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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 [墨寶非寶]一生一世,美人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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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8:57:55
第三十七章 解不開的迷(1)

    周文幸細碎說了兩句,就真的哭了。

    哭得非常傷心。

    時宜倒真是被嚇到,反倒去安慰她:“我現在沒事情,真的,文幸。”

    “我後怕死了,”周文幸哽咽著,鼻音濃重,“真的很後怕。如果你真的就這麼……哥哥一定會恨我。”

    她安慰文幸:“不會的,他很愛你。而且只是意外,對嗎?”

    每次周生辰提起這個妹妹,都是溫柔的神情。她知道他一定很喜歡文幸,對小仁也是如此,在這個老宅子裡,這幾個人是難得溫暖的存在。

    文幸說了會兒話就很累的樣子,仍舊連連愧疚地說抱歉。

    最後倒是成了她安慰文幸,好說歹說,終於勸她回去休息。周生辰留下的那個女孩子,非常嫺熟地給她換了袋營養液,然後對她和善地笑了笑。

    “謝謝。”

    女孩子還是笑:“少奶奶放心,大少爺很快就回來。”

    她愣了愣,笑了。

    到了午飯時間,他還沒有回來。

    本來女孩子是要喂給她,她笑著拒絕了,要了個擺放在床上的小木桌,自己慢慢吃著。倒不覺得餓,就是吃的時候胃有些疼,女孩子安慰她,頭昏和胃疼,都是溺水之後的症狀,畢竟大腦缺氧了一段時間,又是溺水嗆水,這些都是難免的。

    現在主要是營養神經和護肝的治療。

    她想起文幸說的心跳停止,也有些後怕,就沒有追問。

    她低頭吃著東西,總覺得眾人的反應都出奇的謹慎,就像……這並非是一場意外。

    門被推開。

    周生辰走進來,視線先投向床上的人。

    白色的睡衣褲,顯得她很虛弱。他揮手讓女孩子離開,時宜也同時察覺了,抬頭去看他:“回來了?吃飯了嗎?”

    “吃完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低聲徵詢,“我喂你吃?”

    時宜眨眨眼睛,笑了:“好。”

    初才醒來,他就離開,她難免會有一種失落感。

    可現在想想,他襯衫未換,應該是寸步不離地守了自己一夜,等到自己醒過來,才終於能抽出時間來看自己的妹妹。

    “昨晚外婆狀況不太好,”他從她手裡接過調羹,舀起一匙白粥,遞到她嘴邊,“事情都湊在一起了。”

    她訝然:“現在呢?好些沒有?”

    “好多了,剛才我去看她,還在和我說過去的笑話。”

    她鬆口氣,想到文幸,欲言又止。

    “想問什麼?”他微笑看她。

    “文幸是不是身體……”

    “是,所以才安排她回來修養。”

    “那昨晚……”

    “昨晚她比你好一些,但不算太樂觀。”

    “那你還帶她過來看我?”

    “她堅持,”周生辰一時詞乏,“攔不住。”

    他又喂了一口,時宜乖乖張開嘴巴,吃到嘴裡。

    她能感覺到他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就沒有多說什麼,倒是周生辰放下粥碗和調羹時,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打開,拿出項飾。暗紅的繩子打著琵琶繩結,繩結下墜著白潤的平安扣。

    “平安扣?”她抿起嘴角。

    “是,平安扣。”他聲音疲憊,略有些柔軟。

    “幫我戴一下,”時宜指了指自己的脖頸,有些撒嬌,“一定要保我平安。”

    這也是他選這個的本意。

    他把平安扣拿出來,給她鬆開繩結,從前胸繞過來戴上:“昨晚,你是怎麼落水的?”

    “昨晚?”她摸著他送給自己的禮物,仔細想了想,“船在調頭,有些晃,當時文幸坐在船邊,說頭昏,我去扶她,沒有站穩就掉水裡了。”

    “沒有站穩?”

    “嗯,可能站的位置不好,腳下也不平,就摔下去了。”

    那麼一瞬的事情,又太突然,她實在不覺得有什麼特別。

    繩結重新打好。

    他從身後抱住她,讓時宜靠在自己懷裡:“我困了,想睡會兒。”

    “那你脫掉外衣躺上來吧。”她把手放在他手背上,覺得好暖。

    “就這樣靠著吧,”他的輕著聲音說,“我睡覺時間不長,這樣抱著你,稍微閉眼休息一會兒就可以。”

    他說著,已經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手邊。

    略微將她抱的舒服了些,就真的不再說話,慢慢睡著了。

    她怕吵到他,不敢動。

    坐到最後身子都僵了,還是不敢動,只能噘噘嘴,好笑地暗暗嘀咕:我最愛的科學家,有你這麼陪病人的嗎……

    他怕她熱,房間裡是開了冷空調的,或許又是怕她覺得悶,窗戶也是開著的。溫度很舒服,剛才那種想動又不敢動的想法淡去了,反倒是想起了文幸的話。

    她記得,她在岸邊短暫清醒時,他是跪在自己身旁,看著自己的。

    而文幸所說的臉色蒼白,不肯說任何話,只是叫她的名字。應該就是用那樣的姿勢,靠近自己,一遍遍輕聲把自己從幻覺中拉回來。

    從豔陽高照的書房,到燈火通明的水岸邊。從過去,到現在。

    她想著想著,就覺得很幸福。

    想笑。

    過了會兒,倒是真的笑起來,悄悄把他的手抬起來,低頭親了親,然後再輕放回原位。

    女孩子來給她取下針頭,周生辰這才醒過來。

    她徵詢問他,是不是能陪他一起去看看外婆。周生辰似乎在猶豫,時宜馬上又說,外婆那麼喜歡自己,去的話,老人家肯定能高興些,更何況有他陪在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最終還是同意了,吩咐林叔去準備車。

    到的時候,很湊巧遇到了周文川和佟佳人。

    兩人正在陪老人說話,她進門,略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對於周生辰這個弟弟和弟媳,她總找不到好的態度相處,反倒是祈禱少見到的好,不過如此碰到了也沒什麼辦法。

    “不知道,還能不等看到他出生。”老人家輕用手撫著佟佳人的腹部,淡淡笑著,一面說話,另一隻手卻仍舊不間斷地轉著念珠。

    “怎麼能見不到,”佟佳人小聲笑著,說,“還等著您給起個小名呢。”

    “是啊,”外婆心情似乎很好,“你的名字,都是我給起的,一晃啊,就這麼大了。”

    她們說著話。

    外婆對佟佳人和周生辰,是格外的疼愛。

    聽交談也知道,佟佳人當真是和周生辰一起長大,那時老人家似乎照顧了他們兩個很久。青梅竹馬,應該就是形容這種感情吧?

    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邊不遠是周文川。

    兩個暫時被冷落的人,都沉默著。

    只不過時宜是看著老人家,等外婆看過來,就笑一笑,讓老人家知道自己一直在這裡陪著。而周文川,只是看著佟佳人,看起來很在意這個妻子。

    “母親一直想來看您。”佟佳人忽然提起了周生辰的母親。

    老人家淡淡地嗯了一聲。

    沒有任何回答,也輕易地轉開了這個話題。

    “我看你們兄弟兩個,也不太經常見面,”外婆轉而去看周文川,“怎麼難得碰到了,也不說說話?”

    周文川笑了聲:“您外孫媳婦多陪陪您就好,我們都是旁聽、陪坐的。”

    周生辰也是微笑著,說:“今天主要來看您,我們小輩想要說話,有很多機會。”

    看起來,兄弟兩個似乎是一唱一合。

    不過也只是看起來。

    時宜想,自己這樣最後進門的都能看出,老人家又何嘗看不出。

    果然,外婆輕輕歎口氣,慢慢地說:“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她疑惑,看周生辰。

    周生辰似乎猜到老人家想說什麼,略微笑了笑。

    “你們兩個,正是壯年時,切忌為了身外物,起什麼爭鬥……”外婆很快點破了那層含義,“手足兄弟,是難得的緣分啊。”

    周文川好笑搖頭:“您啊,就是想的太多了。”

    佟佳人也溫柔地摸摸老人家的手:“外婆,不會的,他們就兄弟兩個。若真有什麼隔膜,也還有我呢。”

    老人家似笑未笑,繼續去捏自己的一百零八顆念珠。

    認真的虔誠。

    或許每個敬佛的老人家,都是如此。

    誦經念佛著,就隨時忘記了身邊陪伴說話的人。

    四人離開那幢小樓,也接近晚飯的時辰,佟佳人看看兩個兄弟,忽然提議說不如一起在外邊吃個飯。也算是許久未見,敘敘舊。

    “去吧。”時宜在周生辰徵詢看自己時,低聲表達自己意願。

    這裡離周家用來招待客人的飯莊不遠,索性就去了那裡。

    四人一桌,臨著窗。

    窗外是荷塘,水中荷花未衰敗,卻已沒有盛夏時的繁華。

    “我聽母親說,上次時宜小姐來的時候,曾作畫一幅?”佟佳人親自拿起茶壺,給她添了茶,“能讓陳伯伯贊口不絕,我也真想見一見。”

    她笑,說了句謝謝:“我也只會畫一些蓮荷,畫的多了,就熟練了。”

    佟佳人笑而不語,放下茶壺。

    正巧有人端了兩盅湯過來,分別放在了佟佳人和時宜手邊。

    四人都有些奇怪,這還沒吩咐做什麼,怎麼就送來湯了?

    “這是夫人吩咐的,”端來的管家,馬上就做了解釋,“一盅給二少奶奶養胎,一盅給時宜小姐補身子。”

    她有些驚喜,太意外了。

    佟佳人說知道了,很快打開來,聞了聞:“嗯……估計不太好喝。”

    周文川笑著搖頭:“喝不喝呢,隨你。”

    時宜也打開來,濃郁的湯水,有清淡的中藥味道。

    她拿起湯匙,略微攪拌了下,就舀起一匙。

    剛想要喝,卻被周生辰的手,攥住了:“你在用著西藥,不太適合喝有中藥的湯。”

    他的聲音不高,雖然是突然的阻止,話也算在理。

    可是……時宜略微想了想,還是輕聲表達了自己的意願:“我就喝一兩口,你媽媽知道會開心的。”周生辰仍舊在猶豫著什麼,看不出情緒。

    她已經低頭抿了一小口,蹙起眉。

    “怎麼?”他也蹙眉,低聲問他。

    有些緊張。

    “苦——”時宜吐了吐舌頭,笑了。

    周生辰啞然,繼而也笑了聲:“一會兒,讓他們給你做些甜的吃。”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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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8:58:17
第三十八章   解不開的迷(3)

    自從落水之後,周生辰對她身邊人的安排更加謹慎。

    在這個老宅裡走動,都是女孩子和林叔和她一起,時宜有時候怕麻煩,反倒更加安於在自己的房間裡,想著等鬼月過去了,也就好了。

    畢竟在上海,還能有她自己的朋友圈子,這裡真的除了文幸,就沒有什麼能夠說話的人了。不過也有了安靜的地方,讓她好好寫書。

    有時候一天能寫幾千字的片段,再摘出認為好的,最後抄寫在正式的紙上。

    字字句句,都很講究。

    周生辰母親的態度,真的在慢慢轉變。

    甚至有的時候會請她過去喝茶。

    她怕周生辰會擔心,只在他陪著的時候,才會去。幸好有“身體不好”來做藉口,否則估計父母知道了,也會說她不尊重長輩。

    她媽媽總會單獨給她準備一些補品,讓她當面吃了。

    這個做法很奇怪,就像周生辰對她一樣,吃什麼用什麼,都要親眼見了才安心。

    “我聽文幸說,你讀過很多的古書?”他母親等她放下湯匙,這才說話。

    “讀過一些,”她笑,“覺得古文的字句都很美。”

    “比較喜歡哪些?”

    “很雜,嗯……大概市面上出版過的,都讀過,還有一些藏書。”

    她不喜歡太複雜的人際關係,所以這一世的二十多年,大部分的時間也都用在了閱讀上,讀那些之後的朝代更迭,詩詞歌賦。

    “讀書的女孩子,我很喜歡。”他母親微微笑著,看她。

    這是這麼久來,他母親對自己第一次的肯定。

    她笑了笑。

    “可是——我還是堅持我的想法,你不適合我們這個家庭,”他母親看著她,繼續說下去,“你家庭很好,並非達官顯貴,卻也是書香門第。父母和睦,沒有兄弟姐妹,成年後的社會圈子也很簡單,固定的作息,固定的事情,很規律,也很隨意的職業。對不對?”

    她想了想,說:“是。週末陪父母,工作日上午閱讀,下午到午夜十二點左右,都是錄音棚錄音,只需要對著稿子和錄音師。”

    周生辰看了她一眼。

    他似乎想阻止自己母親的發問,但卻不知為何,放棄了這個想法。

    “除了同學關係,還有配音演員,你的上司,你的鄰居朋友,你的社會圈子從來沒有擴大過,對不對?”

    “是,”她回答的也很認真,“我喜歡把時間放在專業配音和閱讀上,餘下的大部分時間用來陪父母,所以簡單的人際關係,很適合我。”

    周生辰的母親略微笑起來:“你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很好,也過得很平穩,為什麼不重新回去,繼續你的生活呢?”

    時宜愣了一瞬,想要說話,卻被制止。

    “時宜小姐,聽我說下去,”她眉目間的氣度,都絕非是一朝一夕可就,“我給你舉個例子。十年前,從沿海某個碼頭駛出了一艘游輪,遊客都以地下生意為主,輻射各種政治、礦產、土地、珠寶、毒品和軍火交易。”

    她記得類似的話,周生辰曾說過。

    關於小仁生母的死因。

    “而這艘游輪的主人,是周家,”他母親略微挽住自己的披肩,似乎在回憶,“當時,船上死了十九個人,有一個是周家自己人,也就是小仁的生母,其餘都是外人。賭場上流通的資金、物產,涉數十億美金。而我們,在自己的船上,拿到了進駐了伊朗車市的代理權,同時也拿到了世界唯一一處碲獨立原生礦床。”

    他母親略微停頓下來,喚人換了新茶。

    是碧澗明月。

    “聽著,像不像你配音的電影?”他母親示意她喝茶。

    她略微頷首。

    如此具象的例子,輕易就描繪了周家的生活。過往猜測的都得以應徵,這是個完全不同的家庭,生活在“地下”,有著自己的版圖。

    其實,真的更像聽故事。

    太遠離現實生活,聽著只像是傳奇。

    “你的接受能力很好,起碼在上次的事情裡,反應都很得體,”周生辰的母親輕輕歎口氣,聲音漸溫柔,“但是,你並不會適應周家的生活。對不對?”

    時宜嗯了一聲。

    不適應,也不認同。

    他母親淡然笑著,不再說什麼。

    點到即止,她已經說完她想說的一切。政局、時局、人情關係這些不談,倘若是讓她見到當初小仁生母的遺體,都會讓這個女孩子崩潰。

    更何談,那些法理情理外的家法和地下交易。

    時宜去看手執茶杯的周生辰,黑衣白褲,戴著黑色金屬框的眼鏡。他喝茶,他說話,他做任何事情都沒有什麼特別,就像當初她站在西安的研究所外,看他穿著實驗室的白大褂,大步向自己走來時的樣子。

    嚴謹低調,不論生活還是工作。

    她問過他,為什麼會投身科研。他的回答是,可以造福更多的人。

    這句話她記得很清楚,他和她說的每句話,她都很清楚。

    所以她很堅定。

    她能陪著他,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時宜和周生辰母親的交談,他全程沒有參與。

    只是有時累了,手肘撐在椅子扶手上,摘下眼鏡,略微揉捏著自己的鼻樑和眉心,或是偶爾去看看時宜。他母親說完想說的話,話題很快又回到了文學和詩詞歌賦,文幸陪佟佳人來時,聽到他們的談話,也饒有興致地加入。這次不止是佟佳人,甚至文幸都提到了時宜曾作的那幅畫,還有那位世伯對她的讚賞。

    “陳老是我的老朋友了,”他母親微微笑著,回憶著說,“孤傲的很,極少誇獎別人。”

    “嫂……”文幸及時收口,“時宜小姐,我是真的很想看你那幅畫,可惜送給了陳伯伯。”佟佳人笑了聲:“不如今日再作一幅,收在周家好了。”

    “好啊,”文幸笑眯眯去看時宜,“好不好,時宜?”

    她倒也不太介意。

    剛想要應承,周生辰卻忽然出了聲音:“作畫很耗精力,她身體還沒有恢復。”

    “也對。”文幸有些失落。

    “不過,”他不緊不慢地說著,給出了另外的提議,“我可以試著臨摹一幅。”

    聲音淡淡的,像是很簡單的事情。

    眾人都有些愕然,畢竟這幅畫剛才作完,就已被收起,哪怕他見過,也只是那日一次而已。臨摹出一幅只見過一次的畫,說來容易,真正落筆卻很難。

    時宜也有些憂疑不定,直到看到他站在書案旁,落筆。

    起初是蘆草,獨枝多葉。

    層層下來,略有停頓,像是在回憶著。

    到蘆草根部,他筆鋒再次停頓,清水滌筆,蘸淡墨,再落筆即是她曾畫的那株無骨荷花。他很專注,整個背脊都是筆直的,視線透過鏡片,只落在面前的宣紙。

    一莖荷。

    也相似,也不同。

    當初她筆下的荷花蘆草,筆法更加輕盈,像夏末池塘內獨剩的荷花,稍嫌清冷。

    而如今這副,筆法卻更風流,若夏初的第一株新荷。

    畫境,即是心境。

    周生辰母親笑著感歎,這幅雖意境不同,卻已有七八分相像。文幸和佟佳人都看著那幅畫有些出神,各自想著什麼。周生辰略微側頭,看她:“像嗎?”

    時宜說不出,輕輕笑著,只知道看著他。

    他在乎自己。他始終遵守最初的承諾,認真學著在乎和愛護自己。

    匆匆一次觀摩,便可落筆成畫。

    若非用心,實難如此。

    周生辰也看她,微笑了笑,換筆,在畫旁又落了字:

    “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

    這是孟浩然的句子。

    她認得這句話,也自然知道這句的含義:

    你看到,這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也應警示自己,不要被世俗困擾,守住自己的心。

    簡單十字,字字入心。

    她的視線從畫卷,移到他身上。

    “這是孟浩然的句子?”文幸很欣喜,發現自己認得,“倒也配這幅畫。”

    佟佳人也笑了笑,輕聲說:“是,很配。”

    在這個房間裡,只有周生辰母親和時宜看得懂,他借孟浩然的這句詩,在說什麼。

    剛才的談話,他未曾參與。

    卻並非是在妥協。

    他所作的事,所選擇的人,從始至終都不會改變。

    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

    他心裡的時宜,便是如此的時宜。他的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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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8:58:36
第三十九章 解不開的謎(3)

    夏末荷塘,總有些落敗感。

    可時宜走在水上蜿蜒的石橋上,卻不覺得,這些都是衰敗的景象。入秋後的枯萎,冬日厚重的冰面,再來年河開後,又會蔓延開大片濃郁的綠。

    夏去秋來,一年復一年。

    她轉過身,倒著走著,去看自己身後兩三步遠的周生辰。不管是曾經素手一揮,便可讓數十萬將士鏗然下跪的他,還是眼前手插褲子口袋,閑走白色石橋的他,都無可替代。

    時宜在笑,他也微微笑起來。

    “我……真的不適合你們家。”

    他不甚在意:“我也不適合。”

    “你從小就是這樣嗎?”

    他笑了一聲:“和你從小差不多,不太合群。”

    她想到他對自己的瞭若指掌,略微覺得不自在:“你手裡的……我的資料,到底有多詳細?”“有多詳細?”周生辰略微回憶,“詳細到你喜歡喝咖啡,加奶不加糖。”

    還真的很細節。

    在兩人初相識,甚至還未見第二面時,他就已經知道了這些。

    曾經在西安短暫的接觸,她已經完全透明的被他熟悉,而他對她來說,始終是個迷。每段時間,甚至每一日都會讓她察覺,過去所知道的都是假像。

    她慢慢停住腳步,周生辰也自然停下來。

    “你過去,也是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習慣嗎?”

    政治、礦產、土地、珠寶、毒品和軍火交易。

    她覺得,這些都違背了他的價值觀。

    “我?”他似乎在考慮如何說,略微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習慣,也不喜歡,但無法擺脫,血緣關係是唯一無法擺脫的人際關係。我喜歡簡單的生活。”

    她嗯了聲,輕聲玩笑:“喜歡金星,勝過喜歡自己居住的地球。”

    他被她逗笑,低了聲音,語氣認真:“但首先,要保護腳下的土地。腳下的土地都守不住,同胞就沒有賴以生存的後盾,對不對?”

    時宜順著他的話,想到了很多。

    過了會兒才頷首說:“對,就像……過去猶太人之所以被屠殺,是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祖國。”

    她想,她懂周生辰的意思。

    縱然,你移民數代後,仍舊是華人。

    不管你生活在世界哪個角落,如果沒有強大的祖國,你隨時都會朝不保夕。

    時宜略微看了他一會兒,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心口:“你的心,裝了太多的東西,我只要占一小部分就可以了。”

    晚膳,她和他在自己的院子吃的。

    這也是這一個月來,難得兩個人安靜地坐在一處吃飯。時宜特意開了簡單的方子,自己給他做了藥膳,周生辰似乎對中藥味道很排斥,吃進去的瞬間表情,竟然像個十幾歲的男孩子。 她訝然猜測:“你小時候,是不是吃太多,心理抵觸了?”

    他卻已低頭,繼續去喝那燙手、燙嘴的湯。

    似乎不太願意承認的感覺。

    她嘴角微動,像是在笑:“怕吃藥就承認嘛。”

    他再抬頭,已經恢復了平淡的表情:“嗯,不太喜歡。”

    一本正經,不苟言笑。

    她掩不住的好心情,又取笑他兩句。

    林叔見了也忍俊不禁,難得見大少爺被人逼的承認弱點。

    周生辰輕輕咳嗽了一聲,輕聲說:“好了,再鬧,就執行家法了。”

    “家法?”她脫口而出,瞬間恍然。

    那曖昧不明的,卻又情愛分明的話。他難得說,卻一說便讓她面紅耳赤。

    她再不敢揶揄他,開始去吃自己的那份飯。

    或許是他飯間的玩笑,或許是他今日不同的舉動。

    平日用來看書的時辰,她卻再也安心不下,坐在窗邊的書桌旁,餘光裡都是周生辰。 他背靠著沙發,坐的略顯隨意,穿著簡單的襯衫長褲。手臂搭在一側,無意識地在玩著沙發靠墊的流蘇,靜悄悄的,看起來很投入。

    她動了動身子,想要投入到自己的書裡。

    “時宜?”

    “啊?”她回頭。

    他看她:“有心事?”

    “沒有啊,”她隨口搪塞,“我不是一直在看書嗎?”

    “你每隔兩分鐘,就會動一動,”他微微笑著,揭穿她,“不像是看書的樣子。”

    “我……”她努力想藉口,可轉而一想,卻也笑了,“喏,你也沒有認真看書,竟然知道我一直心神不寧。”

    他揚眉:“讓我看看,你今晚看得是什麼書。”

    她嗯了聲,拿著書走過去,把書放到他腿上。

    卻忽然被他挽住腰,直接壓在了沙發上,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她一跳。驚嚇剛才散去,已經感覺到他身體貼在自己身體上,早已有了明顯的變化。

    熱息慢慢地貼近脖頸和胸口,她很快就閉上眼睛,心猿意馬。

    他抱她上床。

    很快,睡衣的扣子都被他解開來。

    她的手不自覺抓住他的襯衫,輕輕地輾轉身子。但不知為何,腹部隱隱有些不適的感覺,可又不像腹部,像是胸口輻射開來的隱痛。

    她想要開口,告訴他,自己好像忽然不太舒服。

    淬不及防地,門外傳來了一聲輕喚:“大少爺。”

    很突然。

    通常不是急事,這個時間不會有人上二樓。

    他有一瞬的意外神情,停下來,替她拉攏好睡衣的前襟,略微收整,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那個小女孩子,看到他開門,輕聲說著來意。

    因為是刻意壓低聲音,時宜聽不到狀況,只看到周生辰的背影。很快,他轉過身對她說:“家裡出了些事情,我需要馬上離開。”

    她頷首:“你去。”

    他沒有任何交待,匆匆離去。

    看得出是非常緊急的事情。時宜輕輕呼出口氣,腹部疼痛仍是隱隱的,索性就拉過錦被,躺在床上休息,漸漸就陷入了睡夢中。夢魘,一個接著一個。

    她難以從夢魘中脫身。

    只覺得渾身肌肉骨骼,甚至血脈中都流竄著痛意。

    胸口早已被痛感逼的透不過氣,她想要從睡夢中脫身,掙扎輾轉。

    很痛,撕心裂肺。

    醒不來,困在夢和疼痛裡。

    最後從沙發上滾到地板上,在落地的瞬間,痛得失去了知覺。

    ***********************************************************

    在老宅的另一側,同樣也有人承受著痛苦。

    在場的家庭醫生都很熟悉文幸的身體狀況,在低聲交流著最有效的治療方案。其實這次回來前,文幸就已經要接受手術,但她執意回國。

    周生辰母親說服不了她,只能最快安排所有的治療。

    那天夜裡,她救時宜,已經嚇壞了所有人,幸好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可是眼前,卻是遲來的後果。

    剛才清醒的她,朦朧地看著四周人的迷茫神情,略微在眾人後的梅行那裡,停頓了幾秒。直到梅行對她微笑,她才慢慢地,移開視線。

    陪伴的人並不多。

    周生辰就站在母親身後,看著她。

    她手指動了動,被母親輕攏住手,卻又無力地掙脫開,手指的方向,一直指著自己的大哥哥。周生辰看懂了,靠近了半蹲身子。

    在他握住文幸的手時,文幸食指開始滑動。

    很虛弱,很緩慢地寫了兩個字母:go

    她看著周生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帶著期冀,希望周生辰能懂自己的意思。

    離開這裡,離開鎮江這個老宅子。

    海闊天空,任你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周生辰也回視她,漆黑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波瀾,或者說,自己這個妹妹的想法,他早就很清楚。因為她和時宜一樣,問過他,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家的生活,他沒否認過。

    她很慢地,又畫了兩道分隔號:11

    然後執著地,又寫了一次go。

    文幸努力地眨了下眼睛,很吃力地吸著氧。

    這簡短隱秘的交流,除了周生辰和文幸兩個人,沒人看得到。她很快又陷入了沉睡,周生辰母親非常冷靜地站起來,和身後的四位醫生低聲交談,大意都不過是需要儘快安排手術,情況很不樂觀。

    周生辰在一旁聽著,等到房間裡所有人都離開了,只剩他和母親的時候,母子兩個竟然沒有交流。“這次你妹妹的事情,”終究還是母親先開口,“本沒有這麼嚴重。”

    “這件事,並沒有時宜的錯。”他說。

    母親看著他,語氣平淡,聲調卻很低沉:“我認為,這個女孩子不祥。”

    “她很普通。是有不祥的東西,一直纏著她。”周生辰絲毫不留情面。

    “你覺得,我們的家庭,如果想要一個女孩子消失,需要用這麼溫和的手段嗎?”

    母親眼神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說話。

    為了讓文幸靜養,這裡很安靜,連蟬鳴都沒有。

    他就站在窗邊,陪了整個晚上。

    到天快要亮起來,大概晨膳的時辰,小仁才被告知周文幸這裡的事情,匆匆趕來。他推門而入,就察覺到氣氛很低沉,空氣幾乎凝固的感覺。

    小仁走到周生辰母親身邊,忽然說:“叔父回來了。”

    “你叔父回來了?”周生辰母親倒是很意外。

    “剛到,”他眼裡有很多話,不方便開口,只是看向周生辰,“哥哥要不要去看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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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繁華若空候(1)

    “好,”周生辰頷首,身體已因整夜站立略微僵硬,“我很快回來。”

    小仁目光閃爍,他看得明白。

    是什麼事情讓他想說,又不敢開口?他走下樓,都在思量小仁奇怪的表現,一樓有兩個女孩子在打掃房間,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深藍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可能會揚起的煙塵。

    避而不談……在母親面前避而不談……

    他略微頓住腳步,想到了時宜。

    在想到她的瞬間,已經加快腳步,沿著青石路,大步向院外走去。

    整個院子因為文幸的病,處在絕對隔離的空間,任何人想要進入,都要是周生辰母親遣人去請,才能被放進來。他忘了這點,太牽掛文幸而忘了這個問題。

    果然走出院子,看到林叔的心腹,在不遠處,非常焦急卻無望地看著他。

    他走過去,那些守住的人才被迫讓開一條路。

    “時宜怎麼了?”周生辰一把抓住那人手臂,五指緊扣。

    “時宜小姐在搶救。”

    “搶救?”

    男人馬上解釋:“昨晚,半夜時……”

    周生辰已經容不得他再說什麼,推開他,快步而去。這個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間,人很多,也很雜。他永遠冷靜,永遠旁觀,這些人與人的關係,都能直接分離,為了利益,沒有感情是不能拆分的。

    目的性,利益性,人性。

    這些他都自負能應付。

    只有時宜,只有一個時宜,他看不透,解不開。

    無法冷靜,無法旁觀。

    他想要思考,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已經在棋局收官階段,卻仍舊不能保她。可是完全沒有思考的能力。還有恐懼,從沒嘗過的恐懼感,緊緊纏繞,捆綁住他的手腳。

    他走上樓梯,只不過聽到二樓搶救人員的交談,竟不敢再走上去。

    一步都不敢。

    他信奉自然科學,不怕死。

    可他怕她會死。

    出離的恐懼,殘忍地,腐蝕著神經、血脈。

    周生辰忽然狠狠攥緊拳頭,砸向樓梯扶手,過大的力氣,讓整個樓梯都震動不已。所有在場的人都驚住了,二樓正走下來的小女孩,也被嚇傻了,怔怔地看著他:

    “大少爺……”

    慢慢地,她不再做夢。

    該睡醒了,差不多,該睡醒了吧?

    她再次努力從夢魘中醒來,眼睛腫脹著,硬撐著睜開來,看到一線光。不太刺眼,像是被一層布料遮擋住了,只留了舒服的光亮,這布料的顏色和上海家裡的窗簾相似……似乎是完全相同……

    在家裡?真的在上海?

    她一瞬懷疑,自己還沒掙扎出來,只是進入了另外的夢魘。

    直到真的看清楚了他的臉和眉眼,她勉強揚起嘴角,卻沒力氣說話。

    “急性闌尾炎,”他輕聲說,“怕家裡的醫生看不好,就帶你回了上海。”

    急性闌尾炎?

    還真是痛的要死。她不想再回憶那種痛,只佩服那些曾經歷這種問題的人。

    不過為了急性闌尾炎回上海,是不是太小題大作了?

    她閉了眼睛,輕輕抿嘴,嘴唇有些發幹,嗯……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身體太虛弱,她莫名地有些感傷和恐懼。

    怕離開他。

    時宜啊時宜,你越來越嬌氣了。

    她暗暗鄙夷自己,卻仍舊被什麼誘惑著,輕聲叫他:“周生辰?”

    “嗯。”他俯身過來,離得近些,讓她說話可以省力些。

    眉眼真乾淨。

    時宜仔細看他:“我告訴你個……秘密。”

    “說吧。”他的聲音略低,很平穩。

    “我上輩子死後,”她輕聲說著,略微停頓了幾秒,“沒喝過孟婆湯。”

    也不知道,他能否聽懂什麼是孟婆湯。

    他微微笑起來:“在地府?”

    她笑,他真好,還知道配合自己:“是啊。”

    他嗯了一聲:“那麼,那個老婆婆放過你了?”

    時宜微微蹙眉,她在回憶,可是記不清了:“是啊,可能因為……我沒做過壞事。”

    他忍俊不禁:“那我一定做過壞事,所以,被迫喝了?”

    “不是,”她有那麼一瞬認真,很快就放鬆下來,怕讓他覺得奇怪,“你很好。”

    “我很好?”

    “嗯。”

    很好很好,再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低聲問:“你知道我?”

    “是啊,”她輕輕笑著,“上輩子,我認識你。”

    她看著他。

    我認識你,也會遺憾你不再記得我。

    但沒關係,我一直記得你。

    周生辰仍舊俯身看著她,直到她閉上眼睛,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吻。

    他漸漸進入了不帶任何感情的,客觀的思考模式。

    他記憶力很好,仍舊記得自己是怎麼走下二樓,走出文幸住的院子。林叔以最簡潔的方式,告訴他時宜的突發情況,毒性不大,古舊成分,長久侵蝕。

    是什麼誘發?一盞茶,或者是一炷香,或者是精緻茶點,皆有可能。

    “你覺得,我們的家庭,如果想要一個女孩子消失,需要用這麼溫和的手段嗎?”

    這也是他懷疑的原因所在。

    既然目的明確,如果是母親,又何須如此點滴滲透?

    或者是自己太容易信任了?能自由接近時宜的人,很少,除了心腹,也有梅行……最怕的事情終究會發生。身邊的每個人都是多年跟隨,每個人都牽扯了太多背後的關係。人的行為,最終都是為了某種目的,是什麼,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的命?

    他在清算著,所有人背後的關係,以及各種目的的可能性。

    時宜再入睡,顯得踏實了很多。

    很快就呼吸均勻。

    周生辰不經意地抬起手,輕輕彎曲起食指,碰了碰她的臉。

    靜養的日子裡,周生辰都在家裡陪著她,到最後時宜都開始抗議了,讓他去做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有些話,她沒好意思說,像他這樣二十四小時在自己身邊,她也基本做不了任何事情,總是分神去留意他。

    倒是周生辰,該看書看書,該工作工作。

    她怕他長久住在這裡不習慣,提出要去他為新婚準備的獨幢小樓。他拒絕了,只是稍許對這裡的格局和擺設做了些變動,讓環境更適合她修養。

    處處舒適,細節用心。

    這場病,她真是元氣大傷。

    父母來時,真是被她的憔悴模樣嚇到了。

    時宜怕父母怪周生辰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連連說是自己最近半年很少去健身房,身體太差了,以至於闌尾炎就搞成了這個樣子。

    對於治療,周生辰說當時他選擇了保守治療,沒有手術,她也覺得如果能藥物消炎,最好不要進手術室。“我怕疼,”她用手指輕輕地,在他手背和胳膊上敲打著,“這麼想,我其實很嬌氣……不僅怕疼,還怕黑,”她開玩笑,看他,“你會覺得我嬌氣嗎?”

    在烏鎮時,因為一些若有似無的聲音,會讓他陪自己說話到天亮。

    周生辰一絲不苟地,用濕熱的毛巾擦乾淨她每根手指:“不會。”

    “認真的?”

    “很認真。”

    “我除了會讀書,會畫畫,會做飯,會收拾房間,會配音……”

    他笑了一聲:“很全才了。”

    其實最讓人驕傲的那些,都是他曾經教給她的。

    他給她擦乾淨手,隨手替她把羊絨毯拉上去一些,給拿來糕點。她看他剛才洗完澡,還微濕的頭髮,隨手摸了摸:“都秋天了,總這樣,你會感冒的。”

    “不怕,有你的秘方。”他笑笑,聲音略有柔軟。

    她知道他說的是,曾經給他泡的紫蘇葉。

    兩個人眼睛,隔著薄薄的鏡片,對視一眼。

    某種感覺,悄然滋生。

    他輕咳了聲,從沙發上站起來,去翻影碟櫃裡的碟片:“看個電影?”

    時宜覺得好笑,想了想:“看尋秦記吧,可以看好幾天,打發時間。”

    “好。”他倒是無所謂,彎下腰去插影碟機開關。

    從她這裡,能看到未開啟的電視螢幕上,有他的影子。

    很清晰的輪廓。

    他看影碟機,她看他。

    淺藍色的絨料長褲,白襯衫,和上次住在自己家裡穿著相同。乾淨簡單,時宜看得意亂情迷,順著沙發側躺下來,臉埋在毯子裡,看得都快癡了。

    周生辰終於弄好碟片,從電視旁拿起黑色遙控器,回頭想和她說什麼。

    但一看她這種姿態,立刻識破了她的小心思:“你有時候看我的感覺,真能讓我覺得,我是什麼明星。”

    “我有那麼膚淺嗎?”時宜用毯子蒙著半張臉,悶著聲音說,“周生辰,我愛你。”

    他應了聲,繃不住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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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8:59:41
番外 心頭血

    太子五歲才懂得,自己降生那年,宮外諸王懷疑宮中內亂,皇帝死的不明不白,他這太子也得的不明不白。可他也冤枉,皇后沒有子嗣,便撿了個年紀最小的,做了太子。

    這是他,撿來的便宜。

    五歲時,他便懂得這道理。

    不爭,不搶,不奪,不想。

    太后讓他行,他便行,讓他停,他便停。

    太子病弱,自幼吃藥比進食還要多。太后訓斥,他捧著藥碗,站在宮門前一晝夜,不敢動不能動,那時的他也不過七歲。愛鳥,鳥便死,貪戀魚游水中,便自七歲到十六歲,都未曾再見過魚。生殺大權,連同他這個小人兒的性命,都在那個自稱太后的女人手中。

    他漸不再貪戀,任何有生命的物事。

    直到見到她的畫像。

    清河崔氏之女,時宜。

    眉目清秀,也只得清秀而已。身邊兩個太監,躬身低聲說著:“殿下,這便是您未來的太子妃。”他看那畫中不過十歲的少女,執筆作畫。

    她,是他唯一被賞賜的東西。

    他欣喜若狂,卻不敢表露。

    自那日起,便每月都拿到她的畫像,她的起居筆錄。她不會言語,只喜讀書作畫,讀得書是千奇百怪,也有趣的很。作畫,只肯畫蓮荷,蓮荷?蓮荷有何好?許是小女子的情趣,他不懂,也無需懂。

    不過,那蓮荷卻真是畫得好。

    他每每臨摹,總不得精髓。

    時宜,十一。

    她在小南辰王府的徒兒裡,不過排行十一。七歲那年,入府被欺負,不能言語,處處忍讓。後常常隱身在藏書樓中,整日不見蹤跡。可如自己一般,不喜與人交心?無妨,你日後便是這宮中最尊貴的女子,你不喜與人交心,便只有你我。我斷然不會欺負你。

    過了幾年功夫,年歲漸長,她已被一眾師兄師姐呵護備至,得南辰王獨寵。

    收集天下名茶,搜羅前朝遺落曲譜。

    小南辰王與命定的太子妃間,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太后生辰那日,有人遞上小南辰王謀反的奏摺。

    這奏摺,年年有,年年壓下來,這一年倒是多了一條與太子妃的傳聞。太后朝堂橫眉,扔了摺子,厲聲質問:哪個奏了,哪個站出來,若能將南辰王拉下馬來,那數十萬家臣便是你的。

    無人敢應,皆是寒蟬若噤。

    笑話,南辰王少年領兵,從未有敗績。

    太子在東宮得知,也未曾開口。

    這傀儡,在此位十年,素來是個啞巴太子,誰人不知?

    太后何嘗不怕,當日諸王叛亂,便是這小南辰王的一句話所致:

    “疑宮中有變。”

    他若想要這天下,便只得拱手相送,區區一個太子妃又有何妨。太后如此對身邊內宦說著,這世人角色都是互相給個薄面。她讓那西北江山,不管不顧,只求一生太平,能讓小南辰王留了這皇宮皇朝,能自己這半老之人安享富貴。

    然世事無常,太后暴斃內宮。

    太子封禁皇城,不得昭告天下,以太后之筆,寫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太子妃入宮完婚。同日,密詔清河崔氏入宮。

    那日,清河崔氏行過重重宮門,跪在東宮外,足足兩個時辰。雪積有半尺,衣衫盡濕,膝蓋早已凍得麻木。跪到半夜,才有宦官引入。

    東宮太子,宮外從未有人見過,清河崔氏父子,可當得無上榮寵。

    臥榻上面色蒼白,卻眼如點墨的男人,裹著厚重的狐裘看他們,足足看了一個時辰。

    不言不語,偶爾喝水潤喉。

    近天明時,有人捧來藥,蒸騰的白霧中,他面容模糊,始才咳嗽起來。

    偌大的東宮,悄無聲息,唯有他陣陣低咳。

    清河崔氏父子,忙不迭叩頭,將來時商議的如何以十一為餌,謀陷小南辰王的話說出。太子靜聽著,卻有些不快:“小南辰王終究是朕的叔父,你等的計策……太過陰毒了。若讓皇后得知,要朕如何交代?”

    未曾有繼位大典,卻自稱朕。

    “陛下……”清河崔氏父子忙叩頭,“周生辰乃大患,不除,則難定江山!”

    他繼續低頭喝藥,眉目被霧氣浸染的,不甚分明。

    這場謀算,終是困住了那個小南辰王。

    他自為太子來,初與這王相見,卻是在燈火昏暗的地牢內。他是君,他為臣,他立於他面前,他卻不跪他。

    彼時太子,此時天子。

    能得天下,卻得不到他一跪。

    也怪不得他,他已死了。

    他披著厚重的袍帔,仍舊受不住牢內陰冷濕氣,宮中十年,他拜太后賞賜,日日飲毒,如今只得日日以藥懸命。

    他所想要的,不過是他唯一被賞賜,所擁有的人。

    “當日聖旨,朕要你認她做義女,便是要將這江山換美人,”他冷冷清清地笑著,略有自嘲地對著已死的人說著,“朕最多十年陽壽,十年後,天下誰還敢與你搶?”

    “朕對得起你,你的身世之謎,這天下只有太后與朕知道,太后已死,朕也不會說。”

    夜風打散了燭煙。

    他離去,命厚葬,仍留謀逆罪名。

    都是你們在逼朕。

    若非太后想要成全你與她,朕怎會毒害母后。

    若非你抗旨不從,朕又怎會謀陷你?小南辰王一死,朝堂誰能擔此天下?無人可擔。生靈塗炭,百姓流離。

    朕不想,也不願,可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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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9:00:18
    後記

    東陵帝,自幼被困東宮,終日不得見光,後有清河崔氏輔佐,俘逆臣小南辰王,正朝綱。帝因太子妃秘聞,恨小南辰王入骨,賜剔骨之刑。

    小南辰王刑罰整整三個時辰,卻無一聲哀嚎,拒死不悔。

    後得厚葬,留謀反罪名。

    登基三載,帝暴斃。未有子嗣。

    江雨菲菲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

    六朝盡空,仇怨已去,長安仍在。

    前朝無緣一見,此生,你可能讓我真的,見一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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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9:00:58
第四十一章 繁華若空候(2)

    九月下旬。

    王家婆婆突然而至,跟著的是曾有一面之緣的王家長孫和幾個衣著精緻的中年女人。距離上次相見,已是數月,年邁的婆婆待她依舊客氣,甚至還多了幾分親厚。婆婆在沙發上坐下時,輕輕拽著時宜的手,也坐下來,像是很清楚她身體不好。

    “這位大少爺呢,性子急了些,婚期太近,不給婆婆多留些時間,”婆婆微笑著,輕握住時宜的手,“只有六套,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時宜恍然,去看周生辰。

    不自覺地抿起嘴角。

    他把沙發讓給了她們,坐著木椅,手肘撐在扶手上,也對她笑。

    “這只是初樣,”婆婆將他兩個的反應看在眼中,忍俊不禁,“估摸著,還要過來三四次,你先看看這些。”

    “下次我過去好了,”時宜實在不好意思,讓這麼大年紀的婆婆到處跑,“婆婆下次做好了,提前告訴我們,我可以過去的。”

    “無妨的,”婆婆笑,“你大病初愈,文幸又在上海的醫院,我來一次,能看兩個人。否則啊……還不知道文幸什麼時候能痊癒,來小鎮看我。”

    文幸住院的事,周生辰告訴過她。

    不過因為她身體的原因,始終沒有同意她去醫院探望。

    婆婆如此一說,她倒也有了機會,順水推舟說,自己恰好一同前去探病。周生辰這次倒是沒有攔她。

    有人拆開匣子,不多會兒,就有了懸掛衣物的暗紅色架子。

    六套中式、西式的結婚禮服,都被一一掛出來。

    她穿過多套衣服,都出自王家的手。

    不過大多是小輩縫製。

    這次是婚宴的禮服,王家婆婆親自打樣,到底是不同。說不出的華貴,卻又內斂,無論從選料,樣子,還是縫製的手工,都無懈可擊。

    時宜試衣時,是在書房,只有王家婆婆和周生辰在。

    不經意就問了句,王曼為何這次沒有來?她知道王家因為她是女眷,所以大多時候,都出於避諱,會讓王曼陪時宜試裝,就算有王家婆婆來,估計也會相同的做法。

    時宜如此問,本是關心。

    卻不料,坐在身邊的婆婆有些沉默,她察覺時,婆婆已經略微歎氣,說:“她也在上海,不過是在養胎。”

    養胎?

    時宜記得王曼還是未婚。

    怎麼會……

    她不敢再追問。

    倒是周生辰很輕地咳嗽了聲,說:“王婆婆,很抱歉……”

    “都是那丫頭自己選的,”王婆婆搖頭,“大少爺無需抱歉,那丫頭明知道二少爺已成婚,還要……如今她已經搬離王家。周家的規矩她是懂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

    時宜恍然。

    她試好衣服,王婆婆先出了書房,時宜這才輕聲說:“王曼是什麼時候懷孕的?”

    “和佟佳人時間差不多,”周生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去換衣服。”

    “嗯……可惜了。”

    照著王家婆婆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王曼應該已經“嫁”給周文川了。古舊的周家,能准許多房的存在,並不奇怪。

    究竟可惜的是什麼?

    她也說不清。

    曾求而不得,於是委曲求全。

    只是真得到了,可算是償了心願?

    兩人在試衣間換衣服。她為他穿上襯衫,輕輕地,從下至上,逐一系好每粒紐扣。他手撐在壁櫃上,微微含胸,配合她的動作。待她扣好,手指在他領口滑了一圈,確認細節妥帖,周生辰這才低聲解釋:“周家有些事,你如果看不習慣,只當作不知道。”

    她嗯了一聲。

    文幸檢查指標一直不合格,手術日期推了又推。

    她自己讀的醫科,自己注意修養,情況似乎開始好轉。

    王家婆婆年歲大了,和文幸說了三兩句,便離開了醫院。時宜和周生辰陪著她,到草坪的長椅曬太陽。文幸坐下來,時宜便伸手問周生辰要來薄毯,壓在她腿上。

    初秋的午後,日光落在人身上,暖暖的,卻不燥熱。

    她挨著文幸坐,周生辰就在一旁,站著陪著。

    “農曆已經……九月了?”文幸笑,眼睛彎彎地看時宜。

    時宜點頭:“九月初七。”

    “農曆九月……是菊月,對吧?”

    “對。”

    文幸蹙眉,有些抱怨:“也就九月和十二月好記,一個菊花開的季節,叫菊月,一個是冰天雪地的,叫冰月。其餘的,我小時候被逼著記,說是記下來了吧,現在又全都忘了。”

    時宜被她逗笑:“這些都用不到,不記也罷。”

    “可是,”文幸輕聲說,“梅行喜歡……名門閨秀一樣的女孩子。”

    她愣了愣,約莫猜到文幸的意思。

    這個小姑娘,她心裡放著的人,是那個“殘柳枯荷,梅如故”。

    或許先前有些感覺,但並未落實。算起來,文幸比梅行要小了十二三歲,梅行那個人看起來深藏不露,三十五六歲的未婚男人,沒有故事是不可能的吧?就像周生辰不太熱衷男女□的人,也曾為應付家人,訂婚過兩次。

    她不瞭解梅行,但卻知道文幸在吐露隱藏的心事。

    而她,恰恰也最不會開解人。

    幸好,文幸換了個話題來說。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時而彎彎,時而又睜大,非常的入戲,像是好久都沒有說話了,難得碰上投契的人。就如此坐了四十多分鐘,被周生辰和時宜送回房間,臉頰還紅撲撲的,興奮不已。

    到最後,他們離開時。

    文幸忽然對她囑咐:“王曼身份特殊,大嫂……儘量不要去探望她。”

    說完,還去看周生辰:“記得了哦。”

    周生辰笑著,輕搖頭:“好好養病,不要想這些事情。”

    “我掛念你們,”文幸抿嘴笑,“還有,你們的婚宴呢,我是一定要去的,一定。”

    “那就先養好身體,指標合格了,做手術。”

    她輕輕地啊了聲,握住周生辰的右手:“手術推後吧……換了其他人的心,萬一,我不是最愛你這個哥哥了怎麼辦?”

    她的語氣,有些撒嬌。

    周生辰的眼底都是溫暖,低聲叮嚀,都不過是些尋常的醫囑。

    夜深人靜時,她再去想文幸的話,總覺有種遺憾在裡面。她躺在床上,隨口問他,是否知道文幸喜歡梅行?周生辰倒不意外:“看得出。”

    “看得出?”

    他不置可否:“很容易看出來,就像你第一次見我,就有種……讓人意外的感情。”

    她噢了聲:“繼續說。”

    雖然佯裝不在意,話音卻已經輕飄飄的。

    周生辰倒是真的解析起來,“最難掩飾的東西,就是感情。一個女孩子,喜歡誰,非常容易識破。看眼神,看動作,還有說話的語調?差不多就是這些,足夠判斷了。”

    他說的是大範圍的女人心理。

    可她聯想的,卻是曾經那些細微的小心思,都被他以旁觀的姿態觀賞著。

    她咳嗽了聲:“那麼,過去有人……嗯,喜歡你,你都旁觀著。”

    “是,旁觀,”他想了想,“或者,避免獨處,以免給人錯誤的心理暗示。”

    “那……如果是需要你有回應的人呢?”

    她避開了未婚妻三個字。

    他低笑了聲,也不點破她說的是誰:“除非是我太太,才需要回應。”

    最佳答案。

    時宜不再去追問,顯然已經滿意。

    可卻牽掛著文幸的事情,她並沒有那麼熱衷做紅娘,不過既然周生辰瞭解,倒很想私下問得清楚些。她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那麼,梅行對文幸……”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略微沉吟:“我和他,不交流這些。”

    “可文幸是你妹妹,略微關心也好。”

    “這世間最難的,就是你情我願。”

    時宜不敢相信,這是周生辰能說的話。

    果然,他很快就告訴了她:“這是梅行說的。”

    時宜想了想,忽然問他:“農曆二月,別名是什麼?”

    “紺香。”

    “四月呢?”

    “槐序,”他笑一笑,“怎麼忽然問這個?”

    “我在想,一個人偏執地要求另一半喜好古文學,是不是很神奇?”

    他嗯了一聲。

    她側躺在他身邊,還沉浸在文幸對梅行求而不得的故事裡,察覺壁燈被調亮了些。他俯□子,低聲問:“會說蘇州話嗎?”

    “會,”她有些奇怪,“家裡有親戚在蘇州,和滬語相通,小時候就會了。”

    兩個人,都喝了一些蓮子心芽泡的水。

    說話間,有微乎其微的清香,呼吸可聞。

    “用蘇州話,念些我教過你的詩詞,好不好?”他微微偏過頭。

    她輕輕說了個好。

    哪裡有教過,分明就是他……時的吳歌。

    那些曖昧的,或者明顯調情的詞句。

    “我會慢一些,你如果難受,就告訴我?”

    她嗯了一聲,覺得身子都燒起來了。

    明明是體貼的話,偏就讓他說的,調情意味濃重。卻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她憑著記憶,輕聲念給他聽,偶爾不好意思了,就停頓下來。初秋的晚上,已經有些涼意,兩個人輾轉在薄被裡,雖有汗,他卻不敢貿然掀開,怕她受涼。

    她漸漸念不出,詩詞斷斷續續,思維不再連貫。

    ……

    熟睡前,她終於想起心頭疑惑:“周生辰?”

    “嗯。”

    “為什麼要我用蘇州話……”

    黑暗中,他似乎在笑:“有沒有聽過一句詞?‘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吳音吳語念吳歌,挺有趣的。”

    她恍然,這詞是誇讚吳音的名句。

    吳語裡又以蘇白最軟糯。吳言軟語,好不溫柔。

    可詞中意境分明是微醺時,用溫言軟語來說話,到他這裡,卻又蒙了桃粉色澤……

    周生辰忽然又說:“要求自己的另一半愛好古文學,沒什麼奇怪的,本身就可以是一種情趣。”比如背茶詩,比如背茶名,再比如,他念給她聽的吳歌,為她提的詩句。

    時宜想想,倒也不錯。

    可也因為這句話,終於察覺出了什麼,她用臉貼近他的心口,聽著節奏分明的心跳,低聲笑:“周生辰,你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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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繁華若空候(3)

    過了兩天,她和周生辰去看文幸。

    她看起來狀態很好,指標卻始終不合格,就這半個月,已經錯過了一個合適的供體。這些都是周生辰簡述給她的。她不懂器官移植,卻懂得,先天性的,一定比後天危險係數高很多,由此更不免心疼文幸。醫人者,始終難以自醫。

    這次去,她遇到了梅行。

    文幸的病房有自己的客廳和沙發,時宜在周生辰去和醫生談話時,先進了文幸的病房。文幸披著淺藍色的運動服外衣,低聲笑著,梅行也搖頭笑,摘下眼鏡,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擦拭。

    “嫂子?”

    “嗯。”

    “嫂子,我這裡有好茶,泡了兩杯,”文幸把自己拿盞,輕輕推到時宜面前,“我不能喝,你喝。”時宜覺得好笑:“你的確不能喝茶,怎麼還要給自己泡一杯?”

    “看到梅行來,一高興就忘記了,”文幸輕飄飄地去看梅行,“梅禍水。”

    梅行尤自笑著,卻是笑而不語。

    有護士進來為文幸例行檢查,她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想要去拿那杯茶,手剛碰到茶杯底座邊沿,梅行卻同時按住了底座的另外一側。

    梅行眼若點墨,眸光更是深不可測,看了她一眼。

    時宜疑惑著回看她,卻聽到文幸在叫自己,就暫時沒去深想。

    後來周生辰來了,和梅行在小客廳說了會兒話,梅行離開前,若無其事地囑人倒了那兩杯茶。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想起剛才對視的一瞬,竟被梅行的氣場感染,認為那杯茶有什麼問題。

    他和文幸相比,遠近親疏應該很明顯……

    她不該懷疑的。

    時宜身體好些了,就補自己離開兩個月落下的工作,準備下周進棚錄音。美霖聽說她要開工,邊細數工作,邊抱怨自己要被各個製片人逼死了,當天下午就快遞來最新的文檔,足有一本書那麼厚。為了配合她的聲線,又以古裝角色偏多。

    她隨手翻看著,熟悉角色。

    倒是自己那本書,反而擱置了。

    書到收尾階段,寫的很慢,因為她記不清他的結局。

    記不清他是為何而死,又是如何死的。記不清,就只能返回去修改前面的,卻又因為太看重,糾結在詞句上,改了又改。

    周生辰最近很忙,她絕大部分時間,都自己吃飯,也很習慣他晚歸。上午去看完文幸,他把她送回家就離開了。

    她看了會兒劇本,就開始分心修改自己的手稿,一改就改到了七點多。

    她腦子裡斟酌著字句,兩隻手握著那一疊紙,不由自主地輕敲打桌面。過了會兒就偏過頭,將臉貼在了書桌上。那眉頭蹙起來,放鬆,漸漸地又蹙起來,入神到了一定境地,竟沒察覺周生辰回來。

    他掛起還有些細小水滴的外衣,透過敞開的門,看到她在書房。

    他走進書房:“遇到什麼難題了?”

    時宜下意識合上資料夾,想要起身,卻被他按住肩。

    他半蹲身子,示意她如此說就好。

    她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心結。”

    “心結?”

    “我在寫一個東西,總想寫到最好,遣詞用句太計較,”她輕呼出口氣,“是心結。”

    “嗯,”他表示懂了,“讓我想想,怎麼開解你。”

    她噗嗤笑了:“這就不勞煩你這個大科學家了。”

    “噓……讓我想想,好像想到了。”

    她覺得好笑,點頭。

    “記得我曾經回答你,二月被稱作什麼?”

    “紺香。”

    他頷首:“這只是我習慣性的說法,認真說起來,二月有很多別稱,出處各有不同,硬要說哪個略勝一籌,是不是很難?”

    她承認,他說的是事實。

    “就像在實驗室,我從不要求學生完全複製我,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的方法,”他略微思考,又說,“我不太寫文章,但我知道過去的文人墨客,也都有各自偏好的,習慣使用的詞句。做科研和寫文章,核心都是這裡,”他用食指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用你習慣的方式,寫你想要的東西。”

    “嗯。”

    “沒吃飯?”他拍了拍她的小腹,“餓不餓?”

    她老實回答:“餓了。”

    “走吧,”他起身,“我們出去吃。”

    “現在?”她聽到雨聲,能想像外面的電閃雷鳴。

    “我看過天氣預報,一個小時後雨會停,我們慢慢開車,到車程遠一些的地方吃。”

    “天氣預報?”時宜對天氣預報的印象素來不好,“萬一不准怎麼辦?”

    時宜跟著他的腳步,亦步亦趨,和他說話。

    周生辰忽然停下來,轉身:“也有雨停的概率,對不對?”

    她仍在猶豫:“我是怕麻煩林叔,下雨天還要接送我們吃飯。”

    “這次我開車。”

    “你開車?”

    他忍不住笑了聲:“我會開車。”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真沒見過他開車。直到在地下車庫,坐上副駕駛位,仍舊仍不住看他手握方向盤的模樣,總覺得有些微妙的違和感。不過車開上高架後,她倒是漸漸習慣了,他做任何事情都很專注,包括開車,也是安靜平穩。

    雨刷不停擺動著,看起來有越來越小的趨勢。

    到車開出上海時,雨真的停了。

    上海周邊總有很多小鎮,如同王家的宅院,她只去過那麼一次,也是深夜,至今也搞不清是什麼地名。今晚他開來的地方,她也不認得。

    他把車停在小鎮入口的停車場。

    雨剛停,石板路還有積水。

    幸好她沒穿高跟鞋,在他手扶下,跳過過大的水窪。

    臨河岸,靠著幾艘船,岸上便是小巧的飯店。船都不大,最多都是容納兩桌,周生辰定了其中一艘,兩個人坐上船,船家便遞來了菜單。

    “今晚就這艘還空著,兩位真是好運氣。”

    時宜笑,低頭翻看簡單的只有兩頁的功能表。

    由不得挑揀,來這種地方,吃的只能是風景了。

    她怕他吃不飽,點了幾個硬菜。

    “二位稍等,菜好了,就離岸。”

    船家跳上岸,就剩了他們兩個在船上。兩側只有齊胸高的圍欄,有燭臺,沒有燈,最舒適的竟然是座椅,相對著,都是暗紅色的沙發式樣,身子小些完全可以躺著。如此端坐,也是深陷進去,舒服的讓人想睡。

    “你來過?”她好奇看他。

    周生辰笑著搖頭:“第一次來,臨時問的別人。”

    她估計也是,這位大少爺,絕對不是享受這種生活的人。

    船微微晃動,船家折返,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問:“岸上有兩個年輕人,也想上船,我說這船被包了,他們……想要我和兩位商量商量,能不能將空著的桌子讓給他們?”

    船家指岸上。

    兩人同時望了一眼,看上去最多二十出頭的模樣,小情侶。

    男孩子很緊張地望著他們,看到他們轉頭,忙悄悄雙手合十,拜託他們一定要同意。時宜笑了聲,聽到周生辰說:“我沒問題,我太太也應該沒問題。”

    “嗯,讓他們上船吧。”

    船家越發對這一對眉目良善的男女有好感,招呼那兩個小青年上了船。兩桌之間本就有竹簾,放下來也便隔開了。菜上了,船也開了。

    才離開河岸沒多久,竟又下起了雨。

    她聽到珠簾後年輕男女的小聲說話,大概在算著這一日的話費,核對的十分仔細,從頭到尾女孩子都在哀怨,這裡多用了,那處該省下:“你看你,錢這麼少了,還要在這船上吃飯……”

    聲音很小,她聽清了。

    她想起,剛畢業時進棚錄音,有個實習的錄音師和他的小女友。兩個人每天精打細算,從週一到週五每頓飯是什麼菜都安排好,就是為了,週末能吃頓好的,或者每月末到周邊去走走。這是絕對屬於年輕人的浪漫。

    她忍不住對他打眼色,小聲笑。

    “怎麼了?”

    周生辰靠在沙發上,右手臂搭在一側,不解看她。時宜換到他身邊,悄悄在他耳邊,重複那個女孩子的話。她說完,想要簡述自己的心情,周生辰卻懂了的神情:“羨慕?”

    她笑:“嗯。”

    他兀自笑起來。

    外邊雨沒有立刻停的跡象,船家把船暫停在一側古樹形成的“帷幕”下,對他們說,要避會兒雨,免得水濺到船裡,濕了衣裳。

    臨著岸邊,又有風,看得到水浪拍打石壁。

    燭臺在竹簾上,搖曳出一道影子。

    “你看沒看過手影戲?”

    “手影戲?”

    “嗯……估計你沒看過。”

    她記得小時候看電視裡,有手影戲的節目,連著好幾期。電視裡兩個人各自挽指,做成動物和人形,編纂出短小的故事,或是調侃事實。那時候她看到這些節目,隱約記得自己無聊時,也曾在藏書樓裡借燈燭做過手影。

    因為是自學,會的樣子不多。

    倒是看到電視節目時,跟著學會了不少。

    時宜做了個兔子,想要說什麼,忽就頓住:“今天是九月初九?”

    難怪,桌上菜中有粽子和花糕。

    他嗯了聲:“你在做兔子的影子?”

    “看出來了?”時宜笑著動了動手指,竹簾上的兔子耳朵也微晃了晃,即興給它配了音:“哎……這廣寒宮真是清冷,轉眼就過了中秋,到重陽節了,倒不如去人間走走。”

    因為怕隔壁那對年輕人看到,她聲音很輕,卻戲感十足。

    他偏過身子,端詳她的表演。

    時宜輕輕吹了下燭臺。

    燭影晃了晃,兔子消失了,她轉而跪坐在沙發上,自己的影子落在竹簾上,清晰而又單薄:“這位公子,我們……可曾在何處見過……”

    淡淡的,溫柔的。

    這是她最擅長的古風腔。

    他兀自揚起嘴角,配合著她,低聲反問:“哦?是嗎?”

    “公子貴姓……”她雙眼瑩瑩,聲音越發輕。

    他略微沉吟,去看她的眼:“周生,單名一個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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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獨留半面妝(1)

    周生,單名一個辰。

    周生,辰。

    周生辰。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船外細雨綿綿,沒有風。

    船內,那竹簾上的光影被無限拉長著,微微晃動著,隔壁的年輕人也怕打擾他們,並沒有大聲說話。所以她只聽得到他,他也只能聽到她。

    她輕輕呼出口氣,低聲說: “公子的名諱……小女曾聽過。”

    他眸光清澈:“於何處聽到?”

    她仿佛認真:“公子盛名在外,自然是百姓口中聽到的。”

    “哦?”他笑,“都說了些什麼?”

    時宜輕著聲音,望著他的眼睛,“醉臥白骨灘,放意且狂歌。一壺酒,一匹馬,世上如王有幾人?”

    周生辰略微沉默,仔細品味她的話。

    他想,他猜到了她所指何人:“你很喜歡那個小南辰王?”

    “你知道?”

    “知道,”他告訴她,“他在周生族譜上,我的名字就取自他。”

    “對……”她恍然,“小仁和我說過。”

    “你族譜上的人,記載可比民間的多些?”

    “只有寥寥幾句。”

    “那個太子妃呢?”

    “崔氏女?”

    女子名諱,本就難有記載。如“崔氏女”這種,已是因為她身份尊貴,有所厚待。

    “嗯,有嗎?”她輕聲追問。

    周生辰略微回憶,搖頭說:“沒有。”

    悠悠生死別經年。除了她,真的不會有人再記得。

    她有一瞬失神。

    船微微晃動,船家說雨似乎要下整晚了,還是儘快靠岸,讓客人都來得及回去。船從古樹圍就的帷幕下駛出,沿來時的路回去。離開屏障,有不少雨水濺入,兩側有雨水,躲自然是沒處躲的,周生辰隨手把外衣脫下來,蓋在她腿上。

    他自己的褲子,沒一會兒就淋濕了。

    今晚之前,仍舊還有些夏日余溫,可這雨,卻真是落了秋意。

    她只是濕了褲腳和鞋,就覺得冰冷難耐。

    他去車裡拿雨傘接她,一來一回,連襯衫都濕透了。兩人上車後,他從後備箱的小箱子裡拿出兩條運動褲和襯衫,折身回來,放下座椅,把其中一條長褲給她:“有些大,先換上。”幸好此時時間晚了,停車場已經沒有人。

    “嗯。”她接過來,在狹小的空間裡,慢慢脫下長褲和鞋襪。

    再套上他的,何止是有些大,還很長……

    她光著腳,踩在褲腳,完全都不用穿鞋。

    她長出口氣:“今天才發現,你比我腿長這麼多。”

    周生辰覺得有趣,多看了兩眼。

    他拿著一件乾淨的襯衫,疊好放在她腳下,手碰到她的腳,冰冷嚇人:“很冷?”

    “有一點兒。”她已經有些淡淡的鼻音。

    他就勢握住她的兩隻腳,放到自己膝蓋上,輕輕給她揉搓著。

    時宜有些意外,順從地任由他這麼做。

    他從來不擅長說表達感情的話,卻會在兩人相處時,偶爾做些事情,讓她能踏實感覺到他的感情。不炙熱灼人,卻慢慢深入。

    有空調熱風吹著,還有他的動作,讓她腳慢慢暖和起來。

    時宜動了動腳。

    他抬眸看她:“暖和了?”

    “嗯,”她催促他,“你快換衣服吧。”

    她收回腿,踩在他墊好的乾淨襯衫,把放在後座的衣服遞給他。

    周生辰迅速換著襯衫和長褲,等他穿好長褲,她接過濕衣服,扔到後座,忽然感覺他靠近自己。清晰溫熱的氣息,模糊她的意識,她也側過頭,碰到了他的嘴唇。

    兩個人無聲地在車裡親吻。

    從身體冰涼,到有些燥熱難耐,她手指攪著他的襯衫,碰到他的胸口。

    忽然察覺這裡是停車場。

    她推推他,低聲說:“回家了。”

    他吻了吻她的臉,說了個好字,這才把襯衫紐扣都系好。

    車開出停車場,他忽然想起什麼:“等到婚禮日期確認,安排我母親和你父母吃飯,好不好?”時宜愣了一瞬,意外地看他,眼睛裡都是驚喜:“真的?”

    他莞爾:“真的。”

    兩人的婚期並沒有最後確定,這是時宜的意思。

    她想在文幸的手術後,再舉辦婚禮。畢竟在這之前,周生辰的半數心思都在文幸身上,而她也和他一樣。不過,她倒是很肯定地告訴父母,已經開始準備婚禮了,她相信周生辰,既然已經安排王家婆婆訂做禮服,就說明他在家族的事情上,已穩操勝券。

    這天她在錄音棚錄音,而這個錄音棚剛好在電視的大樓內。

    順便和宏曉譽約了吃午飯,準備聊一會兒,就正式開工。

    兩個人沒太講究,就在附近的小飯店吃的。

    菜上來沒多會兒,宏曉譽就說起了她那個男朋友:“時宜,我和你說,我覺得我真心實意了,我想結婚了。”

    她笑:“先讓我吃飯。”

    “不行不行,你要陪我說話……”

    “好,你說,我聽著。”

    “嗯……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就覺得,他人品很好,那種從骨子裡的好,能感覺的到,”宏曉譽想了想,說,“和你那個科學家不同。你的科學家感覺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讓人很有距離感。”

    “有嗎?”時宜倒是覺得挺正常的。

    “不食人間煙火形容男的,好像有點兒怪,總之就是好像絕大部分事情,他都不太在意。你們一起……和諧嗎?”

    時宜被問得真是……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很好?很不好?”

    “好了好了,”她推給宏曉譽一杯茶,“換個話題。”

    平時她工作時間,都是從中午十二點到晚上十一二點。

    因為剛才大病初愈,她開工前半個月,都會錄到九點結束。今天因為錄音師有事,到八點多,就已經收工了。

    她給周生辰打了個電話:“我提前結束了。”

    “好,我大概三十分鐘後到。”

    “不急,”她坐在沙發上,從身邊架子上抽出本業內雜誌,“我在這裡有地方休息,你做完事情再過來好了。”

    “好。”

    周生辰掛斷電話,看坐在身側的佟佳人。

    他剛才進停車場,就看到她站在自己的車旁,有了四五個月的身子,身邊卻沒有跟著任何人。他不知道她來的目的,只是請她先上車再說。

    他們在車上談話,林叔便下了車。

    “是時宜?”

    周生辰笑了笑,沒說話。

    佟佳人沒有立刻說什麼,只是輕輕拉了拉自己的手套,用餘光去看他。

    身邊坐著的周生辰,仍舊是喜歡素色的長褲,淡色的格紋襯衫,套上西服便能會客,換上白色長褂就能進實驗室。這才是她放在心裡的男人,和各種膚色的人一起,毫無國界地交流,做著對人類有益的事。

    她想起,她第一次見到實驗室外的他,不同于往常的周生辰。

    他正在和一個黑人爭論著什麼,專注而激烈,她聽不懂。

    他十四歲進大學,就已經和她隔開了兩個世界,她拼命地追,也只有資格在某些形式大於實質的會議上,可以和他一同被邀請,如此而已。

    他的精神世界,是她一生的目標。

    佟佳人一瞬,想到的是曾經的過往,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為了什麼來見他。是為能安靜地和他相處幾分鐘,還是為了……

    “我不會把事情做到最壞。”

    最後,卻是周生辰先開口。在她未說話前,先告訴了她要的答案。

    他坦言:“我們始終是一家人。”

    他的寬容,讓她再無話可說。

    自從叔父回來,周文川做出的種種動作,都讓她為之不齒。

    她從未見過如此動盪的周家,老輩都充耳不聞,小輩都蠢蠢欲動忙於選擇,是依附在名正言順的大少爺這裡,還是選擇根基穩固的叔父和周文川。就在幾日前,始終沉默的周生辰母親,終於開始承認時宜的地位,也就等於站在了自己大兒子這裡。

    叔父再如何,也並非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而周生辰母親的選擇,為所有人指明了方向,包括周生辰父親過去的至交好友,都漸漸表露了態度。

    “對不起。”她說。

    他看她。

    “我說的是,她在烏鎮時的事。”

    “我知道。”周生辰的語氣,很淡。

    “我……是因為嫉妒。”

    他笑了笑,沒說話。

    佟佳人想,對著他這麼聰明的人,好像說什麼都只是在重複他已經知道的事。她是因為嫉妒,所以在知道周文川讓人擄走時宜時,沒有阻攔,或者連示警都沒有。她記得,周文川每次提到這件事,都會嘲笑自己:“我的好太太,我當時是真信你,因為你一定會嫉妒她。”

    “抱歉,佳人,”他看了看腕表,“我要離開了。”

    這裡車程到時宜那裡,需要十五分鐘,而剛才的談話已經用去十分鐘。

    她勉強笑:“是我該說抱歉。”

    她知道他的守時,沒敢再說什麼,開門下了車。

    林叔也同樣在看表,在看到佟佳人下車後,頷首問:“二少奶奶需要安排車來接嗎?”

    “不用,很快有車來接我。”

    林叔再次頷首,上車後,很快就開離了車庫。

    她站在路邊,完全看不到車窗內的人,卻能輕易在腦海裡勾出了一個坐著的身影。

    背脊的弧線,手臂的位置,還有對林叔說話的神情。

    她幾歲就和他坐過一輛轎車,到十幾歲,到大學畢業,到婚禮之前,她是唯一和他共坐過一輛車的女孩子。以至於到現在,她仍舊不太習慣周文川坐在自己身邊的感覺,太浮躁,無論如何掩飾,周文川的心都因為欲望而浮躁。

    不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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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9:02:14
第四十四章   獨留半面妝(2)

   晚上到家,已經快九點。

    兩個人都還沒有吃飯,時宜隨手把頭髮綁起來,從冰箱裡往出拿小牛排,準備給他煎牛排,再炸些土豆什麼的。她洗乾淨手,開始切土豆條的時候,門鈴忽然就響起來。

    有人在輕輕拍著門,聽起來急切的,卻拍的並不重。

    一聽就是小孩子。

    果然,馬上就有小女孩的聲音喊她的名字。

    “幫我開下門,是隔壁的鄰居。”

    周生辰依言,去開門。

    有個看上去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抱著古琴,站在門外。

    她看到周生辰傻了,周生辰看到她也有些無言。

    “時宜姐姐……搬家了嗎?”

    “沒有,”他微彎腰,說,“她在做飯。”

    時宜很快切完土豆,擦乾淨手出來,從周生辰身後繞過來,伸手擰了擰女孩子的臉:“換新弦了?來……”話音未落,忽然從女孩子身後躥出一個白影。

    時宜眼前一花,沒來得及反應,猛就被周生辰打橫抱起來。

    只差一步,狗就撲到身上了。

    狗拼命汪汪著,不停躥上來,真就想去咬她。

    她傻了。

    女孩也傻了,很快就低斥了聲:“卡卡,回家去。”

    狗在連番喝斥下,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搖著尾巴回到自己家。女孩子很不好意思跑回去,關上自家門,又過來說:“卡卡特別傻,認生。”

    周生辰心有餘悸,小心把她放下來。

    這個小插曲,她倒是沒放在心上。從小貓狗都喜歡凶她,時宜早就習以為常了。

    她把古琴放在桌上,試了試聲音。

    這個小姑娘很喜歡時宜,每次給自己的古琴換了新弦,都一定要拿來讓她試音。時宜也樂得陪她玩,斷斷續續,彈了首自己熟悉的曲子。

    她不常彈琴,未留指甲,聲音有些瑕疵。

    但瑕不掩瑜。

    她彈得如何,小女孩辨別不出,周生辰卻聽得明白。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他想到這句詩。

    雖然詩中說的是箜篌,而她面前的是古琴。

    時宜玩的開心,渾然忘了他。

    “這次換的弦,有些軟了,”她最後告訴小女孩,“還是上次的好。”

    “我也覺得是,”女孩子雖然小,卻對琴的態度非常認真,“明天再換。”

    她噗嗤笑了:“小敗家,習慣用什麼,記住牌子就不要換了。”

    這麼折騰了二十幾分鐘,她倒是真餓了。

    送走了小鄰居,馬上就鑽進廚房。

    牛排的香味,很快就溢滿了房間,她餘光能看到他站在廚房門口,隨口問:“你喜歡吃幾成熟,快說哦,現在已經差不多五成了。”

    “就五成熟好了。”

    時宜關上火。

    他遞給她盤子,她將牛肉夾出來,澆汁。

    “你剛才彈琴,讓我想起了一句詩。”

    “啊?”她看他。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她噗嗤笑了:“我的大少爺,那句是用來說箜篌的。”

    他笑,低聲說:“是意境。我借來誇你,李賀……應該不會說什麼。”

    “是啊,他早就輪回千百次了,怎麼還記得自己做過這麼一首詩。”

    他笑:“你的琴,是師從何人?”

    她微微怔住,很快笑了笑:“自學成才。”

    周生辰越發覺得不可思議,雖然他不記得,她真的系統學過古琴。

    “嗯……”她握著裝土豆條的盤子,兩隻手臂虛架在他肩上,“是啊,看影音教材。”

    “很……”

    “好聽?”

    他笑了一聲:“非常。”

    “非常好聽?”

    “是。”

    她笑:“過兩天我去買好些的琴,多練幾次,再讓你聽,”看著油熱了,催他離開,“把牛排端出去,等我炸土豆,很快就好。”

    他把牛排端出去。

    她卻回味起他說的話。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一曲箜篌。

    消融了長安十二道門前的冷光,也驚動了天上凡間的帝王。

    這是何等的厲害,才能讓人如此感歎。她回想起,他曾經教過自己的那些曲子,聲動十二門,只有他……才能做到。

    “土豆真不能再炸了。”周生辰曲指敲了敲她的額頭,順便替她關了火。

    時宜驚呼驟起,可憐這一鍋了……

    炸得太過,全炸焦了。

    這頓晚飯真是多災多難,幸好牛排是完好的。時宜覺得自己實在對他不住,又要去拿一堆水果,想要給他補一份沙拉。周生辰馬上阻止:“不用這麼麻煩。”

    她想說什麼,就聽到家裡電話響起來。

    這麼晚?

    肯定不是她父母。

    周生辰很快走過去,非常簡短地聽完,幾乎不發一言。掛了電話後,剛才那些放鬆的神情一掃而空,時宜覺得肯定出了什麼大事。果然,他告訴她,文幸在急救。

    時宜嚇了一跳,周生辰和她說過,自己生病那晚,文幸已經被搶救過一次。

    可是前幾日看她情況還好,為什麼這麼突然……

    她沒敢多問,和他迅速換好衣服,直接去了醫院。不知道為什麼,她能感覺到他的狀態變得非常不好,甚至,鮮少能感覺到隱忍的怒意。

    兩個人從電梯出來,整個走廊有十幾個人。

    周文川和王曼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在看文幸,餘下的人都分散在走廊的各個角落。周生辰跨出電梯時,那些分散的人都端正了站姿,微微向周生辰躬身。

    “大哥。”周文川走過來,對時宜頷首示意。

    他意外地保持著沉默,只是取下自己的眼鏡,折疊好鏡架,放到自己的褲子口袋裡。時宜覺得有些奇怪,側頭看他……

    在一霎那,親眼看見他拎起周文川的衣領,右手成拳,狠狠揮到了周文川的臉上。

    用了十分的力氣,甚至能聽到撞擊骨頭的聲響。

    下一秒,他已經鬆開周文川衣領,緊接著又是一拳。

    冷靜的動作,不冷靜的目光。

    時宜驚呆了,看著近在咫尺人周文川脫離重心,砰然撞到雪白的牆壁上,瞬間就有猩紅的血從周文川鼻子裡流出來。他想要再上前時,王曼已經驚呼一聲,撲到周文川身上,緊緊把他護在身後,驚恐地看著周生辰:

    “大少爺……”

    不止是王曼在驚恐,時宜、所有人,都不敢動。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周生辰為什麼會這樣。

    他背脊挺直,沉默地看著周文川,時宜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背影,還有燈光拉出的影子投在周文川和王曼身上。

    “你最好祈禱文幸這次沒事情,帶二少爺去看醫生。”

    有人上來,攙走周文川和王曼,很快喚來醫生檢查包紮。

    那些醫生也沒想到剛才這人還好好地,來探病,怎麼轉眼就成這模樣了。而且真是被打得不清,可這一層樓本就是這家人的vip病房,也不能多問什麼,迅速聯繫樓下檢查的人,低聲說要為周文川做腦部檢查。

    周生辰示意時宜到自己身邊來。

    她走過去,輕挽住他的手臂。

    整個走道漸漸清淨下來,有醫生過來,遞給他一些報告。周生辰接過來,略微蹙眉,從口袋裡重新拿出眼鏡戴上,邊他們說,便一張張翻看。

    本來身體修養的不錯,只是指標不合格。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和周文川見面後,兩個人關在病房裡大吵了一架,文幸就徹底受不住了。短短兩三個小時,已經向著最壞的情況發展……

    他時而隔著玻璃,去看一眼文幸。

    時宜陪著他,看著病房裡陷入昏迷的文幸,偶爾也用餘光看看他。

    就如此,一動不動看了一個多小時。

    一個小時後,周生辰母親也到了醫院,很快有人說了這裡的狀況,她驚疑未定,卻在同時有醫生走來,非常禮貌地低聲詢問:“周夫人,有官方的人想要見見二少爺。”

    “官方?”周生辰母親更是驚訝。

    “讓他自己去應付。”周生辰忽然開口。

    聲音清晰,甚至冷淡。

    “周生辰……”周生辰母親不可思議看他。

    “讓他自己去應付。”他重複。

    母親蹙眉:“他是你弟弟。”

    “我只有一個妹妹,現在生死未蔔。”

    母親看了眼時宜,欲言又止:“你和我到房間裡來。”

    顯然,她不想讓時宜聽到他們母子的爭執。

    周生辰沒有拒絕。

    兩個人在走廊盡頭的房間,談了足足半個小時。

    她坐在文幸病房外的長椅上,回想著剛才的一幕,將手握成拳。

    文幸,你一定要沒事。

    周生辰走出房間,她母親也走出來,時宜略微對他母親點頭,緊跟著周生辰離去。兩個人走出電梯,果然就看到一樓大廳裡,周文川已經站在那裡,半邊臉腫著,被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詢問著問題。她目光匆匆掃過,卻意外地看到了杜風。

    杜風站在大門口,在低聲講手機。

    他看到周生辰和時宜,略微停頓,目光落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清淡看了他一眼,攬住時宜的肩,帶她上車離去。

    車從街角拐出去,平穩地開上燈火如晝的主路。

    時宜看見他關上了隔音玻璃,他把兩人之間的扶手收起:“讓我抱抱你。”話音未落,已經把她抱到懷裡。時宜順從地讓他抱著,也環抱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聲音很輕。

    他回答的聲音,也很低:“這麼久,文幸手術檢查都不達標,是文川做了一些手腳。”

    心跳忽然減緩。

    她輕輕呼出口氣,儘量地,讓自己的聲音平穩:“為什麼……”

    “為了爭取時間,”他說,“我和你婚禮後,我會正式接手周家所有的事情。他需要婚禮時間延後,最好是……無限延後。”

    周生辰解釋的不多,慢慢鬆開她,獨自靠在那裡。

    時宜沒有做太多追問。

    比如,周生辰和周文川之間的事。

    她想,這些一定涉及了太多的周家隱秘,如果連文幸的身體都能漠視,那麼也一定有更多的驚心動魄和無法容忍。生命本就脆弱,抵擋不住天災疾病,而在周家,卻還要去擋那些有心的人禍……

    還有杜風。那個宏曉譽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

    她想起最初遇到杜風,就有種奇怪的直覺。而後來,或許是因為周生辰陪她一起,和這個人吃過飯,談笑如常。漸漸地,這種感覺就被她漠視了。

    好像在他身邊,每個人都是如此,轉身就變成了另外的人。

    他們到家時,已經是淩晨。

    電梯間出來,她低頭從包裡拿鑰匙,周生辰卻略微頓住腳步。她疑惑抬頭,看到走廊的窗戶邊站著人,是身著便裝的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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