嗯,也有可能。」今夏繼續啃燒餅,「不過說老實話,上官姐姐若是看上陸大人也不奇怪,論家世、論文采武功,陸大人都算得上是可圈可點。」

  謝霄睇她:「你到底算哪頭的?」

  「實話實說而已,哥哥何必生氣。」

  今夏聳聳肩,心下也微有一絲詫異,自己什麼時候對陸繹改觀了,莫不是因為他為頭兒治腿,又貌似救了自己兩次?

  再仔細回憶戲樓情況,短短兩次瞥見:第一次,陸繹將茶碗端在唇邊,雙目看著戲台,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上官曦也端著茶碗,垂目看著茶水,面上帶著少許凝重。第二次,陸繹已放下茶碗,手中似拿了枚榛子,仍看著戲台,面皮上浮著明顯的笑意;而上官曦端著茶碗,不喝也不放下,唇邊也帶著淡淡微笑。

  不自覺地啃了啃手指甲,今夏凝眉思量,上官曦如此順從的模樣,倒不太像是被脅迫。陸繹若抬出官家架子脅迫她,沒道理只到這麼熱鬧的戲樓看場戲,莫不是他當真對上官曦動了心?

  「想什麼呢?」

  謝霄將她喚回神。

  「上官姐姐平常就愛看戲嗎?」今夏問他。

  「不知道,不過以前我愛看戲,常拖著她一塊看。」謝霄朝戲樓努努嘴:「這個戲樓,以前我們一個月得來五、六回呢。」

  「哦……」

  今夏腦子滴溜溜地轉:難道說是上官曦約陸繹看戲?又或者是陸繹投其所好?

  謝霄原就是個心裏存不住事兒的人,立於當街,越想越覺得不對,把燒餅盡數往今夏懷裡一揣,抬腳就復往裡頭行去:「不行,我得問個清楚,我師姐可不能讓姓陸的欺負了去!」

  「哥哥,哥哥,哥哥……不急,不急,我還有事得和你說……」

  今夏連忙扯住他,連拉帶拽,好不容易把謝霄拖走。揚州城內她也不熟悉,只是亂走,將謝霄先拉到一處河邊僻靜地方。

  胳膊一直被她拽著,謝霄不自覺耳根發紅,此時方不自然地脫開手,問道:「你……還有什麼事,說!」

  今夏瞅見他泛紅的耳朵,奇道:「你師姐和陸大人看場戲,你也不用氣得這樣吧?耳朵都紅了。」

  「誰、誰、誰……」謝霄急著反駁,反而結巴得愈發厲害,惱怒地猛力搓了搓耳朵才道,「誰說我生氣了,我只是擔心她吃虧。」

  「我覺得這事,你得相信上官姐姐。」今夏遲疑片刻,還是未將上官曦與陸繹在船上見面一事告訴他,「上官姐姐是堂主,幫著你家老爺子把幫務管得井井有條,她定是心中有數的人。你若此時衝撞進去,弄不好反而壞了她的事。不如等稍晚時候,你再問她,讓她小心陸大人就是。」

  謝霄不滿地挑眉道:「我壞她的事?!」

  「那可說不準,你師姐又不是一般人,那是女中豪傑,心中肯定有一番計較,說不定就是她約陸大人看戲。」今夏凝重叮囑他,「對了,你問她時可別說自己看見了,只說是聽人說起,千萬別把我也給供出來啊!」

  謝霄一肚子無可奈何,只能點頭,隨口想奚落她幾句,一眨眼就發現她人沒了。

  「叔!」

  「侄!」

  「叔……」

  「侄……」

  光是聽見這親親熱熱的叫喚聲,謝霄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再一轉頭,瞧見今夏正熱情地給一個中年乞丐遞燒餅。

  「剛買的,又酥又脆,您嘗嘗。」

  丐叔毫不客氣地接了燒餅,咬了一口,瞇眼細細品嘗。

  謝霄湊過來,莫名其妙問今夏:「你什麼能耐?在這裡還給自己找了個叔?」

  「我叔可不是一般人。」今夏仰仰頭,朝他得意道。

  丐叔仍瞇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謝霄,才轉頭問今夏道:「你男人?」

  今夏大笑,擺手道:「不是,當然不是,我可沒這麼大福氣,他是烏安幫的少幫主……對了,你若有事先忙去,我找我叔還有事。」她轉向謝霄。

  這丫頭,居然轉個頭就開始攆自己,謝霄有些不忿,梗著脖子道:「可我沒事。」

  「那你在這裡等會兒……叔,您過來一下,我有事得問您。」

  今夏徑直將丐叔拉到稍遠的大柳樹下,連說話嗓音都刻意壓低。謝霄瞧著不過眼,雙手抱胸冷哼了一聲,扭頭不去看他們。若在平日,依他的性子早就一走了之,但現下他告訴自己沒必要和小女子一般見識,略等等她也沒甚不好。

  「叔,最近揚州城裡、或是城外,有沒有發現被丟棄的女屍?」

  今夏低低問道。

  丐叔楞了下,也把嗓子壓低:「最近有東洋人出沒,這片都不太平,光是河裡頭就有好幾具,我怎麼知道你想找什麼樣的?」

  「就是……要光腳的……」

  今夏懊惱地推了推額頭,在神智恍惚情況下所看見的女子,記憶甚是混沌,連相貌她都是模模糊糊,加上不清楚她的致命傷究竟在何處,實在說不清楚。

  「那麼有沒有見過一種很古怪的刑具,是個人偶,雙臂收縮,將人牢牢困在其中,體內彈出尖刺,致人於死地。」她接著問道。

  丐叔訝異地張了張口,嘆息道:「愛別離。」

  「您也知道這種刑具?」

  「聽說過,但是這玩意兒已經很久沒人用了。怎麼你見到過?」

  今夏煩惱地點頭:「而且見到兩次,不知道是什麼人在幕後操縱。」

  「看在燒餅份上,我可以幫你留意,」丐叔又咬了口燒餅,「不過能不能有線索,我就說不準了。」

  「您肯幫忙,那就再好不過。」今夏歡喜,接著問道,「東洋人您撞見過嗎?」

  「你叔我運道好,還沒撞見,倒是聽說他們行蹤不定,神出鬼沒,前些時候屠了個和尚廟,還有個村子。」

  今夏嘆口氣道:「因為他們有帶路的……您還是沒撞見的好,這幫東洋人擅用暗器,暗器中塗了不知什麼毒物……」

  她朝不遠處的謝霄努努嘴。

  「他們幫裡好幾個弟兄中了暗器,傷口一直在潰爛,找了好些大夫也束手無策,現下還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呢。」

  「什麼毒物?」丐叔奇道。

  「不知道,大夫都說之前沒見過。」今夏想他見多識廣,從懷中掏出包好的那枚袖裡劍給他看,「就是這個,小心別碰刃口。」

  丐叔接過來,在陽光下仔細端詳,刃口泛著淡淡的詭異青綠……

  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我說親侄女,這玩意兒你若沒什麼用,就讓我拿給一人瞧瞧,沒準……唉……我也說不好,還得看她心情。」

  「誰啊?」

  見他吞吞吐吐的,今夏詫異挑眉。

  「就是我認識的一人,對毒物頗有經驗,不過她不喜歡和外人打交道。」

  今夏敏銳地從他幾乎算得上低柔的語氣中意識到不對勁,嘿嘿地笑問道:「她?你相好啊?」

  「去去去,別胡說八道!」

  丐叔攆她。

  「行,那您可小心放好,別把自己給劃了。」今夏笑嘻嘻地把那枚袖裡劍包好給他,「對了,您這整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上哪裡找您去啊?」

  「我來尋你。」

  丐叔揣好袖裡劍就預備走。

  今夏想起一事,叫住他笑道:「叔,您孫子在那邊戲樓上看戲呢,您不去瞅瞅?」

  「哪有做爺爺去找孫子的道理!」

  丐叔搖搖擺擺,施施然地走了。

  直至他走遠了,謝霄才緩步行來,斜眼睇她:「瞧不出來啊,你來揚州才幾日,居然還給自己找了個叔,還是個要飯的。」

  「少幫主,你小瞧人了吧。」今夏朝丐叔消失之處努努嘴,「他可不是尋常要飯的,他的師祖原是宮中的太監。當年京城皇宮那場大火,建文帝失蹤,下落不明,你知曉的吧?」

  「這事誰不知道。」

  「宮中有一批太監,原是習武保護皇帝,建文帝下落不明,他們也逃出宮外。江山易主無法挽回,但他們誰也不願投降,他們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轄,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祿。他們一面流浪,一面挨家挨戶地尋找幼主。」

  聽罷,謝霄怔了許久,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人……」

  「他那身功夫才叫厲害呢。」今夏喃喃自語道,「奇怪,為何姓陸的功夫都這麼好?」

  「都很好嗎?」

  謝霄別開臉冷哼。

  「哥哥,我還趕回去在劉大人面前點個卯,你……」今夏探詢地看他。

  「去吧去吧,我就沒見哪個當差的有你這麼忙活。」

  「對了,上官姐姐那邊……你千萬記得回去尋空再問她,切記切記別把我給供出來。」

  今夏邊走邊回頭再三叮囑。

  謝霄不耐煩地擺著手,要她快些走,卻立在原地直至看不見她,遲疑了片刻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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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9: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上燈時分,揚州官驛。

  被劉相左差遣跑了趟司獄司傳話,又跑了趟留守司取物件,今夏回來時已經錯過了飯點,她到灶間翻出兩塊冷饃饃並幾根鹹菜,回屋就著茶水吃了,權當是頓飯。然後她挑亮油燈,自懷中掏出今日自己在醫館所畫的那張圖,在桌上鋪平了,看著一徑出神……

  這個痕跡,她還記得,有三、四寸那麼深,挨著一株桃樹。

  刑具應該是背靠著桃樹,她重重敲了下自己的腦袋,當時應該檢查一下樹皮上有沒有留下痕跡,怎麼就忽略了!

  對了,在那艘畫舫上,那個男人也是背靠船舷。

  這個刑具從體內彈射出尖刺,一定有後坐力,所以需要某種物件來抵住它。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紙上畫著圈圈,腦中想著死去女子的相貌,是什麼人殺了她們?究竟為何要將他們放在桃花林中?那艘畫舫是偶然嗎?

  若這些都不是巧合,那麼……是有人在暗處故意為之,會是誰?為何要讓她看見這具「愛別離」?他究竟,想做什麼?

  「咚咚咚!」

  門驟然被叩響,入神的她被驚得全身一顫,深吸口氣後,才沉聲問道:「誰?」

  外頭是高慶的聲音:「陸大人有吩咐,快出來!」

  還以為他在溫柔鄉裡,自己能偷得半日閒呢,今夏暗嘆口氣,收好紙張,起身開門,這才發現除了高慶,陸繹也在。

  「你……」陸繹只看了一眼就發覺她臉色不對,「有什麼事嗎?」

  「沒事。」今夏搓搓手,把臉猛搓了一通,復打起精神道,「大人有事儘管吩咐。」

  陸繹深看了她一眼,似想問話,但終還是什麼都沒問,只淡淡道:「你們隨我去把沙修竹提出來。高慶,你再叫上兩個人,一同押解。」

  怎得突然要提沙修竹?!

  今夏一愣,很快掩下情緒,只作面無表情狀。

  為了避免陸繹對自己有疑心,一路上今夏都沒敢問究竟要把沙修竹帶到何處,直到陸繹帶著沙修竹上了一條早就備好的船。

  「大人,我們這是往何處去?」天色已暗,她不得不問道。

  「去上次烏安幫聚集的渡口,聽說他們今晚在那裡有幫眾聚會。」陸繹意有所指地看著她,「上次在船上與我交手的人水性甚好,我懷疑他就藏身在烏安幫中,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光是烏安幫,鹽幫漕幫都有可能。」

  今夏謹慎地回答。

  「你說得很對。」他道。

  他居然會這麼說話,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今夏滿腹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後者只是半靠著船舷。今夜他頭戴烏紗唐巾,身穿一領綠羅道袍,腳蹬鑲邊雲頭履,寬寬的袍袖垂在船舷邊,楊柳風過,輕輕擺動,沾染蒙蒙水汽……

  直至此時,今夏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今夜這襲穿著,應該不準備與人動手,但像這樣闖到烏安幫去肯定會鬧出大動靜來。想到戲樓上他與上官曦的模樣,她暗暗揣測,莫非他已經和上官曦有了默契?

  但這位經歷大人的心思實在無法以常理揣測之,萬一他同上官曦只是逢場作戲,根本不會顧及怎麼辦?

  今夏再看向船那頭的沙修竹,方才他已能自己一瘸一拐地行走,看起來腿傷已經好了大半,提刑按察使司的人果然沒再對他用刑。若是待會沙修竹看見謝霄……她不由自主地又瞥了眼陸繹,心下不免忐忑不安。

  月色如霜,粼粼波光,隨著潺潺的水聲,今夏已經能看見那處渡口,燈火闌珊,隱隱傳來陣陣喧嘩,夾雜著划拳聲、笑罵聲等等。

  果真有幫眾的聚會,是上官曦告訴他的?

  她再次看向陸繹時,正撞上他的雙目——「你很緊張嗎?」他問。

  「沒有啊。」她裝傻。

  「那為何一直偷偷看我?」他直截了當地問,連旁邊的高慶,一併另外兩名錦衣衛也轉頭看向今夏。

  今夏艱難地咽了下唾沫,只能道:「因為卑職覺得、覺得……大人相貌出眾,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其他錦衣衛聞言皆忍住笑意,連陸繹也難得地微微一笑:「你到現下才發覺嗎?」

  「可能是因為這月色……」

  今夏訕訕答道,卻在驟然想起那夜月色下畫舫中的男女,臉色一變。

  陸繹沒有忽略過她面上的變化,正欲詢問,船身一震,已靠了岸。

  「把沙修竹押出來,讓他到裡面認人!」他冷冷地吩咐高慶。

  高慶領命,與其他兩名錦衣衛一起,將尚帶著鐐銬的沙修竹架出船艙,登上渡口。陸繹隨後上岸,今夏正要跟上去,卻見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你方才想到什麼?」

  「我、我……晚些時候我再向您稟報行嗎?」

  陸繹牢牢地盯了她一眼,總算沒有堅持,點了點頭。

  聚集在此地的烏安幫幫眾人數,比今夏預料地還要多出一倍,渡口的幾個飯莊裡燭火高懸,滿滿地儘是人。

  但願謝霄不在此地,今夏暗暗心道。

  那日沙修竹拚命拖住陸繹,為得便是讓謝霄脫身,想必今日他指認謝霄的可能性也甚小。可按照謝霄的性子,見到沙修竹恐怕按捺不住,即便不動手,在陸繹面前露出馬腳的可能性也極大。

  哥哥,你可千萬莫在這時候來湊熱鬧呀!最好老老實實在老爺子身邊待著。

  她一雙眼睛迅速地在周遭掃來掃去,就生怕發現謝霄魁梧厚實的身影。

  在他們押著沙修竹踏入距離最近那間飯莊時,原本的喧嘩熱鬧似乎在一瞬間冷卻下來,尚在划拳的、喝酒的、吃肉的都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過頭來,目光不善地盯住那幾身刺目的錦衣衛青綠罩甲……

  衣衫襤褸,鐐銬加身的沙修竹,更加引起他們對官府本能的敵意。

  「這位官爺,有何指教?」一個高瘦中年漢子站出來,循禮拱手問道。

  陸繹淡淡道:「前陣子這廝與一夥賊人劫了仇大將軍為母賀壽的生辰綱,那伙賊人頗通水性,所以我帶他來認認面。」

  話音剛落,隨即引起一番喧嘩聲。

  陸繹此舉擺明是懷疑烏安幫窩藏賊人,加上他並非揚州本地官差,與烏安幫可以說無任何交情,一時之間已有不少漢子站起來罵罵咧咧,粗言野語,甚是難以入耳。

  高瘦中年漢子面帶冷色,接著道:「官爺的意思是,懷疑賊人是我幫中人?」

  陸繹還未回答,今夏便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便是上官曦平和卻不失威信的嗓音:「董叔,這件事我來處理。」

  「堂主。」高瘦中年漢子朝她施了一禮,退到一旁。

  上官曦越過今夏等諸人,一直行到陸繹面前,才翩然轉身,略仰頭對上他:「陸經歷,你帶一名囚犯到我幫,請問有何指教?」

  「只是帶他出來透透氣,順便看能不能找到他同夥的賊人。」陸繹輕描淡寫道,「一樁小事而已,還請上官堂主不要誤會才好。」

  「像您這樣帶著人闖進來,恐怕很難不讓人誤會。」上官曦輕輕柔柔道。

  今夏有點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在上官曦的語氣聽出些許嗔怪而非不滿,接近著她就確定了,因為她聽見了陸繹帶著笑意的聲音。

  「若有冒犯之處,改日我一定登門致歉,只是眼下……」他用商量的口吻,「能不能讓我手下兄弟把公事先辦了?」

  上官曦思量片刻,道:「也罷,我們是江湖草莽,都是粗人,但向來是你敬我一分,我讓你一尺。今日大人既然好言相商,我們也不能駁大人您的面子。董叔,您陪著這幾位官爺轉幾圈。」

  「堂主,這……」

  「幫內若果真有賊人藏匿,別說國法難容,我幫就斷斷容不得他。只是,若找不到賊人,又該如何是好?」她秀眉微挑,看著陸繹。

  「言淵今日來已是冒犯,倘若如此,聽憑上官堂主發落便是。你要罰我一壇,我絕不敢只喝三杯。」陸繹笑道。

  「這話當真才好。」

  上官曦抿嘴一笑,示意董叔帶錦衣衛去。

  當下,高慶等錦衣衛押著沙修竹,一個飯莊一個飯莊地看過去,而上官曦就陪著陸繹立在外頭。

  今夏在旁,幾番偷眼看上官曦神情,都看不出端倪,心下只是暗暗詫異。

  過了好一會兒,高慶押著沙修竹回來,朝陸繹稟道:「啟稟大人,這廝低頭垂目,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並不曾認出人來。」

  陸繹冷眼看沙修竹:「如此,罷了,將他仍押回去吧。」

  眾人慾走,上官曦卻將伸臂將陸繹攔住,笑道:「大人,您剛剛說過的話可還算數?」

  「自然算數。」

  陸繹停住腳步,含笑道。

  「那好,大人若不嫌棄我這裏酒劣食粗,留下來吃一罈子如何?」

  聞言,陸繹低首遲疑片刻,便點頭笑道:「既然上官堂主開了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你們幾人,將沙修竹仍押回牢裡,就不必等我。」

  「大人……」高慶似不太放心,神情遲疑。

  「不妨事。」

  陸繹擺擺手,令他們快上船去,自己便與上官曦一同踏入飯莊之中。

  今夏看在眼中,暗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當真是至理名言。陸繹那般冷傲之人,遇上上官姐姐這等風姿颯爽的女中豪傑,也不得不化為繞指柔。

  月色如霜,遼闊的湖面上一片茫茫的銀白。

  「姑娘,外間有風,還是進來吧,仔細受了涼。」隨伺的圓臉丫鬟勸道。

  翟蘭葉扶著艙門,極目遠眺,對丫鬟的話仿若未聞。帶著水汽的夜風輕輕拂動她的襖裙,色如月華,飄揚絢爛,身姿自有種說不出的曼妙。

  「姑娘,有三、四里水路呢,且要一會兒功夫,還是進來等吧。」丫鬟繼續勸道。

  「不妨事,在家時坐的時候久了,我略站站。」

  翟蘭葉柔聲道,目光仍望著湖面,面上有著藏也藏不住的歡喜。

  丫鬟只得不再相勸,進艙取了件披風,替她披上。

  船緩緩前行,莫約過了半個時辰,能看見一艘頗大的夜航船靜靜停在距離淺灘不遠的地方,隱約可見燈火……

  三年了,終是又能見著他了!

  她握帕子的手緊緊按在心口上,心跳之快幾乎讓自己受不住。

  「姑娘,從這邊上船。」

  丫鬟來攙扶她,她遲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步上架起的踏板,登上那艘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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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才登上船,翟蘭葉便怔了怔,她的腳下不是木板,而是整張柔軟雪白的羊皮。不僅僅是她的腳下,甲板上竟用羊皮鋪成了供人行走的路。

  「姑娘來了……」一名船上的侍女迎上前,「主人吩咐,請姑娘脫了鞋襪入內。」

  翟蘭葉又是一怔:「脫了鞋襪?」她看見這侍女竟也是赤足。

  「是的,這是主人的吩咐。」

  儘管是他的吩咐,可女子的腳豈是能隨便讓人看見,翟蘭葉不安地望向四周,幸而目光所及沒有看到任何男子。

  「姑娘?」

  遲疑片刻,翟蘭葉方才點了點頭。

  那侍女取過一張圓凳,請她坐了,俯身替她脫下鞋襪,攙扶著她站好。

  赤腳踩在羊皮墊子上,順滑柔軟的羊毛從指縫間鑽出來,翟蘭葉不甚自在地站穩身子,望著通向船艙這條軟綿綿的路,只覺似做夢般的不真實。

  「姑娘請隨我來。」

  侍女行在前頭,她深吸口氣,款款跟上。

  進了外艙,燈火昏暗,她只覺得腳下的觸感與之前不太一樣,雖然仍是毛茸茸的,卻不若之前那般柔軟,顯得硬碴了許多。她詫異地低頭望去,地上已不再是羊皮,換成了一張張狼皮墊子。

  再往裡頭行去,愈發昏暗,侍女從艙壁上取了一盞燈捧著,她緊隨其後,不敢離得太遠。

  侍女領著她上了樓梯,梯子上又換了一種墊子,她只能察覺出不同,卻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種動物的皮毛。

  上了兩段樓梯,再穿過一段過道,緊接著又上了一段樓梯,翟蘭葉眼前方豁然開豁,竟是到了船的頂艙……

  一輪明月在天,地上是一鋪到底的玄狐皮,狐毛如針般錚亮。

  赤足踏在黝黑發亮的狐皮上,愈發顯得細嫩白皙,翟蘭葉自己不經意低首看了一眼,怔了怔,竟不由自主紅了臉。

  「你來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暗處道。

  原本領路的侍女不知在何時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翟蘭葉立在當地,微微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半晌,才輕聲道:「是你嗎?」

  「三年不見,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得了?」男子靠在軟榻上,低低輕笑道,「你過來,讓我看看,莫站那麼遠,你知道我的眼睛不太好使。」

  翟蘭葉緩步走到軟榻面前,一雙妙目望向男子,那男子的雙目卻看著她那雙纖足。

  他慢慢伸出手,用手背輕輕靠上她的腳踝,肌膚相觸的那瞬,翟蘭葉全身猛地一顫,縮了縮腳。

  「你坐下來,咱們倆說說話。」男子也不惱,指著狐裘低聲道。

  翟蘭葉曲膝坐在玄狐皮上,用裙子把粉足規規矩矩地掩起來,然後含羞帶怯地垂目而坐。

  男子望了她片刻,微微一笑,牽過她的手來,在掌中輕輕摩挲著,笑著問道:「聽說你愛吃鮮魚湯,是不是?」

  翟蘭葉輕輕點了點頭。

  「我在京城也常吃。」他又道。

  接著,兩人之間陷入一陣靜默之中。

  她偷眼望了他幾次,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道:「你這次來,會帶我走嗎?」

  男子笑了,抬手撫上她的臉,帶薄繭的指腹輕輕劃過秀美的下頜,低聲道:「上一次見你,是三年前吧。」

  「三年前,正好是霜降那天。」

  男子長嘆了口氣:「我在京城脫不得身,若不是為我娘守孝,我恐怕也來不了這趟。」

  「你娘她……」翟蘭葉抬首望向他,目光帶著心疼,「你一定很難過吧?」

  「她老人家登西方極樂凈土,我為何要難過。」男人仍是笑道,「我爹倒是挺傷心,我勸他莊子喪妻鼓盆而歌,可惜他聽不進去。我索性還是出來躲清淨,順道還可以來看看你。」

  「……」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復問道,「是來帶我走嗎?」

  男子仍不回答,撫著她的臉,輕聲嘆道:「聽說那晚,周顯已把你嚇著了?連那屋子都不敢住了?」

  聞言,翟蘭葉惶恐地低下頭:「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何突然就……就上弔自盡?我照著你的吩咐做,以為他最多就傷情幾日,怎麼會、怎麼會……是不是我害死了他?」

  「傻姑娘,這是他自己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男子的聲音愈發輕柔,手滑落到她耳邊,摩挲著耳垂,「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在京城裡,每次接到你的信,心裡都歡喜得很。」

  「為何不讓我留在你身邊?我也會做得很好。」她急切道。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好。你見過陸繹了吧?覺得他為人如何?」

  他安慰著她,目光隨著手慢慢滑下,慢條斯理地撩起些許她的裙擺,端詳著她如玉雕的雙足……

  「只見過一次,剛見時他問起周顯已之事,我便有點惱了,後來他就不再問了,只閒談些瑣事。後來他還派人送了些香料和小點心與我。」

  「小點心?」男子微微側頭。

  「是小米糕,我也奇怪,怎麼會送點心,後來聽說他閒暇時喜好自己下廚。」

  男子不由大笑:「你被人耍了,他豈會做這等事情,定是有人從中搗亂……但如此說來,他對你並未上心,不過是敷衍而已,否則怎會讓旁人這般戲弄你。」

  「是蘭葉無能。」

  男子笑道:「不相干,我早就料到他不會輕易被你所惑。」

  「公子不怪蘭葉?」

  「當然。」他心不在焉答道,專註地在她腳心輕輕劃著圈圈。

  翟蘭葉羞澀而侷促地縮了縮腳,卻反而被他握住。早春風寒,足踝裸露在外,凍得冰冷,而他的手帶著某種奇異的熱度,瞬間讓她打了個激靈。

  「公子……」她不自在地輕喚道。

  「我記得,我走的時候,它才六寸二。」

  男子抬起另一隻手,沿著纖足的輪廓摩挲,彷彿在觀賞一件精雕細琢的絕世真品。翟蘭葉臉羞得通紅,卻是動也不敢動一下,心中只擔心會有人突然闖上來。

  直過了半晌,只聽到他一聲嘆息,無比惋惜道:「現在是六寸七吧。」

  翟蘭葉驚訝於他的精準,點頭道:「是的。」

  「可惜了、可惜了……」男子遺憾地放下她的腳,溫柔望著她,「能跟我回京城的,足長不能超過六寸六。」

  「什、什麼……」翟蘭葉怔怔的,壓根沒聽明白。

  「這是我早些年就立的規矩,你看,我也沒法子,是不是?」

  他仍是微微笑著,語氣溫柔地簡直能滴出水來。

  「這些年,我、我……我一直等著您……」翟蘭葉雙目儘力睜大,也不敢眨眼,卻仍是無法阻止眼淚成串成串地落下來,「我心裡只想著您,您的吩咐我從來沒有違背過。」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愛憐地看著她的眼淚滑落,一滴一滴如珍珠般滲入玄狐毛中。

  離開渡口已有一盞茶功夫,長槳一下一下地划著,水波映著月光,粼粼閃閃。

  今夏立於船尾,環視周遭,原本目光所及之處還有兩、三條船兒,不知何時隱沒入黑暗之中,再側耳細聽,除了水聲,竟是一片靜謐。

  船頭處的高慶也察覺到周圍安靜得出奇,帶著幾分蹊蹺,本能地將手按在鏽春刀刀柄上,一雙厲目毫不放鬆的掃視著四周……

  「此處水道複雜,划快點,快些進入城的水道。」他吩咐船夫。

  船夫不敢違逆,加快手中的動作,船槳嘩嘩地激起水花無數。船飛快地向前駛去,卻不料才片刻功夫,只聽得「咚」得一聲,船身大震,像是在水底撞上了什麼硬物。

  今夏踉蹌著扶住船蓬,方才站穩身子。

  高慶也是差點跌入水中,朝船夫怒道:「怎麼回事?!」

  船夫結結巴巴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可能是撞著什麼了。」

  「還不快划!」

  「是、是、是。」

  船夫連聲應道,操起船槳欲划。船槳剛入水,就如插入石縫一般,半分動搖不得,船夫大驚之下,用力去拔。

  「怎麼回事?」高慶心知有異,他水性不佳,在陸上尚能冷靜,但在船上遇險卻難免心浮氣躁。

  船夫還來不及回答他的話,整個人反倒被船槳拽下水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咕咚咕咚冒了幾個泡後便再無動靜。

  周遭復回復初始的靜謐,平靜地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水底有人!

  今夏全身繃緊,緩緩蹲下,直至低伏在船板上,一手已經抽出朴刀,靜靜地等待著……

  原本在艙內看守沙修竹的兩名錦衣衛也抽出鏽春刀,緊張喚道:「校尉大人!校尉大人!」

  「怎麼了?」高慶又是緊張又是惱火,不放心地環顧周圍,然後抽空往裡看了眼,口中罵道,「大呼小叫地作甚?」

  「大人……」

  一名錦衣衛指著船艙底部,他們的皂皮靴已經濕透,不知什麼時候,船底同時多了好幾個縫隙,而水正在往上冒。

  高慶一個箭步搶進來,伸手就割了方衣角去堵縫隙:「愣著作甚,快堵上!」

  「水是莫名其妙就突然湧出來的,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大人……會不會有鬼魅作祟?」在水邊的人幾乎都曾聽說過水鬼索命的故事。

  反手給了說話者一個清脆的耳光,高慶冷冷道:「去船頭守著,只要有東西冒頭就殺了他!管他是人是鬼!」

  那名錦衣衛什麼都不敢再說,快步行至船頭,抽刀警惕地守著。

  今夏低伏著身體,藉著月光瞥了眼沙修竹,想從他神情中看出些許端倪,但看起來沙修竹垂目低首,加上船艙內昏暗一片,壓根看不清他神情。

  船頭處有水花濺開的聲音,高慶飛快地轉頭,剛剛還在船頭的那名錦衣衛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

  「校尉大人……」

  餘下的另一名錦衣衛明顯聲音有點發啞。

  高慶狠狠塞好另外一處縫隙,粗聲道:「你把剩下幾處堵上,看好他!……還有你!趴著作甚,六扇門怎麼儘是你這樣的廢物!」

  「你不是廢物你下水去啊!」

  今夏惱怒道,她最煩這種沒法解決事情就知道罵人的主兒。話音才落,忽然瞥見身側水面上有物件緩緩浮上來,一絲絲、一縷縷,黑得讓人心悸,凝神定睛望去,竟是長長的烏黑頭髮隨著水波蕩漾……

  究竟是人是鬼?!她倒吸一口冷氣,顧不得多想,揮刀就往水中劈砍,水花嘩嘩濺了她一身,卻是刀刀落空,水面之下彷彿並無任何實體,只有糾糾纏纏的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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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高慶趕過來,見狀,攥緊刀柄,運足了勁道砍向水面,正值他揮砍之際,一隻慘白的手破水而出,還未等他反應過來,那手擒住他持刀的手腕,頃刻間一拉一拽,他隨即跌入水中。

  今夏撲過去想去拉他,卻已是來不及,水面上漂浮著長髮,層層疊疊,沒入水中的高慶蹤影難尋。

  「校尉大人!校尉大人!」僅剩下的錦衣衛見連高慶都被扯入水中,慌張道,「這是水鬼索命,一定是了!」

  「管他什麼索命,反正小爺要活!」

  今夏緊咬牙關,緊緊握住刀柄,緊盯住水面,那隻手若敢再伸上來,管他是人是鬼,非得剁下來看看不可……

  船尾卻再無動靜,連同水面上漂浮的頭髮也消失地無影無蹤。

  她正自詫異,忽得聽船艙內傳來悶響,轉頭看去,沙修竹手腳雖有鐐銬,頭卻未曾上木枷,竟用頭將那錦衣衛撞暈了過去。若在平日裡,他斷然沒有這般容易得手,只是當下那錦衣衛被水鬼駭得慌了神,壓根想到還要戒備他。

  沙修竹這一出手,今夏反倒定了心神——水中是人,而非鬼!

  船頭處,水聲大作,自水中躍上來四條人影。其中一人身材魁梧厚實,大踏步搶入船艙中,先把那名暈厥的錦衣衛拎起來交給外頭的人,緊接著攙扶起沙修竹道:「我來遲了,叫哥哥受了好些苦。」

  「好兄弟……」

  沙修竹正欲按上他肩膀,無奈手中鐐銬叮噹作響。

  「哥哥你退開,我把這勞什子劈開來。」

  沙修竹稍稍退開一步,卻聽身後有人高聲喝止:「慢著!」

  「慢著!」話音才落,今夏已將一柄朴刀架上謝霄的脖頸,明晃晃的刀光映著她的怒容,「謝霄,那三人的性命可是被你害了?!」

  「丫頭,你……」

  「說!是不是?」今夏厲聲問道。

  謝霄無奈如實道:「沒有,我就小小懲戒了他們一下,都在岸上躺著呢,一個都沒死。」

  「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我騙你作甚。」謝霄沒好氣道,「你啊,口口聲聲哥哥哥哥地叫,骨子裡還是個官差。」

  今夏這才擱下刀來,沉聲道:「你若害了他們性命,我自是不能饒你。還有那船夫,是無辜百姓,你切莫傷了他。」

  聽了這話,謝霄反倒笑起來:「他可不是無辜百姓,我實話跟你說吧,他壓根就是我的人。」

  「你們早就籌劃好了?」

  「那是。」

  「船漏水怎麼回事?」

  「原本就鑿出縫來,用蠟封上,用刀輕輕一劃就行。」

  「那些頭髮?」

  「那是馬尾,嚇唬嚇唬他們而已。」

  船頭放風的人喚他:「少幫主,此地不宜久留。」

  謝霄應了,使刀劈開沙修竹的枷鎖,架起他來,又朝今夏道:「待會兒就會有條打漁船路過此地,你只管上船去,他會帶你到安全所在。」

  「哥哥,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今夏喊住他,皺眉道,「……你砍我一刀。」

  「……丫頭。」謝霄愣住。

  「砍胳膊就好了,別傷著我經脈啊。」今夏也是無可奈何,「快點!莫害我在陸大人那裡交不得差,砸了我的飯碗。」

  「你這破差事砸了就砸了,有甚了不起。」謝霄氣惱道。

  「別扯,差事砸了我喝西北風去啊。你快點!我自己砍的話,刀口深淺有異,會被陸大人看出破綻來……」

  謝霄沒多想,打斷她衝口而出:「差事砸了我養你!」

  聞言,今夏怔在當地,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外間船頭放風的人不免心焦,再次催促道:「少幫主,咱們得快點!」

  今夏回過神來:「這事……咱們回頭再議,現下你麻利點,趕緊砍我一刀。」

  手上雖持著短刀,但謝霄何嘗作過這等事,他原就對女子下不了手,更何況是要對今夏揮刀。等了片刻,旁邊的沙修竹嘆口氣道:「冒犯了。」

  他奪過謝霄的短刀,閃電般一劃,今夏左臂自上而下被劃出一道口子,迅速湧出鮮血。

  「多謝。」她吃疼抱臂道,「你們快走吧!」

  「我沒想到……」謝霄既不忍又不捨,定定地看著她,「丫頭,算我欠你的!」

  「趕緊走吧,哥哥。」

  今夏吃力地擺擺右手,要他們快走。

  謝霄一行人走後,果然馬上有一條漁船劃過來,船夫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瞧。

  明知道他是謝霄派來的,今夏只能佯裝作不知情,扶著左臂,艱難喚道:「這位大哥,救命啊!船要沉了。」

  打漁船將她接上船去,四下里一片昏暗,今夏也不知道該上哪裡去尋高慶和其他人,只得請船夫將船劃去渡口,先向陸繹稟報此事要緊。

  船行至渡口,今夏踉蹌上岸,眾人見她看她衣裳半濕,左臂浸在血水裡,都駭了一跳。不待她開口表明,早有人去通報,陸繹與上官曦匆匆行出來。

  「啟稟大人,船行至途中被襲,一夥賊人上船將沙修竹劫走,其他人下落不明。」她向陸繹稟道。

  陸繹看著她的左臂,眉頭緊皺,神情陰沉不定,片刻後才冷冷道:「四個人都看不住一個,一群廢物!」

  「……卑職該死。」

  今夏咬牙將頭埋得更低。為免連累她,沙修竹在她左臂那刀劃得頗深,從方才到現下,血淌了不少,她不免感到一陣陣眩暈。

  上官曦在旁拱手道:「陸大人,這附近我幫兄弟甚是熟悉,不如讓他們先去尋那幾位官爺,萬一他們也受了傷,時候越長越危險。」

  「如此甚好,勞煩上官堂主。」陸繹點頭,目光卻仍盯在今夏身上。

  上官曦轉身吩咐下去,又望向今夏,柔聲道:「你傷得不輕,我先替你包紮傷口如何?」

  出了這麼大的簍子,陸繹不發話,今夏不敢點頭,更是一步也不敢挪。

  陸繹冷冷道:「先去包紮傷口吧……有勞上官堂主。」

  上官曦溫婉一笑,伸出手來扶過今夏,帶著她進到飯莊裏面的小間。

  半邊袖子又是血又是水,濕漉漉的殷紅一片,若要往下脫,濕布粘著傷處,疼得今夏呲牙咧嘴。上官曦只得拿了剪刀,將衣袖齊肩剪下,再替她清理傷口。

  「那個……別丟,回頭我洗乾淨了還能再縫上去。」今夏一邊忍著疼,一邊阻止她。

  上官曦怔了下,點頭道:「你身上都濕了,待會先換我的衣裳,這件就擺在這裏,我漂洗乾淨縫補好再給你送去。」

  「這怎麼好勞煩你……」

  未等她說完,上官曦在她耳邊低聲道:「此番讓你受了委屈,我和老四都感激你得很。」

  她也知情,說不定就是她籌劃了這趟劫囚,今夏一點都不驚訝,低著頭輕聲道:「他說沒死人,是真的嗎?」

  「是真的,待會你就知道。」

  將她傷口清洗乾淨,上官曦正欲上藥,只聽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陸繹面無表情地走進來。

  上官曦趕忙用自己的披風將今夏的半邊胳膊遮了,嗔怪道:「大人,還未包紮妥當呢。」

  「讓我看看傷口。」陸繹冷冷道。

  早就料到他不會輕易相信自己的話,定會來查驗傷口,幸而這刀不是自己砍的,今夏暗暗慶幸。

  「大人,袁捕快怎麼說也是姑娘家,這個……」上官曦手按在披風上,絲毫不肯讓今夏的胳膊露出來。

  「姐姐,不要緊。」因為血淌得有點多,今夏連嘴唇都泛白,勉強笑了笑,「丟了人犯,我身上有嫌疑,陸大人原就該查個明白。」

  說話間,她自己把披風揭到一旁,露出一彎雪白的臂膀,可看見傷口從上臂一直延伸到小臂,血還在淌。

  低垂的眼簾下,陸繹的瞳仁緊縮,他伸手取過油燈,靠近今夏,一手持起她的手腕,將她臂上傷口仔仔細細查驗了一遍……

  這刀是沙修竹所砍,用得是謝霄的短刀,無論從勁道還是位置,今夏都自認毫無破綻,可她偷眼瞥去,陸繹的面容卻是愈發冷峻。

  片刻之後,他終於鬆開她的手,自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上官曦。

  「用這個藥。」他簡短道,然後轉身出去。

  今夏與上官曦面面相覷,然後今夏朝那瓷瓶挑了挑眉毛,輕聲細語地問道:「……這不會是讓傷口潰爛的藥吧?」

  「不會的。」

  話雖這麼說,上官曦還是猶豫了一下,把小瓷瓶打開來嗅了嗅,然後皺緊眉頭。

  對於陸繹的心思,今夏向來是猜不透的,加上傷口著實疼得厲害,嘆口氣道:「算了,管它是什麼,先用了再說。」

  「我這邊也有金創藥,」上官曦嗅著味道刺鼻,不敢確定這藥的療效,「要不你……你決定吧。」

  「用你的。」

  既然能選擇,今夏覺得陸繹的東西還是盡量不要碰為好,就算這藥沒問題,可萬一他回頭找自己討銀子怎麼辦。

  當下,上官曦取了金創藥,仔細給她上藥,再包紮好。最後命人取來自己的衣裳,先拴上門,然後小心翼翼地幫著今夏換上。

  「你這傷口深,光外敷恐怕不行,還得請大夫開上幾帖藥喝著。」

  替她整理妥當,上官曦看她面色發白,不放心道。

  「沒事,就是一點皮外傷。」今夏撐著精神,低首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摸上去滑溜溜的,不由羨慕道,「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等我回了京城,也要讓我娘照著這個式樣給我做一身。」

  不知怎得,她這話讓上官曦有些心疼,正欲答話,門被叩響。

  「堂主,兄弟們找著那幾位官爺了。」

  雖然謝霄和上官曦都說過不會出人命,今夏還是不甚放心,扶著胳膊,跟在上官曦後頭行出來……

  「有三位官爺只是受了些皮肉傷,又嗆了水,並無大礙。但有一位傷得重些,肋骨斷了兩、三根的模樣,好在並無性命之憂。」被上官曦喚作董叔的中年人稟道。

  上官曦點點頭,轉頭看了今夏一眼,目光中頗有深意。今夏也暗暗鬆了口氣,原擔心謝霄下手沒輕沒重,眼下看來還好,只是不知斷了肋骨的那位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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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0: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斷骨所傳來的疼痛讓高慶每一次最輕微的呼吸都像受刑一樣,看見陸繹行過來,他掙扎著想起身,卻被陸繹上前摁住。

  「聽他們說你肋骨斷了,莫要亂動。」陸繹道。

  「卑職罪該萬死,請大人責罰!」

  陸繹沉默了一瞬,才道:「你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仔細說一遍。」

  傷處雖然疼痛非常,但高慶卻是一點都不敢違抗陸繹的話,忍著痛強撐著把事情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聽罷,陸繹緩緩點頭:「按你所說,這幫賊人頗通水性,有四、五人之多,與袁捕快所說的一樣。」

  「卑職落水之後,船上只剩下袁捕快與一名我的弟兄,賊人趁不備將我弟兄打暈,丟入水中,也就是說,最後僅剩袁捕快一人。卑職以為,此事與她,說不定有些干係。」

  「她也受了傷,雖比你輕些,但比你那幾位僅僅嗆了水的弟兄可重多了。若要說嫌疑,我看,只要還活著的,都有嫌疑。」陸繹冷冷道,「那條船是你雇的,船突然漏水又是怎麼回事?分明有人早一步得知我們的行蹤。」

  高慶渾身一凜,驟然想起陸繹是在臨走前才命今夏隨行,之後今夏一直和他們在一起,自然沒有提前洩露行蹤的嫌疑。而自己卻是在午後時分就已經得知,船也是自己雇好的,若要說私通賊寇洩露行蹤,他的嫌疑可比今夏大多了。

  「大人,卑職、卑職……」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陸繹打斷他,淡淡道:「你傷成這樣,自然不會是你,只是你那幾名弟兄,你該多留心才是。」

  「……卑職明白。」

  陸繹未再說什麼,讓其他幾名錦衣衛先送高慶回去治傷。另有上官曦備下馬車,親自將陸繹與今夏送回官驛。

  折騰了一夜,身上又帶著傷,待回到官驛廂房,將門一掩,今夏只覺得所有氣力都抽身而去。踉蹌著爬上床,她連衣裳也沒力氣脫,只合衣側躺,小心翼翼不敢碰到傷臂。

  「受傷這事得瞞著頭兒,怎生想個法子才行……」

  她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還未想出個子丑寅卯,人就已然陷入昏睡之中。

  ……又是那條既陌生又熟悉的大街,處處張燈結綵,燈火璀璨。

  自她身旁經過的人們,衣著華麗,面帶笑容,彷彿在過什麼熱鬧的節日。

  她立在街道的中間,茫然四顧,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麼。

  繁燈似錦,笑語喧嘩。

  她卻始終孤零零的一個人。

  驟然間,有人握了她的手:「走,跟我走!」

  「你是誰?是誰?」她不肯,使勁掙扎。

  那人的手就如鐵鉗一般,又冰又冷,怎麼也掙不脫……

  「啊!」

  她喘著氣,一頭大汗地自夢中驚醒,瞪大的雙目正對上陸繹。

  而他,正握著她的手。

  關於陸繹為何在自己房間裡,以及他為何會握了自己的手,今夏實在想不到一個合理的緣由,足足楞了半晌,就這麼乾瞪著陸繹……

  陸繹皺了皺眉頭,率先開口道:「你指甲該修了。」

  「啊?」

  「把我都劃傷了。」他鬆開她,手指撫上脖頸。

  藉著燭火,今夏看見他左側脖頸似有幾道細細的血痕,吃驚道:「是我、我劃的?」

  「難道是我自己劃的?!」他語氣不善道。

  「這……卑職該死。」

  今夏只得賠罪,轉而一想:不對啊,他憑什麼闖入自己廂房,憑什麼抓她的手!

  她梗梗脖子,決心據理力爭,重新開口道:「陸大人,這個……呃、那個……呃、那什麼……您、您半夜裡到此間,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卑職嗎?」

  「什麼半夜,天都亮了!你在發燒你不曉得嗎?」陸繹沒好氣地反問她。

  「哦,難怪我覺得您的手那麼冰,原來是這個緣故。」

  今夏恍然大悟,歪頭看向窗外,陰沉沉的,大概是要落雨,難怪室內這般昏暗。

  陸繹面色更沉:「叫門也不見來應,還以為你昏死過去了……想試試你額頭熱度,誰想得到你拳打腳踢,真是,睡覺也不安分。」

  「這……卑職該死。」她只好道。

  「我給的藥,莫非上官堂主沒有給你用?」

  今夏睜著眼睛說瞎話:「用了。」

  「若是用了那藥,以你的傷口,不至於燒成這樣。」他雙目微瞇,看著她的傷臂,「把衣裳脫了,讓我查驗。」

  「……」沒想到他較真到這般程度,今夏欲哭無淚,「大人,我錯了,我說實話,那藥我沒用,好端端在這裡呢。」她自懷中掏出小瓷瓶還給他。

  「為何不用?」他語氣中已有明顯的惱意,挑眉道,「莫非,你疑心我會害你?!」

  「當然不是!」今夏連忙解釋,「這個……其實是因為……那個……」

  陸繹冷冷地盯著她,一副若敢撒謊就滅了她的神情。

  今夏艱難地實話實說道:「因為卑職覺得這藥肯定特別金貴,若是我用了,萬一過兩日大人您找我討要藥資,我肯定是還不起的。再說我還欠著您二兩三錢銀子,所以想來想去,還是不用為好。」

  「你……」這下,輪到陸繹乾瞪著她,胸膛起伏間似在呼吸吐納,聲音都較平日高了些,「命要緊?還是銀子要緊?」

  「當然是,都要緊呀!」今夏耐心地講解給他聽,「比方說,一碗粉絲和一碗魚翅,吃粉絲能填飽肚子,吃魚翅也能填飽肚子,那我當然吃粉絲了,何必多花那些銀子呢。大人,您能明白嗎?」她分外誠懇地望著陸繹。

  陸繹很乾脆地把藥收走,拂袖而去。

  「和這些富家子弟,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今夏嘆口氣,把身子往下蹭了蹭,燒得昏乎乎的腦袋往被衾裡一埋,接著睡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色似又亮些,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她半撐起身子,莫名其妙地看著幾乎算得上是闖進來的謝霄。

  「你沒事吧?」謝霄一臉緊張。

  今夏奇道:「沒事啊,你有急事?」

  「我在外頭敲了半日門,怎麼不應?」

  「……大概是因為我睡得沉,」她揉了揉眼睛,復問道,「哥哥,你有急事?」

  「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你。」謝霄走近,看她的胳膊,不放心道,「聽說傷口挺深的,你覺得怎樣?」

  「沒事,小事一樁。」

  今夏趿鞋下地,昏乎乎地行到桌旁,伸手就去倒水喝,冷不防觸動到傷臂,疼得她直咧嘴。

  「我來。」

  謝霄看不過眼,伸手幫她揭開草編蓋,一拎裡頭的瓷壺,卻是輕飄飄的,壓根裡頭就沒水。

  「你這裡連水都沒有,這如何養傷。」他惱道,「楊家兄弟這些日子都在醫館陪楊叔,也沒個人照看你,這怎麼行!乾脆,你搬到我那裡住吧,先把傷養好了要緊。」

  「不用,頭兒和大楊都不在,我若再不勤勉點,劉大人還不得起毛。再說,還有那位呢,那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今夏有氣無力地趴桌上,心裡想的是不知道灶間有沒有剩下的吃食。

  「你管他起不起毛呢,我不是跟你說了麼,這破差事砸了就砸了,我……」說到此處,謝霄頗不自在地頓了頓,轉而道,「……你又不是沒處去。」

  話音剛落,便聽見門口進來一人,冷冷道:「聽起來,袁姑娘你是要另謀高就了?」

  聽出是陸繹的聲音,今夏騰得抬起頭,站起來,這下起得太猛牽動傷臂,疼得她只得暗自咬牙。

  「沒有的事兒,大人您千萬別誤會,傳劉大人耳朵裡就不好了。」她趕忙解釋道。

  「你坐下吧。」陸繹皺著眉頭,把手中所端的碗放到她面前,吩咐道,「把藥喝了。」

  今夏緩緩坐下,低頭看向那碗尚冒著熱氣的湯藥,遲疑問道:「這藥是……」

  「可以退燒,對你傷口有好處。」陸繹淡淡道。

  「不是,我是說……這藥是您煎的?」

  「我吩咐驛卒煎的。」

  不知怎的,今夏暗鬆口氣,卻聽陸繹又慢吞吞道:「不過這方子是我開的,你可是不敢喝?」

  今夏還未回答,被莫名其妙晾在一旁的謝霄已開口替她道:「你又不是大夫,她憑什麼得喝這藥,萬一出事你能負責嗎?哼!」

  「你怎知我不能負責?」陸繹側頭睇他,反問道。

  謝霄不再理會他,伸手去拉今夏,道:「走!上我那兒去,我找大夫給你瞧。」

  「你不能帶她走。」陸繹冷道。

  「憑什麼,她又不是你家的?!」

  謝霄提高嗓門,算是正式與陸繹杠上。

  「至少,她也不是你家的。」陸繹語氣雖不高,卻是冷意森森。

  「她……」謝霄脖子一梗,沒多想便衝口而出,「老子明日就娶她進門,你信不信!」

  來不及看陸繹是何反應,今夏已經聽不下去:「哥哥,這事咱們改日再議。你是不是還有要緊事,你去忙吧,不用惦記我,我這裡好得很。你去吧,我就不送了啊……」

  「你怎麼老是趕我走?」謝霄不滿道。

  陸繹雙手抱胸,立在一旁,唇邊卻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哥哥,我還發著燒呢,你嚷得我腦仁都疼了,你明兒再來吧。」今夏一面把他往門口推,一面無奈道。

  謝霄被她推了兩步,立在門口返身正色問道:「你不相信我想娶你?」

  「我……」今夏被他說得楞了一瞬,才道,「不是,我信,這是好事嘛,關鍵這事得我娘說了算,我不能自己拿主意呀。這事不急,改日我精神頭兒好點了,閒下來咱們再慢慢商量。」

  「這麼說,你自己是願意的。」謝霄盯著她看。

  「這麼好的事兒,我幹嘛不願意。」

  今夏順口答道。

  得了她這句話,謝霄方才轉身離去,走之前還沒忘再瞪陸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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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0: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總算是把他弄走了,今夏鬆了口氣,轉向陸繹,陪笑歉然道:「他就是個村野莽夫,大人您大人大量,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

  陸繹原本面沉如水,聽了她這話,非但沒有緩和幾分,反倒更加陰鬱,譏諷道:「還沒嫁進門呢,就急著替夫家說話了?」

  今夏怔了片刻,忽想到件要緊事,急切道:「大人,這事您可千萬別告訴劉大人啊!千萬千萬,算卑職求您了。這還在辦案期間,萬一劉大人覺得我有外心,治我的罪,那可不是小事。」

  「你還知道怕啊!」陸繹冷哼,朝桌上一努嘴,「先把藥喝了。」

  聽到吩咐,今夏沒二話,端起藥碗,咕咚咕咚整碗灌下去,都不帶換氣的。陸繹見狀,抬手本想說什麼,終還是沒說。

  「……多謝大人,您開的方子真是有奇效,這藥我剛喝下去就覺得周身舒暢,神清氣爽,奇經八脈似有一股暖流遊走。」今夏放下藥碗,開口就是奉承話。

  「你那是被燙的!」陸繹沒好氣道,「這藥才煎好,沒瞧見直冒熱氣嗎?」

  「沒事,我不怕燙。」

  今夏背過身去,悄悄吐了吐舌頭散熱,再轉回來時發覺陸繹居然坐了下來。

  「大人,您還有事要吩咐?」她試探地問。

  陸繹隨手拿了個空杯子,在桌上滴溜溜地轉了轉,也不答話,過了好半晌才淡淡問道:「你可知道謝霄與上官曦之間的事情?」

  「知道。他們倆師出同門,謝霄排行老四,上官曦是他的二師姐。」

  陸繹點點頭:「還有呢?」

  「三年前,他們倆本該成婚,可卻不知道為什麼謝霄逃婚了,後來上官曦主動退了這門親事。」今夏支肘,疑惑道,「說來也奇怪,逃婚這麼大的事兒,對姑娘家來說那可是大失臉面,可上官曦對謝霄像是一點怨恨也沒有。」

  「因為謝霄曾經救過她。」陸繹輕嘆了口氣,「那年上官曦還未出師,在姑蘇被一夥強人所劫,當時烏安幫在姑蘇還沒有分堂,也幾乎沒什麼人手。謝霄花錢雇了四、五名刀客,帶著人就衝進那伙強人的山寨,硬是把上官曦救了出來,他自己身受重傷,幾乎喪命,足足躺了半年才能下地。」

  「原來如此,難怪上官曦對他那麼好,事事都幫著他。」今夏嘆道。

  陸繹看著她,微微挑眉:「你明白了?」

  今夏遲疑片刻,還是搖搖頭:「可他為何要逃婚呢?」

  「逃婚是謝霄在與謝百里抬杠,他們父子倆在三年前關係極差,謝霄認為謝百里是想藉由這樁婚事將自己牢牢綁在烏安幫,他自然不肯屈服。」

  今夏這才明白:「所以上官曦一點都不怪他,還主動退婚,現下還對他那麼好。」

  陸繹復問道:「這下,你該明白了吧?」

  「您是想說,上官曦對謝霄,並不僅僅是姐弟之情?」今夏猜測道。

  陸繹很難得的讚許地點了點頭。

  「哦……」

  在這聲並不算長的「哦」聲中,今夏驟然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沙修竹被劫一事,籌劃得甚是周密,謝霄心沒這麼細,這主意多半還是上官曦想出來的。戲樓上,她故意給陸繹設了個套,引得他帶沙修竹出來。所以,整件事情說起來就是陸繹被上官曦耍了。以陸繹的能耐,只有他設計旁人,怎麼反倒會被旁人設計,唯一的理由便是他對上官曦生出愛慕之意,以至於意亂情迷。但上官曦心中所屬又是謝霄……

  難怪他看謝霄不順眼,原來如此!

  「其實感情的事,說不準的……」今夏絞盡腦汁想安慰陸繹兩句,「她現下雖然還惦記著他,可說不定過幾日,她就覺得他不好了,那時候就能察覺出旁人的好處來,對吧?」

  「你是這樣想的?」陸繹面色並不好看。

  今夏忙點頭,誠懇道:「那當然,感情這方面的事情我是很在行的。」

  陸繹看她的眼神,就像見了鬼一樣。

  「真的!俗話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我在衙門裡頭那麼久,這些事情看得多了。」今夏分析給他聽,「就是為了這些男女之間朝秦暮楚的事情,有下瀉藥的、砸攤子的、扎小人的、偷牽牛的,花樣多的您都想不到,鬧得要生要死雞飛狗跳。可見這男女之間,移情別戀是常事,時有發生。所以說,上官曦雖然眼下還將謝霄看得十分要緊,可說不定過一陣子,她又會覺察出您……呃,旁人身上有謝霄沒有的好處來。」

  「你……」陸繹起身深吸口氣,似乎想說什麼又在猶豫中,終還是沒忍住,朝她冷哼道,「六扇門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

  說罷,他抬腳就走了,留下今夏一頭霧水。

  「自己心裡不快活,還要遷怒旁人,哼!」今夏莫名其妙之餘也是滿腹不滿,「好心當成驢肝肺,小爺發著燒還辛苦開解你,不領情就算了!」

  她栓好門,忿忿然回床躺著,想接著蒙頭睡覺,可惜才躺了一會兒,就想起自己還未吃東西,只得翻身起身,想去灶間尋些吃食裹腹。

  剛起身,就聽見有人敲門,她披好外袍去開門。

  外間是此間驛卒,拎了黑底描金漆盒,見開了門,便將漆盒替她放到桌上,語氣也十分平易近人:「請官爺慢用。」

  「這是……」今夏疑惑道。

  「聽說官爺受了傷,這是特地備下給您備下的吃食。」

  今夏詫異地揭開漆盒蓋子,最上面便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菠菜牛肉粥,當場就能把人饞出口水來。

  「等等,這個……錢兩是不是得另算?」今夏喊住欲走的驛卒,趕忙問道。

  「不用,官爺受了傷,灶間原就該給您單做。」

  如此今夏方才放了心,再三謝過驛卒,掩了門,坐下來吃粥。眼見菠菜碧綠,切成碎粒的牛肉晶瑩剔透,另外還有幾碟精緻小菜,她一小口一小口吃著,腹中也和暖起來,不禁把諸事皆拋之腦後,生出歲月靜好夫復何求的感嘆。

  ......

  「姑娘、姑娘……這是我才熬好的燕窩粥,你好歹吃一口,好不好?」

  圓臉丫鬟桂兒望著月洞纏枝花架子床上曲膝呆坐的翟蘭葉,急得要哭出來,自打從船上回來,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不吃不喝,不說話,連旁人與她說話也皆如未聞。

  初始她尚且呆坐流淚,到現下似乎淚已乾涸,雙目直愣愣的,整個人便似成了一具空殼一般,叫人看了心驚。

  桂兒素日與她親厚,見她如此熬了一宿,怎生還坐得住,只得急匆匆地命人去告知養家翟天官翟老爺。家僕去了不久便回來,傳話說老爺已經知道了,讓她好生將養著,這幾日不用出門去,竟也未來瞧上一瞧。

  周遭家僕、廚子好幾個,還有個半聾的老嬤嬤,卻是連一個親厚且能拿主意的人都沒有。桂兒眼睜睜看著翟蘭葉泥雕木塑般坐著,心急如焚,想著姑娘說不定是中了邪風,請位大夫來扎兩針或許能有效驗。

  估摸著讓旁人去說不清楚病況,桂兒連說帶比劃讓老嬤嬤看好翟蘭葉,自己出門去請大夫。

  連日陰雨,今日卻有難得的日頭,楊岳伺候著爹爹吃過藥,見爹爹的腿已經開始慢慢消腫,遂安心了許多。洗過衣裳,他便幫著醫童在院中晾曬藥材。

  「求求你,告訴我沈大夫在何處,我家姑娘急等著大夫去瞧。」桂兒跟在一位年紀稍長的醫童身後,聲音急得彷彿馬上要哭出來。

  「我不是說過了麼,師父出診去了,不在醫館內。姑娘,你稍安勿躁,到外堂等著好不好。」醫童好言勸道。

  「可是我家姑娘……」桂兒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她怎麼辦、怎麼辦!」

  楊岳正在房頂上把魚腥草鋪齊整些,聞聲探頭看向她,楞了片刻,驟然擱下藥材,自房頂上一躍而下,衝到桂兒身前,急道:「你家姑娘怎麼了?」

  「你、你……是誰?」桂兒淚眼婆娑,一時也認不出他來。

  「我是那日送香料去的人,陸大人送的,想起來了?」

  桂兒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快說你家姑娘怎麼了?她病了嗎?」楊岳急得額頭青筋都凸了出來。

  桂兒抽抽搭搭道:「比病了還嚴重,她、她、她像是中邪了,從昨夜到現在,坐著動也不動,眼睛發直,人死了一大半。」

  「帶我去看看!」

  「你又不是大夫。」

  楊岳沒法,掏出捕快制牌,喝道:「快點帶我去!」

  壓根沒看清制牌上頭刻印著什麼字,桂兒只知他是官家人,一時不敢違背,轉身帶路:「官爺,你有法子救我家姑娘嗎?」

  「我不知道……」楊岳心亂如麻,不知是在和她說,還是在和自己說,「反正我不會讓她死,她絕對不能死!」

  桂兒已經是一路小跑,可他還是覺得她太慢了,索性拽起她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前趕去。

  待進了翟蘭葉所住的小樓,他也不理會上前問話的家僕,直接將人撂倒在旁,奔上小樓。守著翟蘭葉的半聾老嬤嬤見著這麼個身量魁梧的大高個闖進來,駭得縮到一旁,話都不敢說半句。

  「你……」楊岳只說了這一個字,便說不出話來。

  翟蘭葉仍是靜靜地坐著,雙目盯著不知名的某處,怔怔出神,根本看不見他。卸了脂粉的她看上去蒼白而憔悴,少了日前的那份美麗,卻更加讓人心疼。

  愣神間,桂兒也趕了上來,看見翟蘭葉仍舊是老樣子,鼻子一酸,差點又哭出來。

  「她怎得會這樣?」楊岳問道。

  「我也不知道,昨夜姑娘回來之後,就失魂落魄的,什麼話都沒說。我替她梳洗更衣,服侍她上了床,她便這般坐著,整宿都沒動過,一直到現在。」

  「她從何處回來?」楊岳強制壓抑著胸中情緒,「她……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我不知道,她昨日原本歡喜得很,說要去見一位京城來的公子。」

  「京城來的公子,是陸大人?」

  「我真的不知道,那條船隻讓她一個人上去,不讓我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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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0: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楊岳拳頭攥得骨節格格作響:「只讓她一個人上去……一定是被欺負了!她、她……我、我……」

  桂兒不知所措:「那該怎麼辦?是不是該報官?」

  楊岳在原地足足楞了好一會兒,才深吸口氣道:「眼下,她最要緊,我馬上去把沈大夫請來,你照顧好她。」

  說著,他不放心地多看一眼翟蘭葉,又匆匆折返回醫館,向醫童問明沈大夫在何處出診。沈大夫出過診後,連醫館都沒回,直接被楊岳請到了翟宅。

  沈大夫先替翟蘭葉把脈,楊岳扶著床框緊張地等著。

  「她這是急痛迷心,加上平常先天心脈有損,氣血虧柔……」沈大夫慢條斯理道。

  實在等不得他說完,楊岳急道:「能救嗎?她不會有事吧?」

  「眼下自然能救,但她先天心脈有損,須得長期調養,不要有大喜大悲之事。」

  沈大夫吩咐隨伺醫童打開醫包,他取出一根長長的銀針,在翟蘭葉的人中上重重扎了一下,楊岳整個人跟著抽痛一下,扶床框的手幾乎把木屑扣出來。

  隨著一滴血滲出來,翟蘭葉嚶嚀一聲,眼珠活動了下,終於迴轉過來。

  「姑娘……」桂兒握了她的手。

  翟蘭葉遲緩地望向她,小巧精緻的下頜微微顫抖著,淚水一串串滑落下來……聽著她的嗚咽聲,楊岳說不出話來,只是雙目緊緊地盯著她,彷彿無法移開。

  沈大夫緩聲道:「哭出來就好了,下次若再出現這種情況,你們若不會扎針,有時狠抽一記耳光也能奏效……不必再急成這樣。」

  最末一句是對著楊岳說的。

  楊岳看向沈大夫,卻尚楞著神,嘴唇蠕動了下,什麼都沒說出來。

  沈大夫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膊,命醫童收拾了醫包,由老嬤嬤送著下樓出門去。

  翟蘭葉還在哭泣,且越哭越傷心,看上去她像是要把身上的剩餘氣力全都專註地用在這件事情上。

  「姑娘……姑娘……」桂兒在旁輕喚著,跟著垂淚。

  楊岳直愣愣地站著,覺得她的哭泣聲似乎慢慢將自己身體裡的某種東西抽走,彷彿自己心裡也破了個大洞。

  他靜靜站了很久,然後默默地走了。

  今夏正在享用她今日的第二頓美食。午時才到飯點,驛卒便又拎來了一漆盒,她千恩萬謝地接過來,放桌上打開來一看——清燉鴿子湯,煎豆腐和香菇菜心,另有還有米飯。

  居然比早間那段還要豐盛,早知道揚州官驛對傷員這般厚待,自己就該時不時鬧些小毛小病,今夏一面想著,一面心滿意足地喝下最後一口湯。

  外間有人敲門。

  這麼快就來收碗筷?她詫異起身,開了門,看見了楊岳。

  「大楊,你怎麼來了?頭兒那邊……」她看楊岳面色不對,頓時緊張起來,「是不是頭兒傷勢有變化?嚴重嗎?」

  「爹爹沒事。」楊岳悶著頭進來,「……我見到翟姑娘了,她很不好。」

  聽說頭兒沒事,今夏這才放下心來,奇道:「翟姑娘怎麼了?」

  楊岳停在透欞架格前,直挺挺地站著,面色難看之極,今夏反覆問了好幾遍,他才低低道:「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看樣子,應該是被人欺負了。」

  今夏微怔了下,問道:「被誰欺負了?她的養家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誰這麼大的膽子敢欺負她?」

  「聽說是一位從京城來的公子。」楊岳語氣透著森森寒意。

  從京城來,又不把揚州知府小舅子放在眼裡,今夏用膝蓋也能猜出他指得是誰。

  陸繹雖說為人有點膈應,可並不像是會對女子用強之人,她思量著,硬拖楊岳坐下來,「大楊,我知道你現在怒氣攻心,但你得把事兒說明白些,我才能幫上你。」

  在此事上,楊岳知道自己絕不能莽撞,分析不出頭緒,也無法求助爹爹,故而他才來找今夏幫忙。當下他深吸口氣,便將今日遇見桂兒之後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給她聽。

  聽罷,今夏凝眉片刻,看著楊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不是陸大人。昨夜陸大人提了沙修竹去烏安幫認人,回來路上沙修竹被人劫了,反正是好一通折騰,他根本騰不出功夫去招惹翟姑娘。」

  「被誰劫了?」楊岳問道。

  今夏不吭聲,只朝他使了個眼色,楊岳頓時明白了。

  「這不,我也挨了一刀,正養著呢……千萬別告頭兒啊!」今夏囑咐他。

  楊岳這才發覺她左臂不太對勁,皺眉問道:「傷得重不重?」

  「沒事,皮外傷,而且這個官驛對傷員好得沒邊,頓頓飯都給我送來,我還是頭一回一個人吃一隻整鴿!」今夏得意洋洋地朝那小堆骨頭努努嘴,「早知道你要來,我就給你留點。」

  「沒事就好。」楊岳稍稍放心,他眼下哪有心思吃東西,「那你說這事……」

  「翟姑娘上了一條船,丫鬟還不準跟著……」今夏覺得甚是奇怪,「她再怎麼說也是個弱女子,何況還生得千嬌百媚,她養家居然允許她孤身上船,你不覺得奇怪嗎?那日我們上她的船,雖然只見著她和丫鬟,但船上連船夫在內,家僕可不少於四、五人,她養家等著她釣金鰲,怎會輕易叫她被人欺負了去。」

  楊岳心亂如麻,壓根無法做出有條理的分析,只能靜靜聽她說。

  「所以那條船上的人有兩種可能,第一、她的養家也在船上,所以不擔心出意外;第二、船上之人對養家來說十分要緊,即便她被欺負了去,也是值得的。」

  聽到這話,楊岳手上青筋暴出,狠狠朝桌面錘下去。

  今夏阻止不及,眼睜睜聽見桌子腿吱吱咯咯作響,忙道:「哥哥,你冷靜點!我話還沒說完……這些都是推測而已,但就你方才所說翟姑娘的模樣,我覺得她倒不像是被人欺負了。」

  「她、她那個樣子,怎麼可能……」

  「我知道,你聽我說!她確實是一副受了頗大打擊的模樣,那大夫怎麼說的,急痛迷心是吧,可她若是被人用強,一則丫鬟替她更衣時應該會有所察覺,可那丫鬟好似壓根沒想到過這點;二則,你和沈大夫都是男子,她對你們並無畏懼舉動,這點也對不上呀。」

  楊岳狐疑地看著她:「是嗎?」

  「是啊!」今夏用一隻手給他倒了杯茶,安撫道,「哥哥,你這是典型的當局者迷,當心頭兒罵你。」

  「可她究竟遇到什麼事了呢?」楊岳不解。

  今夏奇道:「你為何不問她呢?」

  「我以為她被……這種事兒我怎麼能問呢。」

  「我的傻哥哥呀,你怕她傷心不敢問,可你自己在這裡瞎著急,算怎麼個事兒!咱們當捕快的,總得先了解案情,才能辦案吧。」今夏想了想,「這樣,我去問她,可使得?」

  「使得是使得,可她若不願意說,你可不許對她用強,莫傷著她,也莫嚇著她。」

  「知道知道,我自己胳膊還傷著呢,怎麼可能傷著她,放心吧,我只哄著她。」

  今夏稍稍梳洗了下,便跟楊岳一路往翟蘭葉所住之處來,卻未料到大門緊閉,敲了半日才有個家僕前來開了條小縫。

  順著門縫打量了下楊岳,那家僕認出他來,寒著臉道:「我家老爺聽說我們放外人進來,把我們嚴斥了一通,你就別再來了!」說罷就把門一關,緊接著就上了栓。

  楊岳氣極,可憑他怎麼叫門,那扇門始終沒有再開過。

  「大楊……」

  眼看楊岳手骨節處都迸裂,滲出點點鮮血,今夏想攔住他,卻被他一把甩開,踉蹌跌到一旁。此刻的楊岳,神情間已露狂態,完全不像平常模樣。

  「大楊!」今夏急中生智道,「……你這樣會嚇著她的!」

  聽了這話,楊岳驟然停了手,愣愣地立在當地,過了半晌才緩緩退開幾步,走到門邊的牆角蹲下來,手抱在頭上,死死地揪住頭皮。

  今夏還從未見他這般模樣,走過去小心翼翼地碰了下他,輕聲勸道:「大楊,你別這樣。」

  楊岳慢慢抬起頭來,雙目中滿是悲愴:「……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無法為她做。」

  今夏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來,只能也蹲在旁邊陪著她,怔怔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陰沉下來,擔心要下雨,今夏提醒楊岳道:「頭兒那兒,你是不是該回去了?這麼久沒看見你,他肯定會起疑心的。」

  想起爹爹,楊岳艱難地站起來,猛力搓了搓臉,用力之猛,把面皮都搓得通紅,復看了眼那扇門,這才拖著腳步往回走。

  今夏不放心,陪著他回了醫館。她胳膊上傷未好,不敢進去見楊程萬,立在牆根下聽楊岳與楊程萬對答了幾句,便自己回官驛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還在發燒的緣故,今夏只覺得全身沒力頭昏眼花,走了半日,從官驛的角門進去,就近靠著一株老柳歇口氣兒。

  不遠的廊下,有兩個驛卒在聊天,她原就好奇心強,一聽見聲音耳朵便豎起來。

  「……哪來的銀子又是鴿子又是老母雞?」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道:「放心吧,早間陸大人擱下二兩銀子,夠用了,剩下的咱們還能自己打酒吃吃。」

  「那位姑娘是怎麼受的傷?陸大人對她如此照顧?」

  「這誰知道!……哎呦!我看看雞湯好了沒有……」

  今夏聽在耳中,這才明白過來,又覺得自己是真傻,早間就該想明白這事。自己只是個尋常捕快,便是受了傷,灶間頂多給煮碗米粥,怎麼會專門費事費力地煮菠菜牛肉粥和鴿子湯。

  沒想到是陸大人遞了銀子,偏偏他什麼都不曾說過。

  剛剛綻出嫩芽的柳條在她眼前飄來盪去,她細細回想著陸繹做過的每一件事:幫頭兒醫治舊疾;夜半衝進來以為她被襲;在桃花林出手相助;給灶間遞銀子為她加餐……儘管他常板著臉,說話也不給人留情面,可做的事確確實實都是為人著想。

  她想著,慢吞吞地往廂房走去,還未進小院,便聽得身後有人將她喚住。

  「袁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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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1: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聽見這聲音,今夏犯愁地皺了皺眉頭,然後在臉上堆出笑來,才轉過身恭敬道:「劉大人。」

  來揚州已有數日,案情卻是半點進展都沒有,劉相左雖是個慢性子,但也是一日比一日焦躁起來。楊程萬被陸繹弄去治療腿傷,他也不好干涉,手邊卻是連個得力的人都沒有。當下他看見今夏連走路都是慢悠悠的,看著悠閒之極,不由便有點惱火。

  「我且問你,到揚州來所為何事?」劉相左沉著臉問道。

  今夏聽出語氣不善,只得愈發低首垂目:「為的是十萬兩修河款。」

  「來此地數日,可查出線索了?」

  「啟稟大人,還……還沒有。」

  劉相左愈發氣惱:「楊捕頭腿上有傷,也就罷了,你們做下屬的,就該更加勤勉才是,怎得反而整日裡遊手好閒懶懶散散,怎得對得起朝廷!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便是沒讀過書,也該懂得這個道理!」

  「大人教訓的是,卑職該死。」

  他在氣頭上,今夏自然不會傻到去頂撞他,只順著他說。

  「上次說查到周顯已有個相好,怎得不把她拘來問問?」

  「那姑娘的養家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我去了幾次,都被拒之門外。」今夏如實道。

  「知府的小舅子……這個……」劉相左也楞了下,「那也得想法子,她家裡的丫鬟、奶娘、廚子這干人等,只要是沾得上邊的,你都得查明白!姑娘在深閨裡見不到,難道這些人也見不到嗎?」

  「大人教訓的是。」

  「那還不快去!」

  天際,一陣悶雷壓得低低地碾過,眼看就是一場大雨將至。

  今夏聽著雷聲,為難道:「現下就去?」

  「那當然!知道已經浪費多少時日了嗎?查案就應該廢寢忘食不舍晝夜,拿出一點六扇門的樣子來,真是懶散成性,為國盡忠為君分憂,能指望你們嗎?!」

  今夏瞥了眼劉相左腆著的肚子,暗嘆口氣:「大人教訓得是,卑職這就去。」

  「劉大人。」

  陸繹手中持著一卷案宗,從廊下拐過來,朝劉相左有禮道。

  今夏望向他,怔了怔,不知怎麼就覺得這人好像是從腦中蹦出來的一般。

  「哦……陸經歷,」劉相左對這位爺是重不得輕不得,「這幾日為了案子,辛苦你了。」

  「大人哪裡話,卑職此番身為協辦,都是應該的。」陸繹轉向今夏,目光不善道,「袁捕快,我正尋你呢。」

  「大人有何吩咐?」

  「昨夜沙修竹被劫一事,我還有事要問。」陸繹皺眉道。

  劉相左呆楞了一下:「昨夜沙修竹被劫了?」

  陸繹點頭道:「是,大人。昨夜我請她和幾名錦衣衛押解沙修竹,沒想到半途被劫,其中幾人都被賊人所傷。」

  「居然有賊人如此膽大,陸經歷你沒事吧?」

  「卑職無事,多謝大人關心,只是未拿住這賊人,心中實在忿忿。」

  「那是當然!這些賊人目無王法,竟然如此猖獗……」劉相左朝今夏道,「你既然當時在現場,就該儘力協助擒拿賊人,陸經歷要問你話,你且去吧。」

  「是……那個丫鬟、老嬤嬤和廚子……」今夏探詢地問。

  「明日去吧。」

  「卑職遵命。」

  陸繹也向劉相左有禮道:「那卑職先告退了。」

  「你忙你忙,不必多禮。」劉相左忙道。

  今夏跟在陸繹身後,一肚子狐疑,暗忖難道東窗事發,莫不是陸繹得了消息,知道自己那晚有鬼祟,現下是算賬的架勢?!

  如此忐忑不安,一直行到陸繹所住的小院。進了月牙門,陸繹才停步轉過身,冷冷問道:「你去了何處?和什麼人動了手?」

  「沒有啊!」

  「傷口都迸開了,還說沒有。」

  陸繹示意她看左臂。

  直到這時,今夏低頭望去,才發現衣袖上隱隱透出血跡來,難怪覺得疼得愈發厲害,還以為是藥效退了的緣故。她回想了一下,也許是阻攔大楊時被他一撞,自己跌到牆邊時傷口迸裂了。

  「這個……不小心撞到了。」她只好道。

  陸繹本還想說什麼,終還是忍住,自懷中掏出瓷瓶,吩咐道:「先進來,我替你包紮傷口。」

  「不用,我自己就能包紮。」今夏連忙道,伸手接過他手中的瓷瓶,看著他補充道,「……真的,就連後背的傷我都能自己包紮。」

  「……」他瞥了下她手中的藥,「你現下肯用這藥了?」

  「這個,大人一番好意,卑職豈能辜負。」今夏看了著瓷瓶,然後抬頭笑道,「況且,卑職也想明白了,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

  陸繹默了默。

  這丫頭,進的是他的屋子,居然把他關在門外。

  陸繹看著合攏的房門,搖了搖頭,撩袍在廊上扶欄坐下。一會兒聽見瓷瓶碰到桌面的聲響,一會兒又聽見裡屋今夏倒抽氣的聲音,仔細聽的話,還能聽見她連忍不住呼疼都是用氣聲,平日裡倒看不出她這般要強,叫人又好氣又好笑。

  雷聲自屋檐滾過,大滴大滴的雨點倏地落下,打在石板上,啪嗒啪嗒作響。

  說來也奇,陸繹給的藥聞著刺鼻,敷到傷口上卻是冰冰涼涼的,甚是舒服。今夏攏好衣衫,起身時才後知後覺地發覺這是陸繹的廂房,連忙開了房門出來,正看見陸繹靠在扶欄上……

  「大人,卑職該死,一時忘了,還以為這是自己的廂房。」她歉然道,偷眼看他眼色。

  陸繹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受這個傷,值嗎?」

  今夏直覺地意識到他這問話中的古怪,一時不知該如何措詞,便佯作沒聽懂:「啊?」

  陸繹起身,低頭理了理衣袖,才慢慢道:「我在問你,胳膊上挨這麼一刀,值得嗎?」

  「值得,當然值得。」今夏已反應過來,笑瞇瞇道,「為大人效命,刀山火海,亦不在話下,何況區區小傷。」

  聞言,陸繹沒理會她,似乎冷哼了一聲,抬腳進了屋子。

  估摸著他心緒不佳,今夏在門外猶豫片刻,試探道:「若大人無事的話,卑職就先告……」

  話未說完,就被門內人冷冷打斷。

  「你進來,我有話問。」

  今夏無法,只得復進屋內,見陸繹在束腰攢角牙方桌旁坐著,正自斟著茶水。

  「這點事兒哪用大人您動手,放著我來。」

  見他面色不善,她本能地討好道,伸手就去接他手中的子母暖壺,卻被陸繹曲肘避開。

  「你安分點。」他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緊接著重重道,「坐下!」

  今夏沒敢耽擱,立時就坐了下來,卻是一頭霧水:若是他對那夜沙修竹被劫之事有所察覺,就該懲處自己才對,怎得還讓自己坐下,應該是跪下才合理吧?可若是他並未察覺,這般黑面黑口,又為的何事呢?

  人規規矩矩坐著,腦中卻是飛快地回想自己究竟還有沒有什麼錯漏,一面還得留意著陸繹面色,今夏著實焦慮。

  「你,就沒有什麼事想稟報我嗎?」陸繹抿了口茶水,望著她道。

  「卑職不知大人想聽什麼……」

  今夏最恨這種問話,小時候娘就總喜歡板著臉問她「你今日就沒什麼事情要說嗎?」引得她忐忑不安,總以為娘什麼都知道了,只得老老實實交代,最後無一例外地挨上一頓胖揍。

  陸繹微微挑眉。

  「對了!是有件要緊事得向大人您稟報。」今夏決定讓翟蘭葉擋一擋,語氣沉重道,「翟姑娘出事了!」

  「出什麼事?」

  「詳細情況卑職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昨夜到一艘船上見了一位打京城來的公子,回來之後便不對勁,整宿一動不動地呆坐出神,全然聽不見旁人相勸。她的丫鬟急得去醫館尋大夫,正好遇見了大楊……」她頓了下,才接著道,「大楊知道您對翟姑娘挺上心的,他就替您去瞧了瞧……」

  「替我去瞧她?」陸繹好笑道。

  今夏嘿嘿地陪著笑,接著道:「沈大夫給翟姑娘扎了針,翟姑娘才總算是回了魂,卻仍是不說話,只是哭。您說,她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陸繹心中已有幾分計較,當下冷笑一聲,並不說話。

  「大人,您莫不是已經知曉此事?」今夏瞧他神情,揣測問道,「那艘船上,是何人?」

  「一個我雖然不想見,但也不得不見的人。」陸繹皺了皺眉頭,似乎並不願多談此事,瞥向她,「你跑出去,就是為了這事?」

  「不知是否與周顯已之案有關係,我想將此事弄個明白……好向大人您稟報。」今夏又補上一句。

  「翟姑娘的事情你不要再理會。」陸繹簡單吩咐道,「那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

  「……哦。」

  今夏一肚子狐疑,但也只能應了。

  陸繹皺著眉頭接著吩咐道:「你且回去吧,既受了傷,就安分將傷養好,楊捕頭那邊我也好相見。」

  「哦……」

  今夏應了,起身退了出去,心中暗忖:如此說來,那船上的人陸繹是識得的,一併連同與翟姑娘的關係,他也知曉。周顯已這案子,他究竟知曉多少?

  「等等!」

  陸繹在身後喚住她,往她手中遞了一把青竹油布傘,一句多餘的話都未有,轉身便又進屋去,連門都掩上。

  「多謝大人。」

  今夏忙道,卻不知他是否聽見。

  門內,陸繹微微顰眉,聽著雨點啪嗒啪嗒打在傘上的聲音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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