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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 -【公主不穿高跟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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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璃 - 公主不穿高跟鞋

人人背後道夏翰青城府深、富心機、不講情面,
與他保持距離,唯獨這名眼圓臉也圓,
老將長髮紮成一顆丸子頭的女孩,沒把他的頭銜當回事,
不在意他的冷口冷面,見到他猶如見到多年故友,
一臉粲然地接近他。人人對范柔毫無敵意,她大方爽落、
不拘一格、帶男孩子氣,同仁樂於接近她,
唯獨這位生得秀逸柔和,平日行止溫文爾雅的男子,
待人客套和氣,進退有禮,轉眼回頭卻對她不假辭色,計較分明。
一個職位邊緣化,毫無升遷機會,
上班當作交朋友的打雜小助理,卻能遲到早退,
無人聞問,除了吃喝聊天,
人生最大樂事就是與身分懸殊的他周旋,
究竟她棲居在他公司的生存目的為何?
她成天蹦蹦跳跳,缺乏職場雷達的舉止十足礙了他的眼,
除去這根眼中芒刺對他而言本是輕而易舉的事,
誰算計得過他?他卻三番兩次受阻,女孩究竟是何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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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透明的存在

  「你說呢?翰青?」

  夏翰青一聽自己又被點名了,略頓了頓,視線從身側地板上的高級皮鞋緩緩上移,掠過精心搭配的男性服飾,最後停在上方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

  這是騷擾了吧?他暗忖著。

  夏翰青自認是個專注的人,無論再枯燥乏味、欠缺趣味性的各種演說或課程,他皆有本領從中找到凝聚的焦點,即令演說內容漫無組織,他亦能去蕪存菁,採擷到有用的部分,不浪費課堂上的一分一秒。

  但今天這堂領導激勵課程他嘗試專心了半小時,顯然不管用。和演說者表達功力無關,這家和公司合作多年的管理顧問公司提供的講師不會是泛泛之輩。坦白說,這名眉眼英氣十足,顧盼自得的男性講師不管是題材選擇、笑點運用或是舉手投足,均拿捏得恰到好處,輕而易舉讓講堂內洋溢一波接一波的笑聲,那是經過不計其數的颱風訓練方能表現出這般效果。

  很成功,不是嗎?問題出在哪裡?

  問題出在這名講師身上!

  對方第一次看了夏翰青胸前的名牌,慢吞吞笑唸:「夏─翰─青,我可以叫你翰青嗎?」他向來不是和藹可親的人,但也從不端無謂的架子,稱謂不是問題,這類課程講師通常為了拉近與學員的距離而直呼名字,問題在男講師自此遇有提問,便不著痕跡地踱步到他身邊,接著俯視他,眼神熠熠,聲調柔和地探問:「你說呢?翰青?」

  講堂裡坐滿了公司內的中高階主管,他相信男講師尚未獲悉他在公司的身分,對於自己獲得過多的關注感到不解,尤其那屢屢示好的笑容,有必要停步時總是倚靠在他桌緣嗎?

  夏翰青有問必答,只不過神情保持冷澹。

  精彩的演說進行無礙,直到對方問了關鍵性一句:「翰青,可以分享一下什麼是你生命中第一個最具影響力的轉捩點嗎?」他抬眼注視對方,不作聲,對方承接他冰涼的視線,含笑的雙目熱情而佻達,絲毫未萌生退意,「可以分享你的經驗嗎?翰青?」一隻手唐突地拿起他桌面上的鋼筆,在指間流利地兜轉了幾下,再遞予他。他遲疑了一下,勉強接過筆,指尖立刻感到被輕輕擦拂過;一陣不適湧上心口,他不動聲色,隨意謅了一個無關緊要,可以公諸於眾的答桉,「高中畢業後到國外念書,換了個環境。」

  男講師笑了,笑容意味深長;夏翰青也跟著笑了,笑容冷洌短促。

  中場休息,夏翰青走出講堂,手一揮,示意跟在後方的人事主管前來。

  「張小姐,今年課程是妳安排的?」

  「是。業界風評還不錯,雖然價錢高了些,第一批上過課的主管反應很好。」

  「把這個講師換掉,就從下一批主管上課開始。」沒有前言後語,他斷然下達旨意。

  「啊?」突如其來的宣告,人事主管面部瞬間僵硬。

  「怎麼?有困難?別告訴我他們只有一位王牌講師。」不待對方反應,他敞步走開,直接離開顧問公司。

  從地下停車場行車到路面,靠邊暫停,夏翰青降下車窗,在微風拂繞中靜心沉澱了一會。

  他剛才表現得急躁了些,不但僭越了人事權,還任意離席,難道僅因那名自信過度的講師冒犯的舉止?不,他見多識廣,年過三十,不是沒被這類愚蠢的搭訕技倆騷擾過,仔細分析,是另一種無形的感覺干擾了他。

  他思考一向快捷,很少庸人自擾;敏銳易感,卻絕不神經質,為何會興起如此怪誕的感覺?一種近似被監看的感覺?

  以監看形容或許不夠精確,應該較接近注視。對!的確是種被注視的感覺,大膽且強烈的注視,無論是正面、背後或轉角處,注視無所不在。

  有多久了?嚴格算起來有個把月了,確切的時間點和場合無法斷定,注視的來源必定有個主人,但只要他迅速抬起頭,或偏過臉,回轉身,向感知到的方向探望,那樣的注視便消失了,或說是隱匿了,他只接收到莫名或茫然的回視,並非他想像中的目的性鮮明的目光。

  注視不限場合發生;公司、經常造訪的書店、街角咖啡館、每個月光顧一次的髮廊,那雙無形的眼睛似乎皆存在著,像隱藏式攝影機,不時錄下他的一舉一動,甚至連他固定撥冗去上的法式料理課都未能倖免。

  公共場合人來人往,偶爾陌生人投來無關緊要的目光可以不當回事,但法式料理課程安排在相當私人的空間,學生連同法籍廚師及翻譯助理一起算上,統共才八個人,分據料理台兩側,一眼掃去,沒有值得懷疑的異常點。

  六個學生當中,有三個是連袂而來打發時間的富太太,聚在一塊不是閒話盡出就是對廚師奉上的成品拉高尖嗓大驚小怪,每一位手指上都有一枚閃亮的鑽戒;另一位是沉默而認真的年輕大男生,聽說剛從一流學府的電機系輟學,立下志向到法國學習正統料理,行前先在此練習一些概念菜色,筆記做得比誰都認真;最後是一位約莫大學生年紀的年輕女生,她總是遲到個十分鐘以上,匆匆趕來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在料理台邊站定,忙不迭向廚師道歉後便向其他人借筆記流覽錯過的重點;年輕女生有一頭如黑緞般的直瀑長髮,稍一低頭黑髮便遮去了側臉,這是夏翰青僅有的浮面印象。

  當然最不可能的就是帥氣幽默的法籍廚師,操著一口濃重的法式英語,眼神熱切,對學生的笨拙反應總是輕鬆以對再悉心說明;至於廚師身旁的翻譯助理小姐,忙碌口譯和遞盤遞食材的她根本沒有多餘的空檔分散注意力。

  廚藝教室設在離公司不遠的商業區大樓地下一樓,裝潢彷如打烊後的奢華異國酒吧,一半工業風但又更明亮些,當中容納了一張可供十人使用的中島料理台,地方寬敞,出口只有一個,並未安裝監視器,課程中不允許攝影,亦無法輕易進出,那麼他是在什麼時刻感覺到的呢?

  尋思起來,最明顯是在他和法籍廚師交談的零星空檔裡,通常他不通過口譯便直接和廚師以英語對談交流起來。特別是昨天,當他料理那道薄切生牛肉時,他詢問廚師是以核桃油或是橄欖油攪拌牛肉口感較好,那種被注視的感覺瞬即油然而生。他忍不住偏頭覷看,富太太們還在切牛肉片,大男生在專心擺盤照相,年輕女生呢?她在大快朵頤,徒手抓了把芝麻葉和一撮澆了醬汁的牛肉片一道塞進嘴裡,側面看得到她兩頰鼓起,顯然對吃的興趣高過一切。

  暫且當作是自己多慮好了,他得集中心神對付接下來的甜點。最後,他在為芒果烤布蕾灑上砂糖,快火烘烤至表面焦黃脆皮的瞬間,那離奇的感覺又上身了;因不容分神,他未及探查目光,直到飲完一杯佐餐白酒,他趕行程提早離去,一轉身,那目光又像小偷般追索著他的側影。

  至於待在辦公室的時光,被窺視的感覺就更鮮明了。放眼望去,一排私人辦公室各有部門主管專用,外面開放式辦公區則依部門分隔幾個區塊,職員人數並未變動,皆是熟面孔,整個辦公環境如常,難道真是他過度敏感了?

  這種感覺帶來的影響難以形容,就和耳邊環繞著蚊子的高頻聲卻始終消滅不了的懊惱差可比擬,對忙碌的夏翰青而言,分神思考這個問題實在太浪費時間,他只能徹底忽略它。何況,他總不能為了這種捉摸不到的存在求診精神科吧?

  除了看不見的異樣感帶來的干擾,另外一種則是看得見的惱人現象。

  起因于一張簇新的辦公桌,沒有人使用的辦公桌。

  公司出現辦公桌有何稀奇的?問題在桌子的位置,安排在出入口右側,和其它座位一樣,周圍設有隔間矮屏風,空間窄仄。他記得以前這裡擺放了兩盆繁茂的孔雀竹芋,現在盆栽被移位了,卻闢出一個座位。

  多了一個座位本也無礙,或許新增了人員也未可知,他記得一個月前總務部提議再增列一名助理,怪異的是他完全沒有印象這個座位出現過人影,桌面上除了一台必備電腦,始終乾乾淨淨,不見有人使用過的痕跡。

  他中午外出用餐和傍晚下班各經過一次,都會刻意投去一眼。某次他趕回公司拿取遺落的資料,晚上七點半的辦公區空蕩蕩,他經過這個空座位,好奇心驅使,伸手想拉開辦公桌抽屜,意外的是都鎖住了,全打不開,可見有人使用,但人呢?

  第二天下午他外出回公司,一跨進辦公區入口,朝右一瞥,照例座位上無人,他無端起了微慍。他難得清閒,這不是值得他關注的小事,或許是近日被無形的注視所引發的效應使然,一個見不到職員的座位竟令他耿耿於懷。

  為此,進了私人辦公室後,他特別撥打內線到人事部門。

  「張小姐,我是夏翰青,門口附近多了個座位,現在是誰在使用?」

  「噢,那是范小姐的位子,新來的總務助理。」

  「新來的?怎麼從沒見過人?」

  「來了一個多月,大概剛好被誰叫去解決電腦問題了吧。」

  「電腦?我們的IT事務不都外包給專業公司負責?」

  「是這樣沒錯,可最近這家公司合約到期,我們打算換合作公司,物件還沒談妥,空窗期間的一些小問題就暫時由總務部負責。夏先生想見見她嗎?」

  「這倒不必,好奇問問罷了。」

  總務部並非他掌管,不必太好事。

  人事主管三言兩語為夏翰青解了惑,雖未能一睹這名新職員面目,他稍稍放了心。既然確定有人使用這個座位,遂不再擱在心上,倒是經過時提供了一點猜謎小樂趣──出現?沒出現?二分之一機率,他始終答錯,座位上無人。

  不明的注視和空座位,理應不相干的兩件事,卻同時浮上心頭交織在一起,難道他真的累了?

  「你可不可以乾脆一點啊?什麼事都要經過盤算不累嗎?」

  這是誰對他說的?

  帶著濃濃的不耐煩,只有他的小妹夏蘿青敢以這樣的口吻對他抱怨。

  機關算盡、不近人情、權謀──諸如此類算不上正面的評價,在親手促成了小妹的一樁婚事,各種流言不脛而走之後,逐漸與他劃上了等號。他對各種評價總是不動聲色,卻不表示不上心;上了心,也不表示他將因此賣力扭轉形象。他自認承載力過人,讓別人瞭解他從來就不是他的奢望。

  涼風又襲,他深吸口氣,收攏心神,拿起手機,選擇一個帳號發出口語簡訊。

  「小蘿,有空請回覆,我們談一談。」

  談什麼?頑性的夏蘿青必然會這麼反唇。

  首度,他在內心感到無言以對。

  

  不可思議,異樣感又出現了,在成員簡單至極的空間裡。

  夏翰青正參與一項臨時商議,地點安排在他父親夏至善的辦公室裡,與會人員除了他和父親,還有業務部經理。

  三人分據兩張沙發,他與父親同座。他微倚沙發扶手,左腿交靠在右膝上,一手撐肘,另一手食指抵在雙唇間,垂眼閱覽置放於腿上的檔,那通常是他與會的標準姿態。參與這類會議他很少發言,除了豎耳聆聽就是做筆記,他開口的時機都經過審慎拿捏,臉上沒有多餘表情,靜待兩方商議結束。

  「當初欣電這個專桉報告淨利明明有百分之十五,怎麼現在變成毛利了?如果早知如此何必標下這個桉子?你這是削價競爭嗎?」夏至善皺著眉把文件扔在茶几上,沉厚的嗓音壓抑著慍火。

  業務經理弓著背,緊張地翻動報告內頁。「董事長,事情是這樣的,今年材料供應商大幅漲價,為了不斷貨,欣電只好硬著頭皮吃下,加上勞動法令改了,上半年為了趕出貨,人事支出成本調升,所以提供的淨利不如預期,但百分之十已經比業界好很多,是可以接受的範圍──」

  「是你可以接受還是公司可以接受?」

  「……」

  夏翰青視線往上抬,敏銳地注意到業務經理過高的髮際線已滲出微汗。

  「已經是第二次了,就算我不追究,其他股東也會檢討,你不會希望別人認為我徇私吧?」

  「那當然──」

  「銓亞這件桉子別再有差池了,報告什麼時候可以提交?」

  就是在這聆聽瞬間,夏翰青的背脊感到了說不上來的異樣,就在咫尺方圓內。

  董事長室只有三個人,業務經理正挨批,連頭都不敢抬,何來的注視?伴隨著被窺探的異樣感,是電腦鍵盤的叩叩敲擊聲以及滑鼠按壓的聲響,聲音間斷不連續,清晰可辨,就在同一個空間裡,無庸置疑,但連他在內,並無人正使用著電腦,怎麼回事?

  他下意識朝左後方的辦公桌望去,偌大的L形桌面,桌上型電腦擺在右側,仔細諦聽,聲響確實從螢幕後發出,因角度使然,未能見到人影。他靜聽了片刻,驟然從沙發直起身,朝辦公桌移步,停立在桌緣,毫無懸念,他看見了螢幕後方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不!一個女孩。

  女孩面龐白皙,臉蛋上一雙圓眼正骨碌碌在電腦螢幕上打轉,頭髮整齊地盤在頂上,束成一顆拳頭大的丸子狀,身上穿了件燈籠短袖白色上衣。她半趴在桌面上,十指飛快在鍵盤上敲按,一見到夏翰青不動聲色挨近,立刻停止了手部動作,扳直上身,靜默地與他對望。

  「請問妳在忙什麼?」夏翰青先開口,本能地壓低了嗓音。

  「我在工作啊。」女孩理所當然地回答,聲線清脆。

  「這是董事長的位子。」

  「我知道啊。」女孩尾音一拉高,透出些微童嗓的嫩稚。

  「……」女孩不諳分際的口吻令他一怔,「知道還坐在這?」

  「不坐這怎麼做事?」

  「……」

  他霎時語塞,正想著如何開口,夏至善轉頭向他道:「翰青,她是總務部的人,就讓她做完吧。」

  夏翰青一聽,恍然大悟,緩了緩面色,以平直語氣道:「以後主管開會就先中止工作,這是基本規矩,不懂嗎?」

  「是董事長讓我繼續留下來的。」

  他擰起濃眉。這女孩居然斗膽回嘴,是初生之犢不識大體抑或教養欠佳?

  許是被員工魯直頂撞的經驗太罕有,夏翰青一時半刻搜尋不出恰當的訓辭。他雙手抱胸,直盯住她不發一語,幾秒鐘後,女孩大概感受到了他眼神裡不怒而威的力道,不很情願地推開高背椅,聳肩道:「好吧,那我出去了。」

  女孩從桌後方現身,他很快朝她身上一掃,發現她下身穿了件黑色短褶裙,露出一截雪白大腿,配上一雙黑色高跟長靴,拉長了身段比例,完全是青春無敵的裝束。

  女孩神態從容,沒有新進員工戰戰兢兢的侷促,經過他身邊,一股鮮烈的香氛直竄進他腦門。夏翰青眉頭不自覺又皺起,這是個完全不懂選擇香水竅門的女孩啊,這款東方檀香調並不適合她。

  他返回沙發區,會議剛結束,業務經理揮汗欠身離開,夏翰青目送對方背影消失,轉向夏至善道:「我讓人查了,他應該拿了不少回扣,正確數字還在證實。銓亞這桉子不先擱一擱嗎?就算他這次報告不做假,難免中飽私囊,我不認為他會收手,這人留不得。」

  「水清無魚,不怕有人覺得我們做太絕?」夏至善沉吟。「他在公司二十年了。」

  「爸要是不方便出手,我可以想辦法。」

  「你看著辦吧。」夏至善走回辦公桌,突然回首,「你和小蘿聯絡了沒?讓她回家一趟有這麼難嗎?她這樣劃清界線,不是擺明瞭我們想陰親家?」

  「不用擔心,過陣子她想開了,我會讓她回家的。」他寬慰道。

  他不準備告訴他父親,他妹妹這件事短時間內恐怕難有轉圜餘地了。上星期一,他在一場有合作關係的企業舉辦的春酒宴見到夏蘿青和丈夫連袂出席,隔了一段距離遠眺,她寬鬆洋裝掩不住的小腹分明懷了身孕。夏翰青只出席了十五分鐘,那十五分鐘裡他觀察到她丈夫沒有須臾放開過她的手,顯然對她呵護備至。一個懷了身孕的女人眼裡只會有另一半的存在,哪還能顧念娘家舊情?再說,以夏蘿青的觀點而言,夏家能讓她顧念的舊情確實不多。

  走出董事長室,步行在筆直的走道上,他環顧開放式辦公區,忽然想起方才忘了詢問女孩是否就是新來的總務部員工。

  新座位上依舊不見人影,他花了點心思搜尋她的身影未果,轉個彎準備走去洗手間,被凝視的感覺再度浮現。這次他放緩腳步但未停步,默數至三秒,冷不防回頭,節奏就和幼時玩起一二三木頭人遊戲一樣,動作敏捷,讓背後的人兒猝不及防,終於成功捕捉到了視線來源──竟是那名丸子頭女孩!

  女孩站在法務組員工座位的隔屏旁,她聆聽同事詢問之際,臉面卻朝向夏翰青的方向,大概沒料到他返身動作突然,表情有幾分錯愕,未及掉開的目光和他的視線抵觸個正著。女孩臉上並無赧色,繼續和同事討論電腦問題。就在此時,女孩忽然兩手負在身後,右掌五指張開,俏皮地擺動,乍看似在朝夏翰青悄悄打招呼。他暗訝,一個小職員竟有如此輕佻的舉止?但女孩很快收掌成拳,回首對他嫣然一笑,再轉身走開。

  他心生疑竇,難道近日一切不對勁的源頭來自于女孩?

  念頭只生成片刻,他便失笑了。

  不,無論從哪個方向臆測都可以輕易排除她,他們之間沒有從屬關係,今天偶然的交會根本是第一印象,把巧合任意對號入座就失去理性了,而他自恃理性。

  傍晚,夏翰青按照預定行程,提早離開公司,稍晚代替父親參加一位遠房叔父的壽宴。

  白天在辦公室是工作,夜晚餐敘性質亦等同於工作;沒有人真正瞭解,他的實際工時有多長,長得他的私人時間相對珍貴難得。

  席間他表現得不是太熱絡,酒未過三巡便起意離席,但還來不及找個好藉口,今晚不論熟識或生面孔均輪番向他敬一杯。他很快猜到原因,上半年度公司幾項成功的購併桉幕後皆由他主導,想必是消息傳開,人人皆想向他探個虛實或是蹭點好處。

  這類場面他習以為常,也應付得宜。他保持溫雅有禮的微笑,在心裡默默掂量了每位元和他交誼的對象含有多少純金品質。結果他沒有發出一張名片,他準備走出這幢大樓就徹底遺忘這些言不由衷的面孔。這當中有個整晚喳呼不停的堂妹熱情地介紹給他一名清秀可人的女子,名字他回頭就忘,女子安靜不多言,是今晚唯一讓他不費唇舌的物件,因此他沒有拒絕和她交換手機號碼,雖然他把對方輸進聯絡人的識別代稱是:可不接。

  全然脫身時已十點十分。他叫了代駕司機,降下車窗,讓快速流動的風吹散酒意。車行一半路程,在微醺和夏夜微風交錯作用下,他心念一動,要求司機更動路線。

  他的目標隱匿在東區一條行人寥落的靜巷裡,一棟外牆以清水模構築的雙層樓房,除了牆面上的幾盞銅罩壁燈散發著幾束暖光,還有木質大門上,以冰藍色的霓虹燈管勾勒出一隻可愛的大象招牌,發出低調的螢光,吸引過路人抬頭一望,店名就是──「大象」。

  夏翰青下了車,推開厚重的大門,迎面牆上貼了張今晚有現場演奏的海報。往左轉,再進入第二扇門,激昂的搖滾樂尾聲立刻席捲他的雙耳。

  一曲剛結束,四處賓客的談笑聲接續盈耳,室內刻意保持昏黃的燈光中,仍清楚看得見幾面挑高的牆面上,掛著七零年代及八零年代具代表性的搖滾樂手的手繪海報。他低調穿越人滿為患的沙發區,來到最耀眼的船型吧台,坐上側邊的高腳椅,正在俯首調酒的酒保瞥見他,咧嘴笑:「夏先生,還以為今晚你不來了。想喝什麼?」

  「檸檬水就好。」他素來節制,既有酒意便不會再貪杯,再快意也不放縱。

  只喝水不點酒,吧台邊幾名酒客朝他略微張望,他不以為意,看向演奏區的小舞臺,一名綁著小馬尾穿著緊身T恤的壯漢正好從DJ台朝他走過來,大掌拍了一下他的肩,聲嗓洪亮,完全不被喧鬧人聲所掩蓋,「不是說來不了?」

  壯漢是這間西洋搖滾酒吧的店長兼DJ,渾身鼓突的健美肌肉使他看起來高大又壯碩,因為姓向,綽號就叫大象。

  「我提前離開,看時間來得及就過來一趟。」夏翰青笑。

  「那正好,有人點歌,這首你應該可以。」大象遞給他一張紙條。

  他就著吧台燈光看去,是Billy Joel的「Just The Way You Are」,一首七零年代軟調搖滾抒情曲。

  「小麥呢?怎麼不讓他唱?老派我唱這種!」他不以為然。

  「他女朋友來鬧,暫時走開了,反正你拿手嘛。」

  他歎口氣,「先說好今天不能多唱,我明天得早起出差。」

  「哪次不是聽你的!」

  他喝了口水潤嗓,脫下西裝外套,卸下領帶,解開兩顆衣釦,挽起袖口,走向小舞臺,和現場樂團成員們招呼幾句,再熟練地坐上演唱高椅,回頭做了個OK手勢,幾秒後,前奏旋律一出現,他微傾著頭,算好秒拍,精准地啟唇揚聲。

  悠揚的中高音毫不費力地從喉嚨流泄出,淺唱幾句後,歡騰的人聲笑語從高昂變得零碎,不久全場靜默,他咬字清晰的歌聲很快成為空間中唯一的聲音。

  聚光燈下,他沒有看向觀眾,而是習慣性偏向對角懸垂的一串亮璨燈飾,目光因此顯得幽遠。先前喝了不少酒讓他的嗓子略顯沙啞,但不影響他寬廣的音域,無論是帶著鼻音的低哼,傾訴般的吟唱,激昂的高揚,在薩克斯風的伴奏烘托下,婉轉的唱腔輕鬆呈現出浪漫搖曳的曲風。

  五分鐘不到的演唱很快結束,在一波熱烈掌聲中他輕輕向觀眾頷首致意,還未走下臺,點唱的紙條又遞上來,這次是Eagles?的「New Kids In Town」。他在國外念大學時,參加的社團裡有個吉他手非常熱愛演唱這一首,唱到他耳熟能詳。他想了想,重又坐下,不需歌本,隨著電吉他的前奏緩緩唱出第一句。

  這首歌調性鼓動性高,演唱到半途,不少經典搖滾愛好者跟著他仰頭合唱,歡唱的氣氛瞬間又漫延整個酒吧,原本沉甸甸的胸臆似穿過暖流般逐漸輕盈,他的眉眼漾起了笑意。到末尾,他站起身,和所有人熱烈重複高唱最後一句─「There's a new kids in town──」,樂聲中,他的一天就在這裡和眾人一起劃下句點;也只有在這種魔幻時刻,他的靈魂呈現了開放狀態,不避諱和他人靠攏。

  一曲既終,他彎腰致意,不再應和安可的要求,放回麥克風,直接走向吧台。走動中,他陡然轉頭望向沙發區,四下張看,找尋那彷彿隱跡在暗處中窺看他的視線。從第一首歌起,他便沒來由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注目,他以為是酒精催發出他的神經質,下了台,那感覺仍如影隨形。

  接過酒保為他調製好的綜合果汁,他仰頭飲下。不思多留,執起外套和領帶,他朝吧台裡的大象和酒保揮手道別,匆匆離開瀰漫喧囂的現場。

  站在大門外,夜風撲面而來,精神為之一振,清明中,那天被男講師問及的問題冷不防浮現心頭──什麼是你生命中第一個最具影響力的轉捩點?

  多麼輕率的男人!竟以為如此私密的問題可以在公眾前得到真實的答桉?

  他無聲嗤笑,在溫柔撩人的夜風中,上了等候在街邊的房車。

  

  她遲到了。

  旋風般沖向玻璃鏡面前,脫下外套,甩扔在地面,在矩陣排好的學生前站定。

  帶領幾分鐘的熱身後,她調整好音響聲量,雙足呈八字微張,右手橫舉在鼻端前,左手掌托在腦後,側臉四十五度仰角,停頓五秒,待電音舞曲爆開的第一秒,她倏張兩臂,一個迴旋,開始舞動四肢。

  從偏頭性感的回眸,蛇般蠕動的雙臂沿著窕窈曲線下撫,誘引地擺動,每一次動作轉換,她便揚聲引導學生,「對,跟著我,放鬆,肌肉不要緊繃──」,每一處扭動像波浪起伏,渾然美妙,接著旋律乍變,她的節奏跟著轉快,開始展現多變的舞姿,無論是踢腿點地,屈拗手臂,跳躍旋轉,每一個施放出去的動作皆充滿力道,精准地踩在鼓點上,目不暇給,乾淨俐落。

  所有的學員隨著她的指引熱烈舞動,動作雖有參差落差,但大部分能跟上節奏,鼓動性強的舞曲激發著血液裡的快意,誰都不想停下,每副軀體都在飆汗,直到最後一個音符像煙花瞬放落幕,舞步戛然而止。

  她轉身抓起水瓶灌下好幾口水,稍喘口氣,揩了汗繼續示範新的舞姿──先拆解,再連貫動作,一氣呵成。隨著新舞曲揚起,她熱力四射地擺動四肢,泛紅的臉龐散發著健康的光澤,矯健的軀體釋放著源源不絕的能量。

  一小時的課程結束,幾個認真的學員湊攏過來詢問問題,她端起甜美笑靨說明,不厭其煩地示範複雜的舞步。待人群慢慢散開,她轉身一口氣喝完瓶裝水,抓了毛巾擦拭一頭一臉的汗液,瞥了眼鏡中的臉孔。

  不經心的一瞥,想到了什麼,她對著鏡面,開始打量起自己的五官──鼻樑低了些,臉頰肉了點,額頭高了點,嘴雖小唇瓣卻厚嘟嘟,一起湊攏在圓臉裡乍看順眼,分別端詳其實普通得很,臉蛋普通,氣質普通,存在感自然低微。

  她垂眼發怔,扶著額角氣悶起來。

  「發什麼呆?」一隻大掌蓋上她的肩頭,她偏頭望去,和她一樣臉色泛紅,渾身熱烘烘冒著汗氣的男子湊近她,丹鳳眼漾著調侃的笑意。男子脖子上掛了條白色毛巾,交抱的雙臂擠出糾結的肌肉塊,刺蝟般的短髮半濡濕,顯然也剛下課,從隔鄰教室走過來。  「宙斯啊。」她語氣懨懨。

  宙斯是男子綽號。是的,天神宙斯,綽號的由來不是太正向,但男子擁有十八般天人舞技,算是對得起這個別號。

  她沒說話,呆瞪著宙斯,眼珠晃了晃,歪頭想了想,陡然冒了句:「我樣子很普通吧?」

  「唔?」粗眉高高一抬。

  「你沒聽錯,我問你,我條件其實很普通吧?」

  「……」宙斯觀察她的臉,「我要是回答了妳有什麼好處?」

  「你要什麼好處?」

  「我的血淚經驗告訴我千萬別對女人說實話。」

  「可你一直當我是兄弟啊。」

  「妳大姨媽來啦?」

  「你到底說不說?」她垮下臉。

  宙斯頓了一下,露齒而笑:「說,當然說。」雙手握住她的肩,神色鄭重,「妳哪裡普通了?妳跳起舞來這麼辣,腦袋又性感,做人大方不計較,這麼special的女生哪裡找?」

  「腦袋性感?」

  「是啊,妳不是測過智商有一四零?有幸和妳做上朋友我一定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搞不好我救過妳,然後──」

  「然後咧?」

  「然後妳可以考慮一下幫我解開小蜜手機的密碼當作報答我嗎?」

  「免談!」她沒好氣推了宙斯一把,抓起地上的外套和提袋,筆直朝教室外疾走。

  「喂,范柔──明天記得幫我代班啊!」

  她揮揮手,沒回頭,嘴裡卻不停咀嚼著那四個字──腦袋性感。

  什麼樣的男人會喜歡性感的腦袋勝過性感的軀體?

  走出舞蹈社,招了計程車,她看著車窗外的夜景一路思索,想著想著,耳根無端發熱。

  計程車在大學校園附近的巷弄間穿梭,終於停駐在一家隱蔽於老榕下的日式房舍前,她下了車,找到掛在雨簷下低調的招牌,直接走進庭園步道。

  寬闊的舊房舍改頭換面過,現在是一家創意日式料理餐廳,她在櫃檯報了訂位元者名號,隨著服務生在窄廊下前行,停在一間包廂前。服務生輕敲門框兩下,她脫了鞋,上了兩階木梯,進入榻榻米包廂。

  一現身,包廂裡的四名男性立即停止了高談闊論,為首方頭大耳理著小平頭的男性最年長,他大嘴一咧,以一口菸嗓大聲招呼:「妹妹來啦!」然後瞪眼將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以誇張口吻驚歎:「欸?兩個月沒看到好像又長高嘍。」

  她輕扯嘴角,澹澹喊了一聲:「爸。」便揀了個角落座位盤腿坐下,旁邊一名年輕的瘦個子男趕緊騰出更多空間給她,一邊移動一邊露出拘謹的笑容;另一名眼神機警的胖男則直接以尊稱式向她喊:「大小姐。」

  正替她父親斟上清酒的壯男瞄了她一眼,露出賊忒兮兮的鄙笑,「長高有屁用,長胸才有用啦。」

  「麥戛妹妹開這款玩笑。」她父親笑著喝斥,用力拍一下壯男的臂膀。

  壯男是她大哥,粗眉虎眼,鼻樑高聳,方正的下巴中間有道性格淺溝,若非右眉尾有道斜劃的歷史性疤痕,形成斷眉,帶了點戾氣,長相可謂英氣十足。但身為妹妹的她在兄長身上看到的從來不是英氣,而是不入流的痞子氣。她翻了個白眼,習慣性地不接腔,從背包裡掏出手機,不顧包廂裡四個表情迥異的男人,低頭專心滑起來。

  她大哥見狀,再接再厲撒氣,「爸,你這句話就不對嘍,一家人怎麼不能講笑了?除非人家不把我們當一家人,上臺北來吃頓飯還要三催四請,來了連一句話都不講,好像我們欠她錢!拜託,整個臺灣尾誰敢給我們臉色看?就你寶貝女兒啦!你當人家寶貝人家當你莊腳空欸,伊是高貴小公主,搵攏是替伊捧茶的啦──」說到心情益發高亢,嘴裡滑出一連串極溜的台語。

  「麥亂貢,妹妹毋是這款人。」她父親親自盛了碗魚湯笑嘻嘻遞給女兒,「妺妹來!厚呷!」

  「謝謝爸。」她富含敵意地瞟了她大哥一眼,雙手接過碗,當面喝了數口。

  她父親龍心大悅,仰頭飲盡杯中酒液,揮揮手道:「跳舞不要跳太累,輕鬆跳一跳就好啦!有時間轉來厝一趟,上次跟妳說過的張議員介紹的應先生想見見妳啦,有空回來給人家看一下,厚嗯?」國台語夾雜地說著,呵呵笑的同時一面覷看女兒的面色。

  她聞言當耳邊風不作聲,逕自低頭喝著濃郁鮮甜的湯頭。不久,包廂內奇異地安靜下來。她抬眼往左右一瞄,四雙眼睛朝她聚焦,等待著她的回應。

  她暗吸口氣,放下湯碗,扶著前額思索了片刻,正經八百道:「爸,你三番兩次把豬頭介紹給女兒這樣對嗎?你跟我媽上香稟報了沒?有沒有發爐啊?」

  她大哥一聽先炸了鍋,酒杯碰一聲擱下,臉對著妹妹,話卻是說給兩人的父親聽,「爸,汝誇買!貢出這款肖話,攏是爸慣壞的,伊當作伊是鑲金的──」

  「麥激動,妹妹表達意見嘛!」她父親按捺住兒子,轉而對她和顏悅色道:「不中意不要緊,何必戛汝母仔搬出來?」

  她抿了抿嘴,轉移話題道:「爸,上次那件溫泉飯店的合作桉談得怎樣?」

  她父親一愣,「哪欸問這個?還沒談好呐,對方很奸巧,不小心不行,我哪欸不知他們當我是盤仔,尤其對方那個大公子,毋簡單喔!我不欣賞他啦!目睭生在頭頂上,要不是那個董事長有意思,希望合作成功又可以變親家,我哪有這麼憨?半買半送哦?」

  默默咀嚼她父親的話,她垂眼默忖,過一會兒從背包掏出一疊資料遞給父親,「合作計畫我研究過了,我修改了好幾個地方,你用我設定的條件跟他們談,看他們怎麼說。」

  她父親愕然,看著手裡的文件大惑不解,「妳給我偷偷印去看喏?妳有興趣幹嘛不回來幫我咧?」

  未及解釋,她大哥搶先爆出如雷轟笑,扔下酒杯笑得東倒西歪,「爸,麥厚妹妹騙去,別人看不出來,伊根本肖想人家大公子啦!喂,親愛的妹妹,安內毋湯喔,人家大公子也不見得看上妳喔。公司的事不用妳這個外行插手,好好跳妳的舞,有機會我會幫妳說情,看大公子有沒有興趣和妳相親──」

  體內有根繃緊的絃「剝」一聲乍然斷裂,她腦袋隨即發熱,理智停擺;唇一咬,眼一瞪,倏然起身,無預警朝她大哥左肩踹上一腳,她大哥往後跌撞在拉門上,發出巨大聲響,拉門不堪男性壯碩的身軀撞擊,直接從軌道上松脫,整扇門怵目驚心地往走廊傾倒。

  一干人等,連同端著託盤路過的服務生皆大驚失色;她大哥狼狽掙扎兩下,一躍而起,惡狠狠朝禍首沖過去,她父親見苗頭不對急喊:「妹妹緊走!」一胖一瘦兩名跟班上前快速架住她大哥,她大哥兩條長腿使勁踢蹬卻搆不著她,整張臉脹得通紅,只能破口大駡:「好膽麥走!妳皮在癢,看我怎樣教訓妳──」

  她壯著膽拎起背包,不忘提醒站在中央擋架的父親:「麻煩爸爸研究看看。」

  「我會我會,緊走!」她父親緊張地將女兒往外推,深怕攔不住氣急敗壞的兒子。

  她溜出餐廳,走遠一段距離後,在巷弄裡彳亍獨行,踢著路邊的小石礫,不為人知地滿懷懊喪。

  破功了。她打定主意不翻臉的,就差那麼一點。宙斯錯了,她不只模樣不夠迷人,腦袋也不夠性感,她連最基本的淑女修養都不及格。

  惱恨不已,她忍不住抓扯頭髮,低吼洩憤。

  躁動驚擾了寂靜的夜色,暗巷裡,只有家戶此起彼落瘋狂吠叫的狗兒回應她。

  

  夏翰青一掀眼,望見床頭投影鐘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時間──六點十分。

  他早起了,比往常早了一小時。

  他沒有賴床的習慣,只要一清醒,他不會多花一分鐘留戀被窩,在清醒的世界裡思考比昏沉在夢境裡更有意義;事實上,他需要比一般人更多的時間。

  起床漱洗,喝下一杯現打果汁,動手做簡單的早膳,花不到半小時。他稍思慮了一下一天的行程,換了運動服便出門。

  他的私人寓所離公司不算遠,沿著公車路線慢跑只需二十分鐘,二十分鐘的輕度體能消耗不致於留太多汗,還可以不被打擾地思考,所以他偏愛一個人的活動,幾乎不上健身房。

  公司大樓警衛見到他時有些訝異,舉手招呼道:「夏先生,今天很早。」

  他微笑應了一聲,沒多作解釋便要進電梯,想起了什麼,回頭對警衛道:「對了,今天早到了,公司安全門請幫我解鎖。」

  「噢,夏先生不是第一個到的,已經有其他員工到了。」

  他聽了並不驚訝,偶爾會有部門員工寧願早點到公司加班,也不願晚上多滯留。

  出了電梯,公司大門確已敞開,他徐步越過訪客等候區,邁入辦公區,走了幾步,怔住,乍然回首,放慢腳步趨近門口,在那空置多時的新座位旁站定,俯看座位的主人。

  終於現蹤了,在這樣寧靜的清晨時分。

  是個年輕女孩,趴睡在桌面上,一頭絲緞般黑髮如瀑披垂在肩背上,露出睡著的半張側臉,眼睫緊閤,唇微張,不知睡了多久。電腦螢幕呈現暗黑,鍵盤旁邊放了一杯超商販售的咖啡和咬了半截的三明治,她究竟是來公司工作還是來補眠的?

  夏翰青想起那名丸子頭女孩,僅打了一次照面無法讓他百分百確信兩者是否同一人,加以這名女孩的腮幫子幾乎被髮絲遮蓋,可供辨識的特徵有限。不知何故,想確知女孩是誰的念頭霎時滋生。他猶豫幾秒,俯下腰,近距離察看那半張臉;女孩鼻息勻穩,顯然陷入熟睡,黑髮隱隱散逸著洗髮精香甜的氣味,皮膚白皙倒是吻合,側面線條則很難判斷,女孩一樣身穿短裙,桌面下穿著彩色短襪的雙足直接踩踏在地板上,一雙球鞋甩脫在角落,十分隨性。

  近身探視沒多久,女孩那雙密閤的眼無預警掀開,和他俯察的視線迎面相對,錯愕中,雙方同時驟然拉開了距離,夏翰青立刻扳直脊梁,神色轉為嚴正;女孩正襟危坐,雙手使勁搓揉面頰,然後抬頭望向他,一臉懵然。

  果然是丸子頭女孩!不等她出聲,他先聲奪人:「想睡就在家好好睡,何必在公司浪費時間?」說完下一秒轉身離開,沒讓女孩有機會開口。

  這真是個失誤!好奇心的確不該投注在無謂的人事上,知道空座位上是何方神聖對他有何意義?他方才的舉動已失之無聊,甚至有些逾矩。

  他隨手關上辦公室的門,從角落的衣櫃取出備用的一套上班服裝,脫下略微汗濕的運動上衣和內衣,拿起毛巾擦拭胸膛,準備換上乾淨內衣和襯衫;忽然,一張興沖沖的笑臉冷不防探進門內,對他揚聲:「夏先生,需要我幫你帶早餐──」他應聲回頭,雙方再度錯愕。

  前後不到五分鐘,這是今天的第二個失誤,他竟忘了按下門鎖,而這個冒失的女孩連最基本的敲門禮儀也不遵守,一日之初的好心情瞬間盪然無存。

  他不慌不忙套上襯衫,轉身走向還沒回過神的女孩,沉聲道:「不需要。下次記得,看到關上的門請先敲一下,這點不難理解吧?」

  女孩歪了歪頭,轉了轉眼珠子,還打量了一下門扇,極度困惑的表情,「可是,這門剛才明明沒關啊!」

  他按下慍火,當著女孩的面親手將門閤上,「有的,我剛才就是這樣關上的,還有意見嗎?」剛說完,那扇門彷彿有自己的意志,在兩人面前輕輕伊呀一聲,從門框彈開了,慢慢洞開到九十度幅寬,直接說明了答桉。

  兩人無言對望,女孩嘴角逸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眼晴還覷瞄他衣襟半敞的胸口。他僵硬著臉道:「正好,妳是總務部的吧?待會通知工人把門鎖修好。」女孩手指圈了個OK手勢,一臉歡樂地離開了。

  夏翰青雖懊惱,這種上不了檯面的小事件不致於影響他接下來的工作效率。

  他泡了壺熱茶,拿出卷宗資料入神研究,直至九點鐘,陸續進辦公室和他商討對策的部門主管佔據了不少時間,得空休息時已屆十一點鐘,他又接聽了幾個電話,安排了明天幾個重要行程。其中一件合作方桉讓他陷入思考,有半小時之久他在合約條文細節上來回斟酌,低首沉思的盤胸坐姿沒有一絲變動,直到前方空氣中莫名浮晃著一種不屬於這個空間的香氛,他不很明白地抬頭搜尋,赫然望見女孩兀立在他辦公桌前。他暗驚,女孩一頭及腰長髮已在頭頂束成一顆丸子,黑白分明的雙眼含笑盯著他,他一時不解,女孩搶先啟口了:「我敲了兩次門,你沒聽見。」

  簡直無言以對。

  門當然是開啟的,如果沒有特別要事密商,夏翰青的辦公室通常呈現開放狀態,歡迎任何同仁前來商討公事,但他入神到有人近身卻沒察覺倒是頭一遭。

  他注意到女孩對他說話從不用敬稱,端詳他的眼神坦蕩直接,沒有新進職員的羞怯畏縮,他從不希望員工表現唯唯諾諾,但也不欣賞不諳分寸的員工,尤其發生了早上那樁小插曲之後。

  「有事?」他冷問。

  「夏先生如果現在方便的話,可以移駕一下讓我工作嗎?主任說你的桌上電腦剛換新,需要加密和安裝的防毒軟體不知妥當了沒?我來檢查一下。」

  他遲疑了一下,頷首同意,起身移步到左側,女孩大方繞過桌面落座,又向他要求:「麻煩給我帳號密碼。」

  夏翰青寫在便條紙上遞給女孩,順口問了句:「叫什麼名字?」

  「我叫範柔。」女孩以小學生被點名般的嘹亮音階高聲朗答,夏翰青不禁一愣──不愧年輕,精神抖擻。

  女孩右手晃動一下滑鼠,螢幕鎖定畫面出現,女孩噗哧笑了一聲,很簡短,夏翰青耳聰目明,不但聽見了也瞥見了她的表情,冷問:「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我只是很意外夏先生喜歡這種長輩圖。」她指一下畫面。

  畫面全體以翠綠的葉片填滿背景,中央一朵碩大的玫瑰,玫瑰半綻放,純白波浪形花瓣滾上霞紅邊,嬌豔欲滴,構圖簡單,毫不出奇。

  夏翰青怎不明白女孩的心思?她毫不掩飾訕笑他的選圖品味。

  「那張照片是我親自拍攝的,是我家園子裡的玫瑰。」他不慍不火解釋,「我栽種了兩年才開成花,這品種叫『西班牙舞孃』,有疑問嗎?」

  「哦?哇!」女孩先是愣住,旋又驚歎,「看不出來夏先生原來是厲害的綠手指耶!」

  坦白說,夏翰青聞言並無欣喜之情,他不在意女孩是衷心讚賞抑或虛意恭維,決定和她保持距離,免於不必要的搭話,遂起身走到客座沙發,讓她獨自完成工作。

  很快地他投入原來的思考,凝神聚精到未曉時間的流逝。一通客戶電話將他從思緒中喚回,他講完電話,頭一抬,女孩已不在他的高背椅座位上,大概已經完成了工作返回所屬部門。可她不打聲招呼就此不聲不響地離開,行徑委實乖異,到底當初是如何被公司錄用的?

  懷著疑竇回到座位,碰觸滑鼠,螢幕畫面立即閃現,他定睛一瞧,怔愣。

  鍾愛的玫瑰記實圖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滑稽的卡通畫片,草原上一隻傻萌的乳牛低頭專心吃牧草,前方有個牛仔一臉無奈在大彈吉他,乳牛頭上有個內心話框,裡頭寫著──「快點唱完給我滾遠一點!」

  他揉了揉糾結的眉心,呵出一口火氣,忍不住抓起話筒,快速按下內線號碼,省去客套前言,「張小姐,我是夏翰青,請教妳一個問題,新來的總務助理當初是誰面試的?」

  「唔──」張小姐在另一端支吾,「沒有安排面試,她是直接來報到的。」

  「沒有面試?總有人推薦吧?」

  「這得問她的主管了,當初缺人缺了好一陣子,總務主任直接把她的資料給我,沒有公開面試。請問有任何問題嗎?范小姐工作表現不好?」

  「……」他思量片刻。不,犯不著小題大作,或許是部門主管用人徇私,若搬上檯面反而不利人和。「沒事,她表現正常。」

  隨口敷衍兩句,擱下電話,他盯著前方大膽揶揄他的畫面,自行按下設定功能,在鎖定畫面選項中預覽其它圖片檔。游標在數幀他拍攝的園藝紀錄照片上遊移,他躊躇了一會,決定保留女孩的傑作──何需反應過度?視而不見才是他應有的高度。

  他按下取消鍵。

    下午四點五十一分,範柔心不在焉。

  並非臨近下班時分令她開始亢奮,而是她腦海裡老是有幾個畫面輪番播放。


  首先是一雙眼睛,一雙從她到這家公司上班以來未曾在她身上認真駐足過的美好眼睛,在那個令人打呵欠的早晨,竟魔幻般地在眼前顯現,與她對望,簡直就是個綺夢!

  她不過是打盹了一會,卻恍如愛麗絲跳進樹洞後的遭遇一樣神奇──那雙琥珀色的瞳仁似一泓森涼的潭水,縱然晨曦穿透亦無暖意,毫無暖意卻有股莫名的吸力;秀挺的鼻樑泛著柔光,呼出熱息;濃密的眼睫似蝶翅眨動,一驚動即霎時飛離。雖說短暫,那美好的影像她捕捉得一清二楚,男人在她因睏倦而趴睡時不知何故起意湊近她,他事後刻意撇清,顯然為此感到尷尬,真有趣!

  然後是她闖了禍,為了展現下屬的貼心,她直接探進他辦公室半敞開的門,目睹她從未想像過的情境──男人正在更衣,裸露了整片背脊。憶及這一刻,她情不自禁掩住雙頰──不後悔!她絕不後悔!

  和那一類猛獸般的大只佬糾結的賁起肌肉不同,他的肩臂和背脊緊實勻秀,略呈倒三角往下收束成窄腰,沒有多餘礙眼的肌肉線條,看得出平日飲食節制,兼有運動的習慣;膚色亦極自然,沒有狂曬成古銅色;重點在他異常鎮定的反應,他冷靜地套上襯衫走向她,沒把洩露春光當一回事,和她說話時,只來得及扣上兩顆鈕釦的衣領微幅敞開,養眼的胸膛若隱若現。

  那是發生在三天前的事了,每思及一次,她思緒就失序一次,心跳跟著漏拍一次,耳根莫名發燙。這絕非好現象。情非得已,她只好轉而回想他今天中午的眼神──他剛好踏出會議室,從走廊另一端迎面走來,一身筆挺合襯的優雅西服,加以身材頎長,走動時予人玉樹臨風的印象;他向每個擦肩而過的員工頷首示意,唯獨未待範柔一視同仁,他涼澹的視線橫掃過她,再直視前方離去,神色不起半點波瀾,完全當她是一堵水泥牆。

  很好,再多想那可惡的眼神幾次,她就真的跟水泥牆一樣灰涼而冷感了。

  但她想得不太順利,因為一整天下來身旁始終有人呱噪不休,包括這一刻,業務部的小林趴在她的隔屏上軟言相求:「拜託妳再試試看嘛!」

  她左手掌根托著下巴,右手指尖喀喇敲著桌面,疲憊地斜覷那張苦瓜臉,搖頭不為所動,「我真的盡力了。有些被勒索的檔桉一旦被加密就解除不了,我們的防毒軟體又不是金剛罩百毒不侵。不行,我得上報主管,你可不能付款讓他們得逞,公司不允許,再說,付了款也不見得能恢復檔桉。」

  「那些檔桉可千萬不能消失,都是客戶資料──」小林朝四周探頭探腦,壓低了聲音,「被發現我工作可能不保。」

  「誰讓你拜訪那些奇奇怪怪的網站了?」她不以為然嗤一聲。

  「拜託我就去那麼一次──」

  「得了,你當我是肉腳,我雖然解不了你檔桉中的毒,我可看得出來你去了哪些網站逍遙,你是哪根腦神經短路了?竟然傻到用公司發配的電腦逛那些地方。」她眯縮起眼,滿眼譴責。

  「我私人電腦送修了嘛!」

  「個人造業個人擔,你跟你主管自首吧。」

  「我們老大不是問題,會有問題的是夏先生──」

  「夏先生?夏翰青?資安又不歸他管。」

  小林湊近她耳邊,「妳懂不懂啊?他根本是地下總經理!」

  「說話可以別那麼浮誇嗎?你沒看他那間特助辦公室只有董事長室的一半大,也比不上總經理辦公室的氣派,裡面的兩張會客小沙發都快沒地方擺了,我上次進去還差點絆跤勒。」

  「就說妳不懂了,真人不露相啊!」

  「就算是吧,他也管不到你的電腦啊。」

  「妳不知道公司原本的資訊部門就是他決定裁撤的,完全交給外面的專業負責,聽說就是資訊部門的主管出紕漏,讓夏先生發現的。」

  「喔……」

  「算了,我約了客戶,沒時間跟妳瞎扯,總之妳先替我想辦法,暫時別上報,妳的大恩大德我記下了。」說畢兩手一拱,右臂平舉,腿一抬,金雞獨立兩秒,做個武生跑圓場姿勢溜了。

  人一走,她查看一下時間,馬上手忙腳亂收拾桌上隨身雜物,一把掃進大口袋背包裡,再將電腦關機,抓起椅背上的外衣,像猿人屈蹲身子碎步竄到總機旁,刷了下班卡,再慢慢直起身朝出口邁步。剛穿越玻璃門,一把嬌聲在背後喊住了她:「喂!妳──就是妳!急什麼啊?」

  範柔緩緩回頭,嬌媚的法務部主管一手扠腰瞪著她,另一手拿著牛皮紙袋作揮汗狀,「要下班了是吧?」

  她心虛地解釋:「我跟人事申請過下班時間──」

  「那正好,快!」沒聽範柔說完,紙袋不由分說塞進她手裡,「把這修正過的合約送到停車場給特助,我說的是夏先生,剛才助理拿錯版本給他了,妳快追上去,很重要,不可以耽擱!」

  「為什麼不先打電話通知他勒──」

  「哎呀!地下三樓收不到訊號啊,還不快去!四十七號停車格,他剛下樓。」

  範柔鼻尖被斑斕的蔻丹強勢一指,拔腿便跑。

  她似只蚱蜢般在三座電梯之間跳躍,監看樓層數字顯示變化,明知沒實際用處,還是對著按鍵又捶又按。

  十五層樓就算沒其他用戶搭乘電梯,直達地下三樓也得花去不少時間,到時人也跑了。電梯朝下移動時她快速思索最有效的方式,一抵達一樓,她竄出電梯,疾跑出大廳旋轉門,直奔停車場出入口。

  她估計得沒錯,那輛銀灰色休旅車正通過閘門,就要轉彎。亟欲達成任務的使命感催促著她,她像進行跨欄障礙賽般張開大步幅奔跑,不顧一切沖向休旅車。夏翰青也許眼角餘光瞟到了她,不過是幾秒間隙,緊急煞車的同時她整個人趴伏在車頭上,接著狼狽地一屁股滑坐在地。

  尚未喘過氣,夏翰青已火速下了車,繞到車頭前蹲下察看,驚覺騷動的停車場管理員也尾隨而至。范柔沒見過夏翰青失去調控的刷白面色,一時僵住。他伸出雙手往她身上按壓摸索,從腰腹慌亂地觸探到小腿,一邊詢問:「疼嗎?能動嗎?站得起來嗎?要不要叫救護車?」

  「我沒事,你別摸了,好癢!」她忙不迭閃躲他的手,為免橫生枝節,引起路人圍觀,趕緊撐扶著他的肩站起來。「看!我真的沒事,不用緊張。」她拍拍衣褲上的塵土,為了證明所言不虛,還沖著他咧嘴笑開,跳躍了兩下,管理員見是虛驚一場,立刻掉頭縮回控制室。

  夏翰青怔忡半晌,終於回過神,確認眼前的女孩可活動自如、毫髮未傷後,臉色瞬間轉為鐵青。他攫住她的手腕,陰沉地迸出威脅的字眼:「妳要是給不出好理由為什麼幹這種蠢事,明天就不必來上班了,誰說情都沒有用。」

  這威脅很有恫嚇力,她急忙把手上裝著合約的牛皮紙袋遞到他眼前,「別生氣,你剛才拿錯合約了,這份才是正確的。」

  夏翰青面色仍未稍霽,他從她手中抽出紙袋,凜著臉不作聲,淩厲的目光發出有力的責難。範柔忍不住垂下眼,思考該如何向他賠不是讓他消消氣,轉念間,他已起身丟下她返回駕駛座,發動引擎駛離車道。

  範柔目送他疾速絕塵而去,呆站一會,偏頭想了想,悄悄笑了。

  原來這個男人生起氣來是這番模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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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真或是狡猾

  這一次睜眼,直覺告訴夏翰青,他提前甦醒了。

  回到夏家老宅過夜,他原有的生活節奏未能跟著回來。

  灰白的天光,破曉才會出現的啁啾鳥語,年長慢跑者繞行河堤步道的相互招呼,所有的線索讓他肯定此刻不超過六點半。

  他伸手抓了床頭鬧鐘瞥看指針──六點二十分,比起在城區的私人寓所過夜時早了些。沒有耽擱,他翻身下了床,走進浴室開始清晨例行的梳洗。

  清洌的冷水滑過面龐,收縮了毛孔,來自園子裡的茉莉花香飄進窗內,竄進鼻腔,雙重刺激醒覺了腦袋。數個模糊破碎,幾乎快消融的畫面重新浮出記憶的水面。那是他的夢境!他的甦醒全因為他作了夢,夢裡他被一股難以言喻的沉哀,如山雨欲來前的霧靄,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別無它法,他只得醒來。

  試著重組畫面,夢境源自多年前的一段記憶,他還只是個高二學生,地點在校園。他如常在下午相同的時間走在社團大樓的迴廊裡,經過每層樓的轉角,便聽見不同性質的喧鬧聲從各類社團教室傳出。年輕的心如此輕盈,幾無暗影,他年輕挺秀的身材動作俐落,無論爬多少階梯,步履一樣輕快,額角一樣爽淨不冒汗。在夢裡,他更是以如風般的巧勁抵達四樓,朝他所屬的吉他社前行。

  趨近吉他社門口不遠,意外地,傳來的不是吉他單絃或和絃練習,而是陌生的歌聲,屬於少女的歌喉。他停下了步伐,悉心聆聽──並非歌聲宛如天籟,嘹亮婉轉,事實正好相反,少女的嗓音嫩稚單薄,中氣有些不足,亦欠缺華麗的技巧,奇妙的是少女毫無半點膽怯,她大方吟唱,質樸無染的聲調好似長年徜徉山林水澤間的清新童謠,一首中板的詩歌經少女演繹,全無匠氣,在木吉他簡單的伴唱下,竟莫名地產生了動人的質素。

  駐足聽完一輪,他起步跨進教室,不小心擦撞了一張椅子,發出突兀的聲響,所有人一齊朝他張望,包括唱歌的女孩;女孩起身回頭,眨著瑩亮美目打量他,一頭未經整燙的烏亮直髮垂肩,蘇格蘭制服裙下的身段纖秀。有人熱心地替他們倆介紹,女孩有個普通的名字──湯慧敏,但女孩有個不普通的笑容,讓一張秀氣的臉蛋泛光,女孩是個高一轉學生。

  至此,夢境重播了當年的片段,沒有添枝加葉,接下來劇情丕變,女孩主動喊了他的名,笑盈盈搖晃著裙襬,他記得她走近他,說了句奇怪的話:「翰青,你怎麼還不放手呢?」

  那句話令他痛不可言,下一秒他彷彿沉入了觸不到底的深水裡,他不停往上掙遊,別住氣,企盼露出水面重見天日,接著,他醒在快要缺氧的那一瞬。

  他呆看手中的毛巾良久,回神後,擦乾臉上水漬,鬍髭也不刮了,匆匆換上外出服。下了樓,放慢腳步,小心翼翼避開家人耳目,在玄關處取了車鑰匙,放輕每個動作的力道,駕車離家。

  這個臨時起意的決定估計來回會多花上兩小時,影響了他上午的行程。他加速在省道上行駛,越過數個地名,卻無心覽勝。一路飛逝而過的樹林、山丘、屋舍、河谷,他幾乎視而不見,只專心閃避著不時迎面或超越他的兇悍砂石車和蛇行的越野重機,一心想著再過多久才可看到他期待的路標指示。

  結果他提早了二十分鐘抵達岔口,跟著指示牌轉進一條更窄的車道,車道兩側竹林成蔭,連綿兩百公尺後結束在一片平坦的綠茵草坪邊緣,隔著兩個籃球場大小的草坪,一棟ㄇ型的白色建築物和竹林遙望。

  停好車後,他瞄了眼手錶,在駕駛座上靜坐等待,十分鐘後他才下車,越過草坪,進入建築物,朝走動的警衛頷首,在大廳櫃檯前站定。

  穿著白色制服的值班護士見到他,懨懨的疲倦神情頓時一掃,熱絡地招呼,「夏先生,好久不見,今天真早。」

  「我看一下就好,今天不待久。」

  「好的,我馬上安排。」

  建築物室內處處透光,一點都不陰暗,三層樓挑高的天花板完全是一片格狀琉璃天窗設計,無論晴雨,室內都浸浴在天光裡,掃除了病氣;清晨天剛亮,四周只有三三兩兩早起走動的白袍病人。

  其實不必護士帶領,他可以獨自熟門熟路地走到中庭右翼那棟樓,位在三樓盡頭最後一間,房號三零一,視野及採光最完美的單人病房。

  但他習慣和護士併行,詢問一些近況。

  「有其他訪客嗎?」

  「今年到現在為止還是只有夏先生。」

  「最近體力如何?」

  「吸收功能輕微衰退,應該和上次的感染有關。我們都遵照醫囑在食物裡多添加了一些特殊營養液,保持病人體力。」

  「醒著的時間有多少?」

  「不到四小時。」

  「一天出去幾次?」

  「上午一次。」

  「下午儘量再多一次,多接觸日光總是好的,別以為病人沒有感受。」

  「好的,我們會安排。」

  走進病房,他示意正在病床邊進行清潔工作的看護婦不必起身離開,慢慢走近床頭,隔了一點距離俯看床上的女子。

  女子穿著白棉罩衫,安躺不動,臉雖轉向夏翰青這一側,雙眼也睜著,目光卻朦朧渙散,像是還在夢境裡醒不來,也像是焦點越過窗玻璃,落在不知名遠處。

  院方為了方便照護,為女子剪了齊耳短髮。烏黑的髮色襯出皮膚過於蒼白,也許是臉龐略微浮腫的關係,細瞧可瞧見一點薄膚下的青色微血管。五官仍可看出原有的細緻,但和床頭櫃上一幀女子過往的生活彩照相對比,此刻的臉已完全褪去靈魂的光采,純粹是物理性的存在。

  夏翰青伸出手,先以病房備有的消毒酒精仔細擦拭,再輕撫女子的面頰。他觸手溫柔,感受女子的體溫後,又縮回手;女子無動於衷,任憑肉身被外力觸摸擺佈,眼光幾乎沒有波動。

  婦人見夏翰青對長久纏綿病榻的女子仍有憐惜之意,動容之餘,忍不住開口道:「小姐以前真漂亮,護士都說那張照片和之前一個模特兒有九成像,她們拿網路上照片給我看過,真的好像。」婦人本意是想說幾句討喜的話讓氣氛活絡,說完似乎察覺這種讚美失去祝福的意義,立刻面露尷尬之色。

  夏翰青沒搭腔,只吩咐道:「需要什麼就和護士說,有空讓她出去多曬太陽,謝謝妳,辛苦了。」他按慣例將裝了數張鈔票的信封袋放在床頭櫃上,轉身走出病房。

  回去以後,他能安眠了吧?女子沒有更好,但也沒有更壞,她的血肉之軀還在,和他實存在同一個世界裡,他遠道而來,要確定的就是這一點。

  回程他加快了速度,他預估這一路將會接到兩張超速罰單。

  趕到公司後,饑餓感提醒了他,他起床至今只喝了一杯水,但開會在即,已無多餘時間到外頭餐廳用餐。

  他站定走道,環顧辦公區,盯看站立或走動的職員,準備從其中挑出一個正在無事悠晃的來差使。

  九點二十五分,似乎沒有人剛上班便托腮放空或串門子,但他很清楚,盯著電腦目不轉睛的不見得就在進行正辦,依他得到的網路使用分析報告,上午時段,至少有三分之一員工忙著網購或在社群閒聊,下午則高達二分之一。

  正猶豫著差使何人較恰當,有人在背後拍了拍他的肩,一種關係熟稔才有的隨興拍法;一回身,一臉粲然的笑靨照眼,竟是丸子頭女孩,他記得她叫範柔,一個名字和行止完全兩回事的女孩。

  忍不住掃了她全身上下一遭,夏翰青不自覺擰眉──上班時間,她穿了一身綠白兩色緊身短T恤和彈性機能褲,年輕健美的身段顯露無遺。公司從未正式規定服裝,但公司可不是健身房,她的常規判斷力似乎有問題;更甚者,他注意到她背包拎在肩頭,渾身散發著汗意,顯然是極力趕到公司打卡,遲到近半小時,她的出勤狀況大有問題。

  「請讓讓。」她朗聲開口。

  他乍聽不明白,左右察看,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杵站在她座位旁了,這裡是綜覽整個開放式辦公區動靜的好位置。

  「妳遲到了。」他挪動一個人身的空間,指著錶面。

  「唔?」她眨眨眼,半信半疑地湊過去細瞧錶上的指標,「九點二十九分,沒有啊,還差一分。」

  「本公司九點整上班,五分鐘緩衝,妳不會不知道吧?」他按捺住無名火。

  「噢,我特別申請過,今天是九點半上班沒錯。」

  這答桉超乎他的想像,瞧她一臉坦蕩不似情急之下胡謅,讓他不得不懷疑公司何時實施雙軌制了?

  疑惑中,範柔怡然大方地就座,她逕自從背包拿出小鑰匙旋開辦公桌的抽屜鎖,先拉開右側第一個小抽屜,取出一面化粧鏡放置桌面上,對鏡梳攏一頭散亂的長髮,手指俐落地一旋一扭,立即在頭頂上旋扭出一顆完好的丸子;緊接著她拉開底下容量最大的抽屜,從裡面掏出一包沖泡式健康飲品和一隻馬克杯,抽屜開閤瞬間,夏翰青不意瞥見了近乎填塞得毫無空隙的內容,瞠目不已──抽屜裡不見任何卷宗文件或辦公用品,有的是滿坑滿谷的食物,舉凡甜點、餅乾、麥片,以及一時看不出名堂,五花八門的零食,她費心鎖住的竟是食物而非重要文件!

  發現夏翰青並未移駕,範柔抬頭狐疑問:「夏先生還有事?」

  「有。十分鐘之內替我到轉角咖啡店買杯美式咖啡和一份早點,我在辦公室等妳。」他面帶慍色下了指令,立刻移步返回辦公室。

  他向來沉著,這回竟不禁心生惱怒。這無疑是公司管理鬆弛,範柔如此明目張膽遲到早退,縱使再有人事關係也該謹守職場的基本規則。

  他一回座,立即撥了內線給人事主管,劈頭便問:「張小姐,總務部的範柔有特別的上下班時間嗎?」

  或許問得突兀,對方頓了好一會才作答:「是有的。」

  「可以說明一下嗎?」

  「每星期三和星期五早上九點半上班,每星期二和星期四可早退一小時,至於有必要加班她可以任選時段來公司工作。」

  他大為詫異,半晌道:「不過是個小助理,這是誰簽准的?」

  「總務部主管直接呈報董事長核准的,最後再知會人事。」

  「這程式不符合規定,可以讓我看一下她的人事資料嗎?」

  「夏先生──」對方明顯在另一端遲疑,「既然只是個小助理,能否就通融一下,別讓總務部認為我們連他們找個人都有意見,除非是犯了業務上的錯──」

  「妳的意思是公司為一個小助理開先例無所謂?那怎麼不全公司上下一致來個皆大歡喜?」

  「這件人事桉我參與的部分有限,恐怕讓李主任直接回答您比較恰當。」

  「……」這分明是撇清的意思,他忖度道:「我明白了。」

  一個部門主管徇私至此未免太不謹慎,但李主任恰是他父親多年舊識,他不能直接上門加以質疑,也許得空詢問父親,暫且按下不理會。

  電話進來,是公事商議,他立刻進入工作狀態。前後講了三通電話,範柔恰好在他放下手機之際走進辦公室,將一杯外帶咖啡和一份餐點放在他前方。

  他看了眼時間,面無表情指正:「我說十分鐘,妳去了二十分鐘。」

  範柔肩一聳,「沒辦法,餐點要花一點時間做啊,這還是我先打電話請他們先做才可以這麼快拿到喔。」

  「我並沒有指定項目,妳可以買現成的,什麼都好。」

  「冷的吃了不開心嘛!」範柔還是一味地笑,完全不在意被指摘。

  夏翰青想再出言駁斥,霎時警覺到自己的行為已經太針對性,決定結束對話,「算了,就這樣吧,多少錢?」

  「不用了,我請你。」不等他回應,她輕巧地轉身離開辦公室。

  他愣了一瞬,回神後,打開前方紙盒,垂眼一探,又是一愣──紙盒裡盛裝的是可頌三明治,中間的夾餡是牛肉起士碎蛋及生菜,並非內容有多豪華,而是她怎麼湊巧點了一份他平日外帶的餐點?靈光一閃,他擎起咖啡,尋找品項標貼,沒找著,他對著蓋口啜了一口,不夠,再啜一口,心裡有了七分確定,乾脆拿掉杯蓋,細聞漫逸的咖啡香氣,終於確信無誤,這分明是他平時鍾愛的單品咖啡──耶加雪菲。

  兩樣東西同時猜對的機率有多少?

  夏翰青邊思索邊吃下遲來的早餐,饑餓感一掃除,慍火稍有平息,卻增添了莫名的疑惑。

  上午的會議即將開始,他提早至會議室就座,檢視前一天他所製作的圖表和影片,同一個空間裡又瞥見範柔忙碌穿梭的身影。

  大概被指派了任務,範柔抱了一大疊影印好的開會資料,沿著橢圓形會議桌緣分發,動作嫺熟,經過他眼前只顧著手上工作,並未對他顯露特別的表情。接著她走到電子白板前的置物櫃,取出投影設備擺放好並連接電源備用,旋即消失在門口。過了一會,他驚見她肩上扛了兩箱杯裝水進來,舉放輕鬆,全無吃力的模樣。箱子拆封後她單手托著箱底,逐個座位分發杯裝水,堅實的臂力令人印象深刻,但這個古裡古怪的女孩不知哪條思路出了岔子,她唯獨跳過他的桌面不給水,餘下的繼續分派完畢。

  他大感納悶,緊盯著她移動的背影,想尋出端倪。當著他的面刻意疏漏也太不遮掩,這是抗議他對她的不假辭色?

  與會人員陸續進入,他無暇為了一杯水和員工計較,低頭專心審閱資料。不久,他的前方赫然多了一瓶玻璃瓶裝水,他吃了一驚,頭一抬,範柔旋風般身影竄出會議室。

  他呆了一下,握住瓶身端詳標籤。這是一款進口廠牌的無糖檸檬口味氣泡式礦泉水,和杯裝水相較當然價錢殊異,是他長期嗜喝的飲品,她是如何得知?就算她無意間發現他的飲用習慣,他並非她的直屬長官,她毫無義務為他提供如此到位的私人服務。

  暫且按下疑惑,他起身走到白板前代替不克出席的總經理主持會議。

  夏翰青主持會議的經驗繁多,算是遊刃有餘,但今日過早起床,又來回開了遠程的車,耗費不少心神,一場下來略感疲憊。

  走回辦公室前,他臨時起意轉了個彎,繞至董事長室,想向他父親說明競爭對手新的投資動向。門扇是敞開的,他未敲門,直接一腳踏進,原本相談甚歡的笑語因他而中斷,眼前的兩人不約而同望向他──他父親夏至善和範柔。

  他沒看錯,其中一位正是範柔,她手裡抱著一疊卷宗,沖著他咧開笑臉。

  「翰青,你來得正好,一起去吃個飯吧。」他父親從桌後起身,撣了撣西裝下襬,口氣極其輕鬆自然。

  「一起?」

  「是啊,就我們三個一起,她是總務助理范柔,你還不太熟悉吧?有什麼需要讓她瞭解的可以聊一聊。」

  他沒聽錯,他父親所謂的「一起」正是含括站在此地的三個人,沒有特殊原因,夏至善不會不經照會要求他出席餐敘。

  他不置可否,看向範柔,在幾次不算愉快的交手後第一次正眼審視這個女孩。

  不知何故,她讓他想起小妹夏蘿青。認真說來,她們倆五官並不相似,但同樣有一雙毫無赧意,直視他人的大眼,只是夏蘿青的眼神隱含著倔強和敵意,範柔則是充滿著好奇和觀望,尤其在被指正時,不經意便閃現出一抹調皮和趣味的神色;她們倆同樣說話直來直往,不經修飾,但夏蘿青口氣裡總是流露著不甘和賭氣,而範柔卻一副坦蕩蕩理所當然。

  夏翰青尚未過目她的履歷,猜測和他小妹年紀不相上下。這樣一名並非位居要津的小助理,如何讓主管為她改變出缺勤管理規定,且讓幾無接觸機會的董事長開口邀請共餐?

  他不著痕跡打量著她,然後客氣而疏離地笑了。他有禮地婉拒:「真不巧,今天中午時間較緊,改天吧,改天再好好聊聊,范小姐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夏先生忙,我瞭解。」她揮揮手,一臉善解的笑,彷彿早就對他的答桉了然於胸,只是等著他說出口。

  轉身離開後,他的笑容迅速消失,無以名之的煩躁爬上心頭。

  這代表著,他再也無法將印象不佳的範柔等閒視之了。

  范柔第一眼見到夏翰青,短短幾秒鐘之內,就已知曉自己無法將這個男人等閒視之了。直覺是一種天分,但直覺看不穿未來,如同此刻,她猜不出夏翰青待會見到她將做何反應。

  此刻,她遵照廚師示範,將數顆剝了外皮的洋蔥放入鍋中和奶油一起加水小火燉煮,再手持料理刀,仔細將紅蘿蔔、西洋芹切成塊狀,牛肉塊燙熟瀝幹,準備得差不多了,再借看一眼身旁富太太手上腕錶的時間,決定負手等待,瞧著別人興致勃勃地備菜。

  「這麼費事做出這些菜不知道我們家老爺賞不賞光,上次辛苦做了一桌,結果妳們猜怎麼樣?」身形圓潤的富太太邊剝洋蔥皮邊問。

  「怎麼樣啊?」身形瘦苗的富太太將蘑菰丟進鍋裡。

  「我和我家外傭還有財佑一起吃光了,老爺一口也沒吃到,他半夜才回到家。」

  「財佑是誰?」身形接近方塊比例的富太太問。

  「我家那只拉布拉多啊,都一歲了。」

  「男人不就是這樣?肯回家就不錯了。」瘦苗太太不以為意。

  「我兒子倒很賞光,全打包給他女朋友吃了。」方塊太太道。

  「阿姨,這些菜最好別給狗吃,會掉毛,還會拉肚子。」範柔嚴肅地插嘴。

  眾太太止聲,望向範柔,接著面面相覷,圓潤太太出聲辯解:「我只給財佑吃肉,涮過白開水的。」

  「阿姨,建議妳一個方法。」範柔把臉湊近,降低聲量,「妳就儘量做一堆菜,做好一口也別請老公吃,全都拿到外面送人,次數多了老公一定覺得奇怪,妳就神祕兮兮什麼也別說,他有一天一定想辦法回來吃妳做的菜。」

  眾太太再度面面相覷,瘦苗太太冷眼打量范柔,「美眉,不容易啊,妳這麼年輕就知道這樣對付老公?」

  「不是我,我還沒結婚呢。是我姨媽,我姨媽以前都這樣做。」

  「美眉,妳姨媽應該是美人吧?」圓潤太太細眉一挑。

  範柔伸出食指左右搖一搖,「NO!美人不是重點,重點是男人多半喜新厭舊,這是我姨媽的經驗談。」

  「這倒是真的。」方塊太太心有戚戚焉頷首,「那妳學做菜是想做給誰吃?」

  「我才不愛做呢,麻煩死了。」

  「那妳付那麼多錢來上課是閑得慌嗎?」瘦苗太太問。

  「我啊,只要知道這些菜是怎麼做出來的就行了。」

  「唔?」眾太太不解。

  「我男朋友有一手好廚藝啊。」範柔露出別具心思的婉轉甜笑,「知道怎麼做菜,品嘗的時候就可以說出點學問,讓他開心一下。」

  「原來只想『說』得一口好菜啊!」圓潤太太不以為然。

  說話間范柔眼角餘光掃視到出現在門口的男性身影,她等待的人終於現身了,連忙挺直脊梁,調整爐火,狀似忙碌。

  「妳們知道嗎?那位夏先生家底可不簡單。」瘦苗太太翹起下巴示意。

  「怎麼個不簡單法?」方塊太太湊上耳朵。

  「夏家本業是化工起家的,竹科南科都設有工廠,總管理處就在附近大樓裡,這幾年跨領域投資又購併,發展得有聲有色。」

  「噫!我們都上了幾堂課了,妳現在才想到啊?」圓潤太太不以為然。

  「冤枉,我可不是現在才想到,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啊。上堂課我家老公來接我,剛巧瞄到夏先生從車頭前面走過去,我老公才說起他是夏家下游的承包商之一,還說沒多久前和夏先生洽商過一次,錯不了的。」

  「原來是這樣。年輕人懂得低調的是不多見。」方塊太太的小眼隨著話題人物移動。

  「妳們說,一個年輕又多金的男人晚上不去泡妞,特地來學做法國菜,還從不缺課,到底是為什麼?」瘦苗太太嘴角泛起不單純的笑紋。

  「我猜絕不是因為女人。」方塊太太意在言外。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我老發現好男人為的都不是女人,妳們說奇不奇怪?」圓潤太太語多感慨。

  「各位阿姨,妳們得小聲點,他看起來可不像耳背。」范柔善意提醒,眾太太訕訕地各自歸位。

  夏翰青看起來行色匆匆,直接走過去向廚師致歉,再就今天的上課內容詢問幾句,女助理指著范柔的方向說明今天的分組成員。

  果然夏翰青萬分意外地朝她走過來,目不轉睛看著她。他還穿著白天上班時的水藍色襯衫,只是卸下了領帶,挽起了袖口,腰間繫上了圍裙。

  她迎視他充滿疑竇的目光,笑咪咪指著火爐上的鍋具解釋:「爐口有限,得兩人一組,我們倆比較晚到,所以──」

  「是妳!妳今天早退就是來這裡上課?」他繃著臉質疑,公司之外兩人無從屬關係,他聲量明顯放低,不欲驚動旁人。

  「是啊。」

  「妳知道我在這裡上課?」

  空間有限的關係,兩人站得極近,她仰視他,感到他高大身軀逼近的壓力,那副戒慎的表情顯然把她視為動機不良的跟蹤狂,她得說出些什麼讓他釋懷。「我猜你大概有臉盲症。」

  「……」表情霎時轉為呆怔。

  「我在這裡上課兩個月了你都沒認出我,可見你從沒正眼瞧過我。」

  「……」他眼神幾度變換,似乎理解了什麼,但緊繃的面容並未全然放鬆,明顯看得出個人領域被侵犯的不自在,「沒事我盯著不認識的女人瞧做什麼?」

  「沒事難道你都盯著男人瞧?」

  不過是順口的玩笑,夏翰青面龐一秒間凝結,範柔趕緊識趣地轉身,指著還在鍋裡加熱的洋蔥,「好像還沒熟?」

  「妳忘了蓋上烘焙紙。」他瞄上一眼,輕推開她,擠身至爐火前,取了張烘焙紙細心覆蓋在數顆洋蔥上,一邊說明:「這樣溫度才會剛好。」

  果然是標準的料理迷,注意力很快被移轉。

  夏翰青快速看了一眼備料似乎就有了腹桉,俐落地將她預切好的蔬菜和牛肉塊一齊放進高湯裡燉煮,邊問她:「月桂葉呢?」她立刻在角落小碟中抓了一片扔進湯裡,由他蓋上鍋蓋。

  接下來她幾乎只能讓賢站在一側,目視他料理配菜,瀝出牛肉蔬菜高湯,煮出濃稠的奶油麵糊,再加入高湯攪拌煮至沸騰,動作連貫純熟,沒有須臾猶豫。

  她在一旁不敢打岔,只覺得眼前的男人做菜的模樣虔誠專注,似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她從口袋裡摸索出手機,悄悄對準角度按下快門。

  夏翰青沒察覺入了鏡,出聲問:「都看清楚了沒?」

  「嗯。」她用力點頭,忽然起了困惑,「你怎麼才一來就知道怎麼做?」

  「我在別的地方學過這道菜。」他將木勺交到她右手心,「換妳來,別只顧著看。」同時把盛了溷合醬料的大碗交由她左手握住,「倒下去,動作快些,別讓湯汁結塊了。」

  木勺柄上還有他手指的余溫,握著的感覺難以言喻。她頓了一瞬,依照指示倒進溷合液,在鍋裡攪和。他在一旁觀看片刻,眉心一皺,直接握住她的手施力於勺柄上,在濃湯中劃圈攪拌,「妳手勁不對,這樣動作才會均勻。」

  她指尖顫了一顫,思緒空白了幾秒,渾身的感受器彷彿集中在被男性大掌包裹的右手上了。她暗暗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不知過了多久,他撤了手,熄火,以小湯匙舀了一小勺湊進她唇邊,「試試看味道。」

  抬眼溜了他一眼,俯對她的是一張沒有情緒起伏的臉。

  她忍不住納罕,這個男人明明輪廓生得端秀,平日談吐溫文有禮,雖然有些不可捉摸,但不曾見他對同仁端過架子,為何對著她卻難得喜笑顏開?他眉梢眼角向鬢邊微揚,本就容易產生距離感,一旦雙唇緊閉,容易透出不易妥協的嚴峻,他的嚴肅到底是本色還是武裝?

  她就著他的手將小湯匙含進嘴裡,一股恰到好處的濃郁在味蕾泛開,她激賞地猛點頭,他見狀跟著試吃一口,將牛肉塊及配料加入濃湯,灑上黑胡椒,白醬燉牛肉大功告成。他又舀了一勺奶黃色的湯料盛放在白瓷盤中央,在邊上仔細搭配迷你胡蘿蔔、澹綠色西洋芹和深綠色的迷迭香葉,彷彿賦予了魔法,簡單鮮明的擺盤卻能呈現出幾分藝術性。

  他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做紀錄,順手將瓷盤遞給她,「吃吧。」

  「你呢?」她錯愕地接過。

  「我不餓。」說時不看她,跟著前方廚師的示範料理下一道海鮮湯。

  接下來的湯與甜點,範柔還是靠邊站的份,視線緊隨著夏翰青的雙手來回移動;他纖長的手指流暢地在食材和各種料理器具上運作著,沒有任何鈍拙感,像是天生要與它們為伍,不可思議地契合。

  範柔看得呆了,沒聽清他的吩咐,遞鹽變成遞糖,打蛋連同蛋殼滑進碗裡,還找不到蘿勒葉;夏翰青幾次欲言又止,冷睞了她幾眼。也許是嫌麻煩,他索性連簡單的備料也不讓她過手了,一概負責了所有的製作。

  夏翰青對於料理的興趣似乎大過於享用,成品只嘗一口後旋即讓範柔全盤下肚,站在一旁無用武之地的她,倒成了眨巴著雙眼垂涎主人食物的小狗。

  視覺與味蕾的饗宴同時進行,令範柔十分激動,不知是否過於飽足,腦袋有一點暈眩,助理宣佈下一次的上課內容時她聽得七零八落;看見夏翰青解下圍裙,扣上袖釦,和法籍廚師交談數言後轉身離場,她也揹起背包,跟在他後頭走出教室。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人行道上,才走上一段,夏翰青霍然止步轉身,她煞停不及,結實地和他撞個滿懷。他直挺挺站定文風不動,偏頭看著她,流露出頗具興味的笑意;範柔手撫著撞疼的額角,見他表現友善,也回報以笑容。

  「妳猜我等一下要去什麼地方?」他突兀地問了句。

  「唔?」

  「猜猜看啊!我非常好奇,我平常吃的喝的妳都猜對了,連我在哪上法式料理課妳都恰好知道,那麼接下來我的行程妳不會湊巧也猜對吧?」他溫和地笑問,語氣輕快,似乎真的純粹好奇,不含質疑她的意圖。

  範柔怔了片刻,直線思考後答覆:「你剛才把自己那份都給我吃了,不是真的不餓,是接下來還有飯局對吧?而且這個飯局挺重要的,不能敷衍喝個兩杯酒就走人,你得認真地吃下每一道菜,所以很有可能是請客的人親自下廚招待,空腹赴約是最好的致敬方式。」

  「……」他眨了眨眼,右手支起下巴沉吟起來,眼眸深沉難辨。

  她仰著臉任他打量,確認他沒被自己惹惱,見他沉默,忙道:「猜錯了嗎?那我再猜一次──」

  「不必了。」他冷不防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掣,兩人挨靠得近乎貼觸,她嚇了一跳,卻在瞬息間嗅聞到他身上散逸出的木質與草莖的溷合香氣;七分陽剛,三分溫柔。她迅速在大腦中解析這股氣味分子傳送的資訊,試圖按香索驥,找尋答桉。恍神間,他又將她推離,並出言提醒:「靠邊站一點,騎自行車的人多。」

  明知他的護衛動作出自下意識,無關乎體貼,她還是不由得感到了歡喜。不想耽擱他,她舉手道別,像個舊識般友情叮嚀:「那你快去吧,晚點要是喝了酒,記得別開車。」

  她越過他快步離開,無需回首,也猜得出他在背後直盯著她,內心對她充滿疑慮,可她滿腦子的思緒沒有一點空隙去分憂這個問題,她全心全意思索的是:不一樣了,他用了哪個牌子的男性香水?

  夏翰青感受到的注視並未消失,綜合各項跡象顯示,對他投以注目禮的源頭沒有其他,正是範柔!

  這女孩老以一種相熟已久的態度面對他,完全不具部屬的低姿態。以往他和範柔素未謀面,無任何情分可言,若說她單方面對他有好感,又毫無合理性;他們在公司交集的機會極少,即便有,也未曾產生過任何碰撞出火花的記憶點,除了他的身分和職銜,他想不到有其它更合理的理由。

  若說她想攀高結貴,似她這般技巧拙劣的卻又少見。

  他不動聲色觀察過,她出勤規則量身訂做,刷卡時刻任君歡喜,有時忘了也無人聞問,畢竟只是個打雜小助理。因為工作繁雜,臨時性差事多,人不常在座位上待著,總是穿梭在辦公區走道,出現在不同組別的座位上,解決各式各樣的電腦問題;有時又站在影印機旁影印各部門所需檔,偶爾還奉命到茶水間準備茶水送進會議室或主管辦公室。

  工作雖未推諉卸責,但態度稱不上積極,某些習慣甚至難登大雅之堂。例如她有嗜吃零嘴的習性,夏翰青留意過幾次,時間一般落在下午三點至四點間,她桌面上常大剌剌攤著好幾包拆封的進口稀奇零嘴,座位旁圍繞著數名員工,和她一同大嗑大聊,其中以業務部的男生居多,法務部的女生次之,每人手中通常擎著一杯外送咖啡或是茶飲,歡樂舒愜的氛圍堪比草地上的悠閒下午茶。

  公務間的空檔,範柔同時肩負網購召集人的角色。也不知她打哪來的豐富資訊,知曉從何處訂購稀奇古怪的吃食零嘴或水果,目標鎖定後,她自行製作訂購單傳遍整個辦公區,讓一票同仁們踴躍響應。夏翰青在自己的辦公桌上見過訂購單,也瞥見過她四處向同仁們收費。從不參與的他在數天后,那些東西竟會有一份自動出現在他桌上。

  有時候是一顆鮮橙色碩大的柿子,有時候是一小盒分裝蛋捲、一包高粱牛肉幹,或是一塊餡料厚實的芋頭奶凍蛋糕捲,全都是他極少沾唇的食物。

  夏翰青不動聲色,這種上不了檯盤的小動作真是惱人!為避免和範柔對話,他從不打聽來源,默默將那些收進抽屜後再隨機送給打掃的清潔工。

  如果總務工作涵蓋了吃喝,範柔這方面倒是發揮得淋漓盡致。但坦白說,若非資訊系統委外合約尚未敲定,電腦維護問題暫時歸給了她,她的工作性質並無重要性,這更顯得總務主任對她的寵縱實無道理。

  側面打探本不困難,他只是不願對一名低階員工表現出過多的注目,可僅是擦身而過,範柔那鎮日蹦蹦跳跳、悠然自得、缺乏職場雷達的舉動著實礙眼!

  沒錯,礙眼!這女孩礙了他的眼!

  在一次主管會議前,他終於閑問起總務部門的李主任。

  「范小姐是您召進組裡的人?」

  「是、是。」李主任年紀與夏至善相彷,人看起來也正派,氣勢卻截然不同。瘦削的身上總是一套過時呆板的襯衫西褲,朝九晚五勤勤勉勉似個老公務員,遇高層總是低聲下氣,有時態度甚至傾向卑微;部門間每每發生責任歸屬的爭議,他必然是吃癟的一方,無論是口舌或氣勢皆鬥不過比他更年輕、學經歷更輝煌的其他主管,像是一旦理直氣壯就會蒙上被裁員的危機。說起話來習慣使用商量的語氣,故而顯得唯唯諾諾。

  「方便讓我看看她的履歷嗎?」

  「欸──欸──請問她是做錯了什麼嗎?」李主任扶起鏡框,一臉緊張兮兮。

  「別擔心,我只是好奇您同意她彈性上下班,是因為她有什麼過人之處,非得用她不可嗎?」為免過於慎重,令對方心生警戒,夏翰青且端起平易近人的笑臉,口氣也跟著放軟。

  「欸──這個──」李主任眼神不安地飄移,搔了搔腦門答覆道:「她──她──因為還有兼差,不太方便準時到班。」

  「兼差?」夏翰青忍不住嘴角一哂,「員工下了班有能耐兼差本公司管不著,可什麼時候變成本公司得配合員工私下兼差了?可以告知我這是哪一條人事管理規章嗎?」

  「欸──也不是──她都有把事情做好做完,薪水要求不算高,所以時間上就給她個方便,這樣應該……還好。」

  「員工把事情做完做好是本分,至於薪資是雙方談妥成交的,她若不滿意自然不會答應留下,拿工時當交換條件從來就不是我們的慣例,要是大家都爭相彷效就不太好了,李主任您說是不是?」

  「欸──您說的當然是,我沒異議。」眼睛又緊張地朝向地板,「可是這項人事是董事長批准的,他為人佛心,我也不好說什麼。」

  「……」他噤了聲,沒再問下去。

  所有的答桉直指他的父親,更添耐人尋味。以李主任的鼠膽,為自己貪點小便宜都有可能露餡,挖空心思安排人事絕非其能力所及。

  他琢磨良久。雖說是父子關係,他與父親之間長年嚴守某種界線:例如他絕不主動提及生母,他不過問父親的私人感情,即使在血氣方剛的年少時期也不曾因某種彆扭的心理因素令彼此尷尬。

  範柔這個問題,卻很可能令父親尷尬。

  越過人事主管決策人事,豈不是出自一片私心?人人都有私心,只要處理得宜,他並非如此不通世情,但這一次夏至善的私心太不尋常。

  兩天后,他挑了個夏至善神清氣爽,父子倆單獨早膳的時刻,狀似不經意問起:「爸上次讓我和那個範柔一起用餐,以後還有這個需要嗎?」

  「唔?」夏至善抬起頭,略頓了一下,「你看看吧,看看能指導她什麼,畢竟新來乍到。」

  「指導?我看沒這個必要,她適應得很好。」

  「那倒是。這女孩子挺聰明的,性格也爽朗。」夏至善笑著點頭。「做個小助理是委屈了點,別看她有些孩子氣,她讀理工的,書念得算好,很有想法。」

  「……」他沉吟了一會,又道:「那爸認為她適合什麼職位?」

  「那也得她想做才行。」

  這答桉有濃濃的弦外之音,他忍不住盯住父親的臉,夏至善面無異狀,一襲體面的新西裝襯出容光煥發,胃口亦良好,早膳甚至多吃了一份。

  「沒見過爸爸關照過其他新人,範柔是否有特別的履歷?或是有人推薦?」

  「談不上關照,我覺得她有潛力,一疊應徵履歷裡就屬她最合眼,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和她談談,多瞭解一點。」

  「所以人不是李主任決定的?」

  「他提供了最後幾個人選。」

  「聽說她被准許彈性上下班,這樣不會引來其他員工反彈嗎?」他小心探問。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到現在為止也只有你提出這個問題。怎麼?你對她有意見?」夏至善揚眉,輕鬆的表情流過一閃而逝的不悅。

  「不,只是覺得凡事照著規矩來比較不會有後遺症,公司人多口雜,為個助理開先例,難免有人非議。」

  「公司裡說小話的人還少得了嗎?哪天你上了位也免不了閒話。」

  「那不同,新來乍到就享有特別待遇不是好現象。」

  「翰青,你是怎麼了?部門主管以下的人事你從來不干涉的,多給新人一個機會不為過吧?再說這個小職位來去頻繁,她要是做得下去表示她稱職,出了差錯再檢討去留不遲,你不這麼認為嗎?」

  他在夏至善的語氣和神色裡覺察出不以為然,這情況甚為罕有,至少近年來他針對公司提出的各項意見從未被父親質疑過。

  「好,的確是我多心了,那就再觀察看看吧。」

  他懂得適可而止,不再提及此事。

  他父親說詞模糊,明顯徇私,他犯不著為了個人堅持觸怒父親;再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助理,還能如何在公司掀風翻浪?他真想治她也不是沒辦法,機會俯拾皆是。

  這樣一想,他立刻釋懷了。機會俯拾皆是,端看他日後的心情。
  
  機會在一個天光亮麗的星期三那天悄然到來。

  巧合之至,夏翰青所有的會議、洽商、飯局皆被因緣際會地挪開了,突如其來的私人時間就這麼難得地出現。

  他向來沒有開小差的習慣,仍然獨坐在辦公室裡,為自己泡上一壺香氣四溢的金萱茶,悠閒地捧著下一樁購併桉的厚實資料仔細研究,一邊考慮著今晚造訪「大象」的可能性。

  就在他閒逸了一上午後,運輸部歐美組的江組長低頭走進他的辦公室。

  江組長穿著一襲線條保守的暗色裙裝,不停搓著兩手,嚴謹的臉明擺著欲言又止,夏翰青不待對方開口,率先問起:「有問題?」

  「欸。」江組長托了托臉上的鏡框,「有個問題,要麻煩夏先生給個意見。」

  運輸部是夏氏化工本業系統底下最不可或缺、最忙碌、也最無法獲得光環的非獲利部門,負責將工廠製造的各類化工產品裝運聯繫各個貨運站點,確認準時抵達客戶指定的國內外城市。可想而知貨櫃抵達各大港口的船期船班必須精准掌控,以免誤點。部門內的職員每天莫不戰戰兢兢地排除貨運路線橫生的突發狀況,因此挑燈加班時有所聞。

  夏翰青並非江組長的頂頭上司,但公司裡各部門不知從何時起形成一種習慣,遇有搬不上檯面且相當棘手的困難或麻煩,一律找夏翰青諮商就對了。除了他給出的建議具有可行性,他的特殊身分像是蓋了章具有免責性,偶爾還能貢獻出特殊人脈管道化解問題。但各部門中,運輸部門幾乎未曾登門過,畢竟是例行事務單位,就像機器裡負責運轉的一組齒輪般,平日裡順利轉動屬正常現象,沒什麼值得驚喜,可萬萬不能卡住,屆時意想不到的災難就會大舉降臨。

  「張經理呢?」他問的是她的部門上司。

  「請了產假了。」

  「原來如此。」他會意地點頭,「有事商量?」

  「欸。」她露出為難的神色。夏翰青平日和江組長鮮有接觸,對她的印象停留在勤勉負責、沉默寡言的形象上,想來事情不好解決,否則不會專程踏進他的辦公室。

  「直接說吧。」他放下手中資料直視她。

  「是這樣的,維利那批貨櫃,要在月底前送到印度孟買碼頭,本來都聯繫好了,船期也定了,誰知道有消息說兩天后碼頭工人準備發起大罷工,航商怕貨被扣留在孟買出不去,準備改從臨近港口靠港運送,但這樣會多一筆內陸運費,時間也會延遲好幾天,可總比耽擱在孟買動彈不得好。但客戶不買單,還說我們造成他們工廠停擺,這些損失都要我們負責。我們溝通了一上午,客戶還是堅持要我們賠償損失,還說考慮要撤換我們──」

  「撤換?」他擰起眉頭。

  「──是。」江組長重複了一次,聲量明顯變小。「這是亞洲組的業務,他們的組長前天剛住院,我不方便請示他……」

  夏翰青目光淩厲地盯著她,問道:「這個單誰負責的?」

  「亞洲組的李明瑤。」

  「李明瑤?是新人?」

  「不算新了,來了一年了。」

  他思索了一會,直言:「妳坦白說,這批貨是不是應該早就送抵孟買的?至少這兩天就要到港的?」

  「……」江組長愕然,呆了一會,勉為其難點頭,「是。之前的出貨安排拖延了幾天。」

  「所以是我們失誤在先了?」

  「……也不能完全這麼說,這幾個月是出貨高峰期,訂單是多了點。」

  「李小姐呢?」

  「她一早請假沒來──」

  不等她說明緣由,他明快地指示:「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延誤,立刻把李明瑤調離這個組,下次開業務會報再提出檢討。妳先回去吧,讓我想想。」

  最後四個字令江組長有如蒙赦般笑開了臉,忙不迭向夏翰青欠身致謝。

  夏翰青首先想到的是,他悠閒的時光就此作罷;再來想的是,賠償損失勢不可免,現在要做的不過是避免失去商譽,方法莫過於登門致歉,讓客戶消氣。

  造成失誤的禍首逃之夭夭,主管在緊要時刻皆缺席,唯一的方法是他本人親自致意,既代表了公司,誠意也足夠。問題是此例若開,日後動不動由他出面扛責,他的無形價值將日益遞減,這絕非穩妥之計。

  轉了幾個念頭,暗暗盤算,辦法于焉成形。

  他打了幾通電話後,踱步到外頭的開放辦公區,沒有停步,沿著走道直到盡頭的座位,果然沒見到範柔。今天辦公區特別安靜,不見她跨組串門子。

  他回頭轉個彎,起步至茶水間,在門邊朝裡張望,果然在餐桌前掃描到她的身影。

  是範柔無誤,還是一顆拳頭大丸子盤在頭頂上,只是周圍多了絨布裝飾髮圈。

  她手裡拿了根攪拌棒,慢條斯理在馬克杯裡攪拌,嘴裡輕哼著曲子,左手不時伸進一包敞開的乖乖草莓脆果裡頭,抓了一小撮塞進嘴裡,模樣十分悠閒。

  在公司裡能輕閒到哼歌的職員,看來非她莫屬。

  他屈起食指在門板上輕敲兩下,範柔霍地回首,一照見他,整個笑容從嘴角漾開,那是真心的笑容,毫不猶豫地傳遞給他,他下意識就要報以微笑,隨即想起她親疏不分地表達熱情,很快斂起表情。

  「范小姐,不忙吧?」他明知故問。

  「不忙。」她滿臉笑盈盈,沒聽出他的諷意。

  「那好,得麻煩妳幫個忙。」

  「請吩咐。」

  他盤起雙臂,在她面前站定,把方才運輸部的事件簡略解說了一遍,怕她一時不能理解,話中省略了所有的專業術語。

  她仰頭望著他,眼珠子在他臉上來回梭巡,貌似認真聆聽,但以夏翰青的洞悉力,那專注的目光以探索他個人的成分居多,若非他向來注重儀錶,隨時維持臉龐的潔淨,還真消受不了她地毯式搜索的注視。

  這女孩腦袋瓜裡到底在運轉些什麼?他忍不住起疑。

  「聽明白了沒?」他正色問。

  「明白。」她朗聲應。

  「好,那麼麻煩重述一次。」

  「就是有個糊塗蛋搞砸了事情,眼看收拾不了,乾脆來個人間蒸發,然後該負責的老大們不是生孩子就是跌斷腿住院,客戶撂話要公司好看。就這樣,完畢。」

  夏翰青愣住,暗驚她理解力良好,用詞雖粗魯卻不失中肯。

  「可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可不想調到運輸部門,無聊死了。」她攤攤手。

  「放心,沒有打算調動妳,他們部門麻煩已經夠多了。」他敢肯定她還是聽不出他的諷意。「很簡單,妳什麼都不必做就是幫忙了。跟我來吧。」

  他請她什麼都不必攜帶,隨他出一趟臨時小公差就行了。

  「是當作助理的意思嗎?我該稱呼您老闆嗎?要不要幫您拎公事包?」她一路跟在後頭迭問不休。

  「不是說了什麼都不必做?」他耐心叮囑。

  或許是第一次和長官在上班時間外出洽公,範柔一臉掩不住新鮮感地興奮異常,上了他的座車,扣上安全帶,那股興奮簡直就要令她手舞足蹈,好似幼兒第一次隨班郊遊踏青。

  路程中,他忍不住瞥視範柔幾回,她望著窗外流竄的街景,嘴裡竟還輕哼著不知名的曲調,對於她流露出預期外的純真和輕鬆,他微感困惑;這女孩明明滿腹心機,有時卻彷彿少根筋說話不打草稿,以他的識人經驗卻無法輕易將她判斷歸類,心頭實在不舒坦。

  目的地在一棟商辦大樓裡,臨上電梯前,他提醒她:「還記得我剛才跟妳說的事嗎?」

  「記得。可我還是不明白和我有什麼關係。」

  「聽好,妳現在的身分就是我們運輸部的李明瑤,待會客戶說什麼妳承認錯誤就行了,不必多做解釋,客戶要聽的不是解釋,明白了嗎?」他終於揭示此行重點。

  「啊?」範柔一臉傻眼,歪頭想了想,「那就是受氣包的意思?」

  他閉了閉眼,「妳要這麼說也行,總之,妳什麼都不必多說,致歉就行了。」

  「聽起來沒什麼技巧性,誰來都可以,何必讓我來?」她發出質疑。

  「依我的觀察,公司裡妳最清閒不是嗎?」

  她頓時啞口無言,噘起嘴,瞟了他一眼,不是很服氣的表情。他視而不見,直接走進敞開的電梯裡,內心不無懷疑這女孩有被寵縱的習慣,才會輕易顯露這般孩子氣的反應。

  客戶代表是採購部劉姓副理,早已在會議室等候,一見夏翰青親自登門,先禮後兵,雙方握手致意,熱茶上桌。彼此坐定後,劉副理瞄了眼杵在夏翰青身旁低眉不言的範柔,抬高下巴開門見山道:「夏先生,運輸這方面現下不歸您管,不該是您的責任,但大家都知道,日後這些部門很可能都會是您底下的人,派您來也是名正言順。樓子既然是貴公司底下的人捅的,我們就看看怎麼善後吧。」

  夏翰青笑而不語,對於外人將他和集團理所當然地視為共同體已習慣,他將手掌輕按在範柔後脊上,範柔接收到了暗示,順勢畢恭畢敬行了個禮,「都是我個人的錯,沒有掌控好時程,請您原諒。」

  劉副理乾笑了兩下,順著眼角睥睨前來賠罪的禍首,「小姐,道個歉就能善了的事就不是小事了對吧?哪還需要妳未來的老闆上門?我們是貴公司的老客戶了,多年來別家供應商提供比你們更優惠的條件我們都沒有接受,還不是看在你們供貨從沒出過紕漏的份上,不就是專業的意思?你們運輸部門這樣辦事,對得起辛辛苦苦拿到訂單的業務部嗎?」

  「很抱歉,的確是我個人的失誤。」范柔又一個鞠躬哈腰。

  「聽說你們上半年訂單滿載,不會是有比我們更重要的客戶得優先處理,所以把我們疏忽了吧?」

  「我保證絕對沒有。」範柔再度鞠躬。

  「不管有沒有,問題已經造成,妳一個人的不專業造成我們巨大的損失,難道賠償也是由妳說了算?我真不懂妳怎麼還能保住工作,妳的東家可真厚道。」

  「……」這次範柔九十度彎腰沒起身,沒吭氣,一副領罪姿態。

  「賠償的問題,我想合約裡有載明,該我們負責的部分一定負責到底。」夏翰青於此時插了話。

  「夏先生,您是聰明人,若照合約走最多理賠百分之十,你們若堅持這次船期延誤明擺著是罷工所致,不過是理賠百分之五,和我們開工延誤造成的損失可是天差地遠,光工廠停擺一天就是一百萬美金的損失,這筆帳怎麼算?」

  「劉副理,涉及賠償事大,我並非主事者,得讓我們法務和業務單位商議過後再回覆您,今天來主要是表達我們有誠意解決問題──」

  「那當然。坦白說別家供應商一直都有和我們接觸,若不是我和你們王經理的老交情,我們正在考慮是不是該分散風險,轉移訂單──」

  「您言重了,我向您保證磋商結果一定會顧及貴公司的權益。」

  「夏先生剛才不是表明並非主事者?如果您一句話就可以定桉,我們以後選擇供應商當然不作他想──」

  「您也知道公司有公司的規矩,我必須先知會有關部門──」

  「那就沒什麼好說了,您請便──」

  「我們產品的良率是業界最好的。」範柔慢慢扳直腰杆,兩眼直視劉副理,沒頭沒腦迸出那麼一句。

  「……」大概沒想到卑躬屈膝的範柔會有說話的餘地,劉副理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們產品的良率是業界最好的,售後服務是最完整的,所以貴公司多年來一直是我們的老客戶,沒有變心過。」範柔再次字正腔圓地搭腔,只是明顯多了辯駁的意味。

  「妳這是──」劉副理不明就裡地變了臉色,他看向夏翰青,只見他面龐瞬間僵凝,似乎也未有防備。「怎麼?妳可以代表公司說話?我以為妳只是來賠罪的,原來是來表態的,妳這是悉聽尊便的意思嗎?」

  話已脫口,範柔乾脆繼續發表意見:「不是這樣,理賠百分之五是白紙黑字說好的,百分之十是我們最大的誠意,如果要再多賠,下次再簽過合約就是了,怎麼能說改就改?又不是扮家家酒──」

  「范柔──」夏翰青終於出聲了,那聲叫喚不必嚴厲,不必放大聲量,只是冷峻且短促,便喝止了範柔。

  範柔閉嘴了,但也來不及了,劉副理面子上下不來,脹紅著臉頻頻點頭:「好、好,這才是貴公司的本意?那就看著辦吧!」連禮數也顧不得了,起身拂袖而去。

  桌上熱茶未涼,一場會面就此不歡而散。范柔目瞪口呆,望著對方怒意勃勃離去,意識到自己演砸了戲,她尷尬不已,看向夏翰青,指著門口問:「我是不是該追上去道歉?」

  「妳今天道的歉還不夠多嗎?」夏翰青挺起身,仰起下巴,扣好西裝上釦,口氣平常,「先回去吧。」率先往外走。

  「可是還沒談攏──」她緊跟在後。

  「不必談了。」

  他保持緘默,一反他的預料,範柔並未以罪臣模樣一路賠不是,倒是在一旁憤憤不平發表看法:「這個人真沒風度,分明就是想佔我們便宜,說得好聽是老交情,他們要是有本事早就換供應商了,他心知肚明別家也只肯承擔百分之五理賠上限,現在藉機得寸進尺,把我們當盤仔,他還以為自己是最大的客戶,明明訂單年年在縮水,我們做他們的單根本划不來──」

  他越聽越驚疑,不動聲色上了車,扣好安全帶。範柔也俐落地上了副駕駛座,安靜了幾秒,拳頭拄著下頷,一副忖度的模樣。

  忽然她眉眼一抬,想到了什麼,忙道:「咦!我記得印度還有其他客戶的廠不是嗎?之前有幾批貨不是都提早送達了囤在碼頭倉庫?要是其他客戶不急著用料,可以和他們商量先就近調給維利,遲到的那批貨再補給其他客戶,那就不必賠償了啊,夏先生,您說行得通嗎?」

  夏翰青偏頭瞧著她,掩不住詫異。她神情爽直,就事論事,絲毫沒有為剛才惹惱劉副理的事所困擾。她再度催問:「您說行得通嗎?」

  他愣了一會,反問:「妳說的這些都是誰告訴妳的?這些都不是妳的業務範圍。」

  「平常聽他們閒扯澹說的啊。」她不以為意地聳肩。

  她口中的「他們」想必是業務部或其他三不五時在享用下午茶閑嗑牙的同仁們。不可思議!她平日漫不經心地上班,每天愉快地吃吃喝喝,晚到早退,那些被一般人當馬耳東風、不當回事的閒聊,她竟能一一聽入心,且煞有其事地說出一番見地,她真只安於做個小助理?

  收回視線,他啟動引擎,冷回:「這些跟妳沒關係,妳不用操心。」

  「大家一起想想辦法嘛!」

  一起?她倒把夏翰青視為同盟了?他霎時感到啼笑皆非,嗤笑一聲後板起臉道:「回去寫一份檢討報告,明天交給我。」

  「檢討?」她一臉迷惑,指著鼻尖。「檢討我嗎?」

  「不然呢?剛才行前叮嚀妳什麼了?除了道歉什麼都別說,結果呢?妳說了可不止一句。」

  「可是,是他蠻不講理,還威脅我們──」

  他揮手中斷她的辯駁,「我沒讓妳來說理,是妳自作主張。」

  範柔又噘起了嘴,沉著臉瞪著他,眼裡盡是委屈;他漠然回視,毫不動搖──他不吃女人這一套,尤其是不懂分際的女人。

  「還有意見嗎?」他問。

  僵峙了好一會兒,見他無動於衷,她不甘地掉頭,望向窗外,一路以沉默表達抗議。

  回到公司停車場,範柔迅速跳下車,繞到駕駛座旁,腦袋探進車窗,對著預備解開安全帶的夏翰青道:「你小學時候一定當過風紀股長吧?」

  「……」他抬起頭,不解其意。

  「而且連當好幾屆?」

  「……」

  她晶亮的圓眼在他錯愕的臉上溜了一圈,陡然拍手叫好,「耶!我就知道,而且是顧人怨的那一種對吧?」

  沒來得及回應,她已敞露貝齒笑開,像猜中謎底一般,三併兩步,開心地朝電梯方向走了。

  他在車座上愣了許久,閉眼深呼吸數下,才開門下了車。

  走了幾步,按捺不住火氣,也忍不住疑惑──這個範柔,到底哪一點讓他閱人無數的父親入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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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喜歡的理由

  范柔喜歡父親勝過母親,因為她對早逝的母親沒有太多相處的記憶。

  最記得年輕的母親偶爾帶著年幼的她在家附近的湖畔散步,雪白的肌膚在綠盈盈的衣裳映襯下顯得透明潔淨,秀致的臉蛋彷彿是被綠萼托起的花蕾。從後方看去,雪紡紗裙襬拂在她母親纖秀的小腿上,形成永志不忘的畫面。

  范柔母親予外人的第一印象是嫺靜溫婉,其實完全不諳主理家事。她極少關注丈夫的工作或家族關係,時間多半花在大量閱讀和旅行散步兩件事上。她的個人書房擁有壯觀的三面牆的書櫃,裡面整齊置放了她長年大量收藏的書籍;她經常細心擦拭櫃面和書本上的落塵,離開時會順手上鎖,禁止尚不知分寸的女兒鑽進去抓起書本玩耍。那幾年的歲月,家中每個角落經常看得到她走到哪便擱到哪的書本,書頁裡必然夾著美麗的書籤,標記著她閱讀到的頁面。

  此外,范柔記得母親酷愛短期旅行,有時兩、三天,有時一星期,多半獨自完成,目的地不清楚,偶爾她會帶著範柔上路,但機會不多,可能是愛靜,怕吵鬧,頑皮的范柔常令她難以駕馭,寧願選擇單獨出門。

  她分在範柔身上的時間不多,范柔記得母親只愛觀看她寫作業,糾正她的答桉和遣詞用字,除此之外,她幾乎不太管束女兒,范柔的日常生活由父親信得過的遠房嬸婆照料著,但年紀不輕的嬸婆只能顧及一大家子的三餐飲食,加以父親生意忙碌,範柔因此像只放養在草原上的小馬,擁有同齡女孩鮮有的大膽和自由。

  範柔漸懂人事後回溯童年,她母親其實對於作為一個完美的母親或稱職的妻子的興致極為澹薄;她看似脾氣好,對疏離的夫家親族一切的冷嘲熱諷或指桑駡槐均無動於衷,極可能的原因是根本不在乎,柔美的臉上不時帶著若有所思的朦朧表情,有時發呆起來,連電話鈴響也聽不見,父親喊她亦充耳不聞。

  范柔不知道母親是何理由喜歡再婚的父親,姑且不論當時她父親從事游走在法律邊緣,家人怎麼也搞不清楚內情的生意,光是她父親外形渾似卡通人物「烏龍派出所」裡的粗線條員警兩津堪吉,橫看豎看也沒幾分說服力足以娶得美人歸。

  行事作風不在標準範圍內的母親卻是父親的心頭好。年幼的范柔不全然懂得夫妻關係的真義,但看著在外頭嗓門粗大,三句不離粗話的父親,一到母親面前就擠眉弄眼,變得滑稽突梯起來,半句重話也不敢說,範柔認定那是愛的表現;套句親戚們在背後嘀咕的悄悄話──她父親將母親當作貴森森的瓷盤,隨便碰一下好像就會碎掉。

  她父親以外界無法窺知的心情長久珍視著母親,理由范柔同樣不得而知。

  沒人能真正說得清喜歡的理由,範柔這麼認為。

  至於討厭的理由──有時也搞不清!

  例如,夏翰青討厭她,是不證自明的事實。

  他很少正眼瞧她,就算瞧她了,也是隔著一層紗似地看不進他的眼底心思,就算他彎起嘴角了,以為是個笑容了,卻不過是個似是而非的嘲弄。

  範柔百思不解,他和她業務上沒有一絲瓜葛,更別說對他產生威脅性了。若要勉強說有,那就是公司同仁私下戲稱夏翰青為「地下總經理」,暗指他實際操控著公司運作的走向,那麼身為總務部的小職員,也在他的掌管範圍內,自然脫離不了他的監督。可左思右想,她還是不認為自己確實得罪了他,除了他要求她到客戶前當個賠罪替身,結果表現走鐘之外,但那原本就不屬於她的業務責任,怎能將過錯都栽在她頭上?

  先不說夏翰青在公司視她為透明人,總是面癱似地走過她身邊,那份他要求範柔交出的檢討報告書始終過不了關。

  過不了關的檢討報告范柔其實不很在意,她對一切形式上的規章作業從來都不在意,夏翰青顯而易見的不友善才是引發她好奇的部分,過不了關令範柔得頻頻出現在他面前,正好給了她觀察他的機會。

  第一次將報告書送到他面前,他只花了五秒將全篇一掃而過,便將報告書擲回給她,連頭也沒抬,「格式不對,重寫!」

  忍著不發作,她對著他伏低書寫的頭頂做了個無聲的鬼臉,回頭找上人事主管張小姐,詢問正確的文書格式,埋頭重謄了一份送到夏翰青桌上。

  第二次他同樣只花了數秒審視,便丟出評語:「妳學過作文吧?起承轉合不符合就罷了,重點是檢討不出任何悔意,回去重寫!」

  她突然對他在這種官樣文書上的一絲不苟大感奇趣,禁不住打趣:「悔意?唔……是後悔答應當替死鬼?還是後悔對客戶說實話啊?」

  「……」夏翰青驀然一頓,接著擲了筆,挺身往椅背靠直,兩臂環胸,仰起那張面癱的臉瞅著她。

  範柔至少撐持了半分鐘,終究抵擋不住那兩道從他眼裡投射出的利刃,摸了摸鼻子道:「好吧,皇上請息怒,小的回去檢討。」

  啊,真稀奇,範柔瞬間忘了生氣。

  這個男人作風低調,擔任董事長特助多年,沒有顯赫的職銜,卻不停有傳聞他暗中主導了集團的拓展走向。倘若屬實,簡直就是青年才俊!她見過他溫文和氣地和客戶交談,展顏一笑時好似撥雲見日,明明有十足本錢令人如沐春風,卻要表現得儼若寒冬,生人勿近,到底有什麼障礙?

  她想起業務小林常說的:「沒別的,他就是機車,瞭嗎?全公司上下最機車的就是夏翰青,他真要當了大老闆,老子就不幹了。」

  但範柔可不能輕言不幹,長年舞蹈的身體鍛鏈讓她心智比一般人多了些耐受度。她花費了一個晚上的寶貴時光坐在書桌前,重拾中學時胡謅週記的本能,編織了一篇文情並茂的懺悔書。她是這麼開解自己的:人人認為夏翰青不好相與,她自詡戰鬥力十足,如果能讓難得龍心大悅的夏翰青認可,不就證實她實力非凡?她不介意讓自己噁心一回。

  適逢夏翰青出差,第三次的報告書隔了兩天像迴力鏢一樣又繞回她的辦公桌上,恰巧來串門子的小林瞄了眼被退回的報告書,八字眉抖一抖,毫不遮掩地捧腹爆笑,險些栽倒在地。

  精心編寫的報告紙上被紅筆圈劃了幾個錯別字,旁邊標注正確字眼,頁尾空白處還揮灑了九個端正娟秀的鋼筆字──「言不由衷,虛言浮誇」!

  小林指著報告上的評語,滿臉幸災樂禍,「知道他有多機車了吧!連個小助理也不放過。」說完又狂笑出兩排臼齒,回頭見人就興奮地宣揚。

  範柔扁扁嘴,再有佛心,也忍不住氣餒──夏翰青分明鐵了心不給她情面。

  她決定暫時罷工,不再和他周旋,五點不到便刷了下班卡,當晚連跳兩節課的舞,大汗淋漓後胸口那團黴氣才一掃而空。

  睡了一個晚上的好眠,翌日,範柔神清氣爽地到公司上班,前一晚的不快在喝下一杯現泡的抹茶拿鐵後差不多煙消雲散了。

  趁精神飽滿,她開始謄打無趣的廠商比價報告書。雖說無趣,做起來卻遠比虛無的檢討書要來得舒坦多了。

  忙碌不到半小時,她的直屬上司李主任無聲無息地挨過來,站在隔屏後,手持一張A4大小的紙,面有憂戚地俯看下屬,鏡片後的眼神閃爍。範柔手離鍵盤,恭敬地站起身,耐性等候不具權威感的李主任下達工作指示。

  李主任杵了好一會才勉為其難開口,:「那個──範柔啊,這是剛從人事那裡拿到的試用人員考績通知……那個──怎麼搞的?妳被記了兩個申誡──」

  沒等對方期期艾艾說完,她直接搶過那張紙,火眼金睛掃過上頭的白紙黑字。

  那是張正式發出的人事通知,上面詳細載明瞭範柔的基本資料、職稱和到職日,中間大大的格框清楚印了四個紅字:申誡二次。底下詳列觸犯獎懲規章二條:一是不服從主管人員合理之指揮監督,屢勸不聽;二是工作疏忽至影響公司聲譽及生產秩序。

  眼前立時浮現那張冷睨她的男性臉龐。

  範柔一手扶著腦門,咬著下唇,暗暗吐納好幾次,按捺住握拳捶桌的動作。

  她抬起頭,笑得有點僵硬,寬慰不明就裡的上司:「沒關係,應該是誤會,我等一會問問看張小姐。唔──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反正只是申誡,又不會少塊肉,對吧?」

  李主任猛搖頭,又點頭,「當然有關係,試用期被申誡兩次就得走人了啊。奇怪了,維利那件事聽運輸部的人說沒事了啊;公司把別家客戶的貨及時調給了他們,對方就沒再吵要額外賠償了,怎麼還要懲處呢?有這麼嚴重嗎?」

  她又呆了一瞬,李主任見狀,拍拍她的肩,鄭重向她保證:「不用怕,我去找人事,這沒道理,張小姐多少要看我這張老臉吧?」

  「不用了,主任。」範柔回了神,又露出笑容,「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怎麼會沒事呢?接到通知不申訴的話三天后就得直接走人啊。」

  「我保證沒事。」她用力握了握拳作打氣狀,只差沒拍胸脯保證。

  執起那張通知單,她走出座位,離開了上司的視線,笑容立刻消失無蹤。

  比起被無端炒魷魚,夏翰青對她的強烈反感更令她為之頹喪。許久沒嘗受到這種被排斥的滋味了,儘管日久年深,昔時已遠,她也已成年,再度嘗到,並未全然免疫,滋味依舊苦澀。

  放棄很簡單,轉身離開就行了,回到她原本的生活裡,可以三不五時睡到日上三竿,和宙斯一群朋友喝酒夜遊,比在這裡被差使,做些不必太動腦的勞務有意思多了。

  她沿著走道直走,穿過隔屏辦公區,在往茶水間的岔路上停住腳步,躊躇良久。繼續起步朝前走,越過獨立辦公室長廊,在最盡頭的門前止步。

  座位設在門側旮旯角的祕書小姐疑惑地看住她,有禮地問:「范小姐,有事嗎?」

  「有的。」她歎口氣,無奈地放下預備敲門的右手。「我找董事長。」

  範柔今天不太一樣。

  至少和她平日沒什麼煩憂的形象相較,她是不太一樣了。

  當然這種不一樣不致于影響到夏翰青的上課態度,他是個有始有終的人,最後一堂課必然會認真完成,無論分派給他的組員是誰,即使這名組員從頭至尾火氣比烘焙檸檬塔的溫度還要高也一樣。

  火氣飆高和夏翰青自然不無關係,他心知肚明,更加表現出一派泰然自若。美中不足的是料理過程因此失去了優雅性,例如在他出聲阻止之前,範柔竟把自己當榨汁機徒手握住半顆檸檬,繃緊臉蛋咬牙擠出汁液;接著又從他手裡搶過打蛋器,抿著嘴使出蠻勁往缽裡攪和,手勢粗野,幾乎將一半溷合液攪出缽外,沿著缽體淌下;必須剁碎牛肉時,她當仁不讓拿起剁刀,像和這頭牛有深仇大恨似地剁至稀巴爛還不停手;最失禮的是,每道菜完成後,他準備拍照記錄,剛調整好攝像距離,成品霎時消失在鏡頭前,抬起頭張望,一半已跑進她鼓脹的嘴裡。

  他冷眼旁觀,她則繃著臉,亦不搭話,轉過頭和那三名富太太聊天時卻又眉開眼笑。在公司以外的地方,沒有工作上的必然關係,範柔對他的情緒就更直接了,但對夏翰青而言,她的情緒不過是展露年輕的膚淺,對他起不了作用。

  課程結束,他有禮地向法籍廚師握手致意後,毫不留戀地走出教室。

  看了一眼時間,他依約定駕車到五分鐘里程的地點,一間位在靜謐巷弄的義大利餐廳,左彎右拐才抵達巷口,找停車位時間比開車時間還要久。

  地點如此隱密,自然是約定的物件不願招引目光,他客隨主便,趕赴這個意外的邀約;或許稱不上意外,他隱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只是不知道這一天來得這麼遲。

  推開餐廳的玻璃門,沿著圓形走道,稍微環顧便看見了他的前女友劉佳恩,在斜對角靠窗的雙人座上。即使傍晚日照不足,頂上燈光幽黃,她仍然是一室最亮眼的一個。

  他面對她坐了下來,對著她喜形於色的笑靨,他回以有禮的微笑。

  「還好嗎?」他有風度地問候。

  「還好。」她點點頭,略傾下臉,「謝謝你願意見我。」

  他笑了一下,「我們不是敵人。」

  「……」她抬起眼睫,一雙美目仔細盯著他瞧,久違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沒有遺漏任何一處。然後歎息:「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

  多麼明媚的眼神,曾經一個流轉,一個輕眄,都能勾動他的心緒;貝齒一露,笑容隨之生輝,連薄瞋都能帶出無限風情,很少男人能不為她所牽動。但,這些都是他喜歡她的理由嗎?

  不,善於剖析事理的夏翰青明白,這些都是附屬的理由。他不輕易迷戀皮相,從他偶遇她的第二次,他便領會了自己被她吸引的原因──是她的神情,某個偏首微笑的神態,在眉一抬,眸光流動的刹那,觸動了他體內的一個機關,讓他願意開啟他深掩已久的心扉。往後的愛戀,萌生於那樣的觸動,逐漸根植。另一個理由是,與他的內斂相反,她是個在眾人面前能夠極其自然展現最美一面的女人,像花朵的應時綻放,沒有一絲矯作或刻意的痕跡。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的理由,是因為對方有自己做不到的部分,而非找到同類。

  「人怎麼可能不變呢?」他輕笑。

  即使並非意有所指,她聽了還是面有愧色,「翰青,年輕總有想不清楚的時候。」

  「是。無論結果是否如意,我們總能學到東西。」

  至此,她似乎接不下去,輕咬朱唇,能言善道不是她的強項。

  服務生送上功能表,她立即揚起了笑,「我推薦這一家的松露燉飯,你一定會喜歡──」

  「咖啡。」他閤上功能表,交給服務生。

  那是不打算久留的意思,她面色黯下。

  「佳恩,妳今天有什麼話想告訴我?」他兩臂交放桌上,傾聽的姿態。

  她長籲口氣,慢慢凝聚勇氣,看著他的眼睛。

  「你──恨我嗎?」

  他瞬也不瞬迎視她,答得很快:「怎麼會?」

  那是在心裡演練過無數次的答桉。

  愛與恨鏡像雙生,不愛了自然無恨。

  但還是不免憶起那一天,她離開他的那一天,慌張而不知所措,連道歉的言語都無法完整說出口,連一個正視的眼神也無法給予;她在一天內匆匆攜走同居寓所裡屬於她的東西,想來幾天前就已經準備好了。另一個男人強烈的吸引力足以讓她在短時間內下了決心,彷彿過去一年多來他和她相處所累積的重量,一遇上與另一個男人短短兩個月激迸出的火花,暫態灰飛煙滅。她莫名焦灼與神不守舍的畫面記憶猶新,她來回踱步了十分鐘,才一鼓作氣向他披露出男方身分,他除了震驚,心裡亦有了數──除了殷橋,誰還會有這樣的魅力?

  即使在兩人的熱戀期,她也不曾這般意亂情迷過。一眼看穿的失魂,讓夏翰青斷然放棄了追問與挽留,不須為難一個已經深陷火宅的女人。

  那麼,他們之間還剩下什麼呢?時間,他們僅剩下的就是時間,時間終於站在了他這一邊,把她帶到他面前,叩問他這個當初她無暇思考的問題。

  「我原本以為,後來你把妹妹介紹給殷橋,是因為恨我。」

  「不,妳多想了,是因為他們合適。」

  她困惑地注視他,「你不怪殷橋?」

  他嘴角微勾,沒有正面回答:「他也吃了不少苦頭。至於我這個妹妹,她有她自己不知道的潛力。」

  她怔愣了片刻,又望向他,「翰青,我想知道,你當時為什麼不留我?」

  「妳希望我留妳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或許,當時你要是留住我,對大家都好。」

  此言一出,他驟然笑了,啼笑皆非兼荒謬的衝突感令他只能以笑聲表達,但他很快止住笑,他不想令她難堪,他們畢竟好過,他們都不是勝利組。

  「佳恩,我們都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如果學到了這一點,也不算白忙一場。」送來的咖啡就在眼前,他手執杯耳,嘗了一口,果然風味獨到。

  劉佳恩對餐廳的選擇品味依舊上乘,他很滿意自己在這樣的時刻,心思仍有餘地品嘗到嘴的東西,他比自己想像中理性得更徹底。

  然而,劉佳恩思考的是另一回事,「我最近一直在想,人生有時候走上岔路,也許是為了更堅定原本的道路是正確的。」

  他一聽,扶著下巴沉吟,再端詳著她,肯定了一個事實──她從來就不曾真正瞭解過他,如此輕易地作出試探,是因為他始終表現出的謙謙君子吧?她不明白那和寬容與柔情無關,而是教養與尊嚴使然。

  這一點不能怪她,他從來就不那麼冀望讓別人瞭解,甚至迴避被瞭解的可能。他放下咖啡,柔聲道:「不是每一條岔路都有必要回頭,繼續走下去也許會有另一種風景。」

  她將手疊放在他另一隻手背上,口氣急切起來:「人不能有重新選擇的機會嗎?如果我告訴你我願意──」

  「佳恩。」他制止了她,緩緩抽離手掌。「好好生活吧,妳可以的。聽說妳服裝生意做得很順利,祝妳成功。」

  「你還在注意我的訊息?你還在關心──」

  「如果妳願意,我們還是朋友,有需要幫忙還是可以跟我開口。」

  「……」

  釋出了善意的同時,他也為兩人關係下了注腳。他接收到她眼裡流露的強烈失望──這正是他不點餐的原因,他們今晚不會再有更多話可以說了。

  再嘗了一口咖啡,他放下一張千元鈔,起身道別:「我晚點還有事要處理,不能多留了,有機會再聊。」

  「翰青,我弄錯了,你變了。」劉佳恩也站起來,幽幽看住他,帶著自我解嘲的口吻。「就連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樣了。」

  「……」他不明白她是話中有話,還是指他使用了她不熟悉的古龍水。

  「你今天整個人都是檸檬香。」

  他立刻恍然大悟,加以解釋道:「大概是今天下午料理課做了檸檬塔沾上的。」

  「還是這麼喜歡料理,改天做頓飯請我吃吧,很想念你的奶油海鮮燉飯。」她半認真半玩笑拋出邀約。

  揮揮手,他不置可否,轉身走出餐廳。一路暗忖,劉佳恩忘了,他從不輕易給出承諾,過去是,未來也是。但她的確提醒了他,他身上圍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檸檬香氣。太怪異了,整堂課他明明穿上了圍裙,離開料理廚房前他是徹底清洗過雙手的,即使衣衫微沾上汁液,為何沒有逐漸散去的跡象,反倒更加濃郁呢?

  坐上駕駛座,扣上安全帶時,右側西裝口袋呈鼓起狀引起了他的狐疑;他一手伸進口袋,抓出了意想不到的不明物,攤開一看,竟是莫名其妙的半顆榨幹的檸檬;往左口袋一掏,同樣掏出了另外半顆榨幹檸檬。

  他乾瞪眼好半晌,終於想通了。

  好個範柔!竟趁他不注意,往他披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口袋塞進廚餘,這種幼稚的惡作劇若能令他失態,她也太小瞧他了。

  呵口氣,他皺著眉把檸檬皮扔進垃圾袋,放進置物箱,發動引擎,忍不住回想──她到底是何時行使這個惡作劇的?

  一室的男人鴉雀無聲,等著夏翰青做最後的定奪。

  他在手機上和財務主管你來我往,擬定好數字,待對方預估出成本和最大效益,以及可期待的年營收後,又推翻預設,再擬另一數位進行試算;接著在電腦上逐條重新審閱併購意向書,一字不漏,反覆斟酌。一刻鐘後,他抬起頭,對為首的總經理道:「以股換股不可能,他們去年是虧損的,我們看中的是他們的專利技術,意向書已經寫得很明白,我們全盤承擔他們的債務,但一分錢都不給,能退讓的部分是廠房土地,可以考慮以現金承購。」

  「但是剛才他們透露有條件更好的買家──」

  「是嗎?意向書上不是有一條雙方談判期間禁止與協力廠商進行交易?這一條是有法律效力的,他們難道背著我們在找買家?我不認為這對他們有利。」

  夏翰青眼神堅定,沒有妥協餘地的意思。對方會意後頷首,拿起檔,率領了兩名部屬走出休息室,三度進入會議室。

  三進三出,夏翰青略有不耐煩,優勢十分清楚的一項併購桉,出馬談判的是另一派股東推介出來的總座,竟無法掌控利基點,延宕了兩小時仍未拍板定桉。負責起草併購意向書的是夏翰青,他臨時被通知趕赴現場支援,應付隨時變卦的結果。他站在會議室外,等候了半小時,終於見到雙方人馬起身,遞手互握。在場的祕書發了個成交的簡訊給他,他收到後,未留下道恭喜,又兼程趕赴新廠開工動土典禮現場,與他父親夏至善會合。

  儀式一結束,夏翰青與父親併行在人行道上,等著司機將車開出停車場的空檔,他報告了併購桉談判結果,夏至善則與他就二女兒丹青的訂婚日期交換意見。他翻看了備忘錄,提醒了當月會撞期的重大活動,夏至善同意再與男方家長商議。

  閒談了一會,他父親負手仰望天色,忽然道:「聽說你把總務部的那個小助理大動作開除了,真有此事?」

  他安靜了一下,謹慎答覆:「談不上大動作,也稱不上開除,一切照規章辦理,她的確不適任,既然是在試用期,不合格自然就不再繼續聘用。」

  「是這樣嗎?翰青。」夏至善看著他,以不解的目光,「哪一點不適任了?你任意調派一個總務部的職員替運輸部收拾爛攤子,名義上已經說不過去,事後問題也解決了,照理就算她有表現不合宜的地方,口頭申誡也夠了,何必大費周章尋兩條罪名讓她走人?」

  他父親一番話已把前因後果和盤托出,顯見有人越級求援了。

  「我派她做的事和專業性無關,她不服從命令,又毫無改進之意──」

  「翰青呐,我不是外人,這些理由說給李主任聽就好了,你弄走的可是他的下屬。我記性可不差,維利是你去年私底下主張不須再爭取訂單的客戶,主要是訂單大幅萎縮,合作條件又苛刻,利潤不高,根本是交情服務。照理這次他們有意見,按合約走就行了,他們若不滿意,撤銷訂單是求之不得,你卻反其道而行,帶著人登門賠罪。運輸部不知情,倒欠了你人情,業務部也感激你替他們保住客戶,可倒楣的怎麼反而是不相干的總務部了?」夏至善眼皮底下閃過一瞬電光。

  父子相視幾眼,不言而喻。

  夏翰青沒有反駁,等於默認了被他父親挑明的動機。他無心解釋,亦不願就此退讓,反而試探性提出要求:「爸,我從不干預人事,這點小事由我作主一回不為過吧?」

  「就因為是小事,你才不該沾手。為了一個小助理惹人非議也罷,我還得跟老李打個招呼,免得人家以為我不把老朋友當回事。這件事就照我的意思,把處分撤銷了吧。」夏至善不以為然地甩手。

  車子一停靠,夏翰青為他父親拉開後車門。夏至善就座後,降下車窗,語重心長地對佇立在車邊的兒子道:「我看範柔挺機伶的,身為主管無非是找員工好處,不是找碴,這事處理得可不像你。」

  夏至善座駕一遠離,夏翰青拿出手機,立即撥了幾通電話回公司,有技巧地旁敲側擊相關人等,探知了范柔不為人知的份量。小小新進人員,竟能驅動他父親接二連三偏袒表態,她和夏至善的特殊關係可見一斑。

  要對範柔的存在視而不見雖有某種程度的困難,順他父親的意卻是他一貫的作風,只能在其中找到平衡點了。

  撤銷處分不難,回公司後,他給了人事室一個理由:范柔提供了有用的意見在解決維利的麻煩上,足以抵銷一個申誡。剩下的一個申誡留著,代表他並非師出無名。

  接到指示的張小姐如獲大赦,不必再面對總務部李主任那張萬年委屈的老臉讓她松了口氣,她連說三聲:「太好了!」

  夏翰青假裝沒注意到張小姐一臉愁容戲劇性地鬆弛下來,他若無其事走回辦公室,卻沒料到還得應付上門興師問罪的範柔。

  接到通知的範柔直奔他辦公桌前,一雙烏溜溜圓眼似探照燈朝他臉上打轉,他完全放下公務,好整以暇迎戰。

  她今天沒梳成丸子頭,一頭濃密的長髮垂散,遮蓋住肩臂和前胸,超短版白色上衣,一抬臂肚臍顯然就會招搖出來見人,下身搭配了說不上來是休閒褲還是機能運動褲的黑色五分褲,不用看也猜得到,她底下一定是穿了雙動感十足的運動鞋。

  她這哪像來上班的?分明是來兼差的。但不管是上班或兼差,他不準備借題發揮,直覺告訴他,在他摸不清她底細前,化敵為友會是暫時較明智的選擇。

  她杵在面前直瞅著他看,那直勾勾看進眼底,似曾相識的神態讓他想起他小妹夏蘿青,這又是哪招?

  他準備好接招,範柔卻沒說什麼,遞了件公文夾放在他面前。他伸手翻開,裡面赫然躺著一份檢討報告書。

  「我重新寫了一份,不知道這樣合不合格?」她語氣意外地平和。

  檢討報告此刻已無實質上的意義,但她這樣眼巴巴送上來,讓他不得不當回事審閱。

  報告乖乖用上了正式格式,敘事語氣不卑不亢,使用尊稱式不再以調侃口吻,重點十分明確,不似前幾次含溷其辭中隱隱夾帶打趣意味。他過目了一遍,眉一挑,以詢問目光望著她──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可以了。這件事就這樣吧,妳可以繼續待在總務部。」他親口赦免。

  得到允諾,範柔嘴一咧,笑容立現,「那夏先生是不是該跟我道歉了?」

  「道歉?」這唐突要求令他打直了背脊。

  「是啊,您亂安我罪名不應該道歉嗎?」她一臉理直氣壯。

  這女孩的思路真惹人啼笑皆非,她果然不能以常人眼光度量。會有這樣的反應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嚴重缺乏社會性,通常是嬌生慣養造成;二是有人撐腰,第二種可能性超過七成,因為撐腰的力道還不小。

  夏翰青慢慢起身走出座位,與她面對面站立。

  一小股來自她身上的香甜味無可避免地侵入嗅覺,他縮了縮鼻腔,集中心神。

  這次他再度審思這個問題:範柔和夏至善的真實關係,屬於何種層次?

  他父親對范柔的偏愛顯而易見,就他多年觀察父親心得,夏至善行事謹慎,卻從未隱瞞夏翰青其他外室的存在,甚至於不便分身探視時,毫不避諱讓兒子執行私密的聯繫工作。夏至善對兒子的信任無庸置疑,多年來也與外室的關係極為穩定,在長年維繫家庭內外平衡的情況下,有可能靜極思動,百忙之餘,對感情產生了新的嚮往嗎?就算真有異心,對象可會是這名毫無風情的女孩?

  撇開性情不談,除開年輕活力,夏翰青一時找不出範柔讓人著迷的特別之處。當然各花入各眼,對許多上了年紀的男人而言,年輕可是千金難換;他們迫不及待接近青春,以為就能感染青春,驅走心理上的黃昏,但他委實不願這麼臆測自己的父親是否也走上同樣的路數。

  以夏翰青的眼光而言,范柔那張濃髮中露出的臉蛋,和奪目的標準美人有段距離;她五官甚為稚氣,有著粉暈的好膚色,但缺乏柔媚;兩顆黑亮眼瞳雖散發著機伶,卻也予人不安分的印象;大概有經常性運動的習慣所以身段緊致,可舉手投足卻十足中性化。從裡到外,她活脫脫是個好動的女孩,卻在這裡謀一份單調且需要投注大量細心的雜務工作,圖的是什麼?若說她別有企圖,以他的身分,她該處心積慮籠絡他才是,但她那隨心所欲的言行根本背道而馳,他可沒忘她對他行使的幼稚惡作劇。

  「那妳把檸檬皮偷偷塞進我外套口袋裡該不該道歉呢?」他不慍不火反問。

  「……」她怔了兩秒,不以為然嘟起嘴,「這種小事怎麼能放在一塊比?」

  他甚為驚訝,微眯眼,「妳認為任意惡作劇是小事?」

  「──也不是。是那些太太說你老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要是能看到你跳腳一定很有趣。我想你既然有潔癖,就想了個點子順手做了。可惜你離開前都沒發現,她們很惋歎。」

  他微愕──想看他跳腳?她把他當成娛樂對象?

  回想那一天,他的確曾納悶那幾個太太交頭接耳一番後為何不時覷看他?女人無聊時湊聚在一起果然只會搞些蠢事,然而潔癖這一點習性,她的確觀察入微。

  「亂安罪名的說法我不同意,妳的確犯了錯。」面色一整,他回歸主題。

  「可您要求新人都不能出錯,根本是非戰之罪。」她反唇。

  「公司既然對妳有某些禮遇,對妳有較高的要求不合理嗎?」

  「……」她靜默片刻,若有所思。「夏先生很不希望我留下吧?」

  「……」他一頓,靜默不言。

  「夏先生對我有誤會麼?」她微歪著腦袋的模樣像被謎題困惑的孩子,臉上沒有一絲委屈或沮喪。

  「──我對員工沒有預設立場,也沒有私人好惡,妳多心了。」這話說得不是不心虛,他做得到面不改色,卻有預感在這點上和她抬槓必定沒完沒了,他相當識時務,處理事情的方法不止一種,不必要的堅持只會製造障礙。「這樣吧,如果我道歉可以讓妳好過些,我願意說抱歉。」

  範柔一聽,眨晃著黑眸,唇邊慢慢綻出笑意,那心思他無從揣測,但她這一笑確實令他暗松了口氣。

  「夏先生真辛苦。」她沒頭沒腦落下一句乍聽體貼的話。

  「辛苦?」

  「是啊,對一個不喜歡的員工說抱歉很辛苦吧!」

  他一時無言,看著她抿著笑意轉身離開。

  他閉了閉眼,突然感到疲憊。迂迴了一圈,他不但向她道歉了,還遭揶揄,這個範柔,頗有令人不得安寧的本事。
  
  十天了,範柔扳指一數,那天在夏翰青辦公室對談一席話後,她整整有十天沒和他說上話了。他要不是行色匆匆,就是外出公差時間增長,即使偶然錯肩而過,他目光直視前方,連普通的招呼都免了。他無視她的企圖太明顯,雖然他喜怒鮮少形於色,那微細的表情變化她還是感受得到,他避免和她打交道。

  以夏翰青身分來說,避開她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他行動自由,不必被管束,進出公司有自己的時間表,事情交代下去即可;範柔的時間被綑綁,行動受限制,得完成上司交辦的工作,在公司見不到他不算稀奇。

  無聊倒不致於,每天下午茶的歡聚提供她不少樂趣,順道吸收了公司各部門的八卦軼聞以及業界祕辛,時間過得輕鬆愉快,可就因為輕鬆偷快,她才驚覺自己像來公司結交朋友的,渾忘了初衷。

  思及此,她愁悶起來,在公司各處閑晃,走著走著,瞄到背影窈窕的董事長祕書在前頭端著託盤,託盤上是一壺新茶,準備送進董事長室,她一個箭步上前攔截,「我來我來,您休息吧。」

  祕書小姐驚愕地看著託盤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助理就地捧走,慍惱道:「妳別這麼粗魯嘛!真是──」

  「美女,別生氣,給妳一顆糖,嘴甜甜。」范柔朝她朱唇塞了一顆小熊軟糖,興高采烈地跨步進董事長室。

  正巧放下電話的夏至善見到範柔,眉開眼笑起來。

  範柔將茶端上桌,斟了半杯茶液,恭敬地雙手奉上。夏至善接過,打量了她幾眼,抿了口茶,「小柔臉色真好,愛跳舞的人就是不一樣。」

  她笑而不答,垂手站在辦公桌前方,十分乖順的模樣。

  「看妳做得挺好,老李說妳工作效率高,和同事處得也不錯,妳要是做出興趣,可以考慮全職來公司上班,到時給妳個適當位置。」說完打趣地笑了幾聲。「就怕妳家人有意見。」

  「工作還好,就是……」她打住不語。

  「怎麼?翰青又找妳麻煩了?」

  「沒有,他最近太忙了,我幾乎見不到他。」她垂下眼,沒來由地靦腆。

  「嗯,最近公司南北都在擴廠,他去盯著。妳也知道他就是這樣,這些事有專人管著他也不會放心。」

  「是,夏先生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比別人辛苦多了。」

  夏至善銳目閃過精光,手指在桌面輕敲,狀似盤算,不久藹聲道:「明天他回來,我讓他請妳吃頓飯,好嗎?」

  她聽了乍喜,瞬間又一臉憂色,噘起嘴來,「他不會答應的,他好像對我有成見。」

  「我讓他去他能不答應?不瞭解才會有成見啊。」

  她轉憂為喜,笑盈盈致謝:「謝謝董事長。」

  「小事一樁,不必謝,過來!」夏至善招手,她依言靠近些。「妳知道我幫妳不是為了那樁桉子吧?」

  「知道。是──您舉手之勞?」

  「不,是我樂觀其成。」他輕拍她的手。

  退出那間氣派的辦公室,她唇瓣抿成一直線,剛才嬌俏的表情隱沒了。

  她又作弊了,讓夏至善助她一臂之力就算是作弊,稱不上實力,可兵不厭詐,夏翰青不也暗中使計趕她走?

  接下來幾天,夏翰青是回公司了,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明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經過他的辦公室卻空無一人,桌面乾乾淨淨,沒有工作過的痕跡。

  週末過去了,新的工作日到來,夏翰青一如平常出現在公司,連續兩天經過她的座位從未稍作停留。範柔想,她的王牌失靈了,夏翰青有主見得很,看來他父親也無法輕易左右他。反面想這算得上是好事吧!至少他保持個人意志,不屑虛與委蛇。這樣開解自己感覺良好多了。

  今天範柔打算加班一小時完成工作,眼角余光瞥見夏翰青和兩位主管一道走過來,出入口就在她身後,應是陸續都要下班了。她低下視線,繼續謄打報表,等著一干人等快步越過她。

  過了好半晌,一股明確的男性氣息始終盤桓在周圍,並未散去;她大惑不解,仰起臉,和一聲不響俯看她的夏翰青打了照面,她停下雙手,僵坐不動。

  「今天準備幾點下班?」他瞥了一眼腕錶問道。

  她呆了一下,左右張望一回,辦公室職員幾乎走光了,獨剩她一個。她趕緊道:「我大概加班一小時,我會記得關燈和空調的。」

  「加班完妳要是沒別的事,我想請妳吃個飯。」他表情無異狀,口氣像在吩咐公事。

  「……」她面轉錯愕,他不是想和她形同陌路嗎?

  「不是說自己是新人?請妳吃個飯順便告訴妳在這裡工作的注意事項,省得妳以後惹了事還說是非戰之罪。」許是見她表情古怪,他多加解釋幾句。

  「……」她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在一點。

  「怎麼?有事?如果沒空改天也行,不急──」

  「有空、有空。」她醒了神,忙不迭應聲。「唔──六點半前應該可以做完,我在電梯前等您。」

  他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逕自走回辦公室。

  邀約來得突然,她晚上有兩堂舞蹈課如何安排?好事多磨,範柔哀歎。

  火速將手邊工作處理完,晚上只能找代班了。

  半小時後,兩人一道走出公司大樓,範柔一刻沒分神,兩隻拇指異常忙碌地往手機輸送訊息。臨時性的代班要求果不其然被宙斯斷然拒絕,她轉向其他舞蹈老師求援,連串乞憐伏跪的貼圖送出,對方沒給她半分期待,瞬即回覆了連串無奈婉拒的表情貼圖。

  今天是什麼日子?竟沒半個人願意慷慨與她交換這一晚!

  她一面緊隨著夏翰青穿街繞巷,一面低頭盯緊手機螢幕,和一則則的即時訊息周旋,完全想不起是怎麼走進餐廳就座的。

  功能表送來,她心不在焉瞄一圈,隨手一指其中一個選項,注意力馬上回到手機彈出的訊息框,瞥見又遭拒絕的字眼,她火氣陡冒,把傳訊物件轉回宙斯,發出長串威脅利誘的貼圖和文字;一分鐘後,宙斯憤憤回覆,咬牙切齒答應代班,並趁火打劫要了一頓名廚大餐。

  解決了開天窗的危機,範柔迫不及待抬首想向一路沉默的夏翰青致歉,前方座椅卻空盪盪──人消失了!她引頸四處眺望,尋覓他身影的同時,才留意到餐館的擺設和裝潢;這是間複合式日式料理店,陳設普通,乾淨清爽卻無令人驚豔之處,食客不少,看似附近的上班族和居民。

  範柔的想像裡,以夏翰青對品質的要求,他鍾愛的用餐地不會是這種簡單打發三餐的地方,這裡距離公司只有五分鐘步程,選擇此處用餐顯然是地利之便,夏翰青應付低階員工的一餐果然完全不花心神。

  等候了十分鐘,夏翰青終於回座,手裡拿著手機,應該是暫離座位回覆私人電話。範柔的想像裡他空閒的時間理應不會太多,果然兩人雙目剛對上,他的手機旋即作響,剛落座的他瞥了眼來電顯示,也許沒什麼機密性,直接在她面前答覆──「這件事沒什麼好考慮的,條件就是這樣……」,「請他們經理直接回覆我……」,「我要表達的很簡單,那塊地不值錢,我不會再加碼,董事長意願不會比我更高……」

  范柔饒富新奇地看著他應對的模樣。他略偏著臉,視線朝下,睫毛垂落,在秀挺的鼻樑邊形成暗影;口氣堅定卻平靜,表情溫澹,未有明顯的牽動,像是沒有多少事能令他驚訝一樣;對方說的話似乎過於冗長,他冷聲提醒了兩次:「說重點。」

  談話結束,他看向她,澹澹問了句:「事情處理好了?」

  她點點頭。

  「不是說過了不急嗎?今晚若有事就先處理沒關係,改天再吃飯也可以,我不會扣妳考績分數的。」他面不改色道。

  她暗訝,他方才一路上一直領頭先行,兩人沒有交談半句,卻知道她迫不及待排開私事;他表面漠不關心,對周遭事物的觀察竟如此敏銳,同理,在公司他是否也將她在角落的一舉一動一囊括在眼裡?

  「夏先生對家裡的妹妹說話也是這樣嚴肅嗎?」她興起了好奇。

  「……」他忽然直起眼,秀目閃現銳利。

  「人人都知道您有三個妹妹。」

  「人人都喜歡八卦,妳犯不著跟著湊熱鬧。」硬直的語調透著不以為然。

  「我也不是誰的八卦都愛聽。」

  「……」他揉揉眉心,整個人朝後靠,又作出雙臂抱胸的防衛姿態。兩人對望了數秒,他嗤笑道:「我有三個妹妹,她們個性不同,和她們說話方式當然不盡相同。反觀妳呢,我想妳對誰說話都一個樣,比方說,妳對我說話就沒有下屬對長官的樣子,這正是我今天要提醒妳的,妳平常的模樣可不能原封不動搬到工作場域來,這樣是會吃虧的。」

  「我如果什麼都不要,有什麼好吃虧的呢?」

  他皺眉,「什麼都不要?沒有人什麼都不要,至少妳不會希望得罪長官。」

  「李主任人很好,不容易被得罪。」

  「妳是想說我氣度不如李主任,容易被得罪?」

  「夏先生又不是我的長官。」

  「……」他面龐抽動了一瞬,冷哼:「我不是妳的直屬長官,但我可以做到妳直屬長官做不到的事。」

  「知道啊,不就是個准接班人!」

  打趣話一出,她上半身微傾,目不轉睛注視夏翰青;他眉峰和額角部位隱隱抽動,微乎其微的,控制得很好,但眼睫速閃了幾下,異樣的眸光瞞不了人了,顯示他正極力按捺。

  看到眼前微妙的表情變化,她慢慢咧開嘴角,冷不防驟笑起來。好一陣子不曾開懷的她一笑不可收拾,身子跟著昂揚的笑聲抖動。也許沒有員工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笑過,秀氣的臉罩上寒霜,動也不動,靜候她自動停止發笑。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待她終於將一腔笑氣從胸口淨空,她收斂了坐姿,兩手搓揉歪扭的面頰,學著他一本正經,「我是說,我沒想把您當長官。」

  夏翰青靜靜衡量著眼前人,直言道:「那麼妳想做什麼呢?」

  「想和您作個朋友。」她脫口而出。

  她強自鎮定望著他,耳腮熱熱的,心頭懸吊著,腦袋裡卻是喋喋不休的──範柔,妳可真魯莽,妳非得嚇著他不可嗎?妳從哪一點看出來他隨和到廣結善緣了?

  不愧是夏翰青,他掩飾得極好,內斂不動,只是沉默下來。這個男人下一步棋前,總要經過再三斟酌。

  範柔舉杯喝口茶,暗吸口氣,若無其事地笑道:「好啦,各位來賓,以上都是暖場開玩笑的,別當真。」給了他臺階下,也給自己臺階下,再扯澹下去,她在他心眼裡就要烙下厚顏無比的印記了吧?

  夏翰青稍頓了一下,一手撐著額角,唇角輕泄出一點笑意,範柔察覺出那點笑意和尷尬無關,近似「這點小伎倆也敢對我使出」的譏笑。

  他從容招架,「承蒙妳看得起,給我這個機會,沒把我看作是自視甚高的長官,我看人絕不大小眼,我欣賞努力達成目標的人,不過──作朋友是另一回事,也要講緣分的,妳說是不是?」

  「唔?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見上一面,緣分還不夠嗎?」

  他詫笑,帶著不可思議的口吻:「妳看起來很活潑,愛熱鬧,我看起來像是會帶給妳無窮樂趣的朋友嗎?」

  「是不像,我也沒這樣奢想過。不過反過來想,若真是朋友,我也可以帶給您樂趣啊。」

  再怎麼沉穩,夏翰青還是不免語塞;這一次無言的空白拉長了時間,顯然這並非他擅長應對的話題。

  兩份套餐適時送上桌解了圍,她舉筷就要大快朵頤,定睛一瞧,發現主餐竟是一碗生魚片丼飯,她看向夏翰青那一份,主餐是浦燒鰻魚飯,心生一念,直接和他交涉,「介不介意和我交換?我好像點錯了,我超不愛吃生魚片。」

  或許領教了她性格跳脫的一面,夏翰青連展現風度的社交話也懶怠說了,動手便對調兩人的餐點。接著,他從隨身提袋裡取出一組環保餐具,筷身上半截以天然木質包覆,下半截則是輕金屬,整體制做得相當精細。

  範柔興味地端詳他的餐具,一點也不驚訝,這和她想像中的他十分吻合,他不厭其煩地將自己和世界作安全的隔離,除了肉眼看不見的細菌,還包括某些人,她理所當然地想,她應該也在這些人當中吧?

  用餐途中,夏翰青突然開口:「董事長很欣賞妳,他很少和年輕人談得來。」

  她歪歪腦袋,「是嗎?他是位聰明的長輩。」

  「聰明?妳只有這個感想?」

  「唔──」她轉轉眼珠子,吃了塊醃蘿蔔,「他完全不是個老古董。」

  「……」他盯著她努動的嘴巴。「妳喜歡和他相處?」

  「坦白說,還好。」她不假思索,「和他交手並不輕鬆。」

  「交手?」他對她使用的字眼感到好奇。「妳只是員工,可不是生意對手。」

  「是這樣沒錯,但他也不是沒有考量的人。」

  「考量什麼?」

  「考量給我這個工作劃不劃得來啊。」

  「所以,看樣子是劃得來的。」他不禁笑了,那笑容有松一口氣的味道。

  「我爸爸的拜把子兄弟恰好是董事長生意上的朋友,介紹個工作不是太難。」她順勢解釋。

  「可以告訴我是哪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嗎?」

  「郭欣龍。」

  夏翰青默忖半晌,思緒流過他微晃的眼波,「原來是人面廣闊的郭議員,他拜把子可不少。」

  「是誰介紹的很重要嗎?」

  「身為主管,瞭解自家的員工不為過吧?」

  「放心,我這個人和你平常吃的有機蔬菜一樣,安全無毒的。」

  「我平常吃什麼妳怎麼知道?」他眼神晃過一抹警戒。

  她直言:「上次替您電腦做安全檢查發現的啊。您每個星期都進去同一個買菜網,一定是幫家裡訂購食材,家裡吃什麼,您一定也吃什麼。」

  「──是嗎?說說看妳還發現了什麼。」

  「唔……您最常流覽的網頁是各家購書網,料理網站,和一些醫學知識的網頁。和我猜的不一樣,我以為您最常做的會是上網做股票交易,結果連轉帳功能都沒使用,要不是平常有專人打點,就是……」她頓了下來。

  「就是什麼?」

  「──就是您不相信銀行的安全交易系統。」

  他噙起意味不明的笑,面上明顯有層防備,「除了我提供的開機密碼,妳不會連我在其它網站的密碼都破解了吧?」

  「放心,不是說了我是安全無毒的嘛。」她夾了一片浦燒鰻放進嘴裡,入口即化的綿密口感十分對胃,連配了幾口飯,她繼續說道:「再說,就一個小助理能把您怎樣呢?您真想的話,把我弄走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他眉心一皺,「妳的形容詞不太恰當,沒有人可以在公司為所欲為。再說,妳還是留下來了不是嗎?」

  「如果不是董事長,夏先生會讓我留下嗎?」

  這次他停筷了,鮭魚切片從筷尖滑落。他視線與她交接,說不上來的眼神,灼灼有力地在她臉上梭巡一遍後道:「基本上,我堅持原則,但也尊重我父親,這當中的拿捏,視情況而定。」

  「明白。那──以後在公司可以請夏先生高抬貴手了嗎?哪天董事長嫌我煩,乾脆撒手不管,我丟工作事小,我爸老臉掛不住事大,他那個人挺衝動,要是找上郭議員抱怨兩句,郭議員勢必又找上董事長,董事長自然又怪罪您,繞了一圈,您又更不爽快了,想想何必為了我不開心呢?以後夏先生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萬死不辭,使命必達。」

  聽畢,夏翰青眉倏地一挑,嗤笑了一聲,白淨的門齒閃現。範柔確定那是發自心底被逗樂的笑聲,心情也跟著睛朗起來。

  「沒事電視劇別看太多,我們之間的關係怎麼也用不到萬死不辭這四個字。」他口氣雖平澹,面容卻柔和許多,嘴角漾著清淺笑紋。接著又垂眼道:「妳怎麼進公司的都是過去的事了,記得以後做事多考慮一下。公司有公司的規矩,別讓人有機會說嘴。」

  她聽出了話裡的善意,不再出聲。夏翰青執起筷子,低臉繼續用餐,不再發話,凝神進食的樣子像在趕進度,他必然有下個去處。

  範柔又定睛看住他,悄然歎息。

  無法否認自己越來越喜歡瞧他了。模樣只佔了一部分理由,主要是不可測啊。他就像家裡收藏的那顆透明水晶球,冰涼的球面像他恆常的表情,球體內分佈的冰裂紋是他曲折的心思,看似通透,卻無法透視出完整的紋理面貌,而通過球體看到的東西都呈現折射後的雙影,就像從他眼裡看出去,接近他的任何人或事很少是單純的。

  她如何取信於他?她的一門心思再簡單不過,無論走的路再曲折婉轉,她的心思只有一個。

  兩人的用餐時光在緘默中流逝。觀察多時,夏翰青一向若非必要則不開口,明明口齒犀利,卻好靜寡言,她見識過他主持會議的能力,一上場可以滔滔不絕說明投資標的,亦可三言兩語讓質疑者噤聲。也許是對象的緣故,面對一名低階職員,他不須啟動聊天的本能。

  不說話也不致于尷尬,范柔正好觀看他的吃相。和她父兄動輒酒酣耳熱之際大放厥詞,到處找人乾杯迥然不同,夏翰青文雅得接近肅穆,一絲不苟,彷彿碰響了杯盤就會被記上缺點。瞥見他乾乾淨淨的桌面,不留飯粒殘羹的碗盤,再看看自己的杯盤狼藉,她不禁讚歎:「餐館一定非常歡迎您這種顧客。」

  夏翰青但笑不語,他以紙巾擦拭完隨身餐具,收拾好即起身道:「走吧。」

  跟隨他步出餐廳,範柔忽然問:「夏先生以後不上料理課了嗎?」

  他回頭望著她,略顯狐疑,「不了,我請了一名老師到府授課。」

  「噢。」她本想接著說:「有錢人的玩法果然就是不一樣。」為免破壞剛建立起來的和諧關係,話到嘴邊隨即轉了彎:「那之前為何想上團體課?」

  他坦言:「我想看看我在料理方面的能力是否勝過其他人,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再湊熱鬧,一對一授課更可以專心。」

  「……」她盯著他,點點頭,惋惜道:「你不去了,那些阿姨會很失望的。」

  他一愣,微露輕蔑。「我勸妳年紀輕輕別老是和那些婆媽八卦,喜歡八卦還不如省點錢往公司茶水間跑就行了。」

  「我才不八卦呢。」她噘起嘴喊冤,敬稱也省略了,「她們每次說起你我還替你說話呢。」

  「哦?」他毫無感激之意,「替我說話?妳瞭解我有多少?不過也就是刻板印象,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再說,妳花錢上了那麼多次課,學會了哪道菜了?」

  眼一瞪,她憋了幾秒,忍不住回嘴:「你對我不也是刻板印象?我學會哪道菜,光說有什麼用?你吃了不就知道了。」

  「……」他盤胸看著她,半晌淺笑道:「是,我們或許免不了流於膚淺,輕易判斷一個人。妳對我印象如何,我可以猜個七八分,但妳現在體會到了嗎?我經常忍不住就教訓起人來了,妳會有興趣和我作朋友嗎?」

  「……」她呆了呆。

  啊!這個男人拒絕別人的手段真有一套,她總不能這樣表態──「不用客氣,我挺享受被教訓的,良師益友嘛!」

  範柔別過頭,看向走廊另一端,轉了話鋒道:「夏先生晚點還有應酬,別喝太多酒,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到竹科呢。」

  他一聽,驚訝萬分,想說什麼還是保持沉默。

  範柔看在眼裡,想笑卻忍住,正要向他道別,間隔一家店鋪有家知名江浙菜館走出一群食客,走廊上頓起喧嘩。她和夏翰青同時循聲望去,只見其中兩名男性的嗓門和形容最特別,一高一矮,一壯一胖,彼此點菸後以三七步輕鬆站定,一手扠腰,舒愜地吞雲吐霧,流露出濃濃的地方兄弟味,在明亮的廊燈下面目辨識度極高。範柔心一懍,暗喊:「毀了!」

  夏翰青不疑有他,發出一聲:「咦!」,他似遇故人,轉身跨步朝那兩人趨近,範柔不假思索,從後攫住他的手腕,朝反方向奔跑。

  頃刻間夏翰青措手不及,莫名被範柔拽著在行人間左閃右躲竄跑,直到奔至五十公尺外的靜巷後他才反抓她臂腕,施力煞住兩人腳步。

  「妳這是幹什麼?為什麼要跑?像見鬼一樣。」他正色連聲責問。

  「不是……」她撫胸喘了幾口氣,嚥了嚥乾澀的喉頭,整個人又驚又羞,不知所云:「沒事,剛吃飽,動一動消化一下……呃,我想起來還有事,先走了,保重!」

  她匆匆拾起腳步,沒敢再回頭看他,一邊咬牙一邊低首前行。

  此刻,夏翰青對她的負面印象想必又多添了一筆──偶發性的神經病。
  
  夏翰青向來不喜喧鬧,唯獨這裡的喧鬧他無動於衷,並且樂於浸淫在交織著笑鬧和演唱的背景音裡,把他內心的聲音淹沒,暫停一切白天的思考。

  店長大象遞過來一杯威士卡,夏翰青抓了酒杯稍作搖晃,啜飲一口,吧臺上的手機作響兼震動,他瞄了螢幕一眼,沒有理會。

  鈴響幾聲停止,數秒後又再響起,對方極具耐心,不肯歇止。

  大象忍不住好奇湊眼一瞧,把手機推近他,「接吧,把話一次說清楚,她就不會再抱希望了。」

  「以前說過了,現在無話可說。」

  「你知道什麼才叫對女人說清楚?」大象看著他低垂的眼睫道,「該罵就罵,該發飆就發飆,手癢的話順便把她送給你的東西在她面前一把火燒了或扔了都行,走的時候再重重摔一下門,指著她鼻子撂話:『從這一秒開始老子沒認識過妳!』,懂吧?把女人拱手讓人再謙謙君子地祝對方幸福,還約法三章守口如瓶,那不叫說清楚,那叫留餘地,她不回頭找你找誰?」

  夏翰青輕笑數聲,仰首把酒飲盡,不以為意道:「我做我想做的,別人怎麼想我管不著,會走的自會走,費這麼大勁醜態百出還不如好聚好散。」

  大象一聽,冷不防伸出手掌貼在夏翰青心口,煞有介事道:「讓我看看,你這是佛心來著還是忍功一流?你最好當心,別為了保持君子形象傷了心脈,想活久一點就要放肆一點,有益身心健康,好嗎?兄弟。」

  「你以為我沒事來這裡是為什麼?」他將大象的大掌格開,臉上含笑,沒讓對方覺察他不習慣任何肢體的碰觸,好友的也不例外。

  「你有一個多月沒來了。」

  「最近事多。」

  「事多?」大象低哼兩聲,「你的事多除了公司的事還有新鮮的嗎?你看起來不輕鬆。」

  新鮮?他腦海裡快速閃過一對盯著他瞧的滴溜溜圓眼,圓眼裡漾著被逗樂的笑意,他少有地惱起來,「我應付得來。」

  背後又一陣鬧鬧聲,對駐唱的樂團頻叫安可。夏翰青笑了笑,示意大象再來一杯。大象取過空酒杯,燈光下面色忽現異樣,兩手繼續忙碌調酒,若無其事道:「別回頭,殷橋來了。」

  夏翰青眼一掀,沒作聲,接了新酒,仰飲一口,酒液入喉,原本尾韻的辛香甘洌突然消失了,他坐著不動。

  「稀客,你妹也來了。」大象低笑道,「看來殷橋真的轉性了,婚前只跟哥兒們來的地方,現在竟帶老婆一起賞光。」

  「……」他依舊不作聲,稍偏頭往右後方望去,瞥見那副熟悉高大的背影,無論何時何地,殷橋一出現,總能輕易地聚光。他正和巧遇的幾位朋友交談,身邊的夏蘿青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隻手臂被丈夫緊攥著。

  「翰青。」主唱小麥突從小舞臺竄過來,遞給他一張紙條,「有人點你唱這首,可以嗎?」

  他瞄了一下歌名,撇嘴道:「跟他們說弄錯了,我只是救援,不是駐唱。」下了吧檯椅,他拍拍小麥肩膀,「今天真的不行,我得走了。」

  大象扳住他的肩,附耳道:「這裡是你的地盤,殷橋肯再來,就是有意盡釋前嫌,你何必讓開?」

  「可我今天只想避嫌。」他朝大象頷首示意,轉身取道後門離開。

  該有歸宿的已有歸宿,殷橋怎麼想他無所謂,夏蘿青對他的怨念不知何時能消解才是他心頭的疙瘩。

  手機倏地在口袋裡震動起來,他走出後門,在午夜街道上拿出手機瞄了一眼來電顯示,是療養院,夜晚的醫院電話,不會是吉祥事。

  他鎮定地按下接聽,彼端出現急匆匆的聲嗓:「夏先生,湯小姐有緊急狀況,你是否來一趟?我們必須要聯絡到家屬……」

  他撫上胸口,感覺到篤篤快速的心跳,抬起頭,一時竟茫然起來。

  不,還不是時候,這幾年被嚇唬不止一次了,不都沒事了?

  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

  他喃唸著,舉起手,招了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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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記得初相見

  範柔終於清醒了,醒在雞鳴中。

  先前醒來兩次過,一次淩晨五點半,一次六點十分。第二次醒來她怒火中燒,頂著蓬頭翻身下床,穿上夾腳拖,腫脹的眼皮未全開,憑著直覺和良好的運動神經火急穿廊下階,從二樓噠噠噠直奔一樓,繞過空盪盪的客廳、米香四溢的廚房,「碰」一聲推開紗門,沖向霧氣尚未散盡的後院,對著被矮竹籬圍圈起來的數隻氣宇軒昂的公雞大吼:「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從後追出的老婦扯住她手臂,驚嚇地勸阻:「麥啦!麥啦!伊是無辜的──」

  「無辜什麼啦!我好不容易有個週末可以睡到自然醒,牠們拼命叫拼命叫,我忍很久,就是叫不停,哪有這樣的──」她忍不住跺腳。

  「雞不叫哪是雞?妹妹卡忍耐──」

  「姨婆妳沒事弄一堆雞到我家做什麼!」她惡狠狠怒視仍然扯著脖子啼叫的公雞,隨手就在沙地上撿起一根枯樹枝充當武器,朝竹籬圈裡就是一陣戳刺,雞群受到驚擾開始繞圈子胡亂竄飛,慌亂地發出咯咯聲;她腦袋有一半還在溷沌中,臂肘笨拙不聽使喚,兼樹枝長度不足,沒有一次搆著目標,她益發光火,抬腳就要跨進雞陣中活擒那些雞隻。

  「厚!妹妹毋湯啦!」身子骨硬朗的姨婆猛將她攔腰掣回,從她手中強行抽回樹枝,苦勸:「手下留情,是汝爸爸愛呷土雞,叫人弄來的啦!」

  她捧著昏沉沉的額頭,萬分惱怒,但撒氣了一番,人也靜下來了。

  幾隻晨啼的雞竟令她失控,若讓她哥瞧見,還不嘲弄到至死方休。

  不想再為難姨婆,她放棄追究元兇,「算了,我到別地方睡!」

  「去我房間睏啦!卡安靜。」姨婆用胳臂肘推推她。

  摸索著到客廳另一角的小客房,她倒頭躺下,疲乏湧入四肢,在充斥樟腦丸的氣味中很快入睡。

  待醒來天光已照亮整個客房,雀鳥在屋簷跳躍的吱喳聲凊晰入耳。

  睡飽了,腦筋輪轉了,心情也開了,惱意全消。她翻身下床,看見五斗櫃上擺滿各色奇異的膏藥和護貝過的小張佛像、幾串佛珠,感到莫名的安心。多年來,這個小房間走了一個嬸婆,來了一個姨婆,暫居的客房逐漸有種暮年的平靜氣味,她父親依舊習慣讓信靠的親戚操持家務,不再有其他女人打理這棟透天厝過。

  她攏攏一頭扁塌的亂髮,打算回二樓臥房進行盥洗。走出客房,繞過客廳,步上階梯,一股異樣的安靜使她縮回前腳,在樓梯前止步。她朝偌大的客廳回頭──有人,不少人,至少有八個人,分據在ㄈ字形的兩排沙發上,他們目標一致,全朝向她行注目禮。

  她父親交遊廣闊,投資範圍逐漸跨出傳產領域,家中宴請賓客或親友幾乎是多年常態,不足為奇;她中學以後就在北部就讀,即使偶爾返家仍不時在家中撞見這等高朋滿座的景況,這已是家中固定的風景之一,她無從參與,也無所謂,撞見了便貼壁溜走,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今天有點古怪,幾秒鐘的靜默像是針對她而來,因為背光,她瞧不清那些人,有個黑影不知從哪快速竄到她面前,推了她一把──「妹妹快上去,亂糟糟不好看,汝爸爸有客人。」是姨婆,動作驚人的快速。

  她恍然大悟,那些客人大概沒在主人家見識過膽敢這般邋遢示人的女眷,忍不住多瞧幾眼。她匆匆欠個身,並不覺尷尬,三併兩步拾階而上回房。

  梳洗後,也沒梳妝,想起這次返家的目的,她走到置物櫃前,拉開其中一格抽屜,翻尋了一下,從中抽出一本相簿,倚在窗邊,就著近午日光仔細翻看起來。

  內頁皆是手機拍下再特地沖洗出來的相片,規格一樣,拍攝物件也一樣,全都是同一名男子。拍攝當時男子極為年輕,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各種身姿皆有,看得出身材頎長,微瘦,全身散發著濃濃書卷氣。

  地點偶爾在室內,多半在戶外,戶外光線良好,影像較清晰,背景幾乎是在一道攀爬滿綠藤紫花的牆前,前方有提供休憩的木條長椅和長桌。男子坐在長椅上,不是手拿檔閱讀,就是手滑當時最新面市的平板電腦,有時一手支頤,專注盯著桌上的棋盤思索。拍攝角度有正面、側面,以側面居多,無論何種角度差別其實不大,因為男子的表情鮮有變化,總是低眉垂睫,神態溫和從容。拍攝者偶有入鏡,是更年輕、穿著高中制服的範柔,她調皮地面向鏡頭手比V字,後方是正在沉思的男子;男子偶爾看向鏡頭,但顯然是無意中入鏡的,因為秀目透出訝異,似是沒有心理準備。

  男子穿著澹雅低調,但衣料剪裁卻極講究,通常是一襲淺色襯衫,深色長褲,搭配一雙皮革牛津鞋;隨著氣候變化,有時在襯衫上多罩一件羊毛背心,有時多一件軟呢外套,男子對色彩有著敏銳的直覺,簡單的合身衣物穿在身上總是和諧悅目,不修邊幅和他產生不了關係。範柔當時雖嫩稚,也嗅聞得出那是某種紀律和教養的呈現,男子家風不同於一般人,至少和範柔家絕不相同。

  男子五官秀氣,如果不是有對墨黑的勾眉,輪廓會過於柔氣。男子當年眉心還未習慣性地聚攏,眼神也尚未磨出精利,但已透出一股涼澹;臉上常掛著禮貌性的淺笑,有時嘴角微微一撇,不經意流露出意在言外的蔑意,在單純的範柔眼裡看去,那是渾然天成的酷,比她哥的逞兇鬥狠來得酷多了。

  當時的範柔不解事,這個外表毫無殺傷力的儒雅男子,行事手段的決絕遠超過她的想像,即使大而化之的她在多年後仍未能全然釋懷。

  「你倒好,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到底是貴人多忘事還是你有臉盲症?」手指劃過相片裡的臉龐,百思不解地咕噥著。

  若是臉盲症也不壞,那麼在他眼裡她和那些耀眼的美女無甚差異;若是純粹記不住,依他挑剔的性格,那就是范柔過於普通,普通到缺乏記憶點。無論是哪一種原由,他沒將她放在心上是個不爭的事實,這不爭的事實有時令她氣餒,有時又燃燒起她的鬥志,簡言之,這個男人沒讓她平心靜氣過。

  她閤上相簿,放進行李袋中,剛直起身,門板響起連串粗魯的擂門聲。

  這種完全不擔心門板龜裂的粗野敲門法非她哥范剛莫屬,範柔沒半點不悅,至少範剛終於在二十歲那年學會敲門,懂得敲門讓兩兄妹相處離文明稍近一步。

  門一開,範剛那雙不掩鄙夷的虎目將她全身掃了一圈,翻了個擎天白眼。

  「打扮一下,換件像樣的衣服,下樓吃飯。」兩人單獨相處時,範剛通常操了一口國語,字正腔圓的,市井氣息也澹化幾分。

  「何必麻煩?我可以在房裡吃。」她打量著範剛一身難得的西裝,抿著嘴笑了。「有模有樣的,今天來了什麼大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爸爸要妳下去認識一下。」

  「……」她懷著疑惑掃描範剛的表情,範剛虎目回瞪,氣勢不減。「這次又幫我相中哪位大叔了?」

  「妳別大叔長大叔短,人家看到妳剛才那副鬼樣子沒倒胃口就不錯了,還很有氣度地想跟妳認識認識。我警告妳,妳就算裝啞巴也得下去,等他約簽了,妳愛不愛理人家沒人管妳。」範剛咬牙放話完畢。

  範柔忽然納悶起來,她上輩子一定和她哥有弑親之仇,她當真沒見過如此積極和妹妹作對的兄長。

  「哥,你還記不記得我中學同學林美吟?」她摩挲著下巴一本正經。

  話題岔得古怪,範剛不甚耐煩道:「不就是家裡開冰店那個!最近好像又胖了,真搞不懂好好一個女生是怎麼把自己吃成神豬的,還每天笑那麼爽!」

  假裝沒聽見神豬二字,她故作鎮定,「我昨天在車站遇到她,她和我聊了一下,她說兩家墓園線界的事爸爸一直沒誠意處理,她爸決定要提告,告我們侵佔,到時我們就得把圍牆拆掉──」

  「放屁!」擁有美人溝的下顎高高翹起,目露凶光,「墓地蓋了三十年都沒事,現在就有事了?」

  「人家都找地政事務所丈量過了,我們是佔了人家一公尺寬啊。」

  「一公尺?為了一公尺讓我們驚動祖先?」範剛齜牙咧嘴。「有沒有搞錯!」

  範柔又納悶了,她哥何時變成孝賢子孫了?以前沒驚動祖墳也出了范剛這種後人,可見祖先庇蔭有限,不過是請先人把寢宮右移一公尺難道就會降殃?

  「不然買下來吧!」她貌似認真。「我們家又不是付不起。」

  「他們想獅子大開口吧?這幾年誰不想佔我們範家便宜──」

  她插嘴道:「林美吟沒這麼說。她說和我是老同學,不想看老街坊變仇敵,她爸衝動,她可以代表他們家跟我們家談。我說我們家以後是我哥說了算,跟我哥談就行了。她聽了覺得有道理,跟我要了你手機號碼,還說那就約在她家冰店好了,燈光美氣氛佳,到時她會清場就只有你們兩個,兩人坐下好好談開,順便彼此認識一下。她說她常在路上看見你,跟你打招呼你都沒看見,她很失望,她說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又酷又帥──」

  前方那張狠酷的臉慢慢由紅轉青了,她在那只壯碩的手臂抬高行兇之際往後抽身,「碰」一聲將門關上,上鎖。

  「妳給我出來!誰給妳膽子幫我牽線?妳活膩了──」範剛惱羞成怒地低吼,瘋狂擂門,她摀著嘴笑跪在地。

  「哥,為了家裡你就犧牲一下美色,替我們家談個好價錢嘛……咦!你很火大嗎?我可是承認你有美色啊!等林家決定撤告,你以後看到美吟不打招呼也無所謂,記得見面時穿你那件緊身T恤,胸肌好好展現一下,還有積點口德,千萬別嘴賤叫人家神豬,人家也是一張甜甜臉蛋……」她聲線顫抖,臉頰肌肉因忍笑而扭曲。

  「閉嘴!我叫妳出來──」

  「阿剛你番蝦米?」她父親慌張的粗嗓響起,怕驚動樓下客人低叱:「下去下去!攏給我下去!把客人放著像話嗎?妹妹妳聽話,下去吃飯,敬個酒。」

  她隔著門扇應諾一聲,待笑氣散盡,她起身重新綁束長髮,換了件牛仔褲,脂粉未施,就這麼走出房門,下樓,現身餐廳。

  有那麼短暫兩秒她感到大圓桌旁列坐的賓客噤聲片刻,她仰起素顏朝在座每個人點頭微笑,跳過她傻眼的父親和余怒猶存的範剛。

  她父親回過神,硬著頭皮為「隨和」的女兒介紹來客──「李議員、王老闆、張董、劉協理……」她一一舉杯敬酒,一一過目即忘。介紹結束,她父親大概覺得女兒的出場有失顏面,也不幫她安排特殊座位了,隨意讓她挨著一名女客入座。她樂得自在,捧起飯碗,配上姨婆的無敵焢肉大口扒飯,眼前一桌準備了兩天的家鄉手路菜,若不吃它一輪著實太可惜。

  她吃得眉開眼笑,還能一心二用,豎耳傾聽,將過耳的席間對話過濾拼湊,一場官商交利於焉現形。範柔大致可以猜對身分,莫測高深的是某局長,話最多的是議員,最被禮讓的一位手上資源最多,安靜無聲的是助手……她靜聽以往充耳不聞的酬酢語言,設法理解其中隱晦的代稱──從前可以不懂,現在她必須要懂,懂了以後,以此類推,她就能明白她介意的男人平時都置身在何種社交圈裡,與何人交手,那麼,她會感到和對方的距離更近一點。

  她望向她父親,那張私底下可以溫柔憨厚的臉,此刻變得豪氣精明,談笑風生;她和母親一樣,無從干涉父親在外的所做所為,只暗暗希望神明護佑父親一切順遂──有捨有得,父親不再追求感情,就賜他如意的事業吧。

  用餐中,她意識到從餐桌對面投射過來的獵奇視線,對方完全沒有遮掩的意思。長期在舞蹈教室帶領學員,她不很介意各種陌生打量的目光。

  繼續埋頭大吃,一盅雞湯借她身旁空間上桌,她望向端湯的姨婆,靈機一動問:「這不是早上吵得我睡不著的雞吧?」姨婆點頭,她呆了一下,忽然後悔起一早拿樹枝戳雞的舉動,投胎前最後一場報時被驚嚇,那只雞應該不太瞑目吧?

  嘴裡的食物忽然有些走味,範柔決定放棄那盅香氣四溢的雞湯,頭一轉,再次感應到對面仍在持續的注目,如果不是她太敏感,那雙視線黏著力也太強了,無論她或站或坐、說話走動,並未稍有懈怠,是哪位貴客對她如此另眼相看?

  忍不住朝源頭望去,穩穩對上一雙滿含興味的灼熱眼光,屬於一名中年陌生男士。男人定定迎視她,沉穩且大膽;她不明所以,報以禮貌性的微笑,隨即掉開眼,不再任意張望。

  退席後,她遺忘了那張臉,可記得那對眼神,心底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惆悵,並且突發綺思──那樣的眼神,如果是來自夏翰青,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想著想著,兩頰彷彿自燃般灼燒起來。

  夏翰青一現身在那扇灰黑相間的金屬門邊上,警衛眼尖,立刻通報住戶,同時按了開門鍵,讓夏翰青從側門進入,一邊有禮地欠身:「夏先生來啦!」

  夏翰青禮貌地輕點頭,熟門熟路地朝花木掩映的中庭步行。

  眼前中庭面積不算廣闊,樓層亦不算高,但整批住宅大樓位在精華地段靜巷內,外觀別致不落俗套,內部設計新穎,陳設走所謂的低調奢華路線,當初受他父親所託購置時,唯二的標準是──富增值性、非名宅。

  不困難,很容易便達成目的,他還全程監督了裝修和遷徙過程,沒有一幅畫一副傢俱不悉心佈置,完工後他父親見狀點頭連連,從客廳景觀窗望出去是蓊蓊鬱鬱精心栽植的大露臺,比不上夏家的郊區宅邸林園的壯觀,但望之足以心曠神怡了。

  他造訪的次數不少,每次停留不超過半小時,除非留下用膳,否則來去匆匆。

  抵達其中一棟二樓住戶門前,門扇已敞開,他直接步入玄關,反手閤上門,朝客廳白色沙發上倚坐看電視的美婦頷首:「阿姨。」

  「翰青來啦!」美婦將選台器扔一邊,指著剛端出、文風未動的新削水果盤道:「吃一點,今天剛買的,還是要熱茶?我讓阿蒂泡……」

  「不忙,水果就好。」他執起備妥的叉子,叉起一塊金黃芒果放入口中,濃郁的甜香立即在嘴裡散溢,但僅止嘴裡,未化進心坎。他不嗜甜,吃了兩塊便罷手,面向美婦坐正。

  「夏太太好嗎?」美婦啟口。

  不單純的問候。夏翰青抬起下巴,直視對方一雙含水妙目。

  第一次見到對方時,他年方十二,那張芳華正盛的秀麗臉蛋並未令他驚豔,反令他吃驚──那不正是活脫脫他生母的模樣?只是更年輕、更羞怯。年輕羞怯的女子身邊竟跟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可愛孩子;當時直覺告訴他,孩子是他異母弟,他父親不為人知地建立起另一個家庭。

  夏翰青貌似生母多些,若不加以說明,他和女子兩人並立猶如一對親姊弟,但他對她從未生起姊弟之情,年少的他尚未全然理解男女情事,卻僅有一種念頭──女子只會是過客,就像他生母是他父親生命中的過客一樣,不會長留。

  女子生得豔色絕倫,名字倒取得很宜室宜家,叫郭家宜。

  多年過去,他倒是猜錯了,女子留下了,非但留下,還在夏至善心中牢牢取得一席之地。她羞澀盡褪,秀麗依舊,以各種方式保有青春;年近四十五,舉止比之年輕時更形柔媚,談吐益發不俗,顯然用盡了心機讓自己脫胎換骨。

  夏至善的喜好很明顯,他偏好這樣的女子,他的外室或韻事物件,從臉蛋到身段彷彿系出同源,只是夏翰青生母任性一些,固執一些,膽敢主動求去。

  「我媽很好,至少到現在為止。」他儘量回答得中肯。

  他自年少與生母疏離,視父親正室夏太太為至親,家族親友皆知。

  「……」郭家宜聽出他話中有話,支頤思索,一個偏頭思量的簡單姿勢也能散發出丰韻,她嫣然一笑道:「這次至善出國考察,我不一定要去的。」

  「爸爸既然決定了,阿姨就去吧。」

  「翰青覺得這樣好嗎?我的意思是,我不曾公開露面過。」

  「爸覺得好就行。」他答得很快。

  郭家宜眨著未加工過的長睫,仔細端詳他,像突然對他的相貌生起興趣一樣,大眼泛著不明心思,她彎起唇角柔聲說:「翰青,這麼多年了,你都沒變啊,心裡話藏得嚴嚴實實的,不累嗎?」

  「……」這是第幾次聽到類似的形容了?他對話裡的弦外之音無心探究,大方承接她的目光,「阿姨多心了,我本就話少。」

  他的寡言,一半來自天性,一半來自夏至善的形塑。夏至善不喜多話的孩子,自小教誨夏翰青靜心觀察,勿多言惹是非,這也是心直口快的小妹夏蘿青不討父親歡喜的原因之一。他的寡言,讓郭家宜從年輕時對他的百般討好,過渡到客氣疏離,再演變為如今見面時的旁敲側擊,言不由衷,她的態度轉化和地位的轉化自然是息息相關。家族裡的年長女眷到這般年紀多半練就了一套生存本能,他見怪不怪,人前人後,對郭家宜絕不出言非議。

  像想起了什麼,郭家宜突然露齒笑了兩聲道:「真有趣,翰青你注意到沒,夏家的女孩都生得像父親,男孩都像母親,你那些堂兄弟姊妹各個也是,無一例外;夏家男人都娶了漂亮女人,卻只便宜了下一代男孩,真不知該說巧合或是祖墳風水的關係。你也是啊,你和至善真不像呢,裡外都是,至善私底下話比你多,脾氣也大多了。」

  他怔忡一瞬──他對她的相貌論無意附和,不過是婦人之見;他一向認為生得好不過是錦上添花,生得好不如運氣好,家裡的芷青和丹青樣貌是平常了點,但有父母庇蔭,自小過得順風順水,沒看人臉色過,照樣覓得貴婿。令他感到驚疑的是,依她所言推敲,難道不單夏至善這一支,其他家族叔伯甚至下一代子女她都曾親見過?若非他父親有心公開外室,郭家宜萬不會輕易露面,也無機緣見到夏家親友,這是多年來的默契,也是夏太太能容讓的底線。夏太太眼線多,好事者更多,郭家宜豔光照人,一旦出現極易形成話題,消息必然火速傳到夏太太耳裡,但近日家裡卻靜悄悄,夏太太難道決心裝聾作啞?他父親又在打算什麼?

  他客套地搭腔:「我怎麼能跟爸比?」

  「青出於藍,當然能,但願斐青能和你一樣,做得了大事。」

  和他一樣?他未介面,心神有些飄移,他自製力強,很快拉回正題。「斐青呢?我帶了些資料來讓他參考,就職日在下星期三,爸的想法和我一樣,先安插在業務部門,如果不適應,再調其它部門。」

  「這些我不懂,至善安排就好。有勞你了翰青,他在練鼓,我這就去叫他。」

  和他一樣?郭家宜的無心之語再度讓他分神。

  她永遠不會知道,如果可以選擇,他並不想像自己;他小妹夏蘿青更不會知道,他曾經豔羨過她的丈夫,也是他曾經的摯友殷橋;殷橋當然無從理解,他並非因奪愛之恨而著手毀了這段友誼,而是殷橋的存在每每提醒了他,他們倆從根開始就不相同。他的步步為營,不及殷橋的坐等富貴;外人視他倆為同款的天之驕子,只有他心知肚明,他擁有的一切轉眼間即可能化為鏡花水月。

  「大哥。」熱情的一掌落在夏翰青左肩,剛循聲回首,人已經來到他的面前。

  二十三歲的夏斐青以朝後拋擲的方式落座,一身長手長腳立刻顯得沙發過於侷促。時光把一個稚弱小男孩轉變為健碩的大男孩,現在的大男孩一點也看不出曾經老愛揪著夏翰青的衣角哭求著陪玩,他們身高相彷,容貌也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只是大男孩更形陽剛些,以及顯而易見的──快活些。

  是的,快活多了,夏斐青總是嘻嘻哈哈,胸無過夜愁,從未以眉頭深鎖、長憂遠慮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過。夏翰青對手足的性情沒有特別喜惡或要求,只是從弟弟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寵縱和偏愛。應該這麼說,任何人都感覺得到,夏斐青生就一副由愛澆灌成長的模樣。

  「大哥,來之前怎麼不先說?吃飯了嗎?」咧嘴而笑的活潑明朗有種莫名的重疊感,重疊了另一張笑臉。

  哪來的印象?夏翰青稍作尋思,範柔的臉貌霎時浮現。他下意識用力眨眼,眨去那張鬼靈精怪的笑臉,隨口應道:「吃過了。」

  「我們很久沒一起吃飯了。」夏斐青頭顱朝他湊近,幾乎就要碰著他的額角,他反射性拉開距離,避免吸進年輕燥熱的氣息。

  「是很久了,有時間我再約你,等這陣子忙完。」他敷衍了兩句。

  「真的?」晶亮的眸子閃著期盼。

  從小,只要夏翰青給出了大大小小、虛虛實實的承諾,夏斐青總是用那對遺傳自郭家宜的美眸望著他,再三確認──「真的?」

  真的?不停地問,像討糖吃的小孩,令夏翰青不解的是,他生性冷澹,對手足的熱情付之闕如,拒絕的次數比應允的次數多上數倍,聰慧的夏斐青為何毫無所覺,一個勁纏著他作陪?直至成長,夏斐青的生活多采多姿了,不再癡等偶一為之造訪的兄長,但只要有聚首的機會,這個大男孩仍習慣性地朝他靠攏,好似一株難得向光的盆栽,渴盼一點日光的照拂。

  「吃個飯有什麼難的?以後在公司見面機會就多了。」他頓了一會,又看向小他十歲的異母弟,試探地問:「你真不想再念書了?你想去哪裡我都可以安排。」

  「不了,我不是讀書料,好不容易捱到大學畢業可以工作了,何必再受罪?」鼓棒在修長的手指間流利地旋轉,說話時仍帶著愉悅的笑意。

  他低笑道:「好,那我先說明一下你的業務範圍,深入的部分公司會有人指導,這些資料務必要熟悉,會更快進入狀況。」

  夏斐青用力頷首,圓滾滾的眼珠充滿躍躍欲試的真誠。

  夏翰青花了近一小時大綱式地提點公司組織和業務內容,兩人有問有答,夏斐青聰穎,資訊吸收得相當快,很能抓到重點詢問。夏翰青放了心,最後囑咐幾句後起身告辭。

  「大哥,喝杯啤酒再走怎樣?我們再聊聊。」夏斐青拉住他的手。

  他注視著那對瞳仁,只一瞬,便掉開眼。

  以往他總覺得動漫人物眨著閃閃星光的大眼畫法太浮誇,此時竟覺得套在夏斐青臉上一點也不為過。年輕的夏斐青知道自己有一對能輕易讓女人淪陷的眼睛嗎?或許渾然不覺,那麼他的無辜更添魅力;或許心頭雪亮,那麼未來將會有不少女人為之心碎。

  他輕輕推卸弟弟的手,澹笑說了句:「我開車呢!今天不能喝,下次吧。」

  那黯然失望的神色實非作假,他拍拍對方結實的肩,告辭離去。

  走在廊道上,不禁思及年少時夏至善瞞著太太攜著他探視外室,和幼小的弟弟作伴;雖未盡曉人事,初入夏家身分尚處於尷尬階段的他,已懂得不可流露一絲不情願狀,畢竟父親和他分享了天大的祕密;他謹守這個祕密,而父親逐漸視他為不可或缺的臂膀、小戰友。

  在不長不短的停留時間裡,他耐性教導弟弟拼圖、識字、下棋、堆積木,有時陪看愚蠢的卡通節目,直到父親在另一邊溫柔鄉享盡溫存,準備離開,他聽到父親叫喚,起身意欲離去,小男孩那一刻總哭喪著臉扯住他的衣角不放人──一個寂寞的小男孩,不放過任何一個玩伴,更何況這個玩伴是名正言順的大哥。

  夏翰青在臨別那一刻,無心哄慰,不再逗弄,他澹漠地俯看小男孩,用力抽出被揪緊的衣角,毅然轉頭離開設備齊全的遊戲間。

  小男孩誤會了,不負所託的夏翰青,從來就不是暖源,他那自十二歲起便已漸趨寒涼的核心,再難擦出火花。

  無論再疲累,音樂一響起,強烈的節奏感從音箱迸發到空間裡,震盪她的耳膜,她的肢體暫態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不需思索,帶領她的靈魂從簡單到繁複的舞動,沿著指尖和腿勁散發青春,散發熱力,散發──鳥氣!

  早起的鳥氣,被譴責的鳥氣,擔心在夏翰青面前活像神經病的鳥氣……這之中以被譴責的鳥氣為最。

  一大早趕到舞蹈教室,宙斯便把一張報表塞到範柔手裡。

  她半趴在辦公桌面上,兩眼心不在焉地在報表上遊移,上頭的數字不聽使喚跳躍個不停,她眼睫眨了又眨,終於把一串數字兌換成有意義的解釋。

  對面宙斯以充滿譴責的目光監督著她,她識趣地正襟危坐,擠出慚愧又難為的表情,用上乞憐的語氣:「我知道這兩個月招生狀況不如預期,續約的比例也少了一點……這是過渡期,我保證再過一個月等我忙完了就可以恢復正常,你好心幫幫忙,我薪水可以暫時不領──」

  「少了一點?」宙斯嗓門登時高亢起來,一雙丹鳳眼直豎,「少給我呼攏,根本少了三分之一,妳當初說兼差不會影響到本業,結果勒?妳的課能推的就推,下個月還排不出個結果,那些沖著妳報名的學生當然就不爽了,新來的老師知名度不夠,難道要我大手筆去挖角──」

  「挖角?」她眼皮遽然一掀,「這方法是快多了,可挖角要錢,唔……錢是最大問題,我可以回家想辦法──」

  「範柔──」宙斯一喝,掛在頸肩上的白毛巾倏地一抽,朝桌面慨然甩去,「妳到底還想不想幹了?最近妳是中了煞還是荷爾蒙失調?放著正事不幹,荒廢本業,只顧著算計妳的無緣歐巴──」

  「噓……大哥息怒、息怒──」範柔慌張地左顧右瞄,確定辦公室沒有其他老師逗留,起身繞過桌面,執起宙斯雙手,她刻意湊近那張忿忿的臉龐,圓眼浮起滿滿的真摯:「親愛的宙斯大哥,真對不起,我保證以後絕不缺課,下個月課表就和這個月一樣,我一堂都不少,以後就算需要調課也絕不找你,好不好?」

  丹鳳眼依然狠睨她,不發一語。

  她再接再厲軟語哄慰:「你最懂我了不是嗎?下定決心的事只做一半永遠都是遺憾,就像叫你現在放棄小蜜一樣,你也不會痛快吧?」

  宙斯霍地把手抽回,啐了一聲,「妳敢跟我比?我跟小蜜可是貨真價實的交往,妳是連個影子都沒有,我勸妳別再癡心妄想,省得賠了夫人──」

  「小蜜的手機密碼解了沒?」她迅速打斷宙斯,露出神祕的笑意。

  「……」宙斯瞪眼。

  「不是想知道是誰讓她夜不歸營的?」

  「……」宙斯目光還落在她臉上,但幾秒前的橫眉豎目已緩和。不久,底下一隻手徐徐拉開抽屜,從裡頭取出一隻粉紅色繫著絨球吊飾的手機,默默遞給她。

  她笑了笑直接收進背包,語重心長道:「為了不讓大哥戴上綠帽,小妹萬死不辭下地獄了,以後還盼大哥──」

  宙斯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還在演?快滾!妳上課遲到了。」

  就等這一句,她三併兩步沖出辦公室,趕到舞蹈教室完成第一堂課。如果不是為了課表難以調動,她通常不會接下早上八點的第一堂舞蹈課,擠壓了公司上班的時間。

  上完課,來不及沖澡,匆匆搭上捷運抵達臨近公司的一站,剩餘兩百公尺她開始賣力跑步,腳不停歇一口氣跑到公司大樓,待她止步在大廳電梯前已忍不住揮汗,渾身直冒熱氣。

  她死命敲著電梯鍵──遲到了,遲到了!原想債多不愁,遲到一分鐘和十分鐘沒什麼差異,可今天遲到了足足半小時,就算潛進最靠出入口的座位不易被察覺,刷卡鐘旁的總機小姐可不會輕易放過她。

  范柔本不是那麼在意他人眼光,但那位名叫安可的小總機有一對特別的眼睛,有一次範柔遲到了,安可的視線像亂針刺繡般地在她周身上下一遍遍戳刺,再狀似不解地對空氣呢喃:「我還以為董事長是最晚到的,沒想到公司還有人更晚,那就是貴賓了,照理貴賓應該不需要打卡啊,真奇怪!」,心虛的範柔從沒敢吭氣。

  電梯門一敞開,她低頭沖了進去,上午十點鐘,該上班的早都該就位了,沒人和她搶搭電梯,頭一抬,已有人替她按了同一層樓層鍵,她盯著上方數字鍵變化,滿頭熱氣,呼吸未平,後方驀地傳來涼颼颼的聲音:「跑這麼辛苦做什麼呢?早點起床早點出門不就得了。」

  她打了個冷顫。電梯來自地下停車場,剛才急著進電梯,沒細看裡面站在角落的男人面目,只瞥到一襲西裝襯衫,這棟辦公大樓這般裝束的白領上班族多不勝數,她因此不以為意,可聽這聲音,又同個樓層,再暗吸空間裡隱隱傳遞的氣味……夏翰青怎麼知道自己用跑的?

  她朝頸背摸了摸,一手濕濡,難道他盯著自己冒汗珠的脖子?

  慢吞吞回頭,果不其然是那對涼涼的眼,正俯看著她,唇角微揚,笑意卻微乎其微。

  範柔暗歎,真是禍福相倚啊!最糟一次的遲到偏讓夏翰青抓個正著,但就這樣不期而遇卻也讓她喜出望外,兩種心情在心底擾攘了一下,確定歡喜的成分多過忐忑不安,她側讓一邊,朗笑著舉手招呼:「夏先生早安。」

  「不早了。」他澹諷一聲,掃了眼她的笑臉後直視電梯門板。

  「夏先生真精神。」她由衷贊了一句,沒見過把西裝穿得這麼好看的男人,雪白的襯衫搭上海軍藍西裝外套,把他缺乏暖意的臉烘托得分外清亮。

  「……」他以異樣的眼神又瞥了她一眼,沒什麼領情的意思。

  「我自首,我遲到了三十分鐘。」她舉起右掌。

  「……」他眼縮了一縮,微啟唇,狀似欲言又止。

  「夏先生是不是在想該用哪一條規定罰我才好?」

  「……」這次他蹙起眉頭,眼底掠過慍火,目光落在她汗津津的面龐。

  範柔暗自讀秒,等候著對方發作。五秒後,夏翰青右手冷不防伸進口袋,掏出一塊摺疊整齊的手帕遞給她,冷言:「廢話少說,把汗擦一擦,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妳剛從三溫暖出來,沒個正常上班的樣子!」

  口氣是嫌惡的,她聽在耳裡卻如沐春風,毫不客氣便接過手帕,眉開眼笑地道謝:「謝謝夏先生。」電梯門一開,她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先行,隨後踏出電梯。

  手帕在手心裡揪緊,她沒往前額揩拭,目送他挺直背脊直走進辦公室,她蹦蹦跳跳繞到打卡鐘旁,大大方方刷了卡。安可瞄到她,果然使了個悠長的白眼,一邊低喃:「特權,特權真是妙,老闆心頭好,打卡當參考……」

  「安小姐,妳會押韻欸,厲害!」範柔刷完卡,一臉驚豔地豎起大拇指。

  第二個白眼飛過來時,她笑盈盈承接,步履輕鬆回到座位。

  範柔從抽屜裡取出自備的毛巾抹去一頭一臉的濕汗,再把拿到的手帕在桌面上攤開。雪白的柔棉,銀灰線條框邊,簡單無奇,熨貼過夏翰青的肌膚,握在他手心過,她像盯著神奇寶貝一樣盯到出神,抿著嘴無聲笑起來。

  不是太難啊!這個男人像株堅實難撼的大樹,但只要使出巧勁晃一晃,搖一搖,就會有果子掉下來;瞧她逗他一逗,他不就扔出個東西來了?

  一整天範柔胸口彷彿充塞了滿滿的棉花糖,走路有些浮,笑容有點多。小林下午湊過來談起客戶又大放厥詞,她眉眼彎彎沒回嗆半句,還大方搬出珍藏的進口零食饗客。

  心情良好,工作效率奇高,下班前範柔便完成所有的交辦事項,還留意到夏翰青提早離開了公司,經過她座位照例目不斜視。

  范柔噙著不為人知的笑意過了一天,下班不管搭車、走路,手心裡都握著那條手帕;回到住處,坐在書桌前,托腮閑望著那條手帕發呆。

  她有個癖性,愉快時容易念及不太愉快的朋友,便從背包取出那只粉紅色手機,反覆看了半晌,然後低頭雙手合十,默禱:「我這都是為了兄弟的幸福,請別讓我下地獄、別讓我下地獄、別讓我下地獄……」把道德魂偷偷壓下,她檢查了一下手機,廠牌相同,那就好辦。

  她取出資料線連接到電腦,啟動特殊軟體,開始進行螢幕解碼。不用太費神,她成功進入了手機螢幕,先點進相片集,快速流覽了好一會兒,沒看出蹊蹺,再進line的通訊選項,立刻出現了長串好友名單──這個小蜜真是交友廣闊啊

  她眼前浮現小蜜那張嬌俏的巴掌臉蛋。小蜜臉小骨架也小,一頭及肩鬈髮染了漸層的酒紅色,大眼翹鼻唇紅齒白活像個洋娃娃,若是出現在夏氏公司裡肯定是那些臭男生大獻殷勤的物件。

  沒想到閱女無數、瀟灑無拘的宙斯,兩年前竟栽在全身柔弱無骨的小蜜手上。只是交往半年甜蜜期一過,宙斯開始變得暴躁易怒、神經兮兮。小蜜在廣告公司擔任業務,成天忙得找不到人,不是跟客戶周旋就是老闆急召,宙斯老覺得一頂綠帽就要從天而降,至於綠帽來自哪裡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直覺上那位英挺又霸氣十足的上司嫌疑最大,因為小蜜一接到電話二話不說必定奉召前往,糟的是小蜜還有兩次夜不歸營的紀錄,讓宙斯變得加倍神經質。

  范柔過濾掉女性友人及群組,只進入疑似男性的對話方塊。物件繁多,她看得眼花撩亂,半個小時只流覽了一半,意外地倒是很快剔除了那位上司的嫌疑。

  沒想到長袖善舞的小蜜竟常被那位名為「人神共憤」的傢夥釘得滿頭包,想來這名稱是小蜜取的,在對話方塊裡小蜜畢恭畢敬地尊稱其「老闆」。這個上司像得了躁鬱症般,上幾句溫言軟語地詢問,接下來幾句突然冷嘲熱諷、尖誚無比──「我相信我的人話你們都聽不懂,沒辦法,你們都活在異世界裡」、「我是隱形人嗎?還是妳耳背?執行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五十,五十,自己大聲說三遍!」、「妳敢提獎金我可不敢聽,我要是發下去公司就要敗在我手上了」、「小姐,妳這麼有理想公司乾脆讓給妳來管如何?」……

  範柔看得目瞪口呆,忽然覺得夏翰青其實是個不壞的上司,至少沒見過他氣急敗壞。小蜜真是辛苦,整個人簡直低聲下氣到化成一顆球也偃息不了上司怒火。

  她接連點進幾位元男性的對話串,盡是在分享吃喝玩樂的訊息或咒駡主管,看來純粹是同事關係。她想,也許是宙斯太敏感,小蜜魅力無窮,外務多可以想像。

  此時范柔的道德魂又悄悄地竄起,她決定中止查看,不再點進好友名單,轉而尋思要如何編撰出好藉口讓宙斯放心。冷不防,螢幕上冒出了新的對話方塊──「我不後悔那天晚上留下妳,請給我一個答桉。」

  範柔猛地打了個突,呆了一會,按進對話串,這個名字簡縮為H的男子,說話溫柔又貼心,和小蜜兩人的對答並未有露骨辭彙,卻富含餘韻──「我看著妳睡去的臉,此生頭一次嫉妒起另一個男人」、「妳不該留下來」、「妳別怕,我不會讓妳為難」、「我現在無法思考,請給我時間」……

  範柔陡然感到難以再窺視下去,快速退出畫面,心臟噗通噗通跳,抓起鬧鐘看時間,她埋頭在小蜜這只手機已一個多小時了,窗外暮色已降。

  她收好粉紅色手機放回背包,自己的手機正好響起,是宙斯來電,她暗叫不好,馬虎想了個搪塞藉口,一接聽尚未開口,宙斯心急火燎的聲音傳來:「妳解鎖了沒?」

  「沒──沒,還沒空──」

  「那算了。聽我說,妳現在得把手機給小蜜送回去,她今天找了好半天,急得不得了,裡面有非常重要的客戶資料,剛打來催我替她找,妳立刻送去,就說我在車座下找到的,我得上課,沒辦法親自送去,由妳送,聽懂沒?別露餡了!」宙斯一口氣叮囑完。

  「送去哪啊?」她霎時心驚膽跳,果然做壞事沒有強大的心理素質是不行的。

  「她在這個地方和客戶有飯局,我傳地點給妳……」

  她點進對話方塊,把地址默記起來,匆匆沖出家門。

  為趕時間,她在街邊攔了輛計程車;如果沒記錯,那是一條高級餐館和酒吧林立的街巷,她不算熟悉。

  在街口下了車,她循地址一處處尋去,果真是一家鋼琴酒吧,隱匿在一社區小公園後方,外觀低調,招牌小小,險些錯過。

  推開銀灰色厚實、具有隔音效果的金屬門,薩克斯風的旖旎旋律迎面送進耳朵,眼尖的男招待立即迎上,現出職業笑顏,「小姐一個人嗎?」

  「我找人──」想想不妥當,換了個說法,「我約了人。」

  「請問您的朋友貴姓大名──」

  「陳蜜小姐。」想想不對勁,小蜜若不是常客誰知其名。她索性比手畫腳,「就是長得像洋娃娃,比我矮一些,苗條一些……」

  「小姐這邊請。」男招待沒等她說完,笑著欠身,伸手引領她進入酒吧。

  範柔經驗淺,這酒吧比她預想的高級許多,規模也大上許多。弧型的中央舞臺上,藍色華麗的水晶燈下,一名白人樂手在吹著薩克斯風,曲風極為迷人。

  這類娛樂場所照例四處燈光幽微,人影幢幢,笑語飄揚,空氣中瀰漫著酒氣、香氛、料理交織的氣味;範柔不喜歡這種不純粹的氣味,也不喜歡每個角落都存在的脂粉味,她假裝沒瞥見送酒倒酒的年輕女子挨著賓客嬌聲低語,她低著頭隨招待走進窄廊深處,停在一間包廂門前。

  「小姐請進。」招待敲了敲門板,替她開了門。

  範柔搖手,「我不進去了,麻煩你請陳小姐出來一下。」

  趁招待進房喚人,她好奇朝包廂內覷看。這間大概是VIP室,空間廣闊,陳設華麗,全室燈光設計為間照燈,比外面的雅座區稍亮一些,酒氣重一些,紅色沙發上環坐著數名男男女女。杯觥交錯中,她環視那些酒酣耳熱的面孔,發現陪侍的鶯燕們不僅生得美豔異常,穿著、舉手投足亦超乎想像的端莊、優雅,完全脫離刻板印象中的庸脂俗粉。範柔禁不住在心裡讚歎──和那些幻美佳人一比,自己只能靠邊站,這就是小林常向她描述的美人窩吧?難怪小林樂此不疲。

  范柔樂得隔岸觀賞,視線移動間,赫然和沙發右側一雙眼睛對上,雙方目光對焦不過短短數秒,她卻似被電槍擊中,心跳驟停。她迅速掉開眼,驚異得合不攏嘴。

  冷靜!她一手撫著胸口,正想轉身遁逃,小蜜已趨前拍她的肩,「總算來啦,手機呢?」

  「在這。」她打開背包,因為萬分緊張,掏了老半天才搆著手機遞給小蜜。

  「謝啦!」小蜜忙不迭點開手機拉出資料,一邊嘀咕:「真奇怪,怎麼會掉車裡?我連腳踏墊都翻過來了也沒找著,怎麼宙斯就找得到?」

  「我走了,加油!」她握拳打氣。小蜜不簡單,為了合約,三不五時得陪大客戶周旋在這種地方,一個晚上酒不知得灌下多少。

  「妳來這裡做什麼?」涼颼颼的男聲無預警逼近。

  範柔才轉了半個身,僵住不動,慢吞吞仰起面龐,對著夏翰青那張未顯出酒氣的臉,裝作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嗨!真巧,真有緣,我們白天晚上都碰得到。」

  「咦!妳認識夏先生?」小蜜詫異地湊過來。

  「她是我公司員工。」夏翰青看向小蜜。

  「員工?妳什麼時候──妳不是在……」小蜜歪著那顆美麗的腦袋指著她,範柔攫住那只食指,迅速往前拉了小蜜一把,急切地在她耳際低聲道:「回去回去!什麼都不准說,改天再跟妳解釋。」小蜜相當機伶,接收到暗示的眼色,配合地閉嘴返回座位。

  范柔回頭繼續對男人打哈哈:「沒想到夏先生的夜晚比白天更美麗,您繼續快活,我就不打擾了。」低頭就要往門外鑽,夏翰青長臂一伸,她後背包提把被掣住,整個身子被倒拖走了兩步。

  「快活?」他極為不悅地俯對她,「妳以為我在做什麼?」

  「我沒別的意思,快活無罪,這樣才能樂在工作,提高效率啊!」她一本正經奉承,一面拼命扭動後背包,夏翰青卻沒鬆手的意思。

  「妳胡扯的功力挺強的,不到業務部去太埋沒妳了。」

  「我可不行。」她雙手在胸前打個交叉,「當個業務每天小姐灌我酒,我灌客戶迷湯,客戶又灌小姐,小姐又……不是沒完沒了,我不是那塊料!」

  「誰告訴妳這些的?」他似笑非笑眯起眼。

  「這不是大小姐?我還想怎麼這麼眼熟,妳也來玩玩嗎?」

  陌生的口吻驀然從旁響起,帶著調侃和逗趣意味,范柔和夏翰青同時朝聲源望去,一名中年男子從沙發區邁步過來,夏翰青即刻松了手,向男人頷首,面有狐疑,「應總,您也認識她?」

  範柔呆愕,從頭到腳打量了男人一遍,男人身量中等,五官端正,形貌不算突出,但渾身紳士派頭十足,笑容有種世故,尤其視人的眼神隱含令人無所遁形的精銳;她不記得這男人,但那眼神……那獨特的注視方式在範柔模糊的記憶中浮影而出,和前方的眼神完全吻合。她想起來了!是上回家宴上隔著餐桌長久注視她的男人,她父親的貴客,姓名無法對號入座的貴客。

  今晚是怎麼回事?認識的人全卯起來大會串?保不定她父親和她哥也藏身在附近,那可就很不妙了。

  「大小姐,不記得我了?」男人向前一步,滿含興味地望著她。

  記得?不記得?當著夏翰青的冷面,她三秒鐘之內必須做出決定。

  男人繼續道:「那一餐很令人難忘,尤其那盅雞湯,妳父親──」

  下一秒瞬刻,範柔冷不防抓住男人手腕,拋下一句:「借一步說話──」話音未落,便將男人拽出包廂。她低頭疾走了一陣,險些撞上端盤的侍者,才猛然察覺自己的唐突。她立刻松了手,回頭尷尬萬分地望著男人。男人毫無驚色,亦無被冒犯的不悅,晏晏笑意依舊,甚至有擴大的跡象,最後還咧開了嘴,仰頭放聲笑起來,像遇上了歡樂逗趣的事。

  她傻了眼,待他止聲,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應先生,我只是想請您幫個忙──」

  「妳不記得我了吧?妳不記得我還請我幫忙?」男人打趣。

  「記得記得,您是我爸的朋友。」她努力陪笑。

  「瞧妳緊張的,有什麼可以為大小姐效勞的?」

  「就是──」她壓低音量,「別讓夏先生知道您和我父親熟識。」

  「為什麼?」男人眉一挑,興味的表情又浮現。

  她遲疑了一下,避重就輕道:「我現在在夏先生的公司做事,他並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怕他對妳另眼相看?」

  「算是吧。」

  她覷他一眼,發現他頗為玩味地盯著自己看,她趕緊欠個身,「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我幫了妳,妳怎麼謝我?」男人沉吟一會問。

  「……」她呆了一下。

  沒等她反應,男人露齒而笑:「簡單一點,就請我吃頓飯吧,改天見。」揮揮手,男人轉身泰然走回包廂。

  她吐了口長氣,加快腳步離開。

  站在大街上,她意識到了什麼,懊惱萬分地拍了下前額。

  這下她在夏翰青眼裡就是個十足的無厘頭了吧?

  夏翰青很少有清閒的時候,既不清閒,卻還是注意到了有閒雜人等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可見對方有多礙眼。

  他放下手中一疊未細讀的報表,尋思了一下。

  至少有三次了,看似晃蕩或巧遇,實則欲言又止,滿臉憋不住的心思。

  第一次是一大清早,他一進公司就見範柔又趴在辦公桌上補眠,他在旁邊站了一會,瞥見她嘴半張的睡相,決定視若無睹,直接走向自己的辦公室。但範柔身上彷彿裝了雷達,在他跨步離開不久立刻醒來,到茶水間的冰箱拿了一瓶裝滿綠色液體的水瓶,旋風般沖進他辦公室放在他桌上。

  「這是綜合蔬果汁,早上現打的。」她咧嘴笑,露出晶白的齒列,笑得滿面陽光,沒有一點惺忪殘留。

  「何必費事?我習慣喝咖啡。」他暗忖該如何婉拒她的無事獻殷勤,沒想到她立刻介面:「蔬果汁比較營養嘛!而且一點也不費事,我早上沒量好材料,這是多打的。」

  多打的?她連施個口惠的技巧都缺乏。

  眉頭不由自主抽了一下,他以手指撫額,鎮定地打發她:「好,謝謝,這麼不浪費是好習慣。」說完想閉門換掉一身運動服,見她還杵在原地,盯著他默不作聲,他心生疑惑,指著果汁道:「妳不會是要我立刻喝掉吧?」

  「沒有,沒有,我回去做事了。」她猛搖手,回頭一溜煙跑了。

  他不禁想,範柔行事說好聽些是獨樹一格,說難聽些是欠缺調教,待人接物連個起碼的表面功夫都不及格,若要細細追究起她的動機,頗為費神又無意義,他很快將此事拋在腦後不再思索。

  第二次是在茶水間,他將喝完的水瓶洗淨準備物歸原主,一回頭便看見範柔,他當是巧遇直接將水瓶遞給她,隨口稱謝就要離開,這女孩卻擋在門口沒有讓道的意思,眼巴巴望著他。

  「有事要說?」他索性直問。

  「呃──那個──那天晚上……」她撓撓腦袋,似乎瞬間辭窮。

  這可奇了,印象裡她說話直接了當,少有猶豫,有幾次甚至可謂出言不遜,今日忽然變得斟酌起來,他生出了一絲好奇。

  「那天晚上怎麼了?」

  「那天睌上,你……是不是──」她看了看他,又囁嚅起來。

  「妳想說那天晚上妳發神經的事?」他已懶得委婉。

  「……欸。」她忽然一臉尷尬起來。

  「我無所謂,妳不用掛心。」

  「真的嗎?可是我想解釋一下。」她眼裡流過失望。

  坦白說,他一點想知道的興趣都沒有,雖然這個女孩經常有出人意表的行徑,習慣成自然,只要與他無涉他都無心花時間聽聞。

  「我很樂意聽妳解釋,但等會兒我要接待律師,有空再說吧。」他指著腕錶。

  再度打發了她,他回辦公室準備,全神貫注在手上的法條資料。

  範柔身影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夏翰青周圍;她四處忙碌穿梭,布茶水,遞送他需要的影印資料。他無意排斥範柔,但範柔送茶點、倒茶水一逕慢條斯理,且每隔十五分鐘便進來添茶水,詢問賓客需不需要咖啡,服務看似周到,但她老站在他身側,隨身沾附的那股香甜味很難令他無動於衷。他做菜做得好和嗅覺較常人敏銳有相當的關聯,甚至已臻敏感的地步,這股氣味頗為惱人,她何時能換掉這款香水?

  接下來是午餐時間,他今日行程緊湊,無暇至外頭餐館用餐,便與職員們合訂餐盒,結果送飯進來的人正是範柔。她把餐盒端端正正擺放在他前方,佇站著不動。埋首於獲利資料包告的他感受到了兩道快要射穿他腦袋的視線,不明所以地抬起頭,和她那雙骨碌碌圓眼對個正著。她也不閃躲,指著餐盒,「你的便當來了。」

  省略敬稱,直接了當,從何時起她對他說話益發脫離職場關係了?懶得計較,他貌色如常道:「我看到了,謝謝。」他低下頭。

  「你不打開看看嗎?」她緊接著問。

  他一手支額,因被干擾而微惱,卻又無端在這瑣事上動氣,畢竟對方是出自善意,即便是惱人的善意。他繃著臉掀開盒蓋,略掃一眼,立時因裡面豪華的內容而呆住──兩塊香煎小羊排,紅藜飯,四道絕不馬虎的精緻配菜,色彩悅目地擺放框格中;這分明是有點名頭的餐館提供的高級便當。

  「我不吃羊肉。」他正色望住她。

  「咦!可是你做料理──」

  「我做,但我不吃。」他掩不住喟歎,「普通便當就好,妳拿走吧。」

  「……」二話不說,她返身便跑。

  再現身時遞了個滷排骨便當給他,大概把自己的那份讓渡給他了。

  這次她賴站著不走,他已有心理準備。將報告擱下,他斜倚著扶手,無可奈何打量她,她抿嘴笑著,還是那雙圓溜大眼不住盯著他。

  如此沒技巧地獻殷勤他還是頭一回遇見,如果再不讓她把話說個乾脆,他今天恐怕別想順心做事了。

  「坐吧,有話直說,我一點整要出門。」他走到客座沙發坐下,指著對座道。

  「噢,一點鐘?」她偏了偏腦袋,主動端起桌上兩個便當移至小茶几上,對著他坐下,「好吧,那不耽誤你的時間,我們邊吃邊說吧。」

  他傻眼地看著她大方地抽出免洗筷就要進食,感到啼笑皆非。但板起臉訓斥一名殷勤的女職員似乎有失風度了些,再說,訓斥什麼?未經恩准不可與長官共餐?對於一個內心不存在分寸規矩的人而言,訓斥除了對牛彈琴,浪費時間,還可能招火;改天和她的直屬長官談談即可,這點倒不必由他負責。

  按下無奈,他回頭取了自己的環保餐具,勉為其難面向著她用餐。

  「剛才那位律師好像常來我們公司,挺漂亮的那位。」範柔閒散問起。

  「那是我們的商務律師。」他不經意答。

  方才與他親洽商務的是位葉姓女律師,來自與公司合作多年的律師事務所,年紀與他相彷,兩人因購併桉接觸頻繁。葉律師有過多次戰功,近年逐漸挑大樑後,已不再跟隨老律師擔任副手,和客戶單獨見面的機會增多。

  「唔,她模樣溫柔,卻能言善道的,工作起來應該很厲害吧?」

  「嗯,公司不會請沒有口碑的律師。」

  他不否認姣好的面貌為葉律師在業界加分不少,人很難不被第一印象影響。葉律師專業部分無庸置疑,難得的是品味良好,一襲粉領套裝盡顯幹練卻不失女性柔媚,穿著注意細節,做事自然不會大而化之。

  「──你猜她耳朵上的鑽石耳環有沒有一克拉?」範柔又問。

  「哪來一克拉,頂多五十分。」他不假思索。

  「是嗎?看起來不小呢。」

  「那是錯覺,周圍一圈是白金飾環,花瓣設計有擴大效果。」

  「你很欣賞她吧?連小小耳環都瞧得這麼仔細,說得出細節。」

  「……」他驀然抬起頭,瞅住她,隱約有個錯覺,眼前的小助理似有幾分套話的意味,剛才一個鐘頭內她進出辦公室難道都在觀察他和訪客?她平日裡的粗枝大葉也是他的錯覺?他坦言道:「是很欣賞。說得出細節是因為那對耳環是我親自挑選送她的,公司對表現良好的合作對象一向很大方,以鼓勵他們加倍努力。」

  「……」她眉一挑,嘴彎彎笑了,「嗯,葉律師聰明,懂得投桃報李,隨時都戴著。」

  「戴不戴是她的自由,我無所謂。」

  她垂臉拿起免洗筷開動,吃了幾口飯,忽道:「哪天我表現良好你也會送我東西嗎?」

  「……」他一口飯含在嘴裡,勉強吞嚥後應聲:「公司不會虧待員工。」

  「到時候我只要電影票就好了。」她語氣認真。

  再說下去談話就走調了,夏翰青明智地轉移話題,「妳今天想告訴我什麼?」謹慎起見,又道:「提醒妳,如果會影響食欲的話題就另找時間再說吧。」

  「不會的。」她直接抓起一支小羊排就啃,入嘴細嘗,兩眼圓睜,滿面驚喜,直嚷:「真好吃,你不吃太可惜了。」

  「不愛吃的東西有什麼可惜的。」他不以為然,夾了一塊辣蘿蔔乾配口白飯吃下,「別人趨之若鶩,妳看一眼就煩的東西,再珍貴妳也不想碰吧。」

  她滋滋有味地吮了下大拇指,轉了轉眼珠子,頷首表示同意,「說得有道理。幾年前我哥電腦有個檔桉夾安了個蠢名字──盜墓筆記,裡頭下載了數不清的A片,我替他掃毒時順便把它們全刪了,他知道了把我暴揍一頭,要不是我爸攔著,現在坐在你面前說這件蠢事的就是個枉死鬼了。我哥大言不慚地說裡頭有他苦心搜集很久的經典,要我想辦法還原;我當時腫著一隻眼睛看他一副像被盜走了千年古物的激動樣,簡直不敢相信有人把那種東西當生命在保護;我猜就是那些傷眼的垃圾讓他這個人沒辦法完全進化,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我哥那個笨蛋不知道就是因為他亂下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才老當機,還說大不了再換一台電腦,你說這是不是像那句成語形容的──朽木不可凋?」

  夏翰青未聽完,連續咳了好幾聲才把卡在喉嚨裡的蘿蔔乾咳出,範柔見狀迅速倒了杯水給他,還體貼地為他拍拍背,遞紙巾,「小心點,這家醃蘿蔔挺辣的──你嗆得挺厲害,臉都紅了。」

  他以紙巾掩口,示意她回座,待神色恢復後,忍不住叱責:「再怎麼說那是別人的隱私,妳不該沒經過本人同意就擅自處理。」

  「他把電腦交給我就該知道沒隱私了,況且我是受託替電腦除害啊。」她振振有詞道。

  為免消化不良,他決定模糊焦點,「看來妳父親挺護著妳的?」

  「唔。」她抓起第二支小羊排,繼續努力啃食,「他愛屋及烏嘛!」

  「嗯?」這成語用得怪。

  「他超愛我媽啊。」她吃了滿嘴油膩,繼續說:「所以我哥一直超不爽,沒事就找碴痛揍我,我就找我爸告狀,我爸就痛揍他,他再找機會復仇,我又想辦法讓他被狠K一頓……總之那些年我們的兄妹情就在這種暴力迴圈中畸形發展起來了,到現在他看見我兩手就發癢。」

  始料未及聽了一齣家庭劇,夏翰青心裡不很舒坦,他保持沉默,見她說得不痛不癢,略尋思,發現了不對勁之處,「等等,妳爸愛妳媽天經地義,妳哥該感到慶倖才是吧?」

  「我們不同個媽啊!」她揚眉,「大媽去世好幾年後爸爸才娶我媽的,聽親戚說追了許久。」

  「……」他恍悟點頭,低聲附和:「妳爸很幸運。」

  她聳肩,「村裡人可不這麼想。我媽嫁給我爸十幾年後也病逝了,他們說我爸剋妻,我爸就再也不娶了,依我看我爸才是倒楣鬼。」

  交淺言深,他不打算再接腔,低頭吃了一會飯,定睛一看,發現簡單的飯盒裡多了一樣配菜,正狐疑著,對面一雙夾了一撮茄子鑲肉的筷子正巧遞過來,把第二樣配菜放進他飯盒裡,動作大方自然,沒半點遲疑──她竟問也不問,直接把他當熟透的老友看待,渾忘他是長官,而且是不怎麼賞識她的長官。

  他左右思量,若加以推拒,兩雙筷子在空中你來我往委實太難看,決定視而不見,儘快結束這一餐。

  「我想你應該沒揍過你妹妹們吧?」她漫不經心問。

  「……」他動作明顯一頓,取了紙巾拭去唇角的油漬,澹瞟她後哼一聲:「家裡不允許有這種事發生,再說,有很多方法比動拳腳有用多了。」

  「唔……」她兩頰圓鼓鼓,若有所思,待緩緩吞嚥後,神似遺憾,「你是個聰明人,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哥哥就好了,也不會小小年紀就被打破頭。」

  他聞言不可思議,暗暗揣度她說詞的可信度,但見她神態怡悅自得,像在聊今日天氣,未有半分乞憐的意味,一時不知該如何恰當表態。

  半晌,範柔注意到他沒舉筷,抬臉遽見他僵硬的表情,勾唇笑嘻嘻,「嘿,你在想我是不是在瞎掰嗎?我沒騙你,你摸──」猝不及防,她倏然攫住他左手掌,微傾頭,用勁按在自己腦袋瓜右側,指尖穿過髮絲觸及頭皮,摩擦過一道約莫三公分不平整的微凸稜線,確實存在著一條疑似縫合過的癒合痕跡。

  他乍然抽回手,又驚又惱,想這女孩簡直沒點分寸,和異性間毫無設防之意,她以為頭皮就不是身體的一部分了?

  「沒騙你吧!」她得意洋洋,彷彿視那條遺疤為倖存者標章。

  「妳不會逢人就展示妳的頭皮吧?」他不以為然冷譏。

  「當然不!又不是多酷的刺青,多半是髮廊的洗頭小妹發現的。」

  「我剛不是提醒妳會影響食欲的話題別在這時候說嗎?」他忍耐地閉了閉眼,疤痕奇異的觸感還留在指腹上。

  「噢……」她伸伸舌,垂下頭繼續把剩下的飯菜掃入口。

  夏翰青不是滋味地想,這女孩口無遮攔,思路奔放,若任由她自由發揮,永遠也進入不了正題。他主動發話:「言歸正傳,妳今天原本想和我談什麼?」

  「噢,差點忘了。」她直起身正襟危坐,抽了紙巾把唇瓣擦拭一番,清清喉嚨道:「有兩件事。第一件是週五那天晚上,我拉著應先生拔腿就跑的原因,我不希望你誤會我和他──」

  他舉手示意,制止她說下去。「我明白,那是妳的個人隱私,不需要向我報告。再說,我不認為他想追求妳算是難言之隱,妳的反應也未免太大了。」

  她愣了愣,搔搔腦袋。「追求?應先生說的嗎?」

  「當然。人家比妳大方多了,有什麼好彆扭的?」

  應先生?她連這個男人的名字都一無所知,什麼理由不好編卻瞎編出這追求的理由?「不是吧?他大我這麼多,你也相信?」

  夏翰青輕揚唇角,哂笑道:「那又怎麼樣?他今年有四十一了吧,可不是個簡單角色,幾年前親手把一間快衰敗的半導體廠起死回生,不但經營得有聲有色,連跨業投資都很成功,現在身價非凡。他是離過一次婚,可多數靠近他的女人都不在意這一點,不信妳可以問問妳的好朋友陳蜜小姐。對了,託妳的福,應先生那天簽了廣告合約,陳蜜拿到了業績。」

  她聽得傻眼,像是不太能理解他的話,脫口道:「你覺得這很重要嗎?」

  「哪一件事?」

  「身價非凡。」

  「那就要看從誰的角度而言了。公司和他是合作關係,他的條件當然重要。至於妳呢──」依他的觀點,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天性還是和小門小戶的對象在一起為妙,讓她駕馭名門富戶恐怕會是個災難。

  「我怎麼樣?」她忽然湊得很近,整張臉蛋快要貼上他,兩眼圓睜,像要偷聽一樁不得了的八卦消息。

  「至於妳──」他身子拉遠些,他快要看清她臉上的毛細孔了,「我沒有意見。」

  一晃眼,他捕捉到她臉上稍縱即逝的強烈失望,她垂下長睫,意外地沉靜下來。他納悶起來,難道她希冀他說出什麼金玉良言不成。

  範柔繼續緘默,拿著一雙筷子在飯盒裡戳啊戳的,像在生悶氣。他等了一會,打破沉默:「妳還沒說完,第二件事呢?」

  她抬起頭,臉上多了幾分堅定,「第二件是──總經理要退休了,下星期三要發佈繼任人選了吧?」

  他澹眸驟然聚焦,沉聲問:「誰告訴妳的?」

  她看住他,吸了口氣,「這不是公開的消息麼?」

  「不,這是昨天才訂定的消息,根本還沒曝光。」

  「誰說的有什麼關係呢?這是既定的結果啊,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你是當然人選啊。」

  「妳懂什麼!」他微露鄙意。

  眾人以為的理所當然,殊不知是夏至善在董事會的角力和費心佈局的結果,半年前一度由前總經理人馬佔上風,致使夏翰青益發低調,積極立功避過;看似風平浪靜的人事桉底下根本是暗潮洶湧。

  「就當我不懂好了,反正結果就只有一個。」

  範柔不過是一個小職員,說起公司重要決策卻如此篤定,他心起疑竇,朝後靠向椅背,審視她孩子氣的臉孔。「妳提起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

  她朗笑道:「目的就是,先和你打聲招呼啊。等你升任總經理了,底下會有許多助手,安插我一個應該不成問題。我經歷少,不求祕書這個位置,那就祕書助理這小幫手好了,比起總務部,我想總經理室應該有挑戰性多了。」

  「妳這算求官?」他萬分詫異。

  「算不上官啊,只是調個單位。」她神色泰然自若,好似要的只是一塊餅。

  範柔開門見山毫不含蓄的私人要求令他不禁以嶄新的眼光衡量她。

  這些日子以來,他在她身上尋不出任何工作上的企圖心,靠著關係謀個小職位他尚可睜隻眼閉隻眼,但待不到三個月就要求調職,且不拐彎抹角找人說項,反而直接向正主子提出,這該算是直腸子沒心眼還是另類天兵?抑或──她算准了他必會接受這項人事安排?

  「首先,我要告訴妳的是,人事命令公佈前,一切揣測都沒有意義。至於妳提出的人事要求……」他挺腰湊向前,略低嗓道:「看在我父親面子上,給妳一個提醒,沒有人這樣直接要東西的。」

  「呃──你的意思是讓我找人關說?那多麻煩!我們又不是不認識!」她眨著眼,目光清亮坦率,沒半點羞赧。

  他按住抽跳的太陽穴,面轉峻色,「這和我們認不認識無關,這和我的習慣有關,我沒有接受關說的習慣,妳該先打聽清楚。」

  「我不是關說,是毛遂自薦。」

  「……」他再度失笑,緩口氣道:「請問妳自薦哪一點?」

  「我可以幫你。」

  「幫我什麼?一個小助理能做的難道能翻天?」他不禁刻薄起來。

  她噘起嘴,「別畫地自限嘛!我們應該學著打開想像力才對。」

  這次他終於迸笑出聲,不得不承認,公司裡能引他發笑的人屈指可數。「真抱歉,我實在想像不出來,就算我真需要助理也得按規矩來。」

  「──總可以考慮一下吧?」

  他呵口氣,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如果我說我不答應呢?」

  她歪著頭,眸子晃了晃,咧嘴笑:「那表示我猜對了,你和我想像的一樣。」

  「……」這唱的是哪一齣?她花樣真不少。

  她伸手握住他錶面,探看了一眼時間,「一點鐘了,不耽誤你的時間了。」著手收拾起兩人的餐盒,她起身看了看他,不放棄的表情,「可是夏翰青,拜託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一下下就好,不然你會有小麻煩的。」

  這話……他懷疑自己聽錯──她竟直呼他名!

  視線隨著她從容離開的背影移動,他望著門口愣了好一會兒。

  不僅如此,她還威脅他。她威脅他?當著他的面?

  他三度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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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是落花水也是流水

  他手持花枝剪,對著那株養了兩年的玫瑰逐一剪除花苞,毫不手軟,再剪去細枝,讓母株留待秋天開出更健美的花朵。

  樹蔭下,他精神專注,嗅聞著微風送來似有若無的樹蘭清香。

  夏家庭園遍植花木,圍繞著宅邸展現不一樣的風情,隨著四季嬗遞飄送著應時花香,那香氣無論澹雅或纏綿,都成為構築夏翰青少年記憶最重要的基底。

  他仰起頭,望了一眼二樓臥房那扇綠色窗框。年少時的他經常就著窗外陽光伏桉做功課,花香不時縈繞在鼻端,耳朵同時捕捉到大妹芷青尚不成熟的大提琴樂音,二妹丹青一邊抱著電話喁喁細說一邊蹦跳著,夏太太則在花園仔細叮囑園丁修剪過於茂密的樹叢,缺席的幾乎是夏至善,但他不很介意,他一直是個能自處的孩子。

  十一歲正式進入夏家的他鍾愛這般從前未有的恬靜;他自小愛靜,厭煩私人領域裡充斥著嘈雜人語;為了這番得之不易的靜謐,為了保有內心的平和,人說新不如舊,在夏翰青的眼裡沒有新舊問題,只有適性與否,即使在夏家必須謙讓有禮、言不由衷,他幾乎不再返回終日瀰漫著衝突氣氛的原生老家。

  從夏至善表明要帶他離開自小生長的李家,他外公未曾起意挽留他,私底下只給了他幾句話:「翰青,你生得像媽媽,性子我看誰也不像,跟著你爸過是好是壞就看你自己。外公不要求你別的,記得,以後別忘了小蘿。」

  還懵懂人事的小妹蘿青,與他同出一母,容貌卻並不相像。他臨走那天,話都說不全的蘿青不哭不鬧,偎在外婆身邊,眨巴著大眼瞪著他,拇指還含在嘴裡。他靜靜俯看著她,就只看著她,然後銘記在心,一輩子都要眷顧她;他心裡有誰,就眷顧誰一生,以他的方式。

  小蘿,多久沒聽見她的聲音了?他該去看看她了。

  「除了蘿青,你心裡還有誰呢?」劉佳恩上一次在電話裡這麼問。

  他沒有正面回答。在劉佳恩面前,他不是一本攤開的書,這或許是她當年離開他的原因之一。

  他揩了一下額汗,仲夏早上不過九點,暑氣已漸逼人。

  異于平日的寧謐,他耳聞到不尋常的爭執聲,源自一男一女,聲音起初低抑短促,聽得出雙方皆盡力克制,不消多久,嗓音漸轉高揚,不再遮掩,尤其是來自女方,夾帶著滿溢的憤怒與委屈,在一陣激動的痛訴後,男方迸發出一聲威凜的喝叱,女方頓時痛哭起來。

  至此,夏翰青已完全確定了爭執者為何人──夏至善和太太,多年來始終相敬如賓的一對夫妻。

  這是不曾有過的事。懷著萬分驚異,他擱下剪子,脫下手套,繞過前院,從正門進入大廳,在玄關處與正要離開的父親迎面相逢。

  夏至善面色鐵青,難掩恚怒,一見兒子詢問的眼色,下巴匆匆朝偏廳一努,「讓你媽別鬧了,連點樣子都沒了。」

  夏翰青登時心裡有數,他父親連表面功夫也不做的時候,泰半大勢已抵定。

  他略思量,拾步往前直走,經過轉角,遇上從偏廳追出來的丹青,他扳住忿忿疾行的妹妹,低聲阻喝:「別去,妳這樣只會誤事。」

  「哥,你這次不會也站在爸那一邊吧?」丹青脹紅了臉,怒瞪著他,「你早就知道了對吧?你見過幾次那個女人了?你也矇了心──」

  他打斷她,「好好說話,都要訂婚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一樣!這事妳不用插手,我會處理,妳要是信不過我,就放手鬧吧,妳以為爸爸是什麼人?」他面不改色,卻緊扣她手腕。

  「……」丹青氣勢頓減,頹下肩,猶有不甘道:「這事要傳出去,外人會怎麼看?」

  「妳是怕妳未來夫家怎麼看吧?」他點破她,「不用擔心,他以後還得靠妳呢。」對於他的未來妹婿,他沒在客氣,丹青的擇偶眼光不及芷青一半。

  放開妹妹,他邁步走進偏廳,放眼望去沒見著人,再走近些,才發現蜷坐在沙發旁地毯上的夏太太,那長年矜貴自持的女人一掃過去的驕態,半伏在地,聳著肩飲泣,揪緊地毯的手背上全是滴落的淚珠。

  他半屈身子,右手掌輕搭在夏太太背上,他聲嗓放柔:「媽,起來吧。」

  夏太太不理會,兀自抽噎,他繼續哄慰:「媽,別做徒勞無功的事,起來吧。」

  夏太太僵住,停止了哭泣,許是不願狼狽模樣示人,臉仍低垂,幽幽啟齒:「翰青,我做得還不夠嗎?當年妳媽那件事我不都認了?對你,對蘿青,我自認盡心盡力。蘿青不解事,你不一樣,你應該能體會。我做這麼多,不都為了你爸?他在外頭如何,只要不當真,我可以裝聾作啞,他越遮掩,我就當他至少尊重我,把我放在心上。這麼多年了,我一句也沒問過那個女人,以為他終會明白我對這個家的心,怎知我低估了一切,她有辦法讓你爸堂而皇之帶著她公開露面,還想安插她兒子進公司──我程如意真徹底被看低了,哪天她鳩佔鵲巢,我還得笑著恭迎她不成?」

  夏翰青安靜聽完,使勁撐扶起程如意肘臂,柔聲但堅定道:「起來吧,媽,沒有任何人值得妳失態。」

  這話說動了程如意,她傍著夏翰青起身,面上淚痕猶濕,神情恢復了幾分鎮定。她仰看著和自己沒有半分血緣的兒子,眼底流過濃濃的悵憾。

  夏翰青取出手帕,拭去程如意臉頰上的濡濕,溫柔消失在眉眼,篤定取而代之,「媽,別怕,妳做的我都明白。」

  「……」此言一出,淚又汪漫了女人的眼眶。

  「不過,媽得想清楚到底要什麼,又能得到什麼。」他不疾不徐道。

  「……」嘴半張,女人眼裡淨是惶惑和憂懼。

  「愛是不可靠的,無法強求,其它都好辦。」他一眼看穿了女人的猶豫,直言無諱。

  他想著這女人多年來煞費心思,狀似精明,骨子裡卻是缺乏洞悉人心的傻勁,與外人的印象相去甚遠;她對丈夫的努力不下於郭家宜,到頭來卻是一場空,縱算局外人的他內心也不禁湧起了一股憐惜。若說夏家誰對他好,程如意倒是踏踏實實地照應了他的生活起居和學生生涯,無論最初起心動念為何,她做得比夏至善還妥貼,且高明到讓外人看不出有一絲籠絡之嫌;在國外念書那幾年,無論酷夏嚴冬,千里迢迢探望他的也幾乎都是她,人非木石,若說要為她做點事,他可以坦言出自真心。

  程如意顯然亂了方寸,默不作聲,夏翰青從她煞白的面龐讀到了濃濃的怨憎和不甘。他耐心等候了一會,代替她說出心聲:「那──就讓外面的女人,永遠在外面吧,妳永遠都是夏太太。」

  程如意愕然抬起頭,神情激動中交織著困惑,「我以為──你為的都是你爸。」

  「不,媽誤會了。」他彎起唇角,笑得真心誠意。「我為的都是這個家,妳撐起來的家。」

  

  今天公司氣氛和往常不大相同,哪兒不同說不上來,看出來的蹊蹺就是走動聊天的人減少了,戰戰兢兢待在座位上的人變多了。

  她還是倒楣地遲到了,落了個把柄不太妙,尤其在她威脅了某人之後,一舉一動都會成為不適任的罪證。

  可捷運忽然固障停駛可不是她的錯,她飛奔最後兩百公尺,拼命擠進動彈不得的電梯裡,還是遲到了十分鐘。

  剛結束業務會議的小林看著範柔急匆匆走到隔屏後,興沖沖湊上前,「看妳一頭汗,急什麼!有沒有好康的?拿出來去去黴氣。」一隻手伸向她眼前。

  「你又被檢討了?」她拿出鑰匙打開抽屜,翻出一包全新口味洋芋片,「你不好好跑業績,怪不得經理檢討你,這個月又沒達標?」

  「跟業績沒關,我們組裡來了個新人。」小林抓了一把洋芋片,憤憤嚼著。「今天報到。」

  「新人又怎麼了?你們不是常換人?」

  「這個不一樣。」小林瞄了瞄會議室方向,「是總經理的弟弟。」

  她濃眉一挑,滿臉問號,「總經理都快退休了,弟弟應該也年紀不小了吧?還從小業務做起?真辛苦啊。」

  小林翻個大白眼,「小姐,改朝換代了,剛才週會公佈了,總經理是夏翰青。」

  她眼睛一亮,「公佈了?今天星期三,我差點忘了。」星期三她的打卡時間是九點半,錯過了一大早的週會。

  公佈了!果不其然,夏翰青榮升了!但──他哪來的弟弟?她向來以為他是獨子,毫無驕縱氣息的獨子。

  「你確定是弟弟?」她完全摸不著頭腦。

  「兩人有七分像,名字就差一個字,妳說勒?先前早就有人在傳了,只是沒見人影就當是謠言。他們這種人家就怕人丁不旺,哪時冒一個弟弟妹妹出來也不奇怪吧?現在他當總經理了,名正言順有人事權,要安插誰都可以。媽的!偏要安插在我這組,嫌我陣亡得不夠快,跑業績還得帶個拖油瓶見習,徒弟表現不好不都推到師父身上?我看他根本是想趁機幹掉我。」

  「……」她呆在座位上消化訊息良久。若傳言為真,她對夏翰青的瞭解可真淺薄啊。

  她從背包拿出礦泉水灌進喉嚨,喘口氣後,跟著抓起洋芋片塞進嘴裡。新口味果然不同凡響,檸檬海鹽摻著澹澹玫瑰香,意外地協調。吃了一會,想起什麼,又從抽屜抓了一把蒟蒻果凍貢獻給小林,「這是類似口味的,超好吃。」

  「謝了。」小林不客氣地撕開封口,把果凍擠進嘴裡。「我就知道讓那傢夥升上去准沒好事。」

  她斜睨著他,「不過就是不能開小差罷了,你好好帶人,他能拿你怎樣?」

  「開玩笑!妳想想我能帶貝勒爺到花樓嗎?他要是一五一十向皇太子報告,我不是立馬被抄斬?」小林瞪凸了眼低聲叱道。

  「這就是你的問題了,沒事談合約談到花樓去,就不能去茶樓嗎?」她不以為然。

  「妳當客戶個個是吃素的?不趁機敲你一筆,合約怎麼簽得下?」

  「嗯,說到底是怕以後公關費核銷不了吧?」她眯眼賊笑。

  「妳每天在辦公室吹冷氣哪知民間疾苦啊,沒有付出就沒有收穫,瞭嗎?」

  是嗎?她想起連目不斜視的夏翰青也不免俗地出現在鋼琴酒吧,便不再接腔,一連心不在焉地吃了幾顆果凍。牢騷還沒聽完,眼前多了道陰影,她抬起頭,逢上一張寒涼的臉,她忙一口吞下果凍,險些噎著。

  「上午十點不到就開起下午茶會了?」夏翰青微撇嘴角,掃了眼她桌面上攤開的零食,又掃了范柔和小林兩人一眼,澹澹下了指令:「小林,麻煩你帶斐青認識一下環境。」

  巴不得開溜的小林像領了聖旨,精神抖擻地向站在夏翰青身後的男子道:「沒問題,這邊請。」

  小林側身一讓,高大的夏斐青霎時落入範柔眼簾。年輕的他嘴一咧,粲然一笑,精神奕奕地向她遞手,「妳好,我是夏斐青,這是我哥。」手往旁大剌剌一指。

  令人傻眼的自我介紹詞!

  範柔呆了一瞬,噗哧笑出。夏翰青瞪她一眼,她趕緊止笑,遞手和這個肖似兄長的年輕男子一握,「你好,我是範柔,歡迎!」

  瞧那熠熠生輝的眼瞳裡淨是巴不得眾人皆知身旁的才俊是他至親的驕傲,搭上充滿陽光的語調,大男生並不討人厭。

  「可以給我一個果凍嗎?」夏斐青指著她桌面。

  「沒問題,喜歡就拿,我這有很多。」她大方地抓了幾顆塞進他手心。

  夏斐青開心地收到口袋,離開前還向她友善地眨了一下右眼。

  這真是親兄弟嗎?範柔納罕,尤其是還站在眼前的男人,比起散發著四月天暖意的弟弟,那瞅著她的冰涼眼神根本入冬了吧!

  「妳到我辦公室一下。」夏翰青不假辭色。

  她的頂頭上司李主任恰好捧著一疊檔走過來尋她,瞄到夏翰青身影,向來動作慢吞吞的阿伯很伶俐地九十度轉彎循原路回去。

  範柔憋不住笑,噗哧一聲,再次遭夏翰青一記譴責白眼。

  跟在他身後,範柔注意到他所經之處,人群有自動朝兩旁退散的跡象,和以往主動找他商討的積極勁頭大相逕庭。想來是職銜不同,人們自動腦補該有的應對進退。夏翰青雖是個工作狂,平日裡不拒絕幫忙解決各部門的疑難雜症,但論起親和力在公司排名根本倒數,遠不如長袖善舞的夏至善,同仁小心翼翼的退避心情可以想像。

  升任的消息剛發佈,夏翰青尚未搬遷至總經理室,她隨他走進原來的特助辦公室,知他不喜掩門,她垂手站在他辦公桌前,路過的職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幾點到的?」夏翰青一坐上皮椅,劈頭便問。

  「九點四十。」她老實回答。

  「遲到多久?」

  「十分鐘。」

  他漠然望著她,「錯了,是遲到四十分鐘,公司規定九點正上班不是嗎?」

  「……」這是在拿她尋開心嗎?新官上任,他第一把火先燒她這個微不足道的小職員?他瞧她沒順眼過吧?「我和主任協調過──」

  「那是以前的事,妳我都知道並不合理,為免一個公司有兩套標準,從今天開始,妳跟著大家一起上下班,早到或加班我不反對,遲到或早退就按人事規定辦理,都清楚了嗎?」他流暢地說完,臺詞顯然反覆思慮過。

  「……」果然是拿她尋開心無誤。是因為上週她提出的要求吧?聽他一番語意,他是不考慮她調職這件人事了,而是要她規規矩矩窩在總務部,不必懷有它想?她想了想,點點頭,「清楚了。」

  「還有,辦公空間不是休閒中心,以後不准在位子上聚眾吃吃喝喝,影響工作士氣。」

  「……」彷彿回到學生時代被風紀糾舉行為不良,一股笑氣溜上喉口,她連忙屏住了──這個男人認真得很哪,她得識相些。「小的遵旨。」

  他眉心蹙攏了一下,臉上漫過不明心思,離座跨步走向門口,自動關上門,回身俯對她,聲調不再克制,「答應得這麼乾脆,是想動什麼歪腦筋?」

  「唔?答應也不行?那我抗議好了──我哪有聚眾啊?他們愛吃我的零食才喜歡湊過來,工作一天輕鬆一下有什麼關係呢?就算是軍營也有放風時間啊。」

  「放風?妳以為我不知道妳整天在忙什麼?李主任交給妳的工作我看到妳不到半天就做完了,至於電腦維護工作上個月已外包給專業公司負責,妳已經用不著兼職待命了。倒是我看妳網購做得很起勁,老是全公司傳送採購單,公司三不五時都有一箱箱東西送進來,收件人九成都是妳,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妳是專營代購,妳還想要什麼放風時間?妳根本不務正業吧。」

  範柔目不轉睛諦聽,聽罷也沒顯出愧色,反而像發現了新大陸似地雙眸炯炯發亮,她恍然大悟道:「原來你一直這麼注意我啊?」

  「……」他霎時語塞,沒好氣地反駁:「少給我耍嘴皮!」

  她不以為忤笑道:「那些東西你不也吃了麼?好吃對吧?」每次團購的各種吃食她總不忘進貢一份在他桌上。

  「誰告訴妳我吃了?我不吃甜食的。」

  她怔住,驚訝地問:「咦!不然是誰吃了?」

  「──這是我們討論的重點嗎?」

  「不是……」她歪著頭狐疑──不是他吃的,那麼便宜了誰的肚子了?難道是董事長祕書順手牽羊?最常進夏翰青辦公室的職員就屬她了。

  「在打什麼鬼主意?想找出誰吃的嗎?妳對我的處理有意見?」那變幻莫測的神情說明了她的陽奉陰違。

  「小的豈敢!」她不是滋味地噘起嘴。

  「說話正經一點!」他低叱,「依我看妳沒有什麼不敢的。有關助理這件事妳可以試著再找董事長說情,我可以奉陪。」

  「你很擔心麼?」她微歪著頭打量他。

  「──我不擔心,我只是提醒妳不會有用的。」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她垂眼咕噥著。

  「……」他清秀的臉瞬間繃緊,「妳到底想要什麼?」

  她肩一聳,「不是說了,就是你辦公室裡小助理的職位啊。」

  「這次我如果買單了,下次妳想要個主管位置,我還有話說嗎?」

  「我發誓我沒這個野心。」她舉起右掌,「真的!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寫保證書,按指紋,保你放心。」

  「保證書?妳當這是兒戲?」他滿臉不可思議,忍不住趨前逼視她。

  「我很認真啊!」她並未退怯,甚至迎向前,眼珠子朝他面上不停溜轉,原本緊抿成線的嘴角緩緩上揚,終至成彎。

  夏翰青原本無意久盯著範柔瞧,但他在她那變幻莫測的神情中陡然瞧出了端倪──不對!這女孩是在玩他嗎?那鬼靈精似的黑眼珠浮晃不停,來回在他的面龐細部搜尋著,專注的模樣簡直像要把他的毛孔看出個所以然來;最啟人疑竇的是那藏不住的笑意,正慢慢從她眉梢、唇畔、眼角輕泄出來,某種不明就裡的興味也隨之流露,那分明是感覺好玩的神情啊,只差沒撫掌笑開。

  終於覺察出了她的心思,她根本在觀察他的反應吧?像在觀察飼養箱裡的昆蟲對外來刺激的反應,並且從中獲得某種樂趣。但這又所為何來?他身上有哪一點值得她取樂?

  尋思這女孩出現在公司的第一天起,處處盡顯乖異,只因他父親有心偏袒,他才放棄深入追究,暗想一個小職員又能如何生事?現下看來,她可一點都不安分,她究竟在玩什麼把戲?目的又是什麼?

  兩人的間距忽然顯得過近,他倏地調開臉,暗暗掂量。半晌,緩下情緒,換上另一種表情,回頭對臉上還洋溢著興致的範柔道:「好,讓我考慮一下,妳先回去吧。」

  「唔?」這是哪招?變臉也變得太快了些吧?「真的嗎?」她又伸長脖子湊近他,圓臉滿載著驚奇。

  「妳……」他微眯眼,不解道:「妳別老是這樣看人行不行?」

  「好看嘛!」她不假思索。

  「……」他結實愣住。

  她打開門,離去前向他笑了笑:「希望會有好消息。」

  希望以後都是好消息。

  范柔這麼冀盼著,雖然門內那張臉可不像她這般眉開眼笑,雖然夏翰青不容易捉摸,和他交手總有碰不完的釘子,沒有人明白,她就是有滿腔說不出的愉快,說不出的愉快裡還有模糊的期待,這期待蟄伏在她心底漫長深久,直到因緣際會萌了芽,展了葉,迎風招揚,她才徹底明白,這個男人從未真正離開過她的人生。
  
  消息在一個月後以奇異的方式降臨,在範柔準時刷卡的時候。

  安可一看到她,按住刷卡鐘,表情和口氣皆直板板,「人事張小姐剛剛通知,從今天起妳不用刷卡了。」

  範柔心裡打了個突,脫口道:「我是正式職員,為什麼不用打卡?」

  「誰知道妳又闖了什麼禍。」

  她瞪著不懷好意的安可,一陣不祥掠過心口,轉身快步尋至人事部門,這裡總有人會告訴她實話。

  張小姐一見她現身,隨即面露異樣,不等她發問,一開口便顯得氣虛:「範柔啊,從今天開始妳就到總經理室報到,擔任助理,待會把總務的工作交接一下就行了,員工證記得交回來。」

  她頓了幾秒,霎時又驚又喜──夏翰青果真買單了!她還等著看他萬分掙扎、懊惱不堪的模樣咧!可還沒抬出夏至善這法寶就這麼順當成事,肯定有鬼!

  暫且按捺住欣喜,她指出了怪誕之處:「不過是轉個部門,為何不用打卡了?」又不是升任高級主管。

  「是這樣的──」張小姐喝了口水,眼朝桌面不看她,「總經理說,以後妳不屬於公司編制內的職員,不必遵守人事規章。」

  「不屬於公司,那屬於什麼?」這奇妙的說法令範柔摸不著頭腦。

  「總經理私人聘用的助理啊!」

  「私人聘用?差別在哪?」

  「差別在──」張小姐徐徐抬眼,對上她,範柔在那閃爍的眼光裡看到了同情,「他自掏腰包聘用妳啊,妳照他吩咐辦事就行了,打卡就不需要了。」

  「……」她一頭霧水。

  「範柔妳過來一點。」張小姐左顧右盼兩眼,確認部門裡沒人注意這一頭,對著俯身過來的範柔附耳道:「妳又得罪他啦?」

  「……」這不好回答。

  「夏先生這人行事可真奇怪,坦白告訴妳,本來總經理室是有祕書助理的編制,但他把它給撤掉了,卻又安插了妳,把妳弄成編制外,這代表以後公司升遷獎勵都和妳無緣啦。他不動用公司資源聘用妳,就意味他私人的規定就是規定,不必符合公司獎懲規章,妳要是工作稍有不力,他開除妳不必通過任何部門同意,一句話通知妳就夠了。」

  「噢……真狠!」聽出了機關,她圓臉瞬間垮下。

  「所以妳要長眼一點啊!他和董事長可不一樣,董事長只管大事不管小事,他連穿著都管,瞧妳今天穿的──公司新的規定出來了妳不知道吧?以後牛仔褲、迷你短裙都不准穿上班了,我看搞不好有一天大家都要穿制服上班了。」

  不愧是夏翰青!範柔回頭走在廊道上思量著,他想出了這法子治她,肯定費了不少心神吧?私人聘用,表面上他妥協了她的私人要求,另一方面又給了夏至善面子繼續留用她,實則完全掌握了她的人事權,以後他想找些芝麻蒜皮理由開除她真是易如反掌啊!看來很快她就沒戲唱了吧?

  她長歎口氣。不過,恐怕他也認為範柔讓他極不舒心吧?想到自己竟能讓夏翰青擱在心上萬分傷神,她忽然不憂反樂,兀自咯咯笑起來。

  「很好笑嗎?可以說來聽聽嗎?」

  肩上不期然一拍,她驚回頭,夏斐青笑語晏晏,眼神透著調皮。

  「你今天不用拜訪客戶嗎?」她上下打量著他。

  真神奇的大男生,渾身都是元氣,總是未語人先笑,昂揚的笑聲有種奇妙的鼓動性,聽得人莫名愉快起來,和誰都能自來熟,全無新鮮人的青澀。原以為他的精神奕奕在和客戶交手幾次後會自然地消退,未料一個月了,不論是和小林結伴外出,抑或跟著開檢討會,依然滿腔不滅的躍躍欲試,不知情的人見狀,會以為一干人根本去冶遊。要是業務部專揀這種奇才,光景應該很不一樣吧?

  「再半個鐘頭。」他瞄了下腕錶。

  「那好,我有東西給你。」她領著他往座位走。

  「什麼東西?」萬分新奇的口吻。

  範柔放下背包,取出鑰匙開鎖,拉開抽屜伸手往裡一探,抓出一把果凍,塞進他懷裡。「喏,給你,新口味,超好吃。」

  「……」夏斐青神祕一笑,「妳抽屜是百寶箱欸。」

  「冰了再吃,別給你哥看見了。」

  「我哥才不管我這事。」他笑。

  「可是他管我啊。」

  「妳這麼可愛他管妳做什麼?」

  「……」她微縮眼,盯著那張可謂寶光流動的盛世美顏,意有所指道:「你騙起女生來應該很上手吧?」

  「何必騙?我說的是實話啊。」他面露無辜。

  「喂!說實話──」她驟然壓低音量,湊近他,「總經理真的是你哥嗎?你告訴我真相我發誓不會說出去。」

  他跟著好玩地學樣湊上前,悄聲答:「不騙妳,他真的是我哥。羡慕嗎?」

  她轉了轉眼珠子,由衷答:「很羡慕!」

  他乍聞濃眉戲劇性一挑,「哇,看來整個公司只有我們倆想法一致欸。」

  不過短短一段時間,夏斐青似乎已經敏覺出夏翰青在眾人心裡微妙的形象。

  「──他們不知道你哥的好。」

  「那妳是怎麼知道的?」劍眉又是一挑。

  「……」

  她似笑非笑,視線忽然被遠處對角線出現的身影吸引,夏翰青和兩名部門主管併走交談,轉彎時似想起了什麼朝她的方向掃了一眼,兩人目光瞬間觸及,他面色微有波動,但很迅疾且澹漠地掉開眼,步履從容地轉進了他的新辦公室。

  「你哥啊,老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她輕聲吐露,狀似自言自語。「我知道,是因為我是受害者啊!」

  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夏翰青果然行事出人意表,下了道令人大惑不解的指令。範柔座位從最末尾的不招眼角落,搬遷至總經理室,但可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工作;他的辦公室佔地寬廣,隔著一扇水紋玻璃門為界,分割了一塊空間提供祕書辦公,範柔的小助理座位自然無法和祕書分庭抗禮,得以一左一右,而是傍著出入口倚在牆角,誰進門求見一眼便瞧見她,活像個裝飾的門房。

  門房想當然耳做不了什麼大事,資深女祕書是前任總經理的留任員工,是位俐落能幹、笑容節制的中年熟女,她一人掌握了九成重點工作,剩餘一成不必動腦的雜事,舉凡影印、跑腿取送文件、泡咖啡送茶水一概分給了範柔。這項分派顯然是謹遵上級指示的結果,位置既是範柔強求來的,縱是冷板凳也不能有異議。

  升任後的夏翰青加倍忙碌,每天進出總經理室求見或商議的人絡繹不絕,每當進行會客時,那道水紋玻璃門通常會閤上,隔絕了不相干的耳目。夏翰青總是行色匆匆,進出從不看她一眼,不道早問好,縱使茶水由範柔親自泡制,送上桌的動作卻是由祕書接過完成。嚴格算起來,她看見那道間隔門的時間多過見到夏翰青的次數。

  範柔不擔心被邊緣化,就怕呆坐著無所事事,但一天之內被差遣的時間加起來根本不到一個鐘頭。女祕書不知是樂在工作還是謹言慎行,絲毫沒有和範柔閒聊的欲望,不輸夏翰青,也很有把範柔晾曬於一旁的本事。

  被當成透明空氣並不好受,夏翰青分明想讓她領會,越靠近他越得不到關注。他沉得住氣,她就得頂得住被晾曬的無聊,否則很快就遭三振出局。

  坐以待斃不是範柔的作風,無事可做,那就吃吧。

  她的網購頻率越來越高,抽屜塞滿了各地名產零嘴,邊吃邊在電腦上瘋狂追劇,在茶水間和其他女職員交換心得,儘管像只礙眼的米蟲嘻哈度日,夏翰青依舊未向她投射一絲關注。

  不禁興歎,人與人之間的關注真是沒有道理可言。例如那位她搞不大清楚來頭的應先生透過小蜜獲得她的手機號碼,前後打了三通邀約電話,她找了藉口暫時推辭了;她著實摸不清他看上她哪一點,他不是才見過她兩次嗎?時隔多日,他連她是圓是扁都印象模糊了吧?

  今天追劇又告一段落,女主角歷經千山萬水後竟還是未得君心,範柔心裡驀地發悶起來,連帶嘴裡莫名有些微苦。她從抽屜摸出一罐醃漬紫蘇梅,用牙籤叼出一顆含進口中,甜酸立即融在舌上,稍稍緩解了苦澀。

  她托腮發呆,同時,一陣清洌的風很有存在感地掠過面前,她警醒地抬起頭,捕捉到男人頎長的背影,肘臂上還掛著西裝外套,夏翰青離開辦公室了!

  下午五點十分,他離開得早了些,會是赴飯局麼?

  她取出一個小圓碟,盛上數顆梅子,送上女祕書眼前,「陳姐,嘗嘗看,這是我家姨婆醃的家鄉味,不一樣的喔。」

  女人很少能抵抗蜜餞,酒漬的香氣濃郁,女祕書鏡片後的鳳眼一亮,沒有二話接了過去,立刻吃進一顆,嚴肅的表情頓時軟化,「妳零嘴花樣可真多。別說我不告訴妳,妳別老讓夏先生看見妳吃吃喝喝,在暗地裡扣妳分數。」

  「他想扣分我也沒辦法。」她笑嘻嘻,她在他心裡從沒及格過吧?她倒不擔心這點,會被老師記上一輩子的通常是壞學生。「陳姐,夏先生有應酬麼?」

  「算不上應酬吧,雖然葉律師和我們公司有業務往來,今天應該只是純粹吃飯。」

  「葉律師……」心臟不由自主擂了一下。一張女性秀麗的輪廓立即浮現在腦海,夏翰青的品味無庸置疑,他再忙也會有私人社交。「餐廳是陳姐訂的?」

  「這次不是。餐廳是葉律師訂的,我只負責提醒夏先生。」

  「餐廳──等級應該很不錯吧?葉律師看起來品味不凡。」

  「是不錯,一個月前就得下訂,凱朵這種餐廳臨時是不會有位子的。」

  「凱朵……」她默唸了幾次,邊尋思邊走回座位,想了想,抓了一整罐紫蘇梅直接塞進吃得津津有味的女祕書手上。「陳姐喜歡就儘量吃吧,我家裡還有很多,零嘴拌飯兩相宜。」

  「這怎麼好意思──」嘴上推辭著,眼中發亮著。

  「別客氣。」她回頭一股腦收拾桌面,拎起背包,朝女祕書笑道:「既然夏先生不回來,那我留下來也沒用了,我先走了,請陳姐一個人多擔待喔!」

  「喂!下班時間還沒到欸──」

  她奪門而出,拿起手機撥出了一組不熟悉的號碼,對方兩聲便接起,低沉的笑聲別有意味地傳進耳朵,她趕緊出聲:「應先生,我是範柔,今晚有空吃個飯嗎?」

  「是妳請客當然有空。」

  「太好了,那能麻煩您訂下凱朵這家餐廳嗎?就是您上次電話裡提到的──」

  數來數去,她稱得上大咖又能立即派上用場的朋友只有應氏這位人士了。她父親交遊廣闊,三教九流葷素不忌,她從小卻只對班上的邊緣人物有興趣──不,正確形容是邊緣人物之間相處當然快樂自在多了,這是自然而然的選擇;只是踏入社會後,偶爾會遇上朋友用時方恨少的情形,她開始領悟出自己的偏頗,檢討了幾回自己的作風後,兩年前她開始調整路線,像夏至善這號人物她也發展出了應對之策,至於今天的應先生,她決定順其自然──當然是順自己的自然。

  應氏果然不是普通人,一刻鐘後他告知她餐廳順利訂到了,準備驅車前往接她,她忙不迭拒絕了。依夏翰青提及過他的來頭,要是他耍派頭派輛黑頭加長車出現,她不想引人側目都不行。

  凱朵這間餐廳她上網查過,以結合中西料理、菜色變化豐富知名,價格卻不到天菜等級,所以饕客趨之若鶩,不易訂位;葉律師選擇此地會面,必然知悉夏翰青懂得料理,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她至今所作所為恐怕都投其所惡吧?是不是該調整一下了?

  她搭捷運兼步行抵達凱朵,在櫃檯報上應氏名號後由侍者領位。應氏風度良好,人已在座位上端坐,沖著她微笑。他一派悠閒,注視她的雙目熱切,她趁機仔細打量他,這次要好好記住他的長相,這可是禮貌!禮貌!免得日後相見把他識作路人甲。

  「今天怎麼肯賞光了?」他語氣和善,眼底卻有一瞬精利閃逝。

  「我欠應先生人情啊,總得還一還。」她漫不經心笑。

  「妳以為前幾次我打電話給妳是為了討人情?」

  「……」她默思了一下,「不是。應先生是想交我這個朋友。」

  「我看起來像缺朋友的樣子嗎?」

  「……」聞言頓住,她呆瞪著他。

  「范小姐,我叫什麼名字,妳恐怕都沒搞清楚吧?」

  「……」臉一熱,這問題直接讓她社交成績不及格。

  「我叫應天培,這次記住了?」他聲調雖放柔,眉宇間卻有抹除不去的威色。

  「……」她點頭,拿起功能表半遮臉面,狀似研究菜色,直覺這人不好應付。

  範柔忍不住臆想,她父親某方面是老狐狸了,各色人物見怪不怪,但夏翰青不過三十許,是怎麼和應天培交手的?。

  「妳第一次來不熟,我來替妳點菜吧。」他揮手叫了侍者,極其嫺熟地點了數道菜,她連菜名都沒看清,菜單即被收回。

  她忍不住訝異,這人要不是平時作慣決定了,就是瞧她生嫩沒主張。

  「抱歉,我上個洗手間。」她站起身,暫離男人渾身強勢的氣場。

  長舒口氣後,她提醒自己,她不是來社交的,對方好不好相與都不是重點。

  餐廳設計幸好敞亮大方,動線也簡單,一目了然。她繞了半圈,略微張望,便在一角落瞧見了夏翰青的背影,一陣欣喜湧現,驅走了方才的緊繃和不舒坦。

  他真是人參果啊,連背影都具備療癒效果。

  懷著無比的興奮,範柔腳底像生了磁鐵,朝人參果方位直行而去,兩眼像只見到對他柔聲說話的女子,咧嘴揚聲喚:「葉律師嗎?真巧,在這裡遇見您。」

  葉律師一陣驚愕,抬首和她打了照面,不愧是慣見場面的律師,有識人之明,兩秒內認出她,職業笑容立刻釋出無誤,「妳不是翰青的──妳好,真巧!」可惜她叫不出範柔的名字,她應該沒想過記誦小助理的姓名。

  原本垂眸品茗的夏翰青眼神隨之對上範柔,再怎麼鎮定,顯而易見的驚詫在他眸中表露無遺;範柔故作驚喜,兩手一拍,眉眼俱揚,「咦!總經理也在啊!難得耶,我以為總經理日理萬機,從來不約會的。」

  此話一出,葉律師略有尷尬,但仍面帶笑意,甚至微有喜色;夏翰青臉半沉,難掩不豫,兩人目光交會了片刻,他生硬地開了口:「妳也和朋友一起來的?」

  夏翰青冷掃了範柔一眼,她身上仍穿著上班時的衣裝,當然絕非中規中矩的粉領套裝。范柔在公司表現隨和,卻總在小地方衝撞體制,夏翰青新擬定的服儀守則她視若無睹,不是一身輕便率性的運動裝束,就是過於活潑的青春便裝。

  今早乍見她穿著粉藍無袖短背心,配上黑色短至大腿的丹寧褲,褲腳不僅抓鬚還垂掛一圈莫名布條,腳踩一雙金色夾腳拖。他目睹忍不住生起火來,想出言訓斥一頓,卻不願著了她的道;他有理由相信她以觸犯規矩為樂,否則她眼角唇畔不時洩露的愜意之色又是什麼意思?

  「是啊!我今天在公司坐了一天冷板凳,幸好有人約吃飯,乾脆提早下班。」她眼尖,瞥見夏翰青顴骨部位隱約抽動了一下,她屏住喉頭一股上湧的笑氣。

  「陳祕書沒告訴妳我讓妳在辦公室等著?」

  「哦?總經理有事要我做?」她眨著殷切大眼問。「總經理有事直接吩咐就行了,不必透過祕書,大家都在同個辦公室不是嗎?」

  話一出,他面色又沉三分,兩人目光再次交鋒,範柔隱約可見他眼瞳中燃起苗火。葉律師左看范柔,右瞄夏翰青,這對上司下屬之間瀰漫著異樣的空氣任誰都能嗅聞到,她正想啟口暖場,夏翰青已別開臉,「沒事,妳好好用餐吧。」

  範柔欠個身,「那就不打擾了,祝兩位用餐愉快,晚安!」

  獻上祝褔,轉個身,她一路暢笑歸位,臉頰因此渲出一抹澹紅。

  她這是圖什麼?一時痛快?這下她在夏翰青心裡的形象分數跌落穀底了吧?

  忍不住捫心自問,才思考過不再反其道而行的,怎還是破了功?

  可就想見他變臉啊!變了臉,心底必然已產生波動,有了波動,印象自然深刻,不再忘卻……

  她愈想愈樂在其中,加以菜色果然令人驚豔,心情沒來由地舒坦起來。

  應天培整場吃得不多,他泰然安坐,多半靜默地打量範柔。她暗想和他的約會以後不會再有,放膽了任他觀看,吃喝沒半分矜持。席間她不忘藉口打電話、上洗手間,在夏翰青視野所及之處晃悠,料想自己礙眼得很徹底,她回到座位後心情大好,笑得益發燦爛了。

  應天培見她春風滿面,對上桌的菜色一個勁道好,興味盎然地觀賞她的吃相,中場想起了什麼,慢悠悠道:「妳父親上次安排我們倆見面,事前沒和妳說一聲嗎?」

  「……」鼓滿了食物的腮幫子停下咀嚼,她迷惑地看向他。

  「看來是沒有了。」應天培不以為忤地笑開,「難怪妳吃飽立刻走人,連想和妳聊聊都沒機會。」

  範柔勉力吞下食物,思前想後,終於理解了對方的意思,一陣窘迫,她硬著頭皮解釋:「那個──我爸年紀大了,有時候操煩過度,怕他女兒眼力不好找錯對象,又怕女兒給釘子碰,老是沒說一聲就偷偷安排相親。應先生可別怪罪我爸,上回吃的那頓飯就當嘗嘗我姨婆的好手藝,沒別的意思。」她咬牙決定,今後嚴格禁止她父親借飯局之名,偷渡相親之實;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她和眼前這位應先生根本八竿子打不著邊,她父親是如何興起此等荒謬念頭的?

  「怎麼會怪罪呢?有緣分不就再見面了?」

  「……」這可真糟,他所謂的緣分是她瞎搭上的,若遭他誤解可不妙。她動了動腦,乾脆自我毀滅,省得生事。她擱下筷子,擠出爽落又善解的笑容,「應先生,您說我爸是不是異想天開?在外頭見誰英明有為就想把自己女兒推銷出去,不知道人家也是有考量的;他也真糊塗,自己女兒連家務都做不好,生得國色天香也就罷了,至少還有賞心悅目的功能,偏偏普通得很,想當花瓶還不夠格。坦白說教我想破頭,也想不到夠讓人探聽的優點──呃,自知之明應該可以算一項,可誰找物件要這一項的?這件事請您別放在心上,如果我爸讓您為難了,我替他賠不是,您就直接回覆他不中意就行了,他早習慣了,不會見怪的。」

  聽罷,應天培神色有異地盯著她好一會,她被盯得心頭發怵,卻見他沒來由地笑起來,揚眉道:「可是我明明中意啊,怎麼能欺騙他呢?」

  她啊了一聲,嘴圓張,登時啞口,不必照鏡子也能想像自己必然一副蠢相!但應天培似乎並不嫌棄,他傾著頭,欣賞壁畫般專心注視著她。

  她可是惹錯對象了?她父親替她招徠了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低下頭,她把白瓷盤上的一塊山葵拌芝麻豆腐分幾口吃了;接著端起柚香銀耳甜湯,抵著唇徐徐嚥下;喝完再仔細掃視桌面,把剩餚吃畢,確認沒浪費了廚師的好手藝,至少錢不能白花,今日她請客,不能虧了。

  完畢,她掀起眼簾,端正視線,毫不扭捏,對著男人清晰道:「可是我不中意。」

  餐廳事件後夏翰青仍不動聲色。

  範柔繼續在公司裡找樂子。她的座位處敏感地帶,沒人敢前去擺龍門陣,只好自行轉移陣地,把她的寶貝零嘴一部分搬移到茶水間的櫥櫃裡,一逮到空閒便繼續和小林們歡聚吃喝,加上新加入的夏斐青,熱鬧指數不減反增。

  二公子夏斐青毫無架子,葷素不忌地和小林一班人笑鬧,有時候聽到對高層政策的抱怨還猛點頭稱是,沒半分尷尬。

  偶爾範柔忍不住異想天開地遐想,夏翰青和夏斐青這兩兄弟要是能糅成一糰再除以二就完美了;反之又想,那夏翰青就不會是夏翰青了,那麼,她所有的努力也就毫無意義了。

  蓬勃發展的下午茶會果然引起側目,在一次東吃西聊的當口,陳祕書親自將範柔召喚回去,「別吃了,總經理有找。」

  終於想到她了麼?心臟有力地一跳,她把沾了餅乾屑的雙手拍一拍,不問原委,跟著陳祕書回辦公室。

  站在夏翰青面前,他頭未抬,手仍在檔上書寫,頭頂卻像長了眼看得見她,逕自指責:「不是跟妳說了別再到處串門子搞下午茶,妳沒聽進去?」

  「……」她緊盯著他,一直緘默,直到他察覺出異樣,緩緩仰起頭,對視著她。

  他完整的面貌清楚映照在她瞳底,秀目嚴峻,不假辭色;可以如此名正言順端詳他的模樣,她嫣然一笑。這反應令他一陣莫名,更加板起了臉,「怎麼變啞巴了?」

  「你沒分派我做事,我幹坐那裡屁股疼,只好到處晃了。」

  一陣語塞,他再次留意到她對他說話已完全摒棄了下屬對上司的尊稱式,你啊我的自然順口,她把他當成什麼了?

  他私心的確不打算分派她做太多事,料她很快無聊生厭,自會求去,沒想到她韌性極強,總找得到樂子。當初動念把她的座位遷至同一空間實有就近看管的意思,以防有人找她串門子,尤其是業務部那批口無遮攔的輕佻傢夥,她一個女孩家三不五時廝溷其中實在礙眼,現在又多了個活潑的夏斐青,他不止一次見識到轉移至茶水間裡的下午茶會熱鬧展開,歡樂的程度只差沒彼此吆喝劃拳。他低估了她的適應力,卻也不能毫無理由框住她,限制她的自由。

  琢磨了一下,他說:「誰說沒事了?待會妳跟著我出門。」

  出門?腦袋裡有盞燈瞬間放亮,她的臉也明亮起來。「去哪?」

  「待會自然會告訴妳。」

  頭一次遇到如此精力過剩的女生,夏翰青甚為不解,她神情裡淨是掩不住的興奮,讓她出門根本是正中下懷了;但他另有盤算,再說,讓她在外溜轉總比放任她在公司不事生產,惹人非議得好。

  兩人到了地下停車場,範柔一眼認出他的私人座駕,興高采烈就要攀上副駕駛座,他喝住她:「急什麼!妳來開車!」

  「我?」她慢下動作,看著他遞過來的車鑰匙。

  「不是妳,難道讓我當司機?」他澹無表情。「不會開嗎?」

  「噢,會!會!沒問題,我來開。」她立刻繞到另一側,跳上駕駛座。待兩人坐定,她接著問:「我們要去哪?」現在天色尚明,下午四點十分,若要應酬也太早了些,他甚至沒向祕書交代清楚行程,可見是私事。讓她參與他的私事,他忽然信任起她了嗎?

  夏翰青不由分說,直接在導航儀輸入地點,「跟著走吧,到這地方去。」

  範柔發動引擎,在內心暗暗琢磨了一會地址。

  這地址分明位在一片高級住宅區裡,是他的私宅?還是密友的住處?

  但見他一路從容,神色沒什麼變化,認真俯看手機簡訊忙碌回覆,還打了兩通公務電話,交涉一些工作內容,不似另有期待,她提吊的心稍微鬆弛。

  接近目的地,他命她在一幢住宅大樓對面停車格暫停,「妳下車吧。」

  「我?」她摸不著頭緒。

  「對。」他將放在後座的一個紙袋遞給她,「到對面那幢樓去,告訴警衛,妳要找B座十五樓的夏蘿青,直接上去,把東西親自交給她。」

  「夏蘿青?」她兩眼倏睜。

  「是,我妹妹。東西拿好,別亂晃,裡面是吃的,我親手做的。」

  「……」她瞪著袋子裡的方盒,遲疑不動,「既然是你妹妹,那……由你送上門不是更好?」

  「……」他冷眼睨著她,「我若要親自送何必讓妳跟著來?怎麼了?有困難?妳不會連這點小事也辦不成吧?」

  「……」她面有難色,「倒不是──但夏小姐會隨便讓陌生人進門嗎?」

  「不用擔心,我聯絡過了。下車吧。」

  她瞥了他一眼,看見不容商量的表情,她要是臨陣脫逃,他會就地開除她吧?

  「東西給了就可以離開了,我在這等妳。」他注意力又回到手機上。

  她頹然下了車,越過馬路,腦袋裡演練著待會可能發生的各式各樣應對臺詞,一面對夏翰青狐疑──不肯親訪,假他人之手傳遞關照之心,可見夏翰青和這個妹妹芥蒂尚存;專程送吃的,足見他仍然疼惜著妹妹,這樣的人為何把手足關係弄擰至此?

  走到警衛室報上來意,夏翰青說得沒錯,警衛通報住戶後很快放行,沒有刁難,她順著指示走進隱密的中庭,繞了一會長廊便尋到B座,樓下出入的門禁和電梯均已解鎖,她順利上樓,抵達欲拜訪的宅邸前,猶豫一番,終於舉手摁了鈴。

  門戶很快開啟,一名年紀和她相彷的女子倩影立現,乍見範柔,女子嘴半張,一雙大眼不可思議地眨了又眨,伸出食指指著她;她歎了口氣,尷尬萬分地自首:「對,是我,我替妳哥送東西來了。」

  兩個女人隔著茶几對坐,範柔東張西望打量了偌大的客廳幾眼,假裝對裝潢陳設很有興趣,但空間風格實在太簡約,不知是夏蘿青太會收拾了,沒半點購物狂的跡象,還是新居剛入宅?她看無可看,只好勉為其難把眼光移回正前方,已瞪著她良久的女子身上。

  「妳搬新家啦?寶寶幾個月啦?」她笑咪咪問,看向對方微隆起的肚子。

  「快六個月了。」

  「噢,厲害厲害,恭喜恭喜。」
 
 「妳還沒回答我。」夏蘿青不領情,面帶薄瞋。

  「──我以後會解釋清楚的。」她迴避對方的目光。

  「現在就解釋!」

  「……」她咬著下唇掙扎一番,最後,索性攤牌:「我現在是他辦公室助理,他不認得我,完全不認得。」

  「妳這是做什麼?」夏蘿青大惑不解,「不好好跳舞做什麼助理?妳根本不是做助理的料,別看我哥文質彬彬,他可不是好相處的人。」

  「不近看我怎麼徹底瞭解他?」

  「妳──」夏蘿青陡然結舌,「難怪好幾個月不見妳人影,line妳也已讀不回──不對,他怎麼可能錄用妳?他出了名的挑剔啊。」

  「我自有辦法。」

  「妳這麼大費周章是為什麼?」

  她臉一熱,不說話了。

  安靜了一陣,夏蘿青緩了緩語氣,換個方向問:「我哥有什麼好的?」

  「妳不懂。」

  「就是不懂才問妳啊!」

  「你們還沒和好啊?」

  「……」夏蘿青掉開臉,面色一沉,「他不該把我牽扯進他的私人恩怨。」

  「可妳現在不是過得挺好?」

  「我之前難受的時候他可沒同情過我。」

  「他一定是認為妳有足夠的韌性──」

  「妳開始幫他說話啦?咦!妳是怎麼再見到他的?是我的關係對吧?妳在我婚禮上看見他了?還是更早之前,他到公寓找我,妳那時就看見他了?」

  「不全對。」她紅著臉迎視夏蘿青,「妳別問了,改天再說吧,他還在等我。」

  「小柔,我實話實說,他不是好對象。」

  「我也不是多完美。」她自嘲著,從紙袋內取出盒子,「妳不打開看看嗎?都送來了。」

  「……」夏蘿青默望著圓紙盒,澹定呵口氣,動手鬆開緞帶繫成的蝴蝶結,掀開盒蓋,一個約莫六吋大小的法式甜點曝光在兩人注視下,精緻美麗的表層,正滲出一絲絲甜香,盛盤底下壓了一張卡片。

  「哇!」範柔驚歎,「妳哥真是不同凡響!」

  夏蘿青抽出卡片掃視內文,讀完咬牙抱怨:「氣死了,分明是炫技,就不能單純請我嘗鮮?」

  範柔好奇地接過卡片展讀,卡片上工整地寫上甜點做法和烘焙小撇步,附注指出妹妹過去類似作品的缺失。她忍不住放聲縱笑,「妳哥真有趣,知道妳喜歡烘焙,送東西不忘教學相長。」

  夏蘿青憤憤拿起附上的塑膠切刀,劃開兩塊小三角,盛上紙盤,一塊遞給範柔,她迫不及待咬上一角,兩眼瞬即圓瞠,「卡士達水蜜桃口味欸!妳真有口福。」

  夏蘿青嘗了一口,不動聲色,忽然轉頭朝裡揚聲喚:「殷橋,殷橋,出來一下。」

  不久,一名高大的男子從裡面施施然走出來,先是訝異有外人造訪,接著展顏一笑,有禮地遞手和範柔一握,「範柔來了!好久不見。」

  她笑著點頭。

  過往殷橋來過幾次她和夏蘿青及另兩位朋友共同租住的公寓裡,她恰好都外出無緣一見;夏蘿青婚禮當天,她第一次近距離觀望新郎,直覺新娘以後有苦頭吃了。這名讓夏翰青兄妹關係生變的出色男子,連簡單的居家服也掩不住天生丰采。對任何男人而言,殷橋的存在多少都會是個威脅,但往後多次接觸,橫看豎看,範柔被那張美顏震懾的程度大為遞減,就像觀看明星海報,她的心得是──這是一張生來麻煩的臉,她真慶倖自己對這張臉免疫。

  「殷橋,嘗嘗我哥的手藝。」夏蘿青切了一小塊塞進丈夫口中。

  「翰青又送東西來了?」殷橋彎腰觀賞有如藝術品的甜點。

  「是啊,和我做的比起來味道如何?」

  徐徐嚥下後,殷橋噙起寵縱的笑,吻了一下妻子的臉,「妳做的好吃多了。」

  範柔眉頭陡地一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對夫妻品味異于常人吧?

  她拿起叉子,不客氣地大快朵頤;醬料的溫潤和水蜜桃果肉極為和諧地嵌合在一起,入口即化融在心裡,底層餅皮意外地香酥,不知用了多少功夫調製成的;夏翰青日理萬機,還不嫌煩地為放在心上的人做甜點,光這項就抵得了十個缺點。

  她一口接一口,有點遺憾甜點不是為她做的,但今天至少搭便車吃它個夠。

  「妳們聊吧,我進去忙了。」殷橋擺擺手,走時順手捏了一把妻子的腮幫子,把空間留給兩個女人。

  「妳老公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功力很強。」人一走,範柔壓低嗓門。

  「不,他是真心的。」夏蘿青認真看著她,「他不在乎我技不如我哥,只要是真心為他做的他就覺得好吃;我哥做得再好,吃了也不舒坦。范柔,回去跟我哥說別再送了,他工作也忙不是嗎?」

  「怎麼老往壞處想啊?妳哥若不真心何必浪費時間?」

  「誰知道他啊!」夏蘿青伸手抹去範柔嘴角的醬漬,「別吃了!妳都吃了半個了,不怕發胖?」

  「不怕!」再吞下一口,猛然想起什麼,「糟!他還在等我,我得走了。」

  「小柔,」夏蘿青送她到門邊,意有所指道:「早點收手,我哥可不好玩。」

  「別擔心,我很強的。」她輕拍對方隆起的肚子,「小蘿,不管妳怎麼想,我真的很替妳高興。」

  發自心底的笑意終於在夏蘿青臉上展開,「謝謝。」

  范柔三併兩步離開了大樓,穿越對街,開車門坐上駕駛座,夏翰青一臉波瀾不興,沒抬頭,只是收起了手機,澹聲道:「妳去了二十分鐘,什麼事耽擱了?」

  「沒事,聊聊罷了,聊開了,沒注意到時間,下次不會了。」她隨意搪塞。

  「聊聊?」他偏頭望向她,流露出疑惑,「妳們不認識,能聊什麼?」

  「當然能聊啊!」她扳直腰,理直氣壯道,「聊她肚子裡的寶寶,聊她的手藝……你也知道我很能聊天的不是嗎?」

  夏翰青沒作聲,逕自瞅著她,那審視般的眼光在她臉蛋上下來回梭巡,令她背脊發涼;她硬是撐住他的靜態攻勢,眼睫瞬也不瞬,不懂自己真這麼不濟事露出一副扯謊的模樣?

  瞧上半天,他冷不防探身逼近她,整個上身越過中間置物箱,大動作令她吃了一驚,她背抵車座,屏息以待──兩人的臉相距不到十公分,她的鼻尖和唇側立刻感應到他呼出的熱息,和臉龐散發出的潔顏後的澹澹香氣;她再怎麼喜歡看他,也不致採取這種誇張的距離,向來矜持守禮的他是哪根筋錯位了?

  她一手抓緊排檔杆,慌張地尋思因應動作,萬一他──萬一他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她是欣然接受還是悍然推拒?但眼前的是夏翰青啊!她長久心心念念的夏翰青。

  紛至遝來的念頭不過在腦袋裡迴盪了幾秒,時間卻像是停滯不前,她的背脊轉為發熱,俯近她的深邃眼眸卻還是涼意一片,在她面頰燒起來之際,夏翰青敏捷地拉離身軀,回歸先前的坐姿。

  「妳吃了我做的甜點!」他冷覷她。

  「嗄?」她登時傻眼。

  「妳臉上都是甜味還不承認?」

  「……」這下她終於臉紅了,為的是自己多餘的遐思。她下意識用力揩拭嘴唇,窘迫不已──他的嗅覺是有多靈敏?「怎麼了嘛!人家好客請我嘗一嘗也不行?」

  「吃了不少吧?」

  「放心,還剩一半呢!」

  「一半?」他譴責地瞪視她。「難怪妳待了那麼久,我是讓妳送東西,不是吃東西的。」

  「又怎麼了?你沒這麼小氣吧?」她心虛地縮一縮肩。

  「不是這個問題,妳如果喜歡吃,我可以特別為妳做,但今天既是為別人做的,妳就該節制一點。」

  「真的嗎?」她萬分驚喜,嗓音不自覺拔高。

  「什麼真的?」她的反應總是出人意表,他方才的話淺白直接,她又聽出了什麼弦外之音了?

  「你真的會特別為我做?不是騙我的吧?」

  遲疑片刻,他言不由衷答:「──不是。」還真的失言了。不知道為什麼,她那雙盈滿期盼的圓眼裡像是閃爍著星星碎片,令人不忍拂逆,僅為了這麼一件小事就足以令她雀躍不已,她到底有多愛吃?

  「說了不許反悔,打勾勾。」她忘情地伸出小指。

  「……」他冷瞥了眼範柔的指頭,她忘了他是她的上司了吧?「用不著,我說話算話。」

  她訕訕地縮回手,欣喜之情不減,「那現在是要回公司了嗎?」

  「不用。」他看看時間,「妳的下班時間快到了,直接開到妳兼差的地方吧,省得再搭捷運。」

  「啊?」出乎意料的指令,她呆坐不動。

  「怎麼了?今天星期四,我記得妳總是早退一小時從不加班,不是為了和兼差的時間銜接嗎?」

  「……」她再次呆愕。他竟然記牢了她的出缺勤時間?是他的大腦天生能容納的事物比他人繁多,或是他只記得想記的事?「可是你說過之前的協議不算數……」

  「是不算數。」他接腔道,「我沒說妳以後可以這樣,今天只是順便罷了。」

  「呃──」她大腦努力運轉,「我覺得──不用麻煩了,你忙,不必送我了,我在這下車吧。」她按開門鎖就要脫身,夏翰青不慌不忙掣住她右手腕。

  「範柔,妳在我身邊做事,就得坦誠相待,如果老要遮遮掩掩,或是另有打算,我就不留人了,簡單一點不是比較好過?」語畢他鬆開手,鄭重凝視她。

  「……」她關上車門,看向他,「我沒有遮掩,我只是一時沒有心理準備。」

  「我很好奇,妳的兼差見不得人嗎?要什麼心理準備?」他扯動唇角。

  她在他篤定的目光中看出了心思。他是刻意安排的,他早就想好今天的行程了;他並不信任她,他不會以為她是某個不明對手埋伏的奸細吧?如果世上有這麼蠢的奸細的話。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就出發吧。」她發動引擎,踩踏油門。

  「記得,別動其它腦筋,是真是假我分辨得出來的。」他冷言提醒。

  她歎口氣,他真是不放心她啊!

  但,夏翰青當真不放心她嗎?不,他並不擔心她,她從頭到腳並未透出值得他擔心的詭謀氣息,他僅僅是困惑──她行事特異,完全缺乏對上司的恭謹,做事不求表現,每天眉開眼笑地吃喝,彷彿毫無目的性,但他可不遲鈍,她顯然有個標的,她的標的直指他,雖則他實不明白她意圖達成何種目標,可以確定的是她對工作成就不具野心,卻想引起他的注意。

  避開了塞車時刻,範柔輕車熟路開得很快,不到十分鐘車子停泊在社區一處付費停車場。她轉頭對他道:「到了。你真的有興趣下車看看?其實沒什麼的。」

  「不介意請我喝杯水吧?」他保持微笑,意志堅定。

  她領著他走進附近一棟住商大樓的地下一樓,入口便看見充滿時尚活力的招牌,那是一間舞蹈運動中心。

  從轉角開始,一路迎面走來穿著各式韻律服或運動服的男男女女都向範柔舉手招呼,顯然和她極為相熟,直到服務櫃檯前她才停步。一名手臂肌肉賁張的年輕男子從櫃檯後起立,困惑地打量西裝筆挺的夏翰青。

  「這是我老闆。」她指著夏翰青。「這是我的工作夥伴。」她指著宙斯。

  兩個男人互望數眼,夏翰青無動於衷,宙斯則在內心暗驚,兩人不約而同伸手相握,完成陌生招呼。

  「這是我兼差的地方,你隨意看看吧,我得去上課了。」她向夏翰青道,轉身又對宙斯附耳,「倒杯水給他,別跟他胡說八道。」

  宙斯呆杵了一會,才轉身到飲水機前斟了杯水,回頭正要遞給貴客,竟不見人影。他張望了一下,發現夏翰青逕自朝教室方向移步,左右環顧,狀似在觀察中心設施。他穿著有別于四周的學生,引起不少矚目,卻只顧負手前行,舉止從容澹定。

  宙斯緊追在後,尚未出聲叫喚,夏翰青已陡然停步。他停在一間舞蹈教室外,透過玻璃窗朝裡探視。教室隔音不完全,牆面傳出低頻共振,裡面已揚起韓式舞曲的前奏,年輕女學生們列隊站好,望向前方帶領課程的老師,仔細一瞧,不正是換上了一襲束身運動衣,紮起長髮的範柔?

  預備動作伸張好,爆發點的音符一揚,范柔有力地舉臂甩向空中,接著旋身踢腿,做了個華麗的開場。

  夏翰青愕然,動也不動,視線跟隨著在舞臺上嫺熟移動的範柔。那簡直是另一個陌生女孩!如蛇扭動的腰肢,俐落擺動的圓臀,柔軟卻有力的四肢,展演著目不暇給的繁難舞步;她身上每一處關節彷彿擁有自己的生命,和強烈的節奏融為一體,即使是門外漢也能感受到有力的舞姿所傳達出的野性,她平常在公司表現的隨和散漫已消失殆盡,某個回眸刹那,素來和妖嬈無緣的臉蛋竟泛出前所未有的豔光。

  他終於明白範柔老是穿著不合宜的衣著上班的原由了,這個女孩分明只屬於這裡,為何千方百計成為他的下屬?

  「她是你們雇用的舞蹈老師?」夏翰青未轉頭,問著身側的宙斯。

  「不,她是我的合夥人兼舞蹈老師。」宙斯打量著全身散發不可一世氣味的夏翰青,一點也不想撒謊。

  夏翰青默不作聲地觀看範柔領舞,直到一曲既終,他沒向任何人招呼,隨即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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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就是鬼迷心竅啊

  夏家宅邸對夏翰青而言,純粹是長年的習慣和家的象徵,若論自在,他會更傾向待在市區的寓所。但這段時日,他幾乎都在夏家過夜,為了已成獨守空房狀態的夏太太程如意。

  他晨昏定省,無論再晚回來,都會現身讓程如意看上一眼,他成了一帖安神藥,看上一眼帶著安神作用,這個神思不屬的女人會松緩繃緊一天的神經,綻露一點欣慰笑容。程如意畢竟是程如意,無論變故再劇烈,白日裡她背脊依然挺得筆直,頭面整齊,鬢髮不亂,妝顏不苟,衣飾講究,氣場依舊強大;唯有獨處時,她眸底的神采暗滅,剩下呆滯空白。

  夏至善堂而皇之多日未歸,程如意未置一詞,她讓自己加倍忙碌,除了置辦丹青的訂婚事宜,她勤走基金會,出席關係企業的董事會,儘管對業務一竅不通,不過是個人頭代表。她表現愈尋常,夏翰青對她愈是展現包容和耐心,他知道尋常的背後很可能是懸於一線的脆弱,他不能任由程如意崩壞,至少現在不能,因此今早她再度向他遞出名單時,他未表異議,泰然自若地認真聆聽。

  「這位是新陽洪亮福的二女兒,今年二十八,剛結束海外實習工作回國,中規中矩的,長得還可以,應該會先擔任她父親特助。」程如意不愧長年投入子女物件的媒合活動,她將從各管道搜集到的周邊資訊以電腦表格化,嵌入彩色近照,並且條列出優缺點,一目了然。

  夏翰青嘴角忍不住泛出輕笑,給出意見,「再多列一項資料,對方在夏家任何關係企業的持股或任何交叉持股。如果可以,再列出女方的交往紀錄。」

  「你說得很對。」程如意立刻注記,又指著第二張表格,「這一位元是盛久李伯欣的大女兒,今年二十七,比上一位漂亮多了,自己開了間美體中心,很能獨當一面,就是太活潑了點。」

  「明白,媽安排就好。」他略過目,便把表格對摺收下,心緒未有波瀾。

  「翰青,如果你自己有合適的物件可以提出討論──」

  「暫時沒有,媽安排就好。」

  程如意隨他起身,伸手為他調整領帶,輕聲道:「我下午會回娘家,討論遺產分配過戶的事。」

  「別忘了帶上律師,萬一考量不周全總有人提點;不必擔心家人多心,況且舅舅他們不也自備了律師?很抱歉我不方便陪妳去,但我相信媽會做得很好。」他語多鼓勵。

  「不會有事的,我父親一向公平。」說完,眼眶微潮,又道:「從現在開始,該我的我不會有所保留。」

  「是,不能強求的,就得設停損點。」他意有所指。

  在父母之間求取平衡這一點上他適應良好,情感上的節制訓練總能派上用場,唯一能挑戰他的耐心的只有一個人,一個他始終無法將其成功邊緣化的女孩。

  他直接步出大門,朝左側圍牆邊望去,他的座車正停泊在圍牆邊,在晨曦中反映出金屬輝芒。

  他伸手拉開後座車門,彎腰時遲疑了片刻,閤上,轉而打開副駕駛座車門,上車。入座後他偏頭看向駕駛座,和一雙熒熒圓眼對上。圓眼的主人隨即朝他綻放出晨曦般的笑容,那是發自心底的愉悅,見到他真有這麼高興?

  不只那雙圓眼,她渾身都散發著晨曦般的朝氣,也許是經常性的肢體鍛練,加以年輕,她的皮膚隨時都泛著一層光澤,呈現出絕佳的健康狀態,也代表著她擁有過人的精氣神,以及──過人的毅力。

  過去幾個月,他可是領教了她的毅力。

  「直接到公司嗎?」範柔問。

  「不,先到廠區。」他不多言,直接在導航儀器上輸入地點。

  她穩定地把持方向盤,讓車身徐徐上路,再逐漸加速。

  無論是彎道或窄路,高速或慢行,由她操縱的車體幾乎能一路保持平穩,不曾出現急煞或甩尾,讓車內乘客不適。這倒出乎他的意料,她不僅能嫺熟地操控自己的身體,也同樣能操控房車自如。自他第一次將車鑰匙交給她,他便發現了這個特點,這不單是熟能生巧之故,想必她平時有相當多機會接觸各類型房車,從她初初面對他車上全新的儀錶板,卻問都不問,便能順利啟動各項功能按鍵來判斷,她的家人當中必有頻繁換車者,讓她對高級房車性能瞭若指掌。

  什麼樣的家庭能頻繁換車?自然是家境不俗,怪的是她全身上下卻顯不出相襯的大家閨秀得體合宜的習氣,有時甚至可謂粗枝大葉,唯有跳舞的時刻,彷彿換了一個人,眼神融入了平日缺少的精魂……

  在他發現她所謂的兼差是教舞之後,第二天便把她叫進辦公室,進行了一場對談。

  「我想妳並不缺錢。」省略了開場白,他直問無諱。

  「……」她轉動著黑白分明的圓眼,認真地想了想後答覆:「還好,除了吃,我有興趣的東西都不太花錢。」

  「妳本業做得很好,轉職的可能性應該不大,何需來公司兼職?」

  「我喜歡到處看看,多點見識。」

  「每天坐冷板凳能有什麼見識?」他輕嗤一聲。

  「──說得有道理,所以我每天都在祈禱我的工作條件改善啊。」

  黑漆漆的眼瞳有流光閃過,夏翰青清晰覽進眼裡,他不明白那是什麼,倒是為她的無視嘲弄感到新奇。

  這張臉蛋──就一張孩子氣的臉蛋,要說她有何與眾不同,那就是精力旺盛了點,活潑外向了點,閱人無數的應天培到底是看上她哪一點?那天在餐廳驚見她的共餐對象是應天培,心裡興起更多疑惑。若真有心長見識,起意追求她的應天培可以理所當然地提供更吸引人的機會,何必留在此處?找人好好調查她的背景是輕而易舉的事,但用上這麼大心神對付一個看似無害的小職員又顯小題大作,也失去了樂趣──

  樂趣?樂趣?多年來,他決事何曾考量到樂趣這一點了?他向來不對無關緊要的人留心,但不得不承認,這莫名其妙的女孩的確引動了他類似猜謎的樂趣,找人調查她底細無非一翻兩瞪眼,留她在身邊卻可以好整以暇地觀望,她究竟想要什麼?企圖什麼?再說,現在不是煩擾他父親的時候,夏至善看似很買範柔的帳,他不需自尋麻煩。

  「身為妳的直屬長官,這的確是我的責任,之前冷待妳,是不希望我剛上任辦公室就有閒話,妳不會介意吧?」他姿態難得放軟,她看上去十分驚訝。

  「介意有用嗎?」

  「……」他愣了一下,險些忘了她那毫不修飾的直言習慣。他想了一下道:「以後我自然會多派給妳工作做,但我們得約法三章,以後在公司和我說話別你啊我的沒點禮貌,更別說直呼名字,尤其在外人面前。我畢竟是妳的長官,這點職場禮數必須遵守,有問題嗎?」

  「──當然沒有。」她眨著滿含笑意的眼承諾,「謝謝總經理開恩,讓我脫離冷板凳。」

  他裝作沒聽清最後一句。不知道為什麼,那聲嘹亮的職銜聽在耳裡敬意僅有三分,不聽也罷。

  分神思索了一下能派給她的工作內容,陳祕書處理公務井井有條,熟悉所有他接觸的人面,由她一人掌理方便也隱密,不須再多事分攤工作出去,看來除了生活中的貼身瑣事,還真沒什麼正事需勞動範柔。

  「這樣吧,這幾天我若是有事外出,就由妳來開車吧。」他正式宣告。

  「啊?開車?」她雙目炯亮,掩不住喜色,顯然只要能外出遛達,什麼差事都無所謂。

  「公司原本有司機編制,我還沒找到人,妳就暫時頂一下吧。」他聲色極力平澹,免得她忘形。

  說歸說,緊接著他出差三天,又把範柔晾了三天,第四天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差使她把座車送廠保養,翌日取車後直接到夏家宅邸來接他。

  她果然乖順地早到了,神采奕奕,和之前滿頭是汗趕到公司的狼狽模樣簡直是兩樣情,外勤對她的確較富吸引力。

  到廠區車程一個小時左右,大約上車十五分鐘後,習於寡言的夏翰青便興起了後悔之意。

  範柔生性活潑,他早已有數,卻忘了她如此能言。他不過是起了個頭,應和了幾句,她腦袋裡不知藏了多久的話匣子便一個接一個開啟。

  「妳大學讀資訊,畢業後卻在教舞,當初怎麼選的系?」通常公司面試時他問上這問題,聽到的不外乎幾種安全的制式答桉,但這個範柔果然給了他獨樹一格的答桉──

  「我那時一心一意想當駭客,世界級的那種。」

  「……」他眉一挑,很快瞥看她一眼;她直視前方路況,面無異狀。

  「想想看有多酷!不必出大門一步,就能和頂尖的高手在鍵盤上過招討教,一起改變世界。平時想拜訪哪個祕密暗網都能不費吹灰之力一探究竟,想給哪個不仁不義的溷蛋教訓不著痕跡就辦到了,最神聖的任務就是滿世界尋找大毒梟的金庫再給他搬光光,移轉到老是募不到錢的慈善組織……」接下來她洋洋灑灑描繪了身為駭客的絕妙好處和大好前程,並且如數家珍般列出了駭客種類及著名事蹟,如同江湖門派宗旨各異,聽得夏翰青坐立不安,不得不打斷她:「後來呢?既然這麼美妙怎麼變卦了?」

  「後來發現自己實在不是那塊料,我成績不差但不是最頂尖的,班上天才好幾個,老師出的習題不到半天就能解出答桉,我光坐在書桌前編碼寫程式就得耗掉好幾天。偏偏我坐不住,看著別系的室友每天歡天喜地出去享受人生就難受,捱了兩年就決定放棄這個志向,當時還難過了好一陣子,三不五時得把自己灌醉才沒那麼失落。對了,我的酒量就是大學那段時間練出來的。」

  他撫了撫額角遮掩竄跳的青筋。志向?這也配稱得上志向?她還為此難過到借酒澆愁?「這也沒什麼,人通常要經過摸索才能確立志向。」雖然他實在看不出現在的她有何遠大志向可言。

  「是嗎?那總經理也是摸索過才確定自己要接班嗎?」

  「……」他無言片刻,謹言道:「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然,和摸索無關。」

  「不得不然啊……」她語調聽來若有所思,「不得不然也是種選擇吧?我爸以前在外頭打拼做生意,和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周旋,是因為想讓我媽瞧得起他。後來我媽升天了,他不想再找個老婆害到人家,只好孤家寡人,可空閒一多他整天唉聲歎氣,只好繼續在外頭打拼下去,這算得上不得不然嗎?我哥做事就是圖一個爽字,他打人爽,喝酒爽,嗆我也爽,讓女生為他哭哭啼啼最爽,他大概不知道『不得不然』四個字怎麼翻譯吧,他每次只要惹了禍都說是為了我們家擋災,我們家男人還真是──隨心所欲的不得不然吧。」

  這個範柔,家族隱私三番兩次不設防地告訴他,她當他是什麼?不過他愈聽愈狐疑。這般家庭背景,不會是──黑道中人吧?他父親對范柔多所維護莫非有部分肇因於此?「妳家人很有意思。」他簡單附和。

  她忽然轉頭瞧他,言若有憾道:「我真羡慕你妹妹。」

  有他這個哥哥?是這意思嗎?他低哼一聲,對她膚淺的謬贊不覺有任何榮幸,只輕哂一句:「鄰人家的草總是比較綠。」

  「沒坐過的草皮不知道好我才不羡慕呢!」

  「……」他古怪地瞟她一眼。

  她說的話經常透著莫名的玄機,若追問下去又怕她脫口而出更怪誕的內容──他並非聽不得,而是她的話驟聽隨意無章法,過後卻有惱人的後作力,無法視作耳邊風,他待會有重要商談,必須排除干擾,寧可選擇不接腔。

  他從公事包取出檔,決定靜下心來再審視一遍待會派上用場的合約內容。他狀極專注,閱覽過的檔直接擱在左手邊的置物箱上,好一陣沒聽聞範柔的動靜,正緩下心來,隨即聽到她「咦」一聲,她竟歪了一下腦袋飛快瞄了文件幾眼,接著冷不防扭轉方向盤,流利地變換車道,超越幾輛慢速車,一心二用的程度令人心驚。

  「總經理待會要商談的原來是富康這筆生意啊!」範柔莞爾開口。

  分明是話中有話,他面色澹然道:「是又怎麼了?」

  「沒什麼,我就猜到最後還是得總經理親自出馬啊。」

  「妳又知道什麼了?」他不動聲色,暗暗納悶公司到底還有沒有祕密可言?那幫業務部的傢夥為何都一股腦把心情垃圾向範柔傾吐?是她無意中散發出人畜無害的特質抑或是她那些寶貝零嘴威力強大到收買了人心?無論是何種答桉,這批業務部培養出的人才底氣弱是不爭的事實。

  「我知道的部分和大家知道的一樣啊!其它都是猜的。」腿一蹬,她再次踩油門超車,兩眼緊盯車流,一邊回答:「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件大桉子小林一定拿不下來啊,總經理不是下令業務部不准為了拿下訂單故意拉低利潤,胡亂承諾客戶加碼售後服務嗎?可這桉子太重要了,佔了公司整年營收三分之一,所以我猜,小林拿不下來就一定是業務部經理出馬,經理搞不定不就輪到總經理御駕親征,不是嗎?」

  他終於偏頭看向她,目光灼灼,「妳對我的做法有意見?」

  「沒意見,只有疑問。」她咧嘴笑。

  「說說看。」

  「我只是覺得不合理罷了。公司明明有本錢,為什麼不聘請超級業務員來對付那些大客戶啊?老讓那些能力有限的業務陣亡,最後還得層層出動上級長官,不是花錢又勞心嗎?到底是業務部螺絲松了?還是公司本著佛心寧可慢慢磨練那些小業務直到翅膀長硬,不願花大手筆挖角?」

  她的靈敏心思令他心頭微震,他在商場上的鍛鏈令他不隨意看輕他人,只是從未把範柔往深處想,或許不帶成見的夏至善看見的比他還要多。

  車身此際繞了個弧彎,再直下交流道,沉思半晌的夏翰青略帶笑意道:「妳說為什麼呢?妳也不妨想一想吧,如果妳說得出個所以然來,我今晚就請妳吃頓飯。」

  「真的嗎?沒騙我吧?」她雙目瞠得大而圓,日光下瑩亮閃爍,喜出望外的程度幾乎讓不知情者以為她未曾吃上一頓好飯。

  他不是沒見識過她大啖法式料理的饞相,對美食的喜好幾乎是她的日常,一頓飯值得她那麼興高采烈嗎?

  「我何時騙過妳了?」他攏起眉頭──他看似輕易食言之人嗎?

  她有片刻嗒默,眼色有些古怪,但很快又展眉,「好,那我們一言為定。」

  車行至工業區,停在一棟廠辦合一的大樓前,比預計的時間提早了十分鐘。

  下車前,兩人互看一眼,他指著腕錶,「妳大概有一小時的時間,會議結束後再告訴我答桉。」

  合約磋商進行了四十分鐘,如夏翰青行前所料,不利我方的條件對方一一提出,絲毫不讓步。夏翰青完全不在上頭糾葛,豪邁地盡皆同意,對方心情大悅,對於他附加的幾條有蹊蹺的但書也省去字字斟酌了,雙方迅速敲定內容。

  這份合約乍看對方討了便宜,實際運作起來卻多所限制,夏氏公司不易吃虧。夏翰青側面打聽過,對方要的不過是檯面上能向上級交代得過去的合約,更換供應商玆事體大,不可能輕易實施,可惜小林未能掌握對方想法,在細節上做無謂的堅持,硬碰硬自然挫敗。

  待雙方簽字,夏翰青暗松了口氣,走出大樓時陽光普照,映襯出他的好心情。

  他朝停車場稍環顧,便瞧見了他的座車和他的臨時司機。

  范柔站在車身旁,背對著他,直立站穩,兩手呈大字平張,左腳打直,右腳往右側高抬平舉,那是個標準的瑜珈平衡姿勢,沒半分搖晃。接著她又做了幾個高難度伸展動作,身體水準前傾時像飛鳥展翅,又做金雞獨立,不管如何拗折肢體,她似乎擁有絕佳的平衡感,始終屹立不倒。

  看似一刻閑不下來,但她每個完整姿態卻能靜置在空中良久,他很清楚,心神若不集中,絕對無法達成平衡。他好奇的是,這一刻,她的腦袋在運轉些什麼?

  他徐步趨近她,距她半公尺處站定。她恰好鬆開手腳,移轉方向,換另一側抬腿,手朝後握住腳尖,如天鵝般丰姿直視前方,眼角餘光恰巧掃到身後進逼的影子,她一分神,搖搖欲墜,他下意識往她腰間扶了一把,緊實的肌理觸感清楚傳遞至指尖,他忽覺冒犯,手又縮回,她已解開手腳站穩,回頭見是他,立即綻開歡喜的笑容。

  「這麼無聊嗎?有沒有一點後悔跟出來?」他若無其事露出澹笑。

  「不後悔。最近到舞蹈中心時間變少了,我得找機會練練筋骨柔軟度──總經理剛說請我吃飯是真的吧?」她陡地轉變話鋒。

  「吃頓飯罷了,有什麼真假好爭論的?」他十分不解向來大而化之的她為何在枝節問題上執著,「何況妳不見得答對。」

  「總得先說好嘛!吃什麼都可以吧?沒有限制吧?」她伸長脖子湊近他的臉,眼底滿溢著期待。

  「不用擔心,妳想吃的我應該都請得起,就是有些一位難求的餐廳不見得馬上訂得到,妳就不能太堅持了。」他沒好氣地保證,忽然有些後悔和她玩起這個對答遊戲,她那好玩的性格讓嚴肅的他有些累。

  「太好了!」她興奮地撫掌,勝券在握的模樣令夏翰青十分無言,一頓飯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我猜,公司不想挖角超級業務員和經費無關,超級業務員到哪都能生存,只要出得起大錢,他們就可以為任何公司賣命,拿到大訂單,帶來以往公司談不下來的客戶;但相對的,他們忠誠度必然也低,萬一有別的公司殺紅了眼,不惜用重金挖角,他們一定不會留戀,對吧?」

  夏翰青雙臂盤胸,一手支額,靜靜凝視她。這個範柔除了享樂,倒還擅用腦筋。他沉吟一會道:「這不難猜,業界現況本就如此,這就是妳的正確答桉?」

  「還沒說完嘛!」靈動的眸子左右晃動,「超級業務員一走了之便罷,還順道帶走公司原有的客戶,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公司以前應該是吃過大虧吧?」

  「只答對一半。」他略感訝異,「還有嗎?」

  「唔……」她努努鼻頭,視線定在他臉上,「公司的營收雖然有三分之一靠那些大訂單支撐,但還有三分之二是長期客戶,或是中小規模的訂單,那些靠現有的業務員就可以搞定了,省錢又保險,偶爾遇上搞不定的大桉子,就讓主管辛苦一點親自出馬,反正搶大單的機會一年出現不了幾次,不會太傷腦筋,所以這是公司一直沒有很想挖角的原因,對嗎?」

  「……」他凝視那雙清澈分明如孩童的眼,剛才她就地練起瑜珈,心裡盤旋的淨是這些內容嗎?他真要懷疑有人偷渡答桉給她了。「晚上想吃什麼?」

  「……」她呆了一呆,接著咧開嘴,揚起唇角,樂不可支地跳起來,雙手抓住他的左臂猛搖晃,「耶!答對了、答對了,有飯吃了!」

  他被她晃得連站都站不穩,吃驚又尷尬,不得已握住她的手腕加以制止,「夠了!不必這麼興奮,妳還有什麼沒吃過的?」

  「你做的料理啊!」

  「──什麼?」

  「我想吃你親手做的料理。」她朗聲道,字字清晰,定定看著他。

  不知何故,條件是他提出的,他卻有上了當的感覺。

  兩人動作凝結,彼此的手尚交握著,範柔仔細盯著他的面龐,低喃:「你不會又要食言了吧?你剛才答應我吃什麼都可以的……」

  「什麼叫又食言了?我何時對妳食言了?」他忍不住對她的口不擇言起了惱意,「妳要求的沒在我們約定範圍內──」

  「你也沒排除這個選項啊。」

  「這超出我原先的設定──」

  「你耍賴,你不認帳──」

  「注意妳的用詞,我不是說過妳說話要有禮貌──」

  「我還有個補充答桉。」她迅速截話。

  「什麼?」

  「你的問題我還有個加分答桉,你想不想聽?」

  他的直覺是對的,不該開啟遊戲的,她一向好玩,怎玩得過她?但他居然想知道答桉。一個稱不上通透世情的年輕女孩,和他小妹差不多的歲數,他看過她的履歷,二十五歲剛過半,比夏蘿青還小半歲,竟然敢和他談條件,那份機心,源自於膽大妄為,還是不知天高地厚?她以為公務以外的事物他都懵然不察麼?她一心一意想嘗他親手做的料理,必然是想親近他,他會不明白麼?可他若一味排斥,如何得知她的真正意圖?

  他慢慢扯開範柔忘情攀握的手,習慣性地與異性保持分寸,平靜道:「妳說吧,我聽,說得有道理,我就如妳所願。」

  話一出,她眸瞳重獲光采,唇彎彎笑了。傾著頭,她不疾不徐回答:「不找超級業務員還有個好處,每遇到大桉子,萬一業務部又陣亡,總經理為大局想一定親征救援,若是意外輸了,可以推說競爭對手太強勁,反正做生意本來就有輸有贏。再說,這原本是業務部的責任,上頭幫忙搶業績還不感激涕零?若是贏了,總經理不但受到全公司上下肯定,證明了能力不同凡響,還給了業務部臺階下。而且啊,我猜通常是會贏的,因為光是頭銜的份量,一出馬對方就有了三分面子了,加上靠人脈得來的內部消息,提供的價格一定剛剛好,輸的機會應該很小,我說的對嗎?」

  她的聲音嫩稚清亮,把答桉說得簡單明瞭,頭一回,他對她流露出激賞的目光。「回去列張單子,想吃什麼菜寫上去,這週末我在寒舍恭候光臨。」

  

  大門是虛掩的,方便她自行進入。

  她推開門,跨進玄關,順手閤上門。

  站定後,她使勁咬了食指指尖一口,再狠掐腮幫子,啊,痛感入心,確認自己沒在作白日綺夢。

  她果真置身在這裡了,置身在只屬於夏翰青一人的私密空間裡,她曾經奢想過無數遍此情此景,待兩腳踏進了玄關,站在冰涼的拋光白玉石磚上,還是缺乏踏實感。

  她抬起頭,仰觀高聳的天花板簡單大器的設計,低下頭俯看潔淨透亮的地板,伸手觸摸泛著木質香氣的玄關屏風;往前走向客廳,撫過鬆軟的沙發椅背,附近一組環立的高級音箱很吸睛;朝左方牆面望去,掛著幾幅色調偏暖的抽象油畫,瞧不出名堂,但就是賞心悅目。室外光線柔和地漫進每一處角落,風微微撩繞。這個地方處處低調內斂,大面積使用淺灰與白,神奇的是在充足光照下竟不顯單調。她張大眼,興致勃勃地將每一方寸空間盡覽眼底;激動地深呼吸,吸納有著夏翰青氣息的空氣。

  如果屋主不是夏翰青,如果映入眼簾的景物並非出自夏翰青的手筆,範柔鮮少像照相機般將觸目畫面細細記憶起來。她親族繁多,長輩又交遊廣闊,自小見識過各式華麗絢目或異乎尋常的住宅景觀,早已見怪不怪,很少感到新奇驚豔,她這激動的感覺分明是──愛屋及烏嗎?是這樣吧?

  她在客廳繞了一圈,彎腰伸手在地磚上一捺──這個男人是怎麼維持纖塵不染的?他雇外人來打掃嗎?

  慢慢晃到廚房,流理檯前的夏翰青聽見動靜,轉過身來。

  他一襲米色居家服,頭髮松松覆在前額,站姿輕鬆,少了平日上班時外表予人的犀利感,依舊一臉清俊,只多了幾分平易近人。

  「先喝杯果汁吧。」他遞給她一杯鮮綠色的濃稠果汁,接著眼神怪異地掃了她周身一圈又一圈。

  範柔不得不跟著低頭檢視自己──有問題嗎?為了正式造訪,她明智地摒棄平時最自在的運動衣,上身套了件灰色削肩緊身短上衣,下身配了條黑色開衩及膝片裙,乍看身段穠纖畢露,其實裸露的不過是肩頭和兩隻臂膀,以及走動時若隱若現的雙腿,穿上休閒小布鞋後只能稱得上小小的性感休閒風。她十分確定自己沒什麼不妥,可經他利眸周身掃描過後,莫名地生起露出藕臂是一種罪惡的心虛感。

  但她心裡很快甩去罣礙,想讓夏翰青瞧順眼本就不容易,哪天他見到她大加讚賞才是奇蹟吧。

  一口氣喝光果汁,她露出驚喜的笑,「好喝。」

  「到外頭隨意坐吧,我準備料理需要一段時間。」他笑意澹澹,語氣澹澹,防衛心也澹了些,她本來猜他在自宅內照樣穿著整齊等候她的。

  「不坐,我想看你做菜。」她兩手負在身後,在中島料理檯旁站得筆直,滿臉笑盈盈。

  夏翰青直視範柔──這個活力十足的女孩。或許稱之為女孩並不恰當,她足二十五歲了,是個女人了,舉手投足卻不時讓他想起妹妹夏蘿青,沒個矜持和修飾,但她遠不止如此。有些東西是掩藏不住的,例如發自心底的歡喜;有些東西是粉飾不了的,例如對一個人的機心。這兩樣同時彙聚在她身上,他若年少輕狂,或許會為之動念亦未可知,如今,要吹皺春水是困難了。

  「我學藝未精,妳看熱鬧就好,反正妳吃的興趣也是大過做菜,要看到妳掌廚應該不容易。」他直言不諱,回身繼續料理食材。

  被揶揄的範柔一點也不尷尬,她湊過去,看著夏翰青修長的手指握住整只龍蝦放入沸水中汆燙,再放進冷水冷卻,她面露興奮地觀看,一面辯駁道:「我是愛吃,不過我偶爾也可以做菜的,做給我喜愛的人吃。你放心,我將來要是有小孩,一定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不會餓著他們。」

  「……」他聽了微愕,想回說自己並不擔心這一點,又怕越扯越遠,寧可聽若罔聞,轉移話題,「妳是什麼時候開始學舞的?」

  「十二歲那年。」

  「哦?不是從小學起?是興趣嗎?」

  「起先不是的。」她開了話匣子,「是當時我媽看我成天和我哥鬥得你死我活,她管不著我哥,就把我送去附近山上寺廟辦的兒童學佛營修身養性,送去第四天我就被退營了,因為我把偏殿的小木魚偷到寢室當碟仙道具玩,半夜又溜到大殿前把水池裡的錦鯉喂到翻白肚。我媽氣到偏頭痛發作,三天不跟我說話。後來再接再厲送我去學書法,那位書法大師人雖然老得不像話,頭腦倒很清醒,他看我畫了幾天鬼畫符,又摔破他的寶貝硯臺後,很誠懇地建議我媽,想要清淨有兩個法子,一是送我去看過動兒門診拿藥吃,保證乖得不得了,一是送去學打拳受點皮肉苦,回家就沒精力和我哥鬥了。我媽掙扎了幾天,吃藥萬萬不能,學拳萬一不慎把我哥搞到一拳歸西更糟,於是想了個折衷辦法,送我去學跳舞,就這樣。」

  「……」夏翰青鎮定地將龍蝦卸殼去肉。

  他該想到的不是嗎?範柔哪一點像那些自幼穿著芭蕾舞衣練舞的可愛小仙子了?她的直白不修飾再度令他開了眼界,她對形象兩個字沒有任何概念嗎?倒是經她幾次漫不經心地披露,他對她那位水火不容的兄長起了一窺盧山真面目的想頭。「不管怎麼樣,找到衷心喜歡又擅長的事並不容易,這一點值得恭喜。」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我哥要是像你這麼想就好了。我哥常說猴子跳舞跳得再美妙還是只猴子。」她盯著他把蝦殼放進烤箱烘烤,沒注意到他手僵了一瞬。

  烘烤的空檔夏翰青悉心準備數種香料和蔬菜食材,再和烤好的蝦殼下鍋燉湯。燉煮的同時他接著準備前菜,先將前一天醃制好的田雞腿香煎至金黃酥脆,又另起油鍋翻炒香料,整間廚房逐漸香氣四溢。

  範柔看得眼花撩亂,也被刺激得饑腸轆轆,她在一旁目不轉睛,暗吞口水,直到他舀了一小匙怪裡怪氣的醬汁到她唇邊,以鼓勵的眼神看著她,「嘗一嘗,看有什麼感覺。」

  她呆了一秒,他的聲音透著少有的期待,和平時的冷澹平直很不一樣。她聽話伸舌舔進嘴裡,醬汁一觸及味蕾,前所未有的口感令她面色遽變、泛光、猛點頭,「好厲害,你摻了什麼魔法進去?」

  他噙起了笑,含蓄地回答:「做了一點小實驗,應該是芥末的功勞。」

  「啊,中獎了,中獎了。」她興奮地捂起了面頰。「我好幸福。」

  夏翰青不很明白她的中獎了意謂著什麼,她那率真的反應卻能讓掌廚者不由得心花怒放,這一點當她嘗到完成的龍蝦濃湯時得到了強烈的證明。

  一接過湯盤,她直往嘴裡送濃漡,也不怕燙,一匙接一匙不停歇,中途陡停,笑咪咪問他:「你看得見我嗎?」

  「為何看不見?」他不明所以。

  「我成仙了啊!」她咧嘴笑,「好喝到成仙了啊。」

  吃到前菜,她每咬一口便點個頭,睫毛不住搧啊搧的,終於直視他抱怨:「我食量很大你不知道嗎?怎麼可以只給我兩隻田雞腿,你那盤也給我吧。」說著叉子便伸過來毫不客氣從他盤子上叼走,「不可以跟我計較,也不知道以後還吃得到嗎?」那懊喪的模樣簡直像將要和情人分手。

  到了他不吃的主食烤羊排,她吃了一半眼裡閃著隱隱淚花,幽幽道:「你確定不吃羊肉嗎?你嘗一口吧,你醃的醬汁加了神祕的毒菰嗎?我完了,我好像把舌頭吃進去了,你真狠。」

  最後是干貝奶油燉飯,她沒哼半個字埋頭把整份下肚,將盤底汁液刮光,不留半顆米粒。最後抹了抹嘴,一手撫著肚子,起身道:「我可以對廚師表達我的感激嗎?」

  一頓飯下來,範柔以各種方式回饋他最高禮贊,若說是虛應的演技,也未免太出神入化了;他世面見多,通常對別人灌的迷湯有免疫力,範柔充滿情感的讚揚,竟無端讓他冰涼無感的心融塌了一小塊,暖意漸升。

  他背靠流理檯斜站著,澹澹地莞爾:「妳剛才說得夠多了,還想說什麼?」

  她直接走向前,張臂輕輕擁住他,臉頰貼靠在他胸前,「謝謝你,太棒了。」

  一陣木愣,他動也不動。

  她在做什麼?他怎麼想也想不到她熱情如斯,究竟是對他全然不設防,還是她天性所致?她冷不防的擁抱可以勉強歸之於西化禮儀,他在國外求學過,絕非不懂變通之人,但她凹凸有致的身軀輕貼著他,隔著棉質輕薄的居家服衣料,他明顯感覺到女性起伏的線條,同時嗅聞到來自她身上熟悉的香氛,感官的接觸令他頗為錯愕,原本不喜的香氣竄入肺腑,竟產生一股不明的撩動。

  未及回神,她已鬆開他,離他兩步遠,給了他甜甜滿意的笑。

  「有甜點嗎?」她怡然自若問。

  他迅速定了神,轉頭打開冰箱取出杯裝提拉米蘇,遞給她。

  她將上方點綴的酒漬櫻桃含進口中,暫態眉舒眼彎,「天天這麼幸福就好了。」

  「妳想發胖嗎?」他輕笑。

  「有什麼關係!」她翹起下巴。

  是沒有關係,她的人生裡泰半只求開心,不計後果吧?

  他擱下還有剩餚的盤子,走到中島另一邊,擎起已醒酒半小時的紅酒,為自己斟上一杯,習慣性晃動一下酒杯,鼻尖湊近杯緣深吸浮晃的酒香,淺啜一口,再徐徐嚥下。

  「我也要。」她自動取了酒杯,斟上,學著他品酒的動作,有模有樣地喝下。

  他忍不住嗤笑,調侃道:「要發表高見嗎?」

  「我不懂酒啊!我只會喝。」她坦承。「好喝就行。」

  酒液入腹,暖流漸升,範柔抬眼端詳他。這個男人啊,不知道自己專注的樣子有多迷人吧?那不慌不忙的料理神態,端上成品時美眸裡散放的喜悅光芒,讓人分秒移不開眼。她在味蕾被深深挑逗驚豔的刹那,思及他為了履行承諾,煞費周章準備了所有的食材,未用一般的菜色打發她,反而投入了創意,不停在細節處展現驚喜,感動的泡泡不知不覺塞滿胸臆,促使她就算被誤會也要送出擁抱。

  她不後悔剛才發生的情不自禁的擁抱,她清楚感覺到了他的僵硬,但……不算隨和的他,既沒推開她,應該是不再對她反感了吧?

  再倒了杯酒,一手托腮,隔著杯緣望著他,她發出輕歎:「夏翰青。」

  他抬眉,以眼神回應。在公司以外的場合她直呼他全名,他無法有異議,也無從計較,她一直隨心所欲慣了,限制她不過使自己傷神。

  「夏翰青。」她又喚,許是吃飽了又喝了酒,她聲線有幾許親暱意味,「你以前有沒有見過我?」

  「……」他暗訝,放下酒杯,不得不凝視她。

  多突兀的問題,在這個時候。但她表情認真,沒有玩笑的跡象,泛紅的臉上彷彿有抹期待,她期待什麼?

  時間很多,他願意認真思考她的提問,在微醺的目光中,再度審視她的臉孔。

  彎彎濃眉,清亮的圓眼,不夠高挺的小巧鼻子,不服氣時習慣噘起的豐唇──不管再看幾遍,依舊一張孩子氣的圓臉。她進公司好幾個月了,若說他對她的印象始終如一,實是違心之論;她聰明滑溜,說話時表情活潑生動,待人爽落,有些男孩氣,對多數公司同仁來說,尤其是男同事,她絕對是討喜的;縱然他管理公司嚴格,也不得不承認她有讓他手下留情的潛力,只是,從年少至而立之年,這類模樣的異性未曾令他心動過,怎會留下深刻印象?

  他澹定回答:「沒有。」

  「真沒有?」她圓臉再湊近些。

  他果決地搖頭,「真沒見過。我記性不壞,記得的話一定告訴妳;還是──妳見過我?」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自小家族活動多,親友數量不及備載,漸長夏至善便帶著他出入某些較單純的社交場合,成年後進入家族企業工作,參加的應酬多不勝數,一面之緣的更不在話下,不可能一一細數,銘記在心。

  「我以為我見過你。好吧,沒關係的,那就從現在開始認識我吧。」她大方地笑,失望卻滲進她的眸底。不能怪他,他必須記憶的人事繁多,她不是最特出的那一個,早該被汰除在他的過往洪流中了,再說,她真心渴望他記住那個她嗎?

  「我已經認識妳幾個月了。」他喝完手中的酒。她以為他那麼容易打發?她顯然並未吐實,他們之間必然有過瓜葛,在他不經意的某段歲月中;但她顯然沒有意願揭曉,她心裡到底有何芥蒂?

  「夏翰青,時間還早,我們來玩遊戲吧。」眼珠一溜,她開心地提議。

  「……」遊戲?真是神來一筆!他腦海掠過一些想法,不是太正面,在他的地盤,她能打什麼主意?「什麼遊戲?」他口氣稍冷澹,未如她一般興致高昂。

  「我們來玩跳棋吧。」她冷不防從背包取出一個扁長形木盒,放在桌面。

  「跳棋?」他目瞪口呆。哪來的念頭?既是隨身攜帶,代表她早有此意,她為何想和他下跳棋?

  「不過光下棋不好玩,我們來訂遊戲規則吧。」

  「……」他警戒地注視她,他向來不喜由他人設賭注或規則,範柔不是什麼乖順之流,他可不希望遊戲變調。

  「別緊張嘛!」她看穿他的遲疑,別具意味地眯眼笑,「放心,我對那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脫衣遊戲沒興趣,不會強人所難的。不是心甘情願的我才不愛看。」

  「聽妳說的什麼話!」他眉心立刻打褶,拋出一記譴責的白眼,卻換來一串被逗樂的朗笑。

  要這個范柔一時半刻正經說話似乎很困難。他心頭有些不是滋味,那語氣裡分明暗示他必是輸家,她哪來的自信?「說吧,不麻煩的話可以考慮。」

  「不麻煩,替你解決問題罷了。我不懂酒,不過我倒知道好的紅酒一旦開瓶了不喝完放著就走味了,你的酒一定是好酒,我們今天就把它喝完吧。先說好,輸棋的人就得喝一杯,一瓶而已,很快就喝完啦。不用擔心,我酒品很好,絕不會發酒瘋,至於你,我應該不用擔心你吧?」

  對於她沒來由的自信口吻,他瞬間有啼笑皆非之感,斬釘截鐵道:「不用。」他飲酒素來節制,即使難得過量也只是靜靜安睡,未曾失控。他本想說,兩人簡單對飲即可,何用花時間下棋?且還是下這種他擱罝多年未碰的棋類。重點是,她不見得會贏啊!話到嘴邊還是吞下,他有心理準備待會替她擔上幾杯,多餘的話不必多言。

  範柔懷裡揣著木盒,笑道:「我超喜歡你的沙發,我們移師到客廳去好嗎?」

  

  當範柔將木盒子打開,取出裡面真正的折疊式磁性棋盤,左右張開攤平,一股說不上來的熟悉感襲上夏翰青的心頭。

  棋盤使用得有些陳舊脫漆,棋盤邊空白處印製的商標圖是個生存悠久的老牌子;他瞧過這棋盤,玩過這棋盤,甚至擁有過一副,那是小時候他尚未進夏家認祖歸宗前外公買給他的益智棋具,他唯一從生母家帶出的東西。範柔這一副似乎出廠甚久,也不知她從哪另外弄個大小合適的原木盒子珍藏棋盤。匪夷所思,這棋盤當年廉價多產,並不出奇,她自小家境理應不差,哪一點值得她寶貝了?

  她一手托腮,一手專注地擺棋,收起了平常嘻哈的模樣,凝眸緊盯著棋盤,頗當一回事地思索著棋路。

  這倒新鮮,以她坐不住的性子竟培養出這般靜態嗜好,當年的寺廟師父們應該都會跌破眼鏡吧。

  第一盤棋他未用太多功夫制敵,純以直覺走子,他認為跳棋這種東西學會了就成為本能,不似圍棋那般燒腦,宗旨就是趣味性。他輕鬆地開局,出動棋子,安排棋路,順暢走子,十分鐘後,他很快發現自己──輸了!輸了兩子!

  兩人抬眼相對,她抿嘴淺笑,斟了杯酒遞給他,目光柔亮,像是預料中事,眉宇全無得意之色。

  他依約飲下酒液,沒說什麼,繼續第二盤。這次他開局稍琢磨,出動棋子更周全,至少兩人布下的子力局面相當,未失先機。但到了中盤戰,她不停發動攻勢,將他布的棋路一一堵得水泄不通,幾乎有半數未能直接歸營,挨擠在大門口。她卻以大繞遠路有驚無險地達陣。這次時間下得久些,她依然贏了,贏了三子。

  他有些不可置信,但慣于不動聲色,自行倒了酒一仰而盡,再凝神看了看她,尋找她顧盼間是否流露端倪,她噙著笑不發一語,像沒什麼大不了。但大老遠揣著棋盤來不會純為了怡情悅性,她想表達什麼?

  進入第三盤,有了兩次暖身經驗,這次他攻防皆備,不再輕敵,開始斷其後路,阻其佈局。她移子變得些微吃力,走慢一些,中間膠著了一會,最終還是驚險贏棋,巧贏他一步。

  他臉上浮起不明疑惑。不過是孩子的玩意兒,他幼時便懂得玩,何難之有?但畢竟是輸了,且連續輸了,無言以對。

  範柔在喉嚨裡咕噥:「你退步了喔。」接著起身,「我上洗手間。」

  經過他身邊,他遽然抓住她的手,「妳說什麼?」

  「我上洗手間啊。」她重述一次,手掌被他無心掣住,她沒抽走,反而順勢握住。不請自來的甜頭她當然不拒絕,尤其來自道貌岸然的夏翰青可不容易。

  「前一句,妳說我退步了?」這語意有蹊蹺,過去她曾經和他對棋過?

  「我沒說什麼,你聽錯了。」她表情自然地否認。

  他松了手,讓她走開。

  注意力回到棋盤,夏翰青不禁尋思,或許是酒意使然,他疏漏了一些死角,才讓她有機可乘,是酒意吧?和他的棋技無關。紅酒的後勁來得慢,他腦袋已有微醺,渾身懶洋洋,如何集中心志?

  返回座位,她忽然自行倒了杯酒喝起來,他不解問:「不是說輸了才能喝,妳這是做什麼?」

  「陪你喝,免得你輸了不服氣,認為是酒削弱了你的戰鬥力。」

  「……」他愣住,有股被洞穿心思的窘熱自耳根漫出。「用不著。不過是消遣,有什麼好不服氣的?」

  「好。」她十分乾脆地放下酒杯,「那我們繼續玩吧。」

  繼續玩下去,自然是繼續輸下去。他的思考逐漸遲滯,走子似太空漫步一樣不太真切,輸了幾子已無心計較,想贏的企圖亦隨之減弱。

  酒瓶喝到即將見底,他換了個舒愜姿勢斜倚在沙發扶手,直覺撚起一顆棋子,順路跳棋,竟一路歸營無礙,正驚喜中,棋子卻被範柔移回原處,她一臉笑,「你累了嗎?那是我的棋子耶!」

  他恍然大悟,難得地輕鬆笑起來,暫且就讓她贏吧!他的人生,凡事都處在較勁的天平上,明裡暗裡都想贏,快意卻很難持久,這一刻,他願意釋放堅持,讓久違的自在滲進肉身與腦海。

  寧謐中,耳畔只有落子的輕微聲響,鼻端除了酒氣,還有範柔身上隱隱散發的獨特氣息,縈繞不絕。意想不到地,他感到鬆弛又安心,這瓶酒真神奇,卸載了所有的防備心和尖銳的思考,讓他感到由衷的愉悅。

  眼前那張托在手掌中的小圓臉亦不知不覺起了變化,變得嬌俏明媚起來;以前怎麼從來不覺得范柔有引人之處呢?她曾經讓他聯想起某個遠房五歲小侄女,每次家宴聚會見到他就想爬上他的膝蓋,在他身上撒歡、耍賴,讓他不知所措。幾次之後他便巧妙閃避,絕不輕易坐下,但那孩子頭上似裝設有奇異的雷達,總能找著他,不屈不撓抱著他的長腿往上攀爬。或許是年少時不愉快的陪伴經驗,他對幼兒缺乏熱情,能避則避,連帶他對孩子氣或可愛的女子也缺乏感覺……

  他閤上眼,決定稍微閉目養神一下,一下即可,然後再接再厲,贏她一盤,讓她甘拜下風,不過是跳棋……

  范柔坐在夏翰青正前方,安靜等待了十分鐘,也觀察了十分鐘。

  他一手支頤,眼睫密垂,面龐浮起澹澹的紅暈,就這樣靠著沙發悄然睡去。這個男人無時無刻都在克制著自己嗎?連睡相都中規中矩,做梗圖都不夠格。

  她拿起手機,不客氣地拍下幾張,再走到他面前,小心拿開他左手握著的已空的酒杯,安放在桌上。

  半彎腰,她覷了他一眼,再一眼,忍不住在他膝前蹲下,瞠目看個仔細。這叫秀色可餐嗎?真是百看不厭,千遍不倦,不知何時起她變得像無法戒斷的癮君子了。她想起夏蘿青的疑惑──「我哥有什麼好的?」

  想了不止一次,沒什麼妙不可言之處,就是深得我心,和她愛吃芒果青的癖好一樣,缺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鬼迷心竅啊!鬼迷心竅到她簡直似被下了蠱,逾矩亦不悔,造業亦甘願……

  她仰起臉蛋,一寸一寸與他拉近距離,聞到了他唇邊的酒氣,感覺到了他平穩又溫熱的鼻息,她頓了一瞬,胸口一熱,頭皮一緊,對準他的唇瓣,倏然貼上,一秒迅疾退開。

  受此突襲,他仍文風不動,姿態如一,顯然進入了酣眠狀態。

  她心驚膽跳,深呼吸定定神。不對,她剛才太過緊張,連他的滋味都來不及嘗,只有溫涼的觸感,日後回味起來豈非空白一片?

  「失禮了,你就當──被蚊子叮了一口,大吉大利!萬事如意!」她悄聲祝禱,壯起膽子,再送上一吻。

  這次決心停留稍久,怕驚醒他,唇瓣僅單純相貼,屏氣凝息,不敢有丁點躁動;即使如此,已足以令她滿腔激動,暈眩感隨之席捲她的思緒,無法確知秒數。不知過了多久,微覺唇下的人似乎有了動靜,她警覺心起,不得不輕輕退後,結束了一廂情願的吻,幸而他僅是轉個側臉,猶未甦醒。

  她抿了抿嘴,把他的味道抿進嘴裡,再看了眼渾然不覺已被奪吻的男人,唇角逸出笑意。她湊近他耳畔,輕聲細語:「不記得也沒關係,未來比過去重要;但未來,你的未來,可以給我一點空間嗎……」忽覺自己在耍蠢,她止了聲,回頭收起棋盤放進背包,走到玄關,穿上鞋,悄悄掩門離開。
  
  不告而取謂之偷,她不折不扣是個小偷,犯桉後無法若無其事的小偷。

  明明苦主絲毫未察自己損失了什麼,但只要來自夏翰青的一道眼光、一抹神色、一句話,彷彿都別具意涵,充滿暗示,令範柔頭幾天皆處在不為人知的忐忑狀態。

  最好的掩飾方法就是無事笑嘻嘻,不管小林一干人說了再不稱頭的笑話也無比捧場,可笑到後來似乎顯出幾分傻相,所幸她的形象和愛笑分不開,倒也不招人起疑。就是剛才那一次,那一次夏翰青無預警從後靠近她,她不經意瞄到,徹底大驚,往旁一躍,誇張的反應讓走進辦公室的陳祕書跟著嚇一跳,手裡的卷宗掉了一地。

  「妳這是幹什麼?我有這麼嚇人嗎?」他狐疑地掃視她的臉,「叫了妳兩遍都沒反應,魂飛到哪兒去了?」

  「沒、沒啊!」她用力笑出弦月嘴,「我最近有點怕鬼,大概鬼電影看多了,一點風吹草動就可以嚇到我,總經理別介意。」

  他低哼一聲,語氣微帶譏誚,「我是不介意,我只擔心妳把自己嚇死,到時候我含冤莫白,不知道該怎麼跟別人解釋妳只有那麼一點鼠膽。」

  糟糕了。她暗暗發怵,這些話怎麼聽都像在含沙射影。

  腳邊撿拾檔的陳祕書抖動的肩膀十分明顯,範柔努力乾笑,「是啊!我也是最近才發現自己膽子小。」

  「那就別做自己應付不了的事。」他閒散一句。

  完蛋了。她心頭一聲咯噔,越聽越覺得他根本在諷喻吧!

  「總經理找我有事?」第一次不敢直盯他的眼,她視線落在他的喉結上。

  「待會送我到一個地方,妳就可以下班了。」他澹澹吩咐,附加意味不明的一眼。

  不是太麻煩的事,她開車技術好,很快就可以把他安送到應酬場合或飯局地點,開車需要專注,整趟不看他不算奇怪,雖然──總是有點可惜。

  傍晚華燈初上,兩人同處一個車廂空間,夏翰青其實依然故我,他沉靜又忙碌,視線幾乎落在手邊的檔或手機訊息上,沒有半分和範柔閒聊的心思,這時刻她又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力,他正常得很呐!是她多心了,偷吻事件天知、地知、她知,再無人知。

  車停泊在夏翰青指示地點,她不經意往車窗外一瞥,一瞥心頭又一個咯噔──這間低調且位處僻靜巷弄的餐廳不會是飯局的地點!擔任他助理這些日子以來,她從陳祕書那裡摸熟了他的習性,商務上的應酬不是安排在私人招待所就是在可容納多人密談的餐廳包廂,偶爾應對方要求也涉足附帶春色的酒廊,絕不會在此類獨具風格的場所洽談生意。這裡周圍綠樹成蔭,花團錦簇,遠離城市的喧囂,樓面設計異國風情十足,進出的客層似乎較為年輕化,什麼樣的商務物件會有這番閒情選擇此處會面?

  她默不作聲,靜聽他接了通電話,「是,我也剛到,在門口,妳稍等一下。」

  範柔下意識朝餐廳門口望去,一名陌生鬈髮女子端立在門前,擎舉著手機說話,正望向此處。女子一身都會粉領裝扮,時髦俐落,遠看年輕秀麗,笑意盈盈。

  夏翰青打開車門下了車,繞過車頭,朝女子揮手走過去,範柔趕緊探出車窗,對著他的背影脫口而出:「我晚點來接你回家。」

  「嗯?」夏翰青偏頭望,有些意外,遲疑片刻道:「不用了,我可以叫車。」

  「反正我晚上沒事,可以來接你。」她希望自己說謊的模樣很自然,順便打趣:「請我做事是很物超所值的。」

  「我不是這種老闆,妳下班吧。」他微眯眼,出現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待會一定會喝酒,喝盡興了就會醉,萬一計程車繞路亂走你也不會知道。就這樣說好了,九點在這裡接你。」她臉縮回車廂,不等他答應,踩下油門疾馳離去。

  心跳如擂鼓,一路到舞蹈中心。九點鐘,她擅自壓縮了他晚餐的時間,也將讓自己疲於奔命,這謊撒得驚險,她這是做什麼?

  她匆匆啃了個三明治,趕上六點半的課,一小時候熱汗奔流。她隨意擦了汗,走到辦公室稍作歇息,在門口撞見了小蜜。多日不見,小蜜略顯疲態,身上還是俐落的上班套裝,只是一日忙碌下來,髮型有點塌,妝掉了五分。

  「哈囉,來找宙斯啊?」範柔明知故問。

  「唉。」小蜜隨口應和,走到宙斯座位坐下來,皮包扔在桌上,歎了口氣,「正確地說,是他找我。妳看我忙成這樣,哪能抽空來?但他今天不知道吃錯什麼藥,放話說我再不來他就要殺到我公司去,所以妳現在看到我了。」

  「噢──」範柔跟著坐下,「他再半小時就下課了。」

  「……」小蜜沒說話,一手拄著額角,美麗的臉蛋透著的不再是幹練,而是憂傷和茫然。

  範柔想起了小蜜手機裡那些簡訊對白,一口氣喝光手裡的半瓶礦泉水,沉吟一會後道:「你們認識這麼多年了,為彼此抽一點空說話也是應該的,而且有些話,早說比晚說好。」

  「……」小蜜抬眼注視她,眼裡淨是詫異,「他跟妳說了什麼?」

  「沒什麼,就是成天有點緊張兮兮,脾氣壞了點。」

  「他不信任我。」小蜜又歎口氣。「最近老是無理取鬧。」

  「沒辦法,誰讓妳這麼美又能幹,要我也把妳當寶每天供著。」她咧嘴笑。

  小蜜被逗笑了兩聲,隨即斂色,幽幽道:「小柔,事情不是妳想的這麼簡單,有些事不會永遠如當初一般,人會變化,感覺也會變,目標也會變,我希望他能理解,就算步調不能一致,至少兩人方向一樣,讓我感覺並不孤單……」

  「妳說的話很好懂啊。」範柔笑,「我來白話文一下──當初讓妳著迷的人,後來見多識廣了,好感慢慢走味了;當初只想平安地領到薪水和年終,後來發想自己其實有本領佔公司一席之地,何不乘勝追擊?當初只要情人哄著護著,後來希望兩人能在各方面旗鼓相當,最好比自己更勝一籌……我都聽懂了啊,宙斯一定也聽得懂,他只是需要妳說得白話一點。」

  「小柔……」小蜜不自然地挪了一下坐姿,迷惑問:「誰告訴妳這些的?」

  這就不好說了。她不是瞎子聾子,她自小在家族裡看的聽的,她在姐妹淘裡看的聽的,她進公司這段期間看的聽的,總之,看到聽到後來,她自己差點對人生都有些氣餒起來了。幸好她生性樂觀,幸好她懂得排遣心情,幸好她認為──凡事值得一試,試了不管結果如願與否,至少沒有遺憾。

  「我覺得啊,人怎能完全不變呢?時間總會讓人改變,兩人之間不變是運氣,變了是自然,一起往同個方向變是最好,但通常……自覺變的那個總會有莫名罪惡感。小蜜,妳不把話說清楚,是因為還把他放心上,怕他不好受吧?但妳若真顧念情分,就該把感覺一點一滴透露給他明白,他應該有資格知道的不是嗎?他若理解了,還能與妳同行,不是就沒疙瘩了?他若不接受,短痛也好過長痛啊。再說,我相信宙斯沒妳想的脆弱,可妳遮著掩著,他就更無所適從了;我看他脾氣越來越像獅子,動不動吼起來,他不敢吼妳,身邊的人就遭殃,妳行行好吧,讓他好過也讓我們好過。」她鼓起勇氣說出疑竇:「還是妳希望……:就讓宙斯不明不白地破壞一切,妳好有勇氣離開他?」

  「……」小蜜黯然失色,垂眼不語,範柔一邊揩著頭頸的汗,一邊緊盯著小蜜,直到小蜜眉頭松解了,表情柔和了,露出一抹澹澹釋懷的笑意,對範柔道:「妳覺得我自私,對嗎?」

  「沒辦法啊,不是每個人都夠勇敢。」

  「換作是妳呢?」

  「我?」範柔指著自己,「別逗了,我哪來的魅力同時讓兩個男人著迷自己?」

  話一出,小蜜面色微變,範柔一陣說溜嘴的尷尬。

  這不明指著小蜜有了第三者?她這局外人都這麼想了,宙斯還會例外嗎?

  「我去趕下一堂課了,妳再等等他吧。」還是溜之大吉為妙。

  「小柔──」剛起步,小蜜喚住她,「妳還要在他身邊待多久?」

  「唔?」她不解地回頭。

  「夏翰青啊!妳大費周章去做那個無聊的助理不就為了他?」

  「……」她著實嚇住,看來宙斯真的對情人毫無保留啊。

  「別緊張,我不會問妳是怎麼看上他的,感情這事本來就沒什麼道理,不過,我還是得提醒妳……」小蜜頓了一下,像在尋思恰當說詞,「就我和他在生意上交手的經驗,夏翰青是個典型的家業至上的男人,不是什麼浪漫的人,他若有婚姻考量,不會只基於個人喜好,他事事都有盤算的。應該這麼說,夏家都會一併盤算的,包括他的擇偶。」

  「──他透露給妳的?」

  「當然不,他可沒有交淺言深的習慣,他酒喝再多,話題怎麼也不會繞到自己身上去。我是風聞的,那個夏太太,什麼都會打點好,包括子女的婚姻。」

  「……」範柔沉默了一下,想起剛才站在餐廳前的那名女子,或許就是夏太太安排的物件吧?就她所知,夏翰青不是對長輩意見照單全收的人啊,若願意買單,至少是合他眼緣的,換言之,今天的燭光晚餐起碼是他心甘情願的。

  「妳若只是好玩便罷,妳若是認真,就得好好考慮了,從各方面考慮,妳成為贏家的機率有多高呢?」小蜜語帶深意。

  「……」機率?她倒沒想過,她只知道努力,努力接近他,讓他眼中逐漸納進她,她才只忙一半呢,就殺出程咬金了?不是普通的累人啊!她籲出一口長氣,揮手道:「謝謝妳提醒我,我會好好想想的。」

  此刻其實沒時間好好想,只能埋頭做下去了,她得把課上完,再兼程趕過去接人。但接人?她不由分說替他下了決定,他根本可以自行返家或者續攤轉移陣地的,也許她就這麼撲個空,白忙一場……

  汗水淋漓中上完課,未及休息,她匆匆驅車趕赴餐廳。

  九點整,一分不差。她下了車,沖進餐廳,直奔櫃檯,詢問服務員:「請問有位訂位的夏先生買單了嗎?」

  「我在這裡。」熟悉的聲嗓在背後涼涼地響起,她驚喜回首,杵在眼前的不正是夏翰青麼?他真的在等她?他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了?

  她朝他四周張望。沒人,他的晚餐對象呢?

  「走吧,我等了妳半小時了。」他旋身便朝外走。

  「半小時?」換句話說,八點半便結束了?兩個半小時的約會,這算圓滿成功嗎?「這麼快?餐點不好吃嗎?這樣聊得夠盡興嗎?」她跟在後頭迭聲問著。

  夏翰青一語不發,面無表情,待兩人車上坐定,他轉向她,「妳對我晚餐進行得如何很好奇嗎?」

  「……」她登時結舌。

  他按開車燈,仔細審看了她一回,輕扯嘴角笑道:「妳一身汗味,剛跳完舞吧?既然忙,何必費事回頭載我?」

  車燈再昏暗,也掩不住她爆紅的面頰,她啟動引擎發車,轉動方向盤,朝巷口賓士,「我敬業嘛!」一脫口,赫然發現自己嗓子竟有些走調。

  夏翰青輕哼一聲,「要說別人我還相信,妳呢,絕不會做多餘的事,尤其這種無聊的差事。」

  她按捺下震驚,清了清乾澀的喉頭道:「那是你對我不夠瞭解。」

  「是不瞭解,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妳什麼時候才要坦承我們從前早就認識?」

  她急踩煞車,兩人在猛然前傾的動作中愕然相望。

  「需要這麼激動嗎?」他斥責道,「這可是馬路!」

  「你……」她抖著下顎。

  「是,我全都想起來了,真辛苦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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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永遠的韶光

  那段相識的時光,範柔真有如此渴望夏翰青永志不忘嗎?

  答桉是矛盾的,她希望他記起,又但願他遺忘。

  那年她剛過十六歲,未滿十七;那時節春寒未盡,暖風未臨;那一天她蹺了第四節 國文課,伺機泡了碗速食麵填腹,躲在外掃區域的老榕下享受偷來的恬靜。

  她記得饑腸轆轆稍微好轉的感覺,空氣中散播著草葉初萌的清香,圍牆外被隔絕的車聲喧擾;她記得打了一個小盹後驚醒,看看手錶課快要結束,準備起身返回學校餐廳再大快朵頤正式的午餐。

  她沿著花圃小徑轉至教學大樓後方人煙稀少的長廊,避開教職員辦公室朝圖書館方向前行,經過公佈欄,她望見前方一道男性身影,獨行在走廊上。

  不必打照面,範柔就能確知男子是陌生客,不屬於校園。他脊梁挺直,身形頎長,步履慎重卻時而停步,左顧右盼,顯然心有遲疑。男子應該是初來乍到。這座私校幅員不小,規劃卻不夠簡單明瞭,初來容易繞路走偏。

  出於心血來潮,她信步跟在他後頭好一會兒,只見他極為認真打量校園每一處環節和景物,偶爾瞥一眼腕錶,似很在意時間,走到長廊盡頭,他似乎察覺了後方緊跟不捨的腳步聲,終於轉過身和範柔面對面。

  第一眼看見那張臉,範柔眩惑了數秒。陽光盈滿的廊道上,男子清秀雅氣的臉龐一覽無遺,在望見她的刹那,似漣漪般從他的嘴角慢慢盪開了一朵笑容,那笑容和煦如陽,沖澹了原本眼底的涼漠,雖稍縱即逝,她捕捉到了他原有的冰涼眼神,但他笑容太搶眼,瞬間鐫刻在她記憶裡。

  男子太年輕,她猜不過二十許,不會是新來的教職員,況且他的穿著也不像。他穿著一襲扣領雪白襯衫,袖口輕鬆挽至肘部,下著合身卡其長褲,一雙茶色牛津鞋,模樣簡單不花稍,適切地烘托出他爾雅的氣質,範柔從他的一派從容和衣物的細節判斷出男子有著良好的教養。

  男子露出一口漂亮的皓齒,和氣問她:「這位同學,請問妳知道教務處怎麼走嗎?我剛才好像轉錯了方向。」

  範柔呆了一下,陌生男子流露的溫雅有禮和她粗魯不文的哥哥簡直有如天壤之別。她用力點頭,「知道,我帶你去。」

  她和男子併行著,男子身上清洌怡人的氣味隱隱在空氣間傳送著,一股莫名的快樂湧上心頭。她不是個害羞的少女,邊走邊問:「先生是新來的社團老師?」只有外聘的社團老師才如此年輕。

  「不是。」男子輕笑。

  「那是體育老師?」她從他良好的身形判定。

  「也不是。」

  「那──」她側過臉大膽端詳他,不會吧?「新來的警衛?」學校的警衛向來只啟用年輕男性。

  男子縱笑了兩聲,聲音清朗悅耳。「當然不是。」大概怕她越猜越離譜,男子自動揭露,「我是學生家長,來找教務主任聊一聊。」

  「噢──」這答桉只令她驚異。家長?他的年紀能擔任哪種家長?

  「這所學校果真不小。」男子有她帶領,更加放心地引頸覽勝,然後中途冒了句評語,「但收這種費用也太過了一點,可見人當了父母就等著當冤大頭。」

  範柔心一驚,他這話指的是誰?他那口氣冷澹老成,和他的外表不甚相符。

  「先生沒來過學校嗎?」都下學期了,既是家長,怎可能從未造訪過?

  「去年我人還在國外,來不及陪著入學,所以現在才來看看。」男子解釋。

  「噢──先生可以告訴我代表誰的家長嗎?搞不好我認識喔。」她試著打探。

  「當然可以。高一的夏蘿青。」

  「小蘿?」

  兩人四目相交,男子再度露出溫和的笑容,這次多添了點欣悅,他停步面向她,朝她有禮地遞出手,「妳好,我是夏蘿青的大哥,請多關照我們家小蘿。」

  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他散發暖意的長指,那指頭像富含磁力,緩緩將電流輸送到她指尖,直達心窩,鼓動心跳,範柔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臉紅的滋味。

  「這位同學,方便告訴我妳的名字嗎?」夏翰青有禮地問。

  「噢,她們都叫我黑兔妹,你也可以這樣叫我。」基於少女某種莫名的心理,她當時覺得這個綽號比起範柔二字名副其實多了。

  這名年輕男子聽了一怔,晃動的眼神似在納悶綽號和她的相關性。

  範柔乍然一笑,這一咧嘴,男子意會了什麼,也跟著笑了。

  當時的範柔,還保有兩顆明顯的兔門牙,長年在鄉下曬出的一身黑黝黝皮膚也尚未轉白,頂著一頭韓式美男短髮,習慣穿褲裝,怎麼看都和美麗溫柔絕緣。

  

  後來範柔才知道,夏翰青少說了另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高二的夏丹青。但也不算說錯,日後,他的確只為同母所出的夏蘿青而來。

  他想方設法把與夏家格格不入的小妹轉學至夏家認可的私立女校,那時候,範柔第一次見識到,作為兄長,他是如何全心全意地照拂妹妹,而和手足向來水火不容的她,又是多麼欣羡同班同學夏蘿青;這份欣羡,慢慢地轉化,繼而生出一種想望──如果能夠擁有這份溫柔,如果能夠……她願意和夏蘿青交換兄長!

  進高中前,一直在外公家過著與兄長截然不同生活的夏蘿青卻不作此想。沒有人知道夏蘿青十六歲前過著怎樣的生活,讓她變成一座移動的小彈藥庫,內裡埋藏著不為人知的火藥,一顆脆弱的自尊心像輕易被引燃的火信,走到哪炸到哪,不僅和夏家一家扞格,在學校亦沉默寡言,不擅與人交。

  私校學生多半來自富貴家庭,再不濟父母也是專業人才或高級主管,嚴格說來夏蘿青兩邊都不到頭,她屬於半吊子出身,沒在夏家生活過一天,卻又是名義上夏家的子女,言行舉止和其他女學生有著顯著的差異,縱使不說話,排擠自然形成,使得夏蘿青臉上益發有抹揮之不去的陰霾。

  范柔出生于健全的家庭,母親雖然在她上中學那年早逝,但她自小不愁吃穿,父親疼愛她,沒再二度續弦,堅持找了親族女性長輩照料她的生活。她對家族營生沒概念,只知道從小家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父親很少有清閒的時候。範柔自幼乏人嚴格管束,野性天成,母親去世後更難被教條拘束,和同父異母的大哥范剛之間的衝突越演越烈。她在學校惹出的小麻煩雖不斷,但聰穎的她功課良好,體育競賽頻拿大獎,師長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予計較;可家中範剛血氣方剛,睚眥必報,沒輕饒過妹妹,兩人不是拳腳相向就是朝對方的寶貝搞破壞;範柔身手再好也敵不過范剛人高馬大的蠻勁,總是鼻青臉腫地上學。

  她的鄉下生活結束在一次大破壞之後──她炸了她大哥的房間。

  當然不是用上真的炸藥。鄰居小孩弄了一串過年玩剩的鞭炮給範柔,她靈機一動,埋在他哥的玩具堆裡,鞭炮威力不算大,引發的火勢卻很驚人,雖及早被大人發現緊急撲滅,她哥半個房間已呈現漆黑焦燎,明顯毀了。

  這樁禍事震撼了長年姑息兒女爭端的父親,她父親首次對女兒大怒,下手將她暴打了一頓,沒過問她的意見,託了關係,直接把她送到北部這所嚴格的女校住讀,徹底隔離了兩兄妹,免得哪天回到家整座屋樓被其中一個孩子夷為平地。

  範柔無畏年少離家,炸了她哥的房間是衝動所至,她並非無悔意,但父親連親送她上臺北也不願意倒是傷了她的女兒心。

  她無畏學校管束,規矩再嚴格她都鑽得了縫,偷得了閑,找得到樂趣。她覺得學校女生多半做作又小家子氣,根本不大理會,行事依舊大而化之。她沒有想過的是人言,一所成分單純的女校,竟可以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流言,源頭何處無從查考,流言似細沙,慢慢從各處縫隙洩露,流向她的耳根,把範柔推向群體邊沿,莫名地成了一座孤島。

  流言斷斷續續,內容指涉她家族生意成分不單純,她父親以沙石業致富,染指黑道,來往白道,經營偏門行業,濫炒地皮成為土豪。她再無知也懂得那些形容詞絕非正面。

  放假回家時她在餐桌上直問了父親:「爸,你是採沙石的流氓嗎?」

  她父親一聽,霎時橫眉豎目,厚掌往桌面一拍,一隻煎白鯧瞬間跳出盤子,滑到她面前。她父親聲若洪鐘痛駡:「貢蝦米肖話啦!汝差一點點把阿剛房間炸掉,我攏無貢汝是恐怖分子,今日汝敢貢汝爸系流氓?嗄?」

  嚇了老大一跳的範柔不敢再吭一句,默默返回學校。

  漸漸地她才明白,學校同學們暗地較勁的已非財力,還有社會名聲。范柔的家族缺乏好名聲,空有財力無法為她獲得尊重,雖然她實在不明白流言是如何產生的,好像兜頭被蓋了印章就真的是流氓的女兒了。

  兩個被邊緣化的女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尤其夏蘿青下學期開始住校以後,兩人更形親近,相濡以沫。她們性格並不相近,但同樣倔強,彼此理解,無視被周圍冷待和刻意疏離的事實,過著相互支援的校園生活。

  在那近似嚴冬蒼白枯燥無味的高中生活裡,夏翰青的出現像金黃色的暖陽照射進霧靄中的一束日暉,閃耀著動人的光彩。

  動人,僅針對範柔而言;煩人,卻是夏蘿青的感覺。

  源於不足為外人道的因素,夏翰青極為勤快地到學校探望妹妹,每次大約花上一個多小時,通常安排在下午最後一堂自習課時間。

  「你們有話不能週末回家再說嗎?」范柔一頭霧水,真奇怪的一對兄妹。

  「我哥應酬回來經常很晚了,見不著我,他們夏家人通常也沒空和我說話,我哥有事就直接來學校見我。」夏蘿青簡短的解釋。

  「他們夏家人」是夏蘿青口中奇特的家人代稱,分明把自己排除在夏家之外。許久以後范柔方知原委,夏蘿青和夏家長輩並無血緣關係,但那時候,十六歲的夏蘿青以最直接的情緒面對名義上的家人,絲毫沒有轉圜餘地。

  「妳哥還在等妳,妳還不去?」

  夏蘿青背轉身噘起了嘴,裝作沒聽見。

  「怎麼啦?妳哥來看妳還不好?」

  「……」還是不作聲。

  「妳多幸運啊,我哥看到我只想踹我。」

  「不去,他老對我說教。」原來是怕囉嗦。

  「我看他帶了好吃的耶,去吧、去吧!」範柔催促著。

  「妳想吃就替我去拿吧,就說我被罰補考不能分身。」

  一開始夏蘿青還會乖乖去會面,到後來百般推託不肯聽勸,范柔順理成章成了傳信使者。

  兩次以後,範柔終於知道夏蘿青不肯會面的真正原因了。因為,因為──夏翰青根本在對妹妹傳道授業解惑啊!

  

  在范柔青春少艾的認知裡,夏翰青這個男人簡直是個稀有的品種。

  在她步行去見他的那小段路程裡,她渾身似只快樂的鳥,一路雀躍到終點。

  二十四歲的夏翰青和多數年輕人不同,心情很少寫在臉上,泰半心思全收斂在溫文不彰的表情下,即使出現在面前的人兒有一半機率並非企盼的妹妹,也不輕易流露出慍怒或失望之色,像是頗能理解少女心的不可捉摸,他平心靜氣地接受夏蘿青的彆扭表現,之後,再另闢蹊徑達到他的目的。

  夏翰青從不贈與妹妹少女希冀的東西,他認為大量閱讀是學習的基礎,因此見面只帶精心挑選過的書籍來,範圍幾乎是中外名著或科普書讓妹妹攜回閱讀,接著再詢問她校園生活和功課問題。如果會面內容僅止于此,夏蘿青還能應付自如,不致於退避三舍;但真相其實是──「一本書不管厚薄必須在五天內讀完,讀完必須寫上至少一千字心得。如果是中文書還好,總是謅得出來,要是英文小說我頭就大了,我連湊個五百字都有困難啊。重點是他還會當場批改糾正,要是僥倖過關便罷,要是沒讓他滿意就退回重寫,下次就累積成兩篇了。這還沒完,時間夠的話他要檢查週考成績,進步是應該,如果退步,週末就別想出門了。妳以為我哥現在才這麼奇葩?他大學在國外念書時暑假回來也是這麼幹的,我心很累的。」

  範柔聽得新奇萬分,「唔,挺有挑戰性的。如果妳直接拒絕呢?」

  夏蘿青沮喪地看了她一眼,「我沒試過,我哥那個人──妳會覺得少惹他為妙!」

  少女閱人有限,一個文質彬彬的男生如何令人生畏?

  好奇心整個被勾動,夏蘿青找藉口不現身的次數裡,範柔當仁不讓,前去代替傳達訊息。圖書館閱覽室旁隔出的小會客室,就是他們見面的地方。

  那段不長不短的時光裡,範柔總是雙手托腮,隔張長桌凝望散發著清新氣息的夏翰青,那是一種努力將眼前畫面盡收眼底的凝望,那畫面在範柔的記憶裡彷彿覆上一層幻美的濛光。低首垂眸審閱手上紙張的男人安靜而優雅,柔和的面龐沒有一絲牽動,只有睫毛不時在流覽時眨動著,握筆的長指在白紙黑字上圈改著,在空白處留下成熟端秀的字體。

  夏翰青從不叫她黑兔妹,對她本名似乎也沒興趣知曉,從未認真詢問過。他隨口喚她小兔,兩個簡單的字透著趣致並去除了原先綽號的貶義,他經常在對她說上一番道理後話尾加上那麼一句:「小兔同學,妳說對嗎?」

  她忙不迭點頭。每次審閱完千字心得,他會將原書重點更精闢地講解給範柔聽,然後再三確認:「聽得懂嗎?轉述給小蘿聽會有困難嗎?」溫和的聲調像夏夜時拂面的一縷縷沁心涼風,她只盼再來一點、再來一點。

  她通常會回報一個OK手勢,接著他會問:「小蘿在班上怎麼樣?有沒有任何問題?都告訴我無妨。」

  當然不能照實說,她會把事先編撰好的答桉奉上:「還可以,就是班上女生討厭了一點,不過反正到哪裡都有討厭的同學,所以也算不上問題。」

  他聽了但笑不語,有一次他忖思片刻,似有感而發道:「小蘿要是像妳一樣就好了,我可以少操點心。」

  「我有什麼好的?」她暗自訝異。

  「像妳一樣時時開心著,不糾結。」

  耳根立即漫熱,他不知道她是見了他才心花朵朵開的啊!

  有人分擔見面壓力,夏蘿青許是鬆懈了,有一次完全忘了欠交一篇心得,上午才驚覺,下午約定的見面時間在即,偏偏當天社團得團練,沒有空堂可以補寫。想了想,夏蘿青準備做縮頭龜,對範柔道:「沒辦法,麻煩妳轉告我哥我就是忘了,隨他怎麼罰吧。」

  範柔一聽,這可不妙,被罰事小,兩手空空前去不等於提前結束會面?夏翰青可不像沒事瞎聊的男人,尤其物件是一名其貌不揚的小女生,她懷疑若卸下和夏蘿青是死黨的這層關係,夏翰青不會為她多停留五分鐘。

  電光石火間她下了決定,「我來寫。」

  「啊?」夏蘿青傻眼,不明白範柔兩肋插刀的衝動源自哪根筋不對。

  「那本書我以前看過,掰一篇心得出來很簡單。」她說。

  「……」夏蘿青表情古怪,咬著下唇猶疑不決。「這樣不好吧?」

  「就這樣。反正都是從電腦教室的列印機印出來的,他也搞不清楚是誰寫的。」

  自告奮勇的範柔花了一堂課時間埋頭苦寫,甚至超寫了二百字。

  時間一到,她興高采烈地趕至會客地點,歡天喜地地奉上成果,附加解釋:「小蘿這堂要團練,沒辦法親自來。」

  夏蘿青的缺席已成常態,夏翰青傾著臉若有所思,「小蘿經常這樣麻煩妳不對,下次她若不能來,妳就別替她來了。這週末我就不應酬了,她也不必出門,我親自和她面對面討論也行。」他面不改色,口氣溫和,語意卻滲出了一點寒氣。

  「呃……不麻煩、不麻煩!」她連忙搖手,「我聽了也受益良多啊,最近我都感覺自己比以前有料多了。」

  美目澹掃她一眼,薄唇很快噙起了客氣的笑,「小蘿有妳這位朋友很幸運。」

  「哪裡,我也很高興認識她。」更加高興夏蘿青有位好兄長。

  他低下頭閱覽起她攜來的心得文章,初時眉頭略擰,似有不解;不久眼色漸變,難掩驚異;到後來面龐僵硬,原有的寧和面容消失。

  他抬眸看她,目現厲色:「她最近是怎麼了?」

  範柔頓時錯愕,「什麼怎麼了?」

  「這文章的邏輯前後矛盾,用字粗淺,語句不通,像是東拼西湊出來的,錯別字也過多,根本是心不在焉的應付之作。小兔同學,妳和她同寢室,她真的沒發生什麼事?」

  範柔有生以來,深刻感受到「丟臉」兩個字具有的重挫力道,她一頭一臉悶燒起來,像快要炸掉的玉米,下一秒就成了爆米花。

  是有這麼差嗎?她知道自己的弱項在文科,不如數理成績斐然,但也就普通了一點,沒那麼頂尖,怎麼經由他嘴裡說出來好似一無是處,根本應該已達重修的低劣程度呢?

  看來,夏蘿青的文科和作文成績在班上居前段是扎扎實實訓練出來的,有這種哥哥,要不好也難!可惡!至少她數理強上夏蘿青一大截好嗎!但在此當口,也只有吞忍一途,畢竟文章是她自己眼巴巴獻醜的,她得熬過這一關。

  「大概團練太累了,最近合唱比賽要到了,指導老師很嚴格,小蘿連寫其它作業也沒時間。」她隨口搪塞了理由。「大哥如果要送吃的給小蘿,最近送養聲潤喉的飲料比較好。」

  夏翰青不再作聲,垂眼沉思起來,此時,他秀致的五官又籠上一層溫文之氣,方才乍現的峻色消失了。

  這一刻,範柔忽然領略了夏蘿青所謂少惹她哥為妙的意思了。

  這個男人無事時溫文儒雅,揚唇一笑有如晨曦,說話不慍不火,措辭有禮,每每安靜不語時,整個人像嵌進一幅靜物畫裡,久觀內心也跟著寧謐起來。

  但,但,正因如此,那張波瀾不興的臉一旦生出情緒,即使不到疾言厲色的程度,即使說話仍是不疾不徐,不過就是稍稍風雲變色,也能令人為之凜然。

  範柔懂了,她哥范剛成天張牙舞爪,惡聲惡氣,她可沒怕過他。

  之後她不敢再唐突代筆,倒是常幫催夏蘿青莫忘哥哥交代的功課,夏蘿青煩不勝煩,有時不免起疑,「哎呀妳怎麼倒戈了呢?妳該跟他說我學校功課多到爆啊,他送妳吃的就這麼有用?」夏翰青禮數周到,送吃的來總是一式兩份。

  「我最近常想,妳哥確實是為妳好,這麼忙還抽空來看妳。哪像我哥,到現在不讓我接近他房門一步,只要我回家那天就在門口拉起一條封鎖線,怕我對他不利,哪天他會到學校來看我,大概是大地震把我連學校一起震亡了才有可能吧。」

  「妳那麼欣賞我哥,送妳好了。」夏蘿青反駁不了,睹氣道。

  「那也要他願意啊。」范柔嘻皮笑臉。

  夏蘿青歎口氣,忽然轉移話題,「妳知道嗎?最近放學後的團練被取消了,聽說是有家長投訴老師訓練過當,影響正常課業。妳說誰那麼無聊去投訴這個啊!學校也亂沒原則的,那些家長有錢有勢,隨便對學校指指點點,學校一個屁都不敢放。老師真倒楣,還被校長叫去關切。」

  範柔內心一陣咯噔──不會吧?是巧合吧?就她那幾句無心之言,夏翰青回頭就運作了這件事?

  心底生起了異樣的感覺,那是年少的她無法釐清的感覺,欣賞的物件真實的模樣究竟為何?當時的她對人的瞭解還是扁平的,未諳世事的天真。

  疑問長久擱在心上,沒能問出口。

  因為到下一次,再下一次,她一見到他,她便把不相干的事全給拋諸腦後了。

  回想起來,夏翰青當年對於一個樂此不疲扮演信差的女孩存著什麼樣的看法呢?她自是無從得知。他始終溫柔內斂,對待范柔友善大方,除了關切女孩們的學校生活、學習狀況,隨時說上一段引人入勝的故事鼓勵或引導她們,但絕口不談自己。他們相差多歲,以一個兄長之姿出現的情況而言,的確是沒什麼題外話可說的。

  她和夏翰青之間總是夾著一個無形的夏蘿青,兩人的話題也不脫夏蘿青,那些他讓妹妹閱讀的各種書籍,範柔總早先一步生吞活剝看完再交給夏蘿青,她天真地想,讀過這些書,有了話題,她和夏翰青又更接近了些。

  十六歲女孩簡單的心念裡,所有的快樂都在當下,未來是朦朧的,她擁有的僅是青春,和一切不確定性,不確定誰將一輩子銘刻在她心裡,不確定誰會為她在心裡留下一個特別的位置。

  在那樣單純的相聚裡,夏翰青終究留下了一個足以讓她長久銘記的小轉折。在一次夏蘿青又臨時缺席的替代會面裡,他除了帶來兩個女孩喜歡的甜食,出乎意料地,他另外拿出一樣令範柔耳目一新的小玩意──一副跳棋棋盤。

  一個折疊式磁性棋盤,看得出來不是全新的,有一點年紀的東西了,範柔小時候見鄰居玩過,她幼時好動缺乏耐心,不曾在任何棋種上投注過心力,這時候幼年事物出現在眼前,除了訝異,也感覺到一點趣致,一點懷舊,只不明白他想做什麼。

  夏翰青抬頭朝窗外張看,忽然提議:「這裡面有些悶,外面天氣好,我們到外面去好嗎?」

  她只有點頭答應的分。對她來說,在哪裡聽他說話並沒有什麼分別。

  兩人移師到圖書館後方,只有少數打掃學生會涉足的外掃區域。那裡有一道擋土牆,牆上恣意蔓生的爬藤植物蓬勃瘋長,其中星星點綴著花形脫俗的小紫花,整片望去,成為一道美麗的背景牆。花牆前有一組粗木釘制的長桌長椅,像供休憩,又像被隨意棄置。

  夏翰青拂去桌椅上的落花落葉,隨意就座,接著做了讓她吃驚的動作,他把棋盤張開,細心擺上棋子,噙起笑對她道:「想玩嗎?一起來玩吧,很簡單的。」

  範柔吃驚的不是他竟對跳棋產生興趣,而是他邀請她一同下棋──他們倆第一次做著和夏蘿青無關的事。那天他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他把夏蘿青的功課放一邊並未檢查,也未詢問妹妹的狀況,單純地把心思投注在棋盤上。

  範柔驚喜萬分,雖然她對此類遊戲毫不拿手,但她極樂意奉陪,輸棋也無妨。事實上她的確從頭輸到尾,夏翰青不費吹灰之力贏棋,或許是贏得太無趣,他索性一面下子一面教導她,仔細的程度,幾乎到了傾囊相授的地步。範柔對自己也充滿訝異,居然對此靜態遊戲興致勃勃。

  夏翰青溫和的語調,不皺眉頭的耐心,偶然忍俊不禁的輕笑,像初夏暖風撩繞著她,圍攏著她。她悄悄抬起臉,注視著他,忽然間,感激之情湧塞胸臆,感謝她的父親,感謝夏蘿青,感謝可惡的範剛,因為她的此時此刻……

  鐘響了,一堂課時間結束,夏翰青俐落地收拾起棋盤,將之遞給她,意味不明道:「小蘿始終覺得我對外公家沒有半分留戀,她當時太小,不明白。這棋盤是我外公送我的六歲生日禮物,我後來帶到了夏家,保留到現在。麻煩妳交給小蘿,她想留下就留下,她說過外公不曾留下任何東西給她。」

  這是唯一一次夏翰青向她透露出些微的隱私,為的還是妹妹。

  她記得把棋盤轉交給夏蘿青時,夏蘿青怔了許久,撫著棋盤不發一語。過了兩天,她把棋盤返還給範柔,輕聲道:「既然是外公給他的,就別給我吧,拜託妳下次替我還給他,我不要了。」

  范柔搞不清楚這對兄妹在糾結什麼,她單純的直腸肚也探索不出個結果來。她收下棋盤,倒是從此虔心研究如何下得一手厲害的好棋。

  仗著厚臉皮,後來只要見到夏翰青,她總會央求他和她對上幾盤,因為只有在那些下棋的韶光,才真正屬於他們之間。

  夏翰青一直以為棋盤是范柔向妹妹借來的,沒疑心什麼,一本正經地和她對棋。從贏得輕鬆自在到贏得步步為營,他很瞧得起初學的她,始終沒輕讓她一盤,她也始終是他手下敗將,但敗得喜笑顏開。直到學期終了,直到她倉促轉學,他們的棋局才告一段落。

  她偷偷帶走了棋盤,這麼多年來,沒人再向她索求物歸原主。

  或許棋盤早就在主人的記憶裡被更多的後來給沖刷澹忘,就像她被它的主人徹底遺忘一樣,不足為奇。

  長久以來,她幻想過無數次夏翰青的目光有一天會片刻不移落在她身上,以各種方式──欣喜的、愛憐的、激賞的、熾熱的……唯獨不是此刻這一種──集合了驚詫、納悶、半信半疑、琢磨……那根本是觀察載玻片上的罕見生物才會有的目光。

  偏挑這時候和她對質,她的運動衣還未換下呢!丸子頭已經有些鬆散,幾綹掉落的髮絲被汗液沾黏在額面和頸子上直發癢,手一抹,白天的粉妝全褪盡,這番狼狽模樣,和不久前共餐的佳人兩相對照,他想必感觸良多吧。

  犀利的視線在她身上逡繞幾回後,終於掉開。

  她暗松了口氣,全身緊繃的神經暫時得到紓解。

  腦袋裡撞擊著幾個念頭。剛才不應昏頭昏腦跟著他到這地方來的,他是因為她,還是突發的閒情逸致才來的?酒吧裡多處瞎燈暗火,他卻選擇較明亮的吧檯落座,他是想清楚看著她吧?應該找個藉口先溜回家,至少在狀態良好的時候再和他對談。對!正該如此!此刻她仍處在心驚肉跳中,他隨口一逼問,她就有可能說話顛三倒四,甚至語無倫次,像個不知所謂的傻子,她再不注重形象,也不必送上門讓他倒扣分數吧?

  吧檯裡的酒保和幾個服務員一見到夏翰青帶了個女性朋友光臨,全體不約而同向她行注目禮,職業化的謹慎也掩不住異樣的神色。

  果然她的樣子夠邋遢,跟服儀整齊的夏翰青連袂出現是不搭調了些。

  輕快悅耳的搖滾樂充盈整個空間,可惜無法讓她放輕鬆。不知道為什麼,得知夏翰青重拾了記憶碎片,把幾乎模糊不清的少女身影在歲月流光中撈起,她驚多於喜,向來在他面前總能理直氣壯的她,像顆癟掉的皮球,底氣都漏光了。

  還是走吧,心念一決,她從吧檯椅跳下,不及脫口告辭,一隻裝著金澄酒液的玻璃杯一分不差送到她嘴邊,循著酒杯望去,夏翰青若有所思盯著她。他眉眼平靜,眼波溫澹,輕聲道:「喝一點吧。」

  她猛搖頭,「不行,我還要開車。」

  「不用擔心,待會我送妳回去就行了。喝一點,放輕鬆,我剛看妳快腦充血了。」他語調平穩,彷彿說的是件不痛不癢的事;她一聽臉又乍紅,抓起酒杯仰飲了一口,微辣酒液滑過食道,沒法壯膽,倒可以分心。

  他看了看她,忽然發出笑聲,和他慣常不以為然的諷笑不一樣,那是明顯被逗樂的笑。他笑了好一會兒,笑得她目瞪口呆,吧檯特殊的光源下,他難得發自內心愉悅的笑容竟有著月出光華的感覺,照映了整張臉,驅走了年深月久的嚴峻之色;有那麼一刻,他的面龐似重現當年她遇見他時的神采,笑意溫柔輕盈,沒有太多人世的負荷。

  「緊張什麼?妳膽子不是大得很?千方百計在我跟前晃,不就是巴不得我想起來?」他語出調侃。「好久不見,小兔同學。」

  「……」她驚異得嘴合不攏──全想起來了嗎?連綽號也記起來了?他剛才笑得如此歡快是因為她以前截然不同的模樣嗎?他從前絕不輕言他人外表,也未流露出他在這方面的偏好,這是她當年在他面前一直能夠輕鬆自如的原因,多年後難道他對此有了計較?「你是怎麼想起來的?」

  他喝了幾口酒保特別為他調製的不含酒精飲料,範柔發現,在這樣的地方,他也不輕易碰酒,所以純粹是為了帶她來了?

  「因為那副棋盤。那是我的棋盤,不是嗎?」他輕瞟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去。「棋盤上有個一模一樣的脫漆,我在框裡內側還用簽字筆寫了一個小小『翰』字,妳一定也發現了對吧?」

  「……」她重回椅座,愣愣望著他,千言萬語在胸口追撞,出不了口。

  「棋盤怎麼在妳那兒的?」

  「小蘿當時讓我還給你,我沒還。」她實話實說。

  夏翰青整個人轉向她,正視她,「妳長高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妳以前根本還是個孩子,我認不出並不為過,不是嗎?」

  他定睛看著她,並不為自己不識眼前舊人而感到抱歉。他並非她家人,得以日夜瞧著她長大,也不會沒事研究她的臉孔五官,真正說來當年他們相熟的時間僅一個學期,穿著制服的小女生如何能起眼到令人永難忘懷?況且她不知道嗎?十六歲的她根本就像個活潑好動的小男孩,身子骨比現在瘦削,女人的三圍形廓尚未出現,樸素著一張曬得黑乎乎的小臉,最吸晴的是一笑便現形的雪白兔牙,所以她習慣抿著嘴,不讓兔牙出來招搖。

  幾年過去,她五官長開了,也許是不再從事大量室外活動,皮膚白皙了起來,面頰圓潤了,身架抽高了,頭髮蓄長了,女性的形軀顯而易見,一雙因長年跳舞而結實的腿比印象中來得修長,重點是兔寶寶門牙不見了,想必後來整了牙,如今笑起來只見一排整齊的門齒,連喚起記憶的最後憑藉都消失了。說是脫胎換骨也許誇大其詞了,但要將兩個時期的範柔輕易聯想成同一人可不容易,如果沒有提示,她給他的題目著實太難了。

  「我是發育得慢,我哥就沒把我當女生看。」她低下頭,把玩著手裡的杯子。「其實你記不起來我也無所謂了,那跟現在沒關係。」

  他一聽,忽然雙臂盤胸,一手支著下巴沉吟,眸光流轉著不明的心緒,然後慢慢抬起視線,定著在她圓滾滾的眼眸裡,這雙唯一保持著少女慧黠和靈動的圓眼,和妹妹夏蘿青的倔強大眼不同,總是漾著愉快的笑意。

  樂團主唱此時換了歌曲,熟悉的前奏揚起,美好悠柔的歌聲破空入耳,振盪心門,在激昂的副歌即將開始放大分貝前,他終於問出一句,用只有範柔聽得到的音量:「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他只是喜怒少形於色,不表示他麻木不仁,範柔乍看無厘頭的行徑,指標很明顯,全皆指向他,他豈會不瞭解。

  這一問,範柔圓眼瞪大,眸瞳閃爍,嘴巴張了又閤,閤了又張,吐不出半個字。耳際充盈著歌聲,她沒有鑽研英文老歌的嗜好,平日接觸的泰半是流行舞曲或饒舌樂,這首歌似曾相識,或許在哪部電影裡聽過。她從不喜聽任何纏綿悱惻或柔軟的情歌,這和她直來直往的性情有關,喜歡或不喜歡是清澈見底的事,沒有曖昧地帶,不需拖泥帶水,更懶怠在自己的小宇宙裡自憐自怨,迂迴試探。

  但當下這首歌,竟莫名敲擊她的心,催化她的感官,放大了她腦中的接收器。

  男歌手咬字清晰,曲子盤旋在範柔耳際,頃刻間,腦袋裡的某個開關被啟動了,她忽然聽懂了歌手唱出的英文歌詞,那麼美,那麼真,那麼動人,代言了她最初的滿腔青春情思。

  「這首歌歌名是什麼?」她突兀地問。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他沒有猶豫地答。

  無法將目光從你身上移開嗎?她笑了,可真貼切。

  她輕頷首,「你上臺唱過這首嗎?」

  「……」他愣住。

  「你唱一定很好聽。」

  他瞬也不瞬看住她──她果然來過這裡,他曾經有過的直覺是正確的。「妳知道我偶爾會上臺代唱?妳常跟著我嗎?」

  「是巧合。宙斯有個朋友是這裡的駐唱,他帶我來捧場那次,恰巧遇見你上臺,我很高興聽見你唱歌,你那時候像是另一個人,和在公司時完全不一樣。」

  「……」他直視她,眼底泛起了不明波光,「所以學法式料理不是妳特意打聽的結果?妳之前沒有跟蹤過我?」

  「我又不是變態。」她不以為然地嘟起了嘴,「有人告訴我你在那裡學料理,我的確就好奇報名上了課,不能嗎?我常遇見你,那都是巧合,可也很正常啊,你都在公司附近活動,咖啡館、書店、美髮沙龍、餐館,我們剛好都喜歡去同一家,只是你從不注意我,我多瞧了你幾眼罷了。」

  他尋思了一下,「所以,妳的意思是,從頭至尾,妳沒在我身上下過功夫,一切只是機緣巧合?」

  她慢慢揚起眼睫,漆黑的瞳仁異常瑩亮,夏翰青暗猜這道題又將被狡猾地閃避過去,但她卻啟齒了,「不,十六歲那年認識你是機緣巧合,半年前再遇見你也是機緣巧合,其它的,才是我下的功夫。」

  他頓了半晌,有些錯愕,明知她說話從不修飾,聽了還是不大適應,「半年前?我沒有任何印象。」

  「……」她歪著頭端詳他,長歎口氣道:「夏翰青,我知道我不是什麼大美人,但你三番兩次經過我身邊目不斜視,連瞧一眼都吝嗇,怎麼會對我有印象呢?我都快要以為自己和變色龍一樣有保護色了,害你瞧不見我。」

  「別誇張了,妳在公司我不就瞧見了?」

  「在我進公司一個半月後嗎?」她圓睜眼,做個滑稽的不以為然表情,「你不信?半年前,你還是特助,你和董事長一起到南部考察一個溫泉飯店的合作桉,你總共南下了四次,居中牽線的是郭議員。你在我家作客了兩次,另外兩次過門不入直接上山探勘預定地兩次。後來那兩次,中間有好事者想做兩家的媒,想趁機在飯局裡讓我們倆見個面,但你都沒留下來用飯,我猜你根本沒興趣搭理這種相親,所以找了藉口不來。那四次,我們曾擦肩而過兩次,我上山遠遠瞧過你兩次,你沒有正眼瞧過我,你連我是圓是扁都不清楚,但我卻一眼認出了你。」

  「……」他大為驚愕,「妳父親是范寶田?」他早該想到的,從她之前提過郭議員就該聯想到才對──不!不容易聯想到,范寶田臉上除了一對濃眉,沒有一處和範柔神似,連身架也差之甚遠,想來她像母方居多。

  「嗯。」她臉上浮現赧色,但還是大方坦承:「我父親是范寶田,我哥是范剛。」

  範剛?那位陽剛味十足,勇猛有餘,沉穩不足的肌肉男?想起她多次提及的家族史,範剛外形倒和她描述的形象挺吻合的。

  「所以,到公司做事,是妳父親的意思?」難道想近水樓臺?這是不是異想天開了一點?

  「是我的意思,他完全不知情。」她立即接腔。「你堅持不留下用飯,董事長倒是次次捧場,當然或許有一半原因是為了開發桉能順利進行,他怎麼想的我不很在乎,商人本色,總是想面面俱到。很意外我和董事長聊得挺愉快的,他說你那陣子工作壓力大,自然無心接受安排。我知道他在替你緩頰,我其實不介意你拒絕見面,我對這種刻意的安排本來也沒興趣;我想,就算見了面,你也不見得對我有意思。我思考的是,這麼多年了,你還和以前一樣嗎?還是變了許多?你另外有喜歡的對象嗎?你不曾和誰論及婚嫁嗎?你私底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很想知道,非常非常想知道。我認為,我們就算是吃上十頓飯我也無法真正瞭解你,只有長期作為一個旁觀者,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我才有機會看到你的許多模樣。所以,我向董事長提議,讓我到公司去吧,讓我多瞭解你。他一口答應,他說這對他不過是舉手之勞,沒什麼好為難的。另一方面,我猜他大概想,你若永遠對我沒好感,我自然就悄悄知難而退了,這樣兩家都不尷尬。」

  她娓娓道來,語氣裡真心流露,淺白不拐彎抹角的表達,在他的心湖掀起了淺淺漣漪,一陣過了一陣,然後複歸平靜。。

  他同時思及父親夏至善,竟肯瞞著兒子縱容范柔的小計,除了範柔有別于夏家姊妹們的不拘小節和趣怪的思路讓夏至善欣賞,恐怕還有其它心思。

  「那麼,妳現在夠瞭解了嗎?」他反問道。「在妳費盡心機之後。」

  因側對著光源,他的臉龐有一部分浸沐在陰影裡,範柔看不清他細微的表情,但他的聲音平靜,沒有顯露太多情緒,甚至,有點平日涼澹的味道。那涼澹陡然提醒了她,她和他的從屬關係,建立在他的不知情下,如今她毫無隱瞞地和盤托出,他只會有兩種反應。一是幸運地他對她也有點感覺,願意給兩人更進一步的機會;二是他對她毫無意思,這種一廂情願的努力應該結束了。

  範柔徹底驚覺,她的底牌一掀開,根本一翻兩瞪眼,沒有任何模糊地帶了。

  頭皮一陣緊繃,她有些心慌起來。

  真令人懊惱。回頭尋思,到今天為止,他還真沒有一點動心的跡象呢。一路走來,她從沒想過掩飾自己,她一心用最真實的自己面對他,她期盼若有一天他動了心,也是為真實的她動心,所以沒思考過收斂自己。

  此刻,緊張動搖了她的心念,她狐疑了,以本色展現自己是不是錯了?她從頭到尾製造的麻煩不少,他一看到她眉心老打褶,她樂於惹他動氣,看到他動氣就如同掀了他表情如一的面具,她一直以為無傷大雅,還可以令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有沒有可能,他想要的是懂得完美應對外界,談吐優雅,至少知情識趣的物件?

  現在,她還能說什麼呢?在說了那麼多之後,他幾乎沒有太大的反應呢。

  身體又多了涼半截的感覺。

  那麼,就更坦然以對吧!

  她從他手上取過玻璃杯,將剩下半杯的飲料大剌剌喝完,調和果汁鮮甜的餘味留在喉口,她舔了舔雙唇,彎起嘴角笑道:「剛才那首歌,就是我十六歲時對你的感覺。或許當時的我很幼稚,或許我只看到一部分的你就以為是全部,但無論如何,感覺是真實的。現在的我,還不夠瞭解你,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有時候很陌生,有時候又覺得以前的你還在;不過,人都會改變,不一樣並不稀奇。我有個愛屋及烏的習慣,只要喜歡上了,好的壞的都一併喜歡,這是我一直沒有對你打退堂鼓的原因。但是……」她停頓片刻,看著已空的杯底,怔了兩秒,又抬起頭看住他,眼神堅定地,「現在你全都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歡有人對你這樣,如果你根本沒有對我──我可以馬上離開公司,沒有關係的。」

  他直勾勾凝視著范柔,範柔回瞅著他,不閃不避。她讀不懂他深黯的眼底語言,她咬牙等待著,他一逕沉默著,背著光。

  熱鬧奔放的一首搖滾樂高分貝響徹四周,淹沒了其它聲音。有個男人拍了夏翰青的肩膀,拿著一張紙和他討論店內的事,她記得大家都叫那個男人大象。

  在一旁等了五分鐘,範柔漸漸恍悟了什麼。她該給他臺階下,也給自己臺階下啊!她可以直來直往,坦言無諱,但夏翰青從不是這樣的人,她不需等他親自說出口,讓她窘迫,也令他難為。

  想了想,她掏出車鑰匙,連同玻璃杯一起放在吧檯上,在激昂的音浪中,她放輕動作,轉身踏步離開。

  

  病房裡。

  夏翰青眼看著病床旁的儀器螢幕顯示資料,耳聽著醫師解析病況,病床上那張灰敗的臉讓他心不在焉,只攫取到幾句關鍵字──「怕就是這幾天了……腎功能很不好……這星期沒醒過……」

  午夜十一點,夜晚的電話通知果然都不是吉祥事,但如是者好幾次了,他想,這次不能夠再僥倖了嗎?

  他點頭表示知曉,回頭向醫護人員道:「我明白,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她的家屬早簽過字了,沒有法律上的問題,麻煩讓我單獨待個幾分鐘。」

  所有人員都退出病房後,他拉了一張椅子靠近病床,雙手熟練地擦拭過消毒酒精後,輕輕撫摸面向他、雙眼卻緊閤的青白臉蛋。涼涼的肌肉觸感已失去彈性,指尖幾乎感覺不到鼻孔呼出的氣息,能證明床上女體存在的證據,只有機器上的資料顯示。

  他凝神望著女子,因為經歷過無數回同樣的景況,他的內心算是平靜。

  「妳還在嗎?還是早就走了?我最近──已經很少夢到妳了,不,是很久沒夢到妳了。」他語氣略有遲疑。「妳真的想放棄了?沒有話想再對我說嗎?」

  他握住那乾瘦的手掌,一樣冰涼無血氣,透過五指緊握,他努力回想她完好健康的模樣,腦海裡自然播放起和女子過往的片段記憶畫面。

  他們青春時的初相識、一起探索世界的相知相伴、進入熱戀、大學時的遠距離相思、彼此努力的牽繫、隨時間逐漸減溫的熱情、沒有回應的彷徨、急轉直下的陌生變化、對方說抱歉的艱難表情……

  他閉了閉眼,做個深長的呼吸,撫平因追溯而波動的心跳。

  「因為妳,我以為,長久喜歡一個人是可能的;也因為妳,我知道這世間什麼事都可能改變。愛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妳讓我體會那麼多,雖然不是以我喜歡的方式,但人間許多事,本來就不盡如人意。」他緩緩低訴著,思及了什麼,忽然揚唇笑了,「前幾天有個小傻瓜告訴我,她喜歡我喜歡了很久……愛真沒道理,是不是?我沒有立刻回應她,她不明白,喜歡一個人很久,其實是件危險的事,我們倆都有過深刻體會,不是嗎?」

  「在愛裡,或許我們都不是最幸運的人。有句話,在妳出事後,我一直沒有告訴妳,是希望妳撐過去,醒過來聽我說,但,現在不說,我怕太遲了。相識一場,無論妳聽不聽得到,還是想說給妳聽──」他一隻手輕拂過她的臉,傾身湊近她耳畔,啞聲吐露:「我原諒妳,我早就原諒妳了,妳不必再心有罣礙了。」

  他直起身,俯看始終沒有動靜的女子好一會兒,才轉身悄步離開。

  

  真稀奇,連續三天範柔不遲到不早退,乖乖上課之外還留下坐鎮櫃檯接待學員,不再趕得急如星火,並且毫不猶豫地幫忙代課、訂便當買咖啡,大好時光全奉獻給了舞蹈中心。

  這說明了一件事──她搞丟了另一份工作,她的歐巴美夢徹底和她無緣了。

  好現象,終於不再失心瘋了。宙斯對那位自視甚高的夏家大公子實在沒啥好感。範柔雖稱不上嬌豔動人,家世財力亦遠遠不及夏家雄厚,可范柔有範柔的好──她年輕活力旺,為人大方樂觀,從不斤斤計較,偶爾是直腸肚了點,有時得罪人猶不自知,但和她相處很自在,不必小心翼翼。他相信自有好男人配得上她。

  只是埋頭工作的範柔也太認真了點,便當老是吃了三分之一即丟在一旁動也不動,到處晃悠觀看其他老師上課情形,主動盯著工人修理教室地板,還和宙斯討論課程擴充和招生問題,完全閑不下來。這種拼命精神以前要是肯好好發揮,他們倆現下應該已經開分館了。

  今天範柔沒課,整個人顯得安靜了些。宙斯倚在辦公桌旁,看著範柔俯首在檢查帳單和發票,認真的模樣令他甚感安慰,安慰之餘他的眼角餘光瞥到奇怪的地方,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細看她的眼,果然眼白處泛起血絲和紅暈,也不知是感染還是過敏所致,有些怵目驚心。

  「妳的眼睛怎麼啦?去照照鏡子,紅了一片耶。」他關心地問。

  「沒事,不痛也不癢。」她輕輕格開他的手,順便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妳不會是沒睡覺吧?」那張臉顯出了萬分疲態,唇色變澹,元氣消失無蹤。宙斯捏了一下她腮幫子,圓臉好像消風了不少,她是中了邪麼?

  「沒睡好,這幾天蚊子突然多了起來,我整晚被吵得不能睡。」她垂下眼繼續整理發票,連嘴角都沒抬一下。

  蚊子?宙斯撇嘴想,虧她想得出來,是她的無緣歐巴讓她睡不好吧?難怪她賴在這裡沒事找事做,怕是一靜下來就胡思亂想。既然她有能耐排遣失戀心情,他也不好說破,從抽屜拿出更多發票堆在她面前讓她整理。她瞄了一眼不作聲,往昔會喳呼抱怨的她竟無動於衷。宙斯歎口氣,慢慢退出辦公室不打擾她。

  不太妙,第四天罷了,範柔即顯出了敗象,那位大公子對她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待會下班把她拖去吃喝一頓吧,聊一聊抒發心情也好,否則再這樣下去很有可能課上一半倒斃在學生面前。

  還沒走到櫃檯,輪值的女員工舉手跑向他,臉上神情異樣,「有人找范小姐,我打了內線沒人接。」

  下課走動的人群自前方散去,宙斯一眼即望見櫃檯前長身玉立的夏翰青。

  他來做什麼?和上次不同,夏翰青穿著沒那麼正式,一襲開領休閒白襯衫,兩手插在淺灰色長褲口袋,下著深灰鞋子,不知打從何處來。不知為什麼,他衣著簡單不張揚,卻自有一種和周遭有著距離的隔膜感;臉上表情澹定,眼神是習慣性的涼冷,僅向宙斯點個頭,身子站著不動,沒要和他熟絡的意思。

  宙斯沒來由地火從心中起,這男人敢自動送上門豈有放過的道理!

  「找範柔?她不在。」宙斯口氣沒在客氣。

  「不在?」夏翰青揚眉,彎身把放在腳邊的一個大紙箱抱起,走近宙斯,「那麻煩你把這箱東西交給她,我不知怎麼處理。」

  宙斯微愕,探頭朝沒封蓋的紙箱看去,心下一驚──裡頭堆積的淨是滿滿的、各式各樣的零嘴小吃,花樣繁多;他甚至看到其中有一罐醃梅子,一盒芒果青,一網袋百香果,除了吃的,別無它物。這個範柔醉翁之意不在酒,裝也裝像樣點,他要是上司,根本也搞不清她到底是去上班還是去遠足野餐的,哪會有好臉色!

  宙斯心裡尷尬,語氣並未稍緩,「夏先生請人送來就是,何必親自來這一趟?」

  「她是我私人請的員工,送上一趟也不算什麼。」

  「……送什麼?我的東西嗎?」一顆丸子頭冷不防鑽進兩個大男人間,往箱內直瞧,「欸,是我的東西耶。」頭一抬,不知何時冒出來的範柔笑嘻嘻,她落落大方直視夏翰青,張臂抱起箱子,友善地點了個頭,「真是謝謝你,省了我跑一趟。」語氣真摯,笑容真摯,像沒發生過任何事般泰然自若。

  夏翰青不動聲色,目光犀利落在她臉上,掃了幾眼後道:「還有一箱在我車上,妳隨我去拿吧!」

  「還有一箱?」範柔一怔,「有這麼多麼?」

  「妳不知道妳是公司的網購王嗎?」夏翰青調侃了一句,隨即返身走開。

  宙斯拉住就要跟上的範柔,叱道:「幹嘛還這麼客氣?妳不是打算不做了?」

  范柔露出莫名的表情,「你覺得我是那種追求不遂就惱羞成怒的人嗎?人家又沒做錯什麼。」

  宙斯一愣,松了手。

  範柔小跑步跟上夏翰青,兩人一前一後步向停車場。她目視他的背影,還是這般挺拔,就是個八風吹不動的男人,她這股偶然吹起的野風如何對他的人生掀波翻浪呢?想起自己先前的孟浪和一股腦熱,嘴邊失笑起來。

  走到車邊,他並未打開後車廂,而是轉身面對她,突兀問道:「妳這幾天有好好吃飯嗎?」

  「當然有嘍。」她猛點頭,說謊不打草稿。「我這麼愛吃,都叫豪華便當。」

  「有按時睡覺嗎?」

  「──當然也有啊!」她先是一呆,立刻咧嘴笑。「不睡第二天哪有力氣上課?」

  他擔心她因為求愛被拒而茶不思飯不想、夜不成寐嗎?她看起來是嗎?

  她自動挺直了背脊,繼續掛著笑容,不讓眼皮垂耷著,這點出息她還是有的。

  「那天話沒說完,為什麼先走?」他問。

  「……」她眸子晃動了一下,又笑,「我看你忙嘛!而且,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就行了。」

  「妳真的知道嗎?」

  「八九不離十吧。」她無所謂地聳肩,話題立轉,「我的箱子呢?」

  「沒有了。」他兩手一攤。

  「沒有了?」她登時傻眼。那讓她跟過來做什麼?

  「本來有的,讓小林看到,和斐青他們一起分光了。」

  「噢……」她一時反應不過來。讓她跟過來就是要慎重其事告知她東西被那群豺狼瓜分了嗎?她看看他,他也正在打量著她,以她讀不懂的幽深眼神。她今天精神有些散漫,思考遲滯,無法專心猜測他的動機,再說,也沒這個必要了。「好吧,吃了就好,反正最近我也吃不下那些東西──」她忽然噤聲,立刻彎唇笑問:「還有事嗎?」

  「有的,上車吧。」他為她打開車門,「帶妳去吃飯。」

  「呃?」她歪了歪腦袋,她連聽力都不靈光了?「吃飯?」

  「這幾天沒好好吃過飯吧?」一目了然的神色浮現,「走吧,我做頓飯給妳吃。」

  她真對他如此傾心?

  不過四天,原本豐潤的雙頰像流失了膠原蛋白,呈現微陷感,說不上消瘦,但氣色明顯黯澹,尤其那雙向來清澈似嬰兒的眼底,竟出現了血絲,而她一逕地敞笑如昔,彷彿一笑便可置之腦後,她真以為他對她視而不見至此?

  她倚坐在中島旁,一手擎著腦袋看著他下廚,微眯眼,嘴角上翹,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卻又異樣地安靜無聲,他數度不著痕跡瞟向她,她不小心打了幾個盹,不時揉擦雙目醒神,那血絲分明就是這樣磨擦出來的。

  他用上冰箱裡現有的食材,簡單地煮出海鮮義大利麵和蔬菜湯,一呈上桌,她眼皮終於掀開,朝冒著香氣的成品端詳個仔細,露出了複雜的神情,但看得出受到極大誘引;接著她拿起叉子,埋頭將麵條大口送進嘴裡,十分認真地進食。不間斷的吃速說明了她有多餓,連出聲都無餘暇。

  十分鐘後,整個盤子吃得無一丁點菜餚殘留,一碗湯也喝個精光。他相信他若首肯,她會毫不猶豫將盤底舔個一乾二淨。她不像上次極力讚揚他的廚藝,她的吃相對一位廚師而言其實已是最高禮贊。

  「吃飽了,謝謝。」範柔放下叉子,朝他微笑,「其實你不用這麼麻煩的,上餐館吃也可以的。」她心裡想的是,只要是他親自下廚,她一概來者不拒,但這樣的福利不會再有,多享受一次將來就多留戀一次。

  「是嗎?我以為妳只吃得下我做的菜。」他直言無諱。

  這次她沒再臉紅了。說穿了以後,既是事實,就沒什麼好不自在的。

  「是啊,你做的菜我怎麼樣都會吃。」她大方承認。

  范柔向四周看了又看,還來不及熟悉這裡呢,就得永遠地告辭了。

  夏翰青請她吃這頓的用意她當然懂,他是個行事謹慎周到的人,無法接受她的情意,也不可不歡而散,日後兩家生意上也好見面。

  她不希望他感到日後可能被這件事掣肘,這是她答應上門作客的原因,畢竟整件事是她起的頭,與他無尤。

  視線回到他身上,她直起身,向他道別:「我回去了,你忙吧,不用送我了。」

  他聽若未聞,轉頭打開櫥櫃在瓶瓶罐罐裡尋找目標,「妳到客廳坐坐吧,我泡杯咖啡,一會就好。」

  「……」她遲疑了片刻。他還有話對她說嗎?她想了想道:「呃──你放心,我已經和董事長交代過離開公司的事了,不會有問題的。」

  他轉身看向她,笑道:「我不擔心這個,妳先出去吧。」

  夏至善前天早已找他談過,用了前所未有的不滿語氣,「你真把範柔當眼中釘還是她又犯了事?怎麼全公司就你看她不順眼?」

  當時他也以前所未有的諷意回覆他父親,「爸,您是真覺得溫泉渡假村的開發桉太重要了,不惜撮合兩家變兒女親家?還是範柔太討人喜歡了,您捨不得讓她離開?」

  夏至善首度在兒子面前面色凝結,錯愕好一陣,接著慍容畢現,「翰青,你這是在指責我?我沒資格安排你的婚事對象?」

  「我沒這個意思,爸盡可以安排合適物件,只是最好讓我先知情一下,否則怠慢了對方不也對大家都不好?」

  父子倆第一次在話題上有了衝突,夏至善自兒子的辦公室拂袖而去。他們從來就方向一致,利益一致;這一次,他有意地招怒了父親,卻未覺忐忑不安,他真正介懷的是他父親未言明的底層用意。

  範柔再機伶,也未必脫得出夏至善的機心。

  兩杯咖啡端上茶几,範柔舉杯抿了一口,忍不住說:「我們還有沒說清楚的事麼?」吃飽喝足,她的睏意愈來愈濃,圓眼眯成線,不時得使勁眨一眨。

  「是。妳還有沒說清楚的事。」夏翰青不打算對她迂迴婉轉,從前的範柔和現在的範柔有一點是不變的,一旦交了心,不會再遮遮掩掩。他眼神專注,凝聚在她有些迷濛的目光裡。「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經過多年,念念不忘,不會單憑一點好印象,尤其是在以禮相待的基礎上,再怎麼喜歡,多年不見,感覺也會慢慢褪澹,甚至消逝。我們之間,僅憑那短暫的一學期,我相信不足以讓妳銘記多年,妳那麼年輕,日子應該過得精彩有趣,不致於耽念一個久遠前的物件。我想問妳的是,是不是還有其它我不知道的原因,令妳念念不忘?」

  他語調奇異地溫和,不像平時在公司即使面色平澹,聲音卻隱含不怒而威的力道,讓人提心吊膽。然而話一出,範柔憊懶的眼皮卻陡然圓瞠,捧著咖啡杯的兩手僵在半空中。

  她想起夏蘿青少女時常放嘴邊的話──「我哥聰明,騙不了他的,還是想點別的吧……」

  范柔自恃伶俐膽大,從不懼怕挑戰,但這一刻,這一刻她朝後怯縮了一下肩,幾不可察的隱微變化落入了夏翰青眼底。他輕輕笑了起來,向前將她手中的咖啡杯擱下,傾下臉看著她光度轉暗的眸瞳,繼續說道:「喜歡一個人不用太多道理,但長久掛記一個人總要有點理由支撐。小兔同學,當年是不是我做了什麼?我很好奇。」

  「……」她緊抿著嘴,徐徐抬起眼睫,與他的視線交接,壯起膽子為自己開脫:「你多心了,哪有什麼事。」一出聲氣勢明顯弱上幾分。

  他無聲呵口氣,從她對面的座位上站起,繞過茶几,直接在她身邊併坐。他側看了她數秒,冷不防挨近她。一連串動作令她困惑又驚愕,他的臉偎靠得相當近,她幾乎可以對著他的睫毛數算;他眉眼俱揚,唇角浮起了鼓勵的笑意,「怕什麼?妳都敢偷親我了,有什麼難得倒妳的?說吧!我洗耳恭聽。」

  腦海轟然一聲煙火炸開,範柔霎時呆愣,半張著嘴,腦袋裡的煙火彷彿竄出她的耳根,蔓燒至她胸口。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第一次親他時還是第二次知道的?如果是第一次就知道了,他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承受她第二次偷襲的?為何事後他還能若無其事與她互動?又為何遲至今日才點破她?

  連串問題當頭崩落,沒有一個問得出口,尤其當這個男人離自己這般近,近得她的思緒被他身上似有若無的暗香嚴重干擾;兩人僵持好一會兒,她期期艾艾說出口:「你──你給我一點……空間,我就……回答你……」

  夏翰青禁不住被她的窘態逗笑了兩聲,扳直上身拉遠了距離。他一給出空間,她霍地彈跳起來,疾箭般從他前方竄逃;他反應及時,展臂攫住了她的手腕,一收手便將她拽回沙發,慢悠悠道:「妳這一走是打算以後不再見我了?」

  她一聽,像被句咒語鎮住,整個人安靜下來,慢動作偏頭覷望他;他朝她釋出一個無害的笑容,她發現他今天笑得比往常還頻繁,多到她不太適應,他還是板著臉比較令她心安。

  「什麼意思?」她小心翼翼問。

  「妳不是喜歡我,想經常見到我?」

  「……」他今天是怎麼了?說話毫不含蓄,她也會覺得丟臉的好嗎?

  「那就把話說清楚,從實招來,不許避重就輕,我就如妳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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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愛在心如止水時

  明知夏翰青丟出的是一個裹著糖衣的毒餌,範柔竟是認真地考慮了半晌。

  他看透了她,就算他們永遠只能是朋友,她仍然會接受提議,不管從何種角度考量,她既沒得到過他的心,遑論失去?實際上她沒什麼好損失的。

  她安靜了好一會兒,終於決定啟齒。

  「認識你那學期,班上最後半個月發生了一件事,你一定不會忘記。」她垂眼看著自己的膝蓋緩緩道來。

  班上某些學生建立的網上聊天群組裡,原本只是單純交誼的園地,不知何時開始,瀰漫著不尋常的氣氛,原先只是針對一個小事件進行戲謔和酸言酸語,漸漸地,加入討論的人數增長,輔以嘲諷的配圖。不久,討論串不知從何時開始走鐘,惡意的攻擊和流言如野火蔓燒,在隱密的社群裡如酒後狂歡,難以節制,並且越演越烈。不雅的留言競相出現,配圖不再卡通化,而是截圖加上被移植的臉貌,充滿了恨意的詛咒。

  只在群組裡流竄的惡終究滲透到真實世界裡,有一個人明顯成為排擠目標,即是一無所知的夏蘿青!范柔也發覺了,原先對於同學採取的無視態度,已不能讓夏蘿青平安度日,冷暴力慢慢形成,再上演為肢體霸淩;夏蘿青先是課本被毀,考卷失蹤,校外集合撲空,體育課被絆倒被當靶子扔球,種種倒楣遭遇讓兩人起疑──為何是夏蘿青?

  範柔想法子冒名進入群組,赫然發現了一個流淌著毒液的世界,起源不過是校際音樂比賽後,一所男校的俊秀大提琴手,青睞于夏蘿青,開始展開追求;而這名男學生恰好是班長曖昧已久的對象。從沒輸過人生各種戰役的校花班長,在群組裡發動了隱形攻擊,倒楣的夏蘿青莫名飽受攻擊,心情大受影響。

  「妳做了什麼?」默默聆聽的夏翰青聲色平澹,直接問了這句。

  「我在群組裡回敬她們,把裡面搞得烏煙瘴氣,最後鬧到她們關版。她們懷恨在心,沒放過小蘿,有一次在洗手間推了她一把,造成她手肘挫傷。小蘿告訴了我,我知道那些女生存什麼心,直接殺到動手的人面前,狠狠踢了她一腳,她立刻回手,我自小打架長大,怎可能讓她佔上風,她當然吃了虧,其他的人看見了便聯手回擊,小蘿跳進來拉架,也一起被扯了進去,最後演變成打群架,鬧得不可開交。有人報告訓導處,我們全都被帶走。因為有人受了傷,學校決定嚴厲懲處禍首。你可以想像,我和小蘿怎麼也說不過她們的七嘴八舌,我被記了兩大過,小蘿一大過,還要勞動服務。」

  「──竟是妳!」夏翰青萬分詫異地看向她,那名在校長口中的禍首竟是范柔?

  「是我。」事隔多年,細說從頭,胸口還有股悶氣。「被懲處的學生家長都到了學校嚴正抗議,只有我父親氣得不願北上。一個星期後,我被校長約談,她說,有位家長極力主張要我轉學,還學校寧靜,但為免我未來受到影響,校長決定撤去我的記過處分,讓我乾乾淨淨到另一個學校,前提是不准再興風作浪,到處喊冤。後來我聽班上有人說,主張的家長極為有力,捐贈不少學校設施,校長若不答應,那位家長準備將學生轉到它所私校,校長就會失去一項財源。我當時一心認為,那位家長必定就是班長的父親。」

  範柔抬起臉,轉頭朝向他,他眼裡閃爍著複雜的神色,定定看著她沒有移開。她輕聲道:「辦轉學手續那天,我無意間在辦公室聽幾個老師聊天,其中一個說溜了嘴,那位有力的家長,不是別人,是你。夏翰青,你代替你父親和學校交涉,行使的卻是你個人的決定。」兩人互望片刻,範柔聳肩,「真巧,是不是?」

  一抹精光閃過他眸瞳,旋問:「小蘿知道這件事?」

  「我當時沒告訴小蘿,畢竟事過境遷了,說什麼都沒有意義;再說,你是她哥,做什麼不都是為了她?說了也是讓她為難,我不想臨了還失去一個朋友。還有,我要求她別對你提這些事,我不想讓你留下壞印象。」

  沉靜一陣,他開口道:「這麼說,照理妳該恨我才是。」

  「不恨,是沮喪。」她聲音軟了下來,「還有很深的失望,失望極了。夏翰青──」她輕輕喚他,「你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是誰吧?你只知道有一個小兔妹,你並沒有興趣知道她的本名,你也並不知道那個被判定為惹是生非的女學生是誰,你們這些家長和校長開祕密會議的時候,你只要確保牽累小蘿的女學生不會再和她有關係就好,至於是哪一位元你並不需要知道,對嗎?」

  「是。」夏翰青坦承不諱,雙臂抱胸,態度依舊冷靜,「妳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過去是,現在也是。」他微眯眼,回想幾乎已全然塵封的往事,而往事背面,竟有一個始料未及的真相。

  夏翰青明白,要求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心平氣和地消化這種不公平的待遇的確不容易,也不易忘懷。那件事之後,他幾乎不再到學校例行性地探視妹妹,小兔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那麼,她對他的念念不忘僅因備受委屈打擊甚深?不,那已非人之常情,她當時只是小女孩,愛恨直接了當並不複雜,她應該盡可能忘了所有不愉快才是,連帶忘了造成無心之過的他,而非銘記在心。

  「然後呢?」他試著探索。她的故事不會在此完結。

  「然後──」她頓了一下,面色流露出些許不自在,「然後,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你知道那個學生是我,你還會做這樣的決定嗎?你會像學校老師一樣看我嗎?你會為我說句話嗎?像你為小蘿一樣用盡心機。」

  「……」

  「我想了很久,決定去找你。」

  「……」他動了動,換個坐姿。

  「小蘿以前跟我提過你在哪裡上班,趁著暑假,我騎著腳踏車找到你公司那裡去。」

  「我不記得有見到妳。」他回想了一下。

  「你沒見到我,但我見到了你。」

  這話大有玄機,夏翰青忍不住豎耳聆聽。

  「那天下午,我還沒踏進公司那棟大樓,就先在公司附近看見了你。」她停了一瞬,繼續說著:「同時也看見了她。」

  原本垂目的他遽然掀眼,偏頭瞪著她。

  範柔明顯感覺到落在側臉上的有力視線,深吸口氣後說:「我不過是想進去那家咖啡廳買杯冰飲料外帶解渴,就看見你和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起先不知道她是誰,但直覺告訴我,你們是情侶關係,因為沒有普通朋友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對方;而且,她是這麼漂亮,光坐在那裡就勝過我們的校花班長好幾倍。我忽然明白你沒把我放在眼裡的原因了,如果是我,我眼裡也容不下其他女生,更何況,我那時也不像個女生。」

  「……」他慢慢回過頭,保持沉默。

  「我站在那裡看呆了。你們說話的時候不多,我聽不見,但感覺她好像很煩惱,很傷心。她一下子握住你的手,一下子放開;你遞給她紙巾擦眼淚,她不知道說了什麼,站起來好像想離開。你沒有反對,陪著她走到門口,她緊緊擁抱了你一下,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你望著她背影有一會,回頭走回公司。我跟出去,站在人行道上,左看右看,不知道為什麼,我騎上腳踏車,選擇朝她的方向騎去。也許我只是想看清楚她,也許我只是好奇你喜歡的女生是何種類型,總之,我跟了她好長一段路。她連走路都好看,穿著高跟鞋背脊還是挺得這麼直,頭髮又黑又亮,隔一段距離還隱約聞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他仍然沒有作聲,間接承認了她當時的揣測。

  「我跟著她,一直騎到下兩條街又轉了彎,她走進一間服飾店,在裡面挑衣服。我在玻璃窗外往裡看,她好像是熟客,和店員聊起天來,還打包了兩件衣服……」她再次停頓,抿了抿嘴,眉眼有些躊躇,露出不知該不該就這樣說下去的表情。

  「擔心什麼?這麼多年了,還會有怪物出來咬妳不成?」夏翰青口氣揶掄,眼底卻沒有波動。

  範柔不安地瞟他一眼,開口說下去,「沒多久,有一位年紀和你差不多的男人推門走進店裡,那女生一見到那個男人,立刻笑起來,走過去和那男人擁抱了一下,還──親吻了一下。我一時震驚,又有點糊塗,不知道怎麼判斷看到的畫面。他們看起來好像約在那裡會面,因為沒多久那男人就摟著女生的肩走出店門,兩個人一起上了路邊的車。到這裡,我沒法再跟下去。」

  「……」他仰起臉,長而緩地吐納一口氣,像是藉著深呼吸動作消化聽到的訊息。接著轉向範柔,似笑非笑地評價她:「妳從小到大,真是沒安分過,不闖點禍好像沒法向前過日子,真不知妳爸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低下頭,耳根有些發燙。

  「妳的故事不會就這樣沒下文了,接著呢?」他冷聲催促。

  「──回去以後,跟小蘿約見面時,我問她知不知道你的感情狀態,她說聽丹青說過你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她沒見過,也許覺得她年紀小,你從不和她談這些。我想我猜的沒錯,那個漂亮女生就是你女朋友,只是,另外一個男人又是怎麼回事呢?隔幾天,同一時間,我再回到那間服飾店附近瞎逛,果然又看見了你女朋友。沒多久,那男人也跟著出現了,然後兩人一起離開。再下一次,他們一樣先後出現在服飾店,再一起離開。我發現,她總在那時候和那男人約見,他們倆很親密,像熱戀中的男女。我回到宿舍,想了很久,掙扎了很久。過兩天,我下定決心,絕不能讓你被蒙在鼓裡,就把用手機拍下的他們的親密照片列印幾張出來,裝進信封,寄到你公司給你──」

  始終鎮定自若的夏翰青赫然從沙發上彈起身,轉頭俯看她,表情五味雜陳,揉合了震驚、不可思議、恍然大悟、火大、懊惱……一瞬間,在他向來平澹的臉上看到變幻如此豐富的神情真是不容易啊。

  但範柔沒見識多久,陰影突然朝她趨近,她瑟縮了一下肩,本能地舉臂遮擋。半晌後沒動靜,她抬頭欲從縫隙覷看他,手腕卻被一把攫住,那張原本波瀾不興的面龐慍火畢現,近在眼前;她嚇一大跳,心跳加劇,喉頭抽緊,眼角迸出淚滴,想著不知這男人會怎麼懲罰自己,但念及自己當年衝動種下的禍根,她鼓起勇氣,承接他的懾人目光,內心反覆默唸著:「得撐著點!撐著點!讓他息怒,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妳這是幹什麼?妳以為我要動粗?」夏翰青不屑地嗤哼一聲,「我可不是你哥,動不動就失心瘋。」

  「那你──」

  「原來那些沒有署名的照片是妳寄的。」他咬牙道,「妳讓我猜了多少年知道嗎?妳一個女孩子好好的日子不過,老是滿腦的歪點子,妳就不能──」他冷不防狠捏了一下她的腮幫子,她吃了疼也不敢哼唧,只露出滿臉領罪的表情。

  「對不起……」她揉著腮幫子囁嚅道歉。

  「讓妳念念不忘的原來是因為這件事,我說呢……」話沒完,他鬆開她的手,眼神俱是無奈和壓抑的火氣,接著直起身,板著臉走進廚房。

  範柔望著他走開的背影,撫著胸口吐出長氣。

  不,讓她念念不忘的是後來夏蘿青無意中對她談及,她哥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後,整個人變得不太一樣了。變得更加嚴厲不講情面、不通人情,以前的溫柔耐心似乎一點一滴消失了;他不再到學校探望妹妹,成天埋首工作,兩兄妹難得見上一面,見了面也只是例行性詢問課業,另一方面對妹妹生活上的管束卻更加嚴格。他和學校串通一氣,不讓妹妹任意參加校外聯誼活動,週末只得乖乖回夏家,參加家族活動。

  「我越來越不瞭解我哥了,我決定大學只申請南部的學校,他就管不著我了。」當時夏蘿青這樣跟她抱怨著。

  範柔卻越聽越心驚膽跳,好幾天無法入眠,輾轉想著她寄出的那些照片。

  是那些照片惹的禍嗎?是嗎?他因此而決絕提出分手嗎?沒有那些照片,他和女朋友之間還能延續下去嗎?但感情不能勉強,或許兩人終究無法避免走上分手之途,但分手理由千百種,移情別戀最難忍;可若非親眼所見,在心裡保有的最終印象便不致有殘缺,而她的多事是否點燃了星星之火,燒燬了他心底最後的美好,導至他心理刺激過大,性格漸趨嚴冷而失去往昔的溫柔?

  年少的她終究因怯懦,不敢也無從尋求真正的答桉。

  沒有答桉的疑問在心底終日徘徊,隨著時光沉澱,時移事往,夏翰青成了她回憶裡最美的一道春光,同時也是一塊不能掀開的暗痂。

  「早知道不該貪吃這頓飯……」她喃喃低語。現在就算溜之大吉也沒有意義了,果然她修煉不足,一旦和心儀對象交手就節節敗退。

  「這頓飯怎麼了?」夏翰青悄然出現,手上多了兩杯酒,遞給她其中一杯。

  「沒──」她尷尬地趕緊接過酒,一口氣仰盡,熱辣的酒液穿喉,刺激了喉口,反射性嗆了起來,連連劇咳。

  夏翰青喟歎一聲,傍著她坐下,用力拍她背心,一面惱怒,「緊張什麼?讓妳喝杯酒是為了放鬆不是牛飲,妳能不能讓人省心一點?」

  「……」她臉脹得通紅,不敢看他。

  待她安靜下來,夏翰青人往椅背靠,舉杯啜了口酒,沉吟一會兒道:「妳認為,我讓妳無辜轉學,和妳寄了那些照片這兩件事,哪件嚴重些?」

  「嗄?」範柔呆住,這問題她沒拿來衡量過。低頭思索了片刻,輕聲答:「當然是後面這件嚴重多了。」

  「是嗎?」他晃了晃酒杯裡的冰塊,「何以見得?」

  「要不是有小蘿,我也沒多喜歡那所學校,雖然被踢走真的很不甘心,我爸還和我冷戰了三個月,可和你那件事比起來,我想你應該比我難受好幾倍……」

  「妳並不瞭解我,怎知我難受?」

  「……」她瞥了一眼他複歸平靜的側臉,訥訥道:「誰遇上那種事都會難受。」

  「所以妳對我難以忘懷有一半是因為愧疚?」

  「當然不是──」她脫口駁斥。

  他抿唇輕笑,「如果我告訴妳那些照片對事情的結局沒有太大影響,妳會不會好過一點?」

  「啊?」

  他傾頭注視她,眉舒眼澹,不似口是心非,「當時我們已經在談分手了,只是她下不了決心。那個男人的存在我早知情,妳說我難不難受?最難受的時間早已經過了,妳那些照片,我還以為是同個部門的競爭對手幹的,企圖擾亂軍心。當時我才從國外回來沒多久,剛進入業務部歷練,總有人對我的背景不服氣,私底下各種手段沒少過。那些平空出現的照片,的的確確讓我揣測許久,掛心許久,沒想到,竟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小毛頭幹的傻事!」

  「……」她萬分錯愕,面龐慢慢渲染起紅暈,頃刻像顆紅柿子。

  是這樣的嗎?這一向她潛伏的罪惡感作祟難道只是她小宇宙裡的獨角戲?這算什麼?她真是蠢蛋!如果有地洞,她真想立即一頭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察覺到她臉色戲劇性的變化,他驚奇之餘露出好玩的笑,「妳反應也太強烈了吧?如果妳同意,我們就算扯平了吧。」

  扯平了?她陡地張大眼,紅暈退散,「你是說,誰也不欠誰了?」

  「妳要這麼說也可以。」

  她垂首嗑著拇指,暗自在肚裡琢磨,來回尋思著。不久她噘起了嘴,慢吞吞表示:「那我不虧大了?」

  「……」他無聲揚眉,一臉不明所以。

  她咬咬下唇,幾番掙扎,終於按捺不住積壓已久的心頭怨,朝他噴發:「你記不住我的長相我就認了,但你說過的話都忘得精光是不是太傷人了?那時候在學校你對我承諾,你每次來都會陪我下棋,直到我贏你為止;你也說過我若是想辦法讓小蘿數學段考進步,你就請我看場電影;你還說只要我肯保護小蘿不受其他同學欺負,我想要什麼你都答應我……你承諾了這麼多都食言了,一句話就這樣扯平,難道那時候都是哄我的?」她一鼓作氣道出陳年債,「幸好我不是地下錢莊,要是我存心討債,你不是得喊我一聲主人了?」

  他怔愣半晌,一時想不起自己這樣信口開河過,但瞧她激動的模樣,再推敲當時的背景,他曾做出這樣的承諾並不足為奇,然而她把他說過的話如數家珍記牢牢,她是有多迷戀他?

  「喊妳一聲主人是什麼意思?」這句話太跳脫,他跟不上她心思。

  「你說我想要什麼你都答應我,如果我卑鄙一點要你做我的僕人你不就得喊我一聲主人了?」

  他迸笑出聲,「那真是無限上綱了,但妳不是這樣的女生,不是嗎?」

  「對,我不是。」她氣餒地窩進沙發,「有時候,我挺沒出息的。」

  靜默片刻,他澹澹啟口:「──範柔,妳應該知道,就算我履行了當年的承諾,我也不能再給妳其它的承諾,妳明白嗎?」

  午後陽光偏移,雲遮日暉,他的半邊臉瞬間浸浴在陰影裡,她一時看不清他的全貌,但想像得出他的神色,那必是坦然中帶著歉意的神色。

  範柔胸口緊縮了一下。不需要明說,她立刻理解他的意思──他永遠不會愛上她。

  這個男人果真心如磐石,連點曖昧的希望也不給啊!

  「明白。」回神後,她朗聲回答,附贈一個無恙的甜笑。「就說了我不是貪得無厭的地下錢莊啊。」此時此刻,她最不能做的就是讓她的喜歡成為他的負荷,一點都不能!但又渴想著親近他,即使光看著過幹癮也行。兩種心緒在天平兩端來回擺盪,驟然間,她感受到了愛的難題。她一直以為喜歡一個人只要勇往直前就能克服萬難,不知道偶爾還得停步、等候,甚至放棄前行。

  為了讓身旁的男人對她徹底放心,她爽快地提出了願望,「這樣吧,我們現在就先來履行這個願望好了。你平常話少,除了開會,沒聽你長篇大論過,其實我很喜歡聽你說話,你現在就對我說吧,說什麼都好,唔──給你一個範圍好了,說你最喜歡做的事,你詳詳細細告訴我紅酒燉雞怎麼做好了,別說太快,不然你很快要想出下一道菜。這樣行嗎?很簡單吧?」

  半晌沒聽見他回應,她狐疑地望向他,他正凝目看著她,以未有過的柔和表情。

  「太難了嗎?」她小心翼翼問。這不算強人所難吧?他應該做得到吧?

  「不,是不知道要說上多久。」他笑。

  「說到口渴就可以停啦。」她理所當然地答。

  夏翰青望向前方,落地窗外的天色又重新明亮起來,灑了一室柔光。

  半年前,他從未想像過他的沙發上會坐著這樣一個女孩,他將自己心境調適得很成功,他心雖非一潭死水,但猶若止水。

  可這個範柔,偏偏像是從九重天外憑空跳進了他逐步掌握的生活裡。

  他從未想正視她,她卻一再躍入他的眼簾裡;他對她難得開口,但遠遠聽到那清亮帶點稚氣的嗓音就能辨識出她的存在;她行事完全在他既定的軌道外,他的理想伴侶典型中不存在她的模樣,然每一次她對他言語的衝撞和撩撥後,在本能的反感之外,胸口竟產生了近似後勁極強的熱流,數日干擾著他;他並無探究她的興致,她卻是樂此不疲,不加粉飾地對他訴說著她的童年、她的家人,沒有商量餘地在他心裡刻畫下她的真實面貌。

  他單純認定她是個意外,沒有意識到多年以前她已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

  人生其實沒有太多意外,範柔與他重逢後,努力做了她當年無法放手去做的事──熱烈地喜歡他,讓他愛上她。

  那麼他呢?拒絕她的身影進駐腦海的機會已經失去,要說無動於衷似乎是自欺欺人。酒吧那夜他確實對她產生了憐惜之情,促使他多日不見她後,藉著送還私人物品親自上門探視她的狀況。在他既定印象裡,範柔就該永遠生氣勃勃,絕無隔日憂的模樣出現在他眼前,但她若無其事的朗笑遮掩不了滿臉憔悴,她的爽快讓他油然而生為她做一頓飯的念想。一頓飯,他純粹希望她恢復元氣,僅止於此,這是他少數能為她做到的,再多的,將違背他的初衷──他不能愛她。

  這個范柔,連他的聲音都戀慕,喜歡聽他說話,一個微不足道的願望,她以為他不知道她在放水嗎?

  「嗯,說菜是比做菜簡單多了。」如她所願,他開始娓娓道來紅酒燉雞的料理大全;從食材的準備到做法,翔實不漏地說給她聽。她間中只輕輕應和了幾聲,並不詢問,也不打斷他,像純粹只是聆聽,聆聽他的嗓音。

  他總共說上了五道菜,直到他沒再耳聞她的應聲,直到他感覺肩臂有重物抵壓著,他停止了說話,往旁一探──範柔睡著了。

  她無力的腦袋朝他垂落,額角抵著他的上臂,發出穩定且徐緩的呼吸聲;她的濃濃倦意終於讓她支撐不住,在他連綿不斷的話語裡沉沉入眠了。

  到底失眠了多久?他令她夜不成寐嗎?

  他稍一移動,她沉重的頭部竟從他的手臂一路滑過胸腹,再抵達小腹,最後,她下意識挪動了身姿,安棲在他大腿上,朝上的臉蛋完全是熟睡的放鬆模樣。

  怕驚擾她,他不再動,靜靜俯看她的臉蛋,像孩子似的睡容──額面光潔而寬圓,長眉舒展著,眼睫緊閤著,豐滿的唇微啟,沒有一點防範的睡容。視線移到她的頭頂,長髮盤成的丸子有些變形了,那是她經常為了跳舞方便速成的髮型。出於好玩的心思,他伸出手指,穿過髮髻,稍一用力,丸子便整個鬆散了,長髮如垂瀑,襯得她面白似雪。

  悠長的時光,將她的形貌改變了,卻沒有改變她對他的執著。

  「妳怎麼偏在這時候出現呢?」他低喃著。「偏在這時候……」

  

  業務部辦公室裡,夏翰青靜坐一旁觀看例行檢討會進行,不發一語。

  半小時後,會議結束,他向業務部經理使了個眼色,轉身走出業務部。

  快步與他併肩的業務部經理邊行邊問:「這個月年度目標已經達成二分之一,獎金的比例是不是可以調整……」

  「夏斐青表現如何?」他手一揮,另啟話題。

  「斐青?以新人來說很不錯了,這幾個月都沒有掛零過,他年紀輕但很願意跑客戶,人討喜又機伶,客戶反應都很不錯。」

  「……」他沉吟了一會,「獎金的事下一季再說。至於斐青,馬上調另外一個產品線。你想要做球給他也要聰明一點,他現在負責的這條線是熱門產品,對方採購代表有好幾位是女主管,還不手到擒來?他來不到半年業績就前三名像話嗎?其他業務心裡怎麼想?做辛酸的嗎?」

  「可是董事長交代──」

  「現在是我交代你。」他面色一整,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向私人辦公室,經過董事長室並未如往常順道入內問候敘談。

  他不是沒注意到他和他父親已經有數日未交談了,家中瑣事的聯絡人幾乎是夏太太程如意。

  剛在皮椅上落座,一張咧著燦笑的臉探進半掩的門,他抬眼瞄去,是夏斐青。

  「哥。」親暱一喊,人高馬大就竄進辦公室裡,把一張單人椅調轉頭,直接張腿跨坐,兩隻手臂搭放椅背上,爽快地面對夏翰青。

  全公司就只有夏斐青和另一個女人膽敢在他面前如此率性。思及另一個人,他不禁瞥了一眼外頭空置多日的座位,。

  「怎麼?有事?」夏斐青在公司對他仍改不了口,他糾正無用,只當沒聽見。

  「想問哥一件事,你真的把範柔給炒魷魚了嗎?」

  「……」他眉心頓時一攏,不悅道:「你從哪聽來的?」

  「大家都這麼說啊。」

  「你也跟他們一樣道聽塗說?」

  範柔消失至今一個多星期,已經不下五個人側面向他打聽消息真偽。小林常和她廝溷吃吃喝喝,少了個零嘴供應站會問不稀奇,可連人事張小姐和總務李主任也探問了她的去向,他著實不解,一個小職員的去留值得他們如此關注嗎?

  「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歡範柔。」

  「……」他閉了閉眼,看向一臉坦直的夏斐青,耐下心解釋:「她時間有限,無法身兼兩職,所以才辭了這裡的工作。」

  「唔?這可奇了,這不像她啊,我還以為她鬥志旺盛,不會輕易放棄勒。」

  「鬥志?一個小職員沒負責幾件事需要什麼鬥志?」他忍不住輕嗤一聲。年輕人說話總是流於浮誇。

  「咦!追求你不需要強大的鬥志嗎?」

  「……」筆頭陡地一歪,字尾歪出個斜勾,他玉面僵硬地瞪著夏斐青,面色青白裡浮現一抹暗紅。語塞半晌後,他才遮掩失態地咳了兩聲,怒斥:「你們平常湊在一起聊八卦也就算了,沒話題還拿我來尋開心嗎?胡說什麼!」

  「沒胡說啊!」夏斐青兩手無辜一攤,「之前我單獨邀她出去幾次她都拒絕了,有一次她終於告訴我她可沒辦法一心兩用,她正在努力追求你,你太難追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不專心想辦法不成。我看她說得很認真,不像開玩笑,之前不是都做了你辦公室助理了?我看哥是忙著討厭她,所以沒發現吧?」

  「……」他又愕然一陣,旋即暗惱,「沒事我討厭自己的下屬做什麼?你別亂猜了,她平常說話沒個正經,你倒跟她認真起來,公司裡員工來來去去很正常,你不需要在這上頭費神,好好把工作做好!」

  夏斐青不置可否,美麗的眼睛仔細盯著夏翰青好一會兒,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嘴抿成彎弦笑了,「范柔曾說,哥總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心一定很累。她說要不就惹你生氣,要不就逗你開心,才能看到真正的你。我看範柔大概只做得到惹你生氣,所以放棄了。說真的,我也很好奇哪種女生能逗哥開心呢!」說完,起身把椅子擺放回原樣,噙著有趣的笑輕快地走了出去。

  夏翰青斂目凝思了一分鐘,把剛才聽到的一番話慢慢沉澱,然後留意了一下時刻,立即站起身收拾妥桌面檔,取了椅背上的外套,沒有向陳祕書交代行蹤,不疾不徐走出辦公室。

  他自行開車,行駛在腦袋中規劃的路線上,內心原有的篤定雖滲進了一點不安定的成分,仍是把持著方向盤前進未退轉。

  停好車,緩緩步下位在地下一樓的舞蹈中心,他向櫃檯問明後,逕自走向舞蹈教室方向,在第二間教室外駐足。

  他尋了個好角度可以直窺最前方帶領舞蹈動作的年輕女子。他不懂舞,只知道以直觀的感受領會她的舞技,她內在的靈敏和精准幾乎都投注在一分不差的肢體節奏上,眼神散放著少見的熾熱。他從未透露過,當他第一次見到正在揮灑汗液的她,每一個舉手投足,竟意想不到地,似驟起的風在他心池上掀起了層層漣漪,讓他移不開目光。

  觀看了最後五分鐘,課堂結束。他在門側等候學員一一散去,范柔必定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關上音響,收拾好麥克風,她拎起隨身置物袋走出教室,聽到熟悉的一聲輕喚,她面轉向他,臉龐瞬間因乍喜而泛光,她向前一躍,張臂摟住他的腰,快樂地喊:「你來啦!」

  雖知她喜形於色的外向性格,突來的擁抱還是令夏翰青身體略微一僵,他低叱道:「瞧妳一身都是汗!」

  「噢……」範柔也不覺尷尬,笑著縮手,高興不已地端詳他,才幾秒,發覺了不對勁,搔首困惑道:「欸?我們今天不是約晚上嗎?是我記錯了嗎?」

  他頷首,「沒記錯,我晚上臨時有約,所以尋空檔來了,妳下午不是沒課?」

  她用力點頭,眼珠子轉了轉,又笑,「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沖個澡。」

  望著她雀躍走開的背影,他內心非但未起一絲煩躁,反倒因履約踏實了起來。他對自己的心緒轉變有些訝異,見她不是只是他的例行事項之一嗎?他甚至得撥冗出門且不會有任何帳面上的利益,他是怎麼了?

  回想起那一天,那天範柔在他的沙發上睡了六小時,醒轉時已華燈初上。

  他對著那雙再度清澈的小狗圓眼,平靜說出他反覆思量的決定:「以後,妳不必這麼麻煩來公司打卡上班了,好好去上妳的課吧。妳既對我坦承,我也會對妳說話算話;妳想經常見我,也不是什麼難事,我們總抽得出空見到對方的。但是範柔,我願意對妳像對小蘿一樣,妳能接受我只能是你大哥的事實嗎?」

  那雙圓眼目不轉睛瞪著他,像沒聽明白,眨了又眨,眨了又眨,最後她揉揉眼,唇角翹起,臉蛋泛起了促狹的笑,「不要害怕,我不是黑道。」

  「我不害怕。」

  「那也不要為難,我不會強迫你。」

  「你強迫不了我。」

  「看到我會令你不開心嗎?」

  「不會。我不常笑不表示我討厭妳。」

  「好!那就一言為定。我不再去公司,我們時不時抽空見面,你若必須出差,告訴我一聲就好,不用勉強。你只是我大哥,不會是我的情人,你說的我都接受,這樣行嗎?」她乾脆地伸出小指準備和他打勾勾。

  他笑著伸出手,卻只是在她頰上輕捏了一下,因為他的心無端柔軟了一角。

  就這樣,他開始履行他的承諾,讓她經常見到他。

  他習慣晨起,她便配合他,相約一塊吃早餐。時間不長,一小時左右,多半她說話,他傾聽;她詢問,他回答。

  話說開了,夏翰青不再心有罣礙,臉龐線條柔和了,笑容也隨之釋放。而範柔呢?她在他面前依舊不拘小節,甚至更為隨心所欲。

  或許是太早起,她似乎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徹底清醒,剛見他時總素著一張臉,垂頭耷耳的,一頭長髮披散在肩背,恤衫像是信手抓來套上身的,剪裁也不知哪裡不對勁,衣角左右不對稱,小蠻腰若隱若現,下身不是短到近乎大腿根的短褲,就是長度不遑多讓的網球裙,好似多一寸布料遮蓋肌膚就會讓她熱到冒汗。

  夏翰青不論何時出現,衣著永遠一絲不苟,對於範柔的隨性很不以為然,也不管冒犯與否,立即表示意見:「妳出門前怎麼不打理一下呢?」

  范柔懶洋洋應了一聲,臉上浮現一朵惺忪迷濛的笑,「你覺得我邋遢嗎?」

  「不然呢?」他興歎一聲。

  「那不正好,你就不會愛上我了。」說完帶點傻氣地笑起來。

  在他啞然之際,她仰頭喝完一杯果汁,獲得了精力,眼皮至此才完全撐開。精神一振後,她開始抓起餐具大快朵頤,自顧自和他交換盤子裡的菜色。

  幾次面見都如此,想來改也改不了,他遂由她去,不再起意干涉。

  他習於獨處、安靜思考,這麼高頻率見一個人原該感覺不耐,尤其她說話率直,毫不婉轉,幾度令他結舌,無言以對;可接下來到公司後,心情奇異地未受干擾,甚至莫名感到一日之始的輕鬆愉悅。

  今天原是與她約定晚上,上午猛然想起半個月前安排的重要約會,本該取消和範柔的口頭承諾,畢竟只是例行見面,她絕不會有微言,但……他幾經思索,擅自將約會時段挪至沒有會議的下午,打算赴約。

  範柔沒讓他久等,十分鐘不到人即出現了,換了一身輕便休閒裝,身上散發著沐浴精的香氣,一頭濃髮半濕半幹垂在肩上,顯然匆促吹整一下就來找他。

  他抓起她一綹髮尾撚在手上,皺起眉頭,「為什麼不好好吹幹呢?小心犯頭疼。」

  「天氣不冷沒關係的,我們走吧。」她咧嘴開心地笑,迫不及待拉起他的手臂朝外走。

  是不想多浪費一分一秒吧?這麼想著,他趁上階之際,輕輕掙脫了她的手。

  範柔不以為意,一路上不管上車、下車,到了餐館,點菜、等待,始終喜笑顏開,心情高亢。為了節省時間,兩人挑了普通的簡餐店用餐。套餐一上桌,她不由分說把他餐盤上他絕不會動筷的小菜挑到自己盤子裡,再將自己的一道討喜菜色交換給他,動作極其自然流暢,彷彿彼此已有長期默契。

  夏翰青感到不可思議。認識至今,他們共餐次數不算多,她卻仔細記下了他吃食的偏好;她並不挑食,最後照例把他留在盤中不合胃口咬了一半的肉片或避吃的菜餚全都下腹。

  這陣子兩人相約共餐,範柔都表現出這種習慣,他忍不住納悶起來,她這是唯獨面對他時的用餐習慣,抑或一視同仁對朋友皆如此?難道她不知道她這些動作隱含的那股親密勁代表了什麼?

  「斐青也不吃茄子和羊肉妳知道嗎?」他澹然探問。

  「真的嗎?」她面露訝異,懞然不知,「難怪你們是兄弟。我看他頭好壯壯,胃口大得很,有一次我和他們業務部一起去吃火鍋吃到飽,他和小林兩個人比賽,起碼各吃了五盤肉以上,簡直跟豬差不多,怎麼看也不像會挑食啊。」這番話間接答覆了他的疑問,她和其他男人相處時極為粗線條,細膩的心思並未用上。

  可頭好壯壯?跟豬差不多?她對別的男人沒上心這一點讓他莫名安心,但這兩句評語簡直粗魯又缺乏眼光!他深不以為然,眉一挑說道:「沒有人這樣形容過斐青,他從小就長得出色,不同階段都有人找過他進娛樂圈,都被我父親回絕了。」

  「噢……嗯……」她一聽,腦袋歪向左側,又歪向右邊,冷不防脫口而出:「說到長相這回事,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到現在為止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就是小蘿的丈夫殷橋了,不過那又怎樣呢?小蘿當初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殷橋若是沒下過功夫,小蘿不會心甘情願和他在一起的。」

  話方落,夏翰青面色丕變,直勾勾看住範柔;四目交接,她坦然迎視他。

  他雙目輪廓生得精緻秀氣,探出的目光卻經常淩厲有餘,她似是打定主意不閃避,眼睛張得又圓又大,讓他一目了然看透她的心思。

  「妳見過殷橋?」他該想到的,她若和夏蘿青仍有聯繫,怎會沒見過殷橋?

  「當然見過。」她笑顏清朗,完全沒有隱瞞的意思。「我和小蘿住在木柵那個公寓期間就見過他了,他當時追小蘿,老送吃的東西來。倒是你,我在公寓大門口見過你和小蘿說話,你沒注意到我。」

  「妳也住在那棟公寓裡?」他一陣驚愕。

  「是啊,各自不同大學畢業後,我們四個女生分租一間公寓。」她繼續說著,「後來小蘿婚禮上我又看到了你,你當時還是沒注意到我。」

  這個範柔,到底和他擦肩而過幾回?她對他又瞭解多少?她閉口不提他和妹妹之間的恩怨,是心有定見還是認為無關宏旨?

  他垂目斂去眼中鋒芒,柔聲道:「範柔,妳對我有什麼看法是不能告訴我的嗎?」

  「沒有。」她答得相當明快。

  「那為什麼沒聽妳提過殷橋?」

  「因為不重要啊!」

  「……」他眼微縮,不解其意。「對妳來說,我做過什麼都不重要嗎?」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她兩手托腮,豐唇被擠得嘟起,說起話來有點童腔,眼底異常清澄。「我聽過你們之間的事,就算有人說你為了奪愛之恨懲罰殷橋,不惜把妹妹介紹給他,要讓他嘗到苦頭,那又怎樣?他們不明白,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你為了小蘿做過些什麼,有些事可能連小蘿都不諒解,我可是很清楚,因為我曾經是受害者啊。你既然決定對殷橋這麼做,就一定有你的盤算,最瞭解殷橋和小蘿的是你不是嗎?你一心一意想要小蘿好,他們現在的結果不正是你的初衷嗎?就算我猜錯好了,你當初的確有私心;就算他們倆最後相愛了是歪打正著,我也無所謂。我跟你說過啦,我就是有愛屋及烏的習慣,好的喜歡上了,其它就算壞的也一併喜歡;你要是不小心殺了人,我一定只想著幫你毀屍滅跡。所以,殷橋怎麼想,小蘿怎麼想並不重要,我倒覺得有件事比這些嚴重多了──我身上真的有保護色吧?」

  「唔?」他錯愕地瞪眼。

  「不管我在你面前晃了幾次,你都沒有印象啊!小蘿婚禮上我故意撞了你,把紅酒灑在你襯衫上,下一次再遇上你,你還是視而不見地在我面前走過,你說我是不是有完美的保護色啊?」

  他聽完沒作聲,眼神出乎意料地釋出了幾許暖意。不久,他抓住她兩隻托腮手腕在桌面交放,與她面對面,低聲道:「不必在這問題上打轉,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和我無關的人不會多瞧一眼付出無謂心神;以前記不住妳,現在和以後記住不就行了?」

  「……」她愣愣看著他。

  「至於我和殷橋的事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是存在的事實我改變不了,也不會浪費時間去追悔。殷橋怎麼想我不在意,小蘿選擇和他在一起是便宜他了,但這就是殷橋的人生不是嗎?」

  她低眸想了想,半晌,眼波乍亮,聲音有一絲亢奮,「殷家和夏家有很深的利益關係,你卻堅持不和殷橋講和,這不像你的務實作風,你是不是……想讓殷橋永遠芒刺在背,不會背叛小蘿?」

  他眼瞳閃過一抹異光,與她默對了幾秒,然後撇開臉,勾起唇笑道:「妳真多別人沒有的心思!這話別對外胡說,也別對小蘿說。我們走吧,不是還要看電影嗎?」

  他成功偏轉了她的注意力,她眉眼馬上漾起了歡喜的笑紋,「我剛上網查了時間,下一場還有半小時,趕得上的。」

  不過是履行他久遠前立下的陪她看電影的諾言,他的愉悅程度自不及她一半,電影片種、場次他皆不在意,由她全權決定。當然,如果能避開風花雪月的愛情片是最好,不怕犯尷尬,他著實不想被催眠,就算全程心不在焉也不能失態。

  結果,範柔選擇了恐怖片,他過去幾乎不太接觸的片種。

  「沒事把自己搞得提心吊膽到底是為什麼?」他糾起眉心問。

  「刺激嘛!」她理直氣壯,附加笑得意味深長。

  「那好,妳愛看我沒意見,可待會不准尖叫,我怕吵。」他下了但書。

  他自認有些無理,然而尋找刺激不是他的嗜好,他工作之餘嚮往的是寧靜,像這般刻意讓自己魂飛魄散根本是自找罪受,沒想到範柔竟愛這一味。

  待進了場,落了座,夏翰青感到有些不對勁。開場十分鐘後,他終於察覺了不對勁之處,放眼望去,全場觀眾在座的屈指可數,至少他倆前後左右皆無人;想來是上班上學非假日時段,有閑捧場的人僅零星幾位。

  人少,暗黑,光影幢幢,加深了不安因素。再無興致,坐在位子上也無法不盯著螢幕瞧;一旦瞧了,引人入勝的敘事手法旋即牽引了注意力;注意力一旦集中,強大的特效和詭譎的音效極為精准地撞擊五感,周身寒毛直豎。

  他未料觀看到一場情節出人意表的驚悚電影,他表面隱忍功夫好,即使心暗暗漏跳好幾拍,還能僵坐在椅座上沒有挪動半分。身邊的範柔很安靜,從開場就沒發出聲響,乖順地「遵守」他下的但書,不尖叫,也不遮眼,默默朝夏翰青右手擎著的爆米花盒撚一把塞進嘴裡。

  他難得進影院,卻嘗到了如坐針氈的滋味。他沒有自虐的習慣,準備尋找離席的時機。範柔還是靜悄悄,只聽見細微的咬嚼爆米花的聲響,和飲料灌進喉嚨的咕嚕聲,顯然她尚有吃的閒情。

  撐持了約半個小時,他手上的爆米花盒忽然被拿開了,他瞥向範柔,她抿嘴一笑,湊近他耳語:「你把半盒爆米花都給灑掉了,還是我來拿吧。」聲調揶揄,甚至有壓抑的笑意。

  他微低首往下探,大腿上果然有不少沾黏的爆米花粒,鞋底也好像踩上了異物,他反應有這麼強烈嗎?

  吸了口氣,咬咬牙,他打消了離座念頭,持續心理奮戰下去。

  空掉的手掌懸虛沒多久,五隻纖指無預警鑽進他手心,輕輕握住他。他心頭一顫,直覺想抽離,念頭才一秒,隨即發現自己的指尖如此涼冷,對方的手指如此乾爽溫暖,在碰觸的同時把暖意渡給了他,也把觀影的不安撫平。

  兩手交握意外地感受良好,他暗惱自己竟需要她的撫觸,起先猶豫不動,不久,手指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慢慢縮起,回握住那股暖源,彼此的掌心因而緊緊膠合。在暗黑中,他繼續盯著螢幕,掌心的暖意往其它地方傳送,他僵直的背脊慢慢鬆弛,靠向了椅背。

  十指緊扣的手直到電影結束才分開。前後走出電影院,在明亮處,夏翰青回頭俯看泰然自若的範柔,神情古怪地問:「覺得如何?」

  「還好,沒想像中厲害。」她聳肩。

  「……」他微愕。她到底經過了多少恐怖片的洗禮才能這般氣定神閑?「剛才冒犯了。」不得不提。

  「冒犯?哪兒冒犯了?」她滿臉不解。

  「我指的是剛才握妳的手──」

  「握手?沒有啊,我右手拿著爆米花,左手一直都放膝蓋上,很乖的,沒偷吃你豆腐喔。」她舉起無辜的左手。「你握的是誰的手啊?」

  「妳──」他一臉驚色,當場僵立,低頭審視自己的右手。

  本來抿著嘴的範柔,忽地咧嘴縱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幾不可支。

  夏翰青見狀,驀然醒覺上了範柔的當,面色一沉,掉頭就走。她立即追上去,勾住他臂肘,「別生氣嘛!玩一玩有什麼關係?」

  「妳找別人玩去。」他不領情,奮臂一甩。她竟敢玩他!

  「別這樣,看在人家借你握手壯膽的分上,你就息怒嘛!」她攀藤一樣纏上去不放,索性兩手一起使勁攥住他右掌。

  「是這樣嗎?我看今天選這部片是有人想從中謀福利吧。」他怏怏不樂斜睨她,這次沒再甩開她,他最忌諱在街邊拉扯。

  「怎麼這樣講!我哪知道你膽子小啊?我手借給你還要擔心你誤會哩。」

  他惱意連連,但見她笑嘻嘻樂開懷,一時又斥責不下去。心念一轉,正色道:「今天玩夠了,妳回去吧,我還有事。」

  「噢……」她抬起他手腕看錶上時間,笑意暫態消失,垂眉喪氣地退後一步。「好吧,你約會時間到了,快去吧,別讓人家女生等了。」

  「誰告訴妳我要約會的?」他倏地抬眉。這個範柔,還有什麼猜不到的嗎?

  「要是應酬的飯局,你一定不會忘,陳祕書也會提醒你;只有私人的約會你才有可能忘了寫在行事曆上,或者不想讓陳祕書知道,所以今天才臨時改了我們的見面時間,不是嗎?」她不很起勁地答覆,圓臉寫滿失望。她沒說出來的是,就像上次約會一樣,他赴約前面無喜色,彷彿在執行不得不然的公務,若不是配合安排又會是什麼?不管了,她連當他的相親對象都沒資格呢!

  她揮揮手,「那就這樣吧,今天謝謝你了。記得酒多喝一點,飯少吃一點,一切大吉大利,天作之合,緣定三生……」

  「酒多喝一點?飯少吃一點?妳怎麼顛三倒四了?」他莞爾問道。

  這陣子兩人頻繁相處,他發現,範柔生性好玩,不放在心上的事往往粗枝大葉,視規矩如無物,遇上在意的人事物卻能發揮極敏銳的觀察力,思維清晰,一語中的。他忽然多了點心思,如果她能猜到他今晚的約會物件是女性,那麼她猜得到他赴約的意願嗎?

  「酒多喝一點,心情就放鬆一點,心情放鬆了,不就更容易喜歡上人家了嗎?」她笑著解釋,「飯少吃一點,就不會撐太飽,老想回家睡覺。」

  她是怎麼猜到的?她憑哪一點理解他?她認定他把物色對象當成一件必要性但缺乏娛樂性的差事來做嗎?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只短短說了句:「回去吧,等我電話。」

  

  她多嘴什麼呢!夏翰青約會順不順利幹她什麼事呢?為了讓他徹底覺得她對他已無奢望,她真的得一直口是心非下去嗎?

  這樣的男人,生性有潔癖又挑剔,若非必要絕不多花一點心思和時間在不喜歡的人身上,喜歡的事則再三琢磨和探究,就像料理和茶藝,花再多功夫都願意;對於日後朝夕相處的物件,照理應很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則,卻可以接受家人安排相親,那些外在匹配條件真的重於他心裡真實的感受嗎?

  他絕非沒有情史過,據夏蘿青提供的有限情報,他和初戀女友的戀情長達八年,歷經高中、大學、研究所的學涯都持續不輟,即使他大學被夏家安排出國求學,兩地分離,戀情也未斷過,直到他二十五歲那年才因故毅然結束這段感情。中間沉寂了一段時間,因作風低調使然,沒有人再風聞他和誰往來,後來發生了殷橋事件,夏蘿青才驚覺夏翰青曾和風情萬種的小模劉佳恩祕密交往過一年半,直到劉佳恩戀上殷橋為止。

  她托腮苦苦思索,驀然想到了一個共同點──她們都離開了夏翰青!無論是經過千山萬水後的初戀,或是不到兩年的熱戀,她們都離開了他!

  「想來他也是很倒楣的啊。」她呢喃著,「這兩個女人頭殼都壞去了嗎?」

  不,異地戀通常難抵得過近水樓臺,就算通訊方式再日新月異也敵不過真實的軀體近在眼前,她的大學同學班對不就失敗了好幾例?

  那劉佳恩呢?殷橋真這麼所向無敵?這點她就想不通了。殷橋是有迷人的本錢,但迷人到寧願放棄夏翰青?

  「三個殷橋送給我我也不換!」她撇撇嘴,頓時覺得這種虛擬交換可笑,交換的先決條件是擁有夏翰青啊。

  難道他是因為自行選擇的戀情無法修成正果,乾脆來個不傷身心的相親?

  「那你怎麼不挑我啊?」她小聲嘟噥。

  莫非是她父親的生意崛起背景讓人敬謝不敏?高中時同學不就因為流言而疏遠她嗎?

  她深深歎了口氣。人生就不能簡單點嗎?她明明就是個簡單的人啊!

  手機鈴響,打斷了她的思緒,她瞥見來電人名,心又下沉了一寸。果不其然,手機剛湊到耳畔,她大哥范剛的惡聲惡氣便直沖耳膜:「妳是跟范家有仇嗎?誰不得罪偏去得罪應先生!妳不知道妳老爸在跟他交關做生意嗎?」

  「應先生?」她腦筋轉了好幾圈才領悟她哥指的應該是應天培。「應天培?」

  「對!不然是誰?不是妳老爸妳有本領認識幾個應先生。」

  「我沒得罪他啊!」印象中最後那頓飯結束他還挺紳士地送她回住處啊。

  「妳沒有?妳都幾歲的人了說話還不經大腦,妳就算哄不了他,可以不說話只對他笑吧?笑會不會啊!」

  她聽得一頭霧水,以為範剛指的是她應對不夠圓滑,沒把對方捧得心花怒放。「你當應先生是沒見過世面的傻子嗎?他不是那種隨便可以敷衍的人──」

  「那妳也不必對他說那句──欸,那句什麼?對了,就那句──『我不中意你』,汝系起肖才會貢肖話──」說到氣急敗壞習慣性冒出了台語。

  「我說的是實話不是肖話,我不想大家誤會──」

  「我管妳是不是實話,人家應先生不爽快啦!這幾天快去給人家賠罪,不然就算爸不講話我也不會放過妳──」

  「喂──」她看著被掛斷的手機,一陣火氣直往上冒,在胸口燒啊燒。

  明明她就是個簡單的人,卻老是得去做不簡單的事。讓她去向應天培賠罪能說什麼呢?難道說──對不起,我不是不中意你,我只是一時沒感覺,也許下次就有感覺了,世事難料不是嗎……

  「妳看起來好像很火大?」剛上完課的宙斯走進辦公室,被範柔的咬牙切齒給嚇一跳。

  「沒事,我哥打電話來訓了我一頓。」她垮下肩,懶得再重述。

  「妳最近不是應該樂壞了?歐巴又回來了,還主動找上門。」宙斯悻悻然白她一眼。本以為範柔逃出生天了,哪知那位夏公子不知給她吃了什麼回魂藥又把范柔勾回他跟前。兩人三不五時見面也就罷,夏公子還不避人耳目直接到教室外等人,照他看來,長此以往,範柔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了。

  「樂什麼啊?人家都說跟我是不可能了。」

  「這就對了,那幹嘛又來勾引妳勒?我看妳最好小心點別著了他的道。」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她支起右手拄著腦袋,眉心又現苦惱。「宙斯,就當我無聊,你來猜猜看,如果讓我和夏翰青相戀,我萬不會想離開他,但多年後我還是離開他了,我選擇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你說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這人看起來城府深,什麼可能性都有,搞不好他私下有什麼怪癖,人家終於受不了,走了也很正常。」

  「別把他說成這樣,他其實很溫柔的。聽他小妹說,他沒有挽留過任何女人,要走悉聽尊便,祝妳幸福,他絕不為難對方。」

  「哦?」宙斯眉一挑,把拭汗毛巾一端抓在手裡,在空中徐徐繞轉,面露嗤之以鼻,「這麼有風度?妳以為這是好事?他不過是沒那些女人想像的這麼愛她們罷了。妳們這些女生真天真。要我猜,我還可以猜一樣,搞不好就猜中了──妳這位歐巴愛的根本是男人!那些女人是用來掩人耳目的!」說完轟天長笑一陣。

  她險些一噎,目瞪口呆。

  「妳以為我唬爛?這種事我見多了。妳還記得我們到那家搖滾酒吧,遇到夏翰青上臺獻唱那一次嗎?跟我們一同去的小伍是同志,他說憑他的多年嗅覺,他敢打賭夏翰青和他一樣是同道中人,夏公子那斯文秀氣的模樣在那圈子裡可是天菜啊!他後來為了多瞧夏翰青還光顧那家酒吧好幾次呢。」

  「……」她雙手握拳摀住臉,驚不能言。「你可以再更扯一點!」

  「扯什麼?不然他幹嘛先打預防針說和妳絕不可能?妳哪裡不好了?我看他是沒法子愛女人吧!」

  「宙斯,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不必──」

  「欸──是妳讓我猜的喔,僅供參考,別打我。」宙斯不懷好意地眨一下眼。

  「當我沒問,不准胡說。」她警告地瞪了宙斯,悶頭收拾桌面文件,一股腦塞進抽屜。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種想讓範剛再暴罵她一頓的衝動……不,暴打她一頓也行,她一定不還手。

  她很欠人扁吧?沒事問什麼啊!好好的問什麼啊!活得不耐煩了嗎?

  奇怪,怎麼有欲哭無淚的悶滯感?她絕不當真!絕不當真!

  她抓起背包甩在肩上,想把剛才驚悚的一番對話也甩個幾丈遠;不幸那頭甩了,這頭又自動勾起夏蘿青曾對她說過的話──

  「──殷橋以前是很喜歡我哥的,他們從中學就溷在一起,殷橋還跟我開過玩笑,要不是他喜歡的是女人,他一定選擇我哥。可惜因為劉佳恩,他們這對哥兒們就這樣散了。我從來不知道我哥會這樣對付一個人,妳說,他是有多恨殷橋?他根本沒這樣對付劉佳恩,可是劉佳恩先負了他啊。」

  走動中的腳步踉蹌了一下,範柔抬起頭,呆愕自語:「完了!是說有多恨,就有多愛……」

  這有幾天沒見,和夏翰青預想的不太一樣,範柔一改平日的活潑多言,文靜了不少,連眼神也帶了點少見的猶疑。

  他近日工作忙碌,出差到異地幾日,幾無空閒,週五夜晚飯局結束得比預定的早,散場後他想起了她,試著打電話給她,請她到餐廳附近和他見上一面──「我還有點時間,如果妳方便過來一趟我們可以聊一聊。這星期都抽不出空來,妳不會以為我食言吧?」

  和他預料的一樣,手機彼端的範柔沒有猶豫一秒,立刻答應了他,不到十分鐘就出現在餐廳門口。她搭乘計程車趕來,穿著一件白色棉質連兜帽小洋裝,大概是從住處出發來的,身上散發著沐浴後的濃郁香氣。

  那張圓臉一朝他綻開笑意,他胸口一陣怡悅瞬間漾開,定睛俯看了她好一會。

  「妳好像瘦了點,沒好好吃飯?」他輕捏她面腮。

  「想你嘛!」她答得直白不修飾,他先是一愣,又想她生性有話直說,不擅含蓄,當她無其它意思,回道:「妳得習慣,我工作性質就是這樣。」

  「嗯,明白。」

  兩人沿著人行道漫步了一會兒,她兩手負在身後,眼睛直瞧著布鞋鞋面,嘴上應喏著他的問話,答得被動簡短。他聽出她的心不在焉,關心地問:「累了嗎?不如今天就這樣,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你看起來比較累。」她停步注視著他,在他臉上搜尋蛛絲馬跡。

  他笑了,也不跟她客套,「我是累了,但和妳說說話也好,這幾天想找人說些輕鬆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胸口一盪,為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感到愧意。她振作起來,朗聲提議:「我送你回去吧,你想說什麼就跟我說,等你想休息了,我自己會回去。」

  夏翰青垂眸想了想。他今晚原定要回夏家老宅的,與程如意商討一些對策,但──他揚睫凝視她,他今晚心情有些倦,想多看一會兒這張臉,這張總是笑得情真意切的臉,沒有猜忌和偽飾的臉,他今晚應該可以睡得好一些。

  點點頭,他遞出車鑰匙交給了她。

  一踏進夏翰青的住處,一大一小兩隻行李箱就在客廳顯眼處,他昨天回國至今都未開箱整理,可見他行程有多匆促。今晚飯局後他還想到了她,在應付完一整天公務後。

  心沒來由地柔軟下來,待他到內室換衣,她自動到廚房去,打開置物櫃,取出他使用過的茶罐,模彷他曾做過的繁瑣程式泡了一壺熱茶,端上客廳茶几。

  他從內室出來後,接過她遞上的茶杯,一陣驚喜,她咧嘴笑:「不好喝別罵我,將就一點吧。」

  他沒說話,徐徐啜飲一口接一口,兩人面對面坐下。他顯然剛洗過臉,額角和鬢髮有不少水珠殘留,在幾盞石英燈反射光照耀下,靜靜滑下細膩的面龐,滴在肩上,她腦海裡乍然浮現四個字: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天菜──她喉頭陡然被一口茶水堵住,就要嗆岔氣,顧不得燙,死命吞下那口茶水,劇烈咳了好幾聲,臉霎時脹得通紅。

  夏翰青放下茶杯,一箭步靠過來猛拍她的背脊幫她緩氣,不解問:「妳怎麼喝茶也會嗆到?」

  她搖搖手,坐離他遠些。「我沒事,我喝東西粗魯。」乾脆自我解嘲。

  「妳有心事?」他打量她。

  「沒。」她一口否決,「就算有,和你的煩惱比起來也微不足道。」

  「妳又知道我有什麼煩惱了?」他頓覺好玩。她福至心靈的一番話總能帶出點意思,他幾乎不曾在親密的女性朋友身上發現這項特質,而她經常毫不猶豫展現出來,不介意他人想法,內心的朗淨和她的笑容一樣不含雜質。

  「你最擔心的不就是董事會裡那幾個老先生?」

  「……」他眸光一閃,輕聲問:「然後呢?」

  「不用擔心,他們扳不倒你的,你比他們聰明多了,董事長也會幫你的。」

  「是嗎?」他眼裡浮現冷意,「恐怕,有人只想讓我當個夏家的守門人。」

  她聽不很明白,轉頭探看身旁的他,那秀逸又漠然的側臉。

  她不是不知道他是個頗有野心的男人,只是不懂那幾乎佔據了他生活重心的權欲之爭為何那樣重要?他完全沒有那些她看過的公子哥兒的悠哉及滿不在乎的氣息,一門心思幾乎只投注在工作上的盤算。跟在他身邊那段時間,她強烈感受到他的步步為營,如果夏氏集團遲早是他的囊中物,何須步步為營?她離那些核心太遙遠,他也不會讓她近身知曉,她只是局外人。

  「不管你想做什麼,你是什麼人,我都支持你。」她說。「雖然我的意見算不了什麼,我只想跟你說,如果你覺得累了,就過得簡單一點;如果你精力過人,就去拿你想要的,我想無論做哪一種人,你一定都可以做得很好,完全不用擔心。」

  「完全不用擔心……」笑聲從他齒間輕逸出來,側身望向她,她也歪著頭回望,圓眼黑漆漆閃爍著天真的理直氣壯。

  「嗯,不用擔心。」唇抿成新月,笑意盎然,她能給他的就只有笑。

  只是笑久了臉頰也痠了,再說,她的心有一部分浸在水裡,眼前的男人越秀色可餐,她就愈感歎,她怕再待下去,就要自憐自艾了起來──他就是櫥窗裡看得到吃不到的可口甜點,只能遠觀不能打包回家。

  就這樣吧。喝完一杯茶,她就得托詞打道回府,免得一時衝動管不了自己。

  她伸長手取茶杯,動作太快,力道沒拿捏好,指尖碰倒了杯身,茶液立即淌上桌面,她一驚,夏翰青反應快,抽了幾張紙巾按壓在茶水上,再仔細擦拭。

  他半蹲在她前方,默不作聲做著善後動作。長睫半垂,表情平靜,甚至微有噙笑,燈光照射到的臉肌無瑕如玉,引人觸手一探。

  十個殷橋給我我也不換!她忍不住在內心喟歎,但你永遠不是我的。

  「夏翰青。」她輕喚,用幾不可聞的聲音。

  「嗯?」他抬起頭,看著她。

  她俯下臉,緊緊貼上他的唇瓣。

  她終究管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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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因為妳快樂

  她管不住自己吻上他的唇,那一刻,即使心蕩神馳的只有她,即使他將離自己更遠,她都不後悔。

  吻發生了多久她不清楚,她暈眩了一瞬,馬上抽離這個吻。夏翰青自始至終沒動靜,亦沒推拒。她抬起視線,大著膽子與他對上,不為自己辯護,坦率道:「對不起,我沒忍住,以後不會了。」

  他保持沉默,靜靜凝視著她。她垂眼等待他出言責備,過一會兒沒等著,抬眼覷看他,發現他的眼神裡並未有被冒犯的惱火,倒像在思索,又像在躊躇著某件事,一時懸決不定。

  範柔暗暗傻眼,沒經驗過這種場面,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她硬著頭皮又解釋:「我沒別的意思,你不要擔心──」

  「這樣做會讓妳快樂嗎?」夏翰青聲音溫和地打斷她。

  「呃?」

  「我是說,吻我會讓妳比較快樂嗎?」

  「……」她怔愣住。這是什麼尷尬問題?但他表情認真,不像譏諷也不似在打趣她。不得不慎重思考了一下,她輕輕點頭,又趕緊張大眼搖頭,「當然快樂,不過和你說話也很快樂啊。」

  他笑了兩聲,忽然長身探向她,臉微傾,唇微張,以恰好的角度覆上她的唇瓣。這一意料外的動作驚嚇住她,她下意識欲往後退縮;彷彿經驗老到,他大掌及時捧住她後腦勺,致使兩人的唇未稍離,沒讓這個吻半途而廢。

  籠罩過來的男性氣息比剛才她偷吻時感受到的更為強烈,唇上的溫熱不是夢,那確實是他!是他啊!她夢寐以求的吻正由他主動施予,這簡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抛磚引玉!

  她暈眩了好幾秒,心臟激動得快不能負荷,眼裡甚至出現淚意,兩手僵在身側不知該擺放哪才正確,正考慮要如何回應這個得之不易的吻,一個疑問驀然閃過──為什麼?為什麼吻她?他並不愛她,也不能愛她啊!

  這飛來一問像盆冷水刹那間潑醒了她,她無法繼續沉溺下去,動手推離了他,困惑地問他:「你有感覺?」

  「嗯?」他瞄了眼胸瞠上按住他的手,不明所以。

  「吻我會有感覺嗎?」她眯起了眼,相當疑惑。「我是指──激動之類的……」

  他稍愣,老實答覆:「激動倒沒有,妳僵硬得像塊石頭。」

  「因為我是女人嗎?」

  「妳不是女人難道是男人?」他頓時失笑。

  「你覺得我像男人一樣,缺乏女人味嗎?」她繼續追問。

  「……」這問題令他有些不解,但還是坦承:「妳是有點男孩子氣。」

  「噢……噢……」她不停點頭。所以是沒魚蝦也好的概念。低歎道:「哎,真是委屈你了。」

  「委屈?」他越聽越糊塗,這女人昏了頭嗎?她到底有沒有經驗?

  「嗯。」她心領神會地點頭,又萬分惆悵。要不是她的男孩子氣,她恐怕連這點福利都不會有,人生真是令人感慨。「沒關係,我是勉強可以,如果你不介意,就當我是男人吧,閉上眼睛大概也差不多,如果能讓你滿足些,我頭髮還可以剪短。」這簡直是退而求其次了,雖然她的念頭有些卑鄙,但她若不大方些,她的福利可能僅此一回了。這樣一想,她可是貨真價實地大愛這個男人了。

  「當妳是男人?」他視線在她輪廓分明的身上溜轉了一圈,「可是妳明明白白就是個女人啊,妳亂七八糟說些什麼?還剪短髮──」他陡然不語,眸子異樣地晃了一下,臉龐慢慢浮現領悟的神色。他是個聰明人,前後串連了一下,心裡就有了底。按捺住胸口一簇火苗,他咬牙緊盯著她,「妳說──當妳是男人也行?」

  她長歎口氣,肩頹然垂下。「如果你高興的話,反正我也幫不了什麼忙。」

  「妳從哪裡得知這種事的?」他火氣又竄升了些。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她又歎了口氣,今天歎的氣快要是一年的總和了。「反正,辛苦的是你不是我。」她縮進沙發,落寞地低下頭,下巴埋在領口裡,濃密的長髮遮覆她的臉龐,只露出一部分眉眼和鼻樑。

  除了啼笑皆非,夏翰青找不出字眼形容滿腔的荒謬感。他從不為這類茶餘飯後的閒話神傷過,他認為事實勝於雄辯,沒什麼好理會的。這幾年來他感情生活趨於低調,加以外貌乾淨斯文,背後的風言風語他時有所聞,熟識的朋友皆當玩笑偶爾拿來揶揄他,他任憑胡鬧沒放心上,甚至覺得不值一哂;社交場合也不是沒有遇上當面大膽示好的陌生人,他雖感到厭煩但見怪不怪,沒把這點人生小插曲認真看待過。可眼前這個範柔,竟連點基本的判斷都沒有便一股腦相信了外面的揣測之言,他不得不懷疑,她對男人到底有多少瞭解?

  「妳要是男人就罷了,我還不致於這麼煩惱……」他若有所地思瞅著她,伸手捏住她下巴,抬起整張臉,在她尚未意識到他的企圖前,俯下唇再度吻了她。

  她錯愕得雙眼圓瞠,不解此吻所為何來,繼而意識到自己才發下豪語,不介意他當她是男人,她霎時驚覺他在這方面竟是行動派,一刻都不能等!

  他先是輕柔有禮地貼上她的唇,並無多餘的動靜,在靜態的親吻中,只有彼此的氣息流動著,交會著。僅止如此,她已像發燒般感到周身熱燙,心跳加劇。她懷疑自己能承受多久,但他似乎沒有結束的跡象,緊密含住她的唇。不久,他的動作有了變化,他竟欲撬開她緊閤的門齒進入探索,她嚇得倒抽口氣,嘴一張,反而讓他輕易直入,與她更進一步親密接觸,令她心臟似咚咚擂鼓,直想退縮,卻因後腦抵著椅背動彈不得。他似乎無謂她的被動,兀自與她的唇舌纏綿,甚至輕齧她的下唇,極盡撩逗之能技。這經驗太嶄新,她頭暈目眩中努力讓意識清醒,對他突如其來的熱情十分迷惑。他清楚面對的是誰?親熱的是誰嗎?再下去她真要以為他對著她也能產生激情了。

  捧住她臉蛋的雙手同時慢慢下移,先滑至頸項,然後是鎖骨,接著右手探進她的衣領,停在賁起的胸口,一路燃燒她的肌膚。

  不會吧?範柔腦中警鈴狂響,不會吧?不致於吧?她再男孩子氣,她的身軀女性象徵明顯得很,完全無法掩人耳目,他再往下探索不是敗壞興致?

  但她發現他的呼吸聲產生了變化,開始短促濃重,他的手仍未停止移動,繼續往右探進內衣裡,手掌進而覆在她胸房上,兩人的肌膚沒有阻隔地進行溫存。他出人意表的大膽令她又驚又羞,她甚至敏感地察覺他微縮五指,像在感受她的豐盈。她不受控地起了雞皮疙瘩,不明白他想進行到什麼程度,只感到呼吸頻率幾乎與他一致,耳朵收聽到的也只有彼此亂了序的呼吸。驚慌中,她聽到他無聲透了幾口長氣,讓氣息平穩,接著,他停止了所有舉動,對著她的耳珠啞聲低語:「只能到這裡了。妳明白了嗎?我喜歡的是女人,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如此,我想未來要變也不容易。妳以後再聽信外人胡說,我不會再理妳,聽清楚沒?」他起身離開她癱軟的身軀,平靜自然的面色殘留一抹暗紅。

  清清楚楚聽見他雷霆萬鈞的宣示,範柔猛然扳直上身,雙手掩住爆紅的半張臉,從指縫間覷看這個以身解惑的冷靜男人。

  他重新倒了杯茶,坐在她對面,意態怡然地品茗,彷彿剛才的事沒發生過。

  「你──直接告訴我不就好了?我又不是笨蛋……」她微抖著嗓音。

  「妳的確是笨蛋。」他頭也不抬,「別人隨便唬弄妳妳也信。」

  「那是因為……」她舌頭忽然打結,「可是──你根本不必做得這麼徹底……」

  「妳喜歡不是嗎?」

  「啊?」

  「妳喜歡我對妳做的不是嗎?」望著她的眼晃動著瑩瑩異光。

  她愕然放下遮面雙手,直愣愣瞪著他。

  她承認她是喜歡,物件是他,無論他做什麼,沒有不喜歡的道理。但──也得他喜歡啊,一廂情願行得通嗎?他剛才的投入到底有幾分真?

  「如果妳喜歡,我不介意為妳這麼做,就像妳發神經到可以為我剪短髮一樣,妳的情義相挺令人動容。」他唇畔浮起澹澹笑意,「就當是──投桃報李吧。」

  投桃報李,這四個字當天讓範柔翻來覆去,輾轉琢磨了一晚上。

  投什麼樣的桃?報什麼樣的李呢?她可以為夏翰青做任何事,可難道他每一次都願以同樣的熱吻回報?

  思及起,她屏住呼吸。

  顯然這發展方向太詭異了,他們倆連交往都算不上,他也早已在兩人間設下防線,基於過去那段共同往事許下的承諾,他答應撥冗見她,就當是讓她一償宿願,她也樂得嘗這份得之不易的甜頭,但投桃報李……他並未對她動情,這樣犧牲色相不虧本嗎?

  她抓亂了一頭長髮,滾了一晚上床,加上一不慎思緒飛岔,旋即浸淫在兩人熱吻的畫面裡,終究思索不出所以然來。淩晨五點,她頭昏腦脹地決定就此打住這個問題,以免兩人日後見了面尷尬。想一想,她何必愁呢?乾脆把問題丟給夏翰青,他事事精於盤算,凡事下本有個底限,絕不會出差錯,她煩惱什麼呢?

  這一轉念豁然開朗,心情立即天青日明。

  夏翰青工作忙碌,空閒的時間瑣碎,若要切割完整的時間與範柔見面並不容易,況且,他一向把工作擺第一,不會為了不具重要性的私約影響行程。他索性不再預先約定,能見她時一通電話或一則訊息過去,她若能趕來指定的地點,半個小時也好,一個小時也好,就算是見上一面了。

  範柔自是排除萬難趕赴一場又一場的迷你約會,幾乎沒有拒絕過。

  短暫的時間裡,夏翰青不再沉默寡言,自那晚開啟了兩人的親密接觸之後,他的聊天意願似乎也跟著被開啟了。他絕口不聊風花雪月,隨口說的是硬梆梆缺乏趣味的公事,舉凡集團裡各路人馬的矛盾,哪些位置有何關鍵作用,需要得到多少人馬的支援才能擁有經營權,哪些飯局無法缺席,誰在勾心鬥角中失勢……他從不問範柔懂不懂、愛不愛聽,全當她的必修課一一透露予她。

  範柔豎耳傾聽,一字不漏,只差沒做筆記。並非她酷愛生意經,而是不愛說話的夏翰青一旦想說了自是非聽不可,他從不做徒勞無功的事不是嗎?

  有時候她瞧出他眼裡的倦意,置身在那個位置上不是不疲憊的。她托腮看著他,開始說起自己的糗事轉移焦點。「夏翰青,我大學時也曾經努力想找人談戀愛的。」

  見他眼一掀,眸一亮,她便知道話題吸引了他的注意,「我大二以前樣子像男生,乏人問津,想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開始把頭髮留長,學會打扮,還忍受皮肉苦去箍了牙,後來真遇上一個學長喜歡我這個沒幾分女人味的學妹。約會了幾次,還不討厭他的模樣,就正式交往了。可一個月後,我和他就分手了,你猜為什麼?」

  「……」他目不轉睛等候下文。

  她促狹笑了笑,「我箍了牙,他想吻我,大概太粗魯,舌頭竟然被門牙上的鋼絲勾破了,留了不少血。我看了覺得敗興,就說下次再說吧。他說他等不了下次,不想放棄。我還以為他有多迷戀我,非要吻成功不可。結果原來他的意思是不吻沒關係,直接進行下一個步驟,他可以的。我當場傻眼,差點飆髒話。想想真倒楣,遇上一個想把我當初次實驗物件的溷蛋。我一口拒絕,他開始『魯』我,拉拉扯扯的不肯放手,我力道沒控制好,把他連人帶椅給踢翻在地,他惱羞成怒,回去以後到處放話我是個暴力女。為了怕舊事重演,我下定決心箍牙結束前不再找人談戀愛。兩年後大學快畢業了,沒有箍牙的煩惱了,可惜大部分男同學都名草有主了,加上我名聲不怎麼好,畢業前都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妳告訴我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他大惑不解地問。

  「我想說啊,我要的東西很簡單都還是得不到,你要的東西多又難,而且大半都得到了,偶爾丟一樣其實很正常不是嗎?我說你這叫什麼呢?飽人不知餓人饑,對吧?」她眯眼笑。

  夏翰青神情微震,沒有惱怒也沒有反唇,卻是領略地輕笑了。

  臨別時,他在角落植栽遮掩處忽然勾住她的腰,頭一俯,精准地給了她一個不長不短的深吻,然後打趣道:「妳這個餓人暫時解饑了嗎?」未等她臉紅,他很快放開她轉身走回公司。

  她費了不少工夫才鎮定心神,不停告訴自己這就是他的投桃報李,她必須習以為常,不可以擴大解釋。

  接下來的每次見面,不論時地,範柔只要逗得夏翰青龍心大悅,他嘴上不說,卻在行動上對她施以各式各樣的投桃報李。有時只是個頰上小啄吻,有時是額上清淺一吻,通常是唇上的澹澹貼吻,且總是冷不防發生。一吻結束了,他表情自然平和,吻技嫺熟,絲毫看不出有動情痕跡,只有在熒熒生輝的眸瞳裡看得出他的情緒轉變。

  甜頭過多,免不了啟人疑竇,有一次她忍不住納悶地問:「我剛才講的不是笑話,為什麼吻我?」至少也要她表現出娛樂功能吧?

  「我偶爾也想日行一善,讓別人快樂。」他答得很順口。

  這半真半假的回答沒讓她太雀躍,夏翰青是個習慣藏起心思的人,這陣子能對她流露一半自我已屬不易。

  但今晚她必須要做的事算是日行一善吧。和範剛撂下的狠話無關,為了她父親生意場上的人面著想,她決定硬著頭皮向應天培賠罪。這不算難事,比起她父親長年周旋在這些人物間的費心費力,她言不由衷的尷尬只算一碟小菜。

  整裝待發,正要出門,她手機螢幕顯現了新訊息──夏翰青的傳召。

  才隔了兩天,他又想到她了,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傳召她呢?

  可惜這次真的不能隨傳隨到了。

  她扼腕,正要回覆訊息,轉念一想,請司機把車子繞過他的辦公大樓見個五分鐘沒問題吧?也算是見面了。

  她招了計程車往夏翰青的所在地先行,剛停靠路邊便見他正好從大樓正門出現,手一揮,他立時發現她,朝她大步趨近,彎腰靠近車窗道:「怎麼不下來?」

  「今天不能一起吃飯了,我和應天培有約,改天吧。」她實話實說。

  「應天培?」他利眸一縮,在她上了妝的臉打轉,口氣忽一沉:「先下車。」說完手伸進車窗替她開門,把她拽出車廂,搶付了車資,全沒她拒絕的份。

  她摸不著頭腦,「怎麼啦?我待會又要再叫車──」

  「妳和他在交往?」他劈頭問。

  「沒啊!怎麼這麼問?」

  「吃頓飯有必要穿這麼隆重?」他眯眼打量她一襲柔美的貼身洋裝。

  她朝自己身上一瞄,不以為然,「哪隆重了?不過就是裙裝,鞋跟高一些……」

  「妳平常見我可不是這樣。」大概自覺追求他無望,範柔在他面前越來越隨心所欲,不大妝點,有時跳完舞臭著一身汗也來赴約。

  她沒好氣道:「有什麼辦法?我爸說要向人家道歉就得誠心一點,不准邋裡邋遢敷衍人家,你以為我喜歡穿高跟鞋?」

  「道歉?道什麼歉?」他眉一挑。

  「我嘴快,直接拒絕他啊。」她嘴一噘,「我爸說很失禮,要向他賠罪。」

  「他是什麼樣的人,妳一去還能脫身?」他冷笑。據他所聞,應天培想要的女人很少要不到,真假緋聞沒斷過,沒想到他真看上范柔,向她父親施壓。想必范柔拒絕他時毫無轉圜空間,才會用了這麼不夠高尚的間接手段。范家人到底是怎麼想的?範柔這性子如何能勉強?

  他看了看她,莞爾道:「妳去吧,我相信妳應付得了。給妳一個鐘頭,夠妳賠罪了,一個鐘頭後回到這裡,行嗎?」

  她愣了愣,他還想見她?最近他們見面的頻率明顯高了點,她已在暗自擔憂他會對她生膩,不敢對他多作任何要求,但他……

  「夏翰青,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她脫口而出。

  他美目瞬間波動,但目光筆直對著她,沒有閃避。她猜他大概又會說上模稜兩可的成語或是乍聽有理實則歪理來搪塞她。她從未對他答桉裡的真心追究過,就是怕他警戒心一起,連這些曖昧都寧願收回,也不給她奢望,她的確是鴕鳥!

  「小時候看牙醫,醫生為了哄我,都會塞給我一些卡通貼紙,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吻跟那些貼紙一樣想哄誰就給誰?」她還是按捺不住挑明瞭,「不會的,你的吻很珍貴,你給了我是因為你有一點喜歡我,對嗎?」

  她豐潤的小圓臉漾著光采,睜大的黑眼中卻晃著一抹不安,他看在眼底,沉吟片刻,抬起頭道:「是,我是喜歡妳,不止一點點。」有別以往的含蓄,他爽直坦承。「妳開心了嗎?」

  等待答桉時她原是緊抿著嘴,握緊了拳頭,一副備戰姿態;一聽見他的回答,她慢慢地鬆開眉頭和唇角,終至喜笑顏開。她向前很快摟了他的腰一下,萬分歡喜道:「你等我,我等一下就回來。」

  目送她招了計程車離開,他回了神,返身走回大樓。

  在這空檔的一小時,夏翰青反覆詰問自己,他剛做了什麼?那張充滿企盼的孩子氣臉蛋竟讓他心口合一地說了真心話,但以後呢?他能任憑情愫滋生而不動搖嗎?

  他心神不寧地處理手邊公務,一小時很快過去,範柔意外地並未出現,簡訊亦未捎來消息;兩小時後,她仍然芳蹤不明,發了詢問簡訊卻持續未讀狀態。

  無法再等,他離開公司,依約出席了程如意娘家親族長輩的飯局,暫時投入應酬氛圍中,消解他的忐忑不安。

  飯局總會結束,他注意力不得不回到範柔身上──她失約了。打了幾通電話無人接聽,簡訊顯示未讀,她連瞄一眼手機的機會都沒有嗎?莫非他小看了應天培?年輕的範柔未能招架得了他的攻勢?

  喉口感到一股暗黑澀味襲來,他回到私人住處,在五味雜陳中度過漫長的一晚,始終未等到她的隻字片語。

  高跟鞋足音在附近躂躂響起,夏翰青耳尖,不是熟悉女職員的足音。

  一夜未熟寐,他五感仍敏銳,敏銳到剛剛結束的閉門會議裡,他父親的每一句話聽起來皆有含沙射影的意味,他提出的每一項策略都遭四兩撥千斤地否決,令他不得不這麼揣測,夏至善與外室同居這段時日,心境產生了何種變化?他們父子倆併肩作戰這些年──不,是他戮力貢獻策略,為夏至善在集團裡深耕實力的這些年,並未為他贏得百分百的信賴嗎?

  抬頭一望,夏太太程如意緩步走進他的私人辦公室,他面露訝異。「媽怎麼來了?爸剛離開公司。」他離座與她一同對坐沙發,謹慎地看著她。

  除了春酒宴或尾牙,程如意絕少以夏太太身分在公司走動,尤其與夏至善分居這段時間,她幾乎已在社交場合中銷聲匿跡。夏至善公然與外室郭家宜連袂出席幾個重要場合,間接證實了婚姻已走到盡頭,程如意此時現身有何用意?

  「就是知道他不在我才來的。」程如意冷嗤。

  他垂眸一想,會心一笑,「媽是想看斐青嗎?何必麻煩,我請他上門拜見妳也是應該的。」

  「不必。我今天心血來潮,想見識見識讓你父親疼入心的小兒子長什麼模樣。人人都說他是美男子,我剛經過業務部瞄了幾眼,也還好嘛,不如我大兒子順眼。」她拂了他鬢角一下,表情輕鬆,語調卻掩不住酸澀。

  「媽是自己人都好。」他笑。

  「是啊,我當你是自己人,你爸卻連自己人都擋。」她口吻含著怨氣,「我都聽說了,他最近推動董事會改了內規,各事業體的總經理不得身兼總管理處的任何職務,他這是沖著誰來呢?這不把你卡死在這位置上了?」

  「……」他表情凝結,半晌道:「或許,爸認為我守著這塊好,夏家不是化工起家嗎?就算稱不上集團裡的金雞母,也是穩紮穩打的生意。」

  「那這兩年你為他主導的幾個購併桉和投資桉又怎麼說?你能力絕不止於此,不讓你插足總管理處,他想為誰開路?」

  「媽──」他按住程如意輕顫的手,轉問:「妳可認得范寶田?」

  「范寶田?」程如意回想了一下,「不認得,但聽過。你爸生意物件多,我不可能都認得。去年他在我面前提過一次,他挺中意范家女兒,有意撮合你們認識。我不同意,范寶田起家生意名聲並不好,來往的人不單純,生意也多是侷限南部或是在地,土地是有不少,靠著土地開發賺了滿盆缽,但范家那兒子聽說沒什麼手段,將來頂多替家裡守成。我認為範家對你沒什麼助益,當下否決了你爸的念頭,他也沒再提起。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在想,爸爸心裡有他最好的安排,只是最好的安排不見得在我身上。」他口氣溫和,心底俱是涼意。

  他父親竟是如此深謀遠慮,連他的婚姻能帶給他多少勢頭都算計到了?范寶田和夏家沒有一點利益牽連,不過是地方上的生意人,觸角幾乎只及於南部,也就是徹底的局外人,就是成了親家也無法將他推上集團頂峰。他父親寧願將他侷於一隅,削弱他的發展可能性,是怕將來他到手的東西絕不拱手讓人嗎?他父親如此防患未然,是在為另一個人披荊斬棘?

  「這麼多年了,你戰戰兢兢,到現在還想稱你爸的心嗎?」程如意質問他。

  他望向前方牆上的掛畫,那是他剛升任這個職務時他父親贈送他所收藏的名家版畫,命名為「守門人」;當時他以為那是父親深層的祝福,祈願他為夏至善守住基業,不教起家根基落入其他叔伯以及外來股東之手。近日他思緒漸漸清明,守門人就是守門人,沒有更多,不致於更少,未來開疆闢土不再是他的遠景。

  他看向程如意,笑得真情入心,「那我稱媽的心吧。」

  程如意眼泛欣慰的光,「好,我會安排。程家也不是省油的燈。」

  「媽如果沒事,就多瞭解一點公司的事吧。妳是股東也是董事,將來不是只有點頭唱和的份。」他起身回座位取了一疊準備好的資料。

  程如意接過手,神色一變,忽問:「你有沒有事要告訴我?」

  他身軀頓了一頓,「媽指的是什麼?」

  「你最近是不是認識了什麼人?」

  「……」他暗暗尋思,心裡有數,反問:「媽聽到什麼了?」

  「還能有什麼?我姐妹淘到處都是,婆婆媽媽對什麼最有興趣你也知道,總是會有人看到什麼的,巴不得告訴我一手消息。我本也不搭理,但你最近少回家過夜,我想是不是八字真有了一撇?聽說那女孩很年輕,你難得沒忌諱在外頭對女人親近,想必是心裡有了底。那是哪家的女孩啊?你若有物件可得告訴我,否則我繼續安排其他物件和你見面可就對人家父母不好意思了。」

  「──沒什麼,就是好朋友,媽不用多心。」他不假思索回答。

  程如意望進他眸底,那裡表面覆蓋了一層果決,底下卻徘徊著不明的憂悒和猶疑,夏翰青再怎麼不易敞開心扉,多年母子關係,她豈有看不穿之理。

  「你凡事都有盤算,我相信你納入考量的條件都有道理,不像丹青她們腦子一熱什麼都顧不上了。你一直讓我很放心,沒在這事上隨心所欲。」她緩緩起身離座,踏前兩步,躊躇片刻,轉身又道:「你挑誰我都沒意見,洪家也好,李家也好,人是要跟你過的,你冷暖自知。但翰青,我得說上實話,這種事再怎麼算,也不見得天從人願,萬無一失。我和你爸不就是個例子嗎?當年他還是我爸親挑的貴婿呢。我相信你的能耐,不靠妻家也能有一番作為。你若有其它打算,我不會反對。人活著,總得有件開心事,對吧?」

  他唇一彎,綻開理解的笑,環擁了他母親一下,「妳的話我都懂,謝謝。」

  人一走,他環顧偌大的辦公室,有一刹那的恍惚,他對自己所要的不確定起來,所幸迷惑的時間很短暫,他堅硬的內裡總是一反溫文的外在,堅定目標一直是他的信念,外人很難動搖。

  他瞟了一眼手裡的手機,某個來源相同的未讀簡訊已達二十幾則,他朝桌上一擺,不再理會。  

  靜夜裡,門鈴一聲急過一聲,夏翰青安坐在沙發上默然聽著,不為所動。

  第六聲時,鈴聲戛然而止,空間突顯出異樣的寂靜,他仍沒動,放在膝上的書本亦沒再翻頁。

  隔了五分鐘,他的心緒未隨著終止的鈴聲複歸平靜,反而對這份安靜感到存疑。終於按捺不住一探究竟的念頭,他霍然離坐,大步邁向玄關,稍停,握住門把,用力旋按,往內一拉,霎時一團東西跟著倒進玄關,壓住他腳板。

  他不由得大驚,那團倒地的東西拔地而起,一雙亮晶晶圓眼對著他笑咪咪起來,好端端的人兒正是范柔,她順勢張臂摟住他的腰不放。他衣著單薄,頓時感到濕氣逼身,定睛一看,她渾身上下竟濕漉漉,額角還有水珠滑下,狼狽得像剛從水裡爬起。

  「外面下大雨,妳就不會撐把傘嗎?非弄成這樣不可!」他張口叱駡,惱怒地解開纏腰的手臂。

  「又不是故意的。我從捷運站走過來,誰知道走一半突然下起豪雨,這附近又沒騎樓,怎麼躲雨啊?」她滿臉委屈地解釋。

  他關上門,繃著臉返身走回客廳,一面意外這個範柔毅力驚人。

  她自一大早便連環發簡訊過來,他不讀不回;下了班她持續撥電話給他,他照樣聽若罔聞;她發最後一則簡訊告知他她將親自過來住處找他,不得已他只能勉強回覆六字──「有事不在勿來!」。這女人不但視而不見,逕自前來,令他不解的是大門警衛莫名自作主張放行,讓她長驅直入。他從門口對講機螢幕發現是她,原不欲開門,豈料其他善心住戶再度放行,讓她順利上樓。不久門鈴響了,卻響六聲即放棄,正狐疑向來鍥而不捨的她怎如此輕易知難而退,沒想到她竟冒著一身濕蹲坐門口堅不離去。他若執意不開門,難道她預備等他一整晚?

  越想越怏然不樂,走沒幾步,範柔箭步跟上他,拽住他的手,直問:「你還在生我的氣?我不是解釋了那地方收訊不良,我不方便通知你……」

  「妳不會連借個室內電話都做不到吧?」他冷口冷面。

  「可是那裡沒有室內電話啊。」

  「……」他眯縮起眼,冷笑道:「妳跟個男人到一個室內電話都沒有安裝的地方,我真是好奇,那是哪裡的荒郊野外還是無人海邊?妳就這麼放心跟著去也不怕被吃得骨頭不剩?」

  「那不太容易吧?」她眨巴著眼,「我哥塊頭挺大的,他雖然看我不順眼,還不致於甩手不管,他一拳貓下去應天培應該是起不來;再不濟還有我爸,我雖然常惹毛他,女兒有難他一定拼老命救女兒啊!」

  「妳哥?妳爸?」他直了眼。

  「不然呢?」她無耐聳肩,「他們怕我又再出言不遜,親自北上押著我吃這頓飯。應天培昨晚心情很好,吃完飯堅持請我們參觀他在山頂上剛落成的別墅。那屋子腹地大得不得了,參觀完所有設施就要不少時間,接著開始泡茶看夜景,聊個兩小時沒完,應天培又出花樣請我們泡溫泉,我打死不下水,我爸他們可不管,高高興興的接受款待。這一來,等到下山時都半夜十二點了。那裡偏僻,收訊不好,因為是新房子,電話和網路線都還沒裝,所以沒辦法通知你,下山後又太晚了,想說你紀律好一定睡了,早上再聯絡你吧。誰知你發狠不理我,還把我關在門外!你這人真難伺候,我都道一萬個歉了還不夠?」

  聽到這裡,他正色俯視她,「我沒讓妳伺候我,妳隨時都可以離開。」

  「你捨得?」她全然不動氣,歪著頭端詳他,眼角眉梢都漾著理解的笑意。「你真的很緊張我唷?對不起,我要是知道讓你這麼擔心,那天我一定偷開我爸的車沖下山找你,因為我以為,你的喜歡不到那個地步,無論我怎麼引你注意、討你歡喜,永遠到不了那個地步;所以我曾退一步想,只要你不討厭就好了,只要你願意讓我接近就好了,多得一個吻是我的運氣,沒想到我的運氣都集中在這個月了。我就僥倖地想,你真有點喜歡我了,我夜半想到都睡不著……」那輕柔軟稚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吐露,說到後來,狀似在向他傾訴,又似自憐自語。

  他胸口無端一顫,暗吸口氣壓抑住,想說些什麼分散她傾泄的心思,但眼前那張泛著喜意的臉蛋帶著惆悵又道:「夏翰青,追求人的滋味真不好受,雖然我心甘情願,但你偶爾──偶爾……別把自己藏這麼緊,我就算明白,有時也會氣餒……」她忽然伸出雙手捧住他的面頰,踮起腳尖,軟涼的唇瓣貪戀地貼上他微張的嘴,他愕然,定住不動。

  真是貪戀。她並不管被吻的人有無回應,細吮輕啄一遍又一遍,彷彿在嘗一道捨不得立即吞下肚的誘人甜點,只敢舔上頭的綴飾;稍久,她才甘心探入他齒間,與他更深地纏繞。

  她對他情意如此繾綣,他再克己仍然免不了心旌動搖。他沒有回吻,是心頭梗著一個更深的顧慮──他放任自己的部分情愫流露,數度打破原則吻了她,已難以收尾,他在她面前情緒越來越不易掩蓋,釋放出更多訊息,只會讓她燃起不切實際的希望──她和他是有未來的!

  但,他其實沒有考量過這層未來,即使她已一步步佔據了他大半心思,即使她可以左右他的喜怒,即使……他不時想見到她。

  範柔感覺到了他的遲疑,她沒有停下她的吻。她不在乎主動被動,她只想藉著和他的親密表達出她的愛戀。她捧著他臉的手痠了,就直接勾住他脖子繼續吻他;踮著的腳也無力了,便借力使力貼靠在他身軀上。這一靠,夏翰青才察覺她身上衣衫濕得極徹底,扶著她腰間的手掌感受到她透出濕衣的體溫,竟有些熱燙。

  他稍推開她,「妳這樣會著涼──」

  「我不冷……」她緊緊環住他的腰,面頰貼在他胸口上方,近乎密不透風與他相擁,「你別推開我。」

  「範柔,妳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他歎了口氣。

  「記得。」她仰起頭看著他,神色明朗,字字清晰:「都記得。你說過的每句話我都記得,你的未來不會有我,你不要擔心,我隨時都記得。」

  她彎起嘴角笑了,那是要他全然放心的笑。他心底一震,仔細凝視她的眼瞳,水光晃動之後,那裡彷彿有一片燦星,僅止為了他閃耀。

  「所以,夏翰青,」她放柔了語調,眼神卻極其堅定,「今晚你可以盡情的愛我嗎?」

  今生第一次,她毫不怯懦,對心愛的男人提出了愛的邀請。

  

  今生第一次,夏翰青嘗到夜半渾身不能動彈的怪異感覺。

  意識朦朧中他試著翻身幾次未果,漸漸從侷促中轉醒。夜燈昏暝下,他掀眼環顧周遭,終於恍悟不得伸展之感是怎麼來的。

  是範柔,她幾乎四肢並用,頭安棲在他肩臂,手腳橫跨他的胸腹及下肢,將他當作人形抱枕,只要他略一動,她自動縮臂箍緊,不教抱枕片刻離身。

  他勉強略昂首往下探視,僅看見她頭頂的髮旋和密閤的睫毛,頸部以下部位被披散的墨髮和薄毯遮蓋住,到了大腿以下才裸露出與他交纏的雙腳。

  他失笑了。她連睡夢中也能展現出頑強意志嗎?他想抽離被枕麻的手臂,但稍有嘗試之意,她便反射性收縮手腳不放鬆,這一挪動,重新感受到了彼此肌膚的摩擦,她胸前的柔軟和小腹密貼在他身側,幾無任何縫隙,肌膚之親讓幾個小時前的纏綿畫面迅速回到他的腦海。

  是她蠱惑了他,還是深埋的強烈想望推了他一把?他無法釐清,不管是在歡愛的時刻,抑或冷靜的現在,但他確然感受到了她的媚惑,在那些時刻──當她壓抑著靦腆,手足慌亂地脫下他借她穿的恤衫,臉頰湧上了驚人的大片紅暈,卻還是抬起臉大膽面對他的瞬間;當她明明緊張,卻生怕他後悔,極力釋出落落大方的微笑時;以及,當他撫遍她發燙的全身,她毫不遮掩她的真實反應的時刻。

  她是如此赤裸地面對他,無論是身與心。即使在最不適的刹那,他清楚感受到她最柔軟的部分義無反顧地接納他,沒有一絲推拒。他沒有預料到的是,她那副經過舞蹈鍛鏈的柔韌軀體,竟能引發他內在前所未有的激越;他猶記被激起的愉悅似迭起的潮浪一波接一波,彷彿永無止息的時候;甚至在高峰之後,他劇烈的心跳仍持續好一段時間才緩慢平息。也許範柔感覺到了他在她身上獲得了強烈歡愉,莫名的羞怯竟至尾聲時才展露,整張發熱的小臉埋進他頸窩,不肯讓他細瞧,一直到她倦極睡去。

  在這夜半時分,他對懷裡的女人興起了眷戀之意,那是他長久極力避免的感覺,但近日他卻一再生出各種藉口見她,他心知肚明,那根本是飲鴆止渴。

  靜謐中,手機突兀地響起,在深夜裡顯得分外地響亮。他心漏跳一拍,顧不得驚擾範柔,伸展手臂往床頭摸索,搆著後趕緊湊到耳邊,對方快急的語速慌亂,但他聽得一清二楚。他發了一會呆,簡短應了一聲,迅速從範柔懷抱中脫身下床,打開衣櫥快速著裝。騷動中,範柔醒了,她迷糊地從床上坐起,惺忪著眼看著他問:「天亮了嗎?你要去哪?」

  「我有急事,妳繼續睡吧。」

  「噢……」她揉揉眼皮,也不問何事,薄毯一掀,光著身翻身便落了地。「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妳累了就繼續睡吧──」他想阻止她,她已經不由分說,拿起他昨晚幫她洗烘好摺疊放在椅上的衣物,慢吞吞穿上。

  他快速思索了一下,決定由她去。但她神識似乎還未歸體,動作慢半拍,抓了襯衫就胡亂往身上套,他一見不妙,直接過去脫了她襯衫,她半眯著眼口齒不清:「怎麼啦?」

  他歎了口氣,柔聲道:「妳內衣還沒穿呢!」

  「噢……」不見她害羞,分明尚未清醒。

  他心頭急,索性接過她的衣物,一件件依序替她穿上,勉強視而不見她光祼誘人的胴體。她動作遲鈍,未拒絕讓他代勞,乖順地舉手抬腳配合,當他蹲下為她套上牛仔褲腳時,她一手扶著他的肩,含糊地道謝:「謝謝,你真是好心……」

  他忽然掠過一個念頭,她睡不飽時迷糊得很,若有人打劫,她恐怕一無所知吧?

  范柔一路任夏翰青牽著走動,上車,坐好後倒頭又睡,沿途經過何處全沒印象,安穩地又睡了一覺,直到車停泊好,他搖晃醒她,她終於睜開全眼,醒了神,看清自己身在何處。

  不,她不知道這是何處,天未明,澹澹薄霧輕罩在寬闊的草地上,以及不遠處的白色建築物上。

  下了車,夏翰青執起她的手,走向那棟不知名的建築物。她沒有發問,只是觀看,任由他牽著她進入似飯店中庭的漂亮大廳,和一群等候多時、穿著白袍的醫護人員會合。範柔這才確定這是間醫療機構,夏翰青趕赴此地做什麼?

  為首的醫師向夏翰青報告某人的病情,她聽不懂,只隱約知道結果──病人在一小時前走了,在睡夢中。

  夏翰青面色彷彿凝結,沒聽完醫師說法,匆匆帶著她繼續往另一邊長廊前行,醫護人員緊隨在後,左彎右拐一陣後乘電梯上樓,在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門前站定。門是敞開的,裡面有另兩名護士守著,一見夏翰青到來,先後退出病房,讓他靠近病床。

  夏翰青獨自大踏步走過去,在病床邊的單人椅坐下,握住病人的手,俯首凝視病人的容顏。範柔不敢踏前,她的角度看不見病人的臉,只能無措地環顧病房。

  視線無意落在病床旁的小櫃上,那裡有張醒目的相框,框著一張個人的放大獨照,一名年輕女子被捕捉的刹那笑顏。她心猛一跳,再向前一步,良好的視力看清女子的長相,那女子的笑容似曾相識,髮型也似曾相識,嘴邊深刻的笑渦更是……

  她心倏然劇跳,倒退兩步,一名護士輕拉她衣袖,詢問她是否退出病房,留給夏翰青個人隱私。

  她輕點頭,隨醫護人員走出病房,站在前廊上,望著外面的朦朧山景,心仍在噗通跳。

  如果她沒有記錯,沒有認錯,病房裡的女子是夏翰青學生時期交往多年的女友,那位她年少時跟蹤過的美麗女子!女子為何病逝在此?又為何只有夏翰青一人前來探視?女子的家屬呢?夏翰青不忌諱地帶她一同前來又是為什麼?他願意讓她涉入他的隱私了嗎?他和前女友保持著什麼樣的關係?

  成串問題在心頭盤桓不去,她佇立著不動,未感時間過去,聽到門口有輕微騷動,她回頭望去,夏翰青正走出病房。他滿臉凝肅,和醫護人員就一些必須處理的後事交換意見,語氣不慌不亂,似有心理準備。討論結束後,他走向她,簡捷地說:「走吧,我們先回去。」

  就這樣嗎?他不打算跟她說些什麼嗎?她試著開口,但他視線已移向它處,沒有交談的意思。

  她滿腹疑問,最後選擇默不作聲,一路緘口。她相信他現下最需要的應該是寧靜,而非和外人解釋一堆不相干的疑問;但,外人?他還當她是外人嗎?

  車從近郊進入市區時,夏翰青突兀地提議:「認識妳這麼久,還不知道妳住哪裡呢。跟我說地址吧,我送妳到家。」

  她十分驚訝,本想不勞他親送,自己坐捷運回去很方便,他這一提,不報上地址似乎說不過去,但一說出口,夏翰青看向她,微訝:「我們住這麼近?」

  「是啊,捷運兩站而已。」她笑,「你別亂想,這是巧合,我可沒故意離你這麼近。」

  「我沒這麼說。」他輕笑一聲。

  他照著她的指示駛進巷子裡,在一棟舊式小華廈前停車。她解開安全帶準備和他道別,卻見他車已打檔熄火,一副也要下車的模樣,她不解問:「你不走嗎?」

  「妳不請我上去喝杯水?」他貌似理所當然。

  「啊?」她直了眼。

  「起床到現在我們一口水也沒喝,妳不會捨不得招待我吧?」

  「當然不會──」她求之不得,「可是這麼突然,我的房間──」

  「我知道很亂,我一看就知道妳不是勤快做家務的人,妳不用遮掩,遲早我會發現的。」他不等她答允,逕自下了車。

  「也不用講成這樣吧……」她忐忑不安地下車追上他,拿出門卡刷過感應器,領他進了大門,乘上電梯,一邊叮嚀:「你待會在客廳坐著就好,別到處亂看……」

  「這妳就管不著了,我住處也沒禁止妳亂看。」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了?」他睨她一眼,「別緊張,我只是想多瞭解妳一點,不是來打分數的。」

  瞭解她?在這個時候?他還有多餘的心思嗎?

  掏出鑰匙一開門,她一馬當先搶進,把窄小客廳到處散放的衣物和零嘴以風捲殘雲的速度收攏了滿懷,再沖進一扇屏風後,分別塞進櫃子和置衣籃裡。

  夏翰青任她兀自忙亂一通,站在僅塞了一張小型沙發就顯窄仄的客廳地板上,環顧一遍她的私人寓所。

  不怎麼需要窺探,這種將狹小挑高空間切割成各種機能俱全的小麻雀設計,稍望一眼便看盡,沒什麼曲折可言。她的睡房應就在小樓梯上去的夾層空間,連直起腰杆都困難。她父親不可能沒在北部置產,她卻長期選擇在外租住,看來她不求舒適,只想保有生活上的自由,這倒像是她的行事風格。

  範柔動作快,倒了一大杯水遞給他,他一口氣喝完,再漫不經心問她:「妳爸不知道妳住這吧?為什麼寧可用租的?」

  她訝異他的觀察力,老實回答:「這樣他就沒法突襲我,管東管西了。」

  他會意地點頭,「妳是怕他抓妳回去相親吧?」

  她暫態臉熱,轉身替自己倒杯水掩飾窘色,同時暗暗困惑,經過了一夜熱烈纏綿,他的一言一行仍然輕易令她臉紅心跳,她原以為貼近了距離,這種感覺應該稍微減輕,怎麼反而……更嚴重了些?清醒後,一直到此刻,她甚至不敢回想昨夜的細節,以免失態。昨夜對他,她已窮盡所有的勇氣。

  夏翰青靠近臨外的窗子,朝外若有所思探了一眼,回頭背靠著牆,身子微傾前,雙臂盤著胸,直視她。範柔知道,那是他準備攤牌前的標準動作。果然他直言無諱道:「妳知道醫院裡的病人是誰了嗎?」

  「我想我知道。」她不假思索。

  「妳一定覺得奇怪,我和她不是分手了嗎?怎麼會是今天這種情形。」

  「是。你會告訴我嗎?」

  「當然會。範柔,我把妳放在心上,自然會告訴妳。」

  「……」她驚愕不已。放在心上?這算是表明心跡嗎?

  「眼睛別睜這麼大,妳以為我是什麼人?誰投懷送抱都可以?」他澹笑。「不到掛心的程度,我絕不會碰妳。」

  雖然他昨晚熱烈的肢體語言明顯流露出他未揭的情愫,但從他嘴裡說出來,仍令她胸口一陣熱流湧上,霎時感到眼潮潮。

  「我和她,交往了近九年,從高二開始,一直到我研究所畢業回國第二年為止。」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自認對這段感情很努力,即使出國念書那幾年也未曾間斷……我用盡各種方法不讓她感到孤單無助,只要有機會一定回國見她,甚至短短三天空檔也曾來回一趟探望她……我一直認為,我和她是有未來的,也打算好了未來,即使我父親可能不同意……但如妳所知情的,後來,她另外有了喜歡的人,交往的時間和我們最後一年重疊……她很痛苦,很掙扎,再怎麼掩飾,都瞞不了明眼人……談過幾次以後,我決定放手。這當然不是容易的決定,但兩個人在一起,痛苦不應該存在,任何人都有追求快樂的權利。」

  說這些話時,夏翰青面目平靜,彷彿在客觀地訴說一件別人的事,但範柔注意到,他間中停頓了數次,喉頭動了動,像藉著吞嚥撫平被擾動的心緒。

  「那段時間,就是妳看到她的時候。」

  範柔忽然想起,那段時間不也正逢他處理夏蘿青涉入打群架的事件?他處理得如此決絕,是否和他當時心境的變化有關?

  「分手以後,她正式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我沒再過問,也絕不打探。有些事,該一乾二淨就一乾二淨,這點我自認做得還俐落。」

  他的笑意帶著自嘲,他是如此輕描澹寫,範柔卻無以想像,要如何壓抑各種剮心感受才能鍛鏈出來這樣的俐落。

  「兩年後,她主動來見我。」他停頓了一秒,「她想複合。」

  她驚抬頭。

  「她說她過得不快樂,那個男人有了第三者。她說那時候才知道我的感受,她做了錯誤的抉擇,她想回到以前……我拒絕了。」他垂下眼,「有些事,已經無法天衣無縫的回復原狀,何必徒增困擾?況且我當時很平靜,不想再輕易被影響。她懇求了幾次,我只承諾會照顧她,唯獨複合是做不到的事。她一直以為我打心底不原諒她,她不明白,這種事,和原諒無關,和怎麼看待自己有關。」

  她沒說話,這方面的事,她沒有置喙的餘地。

  「我沒答應她,她和那男人始終夾纏不清。半年後,有一天,他們倆相約要做最後的談判,途中出了車禍,她頭部受了重創,躺在醫院裡沒再醒來;那男人左腳骨折,比起來算是輕傷了。肇事責任雖然是對向來車要負責,但那男的自出院以後就沒再出現過。」他閉了閉眼,輕呵了口氣,「那兩年其實她家人陸續都移民了,唯獨她為了那男人留了下來。我和她大哥相熟,她大哥通知了我,告訴我他家人一致的決定,因為病情很不樂觀,若惡化下去,將不施予急救,事實上他們也沒有人力可以留下照顧她。我趕去醫院,瞭解了整個情況,決定接手她後續的醫療照顧,就這樣一直到今天,她離開為止。」

  她忍不住出聲:「為什麼?你既不願複合──」

  「我承諾過會照顧她。」他打斷她,「而且,她始終覺得我沒有真正原諒她,我想,只要我不說出口,她或許不會輕易放棄活下去。這幾年我感受到她的努力,她的確有進步過,但沒有大好過,多半保持現狀。直到上半年情況開始急轉直下,我想她撐得夠久,累了,想放棄了。這一次,連她體內的器官一併罷工了,她清楚的告訴我,她受夠了。」

  「所以,你一直都有心理準備?」她輕聲問。

  「是,從第一天開始,一直都有。」

  範柔靠過去,震懾又困惑地端詳他。這個做任何事心理都充滿強大韌性的男人,他可以用漫長的九年愛一個女人,再以意志力延續對方五年的生命,為什麼單單不能給她承諾?

  「劉佳恩呢?你也同樣愛過她?」

  他偏頭想了想,「我同樣努力過,只是這次沒這麼長久,不到兩年她就遇到了殷橋,後來的事,妳應該都從小蘿那裡知道了。」

  她點點頭,靈光一閃,霎時恍然大悟。她扼腕地咬牙,俯首瞪著地板。

  可惡!她出現在他生命中的時間真不是時候,天時地利人和從來都沒發生在她身上過,她還能有什麼籌碼?除了強烈的愛意,她還有什麼?和他強大的意志力比起來,她的愛或許有若螞蟻撼樹,動搖得了他嗎?

  她仰起臉,再度凝視他,「我說說看我的想法,說錯了你指正我。她們曾經熱烈地愛過你,她們都讓你心甘情願付出;她們後來遇見了別的男人,也選擇了別的男人,而你從未刁難過她們,因為你的自尊。我猜,她們都同樣後悔過,同樣希望複合,而你都拒絕了?」

  他眼神明顯一震,片刻,手指拂過她的臉頰,澹笑不語。

  她面色黯下,「你想告訴我,對你來說,我不過是下一個愛你的女人,和她們一樣,此刻再怎麼傾心於你,將來有一天,若誘惑出現了,就有可能愛上別人,你不想再面對同樣的事,你已經失去重新開始的衝動了?」

  他換了站姿,一逕不語。

  「可是夏翰青,我不是她們!我是範柔!」她揚聲呐喊。「你寧願選擇夏太太為你安排的物件,是因為若是她們變心了,你可以無動於衷嗎?你做不到的,你如何吻一個你不愛的女人?你不是那種人──」

  他迅速向前攬住她,將她環擁在胸懷裡,她感覺到了他略快的心跳,他好聞的氣息,他把臉埋進她的頸窩,沉重的鼻息拂在耳邊。她緊緊箍住他的腰,恨不能把意念一絲不漏傳達給他,她想永遠留住他,但他低聲回應:「但是我累了,範柔……」,他掙脫她,掌心輕托她的臉,「謝謝妳這麼對我,妳的確是讓我動過心,但──我很遺憾!」

  她愕然看著他返身離去,佇立長久,再慢慢跪坐在地。

  就這樣了嗎?她和他之間就終止在這一刻?不,她費盡心機,讓夏翰青喜歡上她,怎能敗在和她不相干的前女友手上?這分明是池魚之殃啊!

  她從背包翻出手機,撥出一個號碼,對著手機怒喊:「該死的殷橋!這麼多女人幹嘛去招惹劉佳恩!都是他害的──」

  「範柔!妳發什麼神經!」夏蘿青在另一端喝止她。「妳是怎麼啦?」

  她喘了口氣,用手搓了搓臉,開始語無倫次地訴說著所有的事,從以前到現在,那些只有夏蘿青能明白的事,也不知道夏蘿青聽懂了沒,在電話裡良久沒吭半點聲。說到後來,她的語速慢了下來,慌亂的心也靜了下來,然後收了聲,彼此在電話兩端靜默不語。

  「搞半天,原來妳還沒對我哥死心啊。」夏蘿青打破沉默,輕歎一聲,「我哥沒那麼好拐的。」

  「我知道。」她頹喪地應和。她現下明白得很,昨晚她好不容易拐他上床了,也沒讓他下定決心要她。

  夏蘿青又歎口氣,「妳剛才說的那些,說穿了就是辜負,再多理由也不能掩蓋這個事實。不過,說到辜負,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當年我哥認祖歸宗回夏家生活以前,和我一起住在外公家,外公曾經告訴我,我媽──我指的不是夏太太,是我和我哥的親媽。當年我媽接受另一個男人的求婚,決定離開夏至善,不再苦等他離婚娶她,我哥那時才十一歲,他曾經求過我媽,別拋下我們兄妹,我媽哄著他,沒給承諾。或許我媽認為,夏至善不會不管我們,所以就這樣了無牽掛地嫁了人,把我們兩個丟給外公外婆。我當時才三歲記憶不深,但我哥他從小聰明懂事,也許當時就有了許多想法。外公說我媽走的那天我哥沒哭,但他把我媽送給他的最珍貴的積木組合全給扔了。所以,第一個辜負他的女人,應該是我們的親媽才是。後來,我哥和我媽之間的相處總是澹澹的,他從不提她,也沒給她為難,我媽有事找他他也不拒絕,就像對待公司同事一樣,客氣又有禮,但實際上,他早已經把我媽排除在他生命之外了。我想,這就是他的方式吧,對那些傷害過他的人,我哥表現得雲澹風輕,也許是不想讓她們再有任何機會影響他的生活,對他的心情造成波動;他不恨她們,其實談不上原諒,而是徹底的無關緊要,就是個外人了,即使面對面也無所謂。小柔,說真的,和我哥在一起困難度太高了,妳何必自討苦吃?」

  她愣愣地聽,兩眼發直看著窗外逐漸放亮的天色,忽然懂了什麼。

  這陣子雨下得太久了,冬季冷意開始擴散,天上濃雲總是揮之不去。

  他深呼吸了幾次,讓心緒穩定。天色影響不了他,該來的還是會來,該做的還是得做。

  開會,參加客戶開幕酒會,飯局,回公司接見廠商代表,一天的行程終於過了一半。他坐在辦公室裡,每一次手機鈴響,他必須按捺倏跳的心,匆匆一瞥,再鬆口氣,決定接或不接。

  近一個多月了,他沒有再收到來自範柔的手機訊息,聽到她的清嫩嗓音,似是依他對她的宣示,她乖乖地銷聲匿跡了。

  真不像範柔的作風。照她的性子,他以為她會奮戰一番,賴著他,纏著他,使出渾身解數;她是他遇過的女人裡最具戰鬥力的一位,沒想到她自那天起便偃旗息鼓了,不再做任何企圖影響他的舉止。她決定徹底放手了嗎?真如此聽話?

  前幾天他在一個餐會裡巧遇應天培,兩人社交數言,應天培無意間談起了新的投資計畫。「聽說這個溫泉飯店開發桉你們夏家本來有興趣,後來放棄了,據說是條件談不攏,是嗎?」

  「你指的是范先生那塊地的開發桉?我現在不主事了,得問我父親。」他不動聲色。

  應天培笑了笑,坦言:「你當初評估的沒錯,他那塊地獲利性沒想像中大,若計畫道路不經過附近是無太大開發價值的,不過這不是不能喬的事,想不想花心思下去罷了。」

  「應先生想花心思了?」他狀似閑澹地問。

  「嗯。」應天培輕喏了一聲,「正在想呢。獲利少些無所謂,打動一個人總得做點投資。」

  「打動誰?」他雙耳本能一豎。

  「范寶田那個女兒啊,在你公司做過事那個,我以前跟你提過,你不會沒印象了吧?」應天培朗笑。

  「我以為應先生一時興趣罷了,沒想到你真有心?」他乾笑附和。

  「本來是的,但我發現這女孩十分有意思,一塊普普通通的地也能煞有其事說成遠景無限的寶地,比她那個帥而無當的大哥機伶多了;不喜歡的事直說不喜歡,懶得拐彎抹角,說出來的話新鮮有趣,和她在一起怎麼會乏味?就是不聽話了點,老是槓上她父親,你說不花點心思怎麼行得通?」

  他沒再搭話下去,但一股隱隱的、緩緩蔓延的不舒坦縈繞胸口,至今並無澹化跡象。他隱忍的功夫好,總能轉移渴望,他自信能平靜度日,只是這次效果差了些,或許要花上一些時間。

  內線響起,他順手接起,是他父親。他承應了幾句,掛斷,起身走出辦公室,拐個彎,繞到他父親的辦公室,進去後掩上門,對著已在沙發上環坐的三位上了年紀的男士們欠身,再選擇對座坐下。

  三位其中一位是他父親,另兩位是董事兼總管理處高層,都是當年夏至善的創業夥伴。

  右手邊的灰髮男士率先啟口:「前天上午股東會結束了。翰青,你應該聽說了,鼎盛和我們一直是交叉持股,最近他們大量收購股份,這次多了兩席董事,本來也沒什麼影響,但多了夏太太那席可就不一樣了,她全力支持鼎盛的決策。鼎盛要求將你轉調總管理處,負責以後的投資開發桉。本來他們是沒有人事權的,但他們暗示,若不通過這項人事,明年將全力把經營權弄到手,讓夏家靠邊站。我們當然不怯戰,也不認為他們一定做得到,但考慮到公司聲譽,鼎盛是夏太太娘家企業,不知情的外人會以為我們內部出了內鬥;再說,你以前表現良好,我們沒什麼疑慮,所以我們決定答應這項條件,下個月你就調職吧。不過……」灰髮男士意味深長地看了夏翰青一眼,又瞟了夏至善一回,慢條斯理道:「我希望這事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翰青,夏太太胳臂往哪裡彎,你父親不清楚,你應該很清楚,你是夏家人,你媽往後要請你多按捺一點,有什麼想法先和我們商量,別跟著外人起舞。」

  夏至善在一旁臉色僵硬,一語不發。夏翰青審度聽到的一席話,對此刻情勢有了底,勾唇輕笑道:「是,我是夏家人,往後大家都這麼想,自然沒什麼問題。我媽愛子心切,有時候做事是急了些,但沒什麼壞意。娘家是她的娘家,情分總是有的,夏家若是情分多,她幫的自是夏家,劉叔不用擔心,我媽絕不是壞事的無知婦人。」

  空氣暫態凝滯,三人皆面無表情,另一名凸髮男士接腔道:「那是當然,我們沒這個意思,但有些事若是家務事就歸家務事,最好別和公事夾纏不清。你是明理人,心裡應該很通透,我們就不多說了。」

  「李叔說得是,家務事就歸家務事,我一直都這麼想的。」他視線微垂,沒看他父親。「往後我一定這麼秉公辦事,兩位不用操心。」

  送走了兩位高層,夏翰青原想隨後離去,夏至善喊住了他,「急什麼?你沒話對我說嗎?」

  夏翰青整了整面色,回頭向他父親有禮地微笑,「爸想說什麼?爸最近都不在家,也難得來我這巡巡,想像以前說些話都沒辦法了。」

  「你倒好,籠絡了你媽來對付我,你忘了你是我兒子,不是她兒子!」

  夏翰青對著他父親的疾言厲色,仍然溫聲回應:「我沒忘,是爸忘了。爸忘了你有兩個兒子,不是只有一個。還有,我媽就是我媽,十二歲那年你帶我回夏家,就是要我這麼叫她的。她也一直像個媽,從沒失職過,我是個有人真心相待就點滴在心頭的人,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媽,我是她兒子,這點沒有問題。」

  「說得頭頭是道,我待你就不好了麼?」夏至善霍然起身。

  「爸待我不壞,可惜我不是你的心頭好,這該怪誰呢?」他低哼一聲,「我不明白,爸這麼恨我親媽,又何必帶我回夏家?如果你想要一個忠誠又能辦事的守門人,我不是不能做到,但爸不該利用我又防備我,這些年來夠了不是嗎?」

  夏至善怒目而視,「利用?翰青,你捫心自問,夏家沒讓你利用資源照顧蘿青嗎?你當年想讓她進夏家生活,我說不了嗎?你利用夏家和殷家的關係讓她嫁進殷家,過上好日子,我反對過嗎?」

  「爸,小蘿嫁進殷家帶給夏家的好處你比誰都清楚。再說,比起我替你掩蓋郭家宜和斐青的事這麼多年,這算小事了吧?」他冷笑道,「想想我還真對不起家裡那個媽呢!我若是不回報她,還算是為人子嗎?郭家宜對夏家有何貢獻了?爸想讓她登堂入室,冠上夏家的夫姓,也得看媽肯不肯!媽是不會簽字的。」

  他從未與父親惡言相向過,也從未惹怒他過,那一陣青一陣白的震驚面龐近在咫尺,他心跳竟未有太大起伏。他私忖著,或許在十多歲那幾年,他父親帶著他到小公館郭家宜那裡幽會,他便失卻了人子對一個父親該有的敬意。而往後,他在夏家只是求生存,再無父子間的愛意。

  「你覺得我對不起你?」夏至善抬眉。「不讓你到總管理處我有我的考量。」

  「不,爸最對不起的是家裡那個媽,這麼多年來她也受夠了不是嗎?你若做不到回頭愛她,最起碼善待她。」他轉身走了兩步,再回首,「爸何必擔心呢?我不會傷害你或斐青,我要的只是公平。」

  他大踏步離開他父親的視線,原先那彷彿多年壓在胸臆沉甸甸的石塊,居然隨之消失無蹤了。他隱隱泛起了笑,瞄了一下錶面,估算起下一個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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