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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7:33:45 |正序瀏覽
一生一世,美人骨 作者:墨寶非寶

【內容簡介】:

  美人骨,世間罕見。

  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

  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


  ————————

  如果在現在這個社會裡,有個人帶著兩世的記憶,深愛著你。多幸福。

  時宜對周生辰就是如此。

  而他,卻早已忘記她。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獨有時宜,為我所求……」

  這是個超級超級超級超級,慢熱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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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9:06:58
番外三   百年相守
   
    文幸三年忌日,他們才再次回到鎮江老宅。他們從墓地返回,周生辰竟然意外提出,要來進香。她意外極了,卻沒有反對,只是把最小的周慕時抱在腿上,有些好笑地看他,“我的科學家,你怎麼忽然開竅了?”

    他笑了笑,剛想說什麼,被周慕時捉住了手指。

    一歲多的小孩子,張嘴就要去含他的食指,被時宜攔住,拿消毒的濕紙巾擦乾淨周生辰的幾個手指,再把他食指塞到兒子嘴巴裡……

    這個研究金星的大科學家,完全淪為了兒子的玩具。

    她逗著兒子玩,倒是忘了先前的問題。周生辰看著她,笑了笑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那對兩歲的雙胞胎姐姐,倒是比這個弟弟活潑些,因為學會了走路,就喜歡慢悠悠地在寺廟裡逛,身邊有林叔和兩個女孩子照顧著,倒也不擔心。

    她不太希望孩子進大殿,小心交給了身邊的奶娘,獨自走了進去。

    她信佛,進香的時候永遠虔誠,雙手合十,跪在早已有兩道深痕的跪墊上,對佛祖拜了三拜,待睜開眼睛,卻發現身邊也跪下了一個人影。

    竟然是周生辰。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看著他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不知道對著佛祖在許什麼願。

    這麼多年,她可從沒見過他拜佛……這變化太驚人了。

    佛祖含笑,俯視大殿內的他們。時宜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直到周生辰放下手,睜開眼睛。

    “你什麼時候信佛了?”

    他笑:“三年前。”

    “三年前?”

    “是,三年前,”他伸手把她扶起來,說,“三年前,你不願意醒過來,一直在睡。”

    “然後呢?”她迫不及待地追問。

    “然後我帶你回上海,收拾房間的時候,看到了你寫的東西。”

    “這我知道……可是和你信佛有什麼關係?”

    “你醒不過來,我病急亂投醫,就來了這裡。”他低聲告訴她,回憶著,“來這裡的時候是晚上,沒有人。然後我就站在這裡,想起來,我們曾在大殿外討論信仰,我告訴你我是無神論者。”

    她“嗯”了一聲,仿佛就看到他在燈火搖曳的大殿,和佛祖相對著。

    “當時……”他笑了一聲,“我和佛祖對峙很久,還是認輸了。我求他讓你醒過來,既然他讓你記得所有的過去,來到我身邊,那麼就該醒過來,和我在一起。”

    “嗯……”

    這千年古剎,他從小到大,來過許多次。

    他告訴過他,他是無神論者,永遠是站在大殿外觀賞風景。

    三年前,她醒過來的時候,他告訴她,他相信所有她寫下來的話,她已經不敢相信。三年後再聽他說起那個夜晚,他是如何彎下雙膝,跪在佛祖前,祈求讓她醒過來……時宜甚至覺得有些心疼。

    是痛,失去的痛苦,才能讓一個人有如此轉變。

    她輕輕扯了下他襯衫的袖口,“你說得我好心疼……”

    他笑。

    “真的,”她輕聲說,“特別心疼。”

    真的愛一個人入骨了,就會希望這個人不要被任何事物束縛,從思想到身體,都能隨心所以。她甚至覺得,讓他從相信科學到信佛,都是讓他受了委屈……

    “時宜。”他忍俊不禁。

    “嗯?”

    “我們有三個孩子,”周生辰提點她,“我覺得,你的母愛不用分配給我,給他們就好。”

    這種形容……她撲哧就笑了。

    他們走出大殿。

    時宜忽然想到什麼,問他:“你現在看到佛祖,能看到什麼?”

    “你是問我,答案和以前有沒有變化?”

    “是啊,我好奇。”

    周生辰回頭,看了眼殿中的佛祖,“慈悲,仍舊是慈悲,不過這種慈悲,有了些人性化的感覺。”

    她笑:“怎麼讓你說得這麼怪……”

    “或者,不只是對蒼生慈悲,”他回過頭,攬住時宜的肩膀,徹底走到陽光下,“也是對我的慈悲,他總算是……放過我一次了。”

    她又被逗笑了。

    自從有孩子以後,周生辰越來越愛開玩笑。

    她甚至覺得,這個男人和最初在機場見到時,完全成了兩個人。那時候他雖然禮貌,也笑著,卻讓你感覺不敢對他開口說話,而現在……嗯,終於染了人間煙火了。

    午飯是在山下飯莊吃的,這還是孩子們第一次吃齋飯。

    兩個女兒已經能自己用勺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自己吃,小兒子卻還需要喂。時宜抱著兒子,正低聲哄著,就聽見有人在不斷請安說著:“小少爺。”

    有人掀開簾子,周生仁走進來。

    還沒站穩,就被兩個女兒一聲疊著一聲地,叫著小叔叔。

    “我先抱哪個好呢?”周生仁漆黑的眼睛裡,難得又笑。“要不兩個都不抱了,公平一些。”

    時宜笑:“隨便你,快坐下來才是真的,要不然她們兩個馬上就要扔掉勺子,從椅子上爬起來了。”

    未滿二十歲的少年,已經比她高了不少,站在那裡就自帶著威懾力。

    不過倒是真聽她這個大嫂的話,立刻就自己拉開椅子,坐下來,“好,我坐下來了,你們兩個好好吃飯。”

    他剛拿起筷子,兩個女娃娃就已經扔掉了勺子,好吧,真是管不住了。

    時宜也很無奈,周生辰倒是從不強迫小孩子吃飯,也不管。最後兩個女兒笑眯眯地纏上了小仁,他索性也不吃了,一手抱著一個,坐到沙發上陪著她們玩,“大哥,你送我一個女兒吧……算了,兩個都送我吧,我保證給你養得特別好。”

    周生辰兀自搖頭,懶得理會他。

    回到老宅,正是午後豔陽高照時,時宜在房間裡換了輕鬆的衣裳,周生辰則坐在二樓開放的書房裡,開始收發郵件。她出來時,聽到他正在打電話。

    她剛想走過去,就聽見兒子醒了在哭,只得又走回去。

    一旦把他抱在懷裡,立刻就笑了。

    時宜放不下他,索性就抱著走出來,坐在周生辰身邊。

    隱約能聽到熟悉的聲音,應該是梅行,兩個人討論的話題她聽不懂,就陪坐著,逗著兒子。壞小子正玩得興致勃勃時,周生辰已經掛了電話,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逗兒子玩。

    “說完了?”她隨口問。

    “說完了。”

    “你這好朋友,還真是任勞任怨的。”

    “他也在賺錢,又不是免費為我打工。”周生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時宜的額頭。

    很自然的動作,到最後倒是頓住了,美人如玉,就在身側。他的手從她額頭 來,輕輕勾起食指,摩挲著時宜的臉頰,溫熱的手指,曖昧而又溫情的動作。時宜對這些永遠都沒有抵抗力,她覺得,她對著他,永遠都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

    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個動作,都能讓她亂了心跳。

    她輕輕呼吸著,手指還被兒子抓著。

    周生辰手指終於滑了下來,托住她的下巴,讓她的頭抬得更高了些,輕碰了碰她的嘴唇。時宜避開,“我還抱著兒子呢……”

    豈料他倒是執著,只問她:“不繼續?”

    她瞬間臉就紅了。

    如今的繼續,可並非是當年的那麼單純了。

    這才剛剛下午一點多……如果把兒子交給奶娘,一定會被猜到要做什麼。

    她還在猶豫著。

    周生辰已經托起她的下巴,想要繼續吻下去,瓦解她的舉棋不定。

    還沒有碰到,就啪的一聲,被一個小巴掌拍到了臉上。

    兒子發飆了……

    周生辰愣了一瞬,忍不住笑了。

    時宜也笑個不停,抱著兒子就站了起來,“喏,你打你老爸,今晚又要被罰,不能和媽媽睡了。”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周生辰喊奶娘進來,抱走兒子。

    奶娘笑著抱走周慕時,低聲哄著,說是別和爸爸媽媽搗亂什麼的。

    時宜還沒來得及不好意思,已經被他從身後圈住。

    “剛才,我看到你跪在大殿裡,忽然覺得,我上輩子是個懦夫。”

    她身材偏瘦,跪在空無一人的大殿裡,對著十米高的佛像,顯得渺小極了。他想到了她寫下來的那些,她不能言語的那一世,她如何在他一次次領兵出征時,在王府的藏書樓裡,默默看書,默默祈禱他的平安。

    而他當真就這麼放任她愛了自己一輩子,沒有任何回應。

    時宜搖頭,糾正他:“你是個大英雄,不是懦夫。”

    你我皆非神佛,如何能未卜先知?

    如此,就是最好的結局。
  
    “周生辰。”

    “嗯?”

    “讓我給你畫一幅畫吧?”

    “想畫什麼?”

    “畫你,”時宜想了會兒,忽然就笑了,“我畫人,畫得比荷花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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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9:06:33
番外二  人間炊煙
   
    “站住,那兩個孩子!”

    十一嚇了一跳,眨著眼睛看抱著自己的三哥。

    “不怕,有三哥。”三哥拍拍她後背。

    有十幾匹馬近前,仍舊在輕輕噴著鼻息,歷經沙場的戰馬,也當真自帶著煞氣。

    她緊抓著三哥的衣襟,仰頭去看馬上的人在兩人身後的那個人,手握韁繩,背對著日光,略微仔細地去看他們兩個半大的孩子。

    那一雙漆黑清潤的眸子,越過四個護衛,悄無聲息地望進了她的眼睛裡。

    十一小心翼翼地回望著他,四周好靜……靜得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幾聲尖銳的響聲,四個護衛的劍已出鞘,明晃晃的四把長劍將三哥和她護在了當中。雖然面對那十幾匹戰馬,面對那些洗不去一身煞氣的將領,甚至要面對連當朝太子都要禮讓三分的小南辰王,他們四個護衛也要守住自家小姐。

    她何曾見過如此陣仗,嚇得往三哥懷裡紮了紮,只是眼睛仍舊忍不住去瞄他。

    周生辰終是收了視線,持鞭的手,隨意揮了揮:“不必為難兩個孩子,我們走。”說完先行喝馬,就如此揚長而去。他身後的將領雖然仍有疑慮,卻不敢再說什麼,一一喝馬,緊跟上早已消失在路盡頭的小南辰王。

    這就是她的師父。

    十一望著遠處的塵土飛揚,還有那一抹白影,心跳得越來越慢。她知道三日後就要隨父親前去拜師,而他,就是她日後要對著的人……

    如此意外的初見,在她心中一埋就是七年。

    七年前的她,要借助三哥的手臂,才能趴在城牆上看到周生辰,而七年後的她,已經能站在任何一地方,看到想要看的他。

    只是他來去匆匆,在這七年間,哪怕是逢年過節也大多在邊疆度過。

    即便是歸來,也多有師兄姐陪伴左右,似乎除了藏書樓,她便只得遠望著他。

    除夕前幾日,崔府遣人來接,她卻說自己染了風寒,不宜遠行,擅自做主留在了王府。三哥聽了信兒,倒是真慌了,從宮中帶了御醫來診脈,老御醫蹙眉半響,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把三哥急得團團轉。

    “十一,你何處難過,寫給三哥看?”三哥猜想或許是她不願說給外人聽,將御醫遣到門外,俯身在床邊,輕聲問她。

    她眼睛亮晶晶的,撲哧就笑了。

    “怎麼笑了?”三哥摸不著頭腦,伸手摸她額頭,“莫非真是病壞了?”

    她搖頭,伸出食指,想要在三哥手心寫些什麼,卻遲遲未有動作。

    三哥自幼寵她,為她甘願放棄逍遙生活,在朝中謀一閒職,只為能在長安守著她。若這世上還有誰能說實話,怕也就只有三哥了。

    她猶豫著,終於寫了出來:我想等師父回來。

    “等小南辰王?”

    她輕頷首。算起來,這半年總有捷報傳來,師父卻從未回王府,她就如此從初夏盼到了深秋,再到今日……已是除夕夜了。

    她想,他該回來了。

    三哥莫名沉默半響,眼中深意滿滿:“他的徒弟都已早早回家過年。倘若他不回王府,你豈不是要獨自守夜?”

    她想了會兒,笑笑,默默地點了下頭。

    師父若不在,她就替師父在王府守夜,也算清淨。

    三哥終是成全了她,她滿心歡喜,將三哥送出王府。昨日落了雪,此時王府中的紅梅盡積了雪,紅白一片,煞是好看。她送走了人,帶著兩個侍女,一路慢悠悠走過來,忽然就站在一枝紅梅下,曲指,彈向枝頭。

    小樹枝顫巍巍地抖動著,落了雪,露出濕漉漉的。

    去年今日,他就如此做過一次。

    她笑,閉上眼睛,想著他站在紅梅下的模樣。心系江山百姓的小南辰王,站在梅樹下做如此無聊事,當真率性,也當真讓人驚奇。去年的她跟在他身側,看到了,就忍不住笑,而他似乎也察覺了,回頭看她。

    那雙溫潤漆黑的眼眸裡,只有她和紅梅。

    “小姐?是否要準備用晚膳了?”身側侍女輕聲打斷她。

    十一回過神,仿佛被看破心思,竟一瞬間紅了耳根。搖頭,再搖頭。

    侍女見她忽然如此玩鬧,只覺得小姐的病似乎好了些,也算是略鬆口氣。但一見小姐搖頭拒絕用膳,又添了幾分憂心,在十一回房看書時,仍舊去準備了極豐盛的晚膳。雖不是團圓飯,但除夕夜還是要講究一些。

    畢竟十一身份尊貴,委屈不得。

    豈料飯是備好了,十一卻捧著一卷書,從豔陽高照看到了燈火滿堂。她只在餓到極點之時,起身去挑了一盤點心,便又回到書案旁,不緊不慢地擺起了棋局。

    到夜極深了,也不見有何困頓。

    面前的黑白子,早已模糊了時間,她撐著下巴看許久,才會落一子。

    人影在床上,也始終靜悄悄的,如同這影子的主人一般,耐心極了……

    “熱些酒來,”忽然又聲音闖入,她猛地抬頭,烏溜溜的大眼睛裡盡是那人的身影……他走近前,垂眸看棋盤。

    一時身後盡是此起彼伏的問安聲。

    他卻又像想起什麼,隨口道:“今日事除夕夜,再拿些花椒來。十一在和自己弈棋?”

    她頷首,從榻上下來,親自倒了熱茶。

    茶是熱的,她早已叮囑過,一但茶溫了便要立刻換的。因為她知道,他會回來。

    侍女見小姐肯動了,滿心歡喜囑人去重新熱了飯菜,準備晚膳。她見滿桌飯菜和笑吟吟坐在身側的師父,忽覺饑腸轆轆,終有了用膳的念頭。

    周生辰自手邊拿過溫熱的酒壺,為她倒了一小口,反手也為自己添了滿杯。時宜(十一)意外看他,這麼多年,他竟是頭次要自己飲酒?他仿佛看透她的疑惑,溫聲道:“除夕之夜,就要和家人喝一杯花椒酒,才算是開始守歲。”

    她恍然,記起杜甫確有詩說過:守歲阿戎家,椒盤已頌花。

    只不過崔家並未由此習慣,在王府……似乎也從未如此過,她反倒是忘了。

    他邊說著,邊將琉璃盞中的花椒撮出一些,為她放到杯中,也為自己添了些。這一桌只有他和她,所以杯子也是一對的,十一看著那一對翠色酒杯,眨眨眼睛,笑了。

    團圓飯,守歲夜。

    這是她和他過得第一個除夕,只有她和他兩個人的除夕夜。

    而這也是她和他過的最後一個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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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9:06:15
番外一  若有來生
   
    都說,先帝在的時候,這宮中皇子命都難長,十中有七,都逃不過夭折的命數。

    幸好,她是個公主。

    幸好,她最喜歡的哥哥,是太子。

    她母妃只有她一個女兒,因在眾多嬪妃中最得皇后信任,所以太子尚是皇子時,和她一起住在母妃宮裡。那時,這個哥哥身子弱,吃藥比進食還多,母妃每每勸藥,她都趴在哥哥床邊,去玩他的衣袖。

繞來繞去,就將他的衣袖纏在了手指上。

    只輕輕一扯,哥哥便端不住藥碗,總有褐色的藥汁落在錦被尚,引得母妃笑駡。唯有此時,哥哥那雙美如點墨的眼鏡裡,才有些笑意。

    先帝駕崩,皇子成了太子,她便再沒見過哥哥。

    只有次聽母妃說起,太子如何捧著藥碗,立在宮門前一晝夜,不能動也不敢動。她怕極了,悄悄溜到宮門前,看著那一抹端著價值千金藥碗的白色身影。

    那晚,沒有月。

    太子哥哥七歲,她六歲。

    多年後想起那夜,仍舊清晰如昨日。她,幸華公主從那時起,懂事了。

    她每日最關心的,都不過是這個太子哥哥。太子可否有被太后斥責,可否得太傅誇讚,可否進食無礙,可否睡得安穩……這些,都是她用首飾買通太后身邊人,才得的消息,唯有太后身邊人,才清楚太子的飲食起居,甚至一言一語。

    後來,她知道太子有了太子妃。

    有人拿來畫卷,是個普通女子,除了眉目間那難掩的溫柔笑意,稍許純真,稍許倔強。那是她不曾有的,自六歲起在宮門見到哥哥獨立身影後,就漸漸消失退散的東西。

    自此,她不再是哥哥唯一認得的女子,再不是他曾依賴的妹妹。

    或者,太子已經忘記了,還有她這麼個妹妹。

    自他為太子起,她唯一一次靠近他,竟然是母妃離世的當夜。她哭得昏沉,似乎聽見有人喚了句:“太子殿下。”

    她回頭,看見那面色蒼白、眼若點墨的男人,披著厚重的狐裘站在宮門外。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注視著這個宮殿,這個年少時他曾和她嬉笑的宮殿。她看著太子,想起幼時的很多事,天氣好時她陪哥哥在荷塘邊看書,落雨時,她陪哥哥在荷塘邊看雨……

    層層疊疊,往昔暖意,漸漸滲入她心底。

    縱然太子並未發一言,便已轉身離去,她卻知,他與自己一樣的悲傷。

    她,幸華公主從那時起,便只剩了太子哥哥這一個親人。

    太后視太子為眼中釘、肉中刺,多年禁足太子于東宮,甚至在得知太子妃于小南辰王私情傳聞時,對近臣私下透露:小南辰王年少便已征戰沙場,從未有敗績,得罪不得,若他眷顧美人,便給他美人,只求換得餘生太平。

    她聽這話,驚得落了筆:“太子哥哥如何說?”身側侍女臉色變了變,替她拾了筆,輕搖頭:“太子未發一言,置若罔聞。”

    置若罔聞……置若罔聞……

    哥哥身為傀儡,這數十年間,素來是個啞巴,誰人不知?

    可她怎能讓人搶走他的心頭好。

    她徹夜未眠,想了千萬種法子,最後索性將心一橫,拋卻性命不要,她也要奪了太后的命,讓太子能順利登基,拿回皇位和心愛的女人。

    世事無常,太后暴斃。

    太子封禁皇城,不得昭告天下,以太后之筆,寫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召太子妃入宮完婚。同日,密詔清河崔氏入宮。
    那日,她聽聞清河崔氏跪在東宮外,足足兩個時辰,到半夜,才有宦官引入覲見。

    說了什麼?她不知,卻整夜未眠。

    次日,太子傳她入東宮。

    東宮太子,宮外從未有人見過,而她身為公主,又何嘗有機會見上一面?那日,雪積有半尺厚,雖有宮人及時掃開積雪,卻仍濕了她的鞋。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一步步走入東宮,恭順行禮。

    臥榻上的男人,經過與清河崔氏的徹夜長談,早已倦意濃重,臉色在清晨的日光下。顯得越發蒼白,白得有些嚇人。

    有人捧來藥,他接過,在蒸騰的白霧中,不停輕咳著:“幸兒。”

    偌大的東宮,安靜極了,唯有他的聲音。

    這是他年幼時,喚她的名字。幸兒,他每每念這兩個字都溫柔至極,而也只有他會如此喚她,她已經十年沒聽過這兩個字。

    她走過去,依靠著臥榻,靠在他身邊。

    面前的太子,微微抿了口藥,似乎不太想喝,卻還是強迫自己喝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著:“我為你定了婚期。”

    有什麼,悄然在心底碎裂開,她輕輕嗯了聲。

    太子哥哥慢悠悠地說著,她要遠嫁到江水以南,那個據說山水極美的地方。她聽他說著,未有太多言語,倘若她的遠嫁能成全哥哥的天下,她自然會歡喜地披上嫁衣,為唯一愛的人,嫁出去。

    那日,她在太 中從清晨到日暮,貼身陪伴,恍如兒時情景。

    雪映紅梅。她陪他,賞雪亦賞梅。

    “殘柳枯荷,梅如故,”他看著雪,眉目間的神情不甚分明,“不知你出嫁後,是否還能看見雪映紅梅。”

    她匆匆出嫁,沒過多久,便聽聞小南辰王謀反,被太子賜剔骨刑。

    隨後,傳來太后暴斃的噩耗,太子登基,稱東陵帝。

    那晚,她的新婚夫婿感慨:小南辰王一死,這天下必將大亂,幸而她已遠嫁。那民間傳聞中,太子妃與小南辰王的旖旎情事,就連這江水以南的百姓都有聽聞,甚至連夫婿都玩笑過,那場謀反,或許是東陵帝一怒為紅顏,所做下的一場戲。

    她不語。

    是與不是,都已成事實。

    東陵帝登基三載,暴斃,未有子嗣,天下大亂。

    她這個幸華公主,卻因遠嫁,遠離了那些疆土之爭。

    後史記:

    幸華公主,與東陵帝手足情深,後遠嫁江水以南。

    帝登基三載,暴斃,天下紛爭漸起,公主因憂心故土,於翌年鬱鬱而終。

    ……

    太子哥哥。

    江水以南,氣候宜人,唯一遺憾的是,這裡……當真沒有雪映紅梅。

    若有來生,仍願相伴,夏觀蓮荷,冬賞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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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9:05:50
尾聲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雨水淅淅瀝瀝的,把西安弄得如同煙雨江南。

    明明是三秦大地,卻已不見長安古城。

    米家泡饃,非常小的店面,人挨人,環境嘈雜,卻生意格外好。

    有人男人坐在角落裡,眉宇間書卷氣極濃,面容普通,說不上難看,卻是過目即忘。他穿著實驗室內通用的白大褂,卻沒有系上鈕扣,只是這麼敞開著,露出裡邊的素色格子襯衫和長褲。

    非常整潔,沒有任何的不妥,就是和周圍的環境極不搭調。

    他身邊不時有人穿行,甚至還有人端著自己的碗,等著位子。
    這裡的生意一直很好,好的不像話。

   店主把泡饃端來,男人接過,拿了副一次性筷子,掰開,把兩個筷子相互摩擦著,去掉上邊的碎木毛刺。他低下頭,開始安靜地吃著午飯。

    他吃飯的習慣很好,從開始落筷就不再說話。

    當然,這一桌只有他自己,旁邊的位子是空的,也不會有人和他閒聊。

    他的身邊,有幾個年輕人鄭再在討論著長江三角洲地區經濟。這麼漫長的低迷期之後,竟然有大區華僑注資,而且不只是一批,看上去將是一個長期的項目。

    年輕人討論的話題,慢慢都轉移到那些企業的背景,還有誘惑人心的工作機會。

    他隨便聽著,這些都是梅行最擅長的,交給他來運作,完全不需要他來費心。

    “周生老師。”

    有人從門口跑進來,收了傘就往這裡走,是何善:“我每天負責給您手機充電,好不好?只求您為我二十四小時常開,”他估計一路是走得急,牛仔褲角都濕透了,“我都跑了好幾個地方了,要不是看見研究所的車,還不知道要找多久。”

    何善話沒說完,周生辰口袋裡的手機就響起來。

    何善忙停住話,他知道這是周生辰的私人手機,只有師娘有事情的時候,才會響。

    周生辰聽著電話那邊說的話,忽然就站起來。

    他向外大步走,竟然無視了站在自己桌旁的何善。

    直到他上了研究所的車,何善才轉過身子,看著揚長而去的車,啞口無言。

    窗外,有風雨。

    他坐在她的床邊。一如兩個月以來的模樣,她始終是這樣睡著,活在自己的夢境裡。倘若不是午後的電話,他甚至不敢相信她曾經醒過來幾秒。或許是因為沒有看到他,她又睡著了,他不急,他等著她醒過來。

    周生辰眸色清澈如水。

    靜靜地看著她。

    過了很久,時宜的睫毛微微動了動,像是感覺他在,手指也略微動了動。

    “時宜?”他握住她的手,俯身子。

    她聽到他的聲音,努力想要睜眼,可是眼皮太重,竟然一時難以睜開。

    “不急,慢慢來。”

    她從漫長的黑暗中,終於看到了一線光。

    他怕她醒來不適,將整個房間的光線調的很弱,弱到她起初只能看清他的輪廓,漸漸地適應了,才看清他的眉眼。她想告訴他,自己從夢境中醒來,是因為想見他,這次的夢像是前世的輪回,很美好,可是她……想見他。

    她怕他等,等到不耐。

    時宜想說話,但太久的昏迷,讓她一時難以開口,只是輕輕動了動嘴唇。

    “這裡是西安,”他聲音略低,平穩溫柔,“我們以後就住在這裡。”

    西安?長安……

    她眼睛裡,有難掩的情緒波動。

    他微微笑起來:“想在城裡騎馬很難,不過,我還是可以帶你走遍這裡。”

    她愣了愣,視線瞬間就模糊了。

    他握住她的手,引著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臉。

    她的手指從他的眉眼,鼻樑滑下來。

    每一寸,都很慢。

    這樣的細微曲折,鼻樑和眉骨,沒有絲毫改變。

    ……

    “上林賦,我寫完了,一字不落。”他輕聲說。

    她笑,眼淚流下來。

    “美人骨,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然,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他的聲音,清澈如水,重複著她寫在書扉頁的話,“時宜,叫我的名字。”

    她眼睛模糊著,早就看不清他。

    卻被他聲音蠱惑著,開口叫他:“周生辰……”

    他應了一聲,低聲說:“我想,我應該是用一身美人骨,換你的傾國傾城,換你能記得我,換你能開口,叫我的名字。”

    她笑,如此煽情,太不像他。

    他也笑:“似乎,不算太虧。”

    “那……,”她佯裝蹙眉:“下輩子呢……”

    他忍俊不禁:“你繼續傾國傾城,這個……我不太需要。”

    時宜輕輕笑著,看著他。

    她聽到他說:

    “我不記得,但我都相信。時宜,你所有寫下來的,我都相信。”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千載荒涼,白骨成沙,獨有時宜,為我所求。

    —— (網路版)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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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月光照故里(3)

    誰也不知道當時三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聽到槍響,看到二少爺和大少奶奶墜下高樓,砸碎了整張桌椅。不論是臺上台下,還有二樓,都瞬息靜下來。

    幸好有林叔在樓下守著,馬上就上前,看時宜和周文川。

    “林叔,”周生仁從一樓的東南角走出來,十幾歲的男孩子,臉上卻比別人都要鎮靜的多,“你去樓下,樓下的事交給我。”

    他沒有說樓上發生了什麼。

    大哥的槍是有消音器的,他不知道周文川是否開了槍。

    而他真實地,聽到了兩聲槍響,除了自己的……他的視線落在了杜風身上,他的槍仍舊握在手裡。沒想到關鍵時刻,竟然是外人出了手。

    整個周家亂了套。

    不管是同時進行搶救治療的周生辰、時宜,還是已經確認死亡的周文川。所有的變故都太突然,整個老宅的徹夜通明,再不是為了壽宴,而是這一連串的意外。

    所有的人,包括周母、叔父周生行,甚至是周生仁,都不被允許靠近搶救的人。

    叔父終於在後半夜出現,匆匆讓人料理周文川的後事,讓身邊的心腹將周母帶回了山下的大宅子。周母眼神完全已經渙散,不停流著眼淚。

    周文川身中兩槍,不論周生仁的那槍是否中了要害,他都開槍了。

    車子裡,周生仁就坐在前座。

    周生行關上了隔音玻璃,重重歎了口氣:“婉娘,我不知該如何勸你。”

    周母雙眼盡紅,緩緩扭頭去看他:“我的孩子,我的兩個孩子……如果你肯幫文川,他就不會這麼拼命一搏……”

    “周生辰會在十年後把周家交給小仁,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文川也是你兒子,”周母哽咽得說不下去,“他也是你兒子……”

    周生行微微閉合雙眼,不再去看周母:“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了文幸、文川的身世,我也不能承認,你在周家這麼多年,還不懂嗎?就像大哥他多麼不甘心,也要娶你進周家,就為了給他第一個兒子,最愛的那個兒子一個名正言順的母親,因為只有你配得上。”

    那年,婉娘帶著“未婚先孕”的傳聞嫁入周家,只為給周生辰這個早產又喪母的大少爺一個名分。他和婉娘年少相識,卻不得不為周家放棄。可朝夕相對,終究情難自己,有了這對不該有的同胞兄妹……

    因果迴圈。

    沒有當日因,何來今日的果?

    若不是他為了周家清理內鬼,親自命人在十年前的遊輪上追殺小仁的母親,她又怎會因為爬上高溫鍋爐,服毒自盡?

    若能將周家在十年後交給小仁,也算是補償。

    這一生誰無過錯,又如何償還的清,所有的人情虧欠。

    周生辰在深夜醒來。

    他中槍的位置並非要害,而是手臂,或者說原本是要害,子彈卻因時宜的阻擋而偏了。身邊有人給他做著檢查。

    周生辰要起身,所有的醫生都慌了,卻又不敢勸說他。

    林叔忙走上前,周生辰用完好的那只手臂,撐起自己的身體:“時宜在哪裡?”

    林叔略微沉默。

    “時宜在哪裡!”他一把抓住林叔的手臂。

    傷口瞬間爆裂,有血慢慢從紗布裡滲出來。

    “時宜小姐……一直沒有醒。”

    他手指緊扣住林叔,緊緊閉了閉眼睛,掀開身上的白色棉被,下床。有醫生要上前阻止,被林叔揮手都擋下來。他推開門,帶著周生辰走向時宜的房間,為了防止再有意外,所有的醫護人員都被安排在這裡,她的房間已成了病房。

    他走到門口,竟然就止步了。

    手臂的疼痛,遠不及蝕心入骨的恐懼和痛苦。

    一而再,再而三。

    他護不住她。

    他手撐在門上,漸漸握成拳,有溫熱的眼淚奪眶而出。

    林叔和走廊上的人都不敢出聲,就看著他慢慢將頭壓在自己的手臂上。長久地,就這樣隔著一道門,緊緊靠著門,卻不敢入內。

    忽然,房間裡有人說了話:

    “她手指是不是動了……”

    周生辰猛推開門,裡邊的醫生都停住,回頭看向他。

    而他,只是看著床上躺著的人。

    心電診斷裝置的跳躍……非常平穩,慢慢地消融著,他血脈中蔓延的恐懼感。

    她活著,他親眼看到了,才敢相信,她還活著。

    他記得她說過的每句話,是那些話慢慢地滲入他的心。

    如今說話的人,在睡著,卻像是隨時都會醒過來,和他說話。

    她對他,像是永遠都小心翼翼,唯恐失去……

    ……

    “等等我,我需要和你說句話……”

    “我一直很好奇,研究所是什麼樣子,方便帶我看看嗎……”

    “你相信前世嗎?我或許能看到你的前世……”

    “你今天的樣子,感覺上非常配你的名字。周生辰,應該給人感覺,就是這個樣子。”

    “有好感……就訂婚嗎?”

    “你媽媽……喜歡女孩子穿什麼?”

    “到我家坐坐?我想……給你泡杯驅寒的藥。”

    “我不知道……你習不習慣吃這個,挺好吃的。”

    “為什麼你會做科研,真是因為想還能做什麼,才隨便選擇的嗎?”

    “柳公權的字,太過嚴謹,會不會不適宜訂婚的請柬……”

    “那戴完戒指……需要吻未婚妻嗎?”

    “只要你讓我和你在一起,我會無條件相信你……”

    “我累了……你拉著我走,好不好?”

    “周生辰……你和太太睡在一張床上,很為難嗎?”

    “對不起……我真的從沒遇到過槍戰……”

    “所以……我不會配不上你,對不對?”

    “除了怕我有事,有沒有一些原因,是因為……想我了?”

    “如果我先死了,就委屈你一段時間,下輩子……我再補償你。”

    ……

    “你肯定想錯了,周生辰,想錯了我的意思。

    我想的是,等到你想要做的事情做完,你只需要每天去研究你的金星,餘下的都交給我。我給你做飯、泡茶,妥善照顧,免你累,免你苦,免你四處奔波,免你無人倚靠。”

    有陽光,隔著白色窗簾,落進來。

    在時宜身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她看上去並沒有任何痛苦,只是閉著眼睛,像是每次他淩晨四五點醒來,她躺在他身邊的樣子。從不為俗世煩惱,連睡著,都是這麼安然。

    她安靜地,就這麼躺著。

    ********************************

    “十一,一會兒走上高臺的,就是你以後的師父哦。”三哥哥抱著她,她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邊,微微動了動身子,有些激動。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只是望著城外。

    從這裡,只能看到天邊有晨光,慢慢滲入黑暗中,融成了青白色。

    城下的高臺上,空無一人,卻有數面大旗在狂風下,翻卷在一起,已不見字。

    她覺得手冷,卻只能繼續扣住城牆,否則三哥哥也抱不住她……若不是這個師父的傳聞太多,她怎麼都不會隨著三哥哥只帶了四名隨從偷跑出來,只為看看這個三日後就能見到的小南辰王。

    周生辰。

    聽起來儒雅清貴,彷佛飽讀詩書。

    他應該是書房中,長身而立,眉目清潤的王爺。

    而非……

    這城門外的數十萬大軍,都風塵加身,靜默地立著,遠看上去彷佛一片死寂。自遠處有數匹馬前來,為首的男人看不清面貌,只看得出那身白色,著實晃人眼。

    “來了來了,十一,”三哥哥哎呦了聲,“小丫頭別亂動。”

    馬上人行至高臺前,驟然勒馬。

    幾聲嘶鳴下,為首的男人跳下馬,一步步走上了那空無一人的高臺。

    長夜破曉,三軍齊出。狼煙為景,黃沙襲天。

    他立於高臺,素手一揮,七十萬將士鏗然跪於身前,齊聲喊王。那沖天的聲響穿破黃沙,透過所有的霧靄,穿入她的耳膜……有人用手捂住她的耳朵。

    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萬大軍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與?還是情迷心竅?

    六七歲的她,並不懂得這些,只是被眼前所見震懾。雙手緊緊扣住城牆青磚,心跳若擂。

    很快,天就徹底大亮。

    清河崔氏的小公子,自然知道此處不能常留,看時辰差不多了,拉著十一的小手,從城牆的另一側走下去。十一人小,步子也小,又因著不願離開,自然走得更慢。

    “哎呦,我的小祖宗,”三哥哥都帶了哭腔,一把抱起她,“你哥哥我才十二歲啊,你都快七歲了,竟然還要我抱著到處走……”

    她摟住哥哥脖子,用臉蹭了蹭,小小地笑了。

    “……”三哥最疼這個妹妹,看她如此模樣,心都酥了。

    也不再抱怨,抱著她就三步並著兩步地,往外走。清河崔氏算來算去,就十一這麼個女孩,又早早定了太子妃的身份,當真是金貴的很,比他這個妾生的可要緊多了。

    這樣是被爹發現他們偷溜出來,保不准又是一頓家法。

    三哥走得急,十一怕他被風吹冷了,還不住拿手去拉扯他袍帔。

    兩人在四個護衛的圍攏下,順利下了城牆,還沒走出兩步,就被人喝止了……

    十一嚇了一跳,眨著眼睛看三哥。

    “不怕,有三哥。”三哥拍拍她後背。

    有十幾匹馬近前,仍舊在輕輕噴著鼻息,歷經沙場的戰馬,也當真自帶著煞氣。

    她緊抓著三哥的衣襟,仰頭去看馬上的人。在兩人身後的那個人,手握韁繩,背對著日光,略微仔細去看他們兩個半大的孩子。

    那一雙漆黑清潤的眸子,越過了四個護衛,悄無聲息地望進了她的眼睛裡。

    十一小心翼翼地回望著他,四周好靜……靜得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醉臥白骨灘,放意且狂歌,一匹馬,一壺酒,世上如王有幾人?

    若非我,你本該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倘知因果,你可曾後悔收我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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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月光照故里(2)

    壽宴當晚,外婆被接到老宅。

    老人家喜歡聽戲,老宅裡長久未用過的戲樓都開了。

    燈輝搖曳。

    他們到時,戲院已坐滿。一樓大堂是三位一桌,分散了三四十桌,仰頭看上去,能看見二樓和三樓的珠簾,其後影影綽綽,卻不分明。

    如此景象,竟如老舊民國。

    在座無論老少,男人都無一例外都穿了中式的服裝,女人皆是旗袍加身。一樓大多是比周生辰輩分小的人,都紛紛起身,周生辰只是微笑頷首,並未頓步。

    時宜竟然意外地,看到大廳角落坐著杜風和兩個男人。

    周生辰察覺到她的異樣,也看了一眼:“他們需要對周文川寸步不離的監控。”

    她猶豫著,問他:“杜風的真是身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頷首:“從他出現在你朋友身邊,我就已經知道。”

    “周文川……”她想問,他想如何做。

    他了然,簡單告訴她:“在正式指控前,我會給他安排好去處,只是不能再離開那裡,否則誰也保不住他。這樣,對他,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結果。”

    兩人沿著樓梯,已經走到二樓。

    這層倒是老輩居多,他和她這才略頓了腳步,停下輕聲的交流,和長輩們一一招呼。這些長輩在她初次來老宅時,也曾匆匆見過,只不過此時彼時已全然不同。

    底下當真是熱鬧,倒顯得三樓安靜。

    敞開的空間裡,除了端茶送水的女孩子,也不過寥寥數人,都是周生辰的同輩人。

    甚至如此大事,周生辰叔父都沒有露面。

    周家,在悄無聲息地交接著所有的家業,前任隱退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時宜不知道周生辰是如何在盤根錯節的關係中,從掌權多年叔父手中接過周家……但她想,他既然能以周生的姓氏降生,到三十歲都沒有遭遇任何“意外身亡”,也足以說明,他是個合格的繼承人。

    外婆早早坐在珠簾後,落座,等著看戲。

    老人家身邊陪著的是周生辰母親和佟佳人,兩個人陪著老人家低聲笑著,說著一些閒話。如此其樂融融的氛圍,完全看不出佟佳人和周文川已無關係。

    單看此景,佟佳人更像是最賢慧懂事的外孫媳婦,深得老太太的喜愛。

    他們到時,幾個往來奉茶的女孩子,都喚了聲大少爺。

    老人家聽到了,自然就回頭來,自珠簾後向時宜招手:“時宜啊,來。”

    周生辰微笑,示意她過去。

    時宜忙穿過那道簾子,在老人家面前蹲下來。

    “你坐這裡好了,”佟佳人托著自己隆起的腹部,低聲說,“這裡空氣不太好,我想去樓外走走。”她邊說,邊笑著站起身子。

    她雖沒說什麼,但大家都明白今日一別,佟佳人和周家再無關係。

    時宜在珠簾後,只看到佟佳人最後讓個小姑娘扶著,和周文川擦肩而過,兩個人甚至連目光都沒有交匯過……

    珠簾後的那些人,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像是一場場事先編排好的戲。和睦、溫情,如同從未有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如同文幸當真只是出國療養,趕不及來賀壽;如同佟佳人仍舊和周文川夫妻和睦……

    唯一特殊的是,周文川身邊跟著兩個人,看起來,似乎只是二少爺的隨從,明顯是要限制他行動的自由。為了讓外婆不察覺什麼,周文川應當出現,或許,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因為需要而出現。

    時宜略微出神,看周生辰在小仁面前落座。

    他閑閑地撚起一枚白子,夾在兩指間,小仁低聲叫了句大哥,他笑了笑。

    “坐啊,時宜。”

    外婆輕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她搖頭:“不用,外婆,這樣就好。”她如此半蹲著,剛好適合和老人家說話,老人家微微笑:“你和文幸似的,和我這老人家說話,總喜歡蹲在我面前,”她說著,還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她小時候,還喜歡趴在這裡……”

    時宜也微笑,嗯了聲。

    樓下漸漸安靜下來,戲開了場。

    時宜不太聽得懂,倒覺得新鮮,只覺得這戲劇的伴奏清新悅耳,唱腔婉轉。外婆倒是好興致,聽到妙處,少不了誇讚一句,清曲功底如何的好。

    她應著聲,不時去看一眼珠簾後的周生辰。

    他時不時會微笑,提點小仁。

    這感覺,有些熟悉。

    就像他曾經對文幸的寵溺。

    一場戲結束,外婆稱頌連連。

    她輕輕呼出口氣,發覺腿有些麻了。

    “看你啊,總是看外邊,”外婆笑著,低聲說,“陪我這老太太看整場戲,真是難為你了,出去透透氣吧。”老人家輕輕拍著她的手,視線落在了那串十八子念珠上,略微的出神後,輕歎口氣:“周家正統,你才是名副其實的長房長媳,幸好啊……幸好……”

    外婆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說著的,是她聽不太懂的話。

    她聽得模糊,欲要深想,周生辰的母親已經按住她的手:“時宜,外婆要休息了。”

    聲音淡淡的,甚至有些冷。

    她頷首:“好。”

    她站起身,因為腿有些麻,便停在珠簾後,略微頓了幾秒。

    “母親,”周文川人走到珠簾外,低聲說,“我想和外婆說幾句話。”

    周生辰母親似乎不覺什麼,淡淡地應了聲。

    這裡空間並不大,看戲所用。

    只容得下四張木椅,二少爺掀開珠簾進來,跟著的兩個人自然無處可去,就在珠簾外候著,當真是寸步不離……

    她想要回避開周文川,起身去掀珠簾。

    這一瞬間,就被握住了手腕。

    周生辰猛地站起身,卻堪堪停住。

    他看得見,一把明晃晃的刀抵在了時宜的後心。

    周文川早被卸了槍,這刀,是如何拿到?他已無暇去想。

    周文川低聲笑,如同耳語:“大嫂。”

    時宜僵住身子。

    兩個人挨的近。

    她能聽到自己驟然急促的心跳,還有周文川略微混亂的呼吸聲……

    背對著他們的周母,很快就察覺異樣,回過頭來,看到槍:“小川……”

    周文川卻搶先一步,無聲用口型對母親說:我現在,是您唯一的兒子。

    他微笑,周母卻慢慢地蹙起眉:“你不可以……”

    “我可以。”周文川不置可否。

    “小仁,外婆累了,”周生辰開了口,卻是對著身邊早就眼眸冰冷,緊緊盯著周文川的小仁,“你去陪著外婆一起下樓。”

    他明白,周文川既然如此,就是做了最後一搏。

    他說完,輕輕在小仁的肩膀上,拍了拍。

    小仁終究忍住,沉默走到珠簾後,彎腰說:“外婆,我們回去休息吧?”

    “啊……小仁啊,”外婆笑呵呵地說,“好啊好啊……休息……”

    老人家似乎也真是累了,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顫顫巍巍地任由周母和小仁攙扶起來,慢悠悠地走到樓梯口。那裡早就有人等著,小心翼翼背起老人家,下樓。

    這一層裡,安靜的嚇人。

    只有樓下有人在絲竹聲中,閒聊著。

    老人家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慢放的電影。

    直到離去,她都沒察覺,自己的身後的人早已悄無聲息舉槍,上膛、瞄準了周文川。

    周文川倒是不以為意。

    刀從時宜後心滑上來,抵住了她的脖頸:“麻煩大哥,把你的槍給我。”

    周文川笑吟吟看著周生辰。

    在所有無關的人離開後,周生辰一言不發,把身上的槍拿下來,扔到了珠簾後。啪地一聲,槍落在了周文川的腳下,他輕易用腳一勾,槍被踢上來,落到了他空著的右手。

    周文川沒有耽擱,拿到槍,很快上膛,直接瞄準了周生辰。

    “還想要什麼?”周生辰雙眸深沉,看著他。

    周文川笑了聲:“想要你死。”

    “然後,你接手周家?”

    周生辰慢慢說著。

    揮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能有任何動作。

    甚至為了讓周文川不為難時宜,他所有要害都完全暴露,對著周文川的槍口。

    “這周家,只有你和她是外人,”周文川的聲音,近在咫尺,有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嘲諷,“我是小仁的親哥哥,是母親唯一的兒子。你死,就是我活。”

    驚人而瘋狂的言論。

    所有秘密都不再是隱秘。

    周生辰是父親唯一的骨肉。周母作為他的“生母”,在他真正的母親死後,撫養了他近三十年,作為回報。他在知道這對弟妹不可告人的身世後,保持了沉默。

    可惜,人情冷暖。

    他在周家,能感受的到的,永遠是冷甚於暖。

    “放了她。”

    “周生辰,”周文川打斷他,“不要躲,如果你躲,她就死。向著我走過來。”

    周文川知道,自己可以現在開槍。

    但是他不相信,他怕自己射偏,更怕周生辰真的會在生死瞬間,躲開他的子彈。

    他需要周生辰走近。

    近到躲都沒得躲,才是萬無一失。

    “管好你的刀,”周生辰說,“她死,你也一定也會死,我死,你或許還有活著的機會。”他毫不猶豫,走向微微晃動的珠簾。

    “無論發生什麼,不許開槍。”他告訴所有的人。

    越來越近。

    只有十步之遙,避無可避的距離,一槍就可以正中要害。

    樓下忽然爆出喝彩聲,臺上的戲漸入□。

    沒人注意到三層的這場大戲。

    所有人能看到的,只是低矮的圍欄前,二少爺的一個背影。

    時宜聽著周生辰的聲音,拼命想要出聲。

    大片的眼淚湧出來,卻被刀柄狠狠壓住咽喉,喪失了語言能力。

    “時宜,不要說話。”

    周生辰低聲說著,有著安撫的力量。

    卻蒙著水霧,聽不分明……她已經瀕臨窒息。大片的白光從眼前劃過,槍柄的按壓,讓她完全啞住,只有眼淚止不住地流著。她不知道他是否已走近,是否已經避不開周文川的槍……絕望的情緒,自內心最深處蔓延開來。

    忽然,一聲扣動扳機的輕響。

    她一瞬的恐懼,猛地握住周文川的手臂,把他整個人撞向圍欄。

    她要他活。

    哪怕自己死。

    緊接著,又有兩聲槍響。

    措手不及的力度,周文川失去重心,和時宜從圍欄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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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9:04:34
第四十九章  月光照故里(1)

    點點滴滴,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慢慢浸透她的生活。

    不管前世今生,周生辰始終都沒有變過,不談情不言愛,卻能讓她知道,他在乎她。

    接下來的幾日,周生辰一如既往的忙碌。到外婆九十大壽的前一日,他略微清閒,回到他們住的院子。還未來得及換衣服,時宜就像是想起什麼:“你累嗎?”

    “不是很累。”

    “我們去藏書樓好不好?”

    “藏書樓?”

    “嗯,”時宜從沙發上站起身,“還有……能不能讓人準備一些,筆墨,不要研磨的那種,就大桶的墨汁好了。”

    周生辰覺得有趣,很快吩咐人去準備。

    兩個人換了衣服,來到藏書樓。這裡平日並沒有人來,現在也只有他們兩個,時宜要的東西已經準備好,放在了書架旁。她走上來,手搭在樓梯盡頭的木雕扶手上,透過三米高的書架縫隙,去看那面掛著字畫的牆壁,似乎在思考什麼。

    周生辰倒也不急著打擾她,走過去,隨手從最近的書架上,拿了一冊書。

    他翻看著書,和整個空間融為了一體。

    時宜的視線,從牆和三米高的書架移到了他的身上,天藍色長褲和白襯衫,戴著一副銀色金屬框架的眼鏡,西裝上衣被他隨手搭在了書架旁的木梯上。

    已近黃昏,這書樓裡的燈燭都早早被點燃了。

    窗外夕陽余暉,明亮的燭火,還有他,在她眼中就如同一幅水墨圖。背景淺淡,而至人影,筆鋒由淡轉濃……時宜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了他的腰,臉貼在他身上。

    他一隻手覆在她的手上:“想好要怎麼寫了?”

    “嗯。”

    “這書樓都過百年了,”他笑,“你還是第一個想要在牆上留墨寶的人。”

    “你怎麼知道我想在牆上寫字?”

    他不置可否。

    好吧,她意圖很明顯。

    這裡果然是一塵不染,即便從牆上取了字畫,仍舊沒有明顯的久掛印記。時宜從備好的筆架上挑了筆,站在三層木質扶梯上,一字一句,寫下爛熟於心的《上林賦》。盛墨的小桶被掛在扶梯一角,隨著她不時調整的姿勢,微微晃動著。

    她寫得專心,周生辰也安靜陪著。

    洋洋灑灑一路下來,堪堪停在了那句話。

    “忘記了?”周生辰神色有趣,溫聲問她。

    她抿起嘴唇,轉過頭來,看他。

    他笑了聲:“後半句是: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她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有什麼疊加了,重合了,讓她再難靜心寫下去。她從扶梯上跳下來,把筆放在架子上。

    “怎麼不寫了?”周生辰靠在窗邊,看著窗外的夜色。

    不知不覺天已全黑,這裡能望見大半個老宅,燈火通明,已經開始有老人家九十大壽的氛圍。周家極看重這些,自然早就籌備好,今晚就開了徹夜賭場和老戲。

    三天三夜,明天就是壽宴。

    藏書樓雖然位置偏僻,但也隱約能聽到一些聲音。

    他在思考,要不要先讓人送飯來,時宜已經悄無聲息吹滅了所有的燈燭,走過來。她的手,從他的腰滑到胸口,然後手指停在了他襯衫的第二粒鈕扣上。

    手心有些熱,她的身體也有些燙,貼上他。

    嘴唇也貼到他的皮膚上。

    她想要他。

    “時宜?”

    “嗯。”她輕輕咬住他的鎖骨,並不重的力度,如同貓狗輕舔掌心的癢。

    周生辰隨手把窗關上,他環住她,讓她靠在上邊:“這裡有些冷。”

    “嗯。”她抽出他襯衫下擺,手滑到他衣服裡。

    真是冷,冷的是她的手,熱的是他的身體。

    他的手也有些冷,怕冰到時宜,只是隔著她的上衣,覆在她胸口。很快就摸到她的下巴,抬起她的頭,低頭,去吻她。

    四周靜悄悄,黑漆漆的。

    關了窗,就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和臉的輪廓。

    她輕輕呼吸著,感覺他的手,隔著衣衫,在她身上流連。

    起初是她主動,到後來卻開始不受她的控制。周生辰一邊去解她的衣裳,一邊分神去聽整個樓內的動靜,她衣衫半褪,他把自己的上衣墊在她身下,兩個人的身體就已經貼合在一起。時宜咬著下唇,閉著眼睛,後背貼在窗上,緊緊摟著他。

    他的鼻尖擦過她下巴,鎖骨。

    手臂環住她,讓她的襯衫不至全掉落。

    她和他親吻,又分開。

    遙遠的喧鬧聲,都被一扇窗隔開。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他的聲音,壓在她耳邊,“獨有時宜,為我所求……”

    她身子酸軟,靠在他身上,溫柔地和他親吻著。

    前朝舊夢,她一筆筆封在了紙筆下。

    此生此地,此時此刻,她輾轉承歡,盡心愛著的是他,是眼前的這個人。

    ……

    兩個人收整好衣衫,下了樓。周生辰將褶皺的上衣搭在自己手臂上,並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現,正經的像是一直只在樓上看書而已……但燈滅了那麼久,樓下人又豈會不知他們在做什麼,卻也和他一眼,鎮定自若。

    唯有時宜,眼睛濕潤潤的,目光有些閃爍。

    他帶她去晝夜不息的私人賭場。入口的回廊上,都是龍飛鳳舞的詩詞,時宜能認出不少是他喜好的那種“淫詩豔曲”,忍不住笑。

    周生辰自然知道她曉得是什麼,略微曲指,彈了彈的額頭。

    兩個人往深入走。

    整個空間都被一道道垂下的珠簾分割開,圍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賭桌。有吆喝聲,有下注聲,還有無數骰子在青花瓷碟裡上下翻滾的聲響。

    珠簾裡,影影綽綽的都是人。

    珠簾外,只有幾十個招待的女孩子,端著酒水和薰香,到處穿走。

    都是前來祝壽的內外姓的親朋好友,大家也早在前些日子就有所耳聞,這位大少爺很快就會接手周家,所以往來寒暄,都很是尊敬。他穿行而過,時宜也跟在他身邊,看這從未見過的場面。

    也難怪周文川虎視眈眈這個位子,身為周家二少爺,他所缺的絕不是錢財,而是……如此風景,如此身份。

    周生辰只閑走了一個過場,便和她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真是累了,趴在窗邊的臥榻上,懶懶地看著他換衣服。他側身對著她,隱約能看到腰上剛剛被抓下的兩道痕跡,時宜瞬間就紅了臉,去看窗外。

    臉貼著軟綿的狐皮,很快上下眼皮就有些貼合。

    困意上湧。

    腰上有溫熱,他手環過來,俯了身子看她:“困了?”

    “嗯。”

    耳鬢廝磨,她卻想起來,牆壁上的字還沒有抄寫完,恰好就停在了那一句,莫名就有些心神不寧。周生辰察覺了,她這才告訴他原委,他倒是不以為意:“等明天晚上,我再陪你去一次。”

    “好……”

    “時宜?”他仔細思考,“你想不想要孩子?”

    “想。”要個他的孩子,估計她天天抱著都不捨得放下來。

    他沉吟片刻:“要幾個?”

    “啊?”這個……

    “想要男孩女孩?”他繼續問。

    “這個還能選的嗎……”

    “可以,如果有特別的要求,”周生辰笑了聲,“比如喜歡雙胞胎,三胞胎?裡邊性別分配?這些都是可以達成的。”

    “真的?”

    他笑了聲,不置可否。

    “科學真偉大……” 她已經睜不開眼。

    他替她脫下長裙,蓋上毯子。

    時宜仍舊趴在那裡,迷迷糊糊地,感覺他的手在毯子下,從她的腰滑到大腿、小腿,然後是腳踝、腳。她覺得癢,卻躲不開,最後他鬆開,側躺在她身邊。

    手在她身上,慢悠悠地撫摸著。

    她在困意中,又被他撩撥的有些浮躁,微微動著身子:“困……”

    “睡吧。”

    “……你這樣,我睡不著。”

    他低聲說:“等你睡熟了,我再做。”

    ……

    她磨不過他,由著他又要了一次。

    到半夜,開始下雨。

    雨不小,敲打著窗戶。

    她被吵醒,發覺兩個人身上只有一層毯子,有些涼。她反手摸摸他的後背,竟然被他隨便扯了衣服,半遮住了。估計是睡著前怕她著涼,把大部分的毯子都用來裹著她,自己乏了,也懶得去床上,就摸了衣服遮住了事。

    大多數時候,他真的不是個太講究的人,很隨意。

    身上這麼涼了,難道都不覺得冷?

    時宜用手輕輕暖著他的腰,輕聲叫他。

    迷糊著,他應了聲,然後似乎讓自己清醒了會兒,才黯啞著聲音問:“凍醒了?”

    “嗯。”

    “剛才看你睡著,就沒叫醒你。”他光著身子下床,把她連人帶毯子抱到床上,扯過錦被蓋住兩人後,又把她抱在懷裡,很快就沉沉睡去。

    她把溫熱的手心,覆在他冰涼的後腰上,輕輕摩挲著。

    慢慢地,也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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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世人的角色(3)

    兩個人從墓地回老宅,並沒有坐車。

    從山下一路向著山上走,約莫一個小時後,看到了熟悉的高聳石雕牌坊。

    這裡的樹木更是高聳,落葉鋪滿了整條路。

    沒有濃密的樹葉,陽光輕易就穿過那些高聳的樹枝,落到地上,疊出影子。

    “你媽媽說……過幾天是你外婆的九十大壽,要在這裡辦。”

    周生辰清淡地嗯了一聲:“外婆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我們都沒有把文幸的事情告訴她。”時宜頷首,表示自己明白她的意思。

    “佟佳人也會來,”他想到什麼,告訴她,“外婆很喜歡她。”

    時宜再次點點頭。

    在來鎮江之前,周生辰就已經告訴她,佟佳人已經和周文川在辦離婚。

    兩人並沒有太多的糾纏,離婚也是離的你情我願,而且周文川對於自己和佟佳人的孩子並不執著,不知道是因為調查纏身,還是因為王曼的緣故,他很爽快地同意孩子生下來後讓母親扶養,並沒有強行要來放在周家。

    “你當初和她……”她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

    佟佳人和周家的關係,錯綜複雜。

    她和每個人似乎都有著那麼一層關係。和周生辰兩小無猜的婚約,和周文川的夫妻關係,和周生仁的血緣關係……

    “我和她,就像我和你說過的那麼簡單。”

    時宜笑:“我知道。”

    她相信周生辰的為人,如果真有過一段情,他也一定會告訴自己。

    對於佟佳人主動放棄婚約,時宜多少也能猜到。

    畢竟周生辰從十四歲進大學後,就始終對科研表現出熱情。如果一家裡有兩個姐妹,一個喜歡掌管整個周家的叔父,一個喜歡有名無實的周生辰,那麼這個家庭一定會選擇拉攏那個已經掌握實權的叔父。

    周生辰把外衣脫下來,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感覺她在看著自己:“時宜。”

    “嗯?”

    “我一直對你很內疚,”周生辰忽然詞乏,“或者說不止是內疚,我想和你說些真話。”

    “嗯,你說。”

    “你遇到我之後,曾有過很多危險,甚至都威脅到生命,”他輕輕籲出一口氣,“我的親人,都多少做過傷害你的事情。比如,你遇到的那幾次意外。”

    時宜猜到,他說的就是這些。

    她保持著沉默。

    周生辰或許真的是內疚,沒有再繼續深入說下去,反問她:“怕過嗎?”

    她略微頷首。

    最怕的是那場在異國的槍戰,硝煙彌漫,是她從來沒有面對過的場面。剩下的那些,她都被隔離在了真相之外。烏鎮對她來說,是和周生辰擁有最美好回憶的地方,而第一次落水,誰都不會懷疑那是場陰謀……

    只有最後一次,讓周生辰帶著她離開周家那次,她是真的害怕。

    他不在她身邊,她卻覺得自己痛得能死過去。

    ……

    “如果全部告訴你,你會發現,從你到過周家第一天起,這裡就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地方。這裡的人,每個都心懷鬼胎,每個人都有秘密……”

    周生辰略微沉默,停下了腳步,轉身面對她。

    他比她高了很多,這個角度去看自然是逆光的,他的眉眼,他的輪廓,都讓她覺得很安心。即使是背對著陽光,卻不會給人任何的陰霾感。

    時宜在等他說下去。

    周生辰卻忽然想起,自己和她第一次名副其實的約會。

    那天她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樣子,笑著繞了一圈,才非常讚歎地告訴他:“你今天的樣子,感覺上非常配你的名字。”

    周生辰。

    這個名字在她心裡似乎非常完美。

    他想起十年前在那艘賭船上,小仁在母親死後,在他懷裡哭了睡,睡了哭,始終都在說要報仇。後來小仁長大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自己的母親只不過是因為內鬼身份,被家族查出後,怕面對殘酷家法,而被迫選擇了非常殘忍的自殺方式……他不再提任何報仇的事情,除了有些內向之外,似乎早就忘記了自己母親的事情。

    因為小仁懂得了一個道理:

    周家的人,很難被外人要了性命。真正能威脅到他們的,只有自己的親人。

    周生辰。

    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美感,只代表了各種危險。

    “周家的事,我一直不想說的太明白,是因為……”

    山路的盡頭,忽然有落葉揚起來。

    他停住話。

    兩人的視線裡出現了二十幾個人,非常有序地分成兩路,由山頂往下邊走邊清掃著落葉,都是周家的人。

    他們看到周生辰和時宜,很快就停下來,喚了句大少爺、時宜小姐。

    周生辰示意他們繼續掃落葉,很快就有輛車從轉彎的地方開下來,車停在身邊,探頭出來的是先他們一步上山的小仁。

    “我到了一個多小時,你們竟還在這裡,”他莫名地從上至下看了看時宜,悠悠歎口氣,“姐姐穿著高跟鞋,從山下走上來很累吧?”

    小男孩自嘴角揚起一個弧度,說自己下山有事情,很快就離開了。

    車從視線裡消失,周生辰這才低頭看她:“累嗎?”

    “有一點兒,”時宜老實交待。

    他略彎腰,勾住她的腿和身子,橫抱起她。

    她看了看身邊,低聲說:“快到了,我自己走吧?”

    四周掃落葉的人,完全把兩個人當了空氣,沒有任何人敢側目看一眼。只有嘩嘩清掃的聲音,這種安靜,更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是不以為然,已經開始往山上走。

    “周生辰?”她靠在他身上,抬頭看他。

    “嗯?”

    “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她倒還記得,“為什麼,你一直不肯對我說實話?”

    “你猜不到?”

    “猜不到。”

    “如果告訴你,某間旅店經常會有鬼出沒,你會入住嗎?”

    “不會……我怕鬼。”

    “我也怕,”他略停頓,告訴她,“我怕如果你知道這裡到處是鬼,會選擇離開。”

    他說,他會害怕。

    而且怕的是,她會離開。

    這是他第一次說自己會害怕什麼。

    除了文幸的事,他會讓自己置身其中,餘下的那些人和事,他都更像是個旁觀者,始終保持著應有的理智、態度和價值觀。

    甚至對文幸的死,他最後還是保留了自己的價值觀。

    她相信,那天讓他放下槍的人,不是別人多少的解釋,是是他自己的內心。他終究和周家人不同,不會任由自己宣判罪名,定奪任何人的生死。

    山路蜿蜒,稍許轉彎後,那些清掃落葉的人,就已經看不到了。

    她手勾住他的脖頸,抬起頭來。

    他停住腳步,低頭看她:“怎麼了?”

    “如果現在吻你,你抱得動我嗎?”她輕聲問。

    他有些意外,旋即聲音輕下來:“沒問題。”

    周生辰稍微調整手臂力度,把她的身子抱高了一些。

    他感覺到她想要主動,便任由她湊上來。時宜閉著眼睛,像貓一樣慢慢地舔著他的嘴角,嘴唇,然後深入,和他吻在一起。

    情至深處,最怕失去。

    怕無端情淡,怕生離,更怕死別。

    她記得,她曾經也很怕,甚至在兩個人有夫妻名分後,都會怕他忽然離開自己。然,君子一諾,重若千金,他從那個求婚的電話起,就始終謹守承諾。

    接受她,熟悉她,瞭解她,愛護她。

    而她對他,就如棋局:無論生死,落子無悔。

    兩個人到老宅時,正是下午三點,一天中日光最好的時候。

    他們到自己住的院子裡,非常意外看到廳裡坐著叔父和周生辰的母親,還有家裡的幾位長輩,自從時宜和周生辰訂婚以來,這還是初次直面周生辰的叔父。

    這位周家現任掌舵人,兩鬢頭髮雪白,卻目光矍鑠。

    周生辰母親仍舊是精緻裝扮,也是剛從墓地回到周家,仍舊穿著黑旗袍,眼神暗淡。

    “時宜小姐,”周生辰叔父對時宜微微頷首,“你好。”

    時宜應聲,禮貌地頷首說:“你好。”

    簡單的招呼,如同一個表態,他接受時宜的身份,同樣也會和平交出自己的權柄。

    所有在座的長輩都笑起來,紛紛對時宜噓寒問暖,像是尋常長輩般,慈愛地看著她。畢竟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周生辰就將是周家做主的人,而這位看起來善良無害的女孩子,也將接手周生辰母親手中所有的生意。

    對於如此一個家族來說,沒有什麼比和平過渡更讓人欣慰的了。

    畢竟這數月來,周生這個姓氏太過動盪,如今的結果,是眾人期望很久的。

    周生辰似乎並不喜歡她應酬周家人,示意她可以先上樓。

    時宜獨自上樓後,坐在來時最喜歡坐的書房,翻看上次來時從藏書樓裡拿的書,書簽的位置都沒有變,甚至連書擺放的位置也沒變。

    她手翻著書,就有兩個女孩子分別端著茶和香爐上了樓。

    香爐內的香粉,已被香印壓成了梅花形,此時被放在香幾上,點燃了。

    樓下隱約有談話的聲音,但是很快就消失了,看來並沒有什麼正經事。時宜聽到周生辰的母親和他說了一句話:“小辰,我只有一個要求,善待你弟弟。”

    時宜沒有聽到周生辰的答案。

    很快他就從樓梯走上來。她斜依靠在沙發上,聽著他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直到他慢慢地出現在視線裡,才低聲問他:“都走了?”

    “走了,”他問,“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現在?”她想了想,“我不太累。”

    主要是他選的是伽藍香,本就有醒神的功效。

    伽藍香。

    千年才得,是沉香裡的上品,過去皇室常用。

    她隱約記得,那時小南辰王府裡的伽藍香,周生辰都會送到她那裡,卻又唯恐香氛太濃郁,只准許用在她住得院子裡,而非房內。

    “我好像從沒見你喜歡這個,”她有些出神,問他,“怎麼今天忽然有興致了?”

    “是梅行的建議。”

    “梅行?”這個答案很意外。

    他思考著,如何給她解釋這個問題:“狗是非常敏感的的動物,在國外曾經有幾個病例,都是有人得了癌症,自己並未發現,卻忽然被家中狗發瘋咬傷後,就醫檢查出了自己的癌症,”他笑,“我只是幾次見你遇到狗吠,聯想到這些,所以翻了翻你最近體檢的記錄,但發現你身體很健康。”

    時宜聽得忍俊不禁:“我的大科學家,你還真是小心。所以呢?和沉香有什麼關係?”

    “然後,偶然和梅行提到這件事,他用他的異教邪說,成功影響到了我。”

    “異教邪說?”

    周生辰啞然而笑:“他說,或許還有另外一種情況,狗能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特殊的魂魄?而沉香蘊含靈氣,能感格鬼神、拂污穢,或許會對你會比較好。”

    時宜有些不可思議看著她。

    他笑:“怎麼?”

    “就為了狗對我叫,你們兩個男人真的就從現代科學理論,討論到了古代神鬼魂魄,”時宜雙手搭在周生辰的肩膀上,“而且,你竟然會相信這些……”

    “是,”他回答的很坦然,“我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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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世人的角色(2)

    周生辰看了一眼病床,視線又移到了時宜的身上。

    她也看著他,心口砰砰直跳。她知道,周生辰現在的心情,包括之前周文川對自己做的那些事……包括文幸對自己做的事,他一定也都加諸在了周文川的身上。

    時宜費力地呼吸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小辰……”周生辰母親臉色蒼白地看著他,真的有些站不住,“媽媽求你,放下槍好不好……小辰……”

    沒有人敢說話。

    周生辰整個人立在那裡,和槍像是一體的,輕易就將室內的氣壓降到了最低點。他的眼睛,隔著薄薄的眼鏡片,看不出任何的感情波動。

    周文川抱著王曼,自己的褲子也被血染了一片:“周生辰,你現在拿槍指著我,是為了文幸?還是為了你老婆?文幸走了,你終於能找我算帳了?啊?”

    周文川笑了兩聲,眼淚就下來了。

    王曼緊緊咬著嘴唇,在他臂彎裡痛得五官扭曲。

    他緊緊抱著懷裡的人,終於緊咬住牙關,一字一句地對他求饒:“你放我去救王曼,我回來還你一條命,”他說著說著,忽然就跪下來,明明恨的想殺人,卻還是跪在了周生辰面前,“大哥,我求你放我走……”

    “小辰……”周生辰母親泣不成聲,卻不敢上前一步,唯恐周生辰做出什麼事,“小辰……你弟弟給文幸吃的藥,真的不是致死原因。還有時宜,時宜的事也和你弟弟沒有關係……你聽媽媽說,除了烏鎮那一次,所有的事情,都是媽媽安排的,完全和你弟弟沒有任何關係……”

    哽咽的懇求。還有王曼的痛苦呻吟。

    時宜腦海中,反復都是文幸的那段錄音。

    所有的一切真相,都會被人知道,但不應該是這麼愛著文幸的周生辰……

    生死一瞬,只有彌漫不散的寂靜。

    周生辰在漫長的僵持後,終於緩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槍。

    周文川沒有任何的停留,抱著王曼大步而出。

    他和王曼都屬於被監控的人,就在刑警的注視下,將王曼抱到推車上,迅速有醫生上來,將車推進電梯,離開這個樓層。

    電梯門關上後,周文川手臂都有些發軟,俯身摟住王曼,有眼淚流下來,落到她的身上:“曼曼,謝謝你。過了這關,我們就還有機會……”

    他邊說著,臉已經埋在王曼的手臂上。

    王曼痛得臉色青白,卻還是緊緊抱住他。流產的藥,是他親自交給她的,她要在生死一線拿自己和孩子來賭,賭周生辰的於心不忍,哪怕自己微不足道,也可以壓上最輕的那個砝碼……如今佟佳人已經提出解除婚姻關係,周文川身邊唯一能支持他的,只剩下了她一個。

    王曼緊緊攥住他的手臂,讓自己稍微減輕痛楚,漸漸陷入了昏迷。

    ……

    周生辰的母親又頹然坐下來,輕聲對床上的文幸說著話。

    病房裡太過讓人窒息,大悲過後的大驚,讓她有些承受不住。時宜刪掉文幸的錄音,把手機放在了窗邊。走過去,安靜地靠在了周生辰的身邊。

    林叔在病房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文幸的後事。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很快,也很慢。

    當所有都妥當後,文幸被帶離醫院,準備在鎮江安葬。等到所有都安排妥當,眾人離開醫院時,已經是淩晨四點半。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

    周生辰母親留在醫院裡,陪著周文川和王曼,當他們走出醫院大樓時,守在底下的刑警開始例行公事上前,詢問登記每個人離開的去處。梅行始終一言不發,卻在此時和他們發生了衝突,杜風撥開自己的人,上前說:“抱歉,周生先生、梅先生,我們只需要瞭解各位的去向。例行公事而已。”

    周生辰看了杜風一眼,林叔立刻上前,低聲交涉。

    他們的人,和周生辰幾個人,只隔著一個林叔,卻始終沒有任何語言的交流。就在這種壓抑的安靜裡,杜風身後忽然變得混亂起來。

    時宜聽到非常熟悉的聲音,宏曉譽?

    她聽到的同時,杜風也聽到了,立刻就轉身撥開眾人,邊示意拉扯宏曉譽的人鬆開她,邊對身邊人低聲囑咐:“每個離開的周家人,都要有一組人跟著——”

    啪地一聲重響,徹底打碎了杜風的話。

    宏曉譽一把推開身邊杜風的同事,狠狠扇了杜風一巴掌。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宏曉譽,你不要在這裡胡鬧——”杜風壓抑著情緒,深深吸一口氣。

    下一秒,宏曉譽竟然把手裡的相機砸向他:“我去你媽的,杜風!”

    離得太近,杜風來不及躲過,被相機狠狠砸中額頭,瞬間就有血流下來。

    宏曉譽也驚呆了。

    眼淚奪眶而出,怔怔看了他三秒,就沖向了時宜。

    那些訓練有素的刑警竟然被這種胡鬧場面唬住,忘了去攔住她。還沒等時宜反應,她已經把時宜整個人都抱住。雖然帶著哭腔,卻還是抖著聲音不停告訴她:“時宜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來採訪,我知道周家出事,知道有員警……時宜,時宜,我不知道他是員警,我不知道這個王八蛋要害你。時宜,你別怕,我從小就保護你。我不會讓他對你怎麼樣的……”

    時宜抱住她,不停說:“好了好了,沒事沒事。”

    杜風所有同事聽到這一串話,終於明白了七八。可是也對這個突然闖出來的女人很無奈,明明是公事公辦,卻被這個女人白說成黑的。

    害周家人?

    他們自從調查周家開始,真算得上是舉步維艱。好不容易有點兒進展,還碰上周家自己人出現問題,正是越攪越亂時,又冒出個完全不知道狀況的女人……看起來還是頭兒的女人……

    有人讓杜風去包紮,杜風只是匆忙摸出手帕,按住自己的傷口:“你們拉開那個女人!還有,登記完,讓他們走,一組人負責監控。”

    宏曉譽立刻就被兩個人拽走。

    杜風狠狠閉了下眼睛,擦去擋住視線的血:“周生先生,我們只是例行公事。”

    周生辰終於開口:“沒關係,我會儘量配合你們。”

    畢竟杜風重點監視的是周文川,很快就對他們放行。時宜看著那些拉住宏曉譽的人,直覺杜風不會真的為難她,就先跟著周生辰離開了醫院。

    她怕牽連宏曉譽,給她匆匆發了個短信:我沒有事情,不要關心任何周家的事。忘記這件事,我會照顧好自己。

    很快就關上了手機。

    對於文幸的那段錄音,周生辰只在文幸下葬的那天,問過她。

    她沒有告訴他真正的內容。

    本來她以為,這一輩子她都不會有任何事情會瞞著周生辰,一定對他知無不言。但是這件事,時宜還是決定要瞞到底。不管周生辰對母親的話有多少相信,他一定不會去懷疑已經離世的文幸,這就足夠了。

    她不想,反復去推敲一個已過世人的行為。

    更不想,讓周生辰嘗到另外的一種難過。

    下葬的那天,意外地秋高氣爽,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周家的墓地,就在曾經上香的那座寺廟的後山,大片的先祖埋葬在這裡,時宜站在林立而不擁擠的墓地,遠近都是周家的人,只有梅行一個外人。

    沒人阻攔過梅行,每個經歷過文幸最後時刻的人,都知道這是她最想見的人……

    周生辰穿著黑色西裝和襯衫,從頭到尾都沒有其它顏色。時宜也是一身黑色的大衣和長褲,站在他身邊。

    深秋的後山,總會有風,卷起一層又一層的落葉,無休無止。

    所有人都在看著墓碑,默默出神。

    文幸。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地府有地藏菩薩,生前是女兒身,對待死後的女人一直很寬容。

    如有女子樣貌醜陋,體弱多病,生前向善,在菩薩面前志心瞻禮,下一世就會相貌圓滿,身體康健;如有女子生前不嫌棄自己是女兒身,心中有善,在菩薩面前志心瞻禮,下一世,她必然會成為門楣顯赫的女子,或為王女王妃。

    只要心中有善,女人會更容易得到寬恕和善待。

    世間事,生死為大。

    我不會記恨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死了,就和這輩子再沒有關係了。

    我不會再提起那些事情,讓你做過的事情困擾你的哥哥。他很愛你,真的很愛你,我猜不到他如果知道了,究竟會有多痛苦……如果真的想償還我,就和我一起護佑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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