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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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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賠罪

  白虎司,李祿正在查賬,第一秋開門進來。

  李祿忙站起身:「監正。」

  第一秋嗯了一聲,走到書案後坐下,兩手空空,但心事重重。李祿見他面上彷彿灰溜溜,也不敢多問。第一秋沉思了片刻,說:「你去趟仙茶鎮,找十姑娘。」

  「啊?」李祿頭皮一緊,忙問:「監正,找她所為何事?」上次你過去提親,可把人得罪得不輕啊!

  第一秋以指尖敲擊桌案,道:「戴月為陛下培育雙蛇果樹,可就在今日,種苗枯死了。」

  李祿是何等的聰明,他當即反應過來,說:「所以監正是認為,黃家背後真正的育種能人,仍是這位十姑娘?」

  第一秋斜睨了他一眼,一臉「依你看呢」的表情。

  李祿何止頭皮緊,現在是全身皮都繃緊了。他說:「監正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監正大人還有什麼意思?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頂珍珠冠,道:「將我這頂珠冠帶上,前去仙茶鎮,找她談談。」

  「找她談談」這四個字,顯然很有玄機。

  李祿找了一個檀木盒子,將珠冠裝好,仍然為自己上司保留著最後的顏面——不就是賠禮請罪嘛,談什麼談。

  仙茶鎮,黃壤正在潛心修煉。

  司天監監副李祿不惜使用了一張傳送符,直接趕到黃家。

  ——此時的司天監,朝廷撥款十分有限,監正難為無米之炊,並不萬能。傳送符這種東西,還需要向玉壺仙宗購買。一張符的價格著實不菲,輕易不用。

  但現在,李監副真是顧不得了。

  他不顧黃家下人阻攔,一路來到黃壤的小院。丫頭見攔不住,只得將他請進廳中待茶,然後回稟黃壤。

  黃壤被人打擾了練功,已經不悅,再一聽說來的是司天監的人,更是一聲冷笑。

  她連衣裙也不換,就穿一身練功的勁裝便來到正廳。李祿臉上笑嘻嘻,心裡媽了個嘰。他起身,一揖到地:「十姑娘安好,李祿有禮了。」

  這回倒是很有禮貌。

  黃壤微扯著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原來是李監副,你們八十六殿下派你來的?怎麼,是突然想起來,要治小女子大不敬之罪了?」

  呃……李祿賠著笑臉,說:「十姑娘說笑了。我們監正……」監正對不住,反正人是你得罪的,你就多多包涵吧!李祿笑意不減:「對上次的事也十分懊悔,深感自責。最近更是日夜不安。特地派下官送些禮物,以表歉意。」

  說完,他一抬手,自然有人捧了一個檀木盒子進來。

  黃壤並不打開,她含笑看著李祿,問:「這麼說來,八十六殿下這是向奴家道歉了?」

  監正還是太年輕啊。李祿心中嘆氣,道:「正是。監正痛定思痛、悔不當初,還請姑娘海涵。」

  黃壤這才隨手打開檀木盒子,裡面放著一頂珍珠冠。李祿忙說:「此乃我們監正親手製做的珍珠冠,特意贈給十姑娘。」

  黃壤拿起那珠冠,不得不說,第一秋雖然又名第一狗,但是手作確實無可挑剔。黃壤看了幾眼,突然說:「戴月闖禍了?」

  「啊?啊!」李祿心中一凜——這十姑娘,智力可是非凡吶。這麼一想,他更替自家「八十六殿下」擔憂。他忙道:「這……這……」

  黃壤將那珠冠在手中轉了轉,道:「這珠冠倒是製作精巧。」

  李祿忙道:「監正乃有名的手作大師,他親手鑄造之物,一向為人爭搶。這頂珠冠,不少貴女出高價他也未曾出手,足見珍愛。如今贈給十姑娘,也著實是誠心道歉了。」

  「誠心道歉?!」黃壤隨手將珠冠扔回箱子裡,冷笑,「真要道歉,讓你們八十六殿下自己來!」

  李祿碰了一鼻子灰。

  但好在,「八十六殿下」也不太意外。

  李祿剛一回稟消息,他立刻動身,趕到了仙茶鎮。仙茶鎮離上京雖然路途遙遠,但他們畢竟是仙門中人,若捨得花些錢,日行萬里也不在話下。

  是以,「八十六殿下」在午時之後重新踏入了黃壤的小院。

  二人分賓主落座之後,「八十六殿下」一臉嚴肅,架子擺得很足。他道:「上次你當堂譏諷本座,乃是大不敬之罪。按律,重則全家流放,至輕,也要抄沒家產。」他顯然不知道李祿是如何卑躬屈膝,仍自端著朝廷重臣的派頭,道:「但本座念你初犯,不予計較。」

  黃壤全力配合他的表演,笑著道:「八十六殿下真是大人大量。那不知殿下這次來,是有何事啊?」

  第一秋嘴角抽搐,道:「本座對黃家,一向寬厚。但你的丫環戴月這次犯下重罪,本座也保不住她。此事若不能妥善解決,整個黃家也勢必被牽連。到時候,哼,可就不是流放了。」

  「哦?」黃壤面對這番恫嚇,不僅不慌,甚至還有點想笑。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不知戴月犯下何罪,竟如此嚴重?」

  「八十六殿下」道:「她被召入上京,為陛下培育一株珍稀果樹的變種。誰知這株果苗在她的培育之下,竟然枯死。堂堂一個育種師發生這樣的失誤,難道還不嚴重?」

  「嚴重啊,當然嚴重。」黃壤飲了一口茶,嘶了一聲,說:「哎呀,若是陛下親召,那她罪大當誅了。」

  「哼,你知道就好。」八十六殿下道,「你若能及時補救,黃家尚有一線生機。否則,莫怪本座不講情面。」

  ——狗東西,還敢跟老娘玩這套?!喝老娘洗澡水吧你!

  黃壤點點頭,鄭重道:「八十六殿下說得是。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就請殿下拿出契約憑證,黃家該抄家該滅族,唉,也是無話可說啊。」

  「什、什麼憑證?」第一秋微頓。

  黃壤愕然,道:「當然是陛下或者朝廷與黃家簽定的育種契約啊。不瞞八十六殿下,這些年黃家的生意,大多由小女子經手。每一單生意必有契約,白紙黑字,不抵不賴。既然朝廷要黃家培育珍稀樹種,定有憑證,是吧?」

  「這……」監正大人傻了。

  黃壤見狀,眉峰微蹙,問:「朝廷不會沒有吧?」

  監正大人當然沒有,皇帝親下召書,直接將戴月召入宮中。那詔書甚至不是下給黃家的。

  黃壤一臉驚訝,道:「八十六殿下不會私下與戴月這丫頭達成了什麼約定,這才瞞著黃家私自交易吧?」她臉色漸漸變得嚴肅,「殿下,戴月乃是奴藉,不能私自育種。這是眾所周知的規矩。殿下不守規矩,如今出了岔子,對我黃家聲譽造成如此惡劣影響,這可如何好呢?」

  監正大人摸了摸鼻子,表情像是喝了五盆洗澡水。然後他如同戴上面具,瞬間換了副溫和面孔。他說:「十姑娘不僅美貌,更是聰慧過人。實在令在下敬慕不已。」

  「不敢當不敢當。」黃壤也笑意盈盈,「小女子生怕哪天八十六殿下又要求娶哪位姑娘,再『順便』向小女子提親,那可就不好了。」

  ……這女人,真是記仇啊!監正大人心中磨牙,面上卻仍是笑若春風:「此事,實在是在下考慮不周,唐突了佳人,在下有錯。」

  現在知錯了?黃壤換了一個坐姿,說:「不敢不敢。八十六殿下出身尊貴,怎能向小小女子認錯呢?」

  監正大人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他於是放了心,問:「不知十姑娘要在下如何賠罪,才能消了這分心火呢?」

  這可真是,卑微到極點了。不過橫豎無人看見,便可當作沒有。

  黃壤又慢飲了一口茶,狗東西,服不服?嗯?服不服?

  她語氣又輕又柔,說:「這如何敢當。只是小女子深知監正擅手工,能以冰絲為繩、珊瑚作綴,編成花繩。」這花繩,第一秋在夢外為白骨崖的醫女們一人編過一條,及至到了夢裡,又送了戴月一條。黃壤緩緩說,「我見之心喜,也想向殿下討個賞。」

  這未免也太好辦了。

  八十六殿下忙道:「舉手之勞!」

  黃壤笑得又甜美又溫柔:「既然是舉手之勞,那就請八十六殿下編五百條吧。」說完,她貼心地解釋了一句,「畢竟黃家姑娘眾多,若是少了,怕不夠分。」反正你愛編,那就編個夠吧!

  五……五百條……

  但有求於人,又有什麼辦法?八十六殿下咬碎銀牙,吐出一個字:「可!」

  ——大丈夫能屈能伸!

  當天夜裡,黃壤隨第一秋進到上京。

  顯然此時監正還沒有那麼多可以用於趕路的馬車,他用的乃是來自玉壺仙宗的傳送法符。雖快但貴。

  黃壤不適應這符,一陣強光閃過,她眼前一白,腦中暈眩,頓時有些站立不穩。她身體一斜,身邊的監正大人立刻伸出手。黃壤靠在那隻手臂上,頓時扶上去,只覺得手臂似有千鈞之力,穩如山嶽。

  她等站穩身形,方才鬆開,心中還咂著味兒。

  ——這狗東西,還挺能給人安全感的。

  此時,接引法陣外站著四個人,看衣上徽紋,隸屬朱雀司。眾人一並向第一秋行禮:「監正。」

  第一秋點點頭,收回手臂,道:「戴月被安置在宮中一偏苑,我這便帶十姑娘過去。」

  黃壤哪裡依他,她出了法陣,說:「本姑娘要歇息一夜,明天進宮。」

  說著話,她徑直出了朱雀司,往玄武司走。

  第一秋只得跟著她,道:「雙蛇果陛下催要得急,不可耽擱。」

  黃壤埋頭疾行,只覺得頭重腳輕。此時天色已經不早,暮色漸稠。而百年前的司天監與百年後佈局相同。只是還沒那麼多人。很多地方的裝飾也不夠精細,反正就是一個「窮」字藏在各處,若隱若現。

  經過一處,黃壤特意看了一眼——夢外的成元五年,這裡種著她親手培育的梅樹念君安。可現在,這裡並沒有。

  玄武司的學子就更少了,經常半天看不見人。黃壤隨口說:「他就是催得再急,也不能急在片刻。」

  「聖命難違,你如此懈怠,分明是藐視朝廷……」監正大人還打算再恐嚇一番。

  黃壤終於實話實說:「我暈你那個什麼勞什子傳送符……」

  說完,她捂著嘴,急跑幾步,扶著一根樹桿,開始乾嘔。

  監正:「……」

  好吧,看來今夜她就算進宮,也幹不了什麼了。

  監正大人等她吐完,正要帶她去客房。黃壤卻自顧自地往前走。她腦袋暈乎,腳步也輕浮,真是……這幾年武道白修了。

  她打了個哈欠,心中煩惡,頭又悶又脹。她來到一間臥房前,徑直推門進去。裡面桌椅、床榻都是最熟悉的模樣。後面還有一個隔間,裡面擺著浴桶——黃壤可太清楚了。

  她幾步入內,在床榻上坐下,說:「等看過種苗,我會列出需要添購的樹種。雙蛇果這種東西,我此前並未見過,恐怕還需要關於此物的典籍。」

  第一秋十分自然地俯身,為她脫去鞋襪,說:「這些不用十姑娘交待,宮裡福公公自會負責。」

  黃壤嗯了一聲,忽覺腳上一涼。她低下頭,見第一秋已經將她的兩隻繡鞋脫下,整齊地擺放在床邊。而她左腳的襪子也已經被他脫下,此時他正托著她的右腳,正解襪子的繫帶。

  黃壤瞪大眼睛,突然意識到,這是第一秋的臥房!還真是夢外習慣了!

  可第一秋顯然遠比她震驚,他提著黃壤的襪子,看看黃壤的臉,又看看她的腳。堂堂監正大人,竟當場手足無措。黃壤抬腿就是一記窩心腳,直踹得監正大人向後一個倒仰。

  ——也是他實在沒能回神,不然無論如何不至於此。

  第一秋幾乎狼狽地逃出門去,黃壤不顧赤足跳下床榻。她幾步奔到門口,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監正大人站在門口,險些被拍扁了鼻子。

  他久久難以置信——怎麼自己就上去為她脫鞋去襪了?而且更可怕的是,如果黃壤不阻止,他甚至連她的衣衫也打算脫下掛好了……

  如此微賤之事,自己竟幹得這般自然流暢,好像曾經為她做過許多次一樣。

  難道自己在她面前,竟有不自知的奴性?

  監正大人一邊走,一邊整理著亂糟糟的思緒,越想越心驚。

  一直來到書房,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手上還攥著黃壤的一隻襪子。

  監正對天發誓,他絕沒有什麼奇怪的嗜好。但那隻襪子由白緞密織,上面還有兩根絲帶做綁腿,握在手上還挺香豔。再一想到方才那隻白嫩到幾乎透明的小腳在自己胸口一踹。

  監正大人竟然有幾分心猿意馬。

  ——真是令人費解。

  監正大人坐在書案後,打算處理點公文,轉移尷尬。但那些往來文書案牘突然之間乏味至極。

  他撿了一本,看了半天,裡面文字密密麻麻,而監正大人滿心酥軟,都是來自胸口被踹那一腳的溫度。

  半晌,他索性將公文一扔,打算合衣在書房對付一晚。

  然翻來覆去半天,監正大人毫無睡意。房中美人不知是否入睡。監正大人拿起一頁法器圖紙,翻到背面,一邊想著美人豔色,一邊握了碳筆,隨筆亂畫。

  最後又看了眼桌角那隻白色的羅襪,竟一夜無眠。

  黃壤坐在熟悉的床榻上,還挺高興。

  這裡其實不如夢外那幾日所見之華美,至少床上幔帳就沒有那麼多珠圍玉繞。但這裡的陳設簡單到了極點,與百年後幾乎沒有變化。

  這讓人有一種時間錯亂的感覺。

  黃壤倒在床榻上,第一秋的床榻很乾淨,除了鋪得整整齊齊的枕頭和被縟,便再也沒有旁物。黃壤經過夢外的幾日,自然也不嫌棄。

  她扯過被縟一蓋,閉上眼睛。

  ——其實也沒什麼可羞恥的,對吧?畢竟夢外第一秋不僅給她脫過襪子,還給她穿過褲子呢。還給她搓過五盆……算了,真的算了。

  黃壤手腳一伸,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型。到底是頭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房間裡更漏聲聲,燭火高盞,她這一覺竟然睡得十分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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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6: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襪子

  次日,黃壤早早起來。她打開房門,外面路人便向她看來。

  ——第一秋這住處,就是玄武司的官舍,連單獨的院落都沒有。門外就是小道,誰都可以經過。

  於是一瞬間,各式各樣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將她堵了個正著。黃壤不管這些人——畢竟夢外她沒少被人打量,如今臉皮也厚了。

  她出了門,徑直去往第一秋的書房。

  第一秋的書房裡,幾位大人早早已經過來等候。現在四司人不多,但每日的公事可不少。兩位監副、四位少監,以及其他各部主薄都在。

  黃壤看了一眼,有些猶豫。

  其他幾位大人因為自家監正素來只好手作,不好女色,所以神情也十分正直,並沒有往歪處想。監正大人因著昨夜的尷尬事,此時在人前便尤其嚴肅。

  「什麼事?」他問。

  黃壤倒是挺給他面子的,說:「是有點事,能否請監正大人移步出來一趟?」

  監正大人如今是賢者時間,自然不準備在下屬面前這般偷偷摸摸,好像兩個人有什麼苟且之事一樣。所以他說:「什麼事不能在此處說?」

  好吧。黃壤於是問:「我的襪子呢?」

  !!諸位大人仰頭望天。

  監正大人如受當頭一棒,後退一步,不自覺地瞟了一眼書案——他昨夜順手把黃壤的襪子放桌上了。

  黃壤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事實上,也不止是黃壤,所有人都看過去了!果然,那隻白色的羅襪,就安安靜靜地躺在書案一角。這東西諸位大人先前便瞧見了,當時還以為是個緞袋。及至到了此時,諸人恍然大悟。

  黃壤幾步上前,一把將襪子抓過來,轉身就走。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會玩啊……書房裡死一般地寂靜,諸位大人雙目平視前方,不言不笑,努力保持面無表情。

  黃壤穿好襪子,一路去了膳堂。

  膳堂裡的飯菜其實算不得精緻,但夢外她曾經在這裡只能看不能吃。這時候有了機會,難免便想要嘗上幾口。

  果然,司天監的膳堂百年都沒變過,仍在原來的位置。黃壤走進去,裡面已經充斥著飯菜的香氣。她走到飯鍋前,打飯的幫廚見了她,不由問:「姑娘看著臉生,不知隸屬何處?」

  啊?黃壤道:「我是你們監正邀來的客人。」

  那幫廚一愣,但因她美貌,還是客氣,問:「姑娘可有腰牌嗎?」

  「這……」黃壤皺眉,但既然是人家的規矩,她也不能說什麼。她說:「不知道有這樣的規矩,所以沒帶。」

  那幫廚還要說話,旁邊大廚子就已經過來,道:「姑娘,司天監的客人需要出示腰牌。您若沒有,可不能……」他話剛說到這裡,一個小跑堂飛一般跑過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雖然他說得又快又輕,但黃壤還是聽見了。那跑堂說的是——這姑娘昨晚睡在監正臥房裡。

  大廚子不耐煩地趕開小跑堂,罵道:「去去去,客人面前鬼鬼祟祟,成何體統!」罵完,他轉頭看向黃壤,笑咪咪地繼續說:「您若沒帶,可也不能餓著肚子。像您這般天生麗質的姑娘,肯來這裡嘗嘗小人的手藝,簡直是天賜小人榮光。您且挑個位置入座,小人這便單獨為您安排。」

  黃壤:「……」

  不得不說,司天監的膳堂飲食雖然不一定美味,但廚子卻是一定是個妙人兒。

  黃壤挑了張桌子坐下,不一會兒,第一秋就來了。

  想來晨議結束,他便要送自己進宮了。黃壤說:「雙蛇果的單子,我會列出來。這果樹從前我不曾見過,所須之物定然繁多。你要專門派人採辦。」

  第一秋別過臉去,嗯了一聲,神情很是別扭。

  黃壤只好繼續說:「還有關於這雙蛇果的典籍,也必須尋來,越詳細越好。」

  「會有人準備。」監正大人並不正眼看她。

  不一會兒,廚房就送來了小食,這回就精緻多了。這早飯不僅有品相可人的紅棗糕,還有煎得嫩嫩的雞蛋。最絕的是,還有一碗撒了玫瑰花瓣的牛乳。

  黃壤別的不愛,但這碗玫瑰乳,她夢外沒能喝著,這時候便來了興趣。

  她拿了小銀勺,一點一點地舀來,送進嘴裡。

  監正大人目光一斜,草草地瞟了一眼。見她並未留意自己,不由又多看了幾眼。

  這女人真是漂亮,淺金色衣裙很襯她。她坐在一個角落裡,便如溪水淌於空谷,如繁花綻於荒原。她眸光微動,便彷彿那些美好的詞匯,都應她而生。

  她的手格外修長,指如青蔥,握著銀勺的時候,便是那銀勺也增色不少。

  不一會兒,幫廚也為監正送了早飯過來。自然是清粥小菜,外加饅頭。監正一邊吃飯,一邊驚覺——自己從昨夜到現在,真是滿心雜念如麻,鏟也鏟不盡。

  黃壤吃完那碗玫瑰牛乳,心情大好。她心情好些,做事便也不再拖拉,說:「走吧!」

  第一秋慢條斯理地吃飯,聞言皺眉,問:「去哪兒?」

  黃壤說:「進宮啊。看看陛下那株寶貝雙蛇果。」

  她主動想要相助,這本是好事,第一秋卻道:「也可以讓他們送來司天監。」

  黃壤莫名其妙——不是你安排讓進宮的?她問:「有什麼區別?」

  第一秋又不說話了。

  當然還是有點區別,畢竟在宮裡,他可能就不方便經常過去。只是少年面嫩,這樣的話,如何出口?

  二人吃過飯,一併走出膳堂。

  第一秋似乎下定決心,說:「這幾日你便住在司天監,雙蛇果我會命人送到朱雀司,你去那裡培育。一切採買,自會有人負責。」

  身後沒人說話,第一秋回過身,見黃壤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審視他。

  他眉毛微揚:「怎麼?」

  黃壤掩口而笑:「監正大人莫不是捨不得小女子入宮吧?」

  !第一秋萬萬想不到,居然會在玄武司被一女子調戲。八十六殿下本就面皮薄,頓時沉下臉來,道:「十姑娘請自重!」

  然而他不說這句還好,此話一出口,黃壤索性欺身上來。監正大人哪見過這種陣勢?他只覺無邊豔色逼近,而美人溫香軟玉,令他頭腦發昏,手腳發軟。

  他不自覺後退,可他退一步,黃壤進一步。及至最後,他後背抵上了院牆。周圍花木扶疏,黃壤一手撐在他身側,鼻尖幾乎要與他相貼。

  監正大人說話都有些含糊,他問:「你欲何為?」

  黃壤抬手,指尖輕輕撫摸他的喉結,說:「我還以為,八十六殿下捨不得奴家,所以要將我留在司天監,好日日相見呢。」

  紅唇近在咫尺,美人籲氣如蘭,字字含香。監正大人幾時有過這等見識?他覺得窒息,一把推開她,道:「無聊。」

  「哈。」黃壤退開些許,讓他得以喘息。不期然間,卻見他臉上已盡染緋色。還挺清純!黃壤此時,倒是有幾分好奇,指尖在他肩上輕輕一點,問:「你不會真的沒有見識過女人吧?」

  那玉指纖纖,如同戳在心上一樣。監正大人毫不留情地撥開她的手,臉上早已掛不住!見道邊有人經過,他立刻道:「白輕雲!」

  原來這路人甲正是青龍司少監白輕雲。白輕雲老早已經瞅見兩個人不對勁,他轉身正要走,就被叫住。監正大人怒道:「送她進宮!」

  ……哈,居然惱了。

  黃壤只得隨白輕雲進了宮,一路上,白輕雲忍著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黃壤偏不理他。終於,白輕雲忍不住,說:「十姑娘若是對我們監正有意,那可要抓緊了。」

  「哦?」黃壤似笑非笑。

  白輕雲不顧一切替自家監正吹噓:「我們監正出身高貴、位高權重,品貌您也是見過的,說是萬裡挑一,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黃壤隨聲附和。

  白輕雲立刻打蛇隨棍上:「上京裡愛慕他的女子何止萬千?不過下官看來,他對十姑娘倒是另眼相看。十姑娘勝算頗大。」

  是嗎?那真是可惜了。你家監正一百一十年之後還是光棍一條,依舊住在單身官吏才住的官舍。黃壤默默吐槽。

  白輕雲對第一秋又是一頓吹捧,更撿著他的光鮮事跡,講了許多。他猶嫌不足,但皇宮的偏苑卻已經到了。

  他領著黃壤進去,苑內,戴月已經站在一邊。見到黃壤,她頭都不敢抬。倒是福公公連忙迎上來,說:「哎喲十姑娘,老奴可把您給盼來了。您快給看看,這可如何是好啊……」

  他領著黃壤去看那株雙蛇果樹,白輕雲站在原地,又看了一陣——這女子體態婀娜,風姿柔媚。端的是萬種風情。

  不知道咱們監正有幾分把握。唉,咱們監正的女人緣……真是令人發愁啊。

  反正我可是盡力了。

  他搖搖頭,返回司天監。

  而此時,司天監。朱雀司少監朱湘領取了今日的法器圖稿。她將這些圖稿帶回朱雀司,進行鑄煉。

  然而圖紙一發下去,大家很快就發現了紙頁背後的玄機。

  ——那圖稿背後,筆劃或狂或微,或虛或實,整整畫了十一頁的美人春睡圖……而且美人姿勢、神態、風情各不相同。

  朱雀司鑄器局的大人們激烈討論了好半天,最後得出結論,此與法器無關。之所以會出現在圖紙上,大抵是因為我們監正……他成年了吧。

  ——朱少監認真地填寫了鑄器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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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見識

  皇宮,偏苑。

  福公公將枯死的雙蛇果交給黃壤,又準備了關於此樹的典籍。隨後便領了黃壤開出的採買單子,前去買辦。

  他確實著急,畢竟陛下親自交待的珍樹,就這麼給培育死了,像什麼話?

  真要怪罪下來,戴月固然有罪,他也討不了好。

  院子裡,陽光正好。

  黃壤坐在躺椅上,翻看這些典籍。戴月侍立一邊,垂著頭,一直不敢言語。

  好半天,黃壤才道:「戴月,你會作夢嗎?」

  「作夢?」戴月心中有鬼,語氣也虛,道:「奴婢不知道十姑娘是指什麼。若是睡覺之時,所有人都會有夢的。」

  黃壤點點頭,說:「我也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有一年,我遇見了一個還不錯的男人。可他看不上我的出身。為了博他垂青,我費盡了心思。」

  戴月聽得茫然,卻不敢插話。黃壤繼續說:「後來終於,讓我得手了。他卻仍不放心,暗暗調查有關於我的一切。本來我遮掩得挺好的,可後來,我房中的一個丫環,為了換取自由之身,將一些事添油加醋,講給他聽。」

  「姑娘房裡,怎麼會有這種人呢?」戴月聽得一頭霧水,畢竟只是一個夢,難道還要當真?

  黃壤說:「是啊。所以那場夢的最後,我其實過得不好。我竭盡全力,去掬水中月,到最後只得了一場空悲切。」

  戴月不知她話裡話外是什麼意思,只得說:「姑娘只是思慮太重,這才夜有所夢罷了。我等都忠心於十姑娘,絕無外心的。這次奉詔,戴月沒能向姑娘回稟,只是因為聖旨催得急。戴月對十姑娘忠心耿耿,日月可鑑。」

  她見黃壤不為所動,索性跪在地上,指天道:「這些年來,十姑娘待我至親至厚。戴月發誓,若對十姑娘有半點異心,就讓我不得好死。若十姑娘懷疑戴月,不如打殺了我,也好讓姑娘安心。」

  「那就這麼嚴重了?」黃壤失笑,示意她起來,說:「我乏了,你念給我聽吧。」

  戴月見她沒有怪罪,心下稍安。她拿起書本,開始念關於雙蛇果的來歷。

  黃壤閉上眼睛,漸漸也明白這雙蛇果是怎麼回事。它原是一種劇毒異獸——虺蛇生來就守護的寶物。每一株雙蛇果苗都必須有虺蛇的毒液長年塗抹全身方才能夠存活。

  而虺蛇這種異獸,如今已經極為罕見。於是這雙蛇果自然也就稀有了。

  而這雙蛇果經由虺蛇毒液滋養,三十年一開花,又三十年方才一結果。

  每次結果時,都是一黑一白二果並生。黑色果實劇毒,虺蛇每食一黑果,就多長出一道蛇紋,修為大進。而白果則可解天下劇毒。每每雙蛇果樹結果之時,虺蛇便會毀去白果,只留下白果核。

  ——整株雙蛇果樹,只有白果核能種出新的樹苗。而等到虺蛇有了後代,老虺蛇就將白果核交給小虺蛇,再將其驅離巢穴。

  黃壤一點一點地聽戴月念來,卻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就在夢外,白骨崖上,第一秋曾經說起一段往事。他說一百多年前,苗耘之遊歷上京。

  而皇帝師問魚為了尋求長生法門,特地向他求教。苗耘之為諷刺師問魚,便說了一句:「凡人皆有天命,異獸方能千年。聞聽世間有虺蛇壽元無邊,陛下欲求長生,何不取虺蛇之血重塑肉身,延年益壽?」

  正是這一句話,遺禍百年。

  如今這雙蛇果樹,是否與此事有關?

  黃壤心中不安,過了一陣,還是忍不住:「你去司天監,讓監正大人有空過來一趟。」

  戴月擱下書,提到第一秋,她心裡頗為忐忑——第一秋本來定下了婚期,要同她成親的。可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恐怕此事就難了。

  她答應一聲,出了偏苑。

  司天監。

  第一秋令白輕雲將黃壤送進了宮裡,他回到臥房,準備換件官服。臥房裡被縟整齊,像是沒有被侵佔過。但想一想昨夜那女人就睡在這裡,監正大人發現自己竟然也不太嫌棄。

  只是一想到方才被她懟到牆角,監正大人便如鯁在喉。

  ——他雖被皇室除名,但畢竟生來尊貴。這輩子所遇之人,大多是侍從、下屬。其中當然有無數女子,但這些女子在他面前,大多唯唯諾諾,或有貴女,也是嚴守禮教。

  誰敢在他面前如此輕佻?

  何況監正大人生來好鑄器,未得名師指點時便自己琢磨。後來師問魚籠絡仙門未果,知道朝廷勢力單薄。又見他在手作方面天賦超群,便為他延請名師。

  他的一生,很小就在鑄器局度過了。

  那裡有什麼女人……後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朱湘,還是那種挽起袖子打鐵的。第一秋從來不覺得女人跟男人有什麼區別。所以他不遷就女人,也不討好女人。

  自然的,他也就沒有女人。

  後來,他遇到黃壤。

  第一眼見到她也沒什麼感覺,只是長得漂亮些。粉紅骷髏啊,監正大人鑄器多年,早就已經可以透過表象看透本質。

  他對黃壤客氣,當然是因為她育種的技藝。朝廷每年都為良種所苦,在這方面花銷甚巨。而監正又向來精於盤算。

  ——如果自己能娶一擅長育種的土妖,這筆費用,可不就能省下了嗎?

  當然了,至於這個人自己喜不喜歡,監正私以為並不要緊。

  天下女子有何不同?若娶回家中,好生善待也就是了。再如何美好的女子,能有鑄器有趣?所以,哪有什麼喜不喜歡。

  於是他有意往來於仙茶鎮,後來發現這技藝出自戴月,他立刻轉而求納戴月為妾,甚至絲毫不在乎得罪黃壤。

  現在嘛,看起來戴月的育種能力並不能與黃壤相提並論。監正大人自然再沒有迎娶戴月的心思。他不內疚,他做人跟鑄器一樣,外形和功用分得明白著呢。

  可從昨天開始,他便不大對。

  身為手作大師,胡思亂想不算什麼。但想得口乾舌燥、心思千結可就不太對了。

  一夜之間,他似乎突然明白,女人與女人之間也不盡相同。

  也許黃壤說得對,自己就是沒見識過女人。可是身為一位手作大師,怎會允許自己見識淺薄?甚至被人譏笑?

  午飯過後,監正大人將兩個監副、四個少監叫到書房。

  李祿、鮑武、白輕雲、談奇、朱湘、宗子馥迅速趕了過來,垂首肅立,等待自家上司發號施令。第一秋坐在書案後,以手指骨節敲擊桌面,半晌道:「午飯出去吃。」

  這是有喜事啊……李祿等人互看一眼。畢竟第一秋這個人,一向不喜應酬。他自己吃飯都多在膳堂,幾時請過客?

  李祿只好道:「請問監正,是去太白樓,還是食磨坊?」

  第一秋不喝酒,他一直覺得飲酒會影響雙手的靈活和穩定。李祿自然便提了這兩個菜色都非常不錯的地方。誰知,第一秋道:「去抱琴館。」

  「抱、抱琴館……」這下子,不止李祿,其他所有人都面色怪異。

  好半天,白輕雲一臉同情地提醒他:「監正,這抱琴館……可是……」

  誰知,他話沒出口,第一秋就道:「可是有不少姑娘?」

  啊?白輕雲只好硬起頭皮,道:「正是。」說完,他趕緊替自家監正挽尊,「這樣污七八糟的地方,實在是怕擾了監正的雅興。」

  其他幾人連連點頭,當然了,真話是沒人會說的。

  ——誰都知道監正白天處理政務,夜裡埋頭鑄器。他又沒成親,這樣見識淺薄的一個人,萬一受了驚嚇就不好了。

  可第一秋聽了這話,卻道:「不,本座今日,正要去這煙花之地走走。」

  !!李祿等人不由望了望窗外——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萬年鐵疙瘩突然開竅。

  一旁,朱湘弱弱地問:「監正去這種地方作什?」

  她這話倒是問到了點子上。其他幾人皆看向第一秋。

  監正大人容色肅然,徐徐道:「見識一下女人。」

  ……

  好吧……好吧。這還真是……成年了啊。不過你要去你不能偷偷地去?你把我們帶上……

  李祿硬著頭皮,道:「下官等……願意奉陪。」話落,他轉頭吩咐白輕雲:「立刻前往抱琴館,好生安排!」

  白輕雲那還有不懂的?他迅速起身,出門而去。只有朱湘一臉無力,她小聲說:「可我為什麼要跟著你們去見識女人?有那時間,我自己把衣服一脫,要什麼見識沒有?」

  當然了,根本沒人理她。

  ——你們是不是都忘了,我也是個女人啊!朱湘一臉絕望。

  下午,抱琴館對外宣稱閉館,據說是因為有貴客到訪。

  到底是什麼貴客,館主沒有對外說。

  但不一會兒,司天監的馬車就來到館外。監正第一秋帶著他手下的得力幹將們整齊到訪,共同增漲見識。李祿和鮑武左右陪同,連鮑武都十分感慨:「咱們監正真是長大了啊。想當初,我老鮑初見他,才這麼一丁點兒高……」

  他比了個不到大腿的高度,道:「現在都能帶著我們前來嫖妓了……」

  李祿立刻瞪了他一眼:「鮑監副!」

  鮑武不說話了。

  兩位監副、四位少監跟著自家上司前來這種地方,難免放不開。

  大家圍在桌邊坐好,館主上來招待。好酒好菜自然都毫不含糊。

  但這並不能入監正法眼,監正問:「怎麼不見姑娘?」

  好傢伙,很直接嘛!

  館主雖然第一次接待這位貴客,但她就喜歡這般直接的!而且這客人長得多俊俏啊,今晚要看哪個姑娘有福了。她笑著道:「監正難得過來,小人豈敢怠慢?姑娘們,今兒個來的貴客,可是聞名朝野的手作大師。能不能入這位爺的法眼,可就看你們本事了!」

  隨著她話音一落,二樓突然便行出許多姑娘。抱琴館不同於一般的煙花柳巷,格調自然也高雅。姑娘們雖衣著清涼,但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並不一味濃妝豔抹。

  大家下樓也十分有序,待進到廳中,便站成一排。

  第一秋親自過來,館主自然也不藏私,樓裡姑娘全到了。

  館主笑盈盈地道:「今兒個就要看誰最有福氣了。監正,您先挑個可意的人兒吧。」

  姑娘們一水的杏眼含春,監正打量了一陣,伸手一指,道:「這個!」

  「好嘞!」館主正要讓這位姑娘上前陪侍,第一秋忽而又道:「還有這個、她、她……」好傢伙,一口氣選了十二個。

  館主有些發愣,只能去看白輕雲。

  白輕雲也是詫異——這這這……這麼厲害的嘛。

  他輕嘶一聲,提醒道:「監正,這……會不會太多了?」

  第一秋正色道:「本是為了增長見聞而來,區區十餘人,本座尚覺人少。」

  館主一看,這都這麼直接了,那也不必客套了。他說:「客房就在樓上,不如監正大人帶她們上去,好好地……增、長、一、下、見、聞?」

  「可。」監正大人點點頭,帶著十二位姑娘們上了樓。

  ——下次見到那個女人,總不至於再被嘲笑。哼。

  說來奇怪,以前他也並不將別人的話放在心上。到了此時,卻希望自己「見多識廣」,能被那個女人刮目相看。

  李祿、鮑武等人互望一眼,廳中一片寂靜。

  好半天,鮑武才喃喃道:「咱們監正還真是……小母牛搖尾巴——盡顯牛逼啊。」

  李祿因為太過震驚,連喝止他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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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6: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回音

  司天監。

  戴月受黃壤差遣,去找第一秋。而侍衛知道監正不在,但也聽過戴月的名字。知道自家監正與她尚有婚約。於是也不敢怠慢,將她請到玄武司的花廳相候。

  戴月本來心中就忐忑,而這時候,卻聽外面兩個小童正小聲說話。

  小童聲音壓得低,但是戴月畢竟有一半狐妖血統。她削尖了耳朵去聽,只聽小童甲道:「聽說花廳裡的那個,就是咱們監正未來的夫人。」

  小童乙不服氣,說:「又沒過門,根本不算。」

  「怎麼不算了?監正都要下聘了。」小童甲強辯。

  戴月聽他們爭辯,心裡本是帶著笑意的。至少,大家都知道她是第一秋的未婚妻子。她很享受這個身份。而就在這時候,小童乙說:「你難道不知道,昨天黃壤姑娘睡在監正大人的臥房?」

  這短短一句話,卻如晴天霹靂,將戴月震碎當場。

  ——昨天晚上,黃壤睡在第一秋的臥房裡?那他們兩個人……

  戴月又不傻,她當然知道第一秋為什麼會向她提親。難道是因為垂涎她的美貌嗎?這怎麼可能?!

  只是司天監隸屬朝廷,而朝廷最在乎的,無異於民生社稷。是以,司天監年年尋找育種師,只為了保證糧食產量,穩定江山。

  第一秋選擇向她提親,不過是看中她育種的能力罷了。

  戴月不在乎第一秋有別的女人,她又怎敢奢望第一秋只有她一個女人?只要能嫁給他,就能脫了奴籍。總好過在黃家當一輩子下人。

  所以,若第一秋身邊有別的女人,她其實可以接受。但是偏偏,這個女人是黃壤!

  戴月雙手握拳,指甲刺進掌心,血沁出來,卻並不疼。

  因為她心中滴血。

  若這個人是十姑娘,她又有什麼勝算呢?

  這些年,難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因何而來嗎?

  黃壤容色姝麗,氣質絕塵,最重要的是,她不蠢。連第一秋貪圖的育種能力,恰恰都是她的。自己呢?自己不過是她的一個婢女!

  拿什麼同她爭?

  戴月如同失去了知覺,連心都開始揪痛。

  自己心心念念,想著盼著,可眼看好事將成,她偏偏還是要奪走。她高興時,賜自己一場虛名。不高興時,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奪自己所愛。

  難道,我就要這樣認命嗎?

  她低下頭,沉默了許久。

  人若想要活出個樣子來,總是要想些法子的。

  ——啊,這句話還是黃壤小時候說的。

  戴月看看這花廳,乃至外面廣闊的天地,她下定決心,拔下髮間素釵。那素釵末端尖銳,她將之緊緊握在手中,半晌,撩起自己的衣袖。

  她緊緊抿住唇,在手臂間用力劃下去。

  而此時,抱琴館。

  監正進到二樓的房間裡,十二位美人平時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現在卻頗為侷促。這倒並非羞澀,實在是怕面前這位俊俏公子承受不住。

  他們這些王孫公子,大多體虛,而眼前這位看著猶帶稚氣。萬一弄死在屋子裡,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所以大家都有所保留。

  監正大人來到桌邊坐下,十二位姑娘們站成一排,直勾勾地看他。這情景,怎麼看怎麼像是一群野狼圍住了一隻未足月的小羊羔。

  而小羊羔猶自不覺,還問:「站那麼遠作甚,來!」

  大家一看,好嘛,這廝真不怕死,是個壯士!十二位姑娘於是一擁而上,正要使出那修煉多年的絕技。然而,監正大人一眼掃見為首的別韻姑娘。

  別韻姑娘將領口拉開了些許,露出了肩頭的刺青。刺青若隱若現,但監正大人長了一雙什麼眼睛?他一眼看見,頓時眉頭緊皺,問:「這是什麼?」

  「這呀?」別韻姑娘翹著蘭花指,將紗披再撥開一些,露出膚如凝脂。雪膚上那朵芍藥便顯得越發嬌豔欲滴。她聲音柔得能擰出水來:「郎君看清了嗎?」

  監正豈止是看清楚了?他簡直連眉毛都皺到了一處——這紋的什麼?!

  「技法粗劣、品味庸俗!」監正越看越覺得礙眼,如同眼裡揉了一粒沙,令人不適。監正大人當即取出銀針,一把抓過別韻,他半扯下別韻的紗披,開始落針,修改她身上紋身。

  別韻驚叫一聲,連聲喊:「大人……大人不可啊!!」

  其他女子見了,皆是驚懼無比。她們的生計,十分依賴皮囊。若是這身皮相毀了,那可就完了。眾人又想跑,但知道這少年位高權重,又怕他怪罪。

  於是其他十一女縮在一處,只聽得別韻一臉絕望,聲聲哀哭求饒。

  廳中,李祿還是不放心——這群小妖精,可別把監正給啃了。他猶豫幾番,還是決定上樓看看。然而剛上到二樓,聽到一門之隔的房間裡,女子連聲求饒……

  李祿摸了摸鼻子,只得又下了樓。

  此時,別韻的哭叫聲越發大了。她已經叫起了「媽媽救命」。那館主一臉震憾,怎麼可能前去相救?廳中諸人如坐針氈。

  二樓,房間裡。

  監正好不容易改好那副芍藥圖,終於放開了別韻。別韻姑娘自己看不見全貌,只得一邊啜泣,一邊無助地看向其他十一位姐妹。

  其他姑娘擁住她,紛紛查看她的香肩,只見那裡,原先一朵斜開的芍藥經他潤色,更加嬌豔靈動。而且,就在芍藥之下,花瓣紛落,一片一片,像是沒入了她的抹胸裡。

  先時別韻掙扎得厲害,這些花瓣便呈鮮紫色。而隨著她漸漸安靜,花瓣顏色越來越淺,隨後一片一片,消失無蹤。

  就這玩意兒,夠她紅一輩子!

  其他十一頭狼,突然眼神就變了!

  所以白輕雲上來的時候,就聽見姑娘們清一水地撒嬌:「大人偏心,就疼別韻一個!人家也要……」

  白輕雲摸了摸鼻子,下了樓。

  房間裡,其他姑娘身上並無刺青。監正大人只好掏出碳筆,繪製草圖。他是個實打實的手藝人,猶為講究細節。即使是這煙花柳巷的姑娘,他既然允了,便沒有敷衍之理。

  等到第二位蕊珠姑娘的蘭花吐月也完成之後,其他姑娘就十分默契地守住了房門。

  ——誰敢進來壞我們好事,誰就死!!

  十二幅刺青,監正從午時,一直忙到五更天。

  等終於畫完出來時,饒是他也是滿臉疲色,站得久了,手更是一直不得鬆懈,他手抖腳軟。十二位姑娘心滿意足地擁了他出來,眉眼間皆是心滿意足!

  館主早就等得惴惴不安,如今一見人總算是活著出來了,頓時長籲一口氣。

  李祿等人可是一夜沒睡。此時幾人圍上去,但誰也沒開口——問啥啊?

  監正大人揮揮手,道:「本座累了,先行返回。你等自便。」

  他這話大家都沒意見——十二個啊,就是頭牛也趴下了。李祿甚至很貼心,問:「監正若是實在疲憊,可以再歇上一日……」

  他這話剛一出,簇擁著監正的十二位姑娘頓時連眼睛都亮了。她們連聲道:「正是,大人不如先歇下。我們的其他姐妹也想……」

  「不必!」話沒說完,就被監正大人給否了。他平生第一次為人做活,居然還被倒收了費用,怎肯再留?!血虧啊,哼。

  白輕雲虛扶著他,生怕他摔倒:「大人,您沒事吧?」

  「勞心費神,著實辛苦。」監正大人總結了一下自己的見聞,一臉疲態地邁出抱琴館,揚長而去。

  其他姑娘一路將他送到門口,人人戀戀不捨。見諸女神情,幾位大人有心想要細問,卻又實在拉不下老臉。

  最後還是朱湘問:「你們……我們監正怎麼樣啊?」

  你這話問得……幾位大人轉過身去,假裝什麼也沒聽見。耳朵卻不由自地豎了起來。而十二位姑娘聞聽這話,面上都洋溢著奇異的微笑。

  「咱們大人呀……」姑娘們一臉羞澀,其中卻又透著心滿意足。到底是沒人細說,大家嘻嘻哈哈地跑遠了。

  這……這……

  小母牛搖尾巴啊……諸位大人十分震撼。

  當然了,沒過多久,抱琴館的十二朵名花便身價爆漲。而這十二名花也並沒有忘記監正,她們決心為監正揚名,以作答謝。

  於是整座上京城都流傳著「監正大人有一寶物,每每不用時便纏於腰間,以免不良於行」這般的驚世傳奇。

  ……

  司天監。

  監正剛一回來,就有人回稟他——戴月過來了。

  第一秋聞聽這個名字,倒是一怔。想著黃壤今日方才進宮,如今戴月過來,想來是為了雙蛇果樹的事。他匆匆來到花廳,戴月一見他,忙迎了上來。

  第一秋問:「可是十姑娘派你前來?」

  果然,開口還是問她。

  戴月強掩心中悲意,說:「十姑娘……她請秋大人晚間過去一趟。」

  對於黃壤的話,她還是不敢公然違抗。

  第一秋雖然疲累,但聞聽這話,卻還是答:「稍候我便過去。」

  戴月垂下頭,嗯了一聲。見他再無話說,戴月終於說:「秋大人,雙蛇果的事……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她說到這裡,眼淚已經流下來。

  第一秋眉峰微皺,說:「此事要看你家十姑娘能不能救你。陛下的旨意,即使是我也不能違抗。」

  戴月連忙說:「十姑娘一定能的。」

  第一秋看她的目光,更加充滿審視。許久,他問:「有一件事,一直想問你。」

  戴月低下頭,手腕蜷在袖中:「秋大人請講。」

  第一秋沉聲問:「自成元初年以來,你培育出了許多名種。這一次卻犯下大錯。戴月,這些年真正在育種的,到底是你,還是你家十姑娘?此事,你必須如實相告。」

  他問了,他終於還是問了。

  戴月淚流滿面,她委委屈屈地道:「這些……當然都是十姑娘的功勞。」

  說完,她轉身要走,右手卻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左臂。而就在她衣袖上,血已經浸出來。第一秋見了,不由問:「你的手怎麼了?」

  戴月一驚,忙擋住血跡,連聲說:「沒、沒什麼!」

  第一秋上前幾步,撩開她的衣袖。只見她手臂上,交錯縱橫都是傷口。

  戴月頓時更慌了,她撥開他的手,說:「秋大人,我、我先回去了。」

  第一秋皺眉,問:「發生何事?」

  戴月似乎忍了又忍,最後她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第一秋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又道:「說話。」

  戴月抽抽咽咽,說:「因為我私自接旨,前來上京。又一時不慎,出了這等岔子。十姑娘氣極了,她就……她就……但是秋大人,她也不是故意的。雖然她偶爾也打罵奴婢,但受這樣的傷,也確實是奴婢的錯……」

  她越說越淒楚。

  但她哭了半天,面前人卻並未哄勸。

  戴月不由偷偷抬起頭,卻見第一秋神情倦怠卻嚴肅。她心中不安,輕聲問:「秋大人……為何這樣看著奴婢?」

  第一秋問:「十姑娘何時懲罰你?是用何器物?如何劃下這些傷口?」

  「啊……啊?」戴月聽得一愣,顯然她全然沒有想過,第一秋會問這些問題。顯然,她嚴重低估了一個手作大師的嚴謹程度。

  這……沒有一句安慰的嗎?他怎麼就開始審訊了呢?

  戴月猝不及防,說:「就在我來此之前,姑娘她用……她的髮釵……她抓住奴婢的手……」

  第一秋把手遞給她,戴月一臉茫然。第一秋道:「案件重演,你不懂?」

  啊,他是要假作自己,讓自己扮成十姑娘,重現十姑娘折磨自己之時的場景!戴月驚住,好半天,她才抓起第一秋的手臂,然後假裝黃壤,用力地劃了幾下。

  第一秋一見,搖頭道:「不對。」

  「怎麼可能不對……」戴月還要說話,但見他神情如審案犯,不由就弱了氣勢。

  第一秋道:「你家姑娘的髮釵乃是雙股釵,凶器不符。」

  戴月忙道:「我記錯了,姑娘是抽了我的髮釵。」

  第一秋又道:「你家姑娘修武道,雖然修為尚淺,但根基不錯。她若出手,力道不符。」

  戴月驚住,第一秋又說:「方才來人稟告,稱你在此等候已有一夜。傷口時間不符。」

  ……戴月像是被人重重一掌摑在臉上,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

  而監正大人也不再給她辯解的機會,他道:「你應該慶幸你現在是身在玄武司,而非白虎司。」說完,他一揮手,「回去,告訴你家十姑娘,我稍後會過去。」

  戴月走出司天監時,整個人都是慒的。

  然而更令她絕望的事還在後面,她出門之時,聽見有人議論——說監正今天下午在抱琴館一口氣找了十二個姑娘……

  皇宮,別苑。

  黃壤已經將雙蛇果樹瞭解得十分透徹。她令福公公採買了各種樹苗,開始育種。福公公心情忐忑,一直留在別苑就沒走。反倒是黃壤一邊安撫他,一邊育種。

  於是福公公眼睜睜地看著小院裡開始只有一個盆,後來有了十個盆,最後變成了兩百多個盆。

  黃壤這場夢中雖然一直修武,但育種的能力也並沒擱下。

  她做這些事,如行雲流水,毫不拖拉。

  及至天色快黑了,戴月終於回來。

  她一路失魂落魄,然而進到小院裡,她卻不得不打起精神。

  「十姑娘。」她來到黃壤面前,恭敬地道:「話已經傳到了,秋大人說……他稍後會來。」

  黃壤嗯了一下,指揮她:「將這幾個盆搬到避光處。」

  戴月忙上前搬花盆,黃壤一眼就看到她衣袖上的血跡。「你手怎麼了?」她問。

  「沒、沒什麼。」戴月慌亂道,「回來時不小心摔了一跤。」

  黃壤也沒深究,因著第一秋應承今天過來。她便打算準備一頓晚飯。

  她和第一秋算不上熟識,甚至連稱之為友都十分勉強。但是夢外的她一無所有,只有這麼一個男人在週遭忙忙碌碌。所以她總覺得莫名親切。

  如今好不容易又入了夢,自然也便對他有那麼兩分不同。

  別苑裡有專門的小廚房,福公公也並不敢怠慢她。所以裡面食材還算齊全。

  黃壤簡單看了食材,很快便已經定了這頓晚膳的菜色。

  ——照顧謝紅塵整整一百年,她幹這些事,早已經得心應手。

  她很快便做了四個小菜,外加一個甜湯。只要那個狗東西嘴不是很挑,那這頓飯他可以很滿足了。黃壤暗自盤算。

  可是這一晚,第一秋沒有來。

  黃壤等了一陣,就開始獨自吃飯。她一直心平氣和,因為這樣的事,以前在祈露台經常發生。她已經學會了如何平靜地應對這一切。

  若連失望都麻木,哪還有什麼憤怒。

  狗東西,不來算了,當你沒口福!

  戴月侍立一邊,見第一秋失約,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有一種莫名的快意。於是連話也別有用心。她說:「十姑娘,今日奴婢去司天監,聽人說……聽人說……」

  黃壤問:「聽說什麼?」

  戴月說:「聽說秋大人在抱琴館……一口氣找了十幾個姑娘……現在,他可能是體力不支,所以不能前來吧。」

  她一邊說,一邊偷看黃壤的臉色,期待看到她的痛苦和失落。而黃壤挾了一口菜,半天感嘆了一句:「難道本姑娘竟然小看他了?」

  嘖嘖。

  司天監。

  監正大人當然是準備過來的。但是就在他動身之時,突然喜公公急匆匆地趕來,道:「監正大人,陛下令你帶上白虎司的好手,立刻隨咱家走一趟!」

  第一秋皺眉,問:「何事?」

  喜公公急道:「探子傳回消息,虺蛇回巢了!」

  第一秋雙手微握,半晌,他道:「來人,令鮑監副清點人馬,隨我出城!」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轉頭,叫住白輕雲:「你派人向十姑娘傳個話。就說我有事,今日不去了。待回到城中,自會去見她。」

  白輕雲心中瞭然,忙應了一聲,但眼看著他披甲,又忍不住叮囑:「監正,虺蛇劇毒,一切小心。」

  第一秋嗯了一聲,帶著鮑武等人,徑自出了司天監。

  皇宮,偏苑。

  黃壤一頓飯都快吃完了,外面有人道:「白輕雲見過十姑娘。」

  「白少監?」黃壤意外,「白少監此時過來,有何要事?」

  白輕雲作了個揖,道:「十姑娘,監正今日奉旨出城辦差,特地讓下官進宮向十姑娘回稟一聲。說事出突然,待他回城,再來看望十姑娘。」

  「啊?」黃壤十分意外。」

  祈露台的一百年,她已經習慣了謝紅塵的不回應。他若不來,便是不來。哪裡會特地派人前來告知?

  她空等了無數個日夜,直到習以為常。

  而現在,在一場夢裡,黃壤得到了一個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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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珠繩

  虺蛇,是這個世界僅存的一種異獸。

  傳言其血脈古早,壽與天齊。

  其體形巨大,喜歡藏身於崖石深穴之中。而有它盤踞之地,必有雙蛇果樹。

  可是現在,虺蛇被常年捕殺,已經十分稀少。

  而剩下的這一頭,它的巢穴就在眼前。

  第一秋和鮑武等人已經等了很久,眾人在巢穴之外布陣,一應法器全部出匣。眾人神情凝重,只因此蛇劇毒無比。而司天監能解蛇毒的白果卻只有一枚。

  這意味著,這次圍捕,一旦中毒,只能慘死。

  喜公公催促道:「監正,開始吧。」

  第一秋沒有下令,他只是從儲物法寶裡取出幾十張奇怪的「皮」。他將這些「皮」發下去,諸人接在手中,只覺其十分柔韌,質如魚腸,卻更牢固。

  第一秋道:「全部貼身穿著。」

  諸人一聽,也顧不得扭捏,只得背過身去,紛紛開始穿這怪皮。怪皮彈性極佳,甫一上身,立刻緊貼著皮膚。更奇葩的是,它從全身到頭臉一起包裹,唯有眼睛和鼻孔處才有孔洞。

  而第一秋似乎覺得這還不夠,他又取出古怪的面具,令從人全部戴上。

  到了此時,大家也都開始明白——這必是防虺蛇之毒了。可這玩意兒……有用嗎?

  虺蛇就窩在老巢裡,周圍空氣中都充斥著一股腥氣。諸人若說不膽怯,是不可能的。喜公公已經遠遠地躲開了。就連一向粗獷的鮑武也走到第一秋身邊,說:「此行兇險,監正隨喜公公觀戰就好。莫要涉險。」

  他的擔心並不多餘,畢竟第一秋年紀尚輕,又醉心於鑄器,他修為實在不高。第一秋卻沒有看他,只是從儲物法寶裡掏出十個傀儡。

  傀儡黑乎乎的,約有半人高。每個傀儡胸口都寫著一個大字,從甲、乙、丙、丁……一直到癸。

  第一秋用蜃灰在地上畫出十個圈,每個圈裡同樣從甲到癸標明先後。

  眾人默默注視他,也不敢多問。

  等一切佈置好,第一秋這才對鮑武道:「傀儡進,你便速速退入圈中。」

  鮑武有些不好意思,說:「監正您偏愛下官也太明顯了。若下官一人躲避,他們看在眼中,豈不寒心?」

  第一秋認真道:「不會。去吧。」

  鮑武果然一馬當先,衝上前去。但他很快就知道,其他人是真的不會在乎第一秋對他的偏愛。

  ——因為其他人根本就沒有出手!!

  就……就我老鮑一個人拚命嗎?!

  鮑武一刀劈向虺蛇,頓時悲從中來。

  ……真是,寒心。

  喜公公站在第一秋旁邊,眼看著鮑武一人獨鬥虺蛇,不由十分擔憂。他道:「監正,我們帶了這麼多好手,卻只派一人上前,似乎不妥。」

  第一秋也緊盯著鮑武,聞言道:「陛下只賜下一顆白果。」

  喜公公也明白,一顆白果,當然只足夠一人使用。他說:「可如果拿不下虺蛇,只怕也不好交待。」

  此時的第一秋也許因為年少,也更有耐心。他解釋道:「就算是君令難違,也沒有拿人命去填海的道理。」

  洞穴中,虺蛇頭上長冠、雙眼如燈籠,身似小山。它呼地噴出一股毒液,如同一片烏雲。第一秋等人只好又後退出丈餘。鮑武的修為,在整個司天監可以稱作無敵。

  但是獨對虺蛇,而且是身上有著六道蛇紋的虺蛇,他顯然很吃力。眼見兩刀劈斬下去,虺蛇身上的蛇鱗卻毫無損傷。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

  就在此時,一個甲字號傀儡身上哢嗒作響,它大步走向虺蛇,居然身形很快。鮑武一見,倒也機警。他立刻回身,跳入同樣甲字號的圈內。

  而就在此時,甲字號傀儡已經接近虺蛇。虺蛇張口一咬,將它銜在嘴中。而甲字號傀儡雙目一睜,轟然一聲炸開。

  無數尖針四散開來,卻正好避開了甲字號圈。

  角度簡直完美。

  鮑武目瞪口呆——監正可以啊!

  小母牛搖尾巴!

  而此時,皇宮。

  祿公公帶人將所有皇子皇女召集起來,共同帶往圓融塔底層。

  一眾皇子皇女不知發生何事,只得乖乖前來。而圓融塔底,許多醫者正在忙忙碌碌。像是試煉什麼新藥。可當這些皇子皇女問起時,他們卻絕口不提。

  祿公公眼見這些皇子皇女到齊,這才道:「近日陛下偶得小恙,御醫拿不準藥量。所以想請各位殿下代父試藥。」

  諸人聽得糊塗,都十分不安。

  可師問魚乃是當今皇帝,誰又敢說個不字?

  大家只得在塔底耐心等候。

  虺蛇巢穴裡,第二個傀儡再度自爆。

  此時,虺蛇已經意識到這些小傀儡的作用,它巨尾掃過,週遭草木山石皆被夷為平地。幾個傀儡也被甩飛出去,叭嗒一聲,落在遠處,摔散一地。

  虺蛇蛇冠血紅,雙目如炬,它噴出一口毒液,鮑武急退。第一秋揚聲問:「可有中毒?」

  鮑武手忙腳亂,半天才道:「沒有!監正,您這些玩意兒還真是管用!」

  第一秋這才一揮手,所有白虎司的好手一擁而上,開始圍捕虺蛇。喜公公站在遠處,看第一秋在旁掠陣。

  他倒背雙手,年紀雖輕,但氣定神閒、反應機敏。而且這些年,他不知道做了多少精巧的玩意兒,此時為了對付虺蛇,可謂是花樣盡出。

  少年如斯,煊如旭日。令人驚嘆啊。

  但饒是如此,司天監重傷者仍然頗多。

  虺蛇力大無窮,兼之鱗甲刀槍不入。司天監的眾人在其面前,如若螻蟻。而這還僅僅只是一條六道蛇紋的虺蛇。若是九道,簡直不能想像。

  喜公公已經站得很遠,但那蛇尾掃過來,推山平海一般。他只得不斷向後退,最後連戰況也不得見了。

  山上打鬥聲仍不時傳來,他想湊近些,又不敢。

  及至下半夜,終於,山上的動靜停了。

  喜公公等了很久,就在他以為這些人都讓虺蛇給吃了的時候,一隊人馬拖著一口巨大的鐵棺緩慢下山。走在前面的人正是鮑武。

  喜公公忙不迭沖過去,連聲問:「監正呢?」

  隊伍之後,一個聲音道:「一切安好,公公莫驚。」

  喜公公長籲一口氣,道:「監正沒事就好。」第一秋雖然被皇室除名,但好歹也是師問魚十分器重的皇子。他若出事,不好交待。

  他走過去,一眼看見第一秋袍服上的血跡,忙問:「監正受傷了?」

  第一秋身上盡是血與灰塵,臉上更是疲態盡顯。當然,整個隊伍大家都好不到哪兒去。一隊人馬折損三分之二,餘下的也是傷兵殘將。

  喜公公嘆了一口氣,道:「監正真是受苦了。」

  第一秋搖搖頭,下令諸人將沉重的鐵棺拖下山去。

  及至兩日後,司天監的馬車進了宮,車上載著一口巨大的鐵棺,黑鐵所鑄,外纏鐵索,看上去又神秘又可怖。鮑武跟在車邊,正跟御林軍炫耀此行的收獲。

  第一秋行於當先,經過一條岔路時,他微微頓足。從這裡行去,便是黃壤如今所居的偏苑。

  但眼下,恐怕還是要先向陛下復命。

  第一秋繼續前行,一路來到圓融塔下。

  喜公公命人將這黑鐵巨箱運進塔裡,隨後道:「監正,陛下有話,想請您進去說。」

  第一秋嗯了一聲,跟進圓融塔。而祿公公卻帶著他前往塔底下層行去。第一秋心知不對,他環顧左右,卻見守衛林立。祿公公催道:「監正,請吧。」

  第一秋隨他下去,卻見一眾兄弟姐妹全部聚集在此。

  他回過身,門卻已在此時關上。

  祿公公站在一邊,道:「奉陛下密令,請諸位殿下在此等候。」真可笑,殿下這個稱呼,宮裡早就不用了。如今倒是又從他嘴裡聽見。

  人堆裡,五殿下終於忍不住,問:「祿公公,我等全部在此等候許久。到底陛下患了什麼病,需要試什麼藥。祿公公至少也可以告知一聲吧?」

  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然而,祿公公卻打了個哈哈,道:「五殿下莫要心急,陛下自有安排。」

  不一會兒,御醫便當真端了碗來。諸人之中並無醫者,自然也不知是何藥。但祿公公連聲催促,眾人只得飲了。

  第一秋端著這碗藥,心中不祥之感甚重。但眾人皆出身尊貴,平生不曾受挫。他們習慣了聽從皇命。是以猶豫再三,他仍是飲了這一碗藥。

  藥很苦,入喉之時他心裡卻轉過一個念頭——不知道今天趕不趕得及過去見她。

  苦藥入腹,不過片刻,一眾皇子皇女便頭腦一昏,失去了意識。

  祿公公看看等候在一邊的御醫們,道:「開始吧。」

  圓融塔外,鮑武等了許久,仍不見第一秋出來。

  眼見天色漸晚,他想找個人問問,然而塔外只有守衛,能問出什麼?

  他轉來轉去,最後實在無法,只得自己返回司天監。

  司天監。

  李祿也還在等,見他回來,不由問:「監正沒有同你一起回來?」

  他和鮑武年長第一秋許多,因第一秋年紀輕輕便執掌司天監,二人難免如長輩一般,對他更關心一些。

  鮑武搔了搔頭,也是不解,說:「監正進了塔便沒再出來。可能是陛下留下他用晚膳了。畢竟圍捕虺蛇,他立下大功,難道還有人為難不成?」

  李祿一想,也是這個理。二人便沒再細究。

  可第一秋這一去,便是五天不見蹤影。

  李祿著了急,三番五次派人打聽。他在宮中人緣甚好,平素打聽個什麼消息也都方便。唯獨這一次,半點消息沒有。

  但他也得知,和第一秋一樣了無音訊的,還有其他的皇子皇女。

  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人知道。

  第一秋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狹窄的小床上。他動了動手,發現手腕上竟然還縛著索鏈!自己竟然是被囚在此處?

  他想要坐起來,然而連頸間也有鐵環將他牢牢困在刑床上。

  「誰在外面?」第一秋開口,聲音又乾又澀。但隨著他這一句話,外面立刻有人進來。那人走到刑床邊,低頭俯視他。正是御醫院的醫正裘聖白。

  他湊上前來,問:「監正可有不適?」

  第一秋吃力地活動雙手:「放開我!」

  裘聖白伸出一隻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問:「監正請看,這是什麼?」

  第一秋別過臉,一種狂躁的情緒瞬間湧上來。他怒道:「放開我!」

  裘聖白只得退開些許,說:「待監正冷靜些,微臣再來。」

  說完,他轉身出了這方小小的囚室。外面,祿公公小聲問:「裘太醫,如何?」

  裘聖白道:「目前看來神智清醒,只是略有躁氣。十六殿下如何了?」

  祿公公嘆了一口氣,小聲說:「就在方才……已經咽氣了。」

  裘聖白沉默許久,說:「監正的藥,為他再加重些。」

  祿公公連忙吩咐手下內侍去做。

  囚室裡,第一秋心中躁鬱,但他強忍著沒有呼喊掙扎。他從四歲開始沉迷鑄器,性情早已如同他的雙手一樣穩定。他忍著胸腹的煩悶,說:「裘太醫。」

  裘聖白一愣,忙道:「監正?」

  第一秋深吸一口氣,說:「到底發生了何事,事到如今,我總能知曉一二罷?」

  裘聖白目帶憐憫,半晌才又進到囚室。他跪坐在刑床邊,說:「監正莫問了。如今您身體如何?」

  第一秋認真感知,說:「心浮氣躁,全身痛癢。」

  裘聖白忙將他的話記錄在醫案上,然後道:「監正莫要心急,只是試了些藥,您要在這裡住上些時日。」彷彿是怕他情緒崩潰,他說,「這幾日時光可能閒些。監正若是喜歡什麼,下官可以派人為監正取來。若有消遣之物,想來這裡的日子不會太難熬。」

  第一秋盯著他,半天說:「我從你的眼睛裡,看見我臉上長滿蛇鱗。」

  裘聖白愣住,而後沉默。第一秋說:「陛下用我們,試驗虺蛇之毒,對不對?」

  他言語十分冷靜,裘聖白只得說:「監正應該少思慮,多寬心。」他避而不答,卻已經是答案。

  第一秋說:「替我將頸間鎖鏈解開,我要坐起來。」

  裘聖白十分為難,半天說:「殿下如今狀況不佳,還是不要看得好。」

  第一秋說:「解開。」

  裘聖白無奈,只得吩咐祿公公:「那就為監正解開頸間枷鎖,只禁錮四肢即可。」

  祿公公答應一聲,果是上前,依他所言,解開枷鎖。第一秋得以坐起身來,他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幾乎是第一眼,他就明白裘聖白為何要將他死死鎖在刑床上。

  ——只為了不讓他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

  他的雙手布滿了淡青色的細鱗,鱗片剛剛生長,所以雜亂無章。看上去密密麻麻,豈止是令人生畏?

  簡直是驚怖欲絕!

  而他全身無比痛癢,顯然,那些蛇鱗還在他全身各處生長。這種恐怖和怪異,讓人想要扒掉自己這身皮。裘聖白見他眼神,目露不忍——一眾皇子皇女之中,這位八十六皇子待人和善,手藝更是巧奪天工。

  本應是一代巨匠,做錯了什麼要受如此苦楚?

  惜才之心,令他願意在此多花功夫。他寬慰道:「監正莫要驚慌。待身體適應,說不定情況會好上許多。」

  「說不定?」第一秋反問他。

  裘聖白低下頭,好半天,道:「監正,恕下官無能。藥性並不能全然把控。」

  第一秋明白了。他說:「陛下抓捕虺蛇,是為了研究長生之術。所以,以我等試藥?」

  裘聖白不敢再說下去,只是道:「總之,監正一定要保重自己。微臣每日都守在此處,監正有事,大可吩咐。」說完,他退出囚室,關上了房門。

  柵欄外的光透進來,令這裡並不那麼昏暗。

  第一秋吃力地坐起身來,他的手、腳都已經布滿蛇鱗。他將臉湊過去,用指腹摸索,果然,摸到微涼的、凌亂的細鱗。

  自己變成了什麼?

  他不知道。外面有人抬著一具屍體經過,屍體上蓋著白布。只有垂落在外的一隻手,已經腫脹成了暗紫色。而手背上,細密的蛇鱗清晰可見。

  第一秋睜大眼睛,看著內侍冷漠地將人抬走。

  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他哪個兄弟或者姐妹。

  不知哪個囚室裡,傳來嘶啞的叫聲。聲音很尖利,卻聽不清內容。隨著這一聲哭叫,整個囚室像是突然被驚醒,響起無數的哭嚎。

  如同地獄。

  第一秋沉默地坐在刑床上,雙手死死握住黑色的鎖鏈。他壓制著自己狂亂的情緒。

  祿公公於心不忍,第一秋年紀雖輕,但待人和善,一雙手又靈巧無比。宮裡許多人受過他的好處,自然也念著他的好處。

  ——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啊。

  他上前問:「監正需要什麼,老奴為您捎來。」

  第一秋茫然了片刻,最後說:「白色冰絲,紅色珊瑚珠。」他低下頭,看看自己布滿鱗片,顫抖不止的手,許久說:「勾花的銀針。」

  若是平時,他大抵不用此物。但現在……不用怕是不行了。

  祿公公只得道:「好。老奴這就派人為監正取來。」

  他做事利索,東西也很快送到了。

  第一秋坐在冰冷壓抑的囚室裡,用勾針編織著珠繩。

  他雙手腫脹顫抖,痛癢難耐,其上的蛇鱗細密堅硬,早不復往日靈活。他只能用勾針,緩慢而艱難地編織那些珠繩。

  五百條珠繩,他答應了,便不想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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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7: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隔簾

  皇宮,偏苑裡。

  黃壤用心培育雙蛇果樹,這樹她夢外不曾培育過。如今夢裡當然就要花費許多心思。

  第一秋一直沒來,便連李祿和白輕雲也沒再過來。黃壤等了幾日,又派戴月過去探問。但戴月也沒能見到第一秋——他並不在司天監。

  這一天,戴月又一次撲了個空。

  黃壤終於再也坐不住,她走出偏苑。門口的宮女見了,忙道:「十姑娘,宮闈重點,不可隨意行走。您這是要去哪裡?」

  黃壤對宮女也十分和善,她塞了一塊銀子過去,笑著道:「雙蛇果苗將成,但眼下有一物急需。勞煩帶我去找福公公。」

  若是去找福公公,那自然是無妨。

  宮女收了銀子,覺得她和氣,便也笑盈盈地道:「既是急需,那必是耽誤不得。十姑娘請跟我來。」

  黃壤跟隨她,走在宮牆林立的小道上。間或有宮人經過,也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視。她不知道這宮中的佈局,自然也分不清自己已經行至何處。

  但眼下要想知道第一秋的下落,恐怕只有親自去問師問魚了。她不想去見師問魚,師問魚為了專權,能將親生骨肉一一從皇室除名。為了長生,他可以將親生骨肉注入虺蛇血。

  這麼樣的一個人,誰會願意求見呢?

  可黃壤必須要見他。

  就算她如今弱小似螻蟻,但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

  好歹夢外欠他幾分恩義,怎能坐視不理?

  黃壤加快腳步,著急前行。

  而此時,圓融塔。

  第一秋編好了五百條珠繩,小小的囚室裡,燭火的光在珊瑚珠上流轉碎散。他盯著這些珠繩,又看看自己紫黑色的手,他的指甲已經全部漆黑了,腫脹得像是要潰爛。他說:「祿公公。」

  門外,守著蠟燭打瞌睡的祿公公猛然驚醒,說:「監正?」

  第一秋說:「這身衣衫,勒著我了。」

  「哦……哦。」祿公公忙道,「也是。監正近日浮腫得厲害,這衣衫定是不合身了。您先脫下來,老奴給您找身寬鬆點的袍子。」

  話是這麼說,可第一秋這身官服哪裡還脫得下來?

  它緊繃在身上,如同另一層皮。

  祿公公找了一件黑袍過來,沒辦法,只得尋剪刀幫他剪開。隨著剪刀剪過衣料的聲音,第一秋衣下的肌膚也全部露出來。那紫黑色的、沁了血一般的皮膚,哪裡還有半分人樣?

  蛇鱗彎彎繞繞,醜陋得觸目驚心。

  第一秋盯著遍佈全身的細鱗,然後,他的目光便剪刀所吸引。那剪刀很小,並不鋒利。但是燭火落上去,它光點細碎。

  祿公公埋頭替他剪著衣袍,他突然說:「祿公公,這些珠繩,麻煩你幫我交給黃壤姑娘。」

  「黃……」祿公公一時之間沒有想起這個人,但很快轉過神來,他說:「十姑娘?好好,監正放……」

  一個「心」字還沒出口,第一秋突然一個手刀,將他敲昏在地。祿公公倒地之時,仍握著那把剪刀。第一秋伸出手,顫抖地著剪刀握在手裡。

  他手腳上皆有鎖環相扣,這鎖環繁復,以他如今的狀況,根本不可能打開。可是現在,他有一把剪刀。

  多日的苦痛與狂躁,在這一刻全部爆發。要出去,離開這裡!

  他握住那剪刀,顫抖著去開手腕上的鎖環。鎖環內裡九重鎖扣,需要特製的鑰匙才能打開。第一秋吃力地將剪刀一拆為二,然後用一半剪子打磨另一半。

  他的手在顫抖,身體痛得不知道哪裡在痛。他感覺自己在潰爛。可他的手依舊在瘋狂地磨刻。耳邊如有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離開這裡。

  一把如此繁復的鑰匙,而他磨刻僅僅只用了半刻鐘。

  他呼吸狂亂,眼睛似乎已經視物不清。但那簡陋的鑰匙還是插進了鎖孔裡。他輕輕轉動這半把剪刀,腦子裡一片混沌,什麼也沒有想。

  而手卻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

  只聽哢嗒一聲響,鎖環打開。第一秋呼吸漸漸急促,他用這半把鑰匙,將剩餘的枷鎖一一打開。然後,他猛然衝了出去。

  圓融塔一層,裘聖白正在寫醫案,查看今日的用藥。忽然一個黑影自塔下一層衝上來。裘聖白一愣,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頓時厲聲喊:「來人,快來人!攔住他!」

  第一秋聽不見耳邊的聲音,血氣湧上來,腦子裡一片狂亂。他只知道向前跑,卻並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他身上官服被剪得破破爛爛,一身皮膚發脹發紫,身上密密麻麻長滿了蛇鱗。髮冠早就因為怕他自傷而收走。他披散著頭髮,連外袍都沒有披上。

  他在宮道間赤足狂奔,如野獸,如鬼怪。偏偏不像一個人。

  裘聖白帶著人在身後追趕,可他一個醫者,哪有這般力氣?他跑得太急,摔倒在地,只得厲聲喊:「快抓住他,他毒發之際必須靜養,否則血脈逆流,毒氣攻心,必然癲狂大作,力竭而死!」

  眾人聞聽,只得去追。可此時的第一秋力大無窮,侍衛也不敢傷他,如何抓得住?

  他已經全然失了方向,腦中失智,只在宮裡亂繞。宮人追逐,他一個縱躍,已經跳出一道宮牆。

  而牆下小道上,黃壤正由宮女帶領,去往福公公的住處。

  她走得急,冷不防牆上突然跳下來一個什麼東西,向這裡衝過來,一個收勢不及,猛地撞到她身上。

  黃壤只覺得迎面一股巨力,撞得她一個站立不穩,坐倒在地,滿眼直冒金星。若不是修了幾年的武道,這一下子可夠她受的。她揉著胸口,說:「什麼東西——」

  話到這裡,她視線重新清明。

  在那個人間四月,她看見衝撞自己的人同樣跌倒在地。他身上破布雖然髒污不堪,但若細看,能看到其原本的底色。

  ……是紫色。

  他赤足披髮,俯趴在地,並沒有爬起來。打結的長髮遮住了他的臉,黃壤看不見他的神情。

  她沒有走過去,身邊的宮女扯住她的手,說:「姑娘快別看了,趕緊走吧!」

  地上脫了人形的怪物不再動彈,他安靜地俯趴著,直到宮人追上來,將他按住。他們用重枷重新鎖住他的手,他沒有掙扎,整張臉至始至終都隱匿在亂髮之下。

  黃壤跟著宮女經過他身邊,他一動不動,像是死掉了一樣。

  宮女小聲說:「真是嚇死人了!」

  「是很嚇人。」黃壤視線低垂,經過他身邊,看見他腫得變了形的手,連指甲都漆黑。那怎麼可能是人的手啊。黃壤繡鞋踩過他手邊的小道。宮道乾淨,襯得那隻手髒污無比,其上蛇鱗更是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慄。她輕聲說:「不知道是什麼人。」

  她跟著宮女往前走,一直等到身後動靜遠了,她才微微側身。就在她身後,侍衛將那個人鎖了,架起他的雙臂,將他拖走。

  他赤著腳,趾尖被宮磚磨破了,留下一路極細長的血痕。

  她要很用力,才能繼續保持微笑。

  福公公今日不當值。

  黃壤進來時,他正閒坐喝茶。黃壤面帶微笑,向他福了一福:「福公公安好。」

  「哎喲,十姑娘怎麼來了?」福公公擱下茶盞,連忙道:「可是雙蛇果樹育成了?」

  黃壤淺笑道:「回公公,雙蛇果樹即將成形,黃家總算是不負陛下。但今有一事,依舊懸而未決,民女也只得求見監正或陛下。」

  「求見陛下?」福公公顯得十分意外,但仍笑著問:「不知十姑娘有何事需要見駕呢?」

  黃壤輕輕吸氣,讓自己的音色聽上去並無異樣。她說:「實不相瞞,就在一個月前,監正前往仙茶鎮,曾當眾提出,要迎娶我黃家女。可如今婚期將近,他人卻不知所終。公公知道,對於女兒家而言,此乃終身大事。黃壤只得求陛下作主。或者求見監正大人,要個說法。」

  福公公面上難色一閃而過,黃壤當然看見了。她說:「公公有為難之處?」

  「啊。」福公公好半天才道:「監正這幾日……只怕是不能來見十姑娘。老奴且代十姑娘向陛下通稟一聲。」

  黃壤向他福了一福:「那便有勞福公公了。」

  福公公受師問魚所命,本就是為了培育雙蛇果樹。中間出了岔子他已經很是惶恐不安,如今眼看著樹苗將成,他可不希望再出什麼亂子。

  於是這便打算回稟師問魚。

  圓融塔。

  福公公走進去時,裡面已經一片混亂。

  「這是發生了什麼事?」福公公容色一肅。

  裘聖白也是焦頭爛額,他重新將第一秋拖進塔底的囚室裡。第一秋沒有反抗,他整個人像是被抽乾了力氣,形如死物。

  福公公見他這樣,更是為難,說:「唉,十姑娘方才還說想要見見監正……」

  「十姑娘……她不是正培育雙蛇果嗎?見監正作什?」裘聖白指揮侍衛將第一秋重新鎖好,又派人把祿公公抬出去。祿公公倒是無甚大礙,也不須醫治,等待甦醒即可。

  福公公說:「聽說是為了與黃家女的親事。如今看來,只能替她向陛下通稟一聲了。」

  二人正在說話,冷不丁面前人動了一動。裘聖白一凜,福公公更是嚇得後退好幾步。

  「別讓她見駕。」第一秋的聲音虛弱無力,微不可聞。

  福公公說:「監正,您醒著?」

  他以為第一秋這樣,定是昏了過去。第一秋又說:「別讓她見駕。」

  福公公這回聽清了,說:「可十姑娘畢竟在為陛下培育雙蛇果,若她不肯盡心盡力,只怕……」

  第一秋嘴唇翕動:「我……去見她。」

  福公公頓時十分為難,說:「可是監正現在這模樣……」他說到這裡,自然也覺不妥,忙說:「只怕傷病之中,受風受寒,實在不宜外出。」

  第一秋勉力想要站起來,福公公想過去扶。一旁的裘聖白忙道:「不可。」

  「怎麼?」福公公問。

  裘聖白小聲道:「昨夜小春子攙扶七爺,被七爺咬斷了脖子。」

  福公公打了個冷顫,心知這些人儼然已經性情大變,不能以常人揣度。他想上前,又不敢。

  第一秋自己強撐著站起身來,雙手鎖環嘩啦作響,他說:「準備一間靜室。我……隔簾同她說幾句話。」

  因為舌頭腫大,他吐字也不清不楚。福公公看看裘聖白,裘聖白只好說:「好吧。但是手足之枷不可拆。」

  第一秋就這樣戴著黑色的鏈枷,一路走到塔上一層。

  他走出塔門,外面沒有太陽,光線其實並不強烈。他方才癲狂之下不覺得,如今神智回轉,卻下意識轉過頭,避開了光。

  借著這驟來的天光,他看清自己身上的污垢。他剛圍捕了虺蛇便立刻入宮,經過這些日子的囚禁試藥,血與灰塵早已經與他融為一體。

  方才祿公公剪開了他的袍服,他一身破布,已然沒有了任何類人之處。像是一隻躲在陰暗裡苟且偷生的怪物,驀然現身於天光之下。

  他蹣跚著走進一間靜室,一路無言。福公公為他拉了一副簾子,這布簾隔絕了淺淡的天光,亦隔絕了他不敢再直視的人間四月天。

  等簾子拉好,第一秋在靜室中坐下,福公公這才去請黃壤。

  等待的間隙,裘聖白仍不放心,他問:「監正覺得如何?」這自然是要試探他是否真的神智清醒。畢竟他方才狂症大作,若按以往,便該是意識漸失、力盡而亡。

  他到底為何突然回復神智?

  第一秋似乎感知了一下自己,他說:「五感模糊,畏光,四肢顫動不由己。脈若火焚。」

  他吐字雖然含糊不清,但意識卻十分清醒。裘聖白在醫案上記錄他的症狀,想問他神智復甦的原因,卻又怕他再受刺激。

  而不一會兒,門外腳步聲響起。第一秋下意識地坐直身體,他抬起頭,只見布簾之後,有人款款而來。那段距離很短,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上。

  「監正大人,別來無恙。」隔著重簾,那女子微笑著,向他淺淺一福。又是女兒禮。她行女兒禮其實很好看,優雅端莊、飄飄若仙。

  她的聲音傳過來,彷彿隔了重重障礙。第一秋只能隱隱聽清內容,但他知道,那裡面也是帶著笑意、字字飽滿清甜的。

  他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但很清晰:「我與戴月的婚約,就此作罷。你培育好雙蛇果,便回仙茶鎮。陛下賞賜,自會送往黃家。」

  裘聖白站在他身邊,聽見他的吐字,比先前要清楚得多。甚至說,這種音色,與常時無異。他如何能做到?

  黃壤站在簾外,她笑意盈盈若春水:「這樣啊,那監正可就負了戴月了。那丫頭這幾日總是念著您呢。」

  布簾綿密,只能隱隱看到簾後的人形。人影端坐,依然腰身筆挺。

  第一秋的聲音道:「十姑娘做好份內之事即可。去吧。」

  黃壤淺笑著道:「監正這話可真是無情啊。那,我們就明年春播時節再見了。」

  明……明年嗎?簾後人遲遲不答。

  黃壤於是又道:「說起來,我學會了釀一種酒,取玫瑰之香而成,入口醇美。明年春播時節,我邀監正同飲。可好?」

  玫瑰香氣的酒嗎?隔著布簾,第一秋注視那個模糊的身影。真是美啊,就連這不清不楚的一道影子,也窈窕無雙。而他面目浮腫、皮膚發紫,雜亂的蛇鱗在他身上任意生長,他渾身上下皆充斥著一股蛇腥氣。

  他說:「不必。」

  「大人若不至,我便親自送來。」黃壤聲若銀鈴,她行至簾前,小聲道:「大人若不飲,我就親手餵您。」

  這綿綿弱弱的一句低語,軟柔如蜜。

  第一秋沒有回應。黃壤再次飄然一拜,她退後幾步,復又看向簾後。那簾中只得一個人影,端坐不動,夫復無言。

  她轉過身,踏出這間靜室。

  人間四月,花木青青。可她的腳步卻有千鈞的重量,令她舉步艱難。就算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就算知道他一定會化險為夷,可又怎麼能若無其事呢?

  晚春的風帶著寒涼而來,攪亂時間的掌紋,往事交錯縱橫。

  第一秋,這是我第二次邀你喝酒了。

  請……你一定要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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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紅塵

  這次之後,黃壤再也沒有見過第一秋。

  眼看著時間漸漸過去,五月末,她終於將雙蛇果樹苗交了上去。她所交的株數頗多,然而師問魚也並未召見她。只是令福公公送她回仙茶鎮。

  黃壤走的那天,天氣晴好。陽光如金色的披紗,遮覆著整座宮宇。福公公頭前領路,帶著她和戴月一起穿過宮道。

  就在遠處的閣樓上,站了一個人。

  黃壤知道,但她並沒有抬頭看。她只是故意放慢腳步,用很長的時間,行經這段小道。這人世頹唐,歲月漫長。總有一些夜晚,沒有星星和月亮。

  而漏夜獨行的人,只能堅強。

  遙遠的聞經閣上,第一秋手扶著欄桿,向此而望。

  他身披黑袍,袍服寬大又連帽,將他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他躲在這團黑暗之後,如同不能見光的怪物。

  遠處那個人影,越來越小,終於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宮道盡頭。第一秋緊握著欄桿,垂下頭,又看見自己紫黑色的手。

  「你應該好生靜養,而不是出來亂走。」一個人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第一秋背脊一僵,他想要下跪,但雙腿根本就跪不下去。他只好說:「微臣……參見……」

  「免了。」來人一身黑白相間的道袍,手挽拂塵,正是皇帝師問魚。比起皇帝,他更像一位得道神仙。他緩步走到第一秋身邊,同樣向下眺望。

  「朕知道你們這些日子受苦了。」他字字平靜,並不見多少悲喜,「但是你抬頭看看,這萬里河山。錦繡之下,多少枯骨。」

  他抬手,輕輕按在第一秋的肩上,說:「如今仙門勢大,朝廷勢微。民心所向,皆在仙門。我等若不求變,遲早被這頭猛虎吞噬。而自古及今,任何變革,都需要代價。」

  第一秋終於問:「所以,我們所有人,都是代價?」

  師問魚鬆開搭在他肩上的手,道:「你們是朝廷之柱石。只有改變你們的體質,司天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對弈仙門。而放眼天下,沒有比虺蛇血更好的寶物。」

  第一秋注視他,企圖從他臉上看到一絲為人父的悲憫。可是沒有。

  「父皇。」第一秋重拾了這個稱呼,問:「那些死在圓融塔裡的人,你有看過他們一眼嗎?他們都是你的親骨肉,你有想過他們其中任何一人嗎?」

  師問魚並沒有看他,只是道:「朕之血淚,已然盡付與天下。」

  所以,你沒有。

  第一秋垂下視線,師問魚說:「你早晚會知道,朕是對的。朝廷不能統御仙門,就必須有實力對抗仙門。否則何以穩固江山?好生歇著吧,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整個民生社稷。」

  說完,他轉身離去。

  第一秋安靜目送,春寒料峭而來,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血毒發作,他渾身又開始劇烈地疼痛,若萬蟻撕咬、若烈火焚身。

  他倚著欄桿滑坐在地,靜默地蜷縮成一團黑影。

  仙茶鎮。

  黃壤帶著戴月返回黃家時,恰好師問魚的打賞先她一步送到了黃家。黃墅迎出來,喜笑顏開:「還是我的小十有本事。人還沒回來,陛下的賞賜就先到了。」

  黃壤哪還不知道他的性情?她當即向黃墅盈盈一拜,道:「女兒哪有什麼本事,還不是爹爹教導有方?」

  黃墅哈哈一笑,隨即道:「這兩年我兒將育種的功勞都讓給戴月,為父就十分奇怪。原來吾兒竟有如此高招。如今你力挽狂瀾,陛下和八十六殿下,想必都滿意得很吧?」

  一旁,戴月低下頭,似乎聽明白什麼,眼裡都是銜恨。

  五年來,黃壤讓她揚名,原來就只是將自己當作踏腳石?!但若仔細想想,這是很有可能的。黃壤這個人,素來便是個重名利的。她哪有這麼好,白白便宜自己?

  原來,竟然是等著自己當眾出醜麼?

  她暗自咬牙。

  而黃墅接著道:「怎麼樣,八十六殿下有沒有奏請陛下,你們幾時完婚?」

  黃壤挽起他的胳膊,哪怕心中再厭惡,臉上的笑卻甜美溫婉:「以爹爹的才智,何須在意仙茶鎮這彈丸之地?阿壤是爹爹的女兒,自然也心存遠志。爹爹且寬心,女兒有更周詳的打算。」

  「你不打算嫁給八十六殿下?」黃墅一聽這話,臉色頓時陰沉,「你莫不是瘋了心?如今除了朝廷,還有誰能將仙茶鎮分封給黃家?!你別以為翅膀硬了,若沒有我點頭,你什麼也不是!」

  他眼裡透出一股凶狠之意,黃壤抱著他的胳膊搖了搖,撒嬌道:「爹爹說得哪裡話!女兒便是出嫁,也總要待價而沽。如今除了朝廷,還有另一個人同樣出得起高價。女兒只有一個爹爹,日後受了委屈,除了爹爹,還有誰能為女兒作主?女兒不是愚鈍之人,豈會忤逆爹爹?」

  她這番話倒是順了黃墅的心,黃墅哼了一聲,道:「算你明白。對了,戴月這個賤婢捅了這麼大的簍子,外面已是閒話四起了。昨日倒是還有一戶人家願意買下她,依為父之意,不若就將她發賣了。」

  一旁的戴月聽得臉色發白。她們這樣的人,在黃墅眼裡比牲口都不如。如今眼看她名聲受損,黃墅唯一想到的事,就是趕緊將她賣個好價錢。

  以至於他連想將戴月賣給誰都沒有提起。

  黃壤聽了,卻只是微笑,勸道:「爹爹,戴月的事,女兒自有打算。必不會叫爹爹吃虧。」

  黃墅聽她又有意反對,頓時道:「你出去了這一趟,卻是越發有自己的主意了!你倒是說說,如今這局面,還有誰能供你圖謀?」

  黃壤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個名字。

  「謝……他啊。」黃墅眉頭微皺,又看向自己的女兒。黃壤目似春水,眼波流轉。黃墅想了一陣,大抵覺得劃算,道:「你若有主意,大可一試。不過八十六殿下那邊,你也得吊著他。省得兩頭空。」

  這樣的話,哪似父親教導女兒的?然而他說來卻是理所當然,毫不遮掩。

  黃壤輕扶著他往屋子裡走,道:「這是自然,父親盡管放心。」

  正廳裡,十幾口箱子擺放整齊。黃墅一見,頓時有些心喜。他打開其中一個,裡面一片金光潑出,映得他人如鑲金。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排一排的金錠。

  黃墅心情大好,便也不再計較方才的事,揮揮手道:「這些天你也辛苦了,下去歇著吧。」

  黃壤知道他不願讓自己看見師問魚賞賜之物,識趣地福了一福,轉身出去。

  行至正廳外,有差官託了個小箱子上前,道:「十姑娘,這是監正大人交給您的。」

  啊,聽到那個人的名字,黃壤臉上的笑意便真實得多。她接過箱子,向差官道過謝,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裡整整齊齊地碼著的,都是珠繩。這整整一小箱,不下幾百根。

  冰絲線、珊瑚珠,每一根都精編細織,巧若天成。

  黃壤撿起一根,握在手裡,默默了很久。

  接下來的幾日,司天監監副李祿又過來查驗今年的秋種之事。黃墅自然還對第一秋的事念念不忘。可他無論如何打探口風,李祿就是隻字不提。

  黃墅眼看到嘴的肥肉飛了,而黃墅提及的那個人又沒半點影子,不由對黃壤頗多責怪。但幸好他如今沉迷於神仙草,也並沒有多少清醒的時候。

  這一日清早,黃壤細細挑選了衣裙,又精心為自己化了個妝。這才提著半籃豆種出了門。因著她平時經管黃家的農田,所以此時提著種子前往,半點也不突兀。

  黃壤默默地推敲著自己此行的邏輯,計算著時間。

  如果記得不錯,今天仙茶鎮會發生一件大事。

  今天是五月初五,天空湛藍如洗,陽光明媚,又不似夏日時的盛氣凌人。

  仙茶鎮中心,有一棵巨大的榕樹。這裡是個聊天、喝茶的好所在。所以村民常常聚集於此,閒嗑牙。有人見她過來,忙不迭同她打招呼。

  ——此時的黃家在仙茶鎮算是個大戶,整個小鎮有一大半村民都是黃家的佃戶。但其實黃家也貧窮得可憐。尤其是對於黃壤這種當了一百年宗主夫人的人而言。此時的她甚至連儲物法寶都用不起。

  仙門之中,法寶法器其實昂貴無比。尤其是烙有玉壺仙宗鑄印的法寶,哪怕再不中用,也是人人爭搶、萬金難求。整個黃家,僅僅只有黃墅買了個儲物袋充充門面。

  那個凌駕於眾生之上的仙宗,對這些偏遠之地的百姓而言,就如頭頂日月般遙不可及。

  村民口中的他們,以清露鮮花為食,吹一口氣便能成雲化霧。百姓更是臆想著,就連宗門的狗也不是凡狗,乃是天上神犬,生來就能口吐人言。

  這些話,如今的黃壤聽來,自然是覺得荒誕可笑的。

  但夢外的成元初年,年紀輕輕的小土妖聽著這些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傳聞,畢竟還是萬般心動過。

  那曾是她心之所向啊。

  「十姑娘,今年又出了什麼好種子?」有村民問。這顯然也是所有人關心的事,其他村民都圍攏過來。黃壤於是打開籃子上的蓋布,道:「這是今年的豆種,比去年更飽滿,成熟期也更短。」

  她將籃子裡的豆種遞給諸人看,目光卻暗暗留意著角落。

  ——就在不遠處的角落裡,幾個垂髻小童正在玩耍。

  果然跟記憶中一樣,他們發現了一個老鼠洞,一時好奇,便找來開水,向洞裡灌水。

  黃壤沒有抬頭,但她知道,這棵榕樹上,其實有玉壺仙宗的一件法寶。法寶名叫洞世之目。與後來司天監的九曲靈瞳一樣,可以將這裡的情形傳入千里之外的玉壺仙宗。

  一眾百姓拿著豆種,翻來覆去地看,一邊議論紛紛。並沒有人注意角落裡的孩子。

  夢外的成元五年,黃壤只是聽說了謝紅塵除妖之事。她不知道榕樹上的洞世之目,自然也不能提前來到樹下等候。那時候她拿下謝紅塵,可真是費了老鼻子勁兒了。

  這一回,大抵要容易許多。

  而就在此時,角落裡驀地散出一陣輕煙。黃壤清晰地看見,一個鼠頭人身的怪物,就站在幾個孩子面前。幾個孩子被嚇呆了,一時之間木木地站在原地,張著嘴卻連哭叫都忘了。

  黃壤不敢抬頭,如果她知道這裡有洞世之眼,那顯然接下來的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眼看那鼠頭人身的怪物已經一把掐住一個孩子的脖子,黃壤怒喝一聲:「住手!」

  話落,她雙眼一閉,狠下心來,一個猛衝,向那怪物飛身撲去!

  ——老天保佑,謝紅塵能按時來。不然我怕是要涼!!

  黃壤一向不幹衝動無腦之事,甚至對此舉十分鄙夷。

  但是此時卻是不得已而為之。

  真是……讓人唏噓。

  她衝到怪物面前,一掌拍過去。她近幾年是修武道不錯,但是那只是一丁點兒底子。五年的武修,說出來這怪物怕是要笑掉大牙。

  果然,她這一掌連那怪物的鼠毛都沒打下一根。

  意料之中。

  不過她這一打岔,幾個孩子倒是反應過來,立刻連滾帶爬地想要跑開。旁邊的村民見了,也是個個驚慌失措。那怪物一見被人發現,頓時凶性大發。

  它一把抓住黃壤,尖利的指爪頓時刺進她的皮肉裡。嘶啦一聲,帶著彎鉤的指甲不僅撕下她一塊皮肉,也撕壞了她肩上衣裳。

  黃壤反手又是一掌。但那點兒功力實在不夠看,這鼠怪躲都不躲,直接一嘴咬向她的咽喉!

  那一刻,黃壤甚至嗅到它嘴裡的惡臭。

  而就在這一刻,萬里無雲的天空突然轟隆一聲巨響。遠處如驚雷滾滾,長風驟起,眾人抬頭,只見天空之中,一道清光破雲,白衣劍仙自天而降。風吹起他的黑髮,他似從雲端來,不染纖塵。

  落地之時,他寶劍化光而散,絲履踏塵泥,生生地有一種貴人臨賤地之感。

  「謝……謝宗主!是謝宗主!」那一刻,恐懼風吹雲散。百姓高聲歡呼。

  謝紅塵手中清光化劍,向鼠精虛虛一斬。那鼠怪猛地將黃壤扔出去,趁這一擋之力,向遠處逃躥。而黃壤落地之時,假裝站立不穩,向前一個踉蹌。

  謝紅塵的心劍追上了鼠怪,將它攔腰斬斷。而謝紅塵伸出手,扶住了窈窕美人。

  美人一身淺杏色衣裙,入懷溫軟明媚。她耳上流蘇劃過他的臉頰,有些微微的刺癢。而她肩上被鼠精抓傷,裙衫破開,露出一大片肌膚。血染了一肩。

  謝紅塵移開目光,解下白色的外氅,隨手披到她身上。

  真是好一齣英雄求美、鋤奸除惡!任誰見了都會高聲叫好,傳出一段佳話。

  黃壤抬起頭,眼中恰到好處地維持住了兩分餘悸。她站直身體,微微一福,說:「多謝宗主搭救。」

  謝紅塵看清那張臉,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這個人,她的氣息,她的姿容,她的聲音,像是與他糾纏過無數個魂夢,熟稔到讓人心驚。

  可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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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惜才

  謝紅塵鬆開黃壤,心中千百次地思索,然而沒有這個人的半點信息。

  他無法解釋自己初見這個女子時,心中的震動。

  黃壤當然看出他的走神——侍候了他一百年,他再微小的神情,黃壤也能察覺。她捂著肩頭的傷處,忍痛道:「宗主恩情,小女子容後再報。我……我……」她按住肩,走當然是不會走的。她雙目一閉,仰面倒落——裝昏。謝紅塵當然不會任由她摔倒在地。

  他伸手扶住黃壤,想了一陣,問:「這位姑娘家在何處?」

  這話一出,一眾村民七嘴八舌,恨不能將黃壤祖宗十八代都扒出來稟告宗主知曉。

  謝紅塵倒也聽清了黃壤的住處。他將黃壤打橫抱起,向黃家走去。

  黃壤任由他橫抱,從鎮中心,一路趕回黃家。

  這距離於謝紅塵而言,不過咫尺。可於黃壤而言,卻彷彿非常遙遠。當年在祈露台,她若撒嬌得厲害,謝紅塵偶爾也會這樣抱她。從小院一路走到臥房。

  那段距離更近,不過區區百步的距離,卻是她漫漫光陰中的飴糖。

  黃壤閉著眼睛,身體所有的感知全部開啟。

  她能聽見這個人的心跳,能嗅到他身上蘭花的冷香。隔著衣料,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手掌的厚繭。

  那一瞬間,彷彿時間不曾擱淺。她仍在祈露台,而他難得寬容妥協。

  謝紅塵……這個名字於她而言,更像是一句咒語。只是她念了百餘年,時嗔時喜、時悲時怨,卻從未靈驗。

  啊,紅塵,我們又見面了呢。

  鎮中老早便有村民跑在前頭,向黃墅報信。黃墅初聽時尚沒明白,問:「什麼?」

  嘴快的村民道:「十姑娘方才為了救人,和鼠怪打鬥,受了傷。謝宗主正抱她回來吶。」

  「謝宗主?哪個謝宗主?」黃墅已經在心裡將十里八村姓謝的都過了一遍。並沒有理出什麼配得上自家女兒的門戶。他頓時有些嗔怪——若有無知狂徒抱著自家女兒回來,那將來說親少不得彩禮將大打折扣。黃壤的價碼可不低,他還指著朝廷分封仙茶鎮給他呢!

  黃墅滿心不悅,快步出門。而就在此時,門外有人進來。黃墅抬頭看去,整個人都驚住。

  謝紅塵白衣無垢,清光彌散。那一分氣度,如不可攀折之星月。他抱著黃壤進來,問:「家主何在?」

  他音色空靈,帶著上位者的寬仁和俯視。

  黃墅跑到他面前,瞬間就矮了一截。他忙說:「小的正是這黃氏家主。敢問您是……」

  謝紅塵點點頭,溫和道:「玉壺仙宗謝紅塵見過黃翁。」

  這個名字,如若驚雷滾滾,震得黃墅七昏八素。他好半天才說:「哦……哦……」然後猛地一個激靈,反應過來:「謝、謝宗主!」

  一時之間,下一句話竟也不知道怎麼說。黃墅不斷搓手,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您……您的仙駕怎地到了仙茶鎮?」

  謝紅塵皺眉,問:「這位姑娘是你什麼人?」他已看出,眼前男子對傷者並不關心。

  黃墅忙道:「她是我的第十個女兒黃壤,哎呀,她怎麼了?傷得重嗎?」他猛然反應過來,這可是個賴上謝紅塵的好時機!當下連忙道:「謝宗主快請送她回房,我這便去請大夫。」

  「不必。」謝紅塵得他指引,抱著懷中人一路進到她的小院。黃壤……他在心裡默默重復這個名字。真是太熟悉了,有一種前世緣深,今生相逢的感覺。

  就連抱在懷裡時,也只有悸動,彷彿他們之間,有過難以言表的纏綿悱惻。

  這……怎麼可能呢?他是修行之人,視慾念為魔根。平素身邊從無女子侍奉。

  謝紅塵進到黃壤的閨房,黃壤的閨房紗帳撒金,玉鉤上掛了兩個小福袋。透著些女兒家的溫婉可愛。謝紅塵將她放到床榻之上,隨手從儲物法寶裡取出一粒丹藥,餵到她嘴裡。

  一旁的黃墅嘶了一聲,顯得極為心疼——謝紅塵親手煉製的丹藥,這是何等貴重之物?

  那丹藥入口即化,根本不須吞嚥。黃壤很快就覺得藥性在體內化開,傷口一陣清涼。謝紅塵坐在榻邊,一直到黃墅說:「宗主既然來了,不如就在黃家用飯,也讓我等略盡心意,可好?」

  以謝紅塵的為人,他當然不至於在一個彈丸小鎮滯留。就連黃墅這樣厚臉皮的人發出這句邀請時,也沒抱什麼希望。然而謝紅塵說:「那就叨擾黃翁了。」

  黃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墳冒青煙啊!竟然有幸能招待玉壺仙宗的宗主!

  他連忙說:「不敢不敢,小的這就親自安排!」他紅光滿面,迎著一眾鄉親的目光,急急忙忙地令下人安排宴席。

  謝紅塵坐在床邊,黃壤當然知道自己也該醒了。她睜開眼睛,就想要坐起身來。謝紅塵說:「姑娘體內鼠毒已解,只需包紮傷口即可。」

  黃壤裹緊他的外袍,道:「這次多虧宗主出手,宗主厚恩,阿壤定當相報。」

  謝紅塵嗯了一聲,問:「姑娘身為土修,為何所閱皆是劍修之術?」

  他指了指房裡的典籍,原來就是方才,他已經一眼看見黃壤桌上擺放之物。這些書卷,顯然只有武修才用得著。

  當然是……為了你呀。

  黃壤心中微笑,面上卻猶豫。片刻後,她下了床,向謝紅塵一拱手,道:「只因仰慕劍仙風采,又有一顆游歷人間、行俠仗義之心,這才修習武道。讓謝宗主見笑了。」

  謝紅塵唔了一聲,指指桌上一物,問:「此物為何?」

  黃壤順著他所指看過去——正是那隻洋辣子。她笑說:「阿壤天生愚笨,修煉之時多有走神之時。此物……可為我提神。」

  提神?

  謝紅塵伸手一戳那隻洋辣子,頓時縮手,顯然,他已經清楚了這東西的功效。他啞然失笑。

  黃壤神情侷促,說:「愚人的法子,上不得檯面。」

  「你有一顆向學之心,很好。」謝紅塵毫不介意,他當然不會介意。夢外的百年,他一直就喜歡有上進之心的人。對積極好學的弟子總是格外關照。

  「你既如此好學,為何只得根基,不得要妙?」他問。

  這顯然是覺得黃壤修為淺薄了。黃壤道:「宗主不知,黃家乃是土修,以育種為生。阿壤修武道,也只能是偶得閒暇。並不能以此為生。」

  謝紅塵點點頭,他身為宗主,深知這些底層小妖的處境,隨口道:「如此說來,你根基穩固,修煉得法,已是十分難得了。」

  這是當然啊。夢外黃壤為了培養謝酒兒,花了多少功夫?

  她付出的心血,謝紅塵又怎麼會知道呢?

  黃壤一臉恭敬,道:「只是照貓畫虎罷了。因著沒有師父指點,並不敢隨意修煉。」

  謝紅塵對此顯然滿意,道:「修仙之途道艱而險,照本修煉確實危險重重。」

  黃壤垂下頭,顯得有些失落,道:「阿壤出身寒微,要想拜得名師談何容易?」

  謝紅塵點點頭,他再度掃視黃壤的房間,見其牆上、桌上,很多地方都是她記錄的修煉心得。其實很多見地,確實不凡。

  ——這是當然的。黃壤知道他今日會來,豈能不做準備?而且她夢外雖不修武,好歹卻也做了玉壺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

  謝紅塵覺得此女不凡,若依他的性子,大抵已經會提出將她薦入仙門。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壓住了這種想法。

  他緩步踏出黃壤的閨房,黃壤只得跟出去。

  謝紅塵看看院中,見裡面擺著許多培育中的種子,他隨口問:「你既是土妖出身,可育有名種?」

  黃壤微怔,隨後道:「我……志不在此。並無良種問世。」

  謝紅塵問這句話,本是無心。但黃壤這般作答,卻出他意料。

  ——玉壺仙宗在仙茶鎮設有一種洞世之眼。雖然這不過是個小鎮,但身為宗主,他亦有查看過。黃壤掌管著整個黃家的生意,卻沒有名種問世。這不是很奇怪嗎?

  他說:「聽說黃家有位奇女子,培育過梁米,於災荒之年救世,十分有名。」

  黃壤輕啊了一聲,說:「回宗主,正是。此女名叫戴月,是我的貼身侍女。」

  謝紅塵點點頭,說:「聽說此女乃是奴籍,你身為她的主人,卻不居其功,可見心性純潔,十分難得。」

  這就難得嗎?紅塵,真正難得的事還在後面。黃壤在心裡輕輕道。但她面前仍舊恭敬端莊,她道:「這……阿壤擔不起宗主這般謬讚。」

  謝紅塵經過短暫的交談,對黃壤頗有好感。

  此女不受他身份地位所動,言談得體,心性也純良。而且看其閨房,可知其好學刻苦。是個不錯的苗子。

  底層小妖拜入仙門是困難,但若有他在,自然不是問題。

  謝紅塵不知自己在猶豫什麼,可他就是沒有開這個口。

  ——裹著他外袍的黃壤,讓他覺得格外親近。

  正在此時,戴月進來,她行到謝紅宗身邊,拜道:「謝宗主,酒宴已經備好,家主請您入席。」

  謝紅塵點點頭,黃壤隨即道:「阿壤願為宗主帶路……只是這般入席難免不雅。還請宗主許我更衣。」

  她身上還披著謝紅塵的外袍,裡面衣衫被鼠怪劃破,自然需要更衣。謝紅塵也不見怪,道:「可。」

  黃壤向他盈盈一拜,果然入內更衣。

  戴月偷瞧了一眼二人,她心中如同橫著一根刺。又是這樣,上次秋大人是這樣,這次見到謝宗主……又故伎重施了。

  謝紅塵自然不知她的心思,他靜立簷下,等候黃壤。

  屋簷青灰,而他一身羽白,衣袂若雪,潔淨得不染塵垢。

  戴月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她說:「十姑娘更衣怕是要些時候,戴月為宗主沏杯盞罷。」

  「你就是戴月?」謝紅塵方才聽黃壤說起過這個貼身侍女,此時難免多看了一眼。戴月忙道:「奴婢賤名,不敢污了宗主之耳。」

  謝紅塵失笑,他笑的時候,也如千般雪落、人間花開:「世人皆同,何分貴賤?聽說成元初年,是你育出梁米,救了無數災民。戴月姑娘功德無量。」

  戴月只知道他尊貴,不想他竟如此和善可親。她頓時道:「謝宗主過譽了,戴月愧不敢當。」

  謝紅塵說:「吾觀你乃半狐血脈,非土妖出身。能有這般能為,定是天賦卓絕。」

  戴月哪敢當他一句「天賦卓絕」?他可是謝紅塵啊!

  玉壺仙宗第一劍仙,竟然親口稱讚自己?戴月頭腦都有些暈乎,可這種飄飄然的感覺又太好,她沒有解釋真相,反而說:「奴婢慚愧。」

  謝紅塵道:「為蒼生謀福祉,何愧之有?」

  戴月心跳加速——謝紅塵的話,聽來對自己甚有好感!如果他能為自己脫了這奴籍……

  她越想越心動,這世上除了朝廷,只怕就只有玉壺仙宗能許她光明前程了。而她想要的一切,其實只需要謝紅塵簡簡單單一句話!

  想到這裡,她語聲淒然,說:「戴月只是一介奴婢,縱有功德,也是家主的功德,自是不敢居功的。」

  謝紅塵若有所思,道:「善必有果,姑娘定有福報。」

  他並未開口許諾,但這句話,似乎又包含著無窮的可能。

  戴月頓時滿心歡喜。

  而正在此時,黃壤已經換了衣裙。她出得房門,又是飄飄一拜:「勞謝宗主久候。宗主衣袍……請容阿壤暫留,待清潔之後,再歸還宗主。」她留個後手,萬一謝紅塵不上鉤,總還有個尋他的藉口。

  「不妨事。」謝紅塵單手背於身後,道:「阿壤帶路。」

  這一聲「阿壤」未免太過親暱。話一出口,連他都愣住。

  可黃壤卻仿若未覺,她盈盈淺笑,道:「宗主請。」

  ——當然會順口啊,百年姻緣,幾番痴迷,幾番瘋狂。什麼第一劍仙的風姿、什麼名門上師的博雅、什麼仙宗宗主的寡慾。這都是在祈露台被她揉碎一地,踩進泥裡的東西。

  那時候的謝紅塵,剝落這些或孤高或璀璨的華衣,僅僅只剩下這個人而已。

  黃壤行走在前,謝紅塵緩步跟隨。

  那一天的她,穿了一襲淺金色的衣裙,溫婉柔美,像是將五月的陽光披了一身。清風徐來,吹起她腰間繫帶,衣帶飄飄搖搖,像是一伸出手就能觸到。

  謝紅塵靜默地移開目光。

  黃壤帶著他,一路來到宴廳。

  黃墅本就高興,見黃壤與他一同前來,不由雙眼放光。他忙將謝紅塵讓到主座,又特意讓黃壤在一旁作陪。這樣的安排,明眼人都心中有數了。

  可謝紅塵竟然也沒拒絕。

  黃壤覺得驚奇——這次入夢的他,比夢外初見時可容易接近多了。

  座上,黃墅大肆談起黃家的功績。

  謝紅塵一掃席間,見赴宴者眾,大多數是黃墅的兒女,其中又有一些旁支的親戚。顯得很是雜亂。

  而謝紅塵已經迅速對這個家族做出判斷——黃墅兒女眾多,血脈混亂,可見其喜好女色。見到黃壤受傷,第一時間關心自己身份,可見其重利。席間誇誇其談,可見虛浮不實。

  而他的子女,席間各自宴飲,不見親近之態。

  所以這個家族,必不和睦。

  旁邊,黃壤為謝紅塵斟了一盞酒,謝紅塵道了一聲謝。黃家其他幾個姑娘見了,忙不迭湊到矮几前,爭著為他倒酒。

  謝紅塵眉頭微皺,他這樣的身份,已經見過百態人生。自然知道這些姑娘心之所想。

  而謝宗主也並不是天生好脾氣——面善心冷罷了。他立刻道:「謝某宴飲,不喜吵鬧,請幾位姑娘退開。」

  真是毫不留情。黃墅臉上掛不住,終於出聲喝斥。

  而謝紅塵到現在,已經知道他的家教和為人,自然不願再同這樣的人相交。他起身,道:「感謝家主款待,吾尚有事,便不多留了。」

  「哎,謝宗主!」黃墅急了。好不容易遇到神壇真仙,都沒說上幾句話,他當然不甘心。

  倒是黃壤起身,她一臉歉意,又福了一福,道:「擾了宗主雅興,都是我等不是。」

  謝紅塵自然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道:「與姑娘並不相干。」

  說完,他舉步離開。

  「你們幾個賤婢!不知廉恥,氣走謝宗主!」黃墅轉頭就將火氣撒在幾個女兒頭上。

  黃壤也不理會,徑自離開。

  倒是戴月追到門外,十分焦急——她的事,不知道這位謝宗主還記不記得。

  當然,如果她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她肯定會希望謝紅塵把她忘得乾乾淨淨。

  可偏偏,謝紅塵惜才。

  第二天,他就派人調查戴月。而前來暗暗調查的弟子帶回的信息卻十分令人不解。

  ——黃氏家奴戴月,她在培育良種方面,絕沒有什麼天賦!

  這些年無論是梁米、苦蓮、一瓣心的名茶等等,均不是出自她手。

  謝紅塵當即震怒。

  玉壺仙宗謝宗主,他是惜才。但同樣也嫉惡如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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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8: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泥潭

  謝紅塵確實有心為戴月脫除奴籍。

  民間凡人若是入了奴籍,便是主人的物件。主人可以任意買賣、打殺,沒有任何自由可言。

  謝紅塵知道其中苦楚,而培育梁米、令千萬災民得以渡過飢荒的奇女子,顯然讓他生了憐憫之心。他要解救此女,自然不能如第一秋般直接納妾。

  如今玉壺仙宗如日中天,他身為宗主,若一聲令下,黃墅縱然心中不願,又哪敢反抗?

  可探查弟子傳回的這份消息,卻出人意料。睿智如謝紅塵,也覺怪異。

  弟子將戴月的生平查了個乾淨,她母親被狐妖玷辱,這才生下了她。她從出生開始,就在黃家為奴。後來被調派到黃壤的院子裡,成為黃壤的貼身侍婢。

  自成元初年後,戴月從無名侍女,一躍成為育種名家。

  及至今年年初,司天監監天第一秋甚至不惜以仙茶鎮為聘,想要納她作妾。

  以第一秋的身份,戴月若是成了他的侍妾,自然可脫除奴籍。而第一秋向來不做賠本的買賣——他若要買這個奴婢,或許還有旁人打戴月的主意。

  可若戴月成了他的侍妾,那旁人真是無法可想了。

  但接下來的事更奇怪,皇帝師問魚召戴月入宮培育珍稀樹種,戴月竟然育死了種苗。司天監轉而向黃壤求助。

  而第一秋納戴月為妾之事,也就此告吹。

  真是處處透著詭異。

  謝紅塵心中懷疑,自然重查洞世之目。仙茶鎮的洞世之目由來已久,本意是為了震懾妖魔,免其作亂。

  但如今他既然存疑,難免要細看。

  這裡的洞世之目,設在小鎮中心的榕樹之下。視野廣闊。謝紅塵查看許久,發現有一個角度,可以看到黃家的一處農田——仙茶鎮一半的農田,都是黃家在試種。

  而成元初年以前,這處農田絕大多數時候,都是黃壤在親自打理。

  而那一年,正是戴月培育出梁米之年。

  一個不常下農田的半血狐女,真的能夠一舉培育出這樣的驚世之物嗎?

  謝紅塵百思不解,但另一個人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農田之間的黃壤也是儀態端莊、身姿柔美的。她經常站在田間,看佃戶播種、侍苗。她從不盛氣凌人,對誰說話都語帶笑意。

  與男子接觸更是從不逾禮,舉止有度、談吐從容,完美得不似真人。

  謝紅塵的目光在影像之上微微逗留,其上正是黃壤,她與幾個佃戶交談,指導他們如何下種。謝紅塵收回雜亂的心思,重新思考戴月。

  要試探她的真假其實很容易。

  ——師問魚不就親身一試了嗎?

  謝紅塵於是再度親臨仙茶鎮。整個仙茶鎮因他而轟動。而謝紅塵令地保,將整個仙茶鎮的百姓都聚到鎮中心的榕樹之下。

  他一聲令下,其他百姓哪有不從?

  一時之間,榕樹下圍滿了人。

  謝紅塵白衣黑髮,負手而立。百姓皆很自覺地為他讓出一塊地方,他站在人群裡,如同霜雪寒冰。

  小鎮上的百姓陸續到齊,黃家人當然也到了。

  黃墅很自然地擠到人前,站在離謝紅塵最近的位置,彷彿是為了彰顯他與這位宗主最是熟識。謝紅塵掃視人群,目光先是在黃壤身上一凝。

  奇怪,幾千百姓,他偏偏就一眼就看見她。

  感覺到他的目光,黃壤微微欠身,極端莊有禮。

  謝紅塵於是也微微頷首,他揚聲道:「諸位,先前聽說鎮上有位戴月姑娘,曾先後培育出梁米、苦蓮等良種,解民之需。玉壺仙宗對其仁德十分感佩。」

  百姓頓時小聲議論,戴月更是心頭激動。這位謝宗主果然記得自己!一想到自己從此可以脫除奴籍,甚至有望拜入仙門,她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而黃墅的臉色,就沒有那麼好看了。

  戴月好歹也是他的一棵搖錢樹,給了第一秋,他還能得到仙茶鎮。若是給了玉壺仙宗,那可是竹籃子打水了。

  仙門不在乎奴籍,玉壺仙宗若是要人,還能許他什麼好處?

  他眉頭緊皺。

  而此時,謝紅塵忽從儲物法寶中取出一盆靈草,話風一轉,他道:「今日玉壺仙宗有一株仙草,名叫『功勞葉』。玉壺仙宗想請戴月姑娘培育此草,加強其藥效。若能達三倍以上,定有重酬。」

  戴月一臉茫然。

  謝紅塵向她示意,她站在人群之中,不知所措。身邊還有人提醒:「戴月姑娘,謝宗主叫您吶,您快去吧!」

  戴月一步一步走到謝紅塵面前,看著他手中的那盆功勞葉。她不敢伸手去接。

  謝紅塵溫和道:「戴月姑娘,請。」

  戴月顫抖著接過那花靈草,謝紅塵接下來的話又給了她一記重擊:「請戴月姑娘允許全鎮百姓陪同育種,也讓大家知道培育良種的艱辛與不易。」

  周圍百姓大聲叫好,戴月卻知道,在幾千雙眼睛之下,她完全做不了假。

  黃墅一臉不解,他並不知謝紅宗的用意。

  謝紅塵大步向黃壤走來,道:「阿壤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黃壤當即道:「自然。」

  她隨謝紅塵離開人群,謝紅塵終於問:「謝某有一事不解,還請阿壤姑娘解惑。」

  黃壤微微欠身,道:「宗主請講。」

  謝紅塵問:「黃家真正的育種名家,不是戴月,而是阿壤姑娘你吧?」

  黃壤心如明鏡,面上卻微微一滯,搪塞道:「宗主何出此問?」

  謝紅塵說:「這些年姑娘經管著黃氏的育種生意,花費了不少心血。據玉壺仙宗查證,成元初年之前,你曾有不少良種問世。但因著出自黃家,便都打著黃墅的名頭出世。你空有才華,卻並無聲名。成元初年,你輕而易舉便育出梁米,最終功勞卻由侍婢戴月冒領。」

  他語速不緊不慢,一邊說話,一邊留心黃壤的神情,道:「你身為主人,為何會被僕從冒領功勞?」

  那當然是為了你啊,夫君。

  黃壤心裡嘲諷,面上卻毫不顯露。她後退幾步,道:「宗主多心了。」說完,轉身離開。

  謝紅塵心中疑竇更甚。他這個人,素來眼裡不揉沙子,若說這一生唯一揉下的一顆……大概就是黃壤了。既鄙薄厭惡,又難以割捨。

  今日之事,他是不會就此罷休的。

  果然,謝紅塵非要抽絲剝繭不可。

  村民們日夜守著戴月,個個興致勃勃,想看她如何培育良種。甚至有說書先生已經忙著改書,準備第一時間說予世人知曉。

  戴月所需的一應器物,都由眾人提供。她如眾星拱月,被困在榕樹之下。

  大家都在談論這件大事,都道戴月將為整個仙茶鎮揚名。

  而謝紅塵經過黃墅身邊,卻嗅到神仙草的味道。

  這氣味他上次也嗅到過,但此時,黃墅手裡拿著煙斗,那氣味便濃烈很多。謝紅塵雖為劍仙,但也擅煉丹。他對藥草可比正常人敏銳太多了。

  這些神仙草的藥性,比平常強勁得多。黃墅這個抽法,必定成癮不可。普通的醒腦丹,根本不會有任何作用。

  謝紅塵掃了一眼黃墅的煙斗,也並不多說,但心裡卻有一個想法在緩緩成型。

  ——戴月與黃壤是主僕,她如何能冒領主人之功?

  如果主人有什麼把柄在她手上,那就說得通了。

  但黃壤會有什麼把柄呢?黃墅所抽的神仙草,顯然混有變種。如果這變種正是黃壤培育,用以毒害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是說得通的。

  更何況,黃墅抽神仙草成癮之後,確實也是黃壤把持了黃家。她有這個動機,也因此而得利。

  若是這一點讓戴月知曉,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威脅黃壤,讓出這些育種的功勞?

  謝紅塵越想越有理,只是黃壤為何要毒害黃墅?

  黃墅雖品性不端,但到底是她的親生父親。此女如此作為,未免令人齒冷。

  黃壤見他前往黃家的農田,知道他也查得差不多了。

  大抵,也應該放出自己的殺手鐧了。

  紅塵,你看無論夢裡夢外,我為了你,都是用心良苦啊。

  謝紅塵來到田間,果然在角落裡發現了一小塊土地,裡面正種著神仙草。

  他只略一打量,立刻便看出來,裡面混雜著少量的變種。他掐了一朵變種神仙草的花湊到鼻間細細一嗅,那藥效何止提升三倍?

  看來,此女也不能留。

  他帶著這花,正要回到榕樹之下,突然,有個婦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謝宗主。」婦人向謝紅塵深施一禮。謝紅塵眉頭微皺,認出這婦人也是土妖,問:「你是何人?」

  婦人道:「小婦人姓黃,名均。」

  謝紅塵在腦海中搜索這個名字,卻全無印象。婦人微笑著解釋:「我是阿壤的姐姐,與她同父同母。」

  她這般說,謝紅塵這才看清,她眉目間依稀是與黃壤相似。但其風情神韻,不可相提並論。謝紅塵問:「原來是黃均姑娘。你有話說?」

  黃均向他深施一禮,道:「無論宗主發現什麼,請不要傷害阿壤。」

  「哦?」謝紅塵這才來了三分興致,問:「為何?」

  黃均向他深深一拜,說:「宗主可知,這片神仙草下的土地,是什麼嗎?」

  謝紅塵無意聽她賣關子,並不答話。黃均只好說:「是我母親。我和阿壤的母親。」

  神仙草下,土地裡摻雜著細沙。謝紅塵驟然想起,土妖若是身死魂消,確實會化土成沙。他問:「你們土妖習慣用自己母親的遺骸種草?」

  「當然不是。」黃均像是陷入一段往事,道:「母親是家父黃墅的髮妻。她出自大家,下嫁給父親之時,遭全族反對。可母親執意與家中斷絕關係,陪著父親回到小小的仙茶鎮謀生。可沒了家世的靠山,父親很快就原形畢露。他開始大量納妾。無數的美人流水一樣進到黃家。」

  她憶起那段往事,語聲如暗夜的海潮:「母親哭鬧無果,只想生下男孩,以保住自己主母的地位。可是……她生下了我。父親忽視她,其他女人嘲笑她。她日日消沉抑鬱,後來更是性情暴躁。但她並沒放棄。她試盡了各種藥方,終於又懷上了一個孩子。」

  謝紅塵沒有說話,他知道結果。

  果然,黃均說:「她欣喜若狂,可十月懷胎,她生下了我妹妹黃壤。整個黃家沒有人看得起她。我爹的妾室,生下了一個又一個孩子。我母親要強,她還想要再生。可當時,她的身體已經十分虛弱。那些女人,人人輕視她。她著了魔一樣,連睡著都夢見自己生了個兒子。可父親卻再不來她的院子。」

  黃均的話停在此處,謝紅塵終於忍不住,追問:「後來呢?」

  「後來有一天,父親終於來了。那一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撞見了在母親房裡的我。」謝紅塵心中一驚,黃均繼續說,「他……玷污了我。母親喝完求子的神藥,回房時正撞見這一幕。」

  那是什麼景象,謝紅塵不能想像。黃均說:「可母親奈何不了他,她只能遷怒於我。她哭著罵我是賤人,是勾引親生父親的娼婦。啊,她抓住我的頭髮,扯掉了我一塊頭皮。」

  她笑笑,指了指頭上,那裡有一塊沒有頭髮的疤。永遠不會有頭髮了。

  黃均的聲音無悲無喜,淡淡地說:「從那以後,父親每次來母親院子裡,便都讓我陪他。漸漸的,黃家有人知道了這事,那些人用盡所有惡毒的話,羞辱我的母親。也羞辱我們姐妹。母親每次都忍著這些羞辱,回來便打我們姐妹。」

  謝紅塵沒有說話,黃均說:「那時候阿壤還小,挨了打也不求饒。傻傻地硬撐。終於有一天,母親拿了刀,要劃花我的臉。我用手擋了一下……」她撩起手臂,上面疤痕入骨,「阿壤突然衝過來,她搶過刀,用最惡毒的話怒罵母親。然後她拖著我,逃出了院子。」

  黃均笑著指了指這片土地,說:「我們就在這裡相擁而坐,不敢回去。等到夜裡,天黑了,我們終於決定回去看看。」

  謝紅塵問:「你母親……仍未消氣麼?」

  黃均抬起頭,仰視天空,許久才輕輕道:「她死了。等我們回去的時候,發現她死了。她用那把刀,挖出了自己的心。我跟阿壤就在旁邊,看著她靈力慢慢消散,化為黃沙。她熬了那麼多年,終於捨得死了。」

  「啊,父親沒有管她,還下令不准為她立碑安葬。阿壤將她化成的沙撒在這裡,後來就在這裡種了神仙草。」黃均沒有哭,她自始至終沒有流一滴眼淚。

  謝紅塵終於問:「你還好嗎?」他知道一個女子若是傳出這樣的名聲意味著什麼。

  黃均注視這片神仙草,像是在回答另一個人的問話,她深深吸氣,笑著說:「挺好的。阿壤掌管家業之後,就將我嫁了出去。我嫁得遠,很遠很遠。遠到那裡……沒有人聽說過我的事。我的夫家每一年都要買入良種,所以我有時候,也可以回來看上一眼。」

  謝紅塵沉默。

  黃壤始終沒有出現。這是她鋪給謝紅塵的真相。

  也是夢外的成元五年,戴月向謝紅塵隱瞞不言的事。此刻,她揭開瘡疤,血淋淋地伸給他看。

  為什麼要毒害自己的親生父親?

  黃壤冷笑,當然是為了掌權啊。在這樣一個泥潭,人性何其下賤?

  人若想要活出個樣子來,總是要想些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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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期待

  三日後,仙茶鎮。

  戴月再如何努力,還是沒能培育出那株功勞葉。面對圍觀的百姓,她終於神智崩潰:「你們看什麼?我不會,我不會育種!你們現在知道了嗎?滿意了嗎?」

  堂堂玄度仙子,竟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圍觀者大嘩。

  戴月一眼看見人群中的黃壤,她衝過來,想要抓住她的衣襟。可黃壤避開了——五年武道,雖說只是打了個底,但也不是戴月這丫頭能抓住的。

  戴月抓了個空,她哭道:「為什麼?戴月多年以來服侍十姑娘,也算盡心盡力。十姑娘為什麼要害我?!」

  事到如今,她恨極了黃壤,自然也想要當眾揭露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瘋了一般喊:「你以為我會讓你好過嗎?你……」

  可是她話到這裡,就被謝紅塵打斷——謝紅塵想要讓她閉上嘴,恐怕有成千上萬的法子。

  戴月張著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只能流著淚,看著周圍人對她指指點點。

  「諸位。」謝紅塵的聲音響起,挾裹著鎮定人心的力量:「戴月所謂的育種,只是一場騙局。這些年她一直偷取……」他看了一眼黃壤,繼續道:「黃家十姑娘黃壤的育種成果,以此居功。而黃家十姑娘,因為與她主僕情深,一直不忍拆穿。」

  他字字有力,向眾人揭露真相,但……終究是有所隱瞞。

  戴月想要分辯,想要將黃壤培植神仙草變種毒害親生父親之事公之於眾。還有黃壤是如何對付自己的親妹妹。這麼多年來,她跟在黃壤身邊,知道她太多秘密。

  這些事,哪一件說出來,也夠讓仙茶鎮沸騰好一陣。

  但是她說不了話,她拚命想要嘶喊,但喉嚨裡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黃壤就站在人群中,注視著謝紅塵。謝紅塵感覺到她的目光,不知為何,心中微微悸動。

  內心有一點隱秘的期待,可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

  他自認絕非挾恩圖報的人。他做這一切事,只不過為了懲惡揚善。然而他目光掃過人群,卻見黃壤向他微笑。

  謝紅塵處理這些事,還算周到。

  依他之見,戴月是必然不能留的,否則她早晚揭露神仙草變種之事。他說:「狐女戴月,以奴欺主,已不能留。十姑娘想要如何處置?」

  他遞了話,黃壤只需要將人交給他處置便是。便是黃墅也絕不會反對。戴月心中涼透,她知道以黃壤的性情,自己必無活路,頓時吱吱哇哇,卻苦於說不出一句話。

  黃壤站在人群之中,周圍眾人的目光也不約而同地向她看來。

  以黃壤的心性,自然絕不會留此後患,但是她輕聲道:「阿壤感激謝宗主。戴月這個丫頭,雖有不是,但她跟隨我很多年了。好歹主僕一場,也有多年情分。阿壤想,就將她打發去李家莊,看守莊園。」

  戴月怔住,這顯然不是黃壤的一貫作風。她不是個會拖泥帶水的人。

  謝紅塵也覺得此舉不妥,他問:「為何遣往李家莊?」

  黃壤說:「她的亡母葬在李家莊。她一生心高,守著亡母遺塚,想必日子也好過些。這芸芸眾生,得以為人,也並不是誰生來就想要勾心鬥角、你爭我奪的。想來縱然心有惡意,也只是世事所迫罷了。畢竟人若曳尾於泥潭,所見自是孑孓,只有攀登於靈山,方可遇鳳凰。」

  果然,她這一番話,謝紅塵十分動容。他沉吟片刻,道:「十姑娘至純至善,令人感佩。」

  至純至善?

  黃壤面上謙遜,心中發笑。謝紅塵是喜歡這種女子的,心思純善、諸事不爭。他理想中的女子,其實就是這樣,白璧無瑕,不染纖塵。

  「那麼,便將此女押往李家莊,為其母守靈。黃公,」謝紅塵看向黃墅,問:「可好?」

  這句問話,顯然只等待一個肯定的回答。

  黃墅跪地道:「黃某家風不嚴,竟養出如此惡僕。讓謝宗主和諸位鄉親見笑了。」依著黃墅的心思,他當然是想要打死戴月的。

  這賤婢害他人前出醜,豈能饒恕?

  但是如今這大庭廣眾的,他哪敢多說?

  他看了一眼黃壤,心裡疑問重重。戴月這賤婢,這幾年名聲躥得確實快。但若說她敢搶自己女兒的功勞,黃墅還是覺得,她沒有這個膽子。

  黃墅只是不理事,他又不是蠢。這幾年黃家除了他,便是黃壤說了算。便是她那些個兄弟姐妹,誰敢在她面前說嘴?何況是個丫環。

  他看了一眼黃壤,黃壤自然也同他一併跪下,說:「此事皆因我而起,還請宗主莫要怪罪爹爹。」

  謝紅塵不由上前兩步,他微微傾身,扶起黃壤,道:「不必如此。」

  黃壤順勢起身,她本是拱手謝罪,謝紅塵一攙扶,她的指尖便輕輕搭在他手心。那般嬌羞而得體,仿若蜻蜓點水。

  謝紅塵盯著那水潤中微微帶了一點粉色的指尖,心中充滿了怪誕意味。這個人,這樣溫柔順服的姿態,真是太熟悉了。

  黃壤的指尖在他掌中輕輕滑過,趁機道:「戴月犯下重罪,以後去了李莊,恐怕也不好過活。我一女子,人微言輕,宗主……能否陪小女子送她前往李莊。有宗主金口玉言,她在那裡總算也有一條活路。」

  她言辭之中,字字句句,仍是為了戴月考慮。旁邊黃墅忙道:「這惡僕本就罪該萬死!你豈能因她而再次勞動謝宗主?不識禮數!」

  黃壤忙低下頭,道:「女兒知錯了。」

  然而,謝紅塵卻道:「你不僅善良,而且心細如髮。」隨即,他轉頭看向戴月,道:「走吧。」

  黃墅一頭霧水,按理而言,謝紅塵怎麼可能顧忌這點微末小事?可他偏偏一口應允!黃墅看看他,又看看黃壤,驀然之間,一個想法冒出來,沖得他頭腦暈眩!

  前些日子,黃壤曾對他說,自己心存遠志。

  難道這丫頭真有這本事?!

  所以從成元初年,她故意讓戴月搶功頂替,一直到今日謝紅塵揭穿真相。五年來,這臭丫頭一直在演戲?

  黃墅腦子裡一道閃電劈過,他再看向黃壤,頓時道:「小人派兩個長隨,一路押解惡僕。」

  謝紅塵沒有拒絕,黃墅心中狂喜——他知道謝紅塵是條多大的魚。

  若是自己女兒能同他結親,那自己……簡直不敢想像。

  這樣橫降的福緣,讓他那昏聵的腦袋都清醒了不少。他暗自吩咐押解戴月的長隨,只需遠遠押著,不准打擾黃壤和謝宗主說話。

  於是黃壤得以陪著謝紅塵,自仙茶鎮出發,去往李莊。

  以謝紅塵的腳程,李莊幾乎是近在眼前。但他收起了所有的手段,與黃壤步行。押解戴月的長隨果然離得遠,是絲毫不會影響二人的距離。

  黃壤落後他半步,以示尊敬。謝紅塵行走在前,面色沉靜,心裡卻思緒紛亂,一時之間,竟然無話。

  「宗主親自出面,為阿壤主持公道,阿壤十分感激。」黃壤語聲漸低,似是幾番猶豫,她說:「但……阿壤愧對宗主一番盛情。」

  「什麼?」謝紅塵問。

  黃壤說:「以宗主之睿智,必然已經想過,為何戴月身為侍女,卻能威脅於我。」

  謝紅塵心中輕輕動了一下,他站住身形,回頭再看這個女子。

  只見她一身淺金,溫暖如豐收的麥田。他的聲音也柔和了些,問:「為何?」

  黃壤跪地,向他深深一拜,道:「我……因為……」

  她珠淚搖搖欲墜,謝紅塵竟然不忍再問。他道:「你若不願再提,便也罷了。」

  黃壤埋下頭,她深深吸氣,道:「戴月之所以能要挾我,是因為她發現了我混雜在神仙草裡的變種。這些年父親之所以昏昏沉沉、不掌家事,正是因為他吸食了我種植的神仙草。」

  她字字真誠,謝紅塵因為早就知情,倒是無心怪罪。他說:「你為何如此呢?」

  這話他問得平靜,想來黃壤的回答,也無非是將幼時苦難再重復一次。

  黃壤說:「我幼年頑劣,觸怒母親,以至母親身死。多年來,我耿耿於懷,既怨恨自己,也遷怒父親。我……我想要與他一同去見母親,這才在煙絲裡摻入了變種的神仙草。可數次下來,我下不了手。他畢竟是我父親……」

  她掩面痛哭,卻絲毫不提黃墅的罪孽。

  謝紅塵斬妖除魔多年,其實心腸十分冷硬。但聞聽她這般言語,卻心中溫軟,他輕握黃壤的手腕,將她扶起來,勸道:「錯不在你,不必自責。」

  錯當然不在我!黃壤心中冷笑,她不殺黃墅,是因為黃墅不能死。

  黃家雖然只是仙茶鎮一個小門戶,但若沒了家主,憑她一個女兒家想要主事,那可太難了。到時候她不僅要彈壓不服管束的兄弟姐妹,還要抵禦其他各族的攻訐排擠。萬一有人將她弒父之事告到仙門,她說不得要為此賠上性命。

  若非他還有這點用處,我不僅要他死,還要他像我母親一樣,挖心剖肝、曝屍荒野!

  啊,我又著相了。黃壤緩緩平息自己的怒火。

  這便是謝紅塵最為不喜之處。謝紅塵希望自己的妻子視仇怨如逆境菩薩,不怨不恨。而黃壤身處逆境時,會露出一口尖利的毒牙。

  現如今,黃壤字句都是自責與悔恨。

  她一味只是責怪自己,悲痛卻仁慈。謝紅塵說:「只是此事若讓黃墅知道,他恐怕不能饒你。」

  黃壤低下頭,許久道:「他畢竟是我父親,我的身體髮膚,皆他所授。我損及上親身體,已是不孝之至。便是他要打要殺,我也認了。」

  謝紅塵輕輕放開她的皓腕,道:「你就從來不為自己打算嗎?」

  黃壤目光低垂,道:「我這樣的女兒家,生來命不由己。哪裡有什麼打算呢?」

  謝紅塵一時心動,脫口問:「你就沒有想過離開黃家,前往別處?」

  他話說到這裡,一種情緒在慢慢堆積。如果……如果面前這女子訖請他收留……

  如果這樣的話,自己會拒絕嗎?

  一時之間,他心中搖擺不定,竟是沒有答案。

  黃壤抬起頭,目光軟柔地凝望他。那美目猶自帶淚,佳人若帶雨梨花。謝紅塵心中突然覓得一個回答。或許,那也不錯吧。

  他安靜地注視面前人,等待她出口相求。這些年,他遇到過太多女子。他其實很知道自己對女子有著怎樣的吸引力。

  往日裡他並不曾心動,偏偏今日,卻有一種想要為她遮雨的慾望。

  二人四目相對,他甚至連接下來黃壤的話都已經想到了。

  無非是希望隨他離開黃家,從此哪怕為奴為婢,風雨跟隨。

  ——這樣的女子,他也經歷太多了。只是謝宗主並不留戀女色,他身邊一直十分乾淨。

  果然,黃壤後退兩步,再度跪拜他。她說:「小女子受宗主搭救之恩,無以回報。」那一瞬間,謝紅塵心裡居然有一絲喜悅。他翻撿著這幾縷欣然,頗覺新鮮。

  而黃壤接著道:「小女子厚顏相求,希望拜謝宗主為師,修習劍道。從此以後,捨棄凡心,如宗主一樣鏟盡世間不平。」

  ……謝紅塵如被一劍穿心,久久無言。不對,不該如此。可……為何不該?她心有此志,乃是正道之幸事,有何不該?

  一股說不清的情緒攥住了他,謝紅塵驚退一步,喃喃道:「拜我為師,修習劍道?」

  黃壤抬頭,拱手道:「正是。請宗主成全。」

  這真是太荒謬了。可也說不出哪裡不對。

  自己是在期待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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